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呼呼作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炸弹强烈的爆炸声,枪弹的呼啸声,时而带着一阵恐惧袭来,飞机巨大的轰鸣有时也会示威似地在头顶掠过,但这些都不是日本人的。关东军给水防疫设备厂的实验暂时被迫停了下来,劳工们似乎闻出了这里不同寻常的味道,纷纷以各种形式逃离了这座食人魔窟,士兵们紧绷着的战备弦也松驰下来,以往凶狠的表情被不自然的笑容所代替,他们并不是一群傻子,每一个细小的变化都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情绪,失败的阴影从上至下地笼罩开来。的队伍在长江南北的所有角落向日本军队展开了前所未有的进攻,被视为固苦金汤的伪满洲国也处在四面楚歌之中,苏联红军在国境线上的兵力频繁的调动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日本有限的兵力已经无法阻止失败的命运提早到来。面对这样的局面,石井的野心和对天皇与日本帝国的忠诚,像一把浸透了毒汁的利剑横插在他的咽喉之处,使得他满脸的悲哀,他觉得胜负已经决定了,不会再有奇迹出现,剩下的是如何安排后事。
桥本心里也很悲痛,这样的结局是他和所有的日本军人所没有想到的,是那样猝不及防地突然间便来到了面前,他真的不愿意离开这里。在这里,他可以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不幸的是,他现在却要考虑怎样离开这里了,他的脸色苍白,精神委糜不振,全没了往日蛮横,盛气凌人的气势,可靠的消息使他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没有精神头了。此时此刻石井和桥本这两个七三一部队的恶魔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对视着,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十四年的征服竟会在一夜之间不可避免地成为泡影。当失败的命运突然袭来,在如此炎热的季节,似寒流在经脉处穿行一样,使两人浑身打颤,就像在经受冷冻试验一样,在经历了一阵痛彻心扉的折磨后,马上就要变成两具一敲即碎的僵尸,可怕呀,真的非常可怕。他们两人实在是为大日本帝国面临的失败结局感到悲哀和无奈。是谁葬送了日本国的前途,是谁冷却了日本士兵的心,又是谁把大和民族推向了耻辱?他们两人都明白这是怎样造成的,可两人谁也不敢说出来,那种失落、凄悲和无所适从的情绪似瘟疫一样吞噬着他们曾经不可一世的野心。
仿佛世间的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尽头似的,桥本首先克制住悲哀,话里带着一股不服的劲头说:“如果再给我们的军队一年的时间,局势肯定会朝另一方面发展。”
石井苦笑了一声,紧皱着眉头说:“中国有句成语叫瓮中之鱉,我们就是那只倒霉的脖子被勒紧绳索的鱉。”
桥本打断石井的话,冷冷地说:“不,你不是那种轻易改变立场的人,我们还有时间……”
“十四年,足够了,这是一个永远也征服不了的民族,那个冒牌仲马说得对,我会比他输得更惨,不过我还想博一博。唉,可惜呀,我们的末日就要来临了。”石井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同时也使他产生一种耻辱、可悲的感觉,旋即他又抬起头,目光里重新露出捉摸不透的凶光,恶狠狠地说:“不,你了解我,我会在最后的一刻把囚禁我的瓮炸得粉碎,那怕我是在这毁灭之中消失,我也在所不辞。”
“很好。”石井的表情在桥本的意料之中,他们两人是狼和狈的关系,都有着一颗狠毒的心肠。“这是一场错误的战争,但是我愿意和你一起去为这场错误的战争而献身。”
石井摇摇头,非常自信地说:“我们不会死,没有人能够清楚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们只会看到这里留下的灾难和凄凉,几十年也医治不了的创伤。”
听着石井难以实现的心头之恨,想起自己的罪恶经历,到头来却要面临为归宿所担忧的地步,桥本心里很是懊丧,叹了口气说:“报应终于来了,即使能够隐瞒这里的一切,我们也许还会以战争罪被处以极刑。”
石井打断桥本的话,奸诈的目光盯住对方,冷冷地笑了笑,说道:“这些并不是我所担忧的地方,到时候会有人需要我们的,他们会帮助我们洗刷罪行。”
桥本疑惑地问:“谁会帮我们?”
石井狡猾地回答:“那些有野心的国家和政客。”
桥本看到了一丝希望,低声说:“你是指……”
天就要亮了,一切的美丽都呈现在光明之中,制造罪恶和黑暗的恶魔已经无力抵抗正义的力量。黎明前的黑夜,兽性的日本军人正在这里酝酿着最后的阴谋,他们不愿自己的与“东亚共荣”的谎言与这座毫无生气的工厂一同毁灭,他们准备在毁灭之前跳出这毁灭。
正个戒严区一片混乱,东井正寿把贞泽雄拉出来,把手里的相机塞给一个从此路过的士兵,搂住贞泽雄的肩膀、装出亲热的样子让这个士兵拍下了他在中国最后的,希望在有生之年回忆这段辉煌日子的一张照片。
“怎么没让江上秀树和横路顺男来?”
“横路顺男在和他老婆收拾东西,江上秀树病了,他对这里感到厌恶,你知道他是一个孤独的人。”
“他怕这黑暗般的压抑。”
“可我却感到这里的生活很适宜我。”
“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这也说不定。”
征服的梦破灭了,所有的日本士兵都在为逃跑做着准备,若干年后日本人会怎样看待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呢?他们会选择同中国人民和睦相处吗?还是……
夜的天空被黑暗遮住了,月亮也没有心情出来,一部分士兵在慌乱中,做着最后的清除——把在食人魔窟的所有中国人处死。
空气轻拂着李春阳的脸,是那样的轻柔,慢慢地他睁开了双眼,蓝天,白云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只是混浊的意识,模糊的双眼,欲炸的大脑和全身的疲软,不让他尽情地领略这突如其来的凄美的景色。这时他想用手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可是双手瘫在一边没有一丝力气,整个身体象被灌了铅一样沉重,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慢慢转过头。这一次他成功了,眼前的情景却使他惊讶得喘不上气来,那是一堆被摞起来的尸山啊,一个挨一个,一个压一个,足有五六百具,一个个紧闭着双眼,软塌塌的躯体还有余温,那是李春阳看到和感觉到的,这时那一丝残存的意识开始有了记忆,所经历的一切断断续续地在脑海中呈现。“畜生,可恨的日本人是在杀人灭口。”
李春阳不想就这样死去,但是,他没有力气移动一点儿,又有一批尸体被扔了上来,一个人的躯体压住了他,呼吸更困难了,思绪也在这重压下慢慢地消失。
“你还没死?”一个声音轻轻地呼叫。
“你也活着?”那是和李春阳一齐被推进毒气室,又先后被扔上这尸山的麦应力。
“快往这些死尸上倒汽油。”一个恶狠狠的嚎叫传来,那是东井正寿的声音,接着便是一股刺鼻的汽油味,然后汽油便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统统烧死他们。”
“真遗憾,在战争结束前夜,我还是死在这魔窟里。”李春阳微弱的声音很无奈。
“是啊,我们到底没有逃脱日本人的毒手,但是,他们失败了。如今我没有什么可惜的,也没有什么感到遗憾的了。”麦应力的话一字一板,虽微弱却有力。
“我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唱一遍国际歌吧。”李春阳要求着:“那是华龙在仲马城教给我的。”
“不需要了,日本人战败了,让我们再一次祝福我们的祖国强大起来吧,祖国强大了,就没有任何国家敢再欺负我们中国人啦。“
麦应力的眼里流出了热泪,接着问李春阳:“你还有什么要求?”
“没能亲自庆贺祖国的解放,我还是很遗憾。”李春阳的声音有些听不清了。
麦应力的脸上现出了微笑,他所期盼的那一天终于就要到来,可是他却看不到了,喘了喘,心里说:“虽然我不能亲手把鲜艳的红旗插在这里,欣慰得是我终于看到了日本人的失败。永别了,亲爱的祖国,中国万岁!”
这时石井从四方楼里走出来,他的脸色依旧是捉摸不定的神情,目光毒辣而凶残,恶狠狠地喊道:“点火”
大火足足烧了两天两夜,腥臭味、布绸味、焦糊味在空气中向四处弥漫,几里外都能闻到这种难闻的气味。
松花江边,一处远离四方楼,远离市区的偏远荒凉的地方,几辆汽车正停在那里,一群日本士兵正慌乱地从车上往下卸袋子。东井正寿拉起一个袋子首先向江边急行而去,走到江边打开扎袋口的绳子,灰白的灰尘被风刮得四处飘荡,几根白骨散落在岸边,东井正寿厌恶地拍打着刮到军装上的带味的白色灰尘,又顺脚把脚边的一根人骨踢到水里,气囊囊地说:“多此一举,都已经杀了,还怕什么?”
没等东井正寿说完,桥本严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八格,不许留一点儿痕迹,你的明白?”
东井正寿冷笑一声,一脸的不满。“明白。”可他接着又轻轻地说:“妈的,不会说话的骨灰都让你胆战心惊,至于这样狼狈吗?”
另一个士兵在一旁纠正着:“将军是对的,这些骨灰很可能会成为我们罪恶的证据,这些不用我向你解释吧?”
东井正寿惊愕地盯着那个士兵,半天才恶毒地说:“把中国人都杀光了,就不会有后患了。”
那个士兵也用同样惊愕的目光盯着东井正寿,愤愤地说:“我也这样想,可惜我们没有时间了,唯一属于我们的,只有投降和以死效忠天皇。”
“动作快点儿。”桥本凶恶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天华龙和夏女回到市区,还没坐稳呢,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夏女站起身去开了门,但见一个少妇站在门前。
来人没有犹豫,满面是笑地说:“你一定是夏女吧,我应该叫你一声嫂子。”
“什么嫂子,我还没结婚呢。”夏女也像见了亲姐妹一样高兴,拉住李可秀的手,一边往屋里拉,一边说:“我猜你一定是可秀妹妹,快进屋,华龙提起过你,果然是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这是一间小得可怜,简陋得可怜的屋子,李可秀坐到木凳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把眼睛落到华龙身上,笑着说:“你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英俊,你一向可好?”
“还可以。”华龙见李可秀坐下,一边回答,一边注视着李可秀说:“可秀妹妹,你和夏女一样漂亮。”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夏女笑过之后对李可秀说;“妹妹,你和华龙先唠着,我准备饭去,今天就在这儿吃吧。”
李可秀望望夏女,又望望华龙,亲热地说:“华龙哥哥,怪不得你不喜欢我,原来你有这么一个迷人的未婚妻。”
对于李可秀大胆的剖析自己,华龙有些不自然,所以他没有吭声。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望着惊讶的华龙,李可秀显得很平静。
“两座山到不一块,两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重逢。”华龙说。
“看来你过得还是那么累。”李可秀依旧那么平静,但话里透出关切。“看你走路的样子,行色匆匆,,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来歇一歇。”
“我活得很潇洒呀。”华龙笑笑,他并没感到累,他还想干更多的事,但他却关心地问:“你哥呢,姨妈,姨父好吗?”
李可秀没想到华龙的称呼还是这么亲切,如同是亲的一般,她感慨颇多地回答:“我爸妈他们已经过世了,是被日本人杀死的,我哥也被仲马杀死了。
华龙看到李可秀眼里闪着泪光,他也有些伤感。“真可惜,生前没能再见上他们一面,可秀妹妹,你好吗,现在干什么呢?”
“我嫁了一个商人,可我并不喜欢他。”李可秀很坦然,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所以过得并不幸福。”
华龙很惊讶地望着李可秀说:“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去选择,你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哪。”
李可秀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心里一直喜欢你,一厢情愿地等了你几年,最后感到没有指望了,生活上又有诸多的不如意。原以为这样会忘了你,可是,怎么也抹不去你的影子。”
华龙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背荫河之旅会留下这么一笔情债。“可秀妹妹,我一直当你是我亲妹妹。”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你不用自责,一切都因为我自做多情,不过,能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我也就知足了。”李可秀很想得开,望着华龙,亲热地问:“华龙哥哥,你过得好吗?”
“很好,我有一个爱我的女人,你也看到了。”李可秀的那份亲近让华龙很受感动,他真的很喜欢李可秀,象喜欢妹妹一样。“可秀妹妹,人生的路很长,你必须振作起来,勇敢地面对现实。如果你不嫌弃,可否做我的妹妹,喜乐忧愁让我们一起承担。”
李可秀再次笑了,笑得那样舒心自然。“哥哥。”话未说完泪已流下。
“妹妹,别哭,你这样我会很伤心的。”华龙伸手轻轻地为李可秀拭去眼泪:“妹妹,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呀。”
李可秀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这么任性,好了,我该回去了,回去晚了我那口子该多心了。”
华龙明白李可秀嘴里的那口子指的是谁,把夏女叫进来,然后说:“有机会再到这儿来坐坐,夏女一定会与你合得来。”
“会有机会的。”
“怎么这么着急走?”夏女迎住李可秀:“饭马上就好,吃过再走也不迟啊。”
“不了,”李可秀推辞着,“有机会再来。”
当华龙还在想着关东军给水防疫设备厂四方楼的时候,赵春田托人带来了口信,说昨夜四方楼的方向剧烈的爆炸声持续了一晚上,大火把半边天都映红了,今天白天大火都没灭。华龙再也待不下去了,连夜向领导做了汇报,第二天一早,华龙就同夏女骑着借来的两辆自行车飞快地向关东军设在平房的给水防疫设备厂奔去。
风轻轻地吹着,却送来一阵阵烦人的热浪,树叶沙沙地轻吟着,慢声细语地叫着喝呵,喝呵,黑土地裂开了道道如同蛛网般的缝隙,忧愁地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夏女紧跟在华龙后面,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用力地蹬着脚踏车,出了市区骑行了都快七公里了,土路两边除了干渴的庄稼外,就是荒草地,连一个村庄也看不到,甚至连庄稼地里也见不到几个干活儿的人。天气真热啊,大早晨都让人感到烦燥。夏女左手把着车把,腾出右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淌出的汗水,不耐烦地望了望只顾往前赶的华龙,心里说:他这是怎么了,苦思冥想了一夜,怎么现在还像个闷葫芦似的,难道……
沉默、焦虑与急切中的华龙什么也不愿意说,他只想一下子赶到那个曾经让他心碎的地方,去寻找还没有破解的谜底。
夏女从没见过华龙这样的沉闷,他变得那么少言寡语,那么焦虑,那种刻不容缓地急欲到达关东军给水防疫设备厂寻求一种答案的心情,从他急速踏动的脚的动作中,完全表露了出来。按理骑了这么长时间的脚踏车,华龙应该关心地问问她累不累,热不热,或是同她说说话,以解长途跋涉的寂寞和疲劳。实际上,作为朋友、同志、恋人,华龙却没有那样做,害得夏女在后面没命地紧赶,任凭凹凸不平、蜿延起伏的道路甚至有几次差点儿把她跌下车来,夏女明白此时此刻华龙的心情,对他们所要去的地方在他们的言谈话语中,华龙提过不知有多少次,由于种种原因才拖到今天,这能不让他着急吗?从给水防疫设备厂暴动后,日本人很快又骗招了大批的劳工,仅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又恢复了以前的状况,恐怖依然存在,谜底没有得到答案,不知是有种预感,还是掂念那里的战友,亦或是对日本人十四年的血腥统治愤恨有加。夏女说不出今天的华龙处于怎样一种心境,只觉得一种错综复杂的情绪使得他如此的忧虑而又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