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孤岛

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像一叶扁舟孤零零地漂浮于浩渺大海,像落单的飞鸟陷入连绵云群,旅途不知何时才到尽头,终点是未知的,旅人是沉默的。

他们共同构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过分安静的孤岛。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孤岛”就会出现,安静、沉默,将其余一切都排斥在外。性格使然,云旧像座大冰山,常年沉默寡言。如果条件允许,他完全能够整整三个月,或者更久,不开口说一个字。但必要时云旧也不吝啬于多说,比如分布任务、阐述报告、指挥战场等正事,发现解释一大段话比不解释结果要好的时候。

江余不属于必要情况,在面对他时,云旧总是愿意说多一点。在江余面前,多说才是常态,虽然有时云旧多说的只有那么几个“嗯”字。

很奇怪,江余对众人一直表现着活泼的性格,没事喜欢唠嗑,还总明目张胆地给自己加戏,可一旦安静下来,不说话超过一小时以上,他身上气质就变了。如同闪闪发亮的宝石变质成了乌沉黯淡的化石,外表不起眼,和路边常见的石头没有区别,普通得不得了。里面藏着光,但永远不会被发现。

就像两人定下的守则里写的那样,冷冷的大冰山和沉默的怪化石是孤岛唯二的主人。安静和热闹都只会是他们的,与外人无关。

这是云旧和江余在沙漠里行走的第四天。早餐是压缩饼干和沙拐枣,午餐是肉干和路上经过流沙时找到的沙米。天上依然有不少灰白的云,空气也还闷热着。江余喝了水润润喉咙,期待地搓手手:“今天会下雨吗?”同样的问题他昨天和前天都问过了。与前两天的回答不同,云旧说:“会。”

“真的?”江余小口地慢慢喝着水,“哦,耶。”

可能是名字里有个“余”字与“鱼”谐音,江余喜欢雨天。尤其当遇到了特大暴雨,他心情愉快得像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金子。

云旧曾问过江余为什么会喜欢雨天,江余这样回答道:“哦,因为下雨天觉会睡得更香啊。”

——可以,这很咸鱼。

如果没人找,没事烦,江余真的会在阴雨天睡个昏天暗地,然后第二天跟云旧抱怨头疼。在不知不觉说了两三次后,云旧实在看不过眼,便和江余约好,如果遇到下雨天,睡前先发短信给他,到了时间云旧会打电话来叫醒江余。

江余一开始有些苦恼。

睡得好好的、香香的,起什么床?我不!

可是小旧声音好好听啊。唉,怎么好意思辜负他的心意呢。

有云旧这个强大外援帮忙,基本不会再出现睡得太饱导致头疼的情况,江余对云旧的粉自然又刷了厚厚一层。然后,他开始苦恼另一件事:“要是小旧刚好没空怎么办?”

云旧说:“我会解决。”

他找精通编程的朋友(不是穆戎)做了个小程序,然后安装到自己的手机。只要江余发来短信,比如“1430,三小时”,程序便会分辨并录入相应信息,三小时后自动拨打江余的电话,挑选播放一段云旧的录音叫醒江余。

从某种程度上说,云旧成为了江余的专属定制起床app。

后来有一天,江余跟云旧反馈:“要是小旧能在现实里叫我起床就好了。”

云旧:“为什么。”

江余很惆怅:“啊。这个啊。我算了一下,截止今日,我已经换了47次手机铃声,好麻烦啊。每次熟悉的BGM一出来,我睡着也想哭!哭着爬起来接你电话!”

云旧:“哦。”

他指出:“然后你继续睡。”

江余想,这怎么能承认呢。

“没有。我才没有继续睡——”

“……很久。”即使隔着电话,江余也不太敢扯谎。也有例外,但这次不是。“就,只是眯了一会。只有那么一小小小会!”

“嗯。”

云旧想,我信你。

你觉得我会这么说?

呵。

云旧说:“中午早点休息。到了时间我会叫你。”

“谢谢。”江余笑道,“能在现实中享受小旧的叫醒服务真的好幸福。”

云旧喉间发出一声轻笑,毫不客气地伸手过来,屈起手指弹了一下江余的脑门。江余懵了一会,带着理不清的思路,慢慢拿手捂住额头:“我又做错什么了?”

云旧说:“别乱想。”

“哦,”江余捂着额头说,“我还以为是我说‘谢谢’让你不高兴了。”

“为什么。”云旧问。我为什么会因为这个而不高兴?

“诶?原来你是真的不在意这个啊,难怪以前也没有什么反应。”

“不高兴的原因不过就是说‘谢谢’太生分了、关系这么好不需要这么客气之类的。”江余顿了顿,忍不住吐槽道,“小旧,你说,人与人之间礼貌点不好吗?难不成要‘我帮你做了啥啥啥’‘啊,你真好,我爱你’,这样?你不觉得这样很尬吗?”

云旧想了想,问:“你在说你自己。”

“什么?不,不是……天啊我在你心里的印象有这么糟糕吗?”

云旧看了看天色,说:“下雨就不能在这里睡了。”

江余:“哪跟哪啊!你不说清楚这中午我就不睡了!”

云旧瞥来一眼。

江余铁骨铮铮,誓要与“恶势力”斗争到底。

云旧皱眉:你。

江余挺胸:我!

云旧淡然:呵。

江余莫名:哈……?

一瞬间,云旧翻身压在江余身上,摁住对方的手脚,拿防潮垫把他卷成了春卷。

“睡。”云旧言简意赅地说。

江余:“……哦。”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喽。

反正我又不敢顶嘴。

反正我又不敢有意见。乖巧.jpg

睡梦中,有几点凉意滴在脸上,江余睫毛轻轻地扇了扇,有了些知觉,但即刻又要沉睡过去。意识已经接触到梦境的边缘了,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一捧冰雪凝结成了霜花,晶莹剔透、冷艳万华。

“江余,该起床了。”

啊。

他想。

是小旧啊。

眼睛睁开一条缝,被外面的亮光一照,很快又合上了。江余用手臂挡住眼睛,想侧身继续睡。但他发现自己翻不动。还没等江余用混沌的脑袋想明白问题出在哪,云旧单手捏住防潮垫一边,把垫子往外一抖,春卷立刻解体,江余顺着摊开的防潮垫滚了出来。

江余:“Zzz……。?”

先是没什么反应。一秒后,江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困惑。

又过了一秒,他一个鲤鱼挺身从地上跃起、站稳,开始收物资。雨丝已经飘起来了,乌云压顶,惊雷阵阵。云旧拿指南针与地图核对了位置,然后收起。等江余也背好背囊了,他依旧言简意赅地说:“跑。”

说完,云旧就跑了出去。江余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的目标是五公里外的石灰山山洞,那里已经处于这片沙漠的西部边缘。江余觉得这是自己印象中跑得最快的一次五千米。

因为如果不跑快一点,再快一点……他连那个人的背影都会弄丢。

江余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为难过。又或者两者都有。

山体近在眼前,云旧的速度突然放慢,其实早在前几秒就有慢下来的趋势,但江余以为是错觉,结果这次真的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嘭”地一声实响,脑子都懵了有几毫秒。

云旧半转过身,问江余:“最后,能追上么。”雨水从他的脸边滑落,顺着修长的脖颈打湿肩膀的衣服。

雨还在继续下,而且雨势更大了。

江余少有地露出以前拿着手术刀才会有的表情,严肃、坚定,连带着脸上雨滴滑落的轨迹都变得锐利。这么近的距离,他微仰起头对上云旧的视线,回答道:“能。”

不能也得能。

如果我追到你,你就让我hei(划掉)无事发生,路过。

嗯,为了不辜负你的信任,我会努力的。

我的理由就是这么正、经。跟我这个人一样正、经。

……都说了刚才无事发生了!

山洞的地面睡着硌人。出于安全和舒适考虑,云旧和江余背靠着背,头互相枕在对方的肩膀上,就着这个姿势午睡。

湿衣服已经换下来了,和背囊一起放在小火堆边烤干。火堆烧的是吃完的米饭盒子等环保材料,还有一点炭块。江余偏头看了看火,感慨地说:“小旧,我的伟大记录就止步于此了。”

云旧问:“四天不洗澡记录。”

江余点点头,想起云旧这样看不见,便说:“对。我们这算洗澡吧?”

“嗯。”算。

“好随便哦。”在南方一天不洗澡就总感觉生活缺了点东西。

“任务要求。”一天洗一次正常,三个月不洗澡也正常。

“我知道。只是有一部分在感慨。”我南方人那部分。

话外的意思,对方不说彼此也能领会到。

江余拿棍子拨了拨火堆,比刚才要明亮的火光照映着他的脸。“好奇怪啊,小旧。明明出了汗,你身上的味道居然和以前没多大区别。”

“什么味道。”

“是很淡很淡的味道,有点冷,嗯……感觉像冰。也像……风,卷着雪花的风。”江余边思考边说,拨弄火堆的动作停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这样。”

肩膀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似乎是云旧放松下来轻笑了一下,心情很好的样子。

“虽然不是很好意思问,但既然都说到这个话题了,我就顺便问一下。”

江余:“噫,还是算了。”

云旧抱着手说:“不会。”

江余有些意外:“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真的没有?那我身上的味道闻起来是怎么样的?”

江余等了一会,没听到回答,以为云旧睡了,就放回棍子,也闭上了眼。

然后,他听见霜花凝结在耳边,剔透如琉璃:

“很淡。很暖。像阳光和长满青草的山坡。”

啊。

是……吗。是这样啊。

江余想笑:“嗯。”

外面下着雨,山洞里两人彼此依靠。

江余睡着了,他觉得这是自己几年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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