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急转直下,老百姓脸上有了一丝久违的笑容,这些微小的变化使华龙看到了希望,而给水防疫设备厂不明原因的连续一天一夜的爆炸,大火烧了两天一夜,更让他有了一探究竟的决心,他喜悦地感到世界马上就要变了,就要彻底变了。夏女完全了解华龙这些细微的变化,几年来,她亲眼看到华龙在腥风血雨中无畏地前行着,暂时忘却了一场本该属于他的快乐,闯虎穴,下龙潭,以他自己的一腔热血和年轻的生命实践着他的驱逐日寇,重塑中华的誓言,虽然他的生命还是那样旺盛,但在同日本侵略者的斗争中,经历的一次次惊心动魄的场面,还是让夏女感到心惊肉跳。可以想象,在仲马城与敌面对面的斗智斗勇的每个过程中,在伏击日军运输车的对决中,在给水防疫设备厂与食人恶魔的搏斗中,在遍地陈尸的战场上——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他经受了严峻的考验。夏女想象得出,这些杂乱地在脑海中流淌的往事,日本鬼子残酷,蛮横的表情下所带来的罪恶是多么的震颤人心。中国人象羔羊一样被赶进一个个打着各种招牌的屠宰场,不难想象,民族的危难存亡,使得华龙这样的热血青年对中国的未来思索得要更深更远,谁愿意自己的祖国沦陷于恶魔的淫威之下,这样看来,现在华龙所表现出来的忧虑和焦急也就不足为奇了。
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股股的浓烟在空中随风飘荡,甚至要把整个天空遮住,但仍可以辨别出那是由很多的烟柱组成的,那里曾是给水防疫设备厂的所在,也就是华龙和夏女要去的地方,一看到这样的情景,夏女的心不禁狂跳起来,她听华龙讲过那里的情况,那里所发生的一件件罪恶与一些谜一样的事情。这不由得使她怀念起黄若伟、佟士杰、李春阳、穆润泽、厉海城等等很多很多的她听过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令她充满敬意的人来——他们还在人间吗?
实际上,这时不是回忆和思念的时刻,夏女已经明白,她即将面临的决不会是一场浩劫、烧杀、掠夺……因为日本军人甚至包括那些曾经作威作福的日本人的情绪已经完全低落下来,如今他们连正眼都不敢正视中国人了,彻底失败的命运也已经不可避免地来到了日本人的面前。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华龙这样呢?像是去寻找昔日的战友,像是去探访昔日的落难地,又像是去揭开那莹绕在心头许久的谜。
终于,那个令华龙魂牵梦绕的给水防疫设备厂到了。但是,眼前的一切让他惊愕不已,他跨下车,痴痴地望着,此时的给水防疫设备厂是那样的寂静,那样的凄凉,巡逻的日本士兵看不到了,那座时时冒出腥臭味的高高的大烟囱也倒了,就连他自己曾经挖过的地洞,用血肉浇铸的圆柱也找不到了,只剩下一片片的残垣断壁和仍在冒着黑烟的惨景。华龙心想,难道这一切的罪恶和在罪恶中煎熬的一切,瞬间都消失了不成?石井这个恶魔哪里去了,桥本、福田、东井正寿,还有江上秀树到哪里去了,那些指高气昂的,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士兵到哪里去了,那些穿白衣服的食人魔又到哪里去了?他们不可能上天,这些一刹那间的疑问让华龙不得要领。当然,看到这一切,他首先想到了他的曾经共患难的战友,他们又在哪里呢?说来真的难以让人置信,几天前日本军人还在这里苟延残喘,就象突然间一切都变了。华龙隐约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和可怕的感觉,看到这里这场毁灭性的破坏绝对是经历了一系列的精心策划的阴谋,可恨的是,日本人在失败的前夜还要留下一片废墟和灾难。华龙情绪低沉地从这里走到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咽喉,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夏女也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到处是残垣断壁,这是经过剧烈的爆炸造成的,一处处的残烟还在不同的地方冒着,看得出这是经过了冲天大火燃烧后留下的痕迹,不用问就知道,这是日本人留下的,这一切让她气愤和不快。静,这里静得出奇,只有劈劈啪啪木材燃烧后发出的声响,一个活着的人也看不到,一件有生命的东西也没有。“该死的日本人”
夏女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这种情景的确让她有一种凄凉的感觉。她无目的地在一段残壁前看了看,在这荒郊野外,如同魔窟般的地方,近三个月的日子,华龙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些成千上万的人又是怎样度过的?一想到这儿,夏女不寒而栗,使她的心中由然升起一种恐惧和可怕的感觉来,似乎在这静谧中仍有人在哼着凄凉萧瑟的悲歌。夏女打了个寒战,几步走到华龙跟前,紧紧地靠在他的身上,华龙没有反应。夏女看到华龙直愣愣地望着脚下的废墟,一言不发,好像着了魔似的,她连忙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华龙的后背,小心地问道:“怎么了,你倒说话呀?别吓我啊。”
华龙像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回来,有些疲倦地望着夏女,眼里落下一行凄婉的泪水,他仰脸闭上眼睛,而后又慢慢地睁开,伸出双手,冲着远处,大声喊道:“黄若伟、佟士杰、李春阳、穆润泽………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呀?”
悲戚的喊声在四周回荡着:“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呀?”
华龙的发泄,仿佛是一种思念,也仿佛是在传递着一种情感,夏女知道这些人的名字,那是华龙永远也不会忘怀的战友,也许他已经预感到这些可敬、可爱的战友连同这里的罪恶一起被毁灭了,也许他还感到他的那些可敬的战友仍旧还活在这世上,也许他们还会回应他的呼喊。
望着华龙,夏女安慰地说:“他们在我们心里,不要再惊扰他们了。”
华龙仍在望着远方。“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是啊,十四年的残酷统治,成千上万人的被屠杀已经结束了,这一切犹如一场恶梦。”
“侵略者也只能落得失败的下场,那场征服的美梦一定连同罪恶一起被毁灭了。但是,他们依然留下了废墟、灾难和罪恶之谜。”
一想到埋藏在心底未解的谜,华龙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一连串难以忘却的往事,心情自然有一种难言的痛苦,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望着焦木残烟,望着空无一人的片片废墟,心里有一种苍凉,悲痛和忧郁的神情,到哪里去寻觅那个罄竹难书的罪恶,到哪里去寻觅罪恶的蛛丝马迹?
看到华龙非常清醒地寻找着、辨认着,夏女的心总算落了地,她不想打扰华龙,便独自到一边也寻找起来。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模样,但是,四方楼的遗迹还在,他住过的工棚烧过的灰烬还在,华龙首先找到他埋血书的工棚,可是具体的位置怎么也找不到,重新确定了一下方向,用步量着朝他记忆中的位置走去。这回肯定没错,他心里自语着,蹲下身便开始挖起来,手指挖出了血,钻心地疼,他四下一望,见旁边有一块片状石块,便拿来利用上,真的万幸,血书终于出现了,可惜拿到手里才发现,布已经有些腐烂,慢慢展开,上面的字迹一点儿也看不清了。
“唉,真遗憾。”华龙懊丧地叹了口气,顺手把血书扔到地上,漫无目的地在废墟里翻动着。
世界上有很多奇特而富于传奇的巧合,华龙做梦也想不到,只有在书本里,在人们口头的传播中,才能看到听到的巧合,会在他的身上出现。当他在四方楼附近的一座士兵宿舍寻找的时候,左脚无意间踢了一下地上的一堆碎砖残土,他意外地看到一本笔记本从里面露了出来。由于华龙也认识一些日文,所以一打开笔记本的扉页,就看到了江上秀树四个字。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这种时候,这个名字,因此这本笔记本就显得格外的不同。华龙小心地用衣袖擦去上面的灰尘,又仔细地把里面的折皱抚平,直到笔记本干净平整为止。
华龙端详着封面,其实,那封面的画面在他眼里是模糊的,倒是心里在琢磨,里面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呢?是现在看还是回去后再认真研究?沉默了四五分钟,华龙已经忍不住它的诱惑,就近坐在身边一段倒塌了的墙基上,双手颤抖着打开扉页,又慢慢地翻过只写有名字的第一页,只见一首近似于中国的自由体诗映入眼帘:
在那个历史逆转的时刻,
天皇赏赐给我一支带刺刀的枪,
于是,
我的灵魂伴着罪恶徜徉,
硝烟夹杂着血腥,
枪炮声摧生着凄凉,
我仔细地数着面前的尸体:
一具、两具、三具…….
东亚共荣拉开了序幕,
死神塑造了大日本帝国的辉煌。
异国的土地鸟语花香,
上帝赏赐给他们朴实,善良。
然而,
亡国的民族面对的是凶残的列强。
母亲喊着屈死的儿子,
婴儿叫着被奸污的亲娘。
我知道残暴的践踏换取的必定是:
觉醒、仇恨、反抗……
星星之火演变成燎原之势,
不屈的民族挺起了脊梁。
当恶梦醒来的时候,
地狱也不容纳我这衣冠豺狼。
终于,
大刀、梭枪斩断了皇军的脖颈,
荒野里挣扎着无数的恶魔,
仿佛他们也害怕这怒火的灼烫。
我认真地记录着毫无人道的经历:
一天、二天、三天…….
哪怕有一天我会死去,
这罪恶的记忆也不会遗忘。
从日期上看,这是江上秀树写于侵华最后一年的日记。如果认真地去研究,不难发掘一个日本士兵在侵华期间,内心沉闷、忧郁、厌战的复杂的情感世界。
日记的字体很工整,从时间跨度上,这本日记竟记录了江上秀树这一年的经历、感受和体会。强烈的好奇心,使得华龙产生了极大的兴致。他要从这里面更深入、更细致、更全面、更准确地去再了解这个他所认识的日本士兵,这个再认识的过程颇费了他的一番工夫。从内容看,有的写风土人情,有的写故土亲情,有的写个人意识的巨变,也有的写一些琐碎的日常生活,更多的篇幅则写这场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的灾难和一个日本士兵对侵略战争的不满和鞑靼。虽然日记有短有长,甚至有的只有寥寥几个字,但是,字里行间流露着江上秀树的呐喊。
看完这首小诗,似乎窥探到了江上秀树的情感秘密,这让华龙更直接地接触到了江上秀树私生活的核心。然而,一种自我道德的谴责又让华龙把日记本合上,实在不忍让那颗因受伤而极度疲惫的心再经受无意的惊扰。他站起身,在残垣断壁的废墟中走来走去,希望暂时把江上秀树的事忘掉,更希望能够奇迹般地发现他以前的日记,也许会是一本,两本,三本。翻遍了这间建筑的所有的地方,只发现一只被压扁的军用水壶,一条裤子,还发现了几页残缺不全难以辩别字迹的纸张,他左看右辩,觉得没有什么价值,便疏忽地放弃了。尽管他想用这种方式打消翻阅日记的念头,思想深处那种渴望靠近江上秀树真实内心的强烈愿望还是占了上风。
华龙重新坐到刚才坐的那段墙的断基上,面对这厚厚一本日记,他茫然不知所措。要看完这本日记,要把这本日记里包容的所有一切都挖掘出来,别说是今天,也许一个月,三个月都完成不了。不看吧,又消除不了心中的好奇。
“唉。”华龙轻叹一声,闭上眼睛,凭着感觉,信手打开日记,决定无论翻到哪儿,都只看几页,然后再回去认真地研究。于是在翻阅的过程中,一个惊天动地罄竹难书的罪恶的秘密迎面而揭,他感到宛如一颗巨磅炸弹在他面前爆炸,强烈地震撼着他的毫无准备的心房。
四月十一日
今天风很大,很遗憾不能参加今天的午会,我还得接收运来的“木头”,真无聊。
四月十二日
龟田被石井部队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并且在队务会上做了深刻的检查,起因是在休息时间跑到其他班去闲聊。我真不明白,部队长为什么要强调这件事呢?互相交流交流有什么不好,难道这里还有什么秘密不成。如果真是这样,对我们也太不信任了吧。不过,我感到这里一定隐藏着一个秘密,也许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四月十三日
今天心情很不好,但我还得去工作。
四月十四日
特别输送车开进四方楼的院子,中国人是不允许看的,他们全被赶走了。我清楚,那又是不知从哪儿运来的“木头”。特别输送车经常运送一些优良的“木头”。其实,这些所谓的“木头”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这些男人不是被抓来做劳工的,而是作为细菌研究的试验品,因为动物试验终究要用到人身上。有一点我不明白,全中国已经被我们占领了,为什么还要把这些戴着手铐、脚镣的人,两人一组,头对脚、脚对头地用草帘子,或是用席子裹起来再用铁丝捆上秘密地运来?实际上,真正的秘密是在那座四方楼里。
今天,我数了数,一共运来了整整五十个“木头”,在我的记录里,这已经是第三千七百零四个“木头”了。随着战局的不断恶化,特别输送车来得更频繁了,显然,前方部队急需这里研制的更具威力的细菌武器。
四月十五日
天哪,我的估计比实际情况差得太远,像七三一“给水防疫设备厂”这样的细菌研究单位和细菌培植场在占领区多达十几处,这是我偶尔听到的。部队规定,除了本职工作不许问别的部门的工作。我这才知道,军部下了大力气,要用细菌武器来对付日益壮大的抗日队伍,同时借以弥补日本兵员的不足。如果我猜得不错,一旦整个战场都使用上细菌武器,那么整个中国到处都会成为无人区。一旦到那时候,不知要有多少种族会灭绝。
四月十六日
亲爱的春子,离开你已经有五年了,我非常的想念你,半年多没有接到你的信,不知是你忘了我,还是信在途中。我的工作一直没变,除了接收“木头”就是看住“木头”不让他们逃跑,再不就是监视劳工干活(等我回去再给你讲“木头”的事)。说起来这儿的工作很枯燥,又让人厌烦,但我坚信这工作在地球上早晚是要消失的。
春子,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樱花树下,在海边互相倾诉心声,山盟海誓永不分离吗?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富士山下,面对巍巍高山,皑皑白雪,共同领略山的雄伟,雪的洁白吗?你还记得在皎洁的月光下,我们乘着温柔的风,手挽着手,一起抓莹火虫的情景吗?在我的生命里,那段生活是我一生中,最舒心,最快乐,最有意义的日子。可现在,我只能在梦里,想你的音容笑貌,忆你的体贴、关怀和感受你的体温。甚至于还能嗅到你身上散发出来的一丝丝一缕缕的醉人的香味呢。
但是,可恨的战争却夺去了我的所有。
春子,这里山川秀美,土地肥沃,它养育的人民诚实而淳朴,不可否认,山的巍峨壮观,雪的洁白美丽,田野的秀美迷人,花的芬芳娇艳,以及中国人的善良朴实,决不逊于我们的故乡家园和聪明勤劳的日本人。但是,我还是喜欢我们的国家,因为那里有你——我的至爱。
春子,接不到你的来信,又看不到你的人,不知你忘没忘记我,当我在夜里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望着外面的星空,我想你一定也和我一样,在情感的煎熬中思念远方的至爱。严冬过去了,又一个更美好的春天来临了,我相信,我们相会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亲爱的春子,等着我。
四月十七日
今天,我又参加了试验的警戒任务,在野外,二十个中国“木头”被捆在十字形的木架上,负责试验的穿着严密的白色的封闭特别保护装,蹲在离十字形木架大约二百至三百米的地方注视着那里将要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