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了一半的斋舍里,窗前书案上,仍放着李良青从外头买回来的饭食。
油脂浸透了包装纸。
乔见山胸口一起一伏,许久没说话。
气消下来些后,乔见山眼中多了几分失落一一自从去岁解除误会后,两人性情相投,关系愈走愈近。乔时为上前安慰道:“平生傲岸的诗仙,尚且‘上书裴长史,长揖韩荆州”,以求入仕,何况是寻常人?只当是行到分岔路,各自辞别便是了。”唐时遗风,默许的规则,不是说停就停的。
乔见山点了点头,他问道:“五弟怎么过来了?”这个时辰,乔时为应当在回家路上才是。
“我帮父亲问一句,三哥想好了吗?可参加今年的解试?国子监里解额多,以三哥的学问,理应有很大成数。”乔时为继续言道:“我刚从四哥那儿过来,周斋谕说,四哥擅长大义和策论,而诗赋平平,一步步走科考是条险路,未必能成,莫不如沉心专研公考,由上舍入官。乔见山摇摇头,道:“我再缓三年罢,学问还不到火候,拿到解额也难过省试。”笑笑掩饰遗憾。
实则,乔时为明白,是肖主簿拦下了三哥,不让他“涉险”。
权贵们既已出招,保不齐再在解试动什么手脚。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对了。”乔见山转移话题道,“我这几日琢磨出不少对仗的词,给你和四弟都抄了一份,你看看有无能用上的。”言罢,递过几页纸。乔时为粗看一眼,便知此乃三哥用心琢磨所得。
譬如纸上所写的“狡夏对防秋”,看似以季节为对,实则“夏”有“西夏”之意,“秋”有“秋战”之意,可为对仗增色,吸引考官眼球。提前琢磨巧词好对,是备考诗赋题必做的功课。
乔时为注意到,三哥手里除了留给四哥的一份,还多出了一份。
回到家时,夜已黑。
借着邻家的灯光,乔时为认出了后巷里的那条身影一一是橘子。
橘子这么晚竟还在外闲逛,乔时为正欲呼喊,忽见到巷子里还有一
一条毛发松软
的白松狮犬,相较于橘子,步子“优雅”许多。
乔时为赶紧闭声离开,暗想,橘叔近来四处征战,莫非正是为了虏获白犬的芳心?
吹熄蜡烛,一点秋萤在房内闪烁断续,明时如星辉偶落凡间。
乔时为躺下,沉思打算,“山”已显现在跟前,该如何翻过它?
凭着前世的学识,他知晓,让行卷、温卷慢慢退出历史舞台的,是封弥和誉录。
拦不住的事,便让它失去意义,长而久之,自然也就无人动此心思了。
上次答赵祭酒给的卷子,卷纸已设封弥处,说明大梁科考已施行封弥....然,单单封弥是拦不住投机者的。乔时为开始回想宋明科举的封弥、誊录程序,愈想愈忍不住,最后一揭被子,披上衣物,重新拿燃烛火。烛火如日辉,掩去了秋萤,不见其微光。
磨墨执笔,乔时为写下一
其一,封弥卷首,以号为序;
其二,誊录校对,呈送初考官
其三,封弥初考官所评,再送覆考官;
其四,编排官核验,对比初、覆考官所定。
所写还未想好如何送出,这日休沐,叶阿达早早过来,找到乔时为,邀他前去与家主一叙。
林叔夏日里去了外地庄子,与妻女相聚,应是这几日才回东京城的。
马车驶向城外,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最后没入了一大片竹林中。
风来闻竹响,风去闻竹香。
下了马车,乔时为才知晓,此处有林家的一间纸坊。
林方旬披着大氅,立于竹门前,笑吟吟地等候着,相较于冬日囚于屋内的孱弱模样,此时的林方旬气色好了许多。“林叔。”乔时为提着衣服下摆,拾阶而上。
少年青身如竹节,数月不见已端端,乔时为身高已及林方旬胸前。
林方旬好好打量了一番假儿子,慈笑道:“少年意气胜过鲜衣怒马,半年不见,长高了这么多。”又言:“这次回去,教了小瑾造竹纸,便想到也该教教你了,趁着冬寒未至,我还未困于一方屋檐下,便让阿达带你过来了。”造纸是林家发家的技艺,也是传家的技艺。
乔时为不好意思挠挠头:“林叔,小子岂敢受此厚待?”
林方旬牵着乔时为往里走,说道:“‘假儿’也带‘儿’字,况且我只是教你造纸,又不是把林家给你,算什么厚待?你只当是玩闹,添个见识就是。再一看,一旁的叶阿达已经卷起裤脚衣袖,露出腱子肉,听候家主的讲解,逐一操作。
纸坊内最多的就是池子,沤竹的、清洗的、淘料的、煮料的......
许多步骤皆非一日之功,走过一个个池子,便可看到竹子如何一步步分解为纸浆。
乔时为实际操作的,不过是“荡料入帘”而已。他将竹帘摇入浆槽中,静待几息,等足够的竹浆附在帘上,再将竹帘覆于板上,使湿纸落在板上。抚平焙干后,便可得到一张竹纸。
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坐在晾纸房里,对着竹林饮茶。
“‘人活一甲子,纸寿上千年’,这是父亲教予我的,他说林家可以断了任何产业,唯独不能断了造纸。”林方旬问道,“时为,你觉得是什么让‘纸寿千年’?”乔时为想了想,应道:“应是纸上所写之字,唯有名世之作得以流传。”
“不止如此。”林方旬摇头笑笑道,“还有不遇水火。”
乔时为心头咯噔一下,才晓得林叔此番叫他过来的目的。
”时为,可还记得我上回同你说过,你轻易不可再擅用小报?”
”记得。”
林方旬语重心长道:“林叔是个商贾,自小便算计利益,凡事以获利为先,故常常担忧所言会乱你本....但有些话,林叔今日需提点你。”乔时为猜想,林叔应是知晓了解试的事情,知晓了权贵正在反击。
林方旬拍拍乔时为的肩膀,劝道:“有些事,你实在无需担在自己的身上,万事皆有时间来定夺。”他随手取来一张竹纸,继续道,“正如这张纸一般,不是才华横溢者才能落笔写字,谁都能写,至于它能否被存留下来,短则几日,长则百年、千年,自有定数。”“两间商号对街做生意,赢者独揽生意,输者赔掉本钱,这是商界的规矩,放到朝堂上,也是一样的....你若亮剑而不能一招制胜,你便会失去你的剑。”林方旬担忧道。所以林方旬不再让乔时为用小报。
权贵们不会第二次折在小报上,他们有法子把小报夺过来,实在夺不了,他们能还毁了小报。
小报的存在,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是暗地里的生意。
言官们有千百个理由来诋毁小报。
“林叔,小子让你忧心了。”乔时为道。
林方旬实诚道:“你我结了缘分,林叔出于私心,有时更希望你能有一颗商贾心,趋利而为...毕竟人非圣贤。又言:“趋利而成大者,亦可称枭雄。”
乔时为听明白了林叔的用意,可又隐隐觉得,心间好似还有某处地方没被照亮。
身边的长辈,像是约定好了一般,这段时日,轮番都找乔时为。
休沐结束,回国子监的第一日,赵祭酒便约他下晌到湖边钓鱼。
一人一杆,两杆自然钓不尽一湖鱼。
乔时为知晓黑脸老儿不是为了钓鱼,就像林叔不是为了造纸,所以很快进入了正题。
他问:“祭酒大人,大梁是何时开始解试糊名的?”
“此事说来话长,推算起来,应是官家还是太子时,他便上奏了封弥糊名之策,以防考官爱
增薄厚其间.....不过朝
中群臣各怀心思,吵了许多年
乔时为诧异:“竟是官家的主意?”
看来,官家不满权贵勾结已久。
赵祭酒点点头,望着湖面感慨道:
”朝廷上的水,可比咱眼前这个湖深多了。”
许是为了告诫乔时为,赵祭酒多嘟囔了一句:“一个正值壮年的皇帝,眼里岂能容得下一群权贵日日与他掰手腕呢?”意思是官家与权贵们斗得正酣。
倘若是半个月前,乔时为必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是搅浑水的突破口。
眼下却不一样了,他心间暗的那处终于被找到一一他应该顺着赵祭酒的话,引出誉录之策吗?再通过赵祭酒之口,由礼部上书朝廷?历史的走向理应如此。
可人心不是冷冰冰的历史。
一心想着集权的官家,得一良策,等同于见到一火苗,要推行此良策,便是将火煽得越大越好。
大火之下,“徇私舞弊”之过,终会落到那群渴望机会的寒门子头上。
本应掏出那张纸的乔时为犹豫了,他想起了那夜消失的秋萤,想起了林叔说的话。
烛火之辉,能驱散黑夜,也能淹没掉黑夜里探索的萤光。
没有准备好的仗,非但伤不到敌人,还会被敌人夺去武器,小报如此,“誊录”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