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礼那一日,乔见山仔细梳发束发,换上了新袍。
他承了父亲的身姿,又得了母亲的眉宇、肤色,今日身着锦衣,脚蹬皂靴,又以革带束腰,颇有“昨日仍少年,今日已成君”之感。只是有些清瘦,脸上仍留着少年的懵懂。
等待侯府马车的空档里,乔见山想起昨夜未破的棋局,端起棋盅,指间夹着一颗白棋,把玩着,不知棋落何处。邻家后院里,笼养了一只画眉鸟,时不时百啭千声,不知是在啼唤主子放食,还是向往山里林间。
乔见山久思未得破局,定定看着棋盘,只觉得纵横黑线不断延伸变大,黑棋白棋皆困其中。
正当此时,大门外传来车舆声。
乔见山以为安固侯世子娶亲,应是极大的阵仗,不想去到十千客栈一看,场面实在差点意思。
庭院里箱箱笼笼的嫁妆,兴许算是体面的,但绝谈不上珠光宝气。
“乔公子请在此饮茶,坐候片刻,新人正在梳妆,待迎亲队伍临门,到了吉时,自会有人过来请您。”侯府管事已同他交代清楚,今日他只需将新人从妆房背出,再送她上花轿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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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小院里缠挂红绸,十几个婆子、丫鬟往往来来忙碌着,看衣制,应是侯府临时调过来做事的。庭院里,坐在扁担上闲聊的行郎们,似乎也是侯府的小厮。
有婆子捧着托盘路过,上头摆着一对红笺,乔见山正巧起身扫过一眼,才晓得出嫁的“表姐”姓徐,名芳杏。婚娶言时在黄昏交际时,故有“昏礼”之称。
日头稍稍西斜时,街外传来吹乐声,不少百姓围在客栈外,等着侯府抛喜钱。
乔见山作为送嫁“亲眷”,被请至妆房门前。
透过垂帘,只见新娘徐芳杏身着红色窄衣长裙,佩之褙子,头戴珠翠团冠,簪了花筒钗、绣羽鸣春簪、金步摇等头饰。富贵人家讲究“花钗凤冠”。
妆案上摆着销金盖头,还未盖上遮脸。这是士族婚娶兴起的习俗,表“半掩容颜良家妇”之意。
分明好颜色,不对妆镜却对窗,徐芳杏侧脸抬首,怔怔望着窗外黄叶飘落。
一顿一顿的抽泣声传出,徐芳杏身旁的婆子不停抹眼泪,看样子应是从洛阳跟过来的贴身仆妇。
相比之下,徐芳杏神色平静,只是略显忧郁。
乔见山毕竟年轻,仍未察觉不妥,他在门外端端作揖,介绍道:“表弟见山,给徐家表姐问好。”以免一会儿动身时,两人陌生而尴尬。“有劳乔公子了。”
徐芳杳自盖上盖头,用方言低声安抚着身旁的婆子。
妆房正对迎亲大门,这会儿,那里正热闹着。
不知哪请来的宾客,正有模有样地拦门讨要喜钱,乔见山听闻新郎官暗沉苍哑的声音传来:“侯爷今日少怀金,诸客容我迎芳心,有劳有劳。乔见山一怔,侯爷?
不是说侯府世子娶亲吗?
他转过身看向大门,不可置信一一只见年近五旬的
安固侯领着迎亲队伍进了门,欢笑间,口中缺了三俩牙。
而帘内女子似乎只比乔见山大两三岁。
吉时将至,乐官吹敲大噪,催着新娘出门上轿,乔见山置若罔闻,呆呆站在原地,把侯府管事交代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不知该做什么为好。礼仪官跑过来推了乔见山一把:“小子,该送亲了,侯爷的良辰吉时误不得。”
他才回过神来。
许多不解与纠结写在脸上,最后化作四个字,乔见山朝帘内问:“为何如此?”
徐芳杏没回答问题,只平静走到门前,低声说道:“女子的路多不是自己走的,今日这一段,有劳乔公子背我过去。”又如哄自家亲弟弟一般,温和道:“没事的,背我过去罢,稳稳当当的。”
折返回家的道上,天青青而秋雨落,伴着梧桐叶,如苍天掉泪珠。
乔见山步子迟缓,脑袋空空。
他已记不得自己究竟是如何蹲下身,又如何一步步将徐芳杏背上花轿的。
他只知晓徐芳杏落了几滴泪在自己的衣领上,临别前,徐芳杏撩起帘子,对他说道:“谢表弟今日送姐姐一程,今日一别后,万事莫惦念,就此别过。鼓乐人群皆躁躁,红轿随骏马走远,没入了黄昏中。
天全暗了,乔见山这才回到家中。
看他被秋雨湿透了身,家人皆是大惊。
“火炉子,我要火炉子....乔见山少见发了脾气,喊着要火炉子。
家人以为他是冻到了,匆匆忙忙为他点了个炉子,谁料乔见山当即脱下那身锦服,扔进火炉中,嚷嚷着烧了它。却不言缘由。
夜里不意外地发了烧,迷迷糊糊质问父亲:“侯爷续弦娶少妻,父亲为何要给孩儿应这样的事?乔家人这才知晓,徐知府确实嫁女入侯府,但嫁的是侯爷。
此事换作他人,兴许暗地里唾弃几句就过去了,可偏偏乔见山打小就是个正义凛然、严于律己的人。老太太孟桂秋一脚踹在儿子大腿上,怒道:“乔老二,瞧瞧你做的甚么糟心....不快去找人打听,看看究竟是如如何一回事,能不能说得通,免得山儿落个心结....山儿若有个差池,我拿你是问。
又言:“都怪我们这些大人见惯了俗世,太过不以为然,太过掉以轻心。
乔仲常连夜出门打听。
白其真整夜守在儿子跟前,给他擦身、喂药。
洛阳城的巡检正好在京都,乔仲常凭着老关系,向他打听了内情。
稍稍推测便知道了前因后果。
天蒙蒙亮时,乔仲常回家,同老太太说了内情:“孩儿那洛阳城的同僚说
徐知府家的妾
室仗着生了两个儿子,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这桩婚事十之七八是姨娘暗里勾当办下的。”
“放甚么狗屁不通的蠢话!”老太太震怒道。
吓得桌底下的橘子一激灵。
老太太骂道:“卖女求荣的龌龊事,休要将脏水泼到妾室身上。在妻妾对丈夫言听
计从的世道里,没有那狗官的点头授意,再得宠的妾室
也不够胆子把他亲女儿如何....妾室先是他的一把刀,后又成了他挡住闲言碎语的一把盾。
平日大大咧咧、不喜琢磨琐事的老太太,这会儿脑子却是灵光,她道:
“我算是想明白了,长女出嫁,为何五服内一个男眷都不来,原是既想攀上侯府这门婚事,又想保住名声,给自己立牌坊。”她继续道:“世人都诽谤后院里常出龌龊事,今日看来,是龌蹉人常办龌蹉事,不分男女。”
待老太太骂完,乔仲常试探问道:
“母亲,这事还同见山说吗?”
“说,等他身子好些就说。”老太太率直道,“你生的儿子,你不晓得他的性子吗?你不说,他自己也会去查,倒不如说出来,叫他痛痛快快恶心难受一场,晓得家墙之外,是有许多入不得眼的事的。”老太太喃喃道:“十六岁了,光会读书也不成。”
乔仲常又看向父亲。
老爷子从香炉上捂了一捧白烟,又放开手,任它弥散,说道:“过眼烟云而已...孟桂秋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几日之后,乔见山的身体大好,只是精神还有些蔫蔫,时常看着窗户外发呆。
乔时为替三哥从斋舍取了些书卷回来,让三哥在家温习功课。
晓得三哥有心结,乔时为将贾瞎子的那句话说给三哥听,他道:“封丘县街头那个贾瞎子,曾对我说过,‘位低者行一善救一人,位高者行一善救万人’,所以要读书登高位,才能庇护更多人,弟弟深以为.....日说与三哥听,希望对三哥也有用。”又言:“三哥说过,要么读书,要么行路,迷途空想是无用的。
乔见山若有所思。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恢复了几分往日里的韧劲,揪揪弟弟的脸蛋,笑说道:“你说得对,读书行路才能找到答案....我明日便回到国子监去。”“那恐怕不成。”乔时为讪讪道,“应娘亲的要求,我回来前去了一趟肖主簿衙房,刚给三哥添了三日假。”风吹雾散。
乔见山恢复了往常。
这天夜里,乔仲常散衙归来,神色凝重把白其真唤入房中。
他又打听到了新消息。
原来,安固侯府喜事刚了,如今不到半月,他路过侯府时,竟看到檐上挂着白幡。
高门大户办丧事,前前后后得一月有余。
乔仲常留了心眼,打听后得了答案。
“这场丧办的不是别人,正是安固侯。听说成婚那日夜里,安固侯兴致很高,许多老友前来捧场,贺他老当益壮,又得娇妻,于是不顾劝阻,扛着酒缸与人对饮...这一喝,喝大了倒下去,浑浑沉睡,儿女将他扶回榻上,以为夜里醒酒就好了。”“岂料,安固侯这一睡,七八日了还是未醒,整个太医署轮了个遍,灌药、施针皆不见用效,眼瞅着脸色一日比一日差。白其真惊诧,捂着嘴低声问道:“人就这么没了?”
乔仲常点点头。
“趁着侯府众人无暇处置她的时候,徐家女做了个大举动。”乔仲常说道,“勋爵之家,但有家主过世,朝廷必派官员过来监理,以免灯下生出龌龊事来...监理官刚进侯府坐下那徐家女便一身白衣入正堂,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拔下素簪,一把刺向大臂,留下了一道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