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漠行

这几天,沙漠上空的云层渐渐厚了起来。天空好像是一尾鲲的背脊,白云像鱼鳞一样层层叠叠地覆盖在上面。在云与云的缝隙中可以看到被挤压得一线条一线条的蓝。

太阳依然火热,但因为有云层作为阻隔,温度也没特别高。如果说前几天沙漠像是一个大火炉,那么现在就是火炉,温度低了一点,但是很闷,如同被锅盖整个盖住了,里面的热气跑不出来,外面的空气也进不去。

早在几天前,云旧就嘱咐江余做好去沙漠的准备。不过江余单纯地以为只是去负重徒步拉练,没想到这其实是——

“荒野求生版大漠风情游”。

当江余意识到这次徒步训练的“本质”时,整个人都陷入了对人生的沉思之中。

客观来说,把徒步露营“美化”成风情旅游,虽然是求生版本的,但比起前者还是轻松很多。但问题就在于,云旧是谁啊?这位魔鬼中的教官,教官中的魔鬼,他怎么可能让江余有一个轻松的非常规训练?

因此,云旧的操作表面看着平平淡淡,说不定其实玄机重重,只要随便搞错一步就能成功地作个大死。到时,云旧想必会很乐意用他的“暴力美学”让江余长点心、记牢教训,那画面……江余简直不敢多想。

啊,总觉得这次沙漠之行会十分艰难。

蜿蜒绵亘的沙丘上,有两个旅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前面那人身材高大健美,即使被背囊挡去了背部的一些轮廓,但依然不难看出男人后背的宽阔有力,给人强烈的可靠感。在男人身后约两步距离外,一名稍瘦弱的青年跟随着他的步伐。青年目视前方,由于视野几乎全被男人的背影占据,他只能看着前面那个身影。渐渐地,他像是陷入了回忆的泥沼,眼神变得涣散起来。

突然,走在前面的男人停下了步子。心不在焉的青年一个激灵,堪堪收住要继续往前迈的脚。青年呼出一口气,缓和了一下受惊的情绪,镇定地拉大自己的脸与前面大背囊的距离。

云旧转过小半边脸,凤眼轻飘飘地扫过来,带着不动声色的威慑和三两分凌厉的美感,勾回了江余四处游荡的、不安分的魂。不过,令江余感到意外的是,云旧并未就他刚才走神的事责备他什么,语气惯常平淡:“到我身边。”

江余感觉自己从云旧的话里听出了担忧。他快走几步上前与云旧并肩。没有云旧背影的遮挡,辽阔的沙漠景色完整映入了眼帘,江余愣了一会。

很空,他想。有哪里不同了。

像看电影,一个人去,和与两个人一起去、与一群人去,是不同的。在别人身后看到的风景,和与在身边看到的、身前的,也是不同的。

然而现在并非伤春悲秋感悟人生的好时机。当前首要任务是认错,而且态度一定要端正。

内心想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其实在现实中才过了一两秒。江余用舌尖润湿干燥的唇,对云旧认真地说:“对不起。”

云旧摇了摇头。江余看了他一会,发现他是真的没有生气。

不生气,那就是说……担忧吗。

前方,黄沙铺天盖地,像有生命般吞噬了所有绿色。没有生机,只有荒芜。只有天地之大,唯有一人的寂寞。似乎有几片记忆碎片回归了,于是模糊的黑白回忆有了颜色,逐渐清晰。江余转过头,直视着那双深邃幽静的黑眸,左手握住云旧垂在身侧的右手,轻轻的,有点像是在向云旧撒娇,却又更像是做出男人之间的承诺:“别担心。”

虽然我并不清楚你具体在担心什么,江余在心里默默补充道。但我保证,会没事的,会好的,所以……别担心。

云旧“嗯”了一声,反握住江余的手。体温在彼此紧握的双手间传递、交换,过了一会,两人很有默契地同时收回了手。

“昨晚没睡好。”云旧问。

江余否认道:“不啊。我觉得我昨晚睡得还不错。”他吞下一个即将说出口的“吧”字。

“最近。”云旧又问。

“也还行。”江余说。“呃……小旧,你不是上星期、上上星期、上上上星期还有更早以前问过了吗?这周也要?”江余的表情写着“这是什么例常询问吗”的疑惑。

“只对你的例常。”云旧看出他的疑问,解答道。

“诶?为什么?”江余好奇了,“难道我睡不好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他看着云旧,云旧看着他,两人都未停下脚步。过了一会,云旧伸手把江余的脸掰正,让他看向正前方。“没事。”云旧说,“别多想。”

继而无话。

莽莽沙漠中,有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并肩同行,仿佛要在这铺天盖地的黄沙上一直走下去。

也许,他们会去到遥远的天边,会走到化为被沙子掩盖的一堆白骨。

从早上到中午,云旧和江余没停下调整过,一连走了好几十几公里。

走到大概正午时,渐渐有碎石掺杂在沙子里,并且越来越多。脚踩下去的地面不像之前几个小时中那样松软。

视野中刚开始在沙漠边缘,本如一个个鸡蛋般大小的岩石群,随着走近越变越大,到了其面前时,连最小的岩石都比江余要大上一圈。

云旧的声音略显沙哑,说了几个小时来的第一句话:“中午就在这里休息。”

江余听到云旧说话后,放下包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他从背囊里拿出包压缩饼干,上手准备开撕。但此时,他的余光不小心瞄到云旧似乎皱眉了。江余十分自然地把饼干放回包里,好像只是拿出来单纯闻闻味道,一口都不会吃。他用一盒自热米饭取替了压缩饼干今天的午餐地位。

云旧撕开自热米饭的外包装,将里面自带的纯净水包倒在发热包上。江余凑过来一看,嗯,香菇鸡肉,倒回去看自己的,啧,青椒牛肉。可能是江余思考的表情太严肃了,引起了云旧的注意:“要换。”

江余坦然点头:“嗯嗯嗯。”

云旧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十分钟过去,掀盖,盒饭散发出热腾腾的食物香气。云旧拿起江余的青椒牛肉饭,江余拿起云旧的香菇炒鸡肉,互相看了看对方,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开始吃午餐。

江余偶尔会伸出筷子去夹云旧饭盒里的菜,十分有目的性,专挑牛肉,绝不会错手夹到一片青椒。很多时候,云旧都是纵容江余的,所以他并没有制止江余的夹菜行为,哪怕这看起来有点过分。最后,江余甚至把自己饭盒里五分之一的饭,干净的、没有下过嘴的,带着几块肉多的鸡肉,一起倒进了云旧的米饭盒子里。

云旧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吃了一口“新”饭菜,“给我的。”

“嗯,小旧吃多一点啊。”江余弯了弯眼睛,笑道,“这样才有力气照顾我?哈哈。”

照顾……?

鸦色的睫羽垂落下来,敛去眼眸中的情绪。因为终于有时间休息、喝水,喉咙得到了水分的润湿,再开口时,声音便与往常一样清冽,更是像加了冰块般飘着丝丝冷气。

“为什么。”

江余没能理解清楚云旧的问题。虽然凭直觉知道云旧的心情没有刚才那么好,但也没深思,依然保持着灿烂的笑容,说:“因为感恩?云旧教官辛苦了,借花献佛,请您一定要多吃点!”

从对方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他对这个回答的满意与否。“你以前也是这样。”云旧说。

江余吃着饭,随口答道:“是吗?我这段时间都这样?哦,可能是吧。”

云旧:“……”

他将回忆中的软萌坦率的小江余与现在的皮怂社会余进行了对比,得出结论:“以前,你很好。”

江余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得到了这样一条评价,他默默咽下了嘴里的饭菜。“难道我现在……”

云旧毫不婉转:“嗯。”

“……”我都还没问完呢。

江余有点伤心。

直到有双筷子夹着一块肥厚多汁的牛肉到他的饭盒里。

“小旧?”江余诧异地抬起头看他。他琢磨着,自己应该意思意思地感动一下。

但他看到了云旧微勾的唇角。

大脑一时死机,过了一后才反应过来云旧是在笑。略加思考,明白云旧为何会笑时,江余差点就要忽视双方武力差距扑上去一个三角锁锁死对方。

……只能想想,一点都不实际,就小旧那腰力,真实情况一定是我被抡起来砸到地上。Sad。

江余夹起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嚼,分神偷瞄了一眼云旧,看到云旧垂睫掩眸,眉眼安静如一潭冷泉,不起波澜,不见冰渣。江余想,算了,难得见小旧开心一回,被嫌弃就被嫌弃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如果这样小旧就能多笑一笑……江余扬高了嘴角,眼睛弯成温柔的弧度。

超级值啊。

见青年笑了,如同一根紧绷的弦缓缓松开,暂时不会有突然断裂的危险,云旧的担忧总算少了些。

虽然江余每天总是没心没肺的样,云旧也总这么觉得他,但江余确确实实是有心的。他会高兴,也会难过。

江余看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以“咸鱼”自称,其实不过是将那些全放进了心底,压抑着,从来都不说。

云旧不希望他有太多的烦恼。

很久以前,他答应过江余,会照顾他、保护他一辈子。

就算江余忘记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两人中有一个人记得,这条守则就有效。它与值得与否无关,只是因为想去做到。

云旧想照顾江余,保护好江余,让他的小太阳每天都闪闪发光,没有阴霾。

不管以何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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