方家有女初长成

故事的开头发生在半年前的那个早上。那个早上,肠子街一片祥和,阳光洒进槽门,把方家那个小院子洒得很灿烂。方仁贤正提着一只绿色长嘴洒水壶,专心致志给檐下的玉兰树洒着水,玉兰树是方仁贤四年前退休那一阵子,因闲得无聊栽下的,现在已经开始兴高采烈地发瓣吐蕊了。花香浓郁,整个小院子仿佛被玉兰的馨香浸染过一般。花的颜色是瓷一样光洁、细腻的白色,就如方仁贤当初栽下玉兰时所期待的那样。方仁贤素来喜欢白色,他觉得白色是七彩之本,所以他干脆给女儿取名方白。

方白此时正从槽门外迈进来。方白的哥哥方正要去上班,方白帮忙把烧完的气罐送到槽门外,让方正顺路捎到气站换罐气。方正的摩托刚发动,方白就转了身,迎面即是扑鼻的浓香。“真香啊!”方白朝玉兰树走过去,要抢方仁贤手中的洒水壶,一边说:“早晨在院里待着,怎么就感觉不出这么浓的花香?”

方仁贤躲过方白的两只手,继续自己的工作,他说:“亏你读到专科毕业,还没读到古人的那两句话。”

方白说:“两句什么话?”

方仁贤说:“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方白接过话头,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

父女俩正开心,屋里传出方白母亲的声音:“方白,快进来给妈帮个忙。”

方白撇下父亲,走进屋里。

方白妈正在卫生间里清洗已被那台老式单缸洗衣机打过的被单。那是一种浅蓝底色上印着细小白色菊花的被单,显得淡雅素净。方白妈虽然身体还硬朗,但毕竟已年过六十,气力不足了,所以又宽又大的被子她没法拧干,必须有人帮忙。两人合作,不一会儿,几床拧过的被子就被提到了楼上的走廊边,很快晾到两根红亮的竹竿上。两人还没离开走廊,湿漉漉的被子就开始往下滴水,直滴到玉兰树下的方仁贤的头上和身上。方仁贤骂了一句,退到一旁,想等到被子上的水滴完后再开展工作。可那水珠儿不紧不慢地往下滴着,竟然看不出会立即停止的迹象。

也就是这个时候,方仁贤心上产生了一个念头。

方仁贤要给老伴买一台脱水机。

他把方白从楼上叫下来,问方白:“今天几日了?”

方白想了想,说:“八日。”

方仁贤说:“要讲发,不离八,今天是公司发工资的日子,你到公司去把我的工资领了,然后去买台脱水机回来。”

方白说:“爸爸的主意真棒。”

方白于是到自已楼上的小屋里换了双半高跟的白色皮鞋,弹跳着往槽门口走去。

迈出槽门,方白一眼就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血液就莫名其妙地加快流速。

那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铺着石板的街面上平稳地前行着。许多年以前,这个身影就开始在肠子街的石板上晃悠了,许多年以来,方白把许多的事情都放下了,却总是忘不了这个身影。方白觉得有些惊喜又有些慌乱,她在槽门的木柱上斜倚了片刻,直到前方的身影消失在街口的转角处,才重新挺直身子,迈下槽门外的石坎。

那个中年人叫胡言,是会计师事务所的注册会计师。胡言住在肠子街的街尾,方白几岁的时候就见他老是嘴上衔一支香烟,骑着这么一辆破车从自家槽门口经过,那情形就像小伙伴们糊在本子上的剪贴画,总是一成不变。后来方白上了小学,胡言从方白家门口经过时,常常停下车,将手指间那支快吸完的烟往嘴里猛吸一口,然后扔到路边的垃圾箱里,弯腰把方白抱到破车的后座,顺路驮着到学校去。方白觉得坐在车上,把头侧着紧靠胡言宽阔的后背,心里便格外踏实。后来,方白上中学了,她自然不好意思再往那破车的后座上爬,那个位置就被一个漂亮的女人占了去,那阵子方白恨那个女人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再后来,那女人也不坐那位置了,而让给了女人和胡言的女儿胡力。再后来,方白就上省城读书去了,直到今年夏天毕业。没想到,今天一看见胡言骑着这部破车,方白那久违的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方白不知不觉就到了茶叶出口公司门前。可当方白迈进公司财务科的门,要向会计领父亲的工资时,会计却是一脸的阴云。会计说:“你还来领什么工资?公司都快倒闭了。”

方白说:“公司不是一向生意红火吗?怎么一下子就要倒闭了?”

会计说:“三两句是跟你扯不清的,你想弄明白,好回去向你老爷子交差,你就去问会计师事务所那些杂种。”

方白不再吱声,低头走出了财务科。公司为什么倒闭,这不是她非要弄清不可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她无法兑现买脱水机回家去的承诺。老父亲在公司里服务了一辈子,退休后公司突然发不出工资了,连脱水机都买不成了,这样的事实,他老人家承受得了吗?方白只恨自已还没参加工作,如果自已有工作有工资了,她会拿自已的工资买一台脱水机回去,告诉父母亲,就说是用父亲的工资买的。

方白在公司门口伫立着,望了望围墙上自己的影子,显得那般无奈。

出口公司的会计没有完全说错,他们公司的窘境的确与会计师事务所有一些联系,但根本原因显然不是会计师事务所。这句话是胡言亲口对方白说的。

方白离开茶叶出口公司后,一时无计可施,在路上盘桓着,不想就这么回去向父亲交代。这是愚蠢的做法。方白想,如果这么简单行事,那她是不会饶恕自己的。那么,又该怎么办呢?她先去了哥哥方正的单位。她想要哥哥先出300元钱,买部脱水机回去,账算在她头上,等她安排了工作后,第一个月发工资就还给哥哥。不想方正外出不在办公室。方白只得去找一位要好的同学,她上完中学就参加了工作,借两三百元钱是没问题的。赶到那位同学家里,才知道她去年就去广东赚大钱去了。方白垂头丧气地从同学家里出来,浑身一阵疲软,仿佛连抬腿迈步的劲都没有了。她往路旁的一棵马尾松上一靠,眼睛望着远处屋顶上的阳光,嘴里自言自语道:“怎么就这么不碰巧呢?”

恰在此时,左侧不远处响过一串自行车铃声。方白心下一阵无缘无故的暗喜,立刻就把目光从高处降下来。响铃处果然就是胡言,他正踩着那部破旧的自行车,穿过人流,朝方白这边驶过来。方白顿时双目生辉,冲到路边,把手伸得老长,一阵乱摇乱晃,嘴上不停地喊着:“胡言哥——胡言哥——”

自车行在方白面前刹住。胡言见是方白,也很高兴,一双深沉的眼睛漾满了温暖的笑意。他用一种低沉却很清晰的声音说道:“是方白呀,几时没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也不知缘何,胡言一句平淡的话,就让方白莫名地害羞起来。她的目光从胡言身上收了回去。当方白的目光从自己经高耸的胸脯上掠过时,她的心跳加快了,声音却小得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在你的眼里,我总是小姑娘。”

不过,方白的声音再小,胡言也听得清。也许胡言压根就不是听出来而是看出来的,他只要看见方白两片不厚也不薄的唇一翻动,他不用听也知道方白说的是什么。

胡言说:“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一位小姑娘,一位长不大的小姑娘。”

胡言说,“你还记得什么?你爬到我这破车的后座上,让我驮着去上学那阵,你才比自行车的后座高一点点。”

胡言又说,“哎,刚才你怎么叫我来着?”

方白脸更红了,说:“叫你胡言哥,没错吧。”

胡言就笑了,说:“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叫的,那时候你总是叫我胡叔叔。”

方白又说:“现在我长大了嘛。”

方白又说,“我现在差不多跟你一般高了。”

方白说着,就站到胡言面前比高,她的个头已过了胡言的耳朵。方白很得意,转身时,幅度大了些,她那耸着的胸脯就在胡言的肘子上碰了一下。方白身子一紧,眼前就一阵眩晕,浑身酥软得快要支持不住了。

胡言似乎没觉察出方白那极其微妙的动作,他说:“胡言哥也好,胡叔叔也好,都无关紧要。方白你说是吗?”

方白无声地点点头。她觉得胡言那低沉的声音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咐着她。

胡言又说:“还没分配工作吧?”

方白有意识地离胡言远一点,她说:“还没有。若分配了工作,我就不这么乱窜了。”

胡言从方白的话里感觉出方白有什么苦衷闷在肚子里,就问她碰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这一下,方白那塞在心头的烦闷也憋不住了,她一股脑儿就把这半天的遭遇倒了出来,而且泪水都淌出了眼眶。诉了苦,又出了眼泪,方白顿觉轻松了许多,舒畅了许多。

胡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精装餐巾纸,递给方白,说:“到茶叶公司查账是税务局请事务所去的,我也在其中。出口公司这几年的茶叶根本没出口,却年年得了出口退税的好处,事务所帮税务部门查清了这笔账,让公司按章补了退税,别的处罚都没执行。他们发不出工资,毫无理由怪我们。”

方白从那漂亮的硬纸壳里取出一张餐巾纸,在眼角揩了一下说:“可这害得我买不成脱水机了。”

胡言说:“仅仅是脱水机的事,那好办。我家里就有一台,只用过几次,你拿去就是。”

方白说:“我拿走了,你用什么?”

胡言说:“我一个大男人,有的是力气,平时就很少开脱水机。”

方白说:“那我怎么跟老爸说?”

胡言说:“你真是个傻姑娘。这还不好说?你就说是用你爸的工资买的得了。我当然也不白送你,以后你参加工作有了工资再给我钱也不迟。”

说着,胡言的一只脚已经迈上自行车的踏板,他补充道:“我有件急事先去跑一下。12点整你在家门口等着,我把脱水机送过去。”

胡言将车把一拐,自行车就载着他驶入了熙来攘往的人流。

望着胡言的身影渐行渐远,方白的心头就滋生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她好想追过去,爬上自行车的后座,然后紧紧地紧紧地将自己的头靠在胡言那宽阔而温厚的后背上……

那是一台青松牌脱水机,马力大,声音小,使用很方便。它一进屋,方白妈洗衣服、被褥,便再也不用愁拧不干了。因而方白妈洗东西的兴趣愈加的高涨,只要天气好,她的手心就痒痒,忍不住要去翻箱倒柜,把那些干净的不干净的、常用的不常用的、崭新的破旧的衣服鞋帽和枕巾被套之类搜寻出来,放洗衣机里打过,再放脱水机里甩干,然后放竹竿上晾晒一番。方仁贤在玉兰树上浇水,或傍了玉兰树坐着读《说唐》和《薛仁贵征东》,自然就用不着再担心头上会滴水下来,注意力比以往集中了许多。

只有靠着院墙替母亲择菜的方白,对竹竿上晾着的深红浅绿跟玉兰树下的父亲组成的风景,熟视无睹。她被这些等待分配的日子熬得意兴阑珊。她便用更多的情绪去打捞昔日的心事。她想起她那唯一的一次恋爱。他叫李群,是一位英俊的小伙子,是她在财专读书时的校友。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这个城市里去的老乡,就凭这一点,他常常来找她,两人不知不觉就好上了。她记得那时两人常常到湘江边去,接受江风和涛声的抚弄。兴致来了,他还会背几句汪国真的诗,惹得她身上要生鸡皮疙瘩。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差一点真的爱上了他。

方白记不得跟李群分手的具体时间了,她只记得跟他分手与最后那个寒假有关,那个寒假她一直窝在家里,李群邀了三次才把她邀了出去。那天双清公园里的雪很厚也很白,他给她照了许多相,两人都玩得挺高兴的。一直到尽兴而归,并说好第二天再去塔北公园。他还坚持要送到她家里,她只让他送到肠子街口的古樟树下,就在这时,从大街往肠子街方向驶过来一辆自行车。这是傍晚时分,天边突然冒出一轮晃白的夕阳,街面上的积雪正在融化。那辆自行车的后座空着,两个轮子在融了雪的路面上悠然滚动着,车上的人围了块宽大的白色围巾,把脖子连同嘴和鼻子都遮住了。那人只顾专心赶路,根本没在意路边古樟树下一双睁大的眼睛,所以很快就晃人肠子街的街口,只留下一道背影,把个融雪的黄昏招摇得非常惨白。

那一阵,方白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个念头:那自行车的后座是为她空着的,她只要坐到那个后座上,让自行车驮着悠悠前行,她就能到达她要去的地方。

站在一旁的李群自然弄不明白方白为什么会发痴,他也注意到了方白注视着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他看不出这辆破车以及车上的人有什么起眼之处,值得方白发痴。

一直到两人要分别了,方白都默默地不出一声。李群怕方白忘了第二天的约会,特意叮嘱了一句。不想方白的回答令李群大吃一惊。方白说:“不,明天不去了。”

稍停,方白又说了一句,她的声音不高,却很有张力,语气不容置疑。她说:“以后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说完,方白就坚定地往肠子街迈去,把李群丢在古樟树下愣了老半天。

方白说到做到,之后就跟李群一刀两断,再无往来。回学校后,李群多次找过方白,方白每次都拒李群于千里之外。最后一次,李群一定要讨个说法,方白就说了句“我在你身上找不到归属感”。这样,李群才死了心。

方白想着这些往事,地上那红叶苋菜不知不觉就择完了。可当方白妈走过来拿菜时,却见篮子装着不少菜蔸,好多择好的菜叶竟被扔到篮子外的地上了。方白妈就嗔怪道:“方白,你这是怎么了?”

方白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脸涨得通红,她支吾道:“昨晚没睡好,今天有点头晕。”方白于是有了借口躲进了楼上自己的屋里。

方白的屋子有一扇窗户,是朝着肠子街方向开的。方白打开窗帘,初夏的阳光就从外面投射进来。方白倚在窗户上,望望远处那座叫做白马山的山影,又望望街后的资水河,最后把目光收回到近处的肠子街。肠子街是条老街了,因为地势偏僻,城里好多老街都改建过了,而这里依然如故。这也好,落得安静。还有街面上的青石板,总是那么青幽;街两旁的板装屋,板装屋前的小樟树,总是那么古香古色。据说全城也就肠子街还保持原貌,今年春天电影制片厂为了拍红军长征纪录片,还把人马搬进了肠子街,热闹了许多天。

也不知在窗边站立了多久,方白意识到自己这样子,并不单纯为了观望肠子街的风景。想想这条肠子街,除去她在省城上学的三年,她足足守候了十八年,街上的每一块石板,每一棵树木,每一扇木门,以及每一扇木门里的每一张面孔,她都了如指掌。因此她根本不必跑到窗口上来张望,她就是双眼闭着,这些人和物亦历历在目。

方白知道她实际上是在守望一个人。

她记得那次胡言把脱水机送到槽门外后,便回了他街底的家。她想邀他进屋坐一会儿,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话却未能出口。她也企望胡言能开口,说句请她到他家里去坐坐的话,而胡言也没说什么,掉转方向就上了车。那之后已经好几天了,方白除了有一次在窗边远远望见过胡言骑车出肠子街的背影外,再没见过胡言。

方白想,她得去他家瞧一瞧。

不过要去,总得有一个什么借口,她已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总不能随随便便往一个大男人家里跑。何况人家是有妻儿家小的,还不知道那个女人厉不厉害呢。方白主意已定,就开始挖空心思寻找去胡言家的借口。

聪明的方白,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借口,一个又人情又入理的借口。

这是一个微雨的初夏的傍晚,资江边的风吹过来,吹在肠子街的小樟树上,那些不大不小的叶片便随意地拨动着,发出一阵阵哗哗声,将个肠子街弄得有些凉爽了。

方白举着一把粉红色的雨伞,遮掩着她那个白色的身影。也许是父亲给取了这样的名字的缘故,方白自小就喜欢白色,常常是一袭白裙,再加上白跟白面的皮鞋,浑身都透着素洁典雅的高贵气质。偏偏她的头发又格外黑亮和浓重,或云般拢着,或瀑样披着,将一身洁白衬得更加醒目,让她美丽得有如下凡的仙子了。

这天傍晚,方白打着雨伞从肠子街穿过,肠子街的人就觉得夜幕比平时迟来了许久。

方白的鞋跟不轻不重地在敲着街面,一直敲到街底那道古城墙边上,然后方白停止了敲击,同时收起了头上的雨伞,顺便把雨后的一道落霞也收了起来。方白看见了城墙边上那座木板屋的台阶上支着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她心上一阵窃喜,她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屋里。

方白迈上台阶。

方白在自行车旁伫立了一会儿,用手在后座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她绕了过去,抬起手来,要去敲那扇木板门。

不期然那扇木板门自己吱一声开了。

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的脑袋出现在门缝上,小姑娘低着头,手中提着一只鼓鼓的薄膜袋,袋子里塞着烂菜叶和别的废物。看得出小姑娘是准备出去扔垃圾。

但小姑娘已被门口的白色身影堵住了。

小姑娘抬起头来,用一双警惕的眼睛望了方白一眼,问道:“你找谁呀?”

方白自然认得小姑娘就是胡言的女儿胡力,她自上幼儿园起就天天从方白家的槽门外经过。方白说:“你是胡力吧?”

胡力点点头。

方白说:“两三年没见,你高多了。”

胡力仍然鼓着眼睛望着方白,一个小身子嵌在门缝上,忘记了进退。

方白说:“我也是肠子街的,你叫我方阿姨,我来找你爸爸。”

胡力这才让开了。

屋里的胡言已经听到动静,这时也来到了门口,他感到意外而又惊喜。他说:“噫,这不是方白吗?你怎么了?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方白一边往里走,一边故作生气道:“到你家里来就是走错了路,那你是不欢迎啰。”

胡言说:“怎能不欢迎?你是仙女下凡,用肠子街的话说是十年难逢金满斗,我请都请不动的。”

方白说:“你几时请过我?”

胡方说:“想请,怕你不赏脸。”

方白说:“你尽说怪话。小时候你要我坐你的自行车,我可是每次都赏了脸的。”

胡言说:“话不能这么说吧,那是你要坐我的车,你忘了?”

说着话,胡言已挪过单人沙发,让方白落了座。又拿出几个富士苹果,用刀削起来。恰好胡力已从外面扔了垃圾回来,胡言又让胡力喊了方白一声阿姨。望着胡力,方白就想这屋里还少了一个人,于是问胡言:“胡力的妈妈呢?”

胡言的脸色略微一沉,即刻又恢复了原样。胡言装做一副轻松的模样,说:“她在这屋里住久了,觉得发闷,便回娘家解闷去了。”

方白是个聪明人,一下就听出了胡言话里的意味。不知怎么的,她莫名地就感到一丝欣喜,仿佛她期望已久的,就是胡言这么一句很明白的双关语。

这时胡言手中的苹果已经削好。胡言削苹果的手法很不错,一刀旋下去,苹果皮像皮带一样连着不断。胡言让苹果皮的带子复又裹了削好的苹果,放到方白面前的茶几上,请方白自己拿着吃。方白说:“等会儿再吃,你自己呢?”

胡言放下水果刀。他说:“我刚吃过晚饭,还不想吃东西。”

方白说:“那你总得干点什么吧!”

方白问这话的原因,是她觉得胡言身上少了点什么,但究竟少了点什么,她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胡言弯着他粗大的指关节,在下颏上下意识地捋了一把,说:“陪着你说会儿话,比干什么都重要。”

方白觉得胡言说的并非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她相信话里的真实成分。这么自忖的时候,方白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胡言那粗大的手指上,她猛然想起,那里少了一个男人的特殊标志,方白说:“你怎么不抽支烟?记得从前你是抽烟的,记得从前你手指上夹着一支烟姿势是很潇洒的,我特别喜欢你那抽烟的气派。”

胡言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望着方白,似乎是无法琢磨方白话里的可信度。胡言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一位女孩对男人吸烟表示赞赏。遗憾的是我已许久不吸烟了。”

方白说:“为什么?”

胡言说:“王静雅特别讨厌我吸烟。”

方白知道这个王静雅就是胡言的妻子。方白自然就无话可说了,她伸手拿起茶几上的苹果,轻轻地咬了一口。方白觉得用吃苹果的方式代替说话,也挺有意思的。

坐在斜对面的胡言却不知干什么好了。他大概不会去拿苹果吃的,男人大多对水果没有兴趣。他的双手下意识地在衣服口袋外摸了摸,仿佛要摸一盒烟一包火柴似的。但最后他的两只手抓在了一起,接着是嘎嘎嘎几声脆响。他的一只手绞住了另一只手的指节,一连使了几下劲。

胡言的目光从方白年轻亮丽的脸上滑到方白手中的苹果上,胡言的声音带着试探的味道:“你来,有什么事吗?”

方白并没立刻回答胡言。她有意放慢节奏,让这初夜的时光增加些长度。她用桌上的餐巾纸揩了一下自己的双唇,然后裹了苹果核,放人桌旁的小薄膜袋。她说:“我来是想代表我父母亲感谢你的脱水机。”

胡言说:“他们知道是我送过去的了?”

方白说:“暂时我还瞒着。”

胡言说:“最好是永远瞒着。”

方白说:“可我父亲是个精细人,他要看我的发票。”

胡言说:“哦,我知道,今晚你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要来拿发票。”

方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胡言说:“我给你去找一下,还不知道扔在哪个角落里了。我可不敢担保一定能找到。”

胡言转身,进了里屋。

方白心想,她本来的目的就并不是这张发票,巴不得找不到,她好隔三差五来要一次。这么想着,方白就有些得意。

果然,胡言从里屋出来时,双手依然空空如也。他说:“不知道当时塞到哪里了,一时无法找到。我又不到公布财产的级别,也不必担心纪检委来登记家用设备,对这么一张小发票自然就不太在意。”

方白就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她庆幸的就是这个结论。她控制着内心的窃喜,一本正经地说:“那怎么办呢?父亲再朝我要的时候,我拿什么作交代?”

胡言就安慰方白:“你别灰心,星期天我再好好找一找,说不定夹在哪本书或哪个小本子里了。”

方白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样子,一边站起身,一边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期待星期天了。”

胡言说:“一定,星期天一定给你找到。”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方白先上了一趟街,她到商店里采购了两样东西。方白早就设想过了,她要给胡言带去一份惊喜。女孩们总是富于浪漫情怀的,她们不会放弃生活中应有的小情调。

这个商店就在肠子街口的西江大街,车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尽管如此,方白走出商店时,还是无意间瞥见了人流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依然风姿绰约的女人。

那个女人曾无数次地占据过胡言那辆自行车的后座。可此时,她却一手举着阳伞,一手挽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臂膀,趾高气扬地从街对面横了过来,而且眼看着就来到方白的身旁。方白不想让那女人发现自己看见她挽着不是她男人的另外一个男人,方白想背过脸去。

可方白回避不及,那女人的目光电筒一样扫过来,跟方白的视线碰到了一起。方白的头定格在了那里。

那女人一怔,步子停顿一下。很显然,她已经认出了方白,但这仅仅是瞬息之间的事。很快的,她却往男人身上一靠,转过头,从方白身边晃了过去。

方白心上,生出一份莫名的怅惘。

她不知道这份怅惘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胡言。如果是为了自己,那是因为她捷足先登,在方白还小的时候就抢走了胡言的缘故吧?如果是为了胡言,是不是因为她已投靠了另外的男人,而胡言还浑然不知?

方白望了一眼西江街上的人流,觉得有些茫然了。她把坤包的带子从左肩换到右肩,朝着地上的小石子踢了一脚,而后朝肠子街方向缓缓踱去。

星期天的肠子街失去了平时的寂静,多了几分喧嚷。小孩们大概在备战期考,靠着小樟树专心背诵课文。休假在家的男男女女,把麻将桌搬到了街边,稀里哗啦开了局。还有抽牌看相的、卖囟豆腐茶蛋的、吆喝着补锅磨刀剪子的,把一条窄街挤得更窄了。方白在纷繁中缓缓穿越,偶尔跟熟人打声招呼,或点个头,递个笑脸,没多久就到了街底。不知不觉也就把刚才那份怅惘淡漠了。是呀,那个她一直记挂着的人正在家里等着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方白来到胡言家的门口时,那道木门微微张开着,方白知道这是给予她的一个暗示。方白推门而进,显得那般轻车熟路,三两步来到客厅,就见地上摊满了打开的和合着的书刊杂志,胡言正杂乱无章地翻找着,脸上、衣服上沾了不少的灰尘。见状,方白就开心地说:“是不是鬼子进村了?”

胡言抬起头来,张嘴笑了笑,他的那口牙齿今天显得很明亮,他说:“谁叫我许的愿,今天把发票找到给你。”

方白说:“我并没叫你一定要找到。”

胡言说:“发票不到手,我是食不美、寝不安哪。”

方白说:“不至于吧!”

胡言说:“我这人向来喜欢拿鸡毛当令箭。”

方白舒心地笑了。

方白说:“你总不能这么怠慢我,让我站着吧?”

胡言赶忙把沙发里的书本拿开,顺便用衣袖在上面揩了揩,向方白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方白怕踩着地上的书刊,踮起脚尖,见缝插针,弹跳着跨越迷阵,到达彼岸,落座于胡言腾出来的沙发。

方白坐在沙发里,望着胡言为了那么一张无关紧要的发票这么大动干戈,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她把包放在沙发上,开始帮胡言收拾地上的书刊。方白说:“别找发票了,等一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包你高兴。”

胡言也不再翻找,学方白样开始摞书。他说:“什么东西包我高兴?”

方白说:“你猜猜?”

胡言说:“一本新书,关于甲A联赛的?”

方白摇摇头。

胡言说:“一盒磁带,西北歌王王洛宾的专辑?”

方白依然摇头。

胡言瞟了一眼沙发里的坤包,说:“这么一个小坤包,能装下什么呢?对啦,它能装下一块面包,再加一句名言——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方白觉得胡言的话真有点意思。她说:“你的想象力好像很不错。”

方白还想问:“不知你能否想象得出你妻子挽着别的男人招摇过市的情形?”

但方白忍住没这么说。

方白说:“看来你是无法猜中的,过会儿收拾好了这些书刊,我再把谜底告诉你。”

两人于是三下五除二,将书本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然后,方白将坤包从沙发上提了起来。她一边拉开包的拉链,一边对胡言说:“你把手掌张开,再闭上你的双眼。”

胡言很听话地照办了。

胡言意识到一只温润而细腻的小手托住了他的手背,与此同时,另一只同样温而细腻的小拳头悄然投进了他的掌心,那份微妙的依恋,就仿佛暮归的小鸟回到了自己栖居已久的窝巢。

蓦然间,胡言的血液里就长出一股力量,他想把掌心握紧,永远握紧,不让这只可爱的归鸟飞离窝巢。

可胡言究竟不是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了,理智让他做出了相反的选择。这是一个多么纯良的姑娘,他真不应该对她有半点非分之想。

方白也许并不知道,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胡言的内心会涌起一股巨浪。她只看见胡言的双眼一直规规矩矩地合着,没丝毫作弊的迹象,她的手开始撤退。她那握着的小拳松开后留下要留下了的东西,便小鸟一般飞离了窝巢。

方白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胡言睁眼往手心一瞧,他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一只普通的打火机。

胡言有些发蒙,不知方白为什么要送他打火机。胡言说:“你是不是要我学周瑜,火攻曹营。”

方白没回答胡言,又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一起放进胡言的掌心。

那是一包精装白沙香烟。

胡言的喉头就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的一只手已把打火机拿起来,在那盒白沙烟的硬壳上轻轻顿了几下,顿出几声不太响亮却有几许激越的哒哒声,但最后胡言还是把烟放到茶几上。胡言说:“方白,你真是个怪人,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女孩会劝人抽烟。”

方白没直接回答胡言,方白心想,那个王静雅已经投靠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你却还要为她守戒?

方白望着胡言那略显憔悴的脸,说:“看你这气色,纯粹是戒烟戒的。有必要为戒烟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胡言说:“你是要我重操旧业啰?”

方白说:“如果戒烟戒得太苦,完全没有必要。人活在世界上已经够累的了,若有一种方式能使自己放松一会儿,就不要舍弃了这种方式,哪怕要为这种方式少活几年。”

胡言望着方白,想不到眼前这位姑娘会说出这些不乏哲理的话来。

胡言就把烟盒撕开了。他用他那又长又粗的指节夹了一支烟,然后当一声点燃打火机,将烟点着。就在烟头的火光一闪一烁的同时,胡言的胸腹也跟着一起一伏着,之后有青幽的烟雾自他鼻孔喷出,缭绕在空中。立即,胡言的双颊泛光了,目光中透出久违的神采。

方白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胡言的身上。他觉得胡言那个吸烟的派头很耐看,有一种迷人气质。方白说:“很小的时候我就见你吸烟了,我特别喜欢看你吸烟的样子。”

久违的烟味使胡言很满足,方白的目光和她的声音同样使胡言很满足。胡言一下子就意识到,他又找回了从前的自己。

胡言深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姑娘的存在,正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他的什么。

那个星期天方白离去之后,胡言呆坐在沙发上,久久无法平静。他一支接一支抽着方白送的那盒精装白沙香烟,让烟雾把自己包裹起来,就像春蚕吐丝,要把自己织进雾网之中。胡言记得,他是三年前因为王静雅的逼迫,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烟戒掉的。他忘不了那段戒烟的日子,他寝不稳,食不甘,人的精神几乎濒于崩溃。应该说,他不是一个意志薄弱者,当初父亲因武斗死于非命,母亲也由于父亲的屈死而郁死于这座祖传的旧屋,胡言凭着街坊的帮衬,逐渐成长,弄了自考文凭,找了工作,又讨了媳妇,在肠子街是为人盛赞的。他不相信自己下了决心戒烟会戒不掉。只是,这一来害苦了他。要知道,他是在家庭灾难最深重的时候染上烟瘾的,烟龄已经二十多年。可以说,香烟已成为他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凭着它战胜了苦难,逐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所作为的人。细想也是,半辈子的人了,他不唱歌跳舞,不赌博吸毒,也不拈花惹草,唯一的一样嗜好就是吸几支烟,若再把这也戒掉,那么他的生命就会变得更加空洞。有人到上帝那里讨教幸福的秘籍,上帝问你抽烟吗?那人说不;上帝问你喝酒吗?那人说不;上帝问你赌博吗?那人说不;上帝问你玩女人吗?那人说不,上帝最后有感而发了,上帝说那你活着干什么?胡言想,如果他戒了酒再去问上帝,那得到的答复也会毫不含糊。

事实是,胡言最后还真把烟给戒了,戒得很干净、很彻底。

却万万没想到,胡言的精神就再没以前那么振作了。对工作、对生活少了许多的兴致和热情,包括对妻子王静雅,他的兴趣也越来越淡薄了,好像她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杯寡淡的白开水,激不起他的激情。最后他终于委顿了,王静雅怎么引诱他、挑逗他,他都无法雄壮起来。王静雅开始还想挽救胡言,给他进补,拖他去找心理咨询医生,看看没有效果,也就放弃了努力。王静雅正是充沛饱满的年龄,胡言的冷淡使她度日如年,她再也没法在这座住了十余年的旧屋里憋下去了,清了几样东西回娘家。胡言呢,巴不得王静雅离开,他就带着女儿胡力过上了清静日子。

却怎么也没想到,天上掉下个方妹妹,胡言那静如止水的生活,被投进一块石子,激起了乱晃的波澜,而且她还送来一包香烟,让他当场破了戒。

此时的胡言才意识到,他尽管已戒了两年烟了,但他身上某一处最重要的触须和感知,依然为那久违的香烟保留着。原来对烟的那一份亲情,早已渗透进了他的血液。所以,半包烟燃完,他便渐渐找回了从前的那个胡言的状态。

过足了瘾,胡言把手上的烟屁股揿熄,投进了健力宝空瓶做的临时烟灰筒,把另外的半包精装白沙收进衣袋。空中的烟雾正在四散,胡言朝窗外望一眼,发现暮色正在降临。他想起胡力还在音乐老师家里学钢琴,该去接她回家吃晚饭了,于是抬腿出了门。

音乐老师的家就在西江大街,胡言是步行过去的,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把胡力从教师家一接出来,胡力就敏感地嗅到了胡言身上那份消失了多时的气味。胡力用惊奇的目光望着胡言,说:“爸,你抽烟了?”

胡言点点头。

胡力说:“你不戒烟了?”

胡言说:“你妈妈不在,还有必要吗?”

胡力低下头,迈着碎步,她说:“书上说了,吸烟有害。”

胡言伸手在胡力头上抚了抚,说:“你是正确的,全世界都在禁止吸烟,我们都有了禁烟日。可你还小,你暂时还不会明白爸爸染上烟瘾时的处境有多惨,是这么一支烟帮助爸爸战胜了苦难的。你当然也不会懂得爸爸戒烟后的悲哀,爸爸实际上又遭受了第二次苦难,而这第二次苦难,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少年丧父、失母更为惨重,爸爸重新抽烟,是为了挽救自己。”

胡力听了爸爸的话。她当然没法理解进去,但她知道爸爸说的是心里话,知道那一支烟在爸爸生命里所占据的分量。

父女俩回家后,简单地弄了点晚饭吃了。胡力第二天要赶早上学,饭后她看了一会儿电视便睡了。胡言则走进卫生间,打开热水器,冲刷了一阵。要穿衣服的时候,闻到了衣服上一股并不明显的烟味,他便顾不得去穿衣服,先点上一支,悠然抽起来,就觉得身上那纽结了多时的经络舒放了畅通了,一股力量在体内鼓胀起来。他意识到他那沉寂了两年多的意念已开始复苏,就如冬眠过去的枝头,已开始蠢蠢欲动,要萌生勃然的生机。

胡言低头一瞧,发现他男人的根本,一反过去的委靡不振,有点像模样了。

胡言的心上于是生出一份渴望,他渴望着找一个人,告诉他自己的变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样的变化太重要了。

但胡言没这么做,找一个人谈论自己,男人们不习惯这样,何况找一个能倾吐心里话的人,在现今这个忙碌而现实的世界里,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能。胡言也动过念头,去找一找王静雅,告诉她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完全可以做她的合格丈夫了。可旋即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自从王静雅离开后,他就再也不愿接触这个女人,觉得自己与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尽管形式上他们的夫妻关系还没有解除。然而,鬼使神差,有一个傍晚,胡言还是不知不觉走向王静雅的娘家。后来胡言自我反省了一下,毕竟跟王静雅生活了十多年,要把这段姻缘完全舍弃,潜意识里不甘愿。或许是要向她证明,他已不是她离开时的熊样了,他又找回了当初的雄性。

可最终,胡言彻底消除了自己的幻想,他没有丝毫必要留恋那段婚姻或向王静雅证明什么了,他意识到这一切已显得那么多余。

因为那个傍晚,王静雅从娘家那个小巷里走出来时,胡言看见她的手臂紧紧地吊在一个英俊的男人的臂膀上。当时王静雅没发现站在百货商店门帘下的胡言,她和那男人依偎着走出巷口,往西江大道的南端走去。不知是出于一种醋意,还是一种好奇心,胡言躲闪着跟了上去,就像电影里常出现的国民党特务暗中盯梢扮成夫妇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一样,以至于后来胡言一想起那天自己鬼头鬼脑的作为,就觉得滑稽可笑。

那天傍晚,王静雅和那个男人径直进了西江夜总会的大门。那道大门胡言从没进去过,但他听说那是全城最豪华、最高档的娱乐场所,换言之,那是富人的天堂。胡言无声地离开了西江夜总会。他后悔自己这一次毫无意义的傻了巴唧的行动。他拐进肠子街,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无法与肠子街的宁静相比,只有进入这块静土,他才会变得轻松自在。

经过方白家的槽门边时,胡言放慢了脚步,他意识到了已经好几天没见方白。他心里说,方白啊,是你让我重新找回自己的自尊和自信,我真不知怎样才能报答你呢。

胡言还不知道,方白已找过王静雅一次。胡言是王静雅后来到家里来跟他商量离婚的事的时候才知道的。

方白是在王静雅娘家那条小巷里堵住王静雅的。那是子夜12点时分,方白已是第三次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守候了,前两次她都扑了空,因为王静雅彻夜未归。

街灯无精打采地散泻着暗淡的光,王静雅跟那个男人在街边刚分手,正低头往巷子里走。方白从树荫下走出来,喊了王静雅一声,王静雅就站住了。王静雅身上浓重的香水味混杂的烟气酒味,以及只有那种缺少空气流通的包厢里才会有的怪味。方白歙了一下鼻翼,借着街灯在王静雅那涂抹得眉重唇厚的脸上瞟了瞟,说:“你不认识我了?”

王静雅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位素装的仙子般的女孩,猛然想起几天前在街上碰到的那两道怪怪的目光,王静雅就笑笑说:“我认识你,却记不得名字了。”

方白说:“我是肠子街的。”

王静雅就“哦”的了一声,说:“知道了,你就是方家院里的方白。”

应该说,两个女人的见面还是友好的,因为开始她们还没涉及胡言。女人与女人之间,只要不牵进她们都在乎或与之有关的男人,一般不会出现火爆场面。这也许是方白的聪明之处,她尽量不让胡言这两个字眼从自己的口中冒出来,她反复提到的是胡力。她说:“我看见胡力从我家门口经过,到学校去上学。”

王静雅说:“她已经读小学六年级了。”

方白说:“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据说课余还在学钢琴呢,是吗?”

王静雅点一下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方白说:“胡力自己说的。”

王静雅没吱声,头靠在身后的梧桐树上,轻轻吸了口气。

方白又说:“从长沙毕业回来,我怎么没见你在肠子街出现过?”

王静雅说:“我住在自己的娘家。”

方白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王静雅说:“我跟他分居了。”

方白说:“为什么?”

王静雅说:“他变成了废人。”

方白这一下迷惑了,一时弄不清王静雅的话是什么意思。王静雅便苦笑了一声,说:“废人就是假男人,不中用的假男人。”

方白的心陡然间沉了一下,尽管她还是未婚女人,但她还是听懂了王静雅的话。她真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她曾在书本上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男人这方面出了毛病,绝大部分是心理上出了故障,而胡言无论怎么看,都是十分健全的男人,应该不会出现差错的。

一旁的王静雅当然不会想到,她的话会使方白产生这么大的震动。她还不知道方白正在暗恋着胡言,更不知道方白这次跟她的邂逅是方白有意识的行动。

王静雅说:“这些事现在你可能还不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

方白说:“这样不是苦了胡力吗?”

王静雅说:“这有什么办法呢?”

方白说:“你只要考虑到胡力,你就应该回到肠子街去。”

方白这句十分平淡的话多少给王静雅的心理造成了些压力,她并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没出现吴刚亮的话,她可能早就像方白说的那样去做了。

至于方白,她这么说,心里是矛盾的。从胡力的角度、从胡言这段十多年的婚姻来说,她希望王静雅能这么做。而对她自己来说,她又希望王静雅反其道而行之。事实上,方白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深藏着一种动机的。她知道女人很难从正面听进另一个女人的意见。尤其是对跟自己容貌、气质不相上下的女人。方白是在正话反说,她想让王静雅放弃这段婚姻。如果方白劝王静雅离婚,而王静雅又怀疑她的动机,那王静雅肯定要抱残守缺,绝不肯退让分毫了。

尽管方白的动机隐藏得很深,但王静雅还是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女人都是机敏的兔子,她们的神经的触须总是出奇的敏感。也许关于胡力和王静雅的生活,王静雅认为方白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倾注这份关注,在王静雅的看法里,方白多少有点狗咬耗子的味道。王静雅不愿方白再谈论自己的家庭,她一边把头从梧桐树上抬起来,一边打了个哈欠,向巷子深处自己娘家那个方向望去。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想离开这个地方了。

方白知趣地道了句告别之类的话,跟王静雅分了手。她踩着自己的影子,缓缓走过西江大街,走进肠子街。夤夜的街头行人稀落,方白听见自己的鞋跟一下一下敲着街面,把自己的心情敲得很寂寥。她不相信王静雅说的,胡言会是一个废人,但王静雅的话让方白的心绪变得紊乱起来。方白真想立即跑到胡言的面前,向他问个究竟。但转而又想,自己一个姑娘家,去问一个大男人这方面的事情,问得出口吗?何况现在自己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还不知道人家心里有没有自己呢。

这么一想,方白就自哂了,在心里直骂自己神经病。她决心置若罔闻,把烦恼丢开。可没过两分钟,王静雅刚才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来。方白想看来这事在她的脑海里抹都抹不掉了。而且她还想,万一王静雅说的是真的呢?那胡言这一辈子不就毁了?在内心深处,方白早已把自己的命运和胡言联系在了一起,尽管这种联系显得有些幼稚,有些为时过早。

方白暗下决心,这几天找胡言一次,也许她会有办法证实王静雅那句话的真假。

自那天晚上跟方白见过一面之后,王静雅已好几天没去跟吴刚亮会面了。吴刚亮往王静雅工作的单位打了几次电话,王静雅都借故推掉了约会。王静雅在电话里说:“这几天身上不适,心情很不好。”吴刚亮说:“要不要去看看你?”

王静雅就笑了:“你来看我?凭什么来看我?凭跟我上过几回床就来看我,难道你不怕我老爸拿刀子割你的脚筋?”

王静雅是半年前跟吴刚亮碰在一起的。那时候,王静雅已和胡言分居,确切说分床有一年之久了。王静雅守活寡的日子的确难熬。恰在此时,她遇上了吴刚亮。王静雅跟胡言大吵一场,然后回了娘家。在娘家总比在胡言眼皮下自由得多,她可以频繁地跟吴刚亮约会。

吴刚亮是王静雅高中时的同学,那个时候吴刚亮除了长相英俊外,再没有任何别的长处,全班的女同学包括王静雅在内,都在背后叫他金箍马桶。可谁料想在社会混了几年,这只金箍马桶混出了点名堂。原来高中一毕业,他就入伍当了兵。那兵其实不是什么好兵,是炊事兵,过去叫火头军,没有谁瞧得起。岂料他却在这个位置上干出了来头。他用自己手头的勺子把首长喂得十分满意,两年下来就提了干,快转业时还突击提了司务长。军队转业安置向来优先,他凭借突击及岳父的关系,很顺利地进入了政府机关,弄了个副科长的位置。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也满足了,他不必有太多的奢求。谁知他老婆刘亚男当上报社广告部的主任,把事业搞得很红火,带回家中的钞票和物资远远超过了他,他心里不平衡了,觉得一个大男人的面子没地方搁。在这个时候他意外地遇上了王静雅,吴刚亮心上某一根已经麻木了的弦被拨动了。原来上中学时吴刚亮就悄悄追过王静雅,只是吴刚亮德智体美没一项拿得出手,王静雅嫌他是金箍马桶而对他不屑一顾。想不到十多年后两人见面了,而且王静雅风韵依然,吴风亮也变得能说会道,加上王静雅的婚姻正是岌岌可危的时刻,两人于是一拍即合,很快黏在了一起。

只是女人无论何时何地,总比男人多一些顾虑。王静雅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女儿胡力。尤其是方白跟她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她对胡力的挂念便更多了,胡力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没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胡力。眼见胡力一天天长大了,一个姑娘家没有母亲的关照,而跟父亲住在一起,有些话总不好说,有些事总不好办。何况胡力就要考初中了,她多么需要一个和睦的家庭环境啊!

王静雅准备去跟胡言交涉一次。

走进那个她住了十多年的家,却没有胡言的影子,只有胡力在桌边写作业。当时胡力回头朝王静雅看了一眼,目光中不可掩饰地闪过一丝惊喜,但胡力很快又把脸背过去了,继续写她的作业。

见胡力这样,王静雅一阵心酸,泪水都差点要掉下来了。

王静雅轻轻走过去,在胡力身后站立一会儿,伸手在胡力的肩膀上抚了抚。胡力停下手中的笔,木然僵持了一会儿,然后反手拿开了肩头王静雅那只手。

胡力说:“我不想让你碰我。”

王静雅的手悸颤了一下,她放慢了语速,说:“你是我的女儿。”

胡力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王静雅说:“你是我生下来的。”

胡力说:“你只知道这么说,可你恐怕没这么想过。”

王静雅在屋中怔了半响。她知道胡力说得有道理,胡力恨她也恨得有道理。

王静雅坐到了沙发了。她看到了茶几上那健力宝罐子做的烟灰筒了。她很明显地感觉出了屋子里的烟味。不知怎么的,王静雅生来就不习惯这种味道。结婚前,她甚至因为胡言抽烟几次都差点放弃婚约。结婚后,她因为胡言嗜烟而吃尽了苦头,常常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后逼着胡言戒了烟。此后两人有过一段非常和谐的夫妻生活,彼此对对方都很满意。没想到,胡言那方面的能力慢慢衰退了,两人的关系又紧张起来。王静雅也悟到过,可能是因为戒烟胡言才失去功能的,但她又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因为无论哪本医学书还是哪位医生,都说戒烟对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不肯承认这是戒烟的结果。更何况,已经成功地戒了烟的胡言,也不愿破戒。他说好不容易戒掉了,开戒后再戒就更难了。

但胡言终究还是把烟灰筒放到了茶几上。

王静雅陡然又想起了吴刚亮,这个男人别的优点没有,却有一个优点,不抽烟。吴刚亮曾几次在王静雅面前说,他不讨厌金钱和美女,却讨厌烟味。王静雅想,这大概也是她愿意投入吴刚亮怀抱的理由之一吧。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胡言回家,王静雅只好站起来准备离去。她怕影响胡力的学习,她说:“胡力,妈走了。”

胡力不理会她,一心写她的作业。

王静雅只得望了胡力的背影一眼,悄悄向门边走去。她感到很失落。

她刚出门迈下台阶,就听见胡力从后面抛过来一句恶语:“你走吧,快走吧,快到你的野老公那里去!”

而后,身后的木门重重地关上了。

痛苦的泪水开始是盈满眼眶,旋即就毫无顾忌地滚到两腮上。

王静雅也许没想到,胡力曾好几次在放学的路上,远远地望见她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招摇过市。胡力虽然恨妈妈跟她爸的吵闹,但最恨的还是这回事,胡力为此感到绝望。

踉跄着,王静雅在街上疯跑了几步,然后截住一辆出租摩托,爬上去,飞快地向肠子街口驶去。

见到吴刚亮后,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弄得吴刚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哭够了,王静雅咬牙切齿地说:“我们都离婚吧,我要和你结婚!”

吴刚亮吃了一惊,可他面对王静雅那凶狠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说:“听你的,先离婚,再结婚。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离婚和结婚吗?”

王静雅到肠子街去找胡言的那天,胡言和方白去了资水河上游的白马滩。白马滩在白马山下,白马山下有一个乡镇企业叫白马印刷厂,白马印刷厂因为漏交所得税的事,税务局委托会计师事务所去查一下账目,任务刚好落到胡言的头上。为了办好这件事,出发前胡言查了一下有关方面的资料,竟在一本税收法规汇编书里意外地发现了一直未找到的那台脱水机的发票。因此,临出发前胡言特意把发票给方白送了去。方白听到胡言的自行车的铃声,便下了楼来到街旁。胡言的自行车铃声比别人的铃声清脆响亮,方白隔着老远都能听得出来,于是他们不谋而合的把铃声当成了相约的讯号。

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他们经常会面的小樟树下的。胡言还在车上,只用一只脚支着街边的石坎。胡言说:“我要去白马印刷厂办点事,来告诉你一声。”

方白说:“我又不是你的所长,用得着请示我吗?”

胡言说:“你比所长更重要。”

方白说:“真的吗?”

胡言说:“真的,现在这个年代,都懂得听女人的话跟党走。”

方白说:“统筹兼顾。”

胡言说:“对,爱江山更爱美人。”

方白说:“我不是美人。”

胡言说:“你是美人鱼,就如传说里说的。”

方白说:“你这套台词已经跟多少个女人朗诵过了?”

胡言说:“不,这套台词是昨晚上编好,今天早上才背熟的,这是首场表演。”

方白于是开心地笑了,说:“你真是个全才,自编自导自演,你完全可以进军好莱坞了。”

胡言也笑了,从衣袋里拿出那张发票,递给方白。说:“翻资料时偶然发现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方白将发票接过去一瞧,立刻摇了摇头。她说:“是假发票。”

胡言说:“怎么是假发票?这是原始资料,真凭实据。”

方白说:“你说的肯定没错,可偏偏有些东西就是因为真实了才管不了用,要不曹雪芹怎么会说假作真时真亦假?”

胡言被方白搞蒙了。

方白觉得胡言那傻样很有趣。她说:“亏你还是天天查账的。你想想,这脱水机是拿爸爸这个月工资买的,而发票上日期却是去年的,你说你不是开了一张假发票?”

胡言这才恍然大悟。他说:“看来拿真凭据去证实假事物,那真的便也假了。”

方白把发票退还给胡言,说:“你太在乎这张发票了,你想想看,我要到你家里去,我不去找你要发票,又找你干什么?”

胡言终于明白,方白朝他要发票,原来只是一个美丽的借口。也许这就是女人与男人的不同之处吧,男人喜欢直奔主题,而女人善于迂回渐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方白说:“你去吧,别耽误了你的正事。”

胡言于是掉转车头,回了肠子街尾。他还要去拿个文件包,而且白马滩在街尾那个方向。

没料到,胡言拿了包,骑着车刚出肠子街,就碰上了方白。方白手中拿着一顶蓝色的太阳帽,站在路边的电线杆下,那宽幅的白色裙裾被郊外的风吹拂着,鼓起来,托出方白那修长而丰满的大腿。

胡言的眼前顿时花了一下。

胡言在方白面前停下来。胡言问道:“你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这里?”

方白说:“我有一条捷径。”

胡言这才想起方白家屋后有一条偏巷可直接插过来。胡言记得小时候那里有一条道路,两边是成片的橘林,胡言和小伙伴们常到那里偷吃橘子,后来橘树成了民房,把一条路挤成了小巷,于是便很少有人从那里走了。胡言说:“那你准备到哪里去?”

方白说:“白马滩。”

胡言说:“白马滩?”

方白说:“对,白马滩。”

胡言说:“你去干什么?”

方白说:“干什么?你可以去,难道我就不可以去?”

胡言这一下才懂了方白真正的意图。她感激方白那份良苦用心。他想,一个多么重情的姑娘,如果王静雅也这样待自己,那该多好!胡言在方白身上瞟一眼,又用手在后座上拍了拍,说:“那就上车吧。”

方白走了过来,站在车旁。

胡言等着方白上车。

可方白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胡言已用双手稳着车把,却不见方白的动静,胡言说:“怎么还不上车?”

方白说:“我上不去。”

胡言觉得好笑,说:“又不是悬崖峭壁,有什么上不去的?”

方白说:“上不去就是上不去。”

胡言终于明白过来。

他把后轮的支架支起来,然后转身朝向方白。方白的目光在胡言的脸上一闪,就飘到了远处。在阳光的辉映下,远处那条宽阔的资水河荡漾着,泛着明媚的波光。

胡言的目光则像一匹轻柔的绸缎,飘过方白那妩媚的脸庞、那隆起的胸脯,最后悬挂在方白细柔的脸际。胡言想起方白小时候坐他自行车的情形,每次都是他伸手揽着她的腰,把她抱上车的。

胡言的心跳明显地在加速。

他的手犹豫着,向方白的腰间伸过去。

方白的双颊陡地绯红了,像绽开了桃花,像抹了艳丽的朝霞。

胡言的手很明显地触着了方白的腰肢,但立刻它又退缩了,仿佛触电一般。胡言也觉得奇怪,他跟王静雅生活了那么多年,无论是热恋的时候,还是结婚之后,都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难道女人与女人会有这种说不清的区别吗?

在这样一个极微妙的瞬间,方白也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是渴慕了许久的时刻。想不到这个时刻的到来,依然会给予她无法预想的触动。她的目光已经收回来,她望着胡言的脸,在那里发现了一种羞怯的虔诚。方白的眼前有几许晕眩,她的血液涌动着、膨胀着,宛若突涨的春江水。她急切地伸出自己那只战栗着的手,抓起胡言那只长手臂往自己的腰间围绕过来。顷刻,方白就瘫软了,瘫软在胡言的依托里。

就这样,胡言通过自己魔一般的手臂,把身上全部的能量、全部的感觉一下子都传导给了方白,两人于是像两块烧红的铁一样,几乎就要熔化在一处了。

但胡言不敢犹豫了,他弯下身,另一只手托住方白的双腿,一下就把方白那个柔软的身子抱离地面,然后轻轻放置在后座上。

之后,胡言才一蹬脚踏板,自己也上了车。

这辆多年的破旧的却依然性能颇佳的自行车,载着一份期待了多年而终于碰撞在一起的柔情,悠然行驶在郊外的柏油路上。初夏温煦的风,挟了资水河潺潺的波语,沾着绿色田畴的芬芳,拂过两人的面颊。方白幸福地偏着头,把脸蛋贴在胡言宽阔的后背上,一边听着自行车的胶轮碾压着柏油路面发出的吱吱声,一边回味着小时候也这样靠着胡言的后背,任他不紧不慢驮着自己去上学的情景,心中美极了。方白想,有些体验和感觉是会渗透进骨血里去的,人因为它的滋养才变得丰沛和饱满。

方白即刻就在心里否定了王静雅给胡言下的那个可怕的结论,她已从胡言无声的行动中领悟到了一切。方白想,如果不是真男人,那只手臂绝不会那般富有磁力和柔情,绝不会给予女人那么一种实实在在的而又令人迷醉的归属感。胡言的后背,可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幸找得到的依靠。

也许是怕打断方白的心事,胡言一直未语。他感觉得出,今天的心情就像这郊外的山水和草木,那般清新朗润。受到了胡言的感染,脚下这辆破旧的自行车骑起来也毫不费力,仿佛也有了灵性。胡言清楚,这辆自行车是旧了一点,但胡言却对它情有独钟。算起来,自行车跟随他也有十五六个年头了,期间换了两回轮胎和一些小零件,车架和钢圈却一直是原来的。现在街上骑摩托的越来越多,胡言的男同事中大部分换了嘉陵、南方和海王。他们常常鼓动胡言买摩托,胡言也动过念头,欲换辆摩托抖抖威风。可最终他还是舍不得这辆骑习惯了的自行车。细想也是,这个四十来万人口的中等城市的城区并不大,上班才四五里的路程,有辆自行车已经足够。何况胡言生性不喜欢东奔西跑,买辆摩托的确浪费资源。就这样,胡言打消了鸟枪换炮的念头,一直留着这辆飞鸽牌自行车。

只是,胡言并不知道,十多年前那个曾搭过这辆自行车的小姑娘,总忘不了这辆自行车曾给予她的温馨,一直等待着重温她的旧梦。

在郊外的柏油路上,飞鸽牌自行车承载着两个人的心情,碾过十余年的岁月,平衡地驶向那个叫白马滩的地方,驶向他们人生的新的目的地。

阳光在自行车那道被刹车橡胶磨得锃亮的钢圈的印痕上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方白妈觉察到方白身上正在起着一种什么变化,这种变化似乎是从人夏以来开始的,但方白妈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变化,它不太明显,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知女莫若母,妈妈的心总是连着女儿的心。方白妈记得方白刚从长沙回来的那阵一直为分配的事犯愁,情绪有些低落。但不久方白就从那种情绪里走了出来,她的声音仿佛轻柔了,她的顾盼似乎多了一些色彩,连脚下的步子也无意间增加了弹性。尤其是最近几天,一向文静的方白竟然爱说爱唱了,好像心中有什么高兴的事压也压不住。

方白妈终于意识到,方白一定是交上如意的男朋友了。

方白妈自然也就跟着女儿一起高兴起来。方白妈想,那一定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有一个好工作,有一个好性格,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很有修养。方白妈就想起那个曾经来找过方白几次的李群,那个小伙子倒也不错,外表帅气,谈吐不俗,找这样的男朋友,她做妈妈的还不会反对。方白妈一高兴,就不免要跟方白的爸爸方仁贤聊上几句。她说:“老头子,你看出来没有?”

方仁贤正捧着《说唐》看得入神,他随口说道:“看出来了,罗成这回又要杀回马枪了。”

方白妈就骂了一句,过来拿掉了方仁贤手中的书,压低声音道:“谁跟你说罗成了,我是说你的女儿方白。”

方仁贤把挂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取下来,望一眼方白妈,说:“方白?方白不是在楼上吗?”

方仁贤的话音没落,方白就出现在栏杆旁。两位老人便立即闭住嘴巴。

方白这天正在清理从学校带回来的两只箱子。离校时很匆忙,有用没用的东西都往箱子里塞,塞得乱七八糟的。刚刚方白就清出一叠无足轻重的书刊,把它们摞到栏杆旁,等收破烂的来了卖掉。

方白妈上了楼,进了方白的小屋。母女唠叨了两句闲话,方白妈就转弯抹角提到了她最关心的话题,她说:“那个李群好久没到家里来了,他分配了没有?”

方白一边整理着那些她认为重要的书籍,一边随意说着:“他一毕业就去了广东,据说他的舅舅在那边办了一个很红火的公司,他要跟舅舅一起发财。”

方白妈说:“那小伙子一看就知道会有出息的。”

方白说:“管他有没有出息!”

方白妈说:“你和他……”

方白白了她妈一眼,说:“你别把我和他扯在一起好不好?”

方白妈摸不透方白的心思,又不好深究,只好从方白的小屋里退了出来。她想,也许是方白害羞,不肯实说。

方白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方白恋着的是一个比自己大了十五六岁,而且有妻子女儿的胡言。

是的,现在的方白满脑子里装着的就是胡言胡言胡言,胡言已偷走方白那颗纯洁美丽的心。

方白又想起那天她和胡言在白马滩待过的那段幸福的时光。

那天他们只花了四十多分钟就赶到白马印刷厂。方白本来就是学财会的,所以她也以会计师事务所的职员的名义,帮助胡言清起账来。白马印刷厂开业只一年多时间,账目并不多,胡言和方白将台账和原始凭证一核对,要厂长在上面签了字,就离开了印刷厂。这时才刚过下午2点,两人就去了资江下游的白马滩。

白马滩是一个宽阔的沙滩,银白的细沙宛若白雪一般,厚厚地铺着。胡言把自行车支在水边的沙地上,捧起静若处子的江水,抹了一下沾了风尘的脸。站在一旁的方白从包里拿出一方手帕递过来,让胡言揩去脸上的水珠,然后方白也蹲向水边,但她没有马上把手伸进水里,却欣赏地瞧了瞧水中那张脸蛋,那是一个灿烂如春的盛景。

那个下午他们在沙地上缓缓地行走了许久,由于风的暗示,平静的河面偶尔会稀稀落落地泛起一圈圈涟漪,就仿佛一匹起皱的绿绸,被一只无形的手抖动了几下。阳光格外温柔,那些宽大的和窄小的鞋印,追踪他们的脚踵,叠印出从容的向往。胡言点了一支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方白聊着。他聊自己多灾多难的童年,聊自己的工作和世事世情,也聊家庭和婚姻。方白偶尔插上一两句,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地聆听。方白觉得胡言那低沉的声音像一只富于磁性的手掌,牵着她向一本厚厚的人生的书里走进去,她将在这本书里读到一个男人的深沉的世界。而且她相信,有一天她会成为这本书的女主人,她将和这个男人共同书写出属于两人的华丽的篇章。

方白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手臂伸出去,挽住了胡言的长臂,然后依恋地把头靠在胡言的肩膀上。方白得到了一种极大的安全感,觉得每一丝阳光和每一份空气都沾上了温情。

方白喃喃道:“胡言哥,我真舍不得你。”

胡言说:“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方白说:“我想和你待在这个沙滩上,永远也不离去。”

胡言行:“行。”

方白说:“你骗我。”

胡言说:“我为什么要骗你?”

方白说:“你做不到。”

胡言说:“是呀,这片沙滩再好,我们终将离去。但我的心愿,跟你永远留在这里的心愿却是真实的。”

方白听了胡言的话,有些感动。

她有些陶醉似的闭上了双眼、仰起头,把那动人的小嘴向胡言伸过去。

胡言捧着方白的脸蛋,心头早已压抑不住地悸动起来。他明显地感觉出了方白那红唇的炙烈,他怕自己一触及它,就会点燃身上的激情,把两人同时焚毁。

胡言低下的头又抬了起来,放开方白的脸蛋,转过身去。

方白等待着,却没能等到她所渴望的,她有些伤感,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胡言那墙一样的背影。

方白没法控制自己,她扑过去,把自己的脸贴到胡言的背上。

方白抽泣起来,泪水沾湿了胡言的衣服。

胡言说:“原谅我,方白。你给我点时间,行吗?”

方白赶紧点点头。

有了胡言这句话,方白已经有些知足了。有了这句话,方白就有了盼头,有了对生命的信心。

方白的泪眼有了些许笑意。

十一

胡言和王静雅悄悄地离了婚。

他们没像常见的离婚的男女闹得满城风雨。王静雅和胡言都是理智型的人,他们都很清楚,婚姻的破裂已给双方造成了伤痛,再为别的事情大伤脑筋,等于是雪上加霜,那是再愚蠢不过的。

是王静雅先下的决心。她已和吴刚亮讲得非常清楚,两人同时和自己的原配离婚,然后再重新组合。吴刚亮开始还犹豫了一下,但旋即就答应了。跟王静雅建立家庭,可以说是吴刚亮的心愿,他活到三十多岁了,接触的女人也不少,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刘亚男,他觉得他总是爱不起来,唯一往心里去的只有王静雅一个人。只是吴刚亮对离婚的把握不太足,因为刘亚男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女人。吴刚亮也把这层意思告诉了王静雅。王静雅只相信一条,吴刚亮是真心爱她王静雅的。有了这一条,王静雅就相信吴刚亮会想方设法把婚离掉,然后再投入她的怀抱。王静雅对吴刚亮说:“也许我离婚会顺利一些,可我相信你也会有办法。”

吴刚亮说:“办法总会有的。”

王静雅说:“如果我先离掉,我就等着你。”

吴刚亮在王静雅依然光亮的额头上吻了吻,说:“一定。”

王静雅很满意吴刚亮的回答,她对着吴刚亮的双眼审视了一会儿,她看出了吴刚亮目光中的真诚,然后她拿着吴刚亮那“一定”的两个字的承诺,去了肠子街,找到了胡言。

王静雅是选择中午的时间到胡言的家里去的,她知道胡力中午在学校就餐,这样胡力便不会过早地知道父母要离婚的事。

而胡言早就有了离婚的念头,何况方白已进入他的世界,他渴望着早日拥有一个温馨的家,这一年多来他与王静雅的冷战已让他受够了,可离婚的建议真真切切地从王静雅嘴里说出来时,他心里还忐忑了一下。胡言有些不自在地在凳子上移了下屁股,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支烟来,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旋即就有青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充斥着屋子里似乎有些伤感的空气。

隔着烟雾,胡言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王静雅,她的目光透着冷峻和坚定。

那支烟胡言只吸到一半,就扔进了健力宝罐子做的烟灰筒。胡言皱了一下眉头,缓慢地说道:“你定个时间吧。”

王静雅说:“就在星期五上午吧。”

星期五上午两人都按时来到西区民政局,很快就把手续办了。他们的协议很简单,孩子留给胡言,王静雅不必承担什么义务,也不分割家庭财产,走时可带上自己的衣物、首饰之类。事实上,家里除了用了多年的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外,没别的值钱的东西。存折上有一笔不大的数目,胡言说给王静雅一半,王静雅说就算她留给胡力的,也不要。王静雅想好了,她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吴刚亮又不缺钱花,她只要婚离得顺利,别的都不在乎。

离开民政局,王静雅就跟着胡言回家取东西。她回娘家时已拿走了一部分自己常用的衣物,所以今天要拿走的还不足一网兜。王静雅不想在这个屋子里久留,东西一清好就把网兜提到手上准备离去。

在王静雅清理东西的时候,胡言一直在茶几旁抽闷烟。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悲、是痛还是喜。他只觉得有些失落,只觉十多年的婚姻,他曾尽力地呵护过,虔诚地侍弄过,小心地维持过,不想一个上午的工夫就结束了一切,其中滋味确实不好受。

王静雅提着网兜已走到门口,突然她又停下了,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在屋子扫视了一遍。她望了望那个挂着的乳白色窗帘,那是她跑了半个城市才选中的。她瞧了瞧碗柜上的那套紫色茶具,那是她在长沙出差时小心翼翼带回来的。她又瞥了一眼地上的木板砖,她曾多少次跪在上面,用半干的抹布一遍遍擦拭,直擦得能照见一家三口人的影子……

最后,王静雅的目光停在了胡言身上。

这个实实在在的男人,这个同床共枕了十多年的男人,她也无数次地爱抚过。理智地说,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只是不可饶恕地嗜烟如命,好不容易让他戒了烟,不久又失去了那方面的功能。王静雅记得已经一年多没跟他亲热过了,不知他是不是有所恢复。王静雅想,如果不是这个可怕的原因,也许他们的婚姻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王静雅想,今天从这个屋走出去,以后就很难再回来了。她真不愿意就这么一走了之,她要在这个屋子里最后留下一点儿什么。

王静雅放下手中的网兜,又走回来。

她在胡言的面前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胡言抬起头,望她一眼,挥挥手说:“你走你的吧!”

王静雅没吱声,她抬起手来,开始解衣服扣子。她的衣服滑到脚边。

她全裸着扑进胡言的怀里,很真诚地说:“我离开这个屋子前,你还是我的丈夫。”

胡言已被王静雅打动,他觉得怀里这个熟悉的身子和耳边的软语,今天显得格外生动和迷人。他冲动起来,渴望立刻就被王静雅接纳。

王静雅顷刻间就体味出了胡言那微妙的变化,她已经意识到胡言身上那份死灭了许久的东西又复活了。

王静雅似乎有了一丝悔意,不该这么仓促就办了离婚手续,她甚至考虑,是不是要在这个屋子里留下来。

王静雅开始去解胡言的衣服。

就在王静雅掀开胡言的衣服,把手往胡言下面伸去的时候,胡言抓住了她的手。然后他推开她,站起来,重新穿好衣服。

王静雅一愣,随即就明白了一切。

她只好默默地把自己的衣服穿上,整理熨帖,再一次朝门口一步一步走过去。

王静雅提起网兜,打开门走到肠子街上的时候,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她强忍住了,摇晃着身子,从肠子街走了过去。

十二

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星期,肠子街包括王静雅和胡言双方单位里的人,都还不知道他们离婚的事,大家还认为他们分居的结果终究会破镜重圆。

但胡力却感觉出了什么。

正在备战小学毕业考试的胡力,天天早出晚归,在家里待的时间并不长。她发现爸爸沉默了许多,难得听到他说几句话。下午父女还像以往那样同时回家,胡言做晚饭,胡力做作业,胡力的作业做得差不多了,饭菜也已上了桌,两人于是各占一方,吃起来。平时,两人吃着饭,胡言会问个不停,诸如胡力的学习和她的老师、同学的情况,胡力当然有问必答,而且她还会讲一些学校里的趣闻,逗得胡言开心地笑。现在胡言问得少了,胡力也说得少了,即便来了兴致想说些什么,见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又刹住了。

这天晚上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胡力再也忍不住了,就眼巴巴望着胡言那少了修理而胡子拉碴的脸,说:“爸,这段时间你见过妈妈没有?”

胡言把最后一口饭咽下肚,又喝了一口汤,才吞吞吐吐地说:“爸最近忙,没时间跟你妈联系。”

胡力说:“你答应过我的,要把妈接回来。”

胡言说:“我会那么做的,但这是大人的事,你只管把学习搞好,毕业考试别失误。”

胡力说:“那你什么时候去找妈妈?”

胡言说:“等你毕业考试结束后,你跟我一起去找你妈妈。”

胡言是想瞒住事实,至少暂时能够瞒住。两人分居的时候,胡言曾向胡力解释说,爸爸妈妈感情上出现了一些麻烦,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地思考一下,一旦想清楚了,疙瘩也会解开,那时妈妈还会回来的,当时胡言就是怕胡力接受不了事实,才这么安慰的。结果胡力相信了胡言的话,一直盼着妈妈回来的这一天。今晚听胡言说要等她考完试再去接妈妈,胡力一下子失去了耐心,硬缠住胡言,说:“明天你就去找妈妈,你不去找她我就不上学。”

胡言说:“怎么能不上学呢?”

胡力说:“我说到做到。”

胡言说:“要是找不到你妈妈呢?”

胡力说:“你找得到,一定找得到。”

胡言只好答应胡力。

第二天下午父女俩一进屋,胡力就跑到胡言的面前,问道:“找到妈妈没有?”

胡言想了想,才说:“爸爸今天去了你妈的单位,人家说你妈出远差了,要两个月以后才回来。后来我又去了你外公家,你外公也说你妈出差去了。”

听了胡言的话,胡力一声不吭就走开了。这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连晚饭也不肯出来吃。

这一天,胡力学校的教师们要进行政治学习,他们提前一个小时放了学,胡力没有直接往家走,先去了外公家。

外公家在西江大街旁的一条小巷子里,平时胡力去得很少。胡力的妈妈王静雅不是这位外公的亲生女儿,王静雅的生父是三年困难时期得水肿病死的,那时王静雅才两岁。为了生存,王静雅随母亲进了身为南下干部的继父的屋,也就是现在王静雅的娘家。再婚后母亲没有生育,三人一起过。继父不怎么在乎王静雅。王静雅嫁给胡言不久,她的母亲也死了,王静雅便很少回家,所以胡力也来得少。也许是年事已高,又无儿无女,后来王静雅要回娘家借住,继父倒是非常乐意,所以王静雅住得很安心。

但这天下午,胡力没在外公家见到王静雅,连外公也不在家。

胡力在外公家门口徘徊了一阵,便垂头丧气转身离开了小巷,来到西江大街上。

西江大街向来繁华,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胡力低着头从斑马线上经过时,差点被风驰电掣般驶过来的摩托撞上。胡力吓了一大跳,惊叫着抓住路旁的护栏,半天不敢松手。

惊魂甫定之际,胡力远远地看见了人流中的一个人影。

那便是胡力的妈妈王静雅。

胡力张嘴巴喊了一声:“妈妈。”

可在这一片喧闹声中,胡力的声音刚从嘴巴里溜出来,就被淹没得无影无踪了。

胡力重新过大街,朝着那个影子追去。那个影子在人流中晃着晃着,胡力怎么追也追不上。但胡力不肯放弃,继续追赶。眼看着快追到了,那个影子被拥挤的人群一荡,就荡得不知去向了。

胡力蹲下身子,伤心地抽泣起来。

十三

李群从广东回来了。一下火车,他连自己的爹妈都来不及去看上一眼,就迫不及待地迈进了肠子街,直奔方白家那道他很熟悉的槽门。

方白家里,两位老人正为儿子方正的事一筹莫展。原来方正这段时间赌上了瘾,天天晚上不离麻将桌,有时甚至把白天上班的时间都搭了进去。开始他的手气还好,赢了两三千,喜得眉开眼笑,觉得自己已快成天才赌王了。于是劲头也就足起来,从五一二至一二四到二四八,升级一路升上去,谁知打得越大他输得越多,半个月工夫就输了四五万,把存折交了出来,摩托车变卖了,还不够,便只好躲起来,让那些逼债的人找不着影子。但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这可害苦了家里的两个老人。这不,刚刚还有两伙逼债的人舞着方正的欠条纠缠不休,直到拿了方仁贤准备拿去置办寿材的存折才走了人。方仁贤气得直跺脚,把手中的《说唐》甩出去老远,口中大骂方正:“这畜生,等你回来,看我剥了你的皮!”

李群的到来,冲淡了一些紧张空气。

李群原来来过方家院子,方仁贤和方白妈都认识他。如今李群从广东来,一身的广东佬派头,穿的是金利来衬衫和鳄鱼皮鞋,提的是高级保密箱,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戴着重量级的戒指,自然非同凡响。方仁贤和方白妈笑容满面,把贵客迎到桌边,敬上家中最好的茶和烟,一边喊闺中的方白出来。

李群风度翩翩,他先甜甜蜜蜜地向两位老人问了好,再打开箱子,取出几盒洋参再造丸,献给两位老人,乐得他们嘴巴都无法合拢。李群的耳朵自然没闲着,他听着楼上的动静,当方白的门一打开,他的两道目光就急切地投了过去。

方白居高临下,跟李群招呼一声便下了楼。

李群等方白走过来,便起身,伸手做一个邀请的姿势,让方白落座。方白在李群的手指上瞥见了那硕大的金戒指,不觉皱了一下眉。但她还是很礼貌地坐在李群的斜对面,跟他聊起来。两人毕竟是同学,又有那一段缘分。

方白妈显得异常高兴,早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方仁贤也找了个借口进了屋,把空间让给了两个年轻人。

李群先问了方白的情况,当他听方白说还没分配工作时,便显得很高兴。他说:“如今分配越来越难了,弄不好就会把你分到郊区一个什么小单位,其实凭你的才能,你完全可胜任重任的。”

方白说:“我可不敢老鼠爬秤钩自称自。”

李群说:“我又不是奉承你。”

方白说:“但愿如此。”

两人只管闲聊,始终没有扯人正题。方白心想,李群此次前来肯定是有意图的,但方白不会先问,她倒要看李群怎么开口。

吃晚饭的时候,李群当着两位老人的面,提出请方白去听音乐茶座。李群做了两三个月的商人,非常精明,他知道两位老人会为他说话的。果然,方白还没开口,方白妈和方仁贤就替方白答应了李群的邀请,害得方白不得不点头同意。

李群选择了新近开张的东方音乐城二楼的豪华音乐厅。音乐厅不大,中间有一小块空地,周边摆着七八张小圆桌。李群和方白来得早,厅里只有两对客人,分别占据着两个角落的桌子。方白不太适应这里太暗的光线,却觉得正播放着的舒缓轻曼的曲子,听着非常舒服。在服务小姐的引导下,方白和李群来到窗边的小圆桌旁坐了下来,按照李群的吩咐,服务小姐端来一壶茶和几碟小食。李群一边看着小姐斟茶,一边给方白介绍说:“这是福建观音茶,男女咸宜,你喝一口尝尝。”

方白就端起小瓷杯,抿了一口,果然清润芳心。方白于是点了点头。

也许是得到方白的首肯,李群又将桌上的腰果、松子和其他果脯的佳处都介绍了一遍。方白依然点点头,并不吱声。她的眼睛在厅里扫了一遍,刚才还觉得不太适应的幽暗也令她好受多了。还有那同样不太明亮的彩色灯柱,间或会往各个方向不紧不慢地扫着,给厅里制造着梦幻般的气氛。方白进过火爆的舞厅和喧闹的卡拉OK包厢,她不太喜欢那种过于强烈的轰击。而对这最近才变得时兴的音乐茶座,她还有几分喜欢。方白想,这个李群真聪明,他没把自己带到别的地方去,却偏偏带到了这里,好像他事先就知道她会喜欢这里一样。

悠悠地品着茶,吃着点心,两人开始轻声聊起来。主要是李群在讲,他讲他是如何下决心去广东的,又是如何得到舅舅信任担任起业务主管的,口气中透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自豪。

最后,李群的话题向他今晚约方白来东方音乐城的中心思想逼近。他借着明明灭灭的灯光,瞟了瞟方白那亮丽的眼眸,说:“方白你不知道,事业上的成功,并不能完全抹去心灵的空虚。”

方白当然明白李群话中的意思,她无声地笑了,自嘲道:“你混到这个地步还空虚,那我至今还在家里待业,岂不悲哀得只有去跳那条资水河了?”

李群说:“是呀,等待分配也难熬。”

方白说:“你当然没尝到这个滋味。”

李群说:“不知你的分配下来没?也许会给你个好地方。”

方白说:“你别挖苦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什么关系都没有,连去求人的门道都不知道是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

李群说:“那么你可不可以改变思路?”

方白说:“什么思路?”

李群说:“比如说不要守株待兔,而另辟蹊径。”

两人正聊着,刚才那舒缓柔和的音乐忽然换上节秦略强的曲子。方白抬起头来,发现刚才还空着的几张桌子,这时也已坐了人。随着不同的曲子的奏响,有两对男女已离开桌子,来到厅中央的空地,跳起了很随意的慢四步。

李群说道:“我舅舅的公司在广州的声望很好,如果你有机会去广州你就会清楚的。”

方白说:“我才不去那里,那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李群没去驳斥方白,他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公司现在正缺一个会计,许多人都想去占这个位子,我舅舅都不答应,他要一个最可靠的人选。”说到这里,李群看了看方白。方白正在看空地上的人跳舞,好像并没有把李群的话听进去。

李群又说:“舅舅把物色这个人选的任务交给了我。”

李群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这时音乐停了下来,换了一支莫扎特的小夜曲。见方白没有注意自己的话,李群无奈,只好起身,邀方白出去跳一圈。

方白把手放进李群的掌心,轻盈的跳起舞来。方白心想,你别做我的工作,我是不会跟你下广东的,哪怕我分配的地方再差劲。

曲子不长,很快就临近曲终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好像是生怕方白那只握在自己掌心的小手抽走后再也不会回来,李群下一步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将方白的手紧握了一下。方白很明显的感觉出李群手指上那只金戒指的存在。

莫名其妙地,方白就产生了一丝恶心。

她知道她最看不得的,就是男人那富有力量的手指上套上戒指之类的东西。她固执地认为,男人的大手应该握锤柄生产财富,握笔管抒写文章,或夹一支烟点燃男人的深沉,却无论如何不该风马牛不相及地配上一枚戒指。

方白一用力,把自己的手从那只戴了金戒指的手里抽了出去。她深怕自己的手受到玷污。

方白对李群说:“我有点头晕,想出去一下。”然后方白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李群先是愣了愣,接着到服务台结了账,再去追方白。

方白并没有走远,还站在门外的大街旁。因为礼貌,因为他们几年的交情,也因为今晚李群的招待,方白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

李群来到方白身边。他说:“我是专门为你从广东赶回来的。”

方白说:“我知道。我感谢你,可你对我不要抱什么希望。”

十四

方仁贤和方白妈很关心方白和李群的关系。方白从东方音乐城回到家里后,方白妈就急切地问道:“今晚玩得好吗?”

“还行。”方白应付地回答了一句,就准备回自己的屋子里去。“又不是外人,你也说不得?妈想知道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方白妈追问道。

方白说:“什么以后不以后的?”

方白妈说:“我看李群那孩子挺不错的,人好,又懂礼节又有好工作。”

方白不答理母亲,回了屋。

方白想,李群若是胡言那该多好。方白想起,她已经好几天没看到胡言了。

第二天上午,方白到街上公用电话亭里,往会计师事务所里挂电话。对方老占线,直到方白第四次揿下重拨键的时候才打通。正好是胡言接的电话。方白只问了一声“喂”,胡言就听出了方白的声音。胡言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翘了一下嘴角,用普通话的腔调说道:“你是不是找胡言?”方白一愣,心想,怪了,自己还没开口,对方怎么就知道我要找胡言?莫非他跟我有心灵感应?

方白说:“我干吗要找胡言?”

胡言说:“你不找胡言你找谁?”

方白这时猛然听出了是胡言的声音,她嗔道:“你真坏。”又问,“你那里怎么老占线?”

胡言说:“我这是热线电话。”

方白说:“什么热线?”

胡言说:“青春热线,专门咨询婚烟家庭和爱情。”

方白说:“怪不得老打不进去。”

胡言说:“是呀,方小姐你要咨询什么?”

方白说:“我想问跟一个人见面什么时候为宜。”

胡言说:“他下班之后。”

方白说:“地点?”

胡言说:“在你的家里也行。”

方白说:“我家里不欢迎他呢?”

胡方说:“那就在离你家1000米外的电线杆下。”

方白说:“为什么要是1000米而不是500米或6000米?”

胡言说:“1000米是机枪的最远射程,这样你的父母就无法用机枪扫射了。”

方白于是没再多说,把电话挂掉。

中午快到12点的时候,方白走出自家槽门,踏着肠子街的石子路,往街口走去。方白知道胡言下班后会从肠子街口朝里走。

走了没几分钟,远远的方白就看见路边的电线杆下倚着一个男人,旁边支着一辆自行车。方白心中一喜,停下步子。她觉得那是一幅拙朴而又隽永的风景画。

接着,方白几乎是小跑着朝电线杆奔过去的。

迎接她的,是胡言那份沉静而深厚的微笑,那是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才会有的对自己爱着的人的微笑。

方白已经站在胡言的面前。她用自己秋水般的目光回报胡言的微笑。她感到奇怪,为什么只要往胡言面前一站,她整个的身心就仿佛被拧得像出水的毛巾擦试过一样,那般清爽和慰藉。

方白说:“拨你的电话拨不通的时候,你真的在搞咨询?”

胡言说:“难道不可以?”

方白说:“恐怕你自己需要咨询。”

胡言说:“谁都这样。医生的病自己是没法治好的。”

两人就这么胡侃着,没有边际。方白本来就没别的要紧事,她是几天没见胡言,心中怪思念的。她也弄不懂这原因何在,为什么跟李群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浮躁不安,觉得自己没根没底的;而一见到胡言,他的一个浅浅的微笑,或一句平平淡淡的话,都会使她安静下来,满心里都是亲切和温馨。莫非真如书上说的,每个人都能发出一股看不出的生物电,人与人之间,有的生物电相吸,一触即合;有的相斥,永远也挨不上边?

这么想着,方白就往胡言身边靠近了一点。她真希望胡言的手臂伸过来,把她揽人怀中。但她知道,胡言已不是那些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了,他才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中旁若无人地做出超越常规的举动。

胡言说:“你不找我,我还真的想找你呢。”

方白说:“可还是我先给你去的电话。”

胡言说:“你不知道,你拨电话时老占线,是因为我正在打长途。白马印刷厂的厂长已被逮捕,他厂里的设备是从湖北一家印机厂进的,我还得跟检察院去一趟湖北。”

方白说:“你去湖北当然用不着报告我。”

胡言说:“可我放不下胡力。”

方白说:“你真是位好父亲。”

胡言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方白说:“胡力还有妈妈哩。”

胡言沉吟一会儿,脸上掠过一层暗影,他说:“方白,你有所不知,我跟王静雅已经有言在先,暂保守秘密,等胡力考完升初中的试后再告诉她。”

方白已意识到了什么。

她说:“什么秘密?”

胡言说:“我跟王静雅已办了手续。”

方白的心里就有了一丝窃喜,她觉得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了,忽然天边露出了曙光,眼前的路一下子亮丽起来。她知道,胡言跟王静雅离婚虽然不是因为她方白,但不是与她完全没有关系。她感激胡言,把这看成是胡言朝她迈近的关键的一步。

方白说:“你放心出差去吧,胡力由我来照顾,我还可以做她的家庭教师。”

十五

方白找了个很巧妙的理由,说衡阳一位很要好的女同学要过生日,她要去祝贺。方白妈和她爸觉得方白在家反正没事,就答应她去衡阳待几天。方白于是整理了几样换洗的衣物,提着帆布包走出自家槽门。

方白没直接往胡言家里走。她提着包走出肠子街,搭公共汽车去车站的候车室待了两个小时,天黑后才坐了夏利出租车回到肠子街底的胡言家。

胡言已备了几样可口的家常菜,等候方白的到来。方白一进屋,胡言就吩咐胡力把菜端上桌,他自己则在桌上摆了三只高脚杯,拿来红白两瓶葡萄酒,以及一瓶雪碧和一瓶可口可乐。一见这架势,方白就说:“你是不是要摆鸿门宴?”

胡言说:“不是鸿门宴,是生日晚宴。”

方白说:“谁的生日晚宴?”

胡言对胡力说:“你告诉方阿姨。”

胡力正在桌上摆饭碗,她抬头瞟一眼方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生日晚宴。”

方白想,今天在家里谎说是去衡阳为同学贺生,没想到却真的碰上了胡力的生日,看来在家里说的还不能全算假话。这么想着,方白就转身把手伸进帆布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塞进自己的牛仔裤裤兜。

此时,胡言已端了一盒生日蛋糕,插上十二支彩色蜡烛。方白找来火柴,将彩蜡点燃,请胡力上前吹蜡烛。胡力憋了一股子劲儿,一口气就把十二支蜡烛吹熄了,三人于是拍手叫好。这个仪式完成后,胡力开始切蛋糕,方白则把蛋糕盛到每人的碗里,胡言在两只大号搪瓷杯里分别兑了两样酒,一只搪瓷杯里兑的是雪碧加白葡萄酒,另一只搪瓷杯里兑的是可乐加红葡萄酒。然后,他在高脚杯里倒上雪碧加白葡萄酒,放在方白面前,说道:“你喝白雪公主,祝你天天都天真可爱。”然后在另一只高脚杯里倒了可乐加红葡萄酒,放到胡力面前,说道:“你喝红粉佳人,你快快长大,好倾国倾城。”最后,胡言在自己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上红葡萄和白葡萄两种酒,说道:“我就喝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听胡言说完这喝酒的新花样,方白觉得新鲜而又有趣。她端起杯子先站起来,提议道:“今天是胡力的生日,我们先齐喝第一杯,祝胡力生日快乐!”

胡言也举起杯子,说:“祝胡力生日快乐!”

胡力一下子受了感染,未曾喝酒脸上就泛起兴奋的酡红,她说:“谢谢方阿姨,谢谢爸爸!”

三人的杯子一碰,喝干了杯里的酒。

接下来,方白提议要跟胡力喝,她说:“今天是胡力的生日,可我这个做阿姨的太不称职,竟然不知胡力的岁数,那么我只好猜测了,这样吧,先立个规矩,胡言哥做裁判,我若猜不中,就罚我一杯,若猜中了,就奖胡力一杯。”

胡力一听就叫好,要方白快猜。

方白装模作样地做沉吟状,其实她刚才点蜡烛时已数过了,那是十二支,但她不会一矢中的,那样席上就会少了气氛。她说:“十四岁,肯定是十四岁!”

胡力就乐得跳了起来,说道:“错啦错啦!喝一杯。”

方白望一眼胡言,说:“裁判裁决。”

胡言说:“猜错了,罚酒。”

方白后悔莫极的样子,端起胡言斟的白雪公主,一口喝下去。

就这样,方白又猜了三次,不是十三岁就是十一岁,再就是十五岁,就是不猜十二岁。因此她又一连喝了三杯白雪公主,乐得胡力笑出了泪水,最后方白不肯猜了,耍赖说是胡言父女俩联手欺骗她,她猜中了也说没猜中。

胡言说:“我们可是很诚实的。”

胡力也说:“谁欺骗你谁是狗。”

方白用狐疑的目光斜了斜胡言和胡力,说:“你们说你们是诚实的,没有欺骗我,何以见得?你们拿什么证明胡力不是十四岁,不是十三岁,也不是十一岁和十五岁。”

胡力说:“我们有户口本。”

胡力说着,就兴高采烈地找户口本去了。

胡言就在方白那因喝多了酒而泛红的脸上轻拍了两下,说:“方白,感谢你让胡力这么开心,她可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方白抓住胡言的大手,吻一下,说:“胡力是个乖孩子。”

两人还要说什么,胡力已拿着户口本出来了,她翻到自己的那一页,递给方白,说:“方阿姨,你自己看吧。”

方白在上面瞥一眼,拍一下自己的额头,说:“我真笨,怎么没想到是十二岁呢?”

胡力说:“其实蛋糕上插的蜡烛也是十二支,还是你点燃的呢。”

方白说:“我这人就是粗心,那时只顾点蜡,又生怕火烧到指头,也不想着数一数,要不然,也就不会多喝这么多杯了。”

方白一边说着话,顺便将户口本往前翻了一下,就见写着王静雅的名字的那一页,印了一个标着“注销”二字的红印戳。然后,她把户口本还给胡力。

这顿生日晚宴,三人都喝得很尽兴、很开心。尤其是胡力,自从妈妈跟爸爸分居以来,她还没这么高兴过,她觉得这位方阿姨好可爱。

宴毕,方白对胡力说:“你今天过生日,阿姨事先不知道,没有准备,但阿姨还是要送一件阿姨正在使用着礼物给你。”

方白说,“不过你得听我的,先闭上眼睛,伸出你的手掌。”

胡力已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位方阿姨,自然也乐意接受方白的礼物,乐意照着方白说的去做,她乖乖地闭上眼睛、伸出手掌。

方白把裤兜里的东西拿出来,放进胡力的掌心,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胡力睁开眼睛,她看着手心里方白送的精致的礼品,眼前一亮,胡力从前见妈妈用过这种东西,它是专门用来画眉的。

“你长大了,用得着这件东西了。你知道,女孩子的眼睛是非常重要的,而一双美丽的眼睛少不了一对好看的眉毛来烘托、陪衬。”方白望着胡力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在你的脸上,我终于弄明白人们常说的眉清目秀是怎么回事了。”

胡力把方白送的眉笔放进自己收藏书籍和文具的抽屉里。她心里非常感激方白,这不仅仅是因为方白的礼物和她真诚的赞美,还因为第一次有人把她当成大人看待。

胡力觉得方白和自己贴得是那么近。

一旁的胡言,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胡言知道方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胡言知道方白的行动一半出于她对胡力真心的喜爱,一半出于她心底里的那份愿望。胡言想,方白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子。他又高兴又担心。胡言想女人是一块土地,你只要播下爱情的阳光和雨露,她就会长出绿茵和芬芳。

十六

胡力因为第二天要上学,9点刚过她就回自己的小屋子睡觉去了。刚钻进被窝,胡言就来到她的床边,说:“爸爸明天清早就要到湖北去出差,要一个多星期才回来,我特意请方阿姨来陪伴你,你要听阿姨的话,啊?”

胡力说:“为什么不要妈妈来?”

胡言见胡力提及她妈妈,他皱了一下眉头,说:“听说你妈妈昨天就到北方联系业务去了,可能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胡力不再说什么了。

方白站到了胡言的旁边,望着胡力的眼睛说:“欢迎阿姨来陪你不?”

胡力在方白的声音里感觉出一份亲切,她脸上漾出甜甜的笑意,轻声说道:“我愿意方阿姨来陪我。”

胡言松了一口气,对胡力说:“你真是爸爸的好孩子。”

方白伸手给胡力拉了一下被子,又在她头上抚了抚,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不影响你休息了,祝你晚安!”

胡力也说:“祝阿姨和爸爸晚安!”

给胡力关好房门,两人刚转身,方白就一头栽进了胡言的怀里,胡言拥着方白,在她肩膀上轻轻拍着,说:“要辛苦你几天了。”

方白没吱声,她依偎着胡言,闻着他身上那份淡淡的说不出却分明感觉得出的气息,觉得安全而又自在。方白想,她这么依恋这个男人,是不是就因为他身上的这份奇异的气息在迷惑着自己?

两人这么拥立了好一会儿,胡言才把方白轻轻抱到沙发上。方白的头仰起,双眼微微合着,两片略厚的红唇撮着,真如那首历久不衰的西北民歌所形容的:就像那熟透的红樱桃。胡言当然读得懂方白唇上的意思,他稍稍迟疑一下,就把自己的双唇贴了上去。

好长一段时间,四片合在一起的唇撕也撕不下来。最后,还是胡言把方白的头掰开了。

胡言把方白抱起来,抱到房里自己的大床上。胡言说:“你睡我的大床吧。”

方白说:“你呢?”

胡言说:“客厅里不是有沙发吗?我当厅长去!”

方白扑哧笑了,说:“你没离婚前,是不是经常当厅长?”

胡言说:“原来不,最近两年才升任这个级别的,好在后来她搬回了娘家,我又从厅长降到室长了。”

胡言一边说,一边给方白脱去鞋子,然后把她的脚搬到床上去。做完这些,胡言就直起腰转身准备走开。却听方白说:“我可没穿着衣裤睡觉的习惯。”

胡言站住不动了。少顷,他才复转过身。胡言解开了方白腰间的皮带,拉开牛仔裤的拉链,帮方白脱下牛仔裤。呈现在胡言面前的,便是那条粉色的内裤和两条丰满颀长的腿。胡言的目光滞涩了一下,他的手好想伸过去,贪婪地感受一下那腿的细腻。

但胡言把目光挪开了。他开始去解方白的白衬衫的扣子。一颗、两颗、三颗……方白的胸脯在淡绿乳罩的掩护下,突兀而至,犹如平地的峰峦、海上的浪涛。胡言不敢迟疑,脱下方白身上的衬衫,将被子拉过去,遮住这份无声却汹涌的诱惑。

胡言向门边走去,他的步伐显出几分仓促、几分蹒跚。

眼看胡言已到达门框下,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门把,只差那么一瞬,胡言就会把自已,把一个就要发生的故事关到门外去了。

“胡言——”

胡言听到了声音战栗着在身后响起,胡言也跟着震颤了一下,胡言那抓着门把的手松开了。

胡言转身,走回来。他想使自己尽量显得从容些,可他的身子还是禁不住歪了歪,一双脚明显地有些颤悠。

“方白——”

胡言呼唤着方白的名字,单腿跪在床前。方白从被子里伸出葱白一般的手臂,缠住了胡言的脖子。胡言侧着头,在这只手臂上舔着、嗅着,喃喃道:“我的方白……”

方白另一只手慢慢从胡言的颈上往上移去,抚向胡言的后脑,最后五指深深插进胡言蓬松的头发里。方白说:“咱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夜,我就让你去当厅长,我心里会好受吗?”

胡言心里感激着方白。他抬起那只跪着的腿,侧身俯向床边,深情地望着方白那双晶莹闪亮的眼睛,说:“你真是一个好女孩。”

方白轻声道:“那是因为你我才成为好女孩的。”

胡言说:“是吗?”

方白点点头,将胡言往身边抱。同时掀开被角,说:“靠紧我。”

胡言发现方白那只戴得好好的淡绿色的乳罩,此时事不关己地歪到一旁,却让那雪白的酥胸袒露在外。胡言眼前眩晕了一下,体内涨起一股热潮,汹涌地激荡着他,使他浑身都是力量和豪情。胡言的手已情不自禁地伸了过去,就像一位战士,正在靠近需要自己去牢牢坚守和捍卫的高地。

眼看着战士就要占领高地了。

方白望着胡言,一声不响地等候着,等候这激动时刻翩然而至。

不料胡言的手却退缩了,仿佛胆小的士兵临阵脱逃。

胡言把那只责任旁落的浅绿色乳罩拿起,扣到它原来的岗位上,然后胡言双手并用,替方白重新系好,让一段就要发展到高潮的情节,悄然回到起始阶段。

方白的泪水一颗一颗从眼角滚出来,她一把抱紧胡言。

胡言拥着方白,躺下。胡言极力使自已平静下来。胡言在方白的耳边说道:“你不让我去当厅长,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可不能得寸进尺。”稍停,胡言又说,“未来的日子长得很,真正的爱装在你我的心里,不要忙着提前支付。你说对吗?”

躺在胡言宽阔的怀抱里,听着胡言那低沉、醇厚的具有男人味的声音,方白也慢慢平静下来。她已经体会到了一份给予和获取的满足,她觉得就这么依偎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已经很美妙、很幸福。

方白想,这就是一种拥有吧。于是她点点头,表示她同意胡言的说法。

方白把耳朵贴紧胡言的胸脯,她听见了胡言的心跳,那是一种不紧不慢的匀称的与鼓点有些接近的声音。这个声音从一个男人的心灵深处发出来,慰藉着一个女孩的心。

方白在这个声音睡了过去,睡得很甜。

十七

对离婚的事,吴刚亮心中一直没底,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跟刘亚男结婚那么多年了,他不是不知道刘亚男的脾性。吴刚亮琢磨着,该从一个什么样的角度人手,才能说动刘亚男答应离婚。吴刚亮就怕刘亚男较起劲来,那就麻烦了。

刘亚男原是广播电视报的一般记者,后来主编为办报经费不足发愁,而广告部的主任年过五十,办事拖泥带水,一个月弄不到几条广告,主编就大胆启用刘亚男,让她取代了广告部主任的位置。刘亚男自然不是老主任,她带着部里三位小伙子左冲右突,凭着一股猛劲,一年为小小的报社挣回两百万元的广告收入,刘亚男一下子成了社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背后被众人称为女强人。如今女强人一词的含义变得褒贬参半,这姑且勿论,但至少得承认,做一个女强人并不是容易的事。刘亚男同样不容易,事业的担子太重,家里的事情离不开她,活得自然不太轻松。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吴刚亮也把她看成了女强人,再也没以前顺眼了。吴刚亮总觉得,跟一个女强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怪不是滋味的。有时跟刘亚男在床上**,本来兴致不错,一想起这个女人是女强人,就觉得她少了女人的温柔味,陡然变得面目狰狞起来,那份好心情也会随之消失掉。到了后来,吴刚亮甚至无端生出惧怕刘亚男的心理,似乎患了“恐强症”。尽管吴刚亮并不承认自己是弱者,他自认为在社会上,在别的女人面前,还是自信的。

也许就因为这份微妙的心理作用,吴刚亮一直在迟疑着,拿不出足够的底气,去跟刘亚男提离婚的事。

王静雅和胡言离婚快一个月了,她已经几天没跟吴刚亮见面了,她不知道吴刚亮和刘亚男谈妥没有,于是她挂通了吴刚亮的电话约他见面。

吴刚亮匆匆打发完来办公室办事的人,来到街上,王静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一见面就说:“一个人的耐性是有限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吴刚亮是个聪明人,他当然懂得王静雅这句话不仅仅是指他的迟到,但他却故意看一看手表,说:“你没有等几分钟嘛。”

王静雅说:“你别装糊涂。”

吴刚亮说:“糊涂点不好吗?现在大家嘴巴上都挂着‘难得糊涂’几个字。”

吴刚亮知道王静雅指的是离婚的事。他说:“我不正在争取吗?”

王静雅说:“你说具体点,你是怎么跟刘亚男谈的,她到底答应没答应?你别总是嘴巴里含鸡屎,支支吾吾。”

吴刚亮见敷衍不过去,只好说:“我和她连在一起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天没亮就出门,晚上要么是我忙得半夜归屋,她已睡得像头死猪;要么是她夜深才回家,我早已睡死过去。所以想找个机会谈一下都没有。”

王静雅不说话,只阴着脸瞥一瞥吴刚亮。

吴刚亮不敢正视王静雅的眼睛,他撇开头,望着远处的一个屋顶,说:“今晚我就和她摊牌。”

晚上,吴刚亮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他想不管刘亚男态度如何,他先把离婚提出来再说。晚上9点左右,小孩已经入睡,保姆也已经收拾好碗筷,回了她自己的小屋。吴刚亮把中央五台的甲A联赛节目的音量调得很低,回头瞧了一眼刚从卫生间走出来的刘亚男。也许是刚沐浴过的缘故,刘亚男那略黑的脸庞上泛着些许红晕,湿润的头发散披在肩膀上,显出几分魅力。刘亚男的腰有些粗,可今晚她穿着宽松的蓝底子碎白花的宽口棉衫,竟隐去了这份不足,而且无碍于她那饱满的胸廓的挺拔。吴刚亮的眼睛眯了一下。他想,这女人虽然粗扩了一点,强悍了一点,却依然留存着动人之处。要是平时,吴刚亮也许早就奔了过去,将刘亚男那粗腰狠狠地揽起来,但今天晚上不行,他还有重大的使命在身。吴刚亮仿佛又见到了王静雅那阴郁的目光,于是他稳住自己的情绪,干咳了一声。

刘亚男下意识地望了吴刚亮一眼,一只手在胸前的棉衫上提了提,好像是要使那挺拔的胸脯不至于太突兀。

吴刚亮说:“你的事情忙完了吧?”

刘亚男不知道吴刚亮问这话的意思,但她已从吴刚亮调小电视音量、咳那么一声和问这句多余的话的形态里,意识到了吴刚亮的不寻常。刘亚男说:“我没忙什么。”

吴刚亮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刘亚男在椅子上坐下来,她双手向后,拢了拢披着的头发。刘亚男有一种预感,今晚将有什么事发生。

吴刚亮见刘亚男沉默无语,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说:“你一声不吭,你到底想不想听我说?”

刘亚男说:“你有屁就放。”

吴刚亮于是憋足了一口气,他说:“我们还是……”

刘亚男心头惊了一下。

吴刚亮咽了一口口水,说:“我考虑过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尽管刘亚男预感到吴刚亮要说的就是这句话,但一旦这句话真的从吴刚亮口里讲了出来,她心里免不了还是有几分吃惊。她鼓着眼睛,朝吴刚亮瞪一眼,忽觉鼻子一阵酸涩。但她很快抑制住了自已,她的目光变得冷峻起来。她说:“你考虑成熟了吗?”

吴刚亮说:“考虑了很久了。”

刘亚男说:“说出来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那收不回去的。”

十八

胡言出差已一个星期,方白估计他最近两天该回来了。胡言不回来,方白就离不开胡言的家。方白和父母说好了的,她去衡阳只一个星期,时间拖久了,她怕两位老人放心不下。

其实方白在胡言家里待得很惬意。不知怎么的,一进入胡言家里这块并不宽敞的天地,方白就有一种亲切感、依恋感,她觉得这个小小的天地本来就是替她准备的,她早就应该成为这里的主人了。她也觉得奇怪,这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包括每一件家具、每一寸地板,她都有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白天,当胡力吃完早饭到学校去后,方白就兴致勃勃地整理起这个还不属于自己的家。她先整理好胡力的小房间,再收拾自己住的胡言的大房间。她用半干不湿的抹布将床头、床尾、床脚一一擦过,把每一张桌子和凳子抹得泛光。擦抹墙边的大立柜时,她还会搬来凳子,踩上去,踮了脚尖把衣柜顶上积了很厚的灰尘抹去。地上嵌的的磁板,方白用拖把拖过之后,还要跪着用干抹布再抹一次。做完了这一切,方白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腿疼,但她却心情舒畅,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她会情不自禁地打量一下这个被自己侍弄得整洁、清爽的家,脸上露出只有一个家庭主妇才会有的幸福而自豪的微笑。

方白与胡力处得也十分融洽。早晨,胡力还在睡意蒙眬中,方白就先起了床,烧好热水,蒸了馒头,煮了牛奶,再去喊胡力起床。胡力洗漱完毕,上桌开始吃早餐,方白自己还不忙着吃东西,而是准备胡力中午在学校吃饭的零钱,再将一个不锈钢小水壶里装上开水,塞进胡力的书包。做完这些,方白才坐回到桌边陪胡力吃早餐,一边要问几句:“馒头好吃吗?牛奶里要不要加点糖?”胡力就会抬起头来,诚恳地微笑着说:“阿姨的馒头比爸爸蒸得好吃多了。”又说,“爸爸每次给牛奶加糖,不是多了就是少了,没有阿姨调得这样适合。”

吃过早饭,方白帮胡力背上书包,再送她到门边。开了门,方白很细心地望一下天空,若有雨意,方白就要胡力稍等一下,回去拿了折好的三节伞,递到胡力的手上,说:“晴带雨伞,饱备饥粮,有备才会无患啊。”胡力很听话地拿了伞,说声再见,转身出门,走到街上。胡力踩着街面的鹅卵石,走出去老远了,方白还站在半开的门里,目送着胡力的背影,心里说:“多乖巧的孩子,那份沉稳,那份从容,跟胡言如出一辙。”胡力大约是感觉出了背后那温暖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回头望一眼。两人的目光立即就碰在一起。胡力心头有些热乎,冲方白挥一下手,再转过身去。方白也把手扬起来,直至胡力的身影完全消失。

傍晚放学后,胡力匆匆往家里赶。走进肠子街,看见自家的屋门了,胡力就抬起头来,往前边瞧,就望见方白的身影嵌在半开的门口,用目光迎接着归来的胡力,那情形好像是方白早晨站在那里一直未曾挪动过。胡力自然就加快了步伐,一会儿便来到门口。方白先接了胡力的书包,再把她迎进屋,在后面把门关上,热饭、热菜已经摆在桌上,胡力洗过手,就迫不及待地伏到桌旁。吃完饭,胡力开始做作业。方白收拾完碗筷,便坐到胡力身旁给她做辅导,解答胡力弄不明白的地方,检查她已经做好的作业。这样,一直要忙到将近9点才结束,方白又给胡力找来换洗的衣服,给她调好热水器,让她洗澡。从卫生间回到房间里时,胡力床上的被子已铺好,胡力舒舒服服钻进被窝里,方白把胡力的被角掖一掖,走到门边,准备熄灯出去。这时,胡力突然喊了一声:“方阿姨——”

方白那只拉着电灯开关线的手松开了。

胡力说:“方阿姨,你真好!”

方白回到床边,坐到胡力身旁,一边用手抚摸着胡力那乌黑的头发,一边说:“你同样是个好孩子,像你爸爸一样。”

胡力说:“是爸爸要你来陪我的吗?”

方白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胡力说:“爸爸为什么不让妈妈来?”

方白心上一紧。但她极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说:“你想你妈妈了吗?”

胡力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恨她扔下我不管。”

方白说:“你妈妈到远地方出差去了,所以你爸才让我来陪你。”

胡力不吱声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花板,想着心事。方白站起来,说:“方阿姨走了,你好好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方白刚一转身,胡力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方白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去,见胡力已经下了地,走向书桌,打开了书包。

方白说:“胡力,你这是干什么?你会着凉的,还不快到床上去?”

胡力说:“只要一会儿。”

胡力说着,一只手伸进书包里摸索起来。她很快摸出那只铁皮文具盒,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张折着的白纸,交给方白。

方白接过去,说:“这是什么?”

胡力说:“一份通知。”

方白打开白纸,见上面油印着请家长到学校去开家长会的通知。

一旁的胡力没说话,望着方白的眼睛。

方白点点头,看看胡力,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方白以胡力家长的身份到学校去参加家长会。方白比通知上的时间提早了二十分钟赶到胡力的教室外,所以教室门还是紧关着的,胡力班上正在上课。她便走到了操场边上。等了十分钟,下课铃响了,胡力班上的学生开始走出教室。很快,胡力也走了出来,一眼望见操场边的方白,便高兴地走过去,喊道:“方阿姨,你来多久啦?”

方白说:“刚到。”

胡力说:“下面就是家长会。我带你去教室里找到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在里面窗边的正中间。”胡力拉着方白的手朝教室门口走去。

胡力的班主任兼数学教师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方白和胡力要进教室时,女老师正站在门口。方白礼貌地站住,向女老师点点头,正要打招呼,胡力先开了口:“王老师,这是……”

还没等胡力把话说完,王老师就笑容满面地说:“哦,你就是胡力的妈妈,好年轻呀。快,快进来坐吧。”

胡力的嘴巴张开着,一时没法合拢。

方白呢,开始还愣了愣,旋即就脸红了。不过她没说什么,只朝王老师微笑了一下,就轻盈地走进教室,按胡力刚才说的,坐到靠里面窗边正中间胡力的位置上。

家长们陆陆续续进了教室,家长会准时召开。王老师站在讲台上,把班上学生的学习情况作了介绍,又针对小学升中学考试的规矩和惯例,分析了本班学生的优势和不足,恳请家长们跟老师配合,做好学生的课外引导。王老师还特别提到胡力等最有实力升重点中学的学生,要家长们不要在这关键时候有所松懈。

方白认真听着王老师的话,她是以一个正儿八经的家长的角色坐在教室里的,她要对胡力,对胡言的女儿负责。可不知怎么的,王老师的另一句话:“你就是胡力的妈妈”,也老在她脑海里打转。她知道她只大胡力十来岁,完会可以称作姐妹。但胡力终究是胡言的女儿,凭这一点,难道不可以做她的妈妈吗?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在王老师说她是胡力的妈妈那一刻,她虽然有点难为情,但她心里头却很滋润,觉得王老师的这句话中听极了。当时她虽然没说什么,只朝王老师微笑了一下,可她已经默许了。她怎么会不愿做胡力的妈妈呢?这几天她一直在尽胡力妈妈的职责,她今天兴高采烈地来开胡力的家长会,扮演的正是胡力的妈妈的角色,潜意识里也是想做胡力的妈妈。方白想,她做胡力的妈妈还不是迟早的事?现在胡言已跟王静雅离婚,等胡力考上重点中学,时机一成熟,她正式成为胡言家里的女主角,胡力就会名正言顺喊她妈妈了。

开完家长会,方白和胡力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方白在路边的小吃摊上买了两块臭豆腐,一人一块吃得有滋有味。方白掏钱时,触摸到了跟钱夹在一起的折好的那张召开家长会的通知单。方白把通知单拿起来又放了回去。方白对胡力说:“这个通知单可以留给阿姨作个纪念吗?”胡力嘴里正含着一大口臭豆腐,于是她点点头。

方白说:“昨晚你怎么想起要把通知单交给我的?”

胡力咽下臭豆腐,望着方白的脸,慢慢地说:“方阿姨,你对我太好了,我好感激你的。你知道吗?你第一次进我家门时,我是防着你的,想不到你对我这么好。”

方白将手伸出去,握住了胡力的手。

胡力说:“其实我开始一直犹豫,要不要把通知单给你。而且我也没把握你会去参加我的家长会。我还想过要去找我妈妈。你想班上平时很少开家长会的,偶尔开一次,人家的爸爸或妈妈都去了,我的爸爸妈妈却没去,我心里好受吗?但我爸爸不在家,妈妈也不知道在哪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甚至想算了,没家长就没家长,如果老师和同学问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去开家长会,我就说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

胡力说到这里,牙齿都咬得咯咯响。

方白赶忙说:“别说傻话。”为了转移胡力的注意力,方白换了话题。她说:“胡力你看这臭豆腐怪不怪,闻着臭,但吃起来却蛮有味的。”

胡力说:“书上常把酸甜苦辣咸说作五味俱全,臭被排除在外。其实臭是无处不在的,即使我们的地球周围还有臭氧层呢。照我看,臭豆腐就是因为有臭气才有香味的。”

方白接着胡力的话说道:“所以说五味是不全面的,五味俱全这句话必须改成六味俱全。”

两人说得有些投机,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广场。广场中间有一个大水池,水池中间是音乐喷泉,在电子琴声的伴奏下,一股股晃白的水喷向水池周围。

夕阳有意无意地投射过去,在升降着的水帘上折射出似有似无的彩虹的影子。

方白和胡力走向音乐喷泉。

他们在音乐声中缓缓地围着喷泉绕了一圈。两人边走边聊着。方白说:“刚才从这里经过时还没看见有喷泉。”

胡力说:“是呀,你的运气好,平时这里是没有喷泉的,要到周未下午5点以后才有。”

说着,两人来到熊猫雕塑面前。那是一大一小两只熊猫,大熊猫的背上蹲着一只小熊猫,两只熊猫的嘴巴都朝池中喷着水柱,仔细一听,那电子音乐还是从小熊猫的嘴巴里发出来的。

两人甚觉有趣,在一旁站了好久。

方白似有触动,就问胡力:“你看这两只熊猫,它们是什么关系?”

胡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母女俩呗。”

方白的眼睛盯着熊猫,一只手已把胡力的肩膀揽到自己的胸前。方白像是对胡力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好幸福的母女俩。”

胡力不说话,盯着熊猫的目光有些发直。

方白又想起王老师说的那句话,她低头轻声对胡力说:“胡力,可以吗?”

胡力也仰了头望着方白,说:“什么可以吗?”

方白用下巴点了点池边的熊猫母女,说:“像它们一样,我做你的妈妈,可以吗?”

胡力的头低了下去。少顷,胡力的头就缩了缩,从方白圈着的臂弯里轻轻抽了出去。

十九

面对离婚,吴刚亮和刘亚男是两种不同的心情。吴刚亮是有目的的,他和王静雅预谋在先。但刘亚男却不同了,她毫无思想准备,有点猝不及防的味道,尽管吴刚亮提出离婚的时候,她显得很不在乎。她从没想过要跟吴刚亮离婚,吴刚亮是她自愿下嫁的男人,她这人没有吃后悔药的习惯。她心中有数,在如今的社会上,比吴刚亮优秀的男人多得很,她的身边也不乏追求者,比如报社的主编,有气质、有才华,远在吴刚亮之上,他对刘亚男就很有意思。只是刘亚男不愿为情所累,家里有一个吴刚亮已足够了。她万万没想到,吴刚亮会突然提出离婚。刘亚男感到一丝悲哀,觉得输给了吴刚亮。刘亚男想,既然已经输了,就要输得有点骨气,不要在这事上再让吴刚亮看低自己。

两人很干脆地办了离婚手续,将过去的红本子换成了现在的绿本子。离婚时的财产分割没有出现分歧,刘亚男只有一个要求,她要留下孩子,这很合吴刚亮的心意,他自然会满足刘亚男。

吴刚亮将他的东西搬走之后,刘亚男整理东西时,发现了一张早忘到脑后的存单。那是一张零存整取已有一万元的存单,是报社去年发奖金时分几次存入的。刘亚男当初是想存够了数,给家里买辆摩托,吴刚亮购气、买米不必用单车拖,她自己要去外单位拉广告什么的,也好骑一骑,或节假日三人一起坐摩托车到郊外春游,或上朋友家玩,都很方便。尽管与吴刚离了婚,刘亚男依然觉得有必要买这辆摩托。

第二天刘亚男在摩托交易中心选了一部南方牌红色摩托。把摩托推到街边,正准备把腿往上面跨,刘亚男忽觉一阵悲凉袭上心头,按她原来的设想,这辆摩托主要由吴刚亮来驾驶,她和孩子坐在后面享福。而今天把着车把的却是她而已。

刘亚男骑上摩托时,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她骑着车,毫无目的地在街上冲撞着。刘亚男真想租一个男人来驾驶她的摩托,她好自由自在地坐到后座,把自己这颗疲惫的头靠在男人宽厚的后背上。

突然,刘亚男想起一个人,那是她报社的主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刘亚男心上生出一份冲动和浪慢情凋。她立刻下车,用街旁的公用电话揿了主编家里的号码。她知道主编这时正在家里审稿。

刘亚男对着话筒喊道:“喂,你是主编吗?”

“我是,你是谁?”

“我是谁你都听不出来啦?”

“听出来了,你是刘亚男。你那头噪音很大,你在哪里打电话啊?”

“我在街上。”

“怪不得啰,你有事吗?”

“我想到你那里去一下。”

“行,我泡壶古丈毛尖给你喝,新上市的。”

“最好放点冰糖。”

“听你的!”

“拜拜!”

“拜拜!”

刘亚男骑上南方摩托,朝主编家那个方向驶去。

进入主编家所在的宿舍区,刘亚男放慢了车速。从前跟主编谈策划,谈广告版式设计,刘亚男去主编家去得多,所以她轻车熟路,一会儿就来到主编家所在的那栋宿舍楼前。

然而,刘亚男下了车,走到楼道前的铁门边,正要在电子锁上按下主编家的门牌号码时,她又犹豫了。

刘亚男想,我去主编家干什么呢?去喝那杯放了冰糖的古丈毛尖?去请他出来开自己的这辆新摩托,自己好依偎着他到街上兜风?或者向他倾诉一通自己离婚后的苦恼?

刘亚男知道,她一直对主编心存好感。他是一个有内涵的学者型的男人,气质儒雅,谈吐幽默,尤其是他有一种如今的世界越来越缺少的敬业精神,让人敬重。刘亚男很乐意与他相处,觉得与他共事,心情舒畅,办什么事情都有劲头。刘亚男甚至庆幸,能摊上一个这样的上司,真是自己的福分。

刘亚男有些吃惊,莫非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

可刘亚男又有些怀疑这爱的可信度,因为她现在处于特殊时期,由于婚姻的破产,不仅给家庭,也给心灵留下了一个空缺,这个时候人的感情自然会变得扭曲。刘亚男甚至想,难道自己就这么下贱?刚离开男人,就忍不住要去打另一个男人的主意?何况这个男人已经有一个好端端的家,有一个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妻子。

刘亚男有点小瞧自己了。她的情绪因此而变得很低落,有些心烦意乱了。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预备去按电子锁上的号码的手垂了下去。

刘亚男退回到那辆红色南方牌摩托车旁边,跨上去,打响油门,冲出了宿舍区。

她的车风驰电掣般从街上冲了过去。不知是因为车速过快,还是因为心情太乱太坏,刘亚男觉得自己脑袋正逐渐往外膨胀,仿佛就要迸裂开来一样。

二十

胡言终于出差回来了。

星期一的上午,胡力已经上学去了,方白在家里兴致勃勃地整理着,那般投入。她隐约觉得胡言将会回来了,所以她的劲头格外足,一边劳作,一边哼起了流行歌曲。

这时,门外响起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方白立即停下手中的拖把,躲到门后。门打开了,胡言站在门口瞟了一眼干净整齐的屋子,轻声喊道:“方白——”

方白站在后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忍住笑。胡言就自言自语道:“莫非到卫生间去了?”反手将身后的门关上。

方白从后面贴过来,伸出双手,捂住胡言的一双眼睛。

胡言站住不动,少顷,再把手往后绕去,撩住了方白的细腰,然后一用力,把方白横着抱到了胸前。

方白用手吊住了胡言的脖子。

两双眼睛很近地对峙着,四目相对,仿佛会撞击出火花来,继而,两人又紧紧相拥在一起,全然已经融为一体,再也无法拆开。

仿佛过去了一万年,两人才苏醒过来。胡言于是放开方白,从身上掏出一条成色上好的金项链,轻轻柔柔地戴到方白的脖子上。

自此刻开始,方白再也没从脖子上取下过这串纯金的项链。

方白想好了,下午就戴着这串项链回家,父母肯定会问起这串项链,她就如实相告。她觉得时机已成熟,她再也不必隐瞒着,该向父母摊牌了。

方白觉得幸福已牢牢攥在手心。

下午,方白回到家里。她在槽门外就看见院子里围满了人,方白的膝盖就软了一下,意识到情况不妙,这时已有人看见了方白,就要她过去,并且主动让开了一条路。方白把背包往屋角一扔,走过去扒开人群,看见父亲躺在担架上,两位汉子正要把他抬起。

方白见父亲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已经不省人事,而母亲在一旁垂泪。

方白的泪水已经滚出眼眶。

这时有人在方白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不要伤心了,赶快去医院,还有救。”

两位汉子用力把担架抬起来。在众人的簇拥下,方白在一旁扶着担架,小心翼翼地向槽门外走去。

在去医院的路上,抬担架的汉子告诉了方白事情的原委。

方仁贤完全是被方正这个不肖子气病的。方正前一段时间打牌输惨了,便四处躲债,好久没敢回家。他在外鬼混,竟染上了毒瘾。于是一边吸毒,一边当起了三道毒贩子。前天深夜还带回来几个不三不四的家伙,神神秘秘的,不知在搞什么鬼名堂。方仁贤意识到不正常,追问方正,方正还要方仁贤莫管他的闲事。谁知公安局很快发现了线索,昨天晚上就在槽门外布下了暗哨,今天中午方正几个人刚从外面回来,公安局的人就真枪实弹围住了院子,将这几名鬼头鬼脑的家伙逮住,而且从方正的房里搜出一包白粉,方仁贤一听方正是干吸毒、贩毒的勾当,气得火冒三丈,抓了一根棍就要去敲上了铐子的方正,也许是火气太盛,那根木棍刚举到空中,方仁贤就双眼一黑,脑袋嗡的一声响,顿时往前扑去,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经医院诊断,方仁贤患了急性脑溢血。医生搬来氧气瓶,为方仁贤输氧,大号盐水瓶早已悬在床头的木架子上。方仁贤的老命虽然还吊着,可他还没苏醒,一时脱离不了危险。

方白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的病床前。

方白不知道父亲能不能醒过来,万一他就这样去了,连看都不看一眼女儿就这么去了,他能够放得下心吗?方白有点后悔没在父亲醒着的时候陪他说几句话,却偏偏找了个去衡阳的借口离开了他。

这么想着,方白借着窗外昏黄的光线,在父亲的脸上瞧了几眼,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昏迷前的盛怒也没留下任何痕迹。方白又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在父亲的脸上抚了抚,她想,凭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也许用手能感觉得到。可父亲的脸除了有些粗糙外,并没能给人别的感觉,甚至连温度都没有。空洞,方白觉得自己用手摸到了,仅仅是空洞两个字眼。

方白的手缩了回来。

无意间,她的手触到了胸前的项链。在那么一瞬间,项链给她的手感也是凉的,和她的手触到父亲的皮肤上有某种相似之处。

方白疑惑了,那与生俱来的亲情和那令人神魂颠倒的爱情,当它们传导到手指上的时候,怎么会是这么一种单调的味道?

方白妈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拿了一壶开水。她瞧见了方白脖子上的那条金灿灿的项链。

方白妈走过来,轻声问道:“几时买的项链,我怎么现在才看见?”

方白没吱声,接过开水壶,放到床头柜上。

方白妈暂时忘记了正在死神手中挣扎的方仁贤,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忧伤。她想起了那个她很喜欢的叫李群的年轻人,她对方白说:“是李群送的吧?”

方白望着窗外渐渐暗淡下去的黄昏。方白想说,难道只有李群才买得起项链吗?方白还想说,李群送的项链,我才不会要呢!方白很想骄傲地说,是胡言送的,我就喜欢胡言送的金项链。

但方白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家里的变故、父亲的倒下,给母亲的打击已经够大了,如果这时她知道了这条项链不是她看中的那个李群送的,而来自那个比自己女儿大了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胡言,那她也会像父亲一样顿时昏死过去。家里已经出了方正这个忤逆子,不能立刻再出第二个,尽管方白在行动上已经背叛了父母。

见方白无语,方白妈以为方白默认了她的话。她的眼前就浮现出李群那可人的笑容,目光不觉闪了一下。

方仁贤动弹了一下,插在他鼻孔里的氧气管偏离了位置,他的呼吸已经非常困难。

二十一

吴刚亮约王静雅在水上游乐城见面。

这是城外资水河边的一处回湾。因为这段水域宽阔舒缓,旅游局便买了几只小游船,供人们游玩。不是休息日,这里的生意有些冷清,先赶到游乐城的吴刚亮选了一只配了浆,同时又可用脚踏的小游船,坐在里面等候王静雅的到来。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王静雅的身影才出现在码头上。

接到吴刚亮的电话时,王静雅有些犹豫,没有太大的赴约的兴致。她今天有一种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有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将要发生。她记得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块彩绢老是在她头上飘摇。她觉得那块彩绢绚丽无比,似乎伸手可及,所以她就想把它抓到手上。但怎么也抓不住,离她手指总隔着那么两寸距离。她不甘心,又追又抓,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味道。后来那块彩绢把她逗引到一处悬崖绝壁,她由于双眼一直望着空中的彩绢,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觉。恰好此时彩绢离她更近了,她于是往上一蹿,抓住了彩绢。她的双脚蹬了两下,头上的彩绢啪一声断了,人便往深渊坠去。她就这么被吓醒来,然后再也没法人睡,直到天亮起床上班。上班的时候她就老想着这个梦,不得其解。但她觉得这绝对不是好梦,她一定会遇到什么不测。她在街边的算命摊上抽了卦牌,又是一卦下下签,搅得她的心绪更加不宁。

但王静雅还是赴了吴刚亮的约,她想,也许跟吴刚亮在一起,会驱散自己心头的阴云。

吴刚亮的心境却与王静雅截然相反,他春风满面,眉宇间隐不住那份兴奋劲。他把船划到河中,然后停了桨,任凭游船自己飘荡,把自己的身子跟王静雅靠得更紧了。

吴刚亮说:“你好像有些不高兴?”

王静雅不想复述那个噩梦,敷衍道:“我没有不高兴呀。”

吴刚亮说:“你应该高兴,尤其是今天。”

王静雅说:“也许吧。”

见王静雅反应冷淡,吴刚亮心上有一丝不快。但他毕竟是男人,不必去计较这小细节。他把目光从王静雅脸上移开,去望那波光潋滟的水面,他说:“你知道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吗?”

王静雅摇摇头。

吴刚亮就从兜里拿出一个绿本子,交到王静雅的手里。

这是一个离婚证书,王静雅不久前也领过这样的绿本子。

吴刚亮说:“你难道不感到高兴吗?”

王静雅应付地点了一下头。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水域,那里装点着几只模糊的帆影和氤氲的烟岚。王静雅感到奇怪,她原来一直企盼吴刚亮早日拿到这个绿本子,他们好换那两个红本子回来。如今吴刚亮的绿本子弄回来了,他们的整个计划即将实现,她的反应竟然显得如此平淡。

王静雅想,一定是那个该死的梦作的崇。

两人在水上没待多久就上了岸。王静雅谎称身上有些不舒服,要回去休息。她也不让吴刚亮护送,独自一个人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那份不吉的预感,这时更加强烈地占据了她的心头。

不一会儿,王静雅就来到离家不远的西江大街。有一个中年妇女拦住了她,中年妇女说自己的女儿从三楼上摔下来,摔断了双腿,现在住在医院里,因用光了药费已停了药,请王静雅行行好,给几块钱。王静雅知道这十有八九是行骗的,但中年妇女提到了女儿,王静雅不禁想起自己的女儿胡力,心头就动了动,拿出包里的一张十元钞票,递了过去。中年妇女做出感恩不尽的样子,连声说:“老天爷保佑你的子女大富大贵。”

王静雅转身,朝自己娘家那个小巷口踱去。

不知为什么,此时王静雅满脑子就只有胡力的身影,再也塞不进别的什么。

王静雅心想,胡力,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吧,没什么病灾吧?王静雅这么想着,心头就感觉出一份凄凉来,她的眼皮眨了眨,泪水蓄满了双眼。

王静雅站住了,她抬头在街上瞟瞟,好像是要在茫茫的人流中瞟见那个她十分熟悉的女儿胡力的身影。

她心存这样的侥幸。

突然,她看见一个女人驾着一辆红色摩托车,发疯了般飞驰而来。王静雅猛然想起梦中那匹该死的彩娟,好像与这红色摩托有什么联系。王静雅吓得往边上躲了躲,心里咒道:你不要自己的命,总要顾及人家的命吧。

红色摩托一闪而过。

接着,摩托就在王静雅身后不远处重重地一晃,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王静雅顿时背上一麻,胸口一阵疼痛,人差点晕倒在地。

二十二

王静雅万万没想到,那个被红色摩托车撞倒在地的人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女儿胡力。

王静雅更没有想到,胡力就是因为发现了她,才不顾一切从街上冲过去,因为想追上她,才被摩托车撞的。

碰巧的是,骑着红色摩托撞倒胡力的,竟然是吴刚亮的前妻刘亚男。

王静雅对此全然不觉。

王静雅当时只感到身上不适,她顾不上瞧一眼不远处的车祸,摩托车撞人的事,这个城市已经司空见惯,毫无稀罕可言。王静雅手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往回娘家的胡同钻去。

而胡力遭受不测,直接与王静雅相关。

那天,胡力的学校因老师们要开会,提前两个小时就放了学。胡力回到家里,没看到方白,却看到了胡言的背包。她知道爸爸已出差回来,胡力非常高兴,一边大声喊着爸爸,一边去推胡言的房门。房里没人,胡力有一丝失望,无聊地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她瞥见胡言那个忘了上锁的书桌抽屉。平时,这个抽屉是锁着的,胡力从来没看过这个抽屉里的东西。

她不觉有些好奇,不由自主地朝书桌走过去,打开了抽屉。

胡力一眼瞧见了抽屉里的绿本子。

绿本子的封面上印着四个字:离婚证书。

胡力的脑袋就胀大了。

胡力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用力揉揉,再睁开,那四个字仍然是那四个字。

胡力有些不甘心,把绿本子打开来,里面准确无误的写着胡言和王静雅的名字。而且上面的日期已过去了两个多月了。

伤心、悲哀、无望,诸般感情交织在胡力的心中。她觉得一切都变得空空洞洞的了,原来那种父母会重归于好的奢望成了泡影,她赖以支撑的精神支柱轰然倒下。

胡力瘫坐在床边,颓废至极。

慢慢地,这种颓废变成子愤慨,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原来他们离婚已经两个月了,却哄着自己。

胡力痛苦极了。她真想离开这个没一点意思的家,独自一个人去浪迹天涯。

胡力狠狠摔上门,漫无目的地来到街上。

在西江路口的公用电话旁,她好想给胡言的单位去一个电话,告诉爸爸,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终于没去拿电话,因为她看见了那个久违的身影。那是王静雅,她刚从水上娱乐城回来。

一份惊喜,再夹了一份愤慨,一起涌上胡力的心头。

胡力朝街心冲过去。

她要追上王静雅,质问她为什么扔下自己离婚而去。胡力要讨一个说法,她还是不是自己的妈妈,她心目中还有没有这个女儿。

胡力甚至在心里存了一份侥幸,也许王静雅见了自己,还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那个三个人共有的家里去。

胡力人在街心,一双眼睛却不肯放弃那个背影。而那道背影开始还在街旁晃着,到了人多的地方,忽然又隐匿了,仿佛远处的一叶扁舟,开始还在水上荡漾着,忽然一阵波浪涌来,便冲击得不知去向。

胡力心里一急,拔腿往街对面跑去。

那辆红色的南方牌摩托,像一头发疯的野牛,飞速而至。尽管车上的女人已发现了险情,用力把车头拐一下,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摩托车的轮子已从胡力身边轰然而过。胡力昏死了过去,她静静地躺在街心,像一条蜷缩的流浪狗。

二十三

天黑的时候,方白才听到胡力被摩托车撞了的消息,当时方白还有些不相信。胡力上午去上学时还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就出了事呢?何况胡言出差也回来了,她更多了一个守护者。

方白扔下处于弥留状态的父亲,进了胡力的重症监护室。

胡力一直昏迷不醒,她床头的心电图上下波动着。胡言坐在床边,抓住胡力的一只手。胡言是一个男人,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但忧患和担心还是写在了他的脸上。见方白来了,胡言点了一下头,示意她坐床尾的凳子。方白却走到床的另一边,轻轻抓住了胡力的另一手。她悄声对昏迷中的胡力说道:“胡力,胡力,方阿姨来了,那个给你去开家长会的方阿姨来了,你知道吧?”

说着,方白的泪水已淌满两腮。

胡力无动于衷地躺着,对方白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另一边的胡言说:“医生做了初步诊断,伤势很重,头部也受了伤,但因为抢救得及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一下子还不会苏醒过来。”

方白忧郁地望着胡言。

胡言又说:“肇事者叫刘亚男,她昨天离的婚,据说王静雅正准备跟刘亚男的前夫结婚。刘亚男自己也摔伤了,但她还是及时把胡力送进了医院。”

方白叹了一口气。

方白弄不清楚,胡力的不幸跟两个家庭的变故有无联系。

方白说:“但愿胡力尽快脱离危险。”

胡言说:“你放心吧。”

一会儿,胡言又说:“你回去吧,你父亲也病得厉害,我已听说了,还来不及去看他。”

方白于是松开胡力的手,转身朝门口走去。

这时一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从门口冲了过来,直扑胡力的床头。

这个女人就是王静雅。

王静雅握住胡力的手,压抑着歇斯底里的声音哭喊着:“胡力,我的女儿,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接着她就泣不成声了,泪水滚出她的眼眶,汹涌而下。

王静雅已经知道,下午她亲眼见过的那部红色摩托撞倒的人就是胡力。而她也知道了,胡力当时从街心冲过去,就是为了去追自己,而她偏偏捂着胸口离开了。

王静雅用自己的头在墙上撞了两下,撞得咚咚响,她想用这种方式虐待自己,从而惩罚自己的罪孽。

显然,这种方式无济于事,她内心的伤痛和愧疚丝毫没有减轻。她又握住胡力的手,悲啼道:“胡力,我的女儿,妈妈对不起你……”

方白站在门口还没有离去,她目睹了王静雅的惨状,也不禁为之心恸,舐犊之情,人皆有之。

奇迹就在此时出现了。胡力那僵硬的身子动弹了一下,那双紧闭着的眼睛闪了闪,忽然张开了,她无力却坚决地说:“妈妈,妈妈,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王静雅破涕为笑了。

王静雅用力点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白为胡力苏醒过来而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她又莫名地感觉出一份悲凉,方白翻然醒悟,她无论如何是代替不了王静雅的。

方白转身,悄悄从门口消失了。

此时夜色渐浓。

二十四

第二天早上,医生把方仁贤鼻孔上的氧气管抽掉了。他已断气多时。

两天后,方白将父亲的骨灰盒送回家里。院里的玉兰树静立着,那些盛开的玉兰花已经凋谢。不久,方白就接到了分配的通知,她被安排在白马乡财税所,就是她曾跟胡言去过一回的那个白马乡。方白开始清点自己的东西,准备早日上班。

离开这个城市的那个早晨,方白在胡言的家门口徘徊了好久,她想去跟胡言道个别。她甚至设想,胡言会送她到白马财税所去,就像那次他俩去白马印刷厂一样,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把头紧紧靠在胡言宽阔的后背上。

但方白始终没去敲胡言家那扇她再熟悉不过的门。她站在街旁的小樟树下,任晨雾飘过自己瀑布一般的黑发,任街外资水河吹过来的风撩起招摇的白色裙裾,把她烘托成一道青春的靓景。

良久,方白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这里。

就在此时,方白听到了个很响的吱嘎声。她回过头去,看见胡言家的那扇门裂开了,胡言的脑袋从门里探出来。

方白躲到小樟树旁的屋檐下。

方白看见胡言先把自行车支在台阶下的街旁,然后转身把门里的胡力扶出来。胡力已出院,但腿还未痊愈,还不能自己去学校。

胡力的身后跟着走出来一个女人,那是王静雅,她站在门外石阶上,望着胡言把胡力扶上自行车的后座,那个曾寄托过方白的遐想和梦幻的自行车的后座。

然后胡言自己上了车,稳稳地踩着了自行车的踏板。

胡言的自行车离方白躲藏的位置越来越近,最后从她的眼皮底下不紧不慢地滑了下去。方白看见胡力偏着头,很自在、安稳地依偎在胡言宽大的后背上。

泪水止不住盈满了方白的双眼,方白的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在方白模糊的视线里,胡言和胡力的影子兀自远去,直至消失。

方白不自觉地扬起手来,朝远处挥了挥。

她想,她要告别这段恋情,告别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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