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底村庄

暮色降临的时候,枯黄的落叶在树枝间和半空中飘舞起来。

透过飘舞的落叶,透过黄昏的迷蒙,依稀可见远处山峦上的塔影,女人那充满焦虑的心陡然间松弛了,她觉得该喘口气,歇一歇脚了,于是踏着窸窣的落叶,走进路边的林子。

林子里有一个村庄。

那些有名的或无名的、成行的或不成行的树们,很随意地把村庄掩藏着,若不是树叶开始凋零而留下间隙,走在村外的路上是很难发现这个村庄的。

女人停停,才下了决心,上前去敲村边人家的木门。

好一阵,木门吱的一声裂开一条缝,一个苍老的脑袋从门缝间挤出来,同时挤出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是谁,你?”

“我?我是谁?”女人对这个问题一时无法明白过来似的。她甚至有些惊恐,于是侧侧头,望了望村外。

暮色中,村边的树影更浓密了,女人无法望见远处的塔影。

门缝裂得更开了,老人的脑袋仿佛千年的龟首,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女人也扭身挤进门里。

嘎一声,老人把黄昏和婆娑的树影一并关在门外。

火膛里阴阴的火光跳跃着,跳进老人和女人那四个幽暗的瞳仁里。老人在火膛旁边坐下,从壁角拿过一根长把烟斗,开始不紧不慢去装烟丝。装够了,才把烟嘴戳进皱纹深处的嘴巴,弯弯腰,让烟斗在火膛里接上火。

老人的嘴巴重重地吧嗒了两下,最初的这两口烟似乎格外浓酽。老人意味深长地抽完这两口烟,才悠悠然抬起头来,瞥一眼女人,说:“从哪里来?”

女人望着老人,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问你呢,问你从哪里来?”老人又瞥一眼女人,嘴巴里仍衔着那个烟嘴。

“宝庆。”

“要到桂林去啰?”

“不去桂林。”

“不去桂林?”

“不去!”

老人似乎懒得去追究这些无所谓的问题,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放回壁角,在楼梯下的竹椅上躺下,缓缓地说:“火灰里有红薯,焙熟了的,吃了上仓房里歇息。”

女人在火灰里一扒,果真有两个熟红薯,蛮大个。两个红薯下肚,已经半饱,然后女人点上松明,沿着老人头上的楼梯上了仓房。

躺在温软的干稻草上面,女人心想,得好好歇一晚,明天好赶路,上塔山。

女人是被一阵锣鼓声震醒的。

女人睁开眼,周围很幽暗,窗外却似有似无地晃映着浅红的火光,那锣鼓声与火光好像源自一个地方。

“咚锵、咚咚锵,咚锵、咚咚锵……”

那锣鼓声愈发地响亮了。女人爬起来,凑到窗前,见远处的树林里火光冲天,有大声的喧哗跟火光一样热闹。

女人下了楼。

楼梯下的竹椅是空的,老人不知去向。女人绕过火膛,自黄昏时她进来的木门走出去。

外面山风料峭,女人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她迟疑一下,又抬起脚,踏着林间隐隐约约的小路,朝火光闪烁和人声鼎沸处走去。

几近疯狂的人们,在林间宽阔的坪地里围了一个圈。

女人挤进去。

熊熊的篝火旁,一张宽大的四方桌,桌上点着香蜡,供着三牲和果品,宽袍大袖的巫师在桌上的空隙间跃着、跳着。桌边四个汉子,手拿竹棍,绕着方桌兜圈,把竹棍舞得生风,不时在桌沿上猛击几下。而锣鼓手则站在篝火的另一边,那敲锣击鼓的动作非常夸张和滑稽。汉子和巫师劲舞一阵,锣鼓声就停下来,周围的人一齐发声喊:

“雄呢……啊……雄呢……”

这声音深沉、庄重,洪亮如钟。喊过,巫师和四汉子舞得更疯狂,锣鼓声愈发地激烈而强劲。

锣鼓停,巫帅高叫:

锣鼓一声震香坛

吉日良辰愆保山

人人把歌唱

个个来跳香

一山唱歌千山应

一村跳香百村欢

巫师唱毕,四汉子接着唱:

心想唱来又想笑

八十老娘吃包米泡

娃就怕红海椒

蚂蝗就怕烟屎闹

螺丝就怕针来挑

……

最后,众人齐吼,巫师一个跟斗从桌上翻下来。四汉子伸手接住,将巫师抛向空中。巫师从空中落下来,四汉子又接住,将巫师又抛出去。这一回,却没抛向空中,而是抛向那堆熊熊篝火。然后巫师一个鹞子翻身,纵过火头,在锣鼓手前面落了地。锣鼓声重又响起,而众人已作鸟兽散,离开篝火回家了。

女人夹在众人中间,回到村边的木屋。

女人又看见了老人,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楼梯下的竹椅上。

怕惊动老人,女人放慢了脚步,轻轻踩着楼梯往上爬去,不想老人的身子在竹椅上翻了一下,他的声音跟火膛屋一样幽黑:“刚才去什么地方了?”

女人的脚步一上一下地搁在楼梯上,低头从楼梯间望下去,觉得黑暗里的老人竟然有些像篝火旁跳香的巫师。

“去看了篝火。”

“嗯。”

“我从来没见过的。”

“嗯。”

“村上有什么事吧?”

“嗯。”

女人不再说话,轻轻上楼,进了仓房。

女人一觉睡过去,竟昏昏沉沉,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她感觉浑身酸痛,不知是近一个月的风餐露宿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几乎没了爬起来的力气,只得又躺了下去。

太阳已经西沉,树叶在枯黄的夕阳里飘舞着,纷纷降到地上。女人觉得自己也成了一片游离枝头的树叶,一飘一飘,又飘落到刚才的稻草堆上。

女人总是做着同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马队,沿着前一天傍晚她进村时的路线进了村。马背上彪悍的男人提着缰绳,握着短铳,目光和胡子都很锐利。有几匹马没载人,背上驮着麻袋,鼓鼓的。月亮在树间觑着这一行人,把他们的影子神秘地投在村边的石坎上或篱笆上。村上几只狗吠得有气无力,远远地蹲着,并没有向这伙人靠近的企图。马背上的人并不理会狗吠,只顾低着头,摇晃着身子,悠悠地进了村……

往往,梦到这里,女人就醒了。

女人直起身,把身下的稻草弄得窸窣作响,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总做同一个梦。

女人躺下,忍不住又去瞅一眼窗外:月光茫然,蝙蝠在窗边划过一道弧,不知去向,有狗在叫,有一声没一声,像老妇人空洞的催眠曲。

女人混混沌沌,复睡过去。

马蹄声鬼使神差,又回到女人荒诞的梦中。

如此反复多次,最后那伙人把马匹拴到女人梦里的树上后,去敲村边人家的木门,砰砰砰,很有节奏。

蓦的,女人被敲门声惊醒。

与前几回不同,女人醒来后,梦境中的敲门声竟然还在楼下的木门上响着。女人于是醒得非常彻底,了无睡意。

谷堆旁的仓壁上,爬着一圈酒杯般大小的亮光,红黄红黄的,在黑暗的仓房里格外醒目。

女人睁大一双眼睛,顺着竹杆般的光柱寻去,原来是从楼板下斜插上来的。女人伸手,酒杯样的亮光立即扣到她的手掌上。

女人头一低,屁股一翘,一只眼睛贴到楼板上的光洞里。

楼下火膛旁,老人一手握刀,一手抓着一只大红公鸡,单腿跪在地上,他合了双眼,嘴唇快速翻动着。兀地,老人握刀的手一扬,旋即向鸡脖子抹去。只听“吱”的一声,鸡脖上喷出黑红色的血液,老人的眼睛也睁开了。

“好!”

一旁的几个汉子高声叫道,目光跟着老人手上的血鸡在半空划弧。后来老人提着鸡,在桌上绕了一圈,往每只酒碗里滴上几滴殷红的鸡血。

浓烈的酒香,伴着鸡血的腥味,在屋里飘荡起来……

闹腾到后半夜,那伙人终于走了。女人再也无法走回梦境中,她在稻草堆上翻腾了好一阵子,最后起身开门,顺楼梯下了楼。

老人躺在竹椅上,仿佛已经睡去。

桌上和地上一片狼藉,火膛里的断枝燃着残火,忽明忽暗地映着四壁。老人的眼睛仍然合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是谁?”女人问。

老人脸上的皱纹蠕动了一下:“外乡人。”停停又说,“你见过远处那座塔吧,那叫云塔,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

女人就“哦”了一声。

“给你讲个故事吧。”老人把身子挺直,拿起那根长把烟斗:“那是不久前的事……”

女人赶早上了路。

离开村边的木屋时,老人说:“你一定要走,我不拦你。不过,你是无法上得云塔的。”

女人记住了老人的话,但她执意要走。她是那种看准了什么,就要一竿子插到底的女人。

路上的落叶似乎又比前几天厚了一层,踩在上面,有一种松软轻飘的感觉。女人将头抬起,望一眼云塔,又望一眼云塔,脚下的步子迈得好看而又坚定。

女人不由得又想起昨晚那伙人,想起老人讲的那个故事。

一切似乎都在预想之中。此前女人冥冥中好像还无数次地编织过这个故事。因而女人对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倒是觉得老人讲故事时的语调格外诱人。她曾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去模仿老人的口气。

那是不久前的事。老人是这样开头的,声音像幽深的山谷里的气浪,舒缓而又底蕴十足。

大约是夏末秋初时节,树上的叶子还是青青翠翠的,路上走来一行人,三个枪兵押着两个犯人。犯人一大一小,大的四十多岁,满脸的络腮胡子,小的大约十八九岁,眼角有一颗黑痣。他们挨近村边时,太阳快落山了。

胡子犯人说:“就在这村里歇一晚吧,实在走不动了。”

“那怎么行,三天内赶不到桂林是要砍头的。”一个枪兵说。

“据说要过那云塔……”黑痣年轻人的话还只说了半句,另一个枪兵扬起了枪托,吼道:“别啰唆,快走,在哪里黑天,就在哪里歇。”

这时老人从村外挖药回来,刚好听到了他们的话。老人把药锄别进腰间的汗巾里,望望远处的云塔,又瞧瞧这几位路人,说:“就到我家住一晚吧,明天早点赶路。”老人还补充道,“听说过一句这样的俗语吗:白天莫进沙角洞,夜晚莫过云塔坳。”

就在这一行人准备跟老人进村时,后面又来了一个陌生人,他说他和云塔上的人是好朋友,跟他走没问题。

那些枪兵于是改变主意,催犯人继续上路。

果然,云塔上那晚出了事。

不过那事出得蹊跷,以往都是塔上的人得手的,这次塔上的人包括那个诱枪兵上塔的陌生人,都栽在了两个犯人的手里。

老人一直不信这事,后来还是胡子和黑痣下坳亲口告诉老人,老人才信了。

那陌生人原是塔上的头人,他看中了枪兵手上的长枪,诱他们上了塔。

上了塔,陌生人和塔上人把胡子和黑痣扔在塔脚的屋角,陪三个枪兵喝了半宿包谷烧,竟然一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屋角的胡子和黑痣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被凌厉的山风吹醒了,睁开眼,一片漆黑,屋外却有依稀晃动的火光。胡子挪到黑痣面前,说:“想想办法吧。”

黑痣点点头,站起来。

屋外燃着两堆明明灭灭的灶火,灶上架着铁锅,锅上冒着热气,水好像已经开了,大概是塔上人用来泡澡的,灶前有一个大王桶。

胡子和黑痣趴在两堆灶火前,把被死死绑着的手塞进灶火里,硬是咬着牙,烧爆了一层手皮,这才一用力,那烧焦的绳子便从手腕上脱落下去。

两人走进庙门,在庙堂前发现那伙烂醉如泥的酒鬼。他们把早被卸了枪支的三个枪兵扒开,将陌生人和另外几个人一一拖出去,扔进王桶里,然后把开水翻涌的铁锅抬到桶沿上,猛然往里倾去……

女人真不相信,故事就这么简单。

女人的双脚在厚厚的落叶上踩着,那种软软塌塌的感觉,仿佛正好踏在那被开水泡软的尸体上。

午后的太阳晃着苍白的光,将高高的云塔照耀得有些迷离。

女人已爬上山坳,与云塔距离很近了。她喘着粗气,鼓胀的胸脯起伏着,微黑却秀丽的脸上,爬着蚯蚓样的汗印。

“嗖——”一样东西倏地从女人耳边擦过去。

女人一惊,后退一步,睁大眼睛细瞧,发现前边三步远的地上,赫然插着一根长长的竹签。女人偏偏脑袋,把眼睛转过去。

一个年轻人站在一棵大树后,冷冷地瞅着女人,眼角处一颗黑痣十分抢眼。

女人心上颤了一下,想起昨晚那伙喝鸡血酒的汉子中就有这个黑痣。

女人又想起老人讲的胡子和黑痣用开水烫死塔上人的故事。

“我要到塔上去。”女人收回目光,声音不高不低地说。

黑痣从树后走出来,表情冷漠,语气却有几分柔和:“要上塔,先把竹签给我拔出来。”

女人过去试了试,那根竹签竟然生了根似的,根本没法拔出,哪怕一丁点儿。女人心下暗想,那竹签若从自己身上穿过去,一定穿个对穿的。

但女人还是说:“我要到塔上去。”

黑痣说:“你一个女流之辈,胆子倒大。”

女人说:“女的就不兴上塔?”

黑痣说:“那是男人的地盘。”

女人说:“男人的地盘又咋样?”

黑痣说:“到塔上去的人,不是成了小鬼,就会做魔鬼。”

女人说,“小鬼、魔鬼我都愿意做。”

黑痣说:“那好吧,你自己上山。”

女人撅着腚,开始往山上爬。

爬几步,又抬头望一眼前面刀削斧斫般的山崖。心里想,自己还从没爬过这么陡峭的山崖,可不管怎样,今天一定得上去,哪怕摔断手脚。

女人正想着,就看见山崖上滚下一样东西,一直滚到她脚边的石坎上。

女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只骷髅,额骨上泛着苍白的光,两个空空的眼洞古怪地张着,阴森森的。

女人定定神,抬起一条腿,对着那骷髅飞起一脚,那骷髅射将出去,弹在石坎下的坡地上,而后骨碌碌地翻滚下山。

女人掉头,继续往上爬。

岂料山崖上又滚下一样东西,竟然又是一只骷髅。

那骷髅也怪,女人抬脚踢了几次也踢不开,仿佛附有一种奇特的磁性,黏在女人脚边不肯离开。那黑黑的眼洞似乎还透着一种乞怜的目光,正向女人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女人心上一软,弯下腰,将这骷髅抱起来,抱得紧紧的。

冥冥中,女人恍惚觉得自己与骷髅之间有一种什么说不清的联系,那眼洞,那鼻梁骨,那下巴颏儿,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特别熟悉。今天女人仿佛是被什么力量指使着,特意来与这只骷髅约会,从而了却一段前缘。

女人鼻子一阵酸涩。

山崖上突然出现一只狼狗,狂吠着,箭一般俯冲下来,在女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张牙舞爪,往她身上扑过去。女人欲避已经不能,一个后仰,倒在石坎上,脑袋在石棱上重重地一磕,顿时天旋地转,好像世界立刻就要毁灭,但女人的双手仍紧紧搂着骷髅。狼狗从她身上纵了过去,旋即又狂风般反扑回来。

但这次狼狗不再侵犯女人,它张着大嘴,把骷髅从女人身上叼走……

女人醒来时,周围昏黑如漆。

女人试图站起来,却感觉脑袋格外沉重,身上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黑夜的确恐怖,女人真害怕这世界会永远这么混沌下去。

良久,女人的神志才清醒过来,她渐渐记起午后的情形,包括那阴阴的黑痣人,以及凶猛的狼狗,同时也记起那怪异的骷髅。

女人恍然悟起了,那骷髅后来是被狼狗叼走的。女人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由,狼狗和她似乎对骷髅有着同样的奇特的兴趣。

女人的身子又扭动一下,身下响起窸窣的声音。

女人猛然意识到自己到了哪里。

望望四周,一扇朦胧的窗户显现在她面前。她在身边抓到几根稻草,又摸索着抓起一把干燥的谷子,然后瞪眼四处搜寻,欲寻着那只酒杯般大小的亮光,结果徒有四壁。

天一亮,女人就开门下了楼。

老人坐在火膛旁的竹椅上,只顾吧嗒吧嗒抽他的长把烟,并不理会女人。

女人问:“是谁把我弄回来的?”

老人把烟斗从嘴巴里拔出来,深深长长地吐一口烟雾,再吐一口烟雾。那烟雾在火膛上方飘一飘,便消散了。

“我知道你上不了塔山的。”老人的声音如落叶般,在晨光中悠然荡漾。

“难道我只能这样在这里待下去?”

老人不再说话,把烟斗放到壁角,将整个身子放平在竹椅上。

村子里约摸二十四五户人家,一色的板装木屋。秋天的落叶四下飘着,飘向青瓦和杉皮间杂的屋顶,飘向岩石砌就的阶前,飘向蜿蜒伸展的小路,满世界因而都铺满辉煌。风乍起,空中的落叶旋起来,地上的颜色也似要浮起,整个村庄都在鼓动着。

老人带着女人在村上悠悠转着,脚下的颜色似乎也随着他们的步履,发出绚烂的声音。碰上村人,老人总要打声招呼,或点点头。村人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女人。

“这是湖广交界,离湖南的宝庆和广西的桂林各有三百里路程。”老人跟女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进湘人桂,除了这个地方便没别的路可走。”

女人任老人在一旁唠叨,有意无意地听着,一双腿不紧不慢,眉下清丽的眼睛在半秃的林木间浏览着,偶尔抬头望望远处缥缈的塔影。

女人跟着老人来到村后的小山前。

老人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山边一棵大枫树,大枫树上的叶子火一样红,燃烧着一方晴明的天空。

“你自己过去看看吧,那里有一眼山泉,终年温热,可以洗脸、洗衣,晚上没人时还可以去泡泡澡,村上的妇人和妹子晚上就常常去。”说完,老人转身回了村。

果然,女人在枫树下面看见了那一泓映着枫叶、冒着热气的泉水。

女人蹲到泉水旁,见泉底的石罅中偶尔吐出一两个气泡,咕噜噜冒上来,在抹着红枫影子的水面开出灿然的水花,即刻化作圈圈涟漪,往四周散淡开去。

女人掬一捧温泉,往脸上洗去。脸上就生长出一种细滑甜腻的感觉,仿佛是被自己深恋着的男人抚过、舔过。女人就用温泉在脸上抹了个够,又脱掉脚上的布鞋,把一双白白净净的腿脚,往水中缓缓溜过去。

猛然,女人在泉水里瞅见了一个变了形的人影。

女人别过头,往身后瞅了瞅。

又是那个眼角长着黑痣的年轻人。

女人身上不由得紧了紧,转动眼珠,往黑痣身边瞧,见没有狼狗之类的恶物,才松了口气。

“你来干什么?”女人说,“怎么不牵狼狗来咬我?”

黑痣嘴角有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阴阴的眼睛里面隐含了些许暧昧。“要咬,那天早就咬你个稀烂,今天你还有个完尸?”

女人说:“你是谁?”

黑痣说:“到过塔脚,还不清楚吗?”

女人说:“你让狼狗把那骷髅叼到什么地方去了?”

黑痣把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抬头去仰视温泉旁那棵红叶稀疏的大枫树,说:“我不是来跟你争这个的。今晚胡子来找你。”

说完,黑痣兀自走了。

夜晚无风,村子很宁静。

女人在火膛里点上松明,举着,绕过老人的竹椅,沿楼梯上楼去。女人看见自己那怪模怪样的黑影,一会儿晃到木壁下,一会儿又拖在楼板上。

上了楼,走近仓房,女人在门边伫立了好一会儿,心上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感到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就要在自己身上发生,这是她非常害怕发生,同时又非常渴望发生的事。也许,她会因此作出重大的牺牲,但她又会因此而得到一条实现自己夙愿的最佳途径。

女人愣着。手上的松明爆出一滴滚热的松油,噗一声击在手背上,她被烫得惊悸一下。女人收回心思,去推仓门。

草堆上已经躺着一个人。

女人稍稍迟疑,旋即就抬腿跨过门槛,进了仓房,把手上的松明放到谷堆旁的方形岩石上。岩石上面有一个洞,里面已积了不少松明火的灰烬。松明火架在石洞上方,就好像烧火膛一样,蛮明亮。

女人觑见松明火又叭地爆了一声,在火尾上头腾地喷出两粒火星。

女人转身,打量那人。

那是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两个眼珠躲在鬓须深处,就仿佛草窝里的两粒鸟蛋;一方宽额,爬着几条皱纹;一条肮脏的黑染粗布衣敞得很开,胸腹上油黑的肌肉健壮而又苍劲。

女人知道他是谁。第一个晚上在这仓房里留宿时,她就从楼板上的小洞里看见过这个满脸胡须的男人。而且那伙汉子中间,就数他把筷子叉得最快,把滴了鸡血的酒碗举得最高,把喉咙仰得最陡。

“你坐下吧。”胡子自己先坐起来,在屁股下面弄出沙沙的响声。“不要木头一样,立在那里不动。”

女人没吱声,在旁边的草堆上坐下来。

松明火在女人和胡子对面又爆了一下。胡子说:“我要借借你的肚皮,在你肚皮里放颗种子。”

女人望着松明火,睫毛闪了闪,再没别的反应。

胡子瞅一眼女人,说:“我现在什么都有,山头,粮食,枪……就缺一个小子,一个我死后为我点香烧纸的小子。”

女人说:“要是我不借呢?”

“不借?”胡子怔一下,忍不住喷出一声笑来,“你不借?你是我砧板上的鱼、撑架上的肉,我要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你还敢说不?”

“不见得吧。”

“那好,今晚就让你尝一尝我的厉害。”

胡子说着,霍地站起身,几步跨到门边,“哐”一声关上门,然后转身,鼓起腮帮,对着岩石上的松明火一口气吹过去。

松明火噗地响一声,熄了。

“看我怎样消磨你!”胡子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然后就像那天午后那只狼狗一样,向草堆上的女人疯狂地扑过去。

其实女人并没怎么反抗,就从了胡子。

木楼摇晃起来……

秋天一晃眼就过去了。

女人等待着胡子。女人确信,那狗日的会回来的。尽管胡子秋天里在女人的草堆上待了三晚之后,再也未见他露面。

女人走出仓房,走下木楼,走进铺着散淡阳光的冬天里。

几乎每棵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女人见那些枝枝丫丫,像无数干瘦的手指执著地伸向天空,似在与苍穹奋力地争辩着什么。

女人漫无目的地在村前村后转着。

半生不熟的村人,用各色目光和浅笑与女人打着招呼。坎下,树后,不时有村狗转出来,微低了脑袋,轻摇着尾巴,一副温驯的样子,全没塔山上狼狗的凶恶野蛮。

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女人身边。老人脚下一双六索草鞋半新不旧,和地上那些褪了色开始变腐的草叶一个颜色。

老人的步子是轻盈的、无声的,一种踏叶无痕的仙风道韵。

女人弄不清,地上的腐叶已没了秋天的蓬松和干燥,为什么自己的脚步落在上面,还会发出沙沙的响声,而不像老人的脚步那样,充满着沉静而悠然的自信。

老人说:“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塔上的故事吧?”

女人瞅老人一眼,不明白这话意思何在。

“那位栽在胡子和黑痣手上的陌生人有一帮兄弟,他们虽然跟胡子和黑痣他们较量了一次没占着上风,在塔坳上丢了不少血尸,但他们很快又在桂林城里重新组织了一批人马,而且声威气势一天比一天壮大。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收拾云塔上的人的。”

女人没说什么,但愿老人的故事是编的。可不是吗?整个冬天,云塔上没一点儿动静,村庄里也没任何异样。这世界仿佛一只搁浅在滩上的旧船,不进亦不退,停滞着,只任时间的流水不止不息地自一旁逝去。

女人望望远处的塔影,又瞧瞧眼前的林木,便忽然想起一回事。女人掉过头来,等后面的老人一步步走近,才说道:“林子里怎么不见跳香了?”

老人在女人前面停住脚,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注视了女人一阵。问:“你也知道跳香吗?”

“怎么不知道,敲锣击鼓,跳桌舞棍,还要大声吼叫。”

“不是任何时候都跳香。”

“什么时候跳?”

“有天灾人祸时就跳,祈神求鬼保佑平安。”

“初秋那次跳香,据说是塔坳上死了很多的人,是吧?”

老人合上眼睛,没直接回答女人,却从嘴唇里吐出一串颤语:

“雄呢……啊……雄呢……”

女人觉得老人的声音深长邈远,竟一下子就渗入自己体内,跟着她的血液一起流动起来。

这次回去后,女人好久不再到林子里来。

女人越来越慵懒了,成天就待在仓房里。她裹紧从老人那里拿来的宽大的棉衣,缩在草堆里,不声不响的,宛若一只死猫。只有那张姣好的秀脸上,一双眼眸子不时要转动几下,望望身旁一天天少将下去的谷堆和灰白苍茫的窗户。

窗外已经飘起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将幽暗的仓房都辉映得明朗亮丽了许多。

女人忽地有些兴奋。

于是她爬起来,推开窗户,对着满天漫舞的雪花,大声吼道:“胡子,我日你祖宗十八代哟——”

冰雪开始消融的时候,春天已经来临。

村里的人开始在村道上走动,在田野里劳作了。

女人走出木屋,发现这个村庄与年前有了明显的不同:地上的腐叶消失得差不多了,黑色的土地蓬松、洁净,悄悄冒着清新温润的气息;树枝还是秃秃的,但分明已透着生机,枝头不经意间就钻出尖尖细细的嫩芽。

这天晚上,胡子点着松明火,进了仓房。女人躺在草堆上,看都没看胡子一眼。

胡子说:“你肚子里装上我的种没有?”

见女人没有出声,胡子把松明火往岩石上一扔,扑到女人身上,将女人的衣服扒开。

女人的肚皮细细嫩嫩,然而这细细嫩嫩的肚皮却扁平扁平的,没一丝意思。

女人侧过脸,望着胡子那胡须深处的两个眼珠,那眼珠缺乏光泽和神采。女人就笑了,笑得得意而暧昧:“你以为你日了我,就能在我肚子里留下种子吗?”

胡子的手从女人肚皮上滑下来,在楼板上一撑,直起身,站到窗户边,怔怔地望着窗外洒着淡淡月色的春夜。

女人说:“这是怨不得我的。谁知你那种是死种、坏种还是好种?”

胡子霍地转过身,跨近女人,一只膝盖跪到楼板上,揪住女人的头发,往楼板上狠狠地撞了几下,然后剥去自己身上的衣服,再去撕女人的裤子……

胡子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才死人一般从女人肚皮上滚将下去,睡死在草堆里。他的鼾声粗重放肆,把楼板都震动了。女人瞅一瞅胡子脸上那草窝一样蓬乱黑黢的脸,心上生出一股厌恶和憎恨,不由得满身燥热起来,便穿上衣,幽灵一般出了仓房。

女人想起老人曾经带她去过的温泉。

枫树下,温泉正冒着迷离的热气。女人靠近泉眼,用手在水里试试,温热而滑腻的感觉立即流遍全身。

女人开始宽衣解带,那窈窕而丰满的身子立即融进乳色的月辉里。她看看水中那微晃着的裸影,蛇一样溜进水中,与皎月共浴起来。

枫树后此时转出一个影子。

女人不慌不忙地抚摸着自己身上那富有弹性的肌肤,仿佛将晚上的燥热烦闷都彻底地清洗掉了。

影子正一步一步靠近温泉。

女人依然专心摩挲着自己的胴体,半响,才将脑袋仰一仰,说:“黑痣,还痴呆着干什么?想下来,你就早点下来。”

黑痣吃了一惊,转过身,装模作样在夜空中瞟着。

女人把身子仰起来,把她女人的生动和诱惑仰起来,仰起来……

十一

夏天里,女人的肚子隆起了。

秋天里,女人的肚子隆高了。

夏天里,秋天里,胡子到村里来得更勤快了,一连来了好几趟。

瞅着女人小丘般的肚子,胡子草棵里的眼珠子直晃亮。胡子不再去动女人的身子,女人已经变得格外的神圣和崇高。

胡子给女人带来许多东西,都是用马驮来的,装在麻袋里,有鸡鸭鱼肉,有大人、孩子的衣帽鞋袜,还有成捆的布匹,每回都堆到女人的仓房里,堆得满满的。仓房里堆不下了,就堆到火膛旁老人的竹椅边上。

女人的草堆垫上崭新的褥单、厚实的棉被。谷堆旁的岩石上有了一盏煤油灯,一边放着洋火,女人晚上再不用烧烟腾腾的松明火了。

“好好养着。”胡子说,“把我的崽生下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女人说:“什么都给?”

胡子说:“当然。哪怕我身上的四两命。”

女人说:“就要你四两命。山头、粮食、枪支值个狗屁!就你那四两命还值两个卵钱。”

胡子点点头,觉得女人的话还像话,有点不同凡响。胡子说声“我走了”,就神气地带着他的人马,得得得出了村。

大约到了秋末,树上的叶片快落光了,地上又铺起一层厚厚的绚烂,女人张开两条浮肿的大腿,生下一个孽种。

女人其实是到鬼门关里去跑了一趟。

女人身下的棉絮全被污血浸透,满仓房都是恶臭熏天的血腥味。老人从村里请来的接生婆,捏着鼻子在仓房里打了两个转转,就被熏出了仓门。女人三番五次折腾着,几乎死了过去,然而最后还是凭借一种神奇的力量,又睁开了双眼。

这样死不值,这样岂不白进村一趟,白怀了这个孽种?女人想,这样死,白死。

女人死人一般在仓房里睡足三天三夜,忽觉得胸脯鼓胀起来,于是猛地醒转过来,直起身子,低头瞥见胸前雪白的大乳,抖抖颤颤地高耸在那里。

“把我的崽抱来!”女人叫道,“我的崽呢?”

老人立即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满脸皱巴的人秧子。他稍一迟疑,便跨进门槛,把怀里的小人秧子交到女人手上。

女人迅即把乳头一把塞进那只饥渴得不停地撮着的小嘴里。那个小秧子就活泛了,小腮帮一鼓一鼓的,喉咙骨碌骨碌猛吞猛咽着,小手舞弄起来。

女人浑身一阵松活,略肿的眼皮下,那双眼睛溢出汪汪亮亮的色彩。

十二

无月,窗外灰灰的,很幽暗。女人把目光收回来,停在天花板上。胡子半年未进村了,不清楚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不过,女人心中很踏实,有这个小人秧子在这里,胡子总会来的。

大概喝足了,小人秧子那只小嘴巴松了劲,从乳头上退下去。女人把小脑袋摆平,抽出小脑袋下面缆绳一般枕着的手臂,扭扭有点酸痛的腰,翻了个身,她觉得这样舒服多了。就在女人眼睛合上之前的那一瞬,忽觉得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定睛一看,仓壁上印着一只酒杯大的红黄的亮光,就如她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的亮光一样。

什么时刻了,老人还没歇息?女人是清楚老人的习惯的,没有特殊情况,老人天一断黑就要熄灯入睡,很少熬夜。

女人将身子挪过来,趴着,把一只眼睛贴到光洞上面。

楼下火膛里毕剥燃着忽明忽暗的柴火,火膛旁的桌上点着蜡,插着香,摆着酒杯。两个背影拱在桌边的石板上。

那是胡子和老人在打卦占卜。

女人轻手轻脚,出了仓房,到了楼梯头。这时胡子和老人已经回到桌上,正在大口嚼肉、喝酒。女人还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这一回,你总该把她娘崽两个接走了吧?”

“不忙,忙什么呢?”

“还不忙,人家连崽都给你生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呀,有崽万事足。”

哐当,干杯的声音。

不一会儿,老人又说:“你肚子里的肠子到底拐什么弯弯?”

胡子说:“我拐弯弯干什么?刚才得了一卦阳卦,把崽放村里我放心了。日本人已进了宝庆城,原想跟桂林那帮人较量完之后,再与日本人去拼老命。谁知他们声明暂时不跟我斗了,要先去干小日本,回头再算我的账。”

咕噜噜,灌酒的声响。

老人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是个血性男人,而且是宝庆人,难道安心让父老乡亲遭殃!他们桂林人也要去宝庆打小日本,而我这个宝庆人却仍占着山头死守,我成什么人了?”

老人说:“算你还有种!”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胡子又咕噜咕噜灌下一盅,“桂林那帮人要取道我的塔场路去宝庆,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你就给他们让让路。”

“说得倒轻巧!我一让,岂不是引狼入室?!谁知他们是打宝庆还是占我的云塔。”

“云塔本来就是人家的。”

“可这是我用自己的脑袋瓜子赚来的。”胡子说,“当然,如果我不让,我这一辈子就留下了骂名。”

沉默。喝酒的声音。

“娘崽两个还是待在你这里。”又是喝酒的声音。

女人离开楼梯头,回到仓房里躺下。她想胡子是会上来的。

胡子上到仓房里的时候,天快亮了。

胡子从女人身边抱起小人秧子,用满是酒气的嘴巴在小脸蛋上啄了一下。那小人秧子就兀地醒了,哇一声大哭起来。

胡子蛮高兴:“有种,有种!就凭你这洪亮的喊叫声,今后一定有能耐守我的云塔。”

胡子把小人秧子放回原处,望着他哭够了,睡着了,才又把臭嘴往女人脸上戳去。女人别着头,却没能躲开,便一把揽住胡子的脖子,用牙齿死死咬住那一脸的粗拉的胡子,狠命地撕,狠命地扯。

胡子毫不介意,仰着个脸听凭女人撒野,撒个够。胡子觉得这挺够味,挺刺激。胡子心里着实是感谢女人的。

直到女人自己撕扯得没了耐心了,胡子才掰开女人的头,掰开女人的手,一个鹞子翻身,骑到女人柔韧软绵的身上,像农人开垦田地一样,穷凶极恶地开垦了一顿。

天将亮时,胡子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去。

女人张着双腿躺在那里,动都懒得动一下。胡子已经走到门口了,女人才不紧不慢地说:“就这么走了?”

胡子说:“有啥话,你说。”

“这一走,得多久再打转?”

“说不准,这一回恐怕……”

“给你生了崽,生得死去活来,你却连管都懒得管我们一下。你原先可是答应了的,给你生了崽,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我记着。”

“记着就好。”

“你说,你要什么?”

“我现在不要。”

“以后我会给你。”

“你不想多看一眼你的崽?”

胡子转身,又俯首瞧瞧小人秧子。借着窗外的熹微,胡子看见小人秧子长得很有虎气,额头上光亮亮的。

女人见胡子的目光那么专注,也掉过头瞅了小人秧子一眼。女人说:“现在已长大了许多,初下地时可是皱皱巴巴的,像个老树蔸。”

胡子瞅瞅女人,向前移移身子,用大手在女人那平躺着的光滑细腻的胴体上缓缓地走了一遍,然后站起来。

女人说:“总该起个名吧?”

胡子望着窗外,认真想了想,说:“他是去年这个时候生下地的,那就叫秋生吧。吴秋生,跟我姓。”

胡子走了,在他给小人秧子起了名之后,在由暗变明的曙光慢慢蓄满窗户的时候走了。

胡子走后,村边连续过了三天三晚的兵,都是往宝庆方向去的。有步兵,有骑兵,有排着队列的,也有游勇散兵,那服饰更是五花八门,甚至衣衫褴褛,搞不清是什么兵种。

女人有时就立在窗前看过兵,一看就是小半天,有时看着看着,就将小秋生都忘记了,饿得他哇哇叫着,寻奶吃。

兵过完了,村庄里又安静下来。女人给小秋生穿着衣服,说:“秋儿,秋儿,跟娘去林子里玩吗?”

秋儿就笑,一双小脚在楼板上猛蹦。秋儿还不会说话,但他似乎已懂得娘的意思了。

娘崽俩缓缓地在村边的林间移动。

许久没出屋了,女人惊异地发现,季节竟然这么快又进入了秋季。她望望天空,望望开始掉叶的枝头,眼角不觉滚出浑浊的泪水来。

秋儿挣脱女人的手,蹒跚着走到前面,蹲下,在地上拾起一片半枯半黄的落叶,认真地瞄一会儿,再举起来,晃了晃。

女人生怕秋儿摔倒,赶紧走过去,将他搂住。秋儿却一个劲儿地挣扎着,继续用力挥舞小手上的落叶,那派头,仿佛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奥妙。

女人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他们走过那个村人跳香的林间空地,走向不远处的小山下,来到枫树下的温泉旁。那温泉总是冒着热气,水里映着远的天空、近的枫树,晃晃悠悠,亮亮丽丽。

见女人用手去泉里捞水,秋儿也舞着手和脚,要往下面冲。女人紧紧地拉住秋儿。秋儿没法近水,又挣又扭,哇啦哇啦猛叫。女人轻声咒道:“你想下去吗,孽种,你这孽种,你就是在这肮脏的地方变的孽种!你好贱好贱哟……”

十三

女人在火膛里添了一把柴,那火便兴旺起来。女人麻利地做着晚饭。自从老人生了一场病后,女人就几乎把家事全包了,不再让老人插手。

秋儿在村子里疯跑了半天,见太阳快要落山了,才在村边的树林里与小伙伴们分了手,径直走回家里。他一只鞋子趿拉着,另一只鞋子已不知去向,光着污黑的脚丫子。人还在门外,那稚嫩的童音却进了屋:“娘——”

女人在屋里忙着,没应秋儿,似乎没听见秋儿的喊叫声。

秋儿那只光脚丫猫爪似的在门槛上一抓,人就上了门槛,他耀武扬威地站在那里,眼珠子朝屋里骨碌转溜着,猛喊:“我晓得了。”

秋儿猛喊,“我——晓——得——了——”

老人从竹椅上直起身,朝秋儿说道:“秋儿,你晓得什么了?”

“我晓得了——”秋儿很得意地瞧瞧老人,又瞧瞧女人,说,“村里的小伙伴都不敢欺侮我了。”

秋儿没等老人和女人反应过来,接着大声宣布道:“我有爹了!”

老人一惊,用眼角觑了女人一眼。女人光洁的额头迅速地一皱,嘴角蠕动了一下。

秋儿毕竟是不满三岁的孩子。他继续自豪地叙述:“他们都不敢骂我野杂种了。他们说我爹是打鬼子的英雄,一枪一个鬼子,从没放过空枪,好了不起!”

秋儿说着,眯起一只眼睛,以手当枪,对着竹椅上的老人“啪”地开了一枪,然后死死牵住女人的衣角,一甩一甩,乞求道:“娘,告诉我嘛!”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爹在哪里。”

女人把秋儿的手打开,不耐烦地说:“他是什么人,长大你就晓得了。”

秋儿嚷:“我要向他学打枪,打那些日本鬼子,啪,啪啪!”

这天晚上,女人再也无法人眠。她身边总是响着秋儿要爹的叫声,以及学打枪的啪啪声。女人望望身边秋儿那大概是做着好梦而眉飞色舞的睡态,心中真像打翻了五味瓶。

直到下半夜,村子里的公鸡已经叫了两遍,女人迷迷糊糊地还没睡牢实。这时女人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得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到了村外的路上。

女人好像听出了什么,起身,扒到窗户前,朝外瞟着。

这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林子里的枝枝叶叶都映着幽白的月辉,有队伍恍恍惚惚从林间的石路上走过。与前次不同,前次是从云塔方向朝宝庆那边去的,这次却是从宝庆那边往云塔这边而来。而且那次的队伍匆匆忙忙,拖拖拉拉,有一茬没一茬的,这次却显得从容不迫,整整齐齐,煞是神气。

正在女人贴在窗边仔细瞟着的时候,仓房门被人砰砰砰敲响了。

女人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瞥一眼黑暗中紧掩着的仓房门,转身回到被窝里面。

敲门声更响了。

女人仍无动静。

敲门人停停,再动手敲,一边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快开门,我回来啦。”

女人不紧不慢地翻了个身:“你是谁?”

“我是谁?”敲门人迟疑一下说,“我还能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胡子。”

“你不是胡子。”

“那我是谁?”

“你自己清楚。”

“我真是胡子。”

“胡子的声音我听得出。”

敲门人无语了。女人说:“你黑痣还能瞒住我吗?你来做什么?胡子呢?胡子自己干吗不来?”

沉默了好久,黑痣才在外面说:“我是胡子派来的。胡子要我接你上塔山去做压寨夫人,今晚就跟我走。”

女人说:“谁跟你走?我要胡子亲自来接我,我是他的婆娘。”

黑痣急了。女人听得见黑痣的脚步在门外急躁地徘徊了两圈。

女人说:“你走吧,把我的话告诉胡子。”

“听我说,胡子己经上了塔坳,他没法来接你。”黑痣说,“我们和桂林人在宝庆城里跟日本人干了好几仗,日本人已被赶跑,余下来的,是我们宝庆人与桂林人的事了。我们要在塔坳堵住桂林人的归路,决一死战,用血淤肥塔坳的地。怕你和秋儿栽在桂林人手里,胡子才特意派我来接你娘崽俩。”

女人说:“你走吧,我要睡觉。”

黑痣无可奈地叹息一声,说:“你硬不走,我也没法,我又不能在这里久等。让老人送你娘崽上塔山吧,他自有办法。最迟明天晚上就要离开这里,桂林人后天就会开过来,说不准还要驻进村里。”

黑痣说完,急切地下了楼。

女人挪挪身子,伏在楼板上,从那个酒杯大的楼洞里觑下面火膛屋。女人看见躺在竹椅上的老人站了起来,让刚从楼梯上下来的黑痣把竹椅和周围的杂物搬开。下面立即显出一个幽深的黑洞。黑痣猫腰趴下,一双脚先插入洞中,然后再抬起头,腾出一只手接住老人递过去的火把,沉人洞里。

满屋子的光明一下子全漏进洞里。

十四

第二天晚上,女人没离开村子。

第三天晚上,女人仍然没有离开村子。

桂林人是第三天晚上开过来的,马蹄声,脚步声,人的喧闹声,在村边的林子里响个不歇,异常热闹。

然而,桂林人没有进村,他们匆匆忙忙,直接开过去了,开往塔坳那个方向。

桂林人开过去后,女人就听见林子里响起震耳的锣鼓声:

“咚锵、咚咚锵、咚锵、咚咚锵……”

女人像初进村庄那回一样,踏着林间朦胧的小道,朝着锣鼓声震响的地方走去。

女人挤进人墙。

仍然是熊熊的篝火,仍然是疯狂的巫师和舞棍的汉子,仍然是那颤人心弦的声音:

“雄呢……啊……雄呢……”

接着,又是激烈的锣鼓。

锣鼓停,巫师唱,巫师唱毕,四汉子唱;四汉子唱完后,众人又齐声发吼。

所不同的是,这一回大家吼完后,巫师并没有从供桌上翻下来,而是继续在供桌上狂抖狂跳着。女人听见巫师吼起她上一次没听到过的转韵调:

二十四水流向东

遇到蔡阳一场空

二十四水流向南

遇着蔡阳不敢盘

二十四水流向西

遇着蔡阳怪不得

二十四水流向中

叫你十层人马九层空。

吼毕,巫师抓起供桌上升子里的米,向东南西各撒一下,最后再向头上的半空挥一下,便有米粒掉下来,掉在巫师的头帕上,掉到巫师脚边的桌子上。

而后,巫师再舞。桌旁的四汉子亦把棍子舞得生花。五人声如杀牛:

远看玉林高又高

一层人马一层刀

南斗六星交战马

北斗七星挂战袍

战袍挂在梭罗树

天河取水来磨刀

大刀磨得闪闪白

小刀磨得白如霜

逢着一个斩一个

逢着两个斩一双

一把大刀拿在手

何愁江山不太平

唱到后面,巫师要从供桌上跳到地下来,四汉子挥着棍子,不让巫师下地,巫师只好在供桌上边舞边绕圈。桌边的四汉子紧紧把持着,没给巫师下地的机会。最后,四汉子将供桌连同巫师一齐举起,向熊熊燃烧着的篝火投掷过去。巫师在火中一晃却不见了,而供桌则燃烧起来,给兴旺的篝火再添一股黑烟和激烈的火色。

四汉子仍然绕着篝火狂舞着,锣鼓声愈发地猛烈。

四汉子舞着舞着,不知是因为离篝火太近,炙烤得受不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们纷纷脱去衣服,打起赤膊来。至后来,连下面的裤子也抖落到地上,一丝不挂了。手上的棍子也转移了地方,夹到腿根里,成了男人的根,朝着红红篝火,做着夸张而粗俗的交媾动作,口中的狂吼亦更加粗野难听……

女人掉转头,离开了这个场面。

女人听到后面粗野的吼声中,又夹杂着那颤然的祈祷声:

“雄呢……啊……雄呢……”

同时,空中响起振聋发聩的三声火统声,女人身上悸了一下。这时,女人忽然看见树丛后面似有幽灵一般,闪出一个怪影。

那不是巫师吗?女人眼尖。

巫师一晃一晃,很快晃到女人前面。巫师在地上抖了抖衣袖,摇了摇脑袋,做了两个跳香的动作。这才三五下脱去身上的宽袍大氅,揭开头上的罩帕。

竟然是老人。

老人在女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竹筒。

女人见过,这个竹筒是老人常用来盛井水喝的。村上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竹筒。

老人说:“拿着它,到时有用。”

十五

远处的枪声已经响了一夜一天,很密集,很激烈,将一个村庄都震动了。村上的狗们恐惧地吼起来,在墙根,在篱笆脚,惶惶地窜着,仿佛被什么东西砸着了尾巴。

那惨烈的枪声第二天晚上才稀疏了些。

村上人家紧闭着家门,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走动。只有凄凄的风,刮着,鸣着,像有什么鬼怪在空中盘旋着,久久不愿离去。树枝上的秋叶,似乎就是这天掉光的,地上陡然积起厚厚的一层,仿佛要把村里的恐惧全部埋掉。

狗们的吠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村上愈发地萧肃。

老人在火膛边静静地坐着。他没抽烟,那长把烟斗搁在壁角里。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盛着阴阴的火膛里投射过来的火光。

女人站在门边,等待着老人。

老人似还没有走的意思,竟弯弯腰,将火膛口的残枝断柴往火膛心塞一塞,火膛屋立刻旺亮起来,刚才的阴气被一扫而光。

老人说:“这是我的过错。”

女人说:“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

老人说:“当初就不该……嗐!”

女人说:“也许是天数,人是没有办法的。”

老人不吱声了,站起来。女人将门打开,让老人先跨过门槛。

老人和女人缓缓走进树林里,走进阴惨惨的夜色里。

女人手上提着那只竹筒,一晃一荡的,不时在移动着的腿上撞来撞去。

女人和老人从林间空地旁走过。空地中心还留着篝火的灰烬,女人耳鼓里就响着那激烈的锣鼓声,那粗野的狂吼声,那虔诚的祈祷声。

老人的样子却无动于衷。女人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头会是供桌上那狂跳狂吼的神神秘秘的巫师……

两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小山边的枫树下。

朦胧的月色里,温泉静如处子。原先那乳白的热雾,此时变得有些青紫,散发着隐隐约约的腥臭。清明的泉水混混浊浊的,颜色变成黑红,透着恐怖。

老人说:“这池温泉的源头在塔山上。塔山上的人血浸到土里,染黑了源泉,这温泉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女人望望老人,又望望这奇特的温泉,脸上全是惊愕。

“这是第三次被染黑了。”老人说,“第一次是五十年前。那时桂林人占着云塔,宝庆人往上冲,在塔坳上跟桂林人对砍,砍了个满坳血尸,第二天早上温泉就成了这个样。”

女人感觉胸口有些闷,竹筒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老人说:“第二次是三年前你进村那几个晚上,桂林人为了报复胡子和黑痣,在塔坳上恶战了一宿,那黑血也渗到了这温泉里。”

望着这异味异色的温泉,女人的感觉越来越承受不了了,她的胸口已经闷得不行,肚里开始翻涌起来。

老人并没发现女人的异样,他望着温泉,沉浸在深深的思绪里。

女人把竹筒撂到一旁,蹲到地上干呕着,却什么也呕不出来,憋得难受至极,满嘴的酸水直往下淌。

老人推开女人,说:“你站一边去吧。”

女人垂着头,踉跄着走开,远远避到枫树那边的山脚。

老人拾起地上的大竹筒,取了塞子,伏身泉边,将大竹筒用力埋进泉水里。黑红的温泉水冒出一个个响亮的气泡,冒出一丝丝恶心的血腥味。

十六

夜里,老人搬开竹椅,与女人和秋儿一起,钻进洞里。

老人说:“这洞就叫沙角洞。”

女人举着毕剥炸响着的松明火,三人的影子在洞壁上招摇着。洞口处很小,稍进去就宽敞得多了。有点潮湿,不知何处传来淅淅沥沥的泉声。未知名的洞鸟从黑暗里穿出来,在三人头上划一个圈,又掩入黑暗中。

秋儿的小手紧紧握在女人手中,但还是有些害怕,死死贴牢女人,不肯松开丝毫。

老人提了那只灌了血泉的大竹筒,走在女人和秋儿的后面,偶尔咳一声,洞里的回音就要拐着弯儿,荡好一阵。

在洞腹宽敞处,女人看见一个个鼓鼓的麻袋山一样堆着。女人就猛然记起三年前宿在老人的仓房里做的梦,梦中马背上的麻袋,就这个样,毫无二异。

女人松开秋儿,用手在麻袋上按一按。里面有沙沙的细响,像是发了潮的谷子,再在一只麻袋上按一按,里面则硬硬的,沉沉的,似乎是枪支弹药之类的东西。

洞腹的另一头,那麻袋堆成的小山已缺了一半。女人举火细瞧,地上散有橙黄的谷粒和零星的子弹。秋儿看见尖尖的子弹,眼睛就放光,赶忙伸出小手,俯身去拣拾。女人眼快,用脚踩住子弹,重新抓牢秋儿的手,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过了洞腹,洞里又窄起来。

三人脚跟脚走着,没有谁吱声。只有脚下沙哧沙哧地响着,显得空寂而沉闷。

前后大约费了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到了另一头的洞口。

三人就立住不动了。女人看见洞口挡着一个又宽又厚的巨石,那巨石爬着青色的苔衣,上面淌着湿湿的水气。

老人上前一步,接过女人手上的松明火,顺便把自己手上的大竹筒交给女人:“出了洞,那只凶猛的狼狗要向你扑过来,你就赶紧将竹筒摇几下,狼狗就会停下来,等着你给它喂竹筒里的血泉。”

女人低头望了一眼手中的竹筒。

“狼狗喜人血,对血泉爱得不得了,你给它喂了血泉,它就会把你当成主人,你要它干什么,它就会干什么。”老人说完,举着火把,转到巨石后面,在一个隐蔽处摸索了一下,立刻就有隆隆的声音响起,洞石缓缓向一边启开了。强烈的夜风自外面吹进来,吹得女人和秋儿不禁打了个冷战。

女人和秋儿爬出洞外。

“我在村上等你娘崽俩!”老人在后面大声喊道,声音有些幽远。

老人的喊声还没消失,那洞石又轰隆隆关上了。

女人回头望望,觉得有些晕眩,仿佛刚从一个奇异的梦境中浮升出来,竟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抬头仰视,天上布着云层,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寒风还在呼啸,鸣着树木,挟着夜气,似乎在向女人示威。

又一个冷战,女人的背上一阵微麻。

“娘,你看,那是什么?”秋儿却安然镇静,他指着头上一处地方,惊喜地叫着,那派头真有点男子汉的味道。

“那是云塔。”女人瞧瞧夜色中高挺的云塔的暗影,将竹筒换一只手提着,回头牵住秋儿,向塔影慢慢爬去。

“嗖——”

这时不知从何处射出一样东西,径直向女人和秋儿逼将过来。

“娘——”秋儿惊起,扑向女人,把头埋进女人裤裆。女人也吓了一跳,手上的竹筒差点掉落地上。但女人旋即镇定下来,立稳了脚步。女人知道那是什么了。

就在那物将要扑来时,女人赶紧将手上的大竹筒摇晃了几下。

哗哗啦啦一阵响动,那物立即刹住了,是一只狼狗。

狼狗摇荡着刚才还支棱着的长尾巴,眼巴巴地望一眼女人,又望一眼女人手上那个大竹筒,随后垂着个头,温驯地伏到女人前面,伸出舌头去舔女人的脚尖。

女人平端了竹筒,将筒嘴对至狼狗的舌尖……

十七

曙色中,女人看到了老人曾讲给他的故事:庙宇、王桶、锅、灶。女人仿佛又看到胡子和黑痣正将陌生人和那几个枪兵,往王桶里扔,然后把翻涌着开水的铁锅抬到桶沿上,朝桶里倾去……

女人还发现,这山上也如村里一样,到处铺满厚厚的落叶,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给尾夜的山平添一份静寂。

在狼狗的带领下,女人和秋儿走进一座破庙。庙里黑黢黢的,三五尊面目全非的菩萨缩在阴森的角落里,也不知多久没享受到香火了。转至庙后,砖墙上开了一个门洞。出了门洞就到了塔脚。狼狗三蹦两跳,便纵上塔脚的石级,转瞬钻人塔门,把女人和秋儿抛在后面。

此时山下又陆续响起枪声。

女人仔细瞄了瞄头上的塔影。女人觉得这塔虽然高大,但离得太近,反倒不像在村上遥望时那般神奇,而显得极平常。可就是这一座极平常的塔,竟让宝庆人和桂林人械斗了那么多年,死伤无数。

狼狗重新出现在塔门时,它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是黑痣。

“你娘崽俩先在庙里歇着,胡子要督着弟兄们把山腰上的桂林人压下去之后,才有机会与你俩见面。”

说完,黑痣又隐人塔里。

女人,秋儿,狼狗,一齐回到庙中。

女人再一次把大竹筒对准狼狗的嘴巴。狼狗喝到了血泉,尾巴直甩,四脚在地上不停地刨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喝足了,便四处蹦,庙里庙外地乱跑。过一阵又跑回来,围着女人和秋儿兜圈,做摇尾乞怜状。

秋儿跟狼狗戏耍了一会儿,倦了,倒在一尊菩萨旁睡去。女人听见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且不断有人从庙外跑过,到塔上去,然后又从塔上跑下来。

大约是中午时分,黑痣匆匆走出塔门,跨进庙里,脸上全是焦虑,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沙哑着嗓门问:“早晨是谁将你们娘崽从洞里送出来的?”

女人觉得黑痣这个问题问得怪异,说:“这不是你安排的吗?”

黑痣骂道:“这老家伙!你俩出洞后,那洞门就再也打不开了。枪支弹药取不出,不是等着桂林人来砍我们的头!这老家伙做绝了,妈的!”

女人不再说什么。

黑痣走后,女人把秋儿叫醒,提了大竹简,跟狼狗一起上了塔。

在塔顶的圆洞里,女人看见了胡子。

“怎么办?啊?!”胡子朝黑痣吼着,在洞里团团直转,似乎对女人和秋儿的到来毫无知觉。

女人从塔眼里朝下瞥了一眼,但见塔坳上的尸体横七竖八,惨不忍睹,而桂林人又一次纠集拢来,正等着往上冲。他们的人马至少还有一百多号,而胡子的弟兄们虽然还有好几十,却伏在山腰的掩体里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那几挺机枪早已成了哑巴,弹盒里也许会有几颗零散的子弹,大概也顶不了几下了。

女人回过头,对站在胡子边上的黑痣说:“你先下去一会儿,我与胡子有话要说。”

黑痣瞅瞅胡子,低头下了塔。胡子望着山下,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女人说:“我来请你兑现诺言。”

胡子把目光从塔外收回来,朝女人瞪一眼,无声。

女人取下大竹筒上的塞子,将最后小半筒血泉喂了狼狗,然后一手抚着狼狗的头,一手紧抱秋儿,眼睛死死盯住胡子。

女人说:“你说过,只要我给你生了崽,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你要什么?”

“你看呢?”

“你说要什么吧,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

“你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

“一条命!”

胡子望望女人,像是没听懂她的话似的。

女人说,“当然,你舍不得你的命,也没关系,只是秋儿你永远也得不到,我和秋儿现在就从这塔眼里跳下去,绝了你的种!”

胡子似有所悟:“你是什么人?要要我的命,要绝我的种。”

“这你没必要操心。”

“天要灭曹,我也没法,反正今天已没退路,死在桂林人手里,还不如死在你手里。”胡子说着,就向塔眼移去。

女人在秋儿头上拍一下,低声说道:“喊声爹。快喊!”

秋儿就猛喊一声:

“爹——”

胡子回头,那胡须丛中的猫眼闪耀起幽亮幽亮的光。胡子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旋即从腰里抽出短枪,点着女人的眉心,咬着牙吼道:“把秋儿松开,我要亲亲他。”

女人松开秋儿,同时将竹筒向胡子扔过去。几乎同一瞬间,那狼狗的长尾巴猛一竖,一声狂吼,拔地而起,子弹一般射将出去。

胡子猝不及防,被狼狗撞出塔眼。

狼狗也悬出塔外,两只后爪紧紧地铆在塔砖上。

塔外传来胡子的惨叫。

十八

女人、秋儿和狼狗一齐下了塔。

黑痣横枪堵在塔口,双眉倒竖,眼里喷着怒火:“你这**!胡子南征北讨,没遭在日本人手里,也没遭在桂林人手里,却遭在你这**手里!”

女人说:“你开枪吧!”

黑痣犹豫了一下:“念你替我生了一个崽,放你走,把崽留下!”

“你的崽?你问问秋儿,他姓什么,你姓什么。”

秋儿的小眼睛望着黑痣的枪眼,畏惧地直往女人身后躲。

黑痣蔫了。

“给桂林人让条血路,也留下你们几十号兄弟的性命。”女人用命令的语气说道,“然后我再给你生个崽,姓你的姓。”

黑痣只得照办。

塔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女人发现山上的落叶格外绚丽。她弯着腰,用竹帚扫着落叶,从塔脚,从两边的林子间。将随意堆积着的落叶往庙前的灶边扫。秋儿与狼狗在远处追逐着,嬉戏着,玩得非常开心。

不一会儿,灶边就堆起两堆厚厚的落叶。女人在灶里点着了火,再用竹叉一把一把叉起落叶,往灶膛里添火,于是有明亮的火光从灶门里映出来,映着女人秀丽的面容。

灶上的铁锅连着自庙后架过来的竹笕。竹笕上流着清幽的山泉,很快将铁锅装满。女人起身,将竹笕移开,再弯了腰,往灶膛里叉落叶。

渐渐的,锅上面有了热气。

女人动手往锅边的大王桶里舀水。女人手上的竹勺很大,几下就将锅里的热水舀去了大半。锅里的水舀完了,大王桶里便有了小半桶热水。

天已麻黑。

女人朝庙里喊:“快出来,水烧好了。”

女人一边喊着,一边又移过竹笕,接满一锅山泉,并在灶膛里添上一把落叶。

黑痣从庙里跑出来,见了王桶里的热水,就脱光衣裤爬进桶里。

女人继续在灶前添着落叶。

四周的夜幕越来越沉,满山满岭都阴气寂寂的,有些森然,只有灶膛里的火显得格外明亮,从灶眼里伸出火舌,舔着这夜的岑寂,舔着女人悠悠荡荡的神思。

黑痣在桶里喊:“进来,赶快进来!这跟村上的温泉一样。”

女人又添了两把落叶。

女人将秋儿叫过来,一边示范,一边对秋儿说:“你就像娘这样,往灶里叉落叶,要不停地叉,将火烧得旺旺的。”

秋儿就学女人的样,往灶膛里不停地叉着落叶。狼狗守在叶堆旁,瞧一眼山下,又瞧一眼秋儿手上的竹叉,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将地上的落叶扫得沙沙响。

女人脱个精光,将她那直溜修长的俊腿搁上桶沿。

黑痣扑向女人,一把抱住那细细软软的腰肢,如饥似渴地啃着。

“饿慌了吧?”女人说,“先别急,等你泡干净了,再干也不迟。”

“泡了半夜了,还不干净?”黑痣有些迫不及待。

女人用她那柔韧的手指,在黑痣身上不紧不慢地搓揉着,搓出一条一条的污垢。黑痣顿觉通体舒服、畅快,解开女人的手,张开双臂,重新把女人的腰肢揽住。黑痣的嘴巴戳到女人脸上:“现在总算干净了吧?”

女人挡着黑痣的攻击,骂道:“鬼家伙,死没良心的。我给你搓了,你就不给我搓搓?我也想干净啊。”

“你本来就蛮干净的,你身上好白,像雪一样。”黑痣无可奈何,学女人样,应付地在她身上搓揉起来。

“好舒服!用力,再用点力气!”

黑痣搓得筋骨松软。女人见黑痣松了劲,猛然用头向他胸口撞去……

黑痣一股火气冲上来,把女人一把搂过来,抵到桶壁上,大张旗鼓干起来。

一场战斗下来,黑痣已几天没合一下眼,现在又在热水里泡了半夜,再跟女人拼死拼活一番搏击,自然元气大伤。

望一眼死蛇般半浮在热水里的黑痣,女人说:“再给你添几瓢热水,你在里面多舒服一会儿。”然后起身,爬上桶沿。

灶膛里还冒着晃亮的火光,锅里的水已经沸腾。秋儿不知何时已睡倒在草堆上,那狼狗忠实地守在一旁。

女人拿起那个大竹勺,从锅里满满舀了一勺滚烫的开水,从桶沿上倾下去。

“**,你干什么!”黑痣在下面惊叫起来。

女人接着又倾一勺下去。

“**!**!”黑痣的手脚在桶壁上撞得啪啪啪乱响。

女人再一勺,又一勺……

狼狗悠闲地拖着长尾巴,慢慢走过去,在桶外绕了两圈。

十九

按照老人的吩咐,女人准备把胡子和黑痣的尸体运到山下去。

狼狗从庙里冲出来,嘴上叼着一只骷髅。女人还认得那骷髅的眼洞,认得那鼻骨、那下巴颏儿。女人抱过骷髅,大放悲声。

女人跟老人一起,把胡子、黑痣和骷髅一并葬在小山边的枫树下。枫树下的温泉透亮如初,清明如初,倒映着枫树上的残红,倒映着挂在枫树尖顶的流云。

老人说:“当初为了制伏桂林人,我把胡子这畜生送上塔,岂料他断送了那么多性命。他是罪有应得,我也是报应哟!”

女人望一眼愈加苍老的老人。

老人又说道:“你把秋儿留下吧,吴家就这根苗苗了。”

女人一边点头,一边向村外走去。

秋儿牵着狼狗从后面追上来:“娘,你还没告诉我,谁是我爹呢。是不是那个打日本鬼子的神枪手?”

女人默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真正应该是你爹的,只剩了个骷髅,将你种在我肚子里的是黑痣,而当你出世的时候,你的爹又成了胡子。”

无法回答。女人不知从何说起:“你去问爷爷吧,他会告诉你,你是他的孙子。”

秋儿牵着狼狗向老人跑去。

女人望望头上的光树枝,望望远处隐隐约约的塔影,低了头,像来时一样,迈开挺直颀长的俊腿,踏着窸窣的绚烂的落叶,离开了塔底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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