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弓彧川的工作有了变动,转岗到分局办公室当了秘书。在团委,他写文章的能力,已经得到不少历练,而给别人的文章做文字处理工作,却很少遇到。做秘书,这是最基本的门槛,各部门起草的文件,都要经过秘书文字处理后,再呈领导签发。兴头上的他,出师不咋顺利,一上手就碰到了点小麻烦。企管办要发份文件,是关于质量管理。这是洋和尚念出来的经文,在国内引进与运用后,一直是形式大于内容。起草文件那位老兄,先把它的来龙去脉,洋洋洒洒地介绍了五六页,再是上级文件的要求,到了第八页,才是分局的实施办法。弓彧川连着看了三遍,文字没啥问题,他掌握的修改符号好像没用场。但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噢,这是分局发到基层站段的文件,要求贯彻执行和照着去做的。它从哪里来,到过哪里住,这与发文宗旨没啥内在联系啊。对了,前面这部分完全是画蛇添足。他弄明白了,就把前八页的篇幅,压缩到半页纸。打字员把清样稿送给文件起草人,这位老兄还没校对,就气冲冲找到弓彧川,理论来了。
“你们秘书,就是看看文件里的错别字,修改一下不通的语句。凭啥把我前面的内容一笔勾销了呢?没看见我们主任签过字的啊。”
“老哥,不急,你先坐下来,咱俩慢慢沟通。我以为,首先,你要发的是分局文件,局长签过才算数,这是其一。其二,这份文件前面七八页内容,我学习了好几遍,也增加了相应的知识。但作为机关行文,有别于科普类文章,在这里是多余的,基于这样的考虑,我就删除了。”
“我们的想法,是在要求基层做这件事的同时,给大家讲清楚它诞生和发展的过程,一方面科普一下知识,再一方面,增加大家的兴趣。”
“但文件,应该有它的严谨性和严肃性,都是开门见山,直入主题的。你这由头太长,会影响学文件人的积极性的。”
“你的意思,是不尊重我们部门的意见,继续坚持你的做法?”
“这点,是的。”
“那咱俩就没话说咧,我找你们主任去。”
弓彧川赶忙起身,想留住这位老兄。他是新来的秘书,为这事弄到主任那里,怕对自己不利,但还是没能挡住他。
结果,这位老兄,被主任半开玩笑的教训了一顿,才算息事:“我大概翻了你的大作,你喜欢又臭又长的毛病,还是一点没改。前面从杂志里抄来的尽是废话,如果我的秘书没删掉,发出去你这文件,没看见不说,我发现了,还要扣他的奖金呢。”原来,他们俩也是同学,一起分来金州分局的,还是弓彧川的学兄呢。
当秘书,除了能写文章外,还需要有一个长处,那就是笔尖下的文字,写出来得有点娟秀,起码让领导看着顺眼。弓彧川知道自己的字,比较丑,有点拿不出手。到办公室不久,就给自己定了条规矩,每天晚上睡觉前,练习一小时的钢笔字,或者描红,或者抄写古诗词,量化的任务必须完成。爱人看见他坚韧的样子,有时候心疼地说:“奔三的人了,还那么辛苦,咱干个差不多就行了。再练,也成不了书法家。”“字是文的脸,一堆乱麻般的文字,谁还有耐心看完你的文章。咱要求不高,这脸面上起码长的端正些干净点。练过一段时间才有体会,老祖先造字,讲究的很。每个汉字,你不掌握它的结构,就写不到位,要么松松垮垮,要么别别扭扭,咋看咋不顺眼。坚持个四五年,拿出来不被笑话就成。”
一年一度的春秋检,算是办公室的一件大活,分局长亲自带队,机关各部门负责人参加。办公室得提前联系确定好机务段的机车,车辆段的卧铺车,客运段的服务人员,排好检查各站区停开时分表,再下发电报。这些具体的活,是分管安全口秘书的专利。弓彧川找到上年度的资料,作为参考,紧锣密鼓地推进着各项任务的落实。要说难度大的话,还是分局领导上车后,对检查发现的设备隐患和管理漏洞,要求尽快下发检查通报。弓彧川就得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里,一次性落笔起草电报稿。因为没时间再誊一遍,而且局长一般只交代几句要点,过后基本不细看就直接签发。对问题描述的详略、批评用词的程度、要求是否得当,都得他把握的差不离。尤其是在检查车运行中,坐在不停摇晃的公务车上写字,没经历过的人,难以理解。春秋两次检查,每回都得一周多时间,至少要发三四份这样的电报。钢笔字写的跟狗爬一样,还不让站段长们笑掉大牙。
做秘书,有时候也会像消防兵一样,紧急出动,不过跟救火不同的是,他们救助的是文字材料。时令进入盛夏,持续高温,南方的闷热,憋的人有点喘不过气来,谁都想呆在空调房里一步不动。弓彧川却偏偏来了件要紧活,铁路局要召开经验交流大会,选定金州机务段有个书面交流材料。材料早先布置给了机务段,也通过了局机务处把关审定。但在会前三天,铁路局办公室最后定稿时,没有通过,要求重写。信息反馈到分局办公室,因为是机务口的活,责无旁贷地落到弓彧川头上。他从机务段要来材料底稿,乘最早一趟列车去铁路局赶考。路局办公室副主任,在局招待所接待了他,交代过材料的质量要求和时间节点,让会务组安排了房间。
弓彧川匆匆回到房间,打开主任特意借给他的笔记本电脑,开始绞尽脑汁的思考。按照会议要求,根据原材料,再结合平时掌握的素材,他先拟了个详细提纲:四个部分的大标题下面,各有五个小标题,小标题里面套有内容点,再三斟酌后,呈给负责定稿的路局办公室副主任。看完他拟的提纲,领导稍作调整后,很快通过,并叮嘱道:“好兄弟,今晚得辛苦你熬个通宵了,明天早饭后送我定稿。”
吃过晚饭,弓彧川摆开阵势,先把原材料里有用的素材,粘贴过来插入到新拟的提纲里。然后,啪嗒啪嗒地敲响了键盘,时而停顿下来,高速旋转的思维系统,寻觅筛选着最恰当的语句。不多时,他光着的膀子,已经开始渗出汗珠。邻床上会务组的老同志在休息,睡前特别招呼过,说身体不太好,怕受凉,请他别把空调开的太低。弓彧川的体格,虽不是很胖,却尤其怕热,平时一个人在办公室,都把空调遥控器按到最低。房间的蚊子,可以用灭蚊器驱赶,身边的闷热,只能用水龙头降温。每过一小时,他就得去卫生间擦洗一遍。写文章,是一种坚韧的脑力劳动,熬了一整夜,直到窗户外初升的太阳光,照到他没沾边的床上,才敲完材料的最后一句话。老同志可能是不习惯在灯光中睡觉,夜里频繁地翻身,还起来两三回上厕所,这会却睡得深熟,呼噜声山响。弓彧川抬起左腕,看了看手表,时间是清晨七点整,窗口飘进一丝凉风的问候,使他忘记了不眠夜的劳累。早饭还有半小时,他悄悄拉开房门,在花草间悠闲,散漫着彳亍的脚步,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臂膀。写完了材料,压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他感到浑身惬意。
早饭时,弓彧川拿着打印好的材料,顺便呈了上去,领导边吃边看,坚持坐在餐桌上审完材料。他一夜的煎熬,得到了主考官的称赞:“金州分局藏龙卧虎啊,有的是笔杆子嘛。看来是机务口对这次会议的重视程度,没达到路局的要求。”他赶紧圆场说:“还是我们分局做的不够好。”简短的对话,领导对面前的小伙,更加地看好。他的秘书里还缺少人手,心想这不正好嘛,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即对弓彧川说道:“小弓,咱俩有缘啊。局办正缺个秘书,我看你就合适,回去考虑考虑,一周内给我回话。”“感谢领导提携,我尽快给您回信。”突如其来的好事,让弓彧川喜出望外,从山区分局到铁路局大机关工作,很多人梦寐以求,寻情钻眼找门路朝进挤呢。但他另有心思,从工作和家庭,以及孩子等多方面权衡,他以为在金州要好些,不但方便兼顾,也可能更有利于发展。去大机关,当然层次更高,历练的机会更多,表面上也更光鲜。但高手云集,路途遥远,不一定适合他的实际情况。最后,还是找借口,婉言谢绝了领导的美意。
学术路上跌了一跤的楚大泉,求学之心未泯,没放弃继续拼搏。他再三掂量过自己,最适合的还是学术这条路。考研路上的软肋是外语,他专门买了台录放机,无论走在路上还是躺在床上,嘴里都呜哩哇啦地背着单词。班中的空余时间,也钻在会议室里偷偷的学。那几年,西方文化像飓风一样席卷东方,他瞄准的是西方哲学专业研究生,决意要在哲学的浩海中,摇撸一叶扁舟,追寻那座属于自己的灯塔。报名期限到了,他去找单位领导盖公章,老领导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把报名表扔进抽屉里。然后,轻轻闭上门,一边踱着方步,一边吐着烟圈,气氛显得有些凝重。回到座位上,领导郑重地说:“知道你心里有想法,我们研究过了,如果你决定不走,会给你安排个足以展示才华的岗位。你考虑一下,三天后给我个准信。”老领导的暂短谈话,让他陷入到徘徊中,权衡的结果,他选择留下来。一方面的原因,是对这位老领导心存敬意,不忍辜负一片好心,他是六四届大学生,“臭老九”年代,甚至连找对象都难,三十多岁才有了婚缘。楚大泉刚进厂机关那阵,老领导见他是单身,经常拽着去家里吃饭。遇到晚上赶写材料,都会放些点心之类的零食,给他当夜宵。再一方面的原因,还是他的态度不够坚决,心思没完全沉淀下来。很快地,厂党办宣传科长的人事命令,送到了他的手中。
工作中,不管是顺时还是逆境,楚大泉一直是个拼命三郎。提拔宣传科长后,他的劲头更足。以他的理解,党办宣传工作,就是个展示的窗口,要想办法彰显本单位的精神面貌。他想到,组建一支通讯员队伍,把各车间有爱好有特长的职工,联系到一起,采取定期培训的方式,鼓励大家共同进步。提升写作水平的同时,全厂的宣传工作,自然就会上个台阶。思路有了,具体做法也得跟上来,他起草了《关于组建通讯员队伍,奖励通讯报道的通知》,文件下发后,很快得到呼应,在自愿报名基础上,遴选出八人,全面铺开工作。大家的积极性很高,按照新闻报道的特点,发现线索,深挖素材,稿件的数量翻着翻的增加,时常有反映本厂内容的报道,见诸报端。省报、市报、包括铁路局的报纸,能及时看到的职工,毕竟还是比较少,这种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现象,促使他进一步深思。如何能让厂里发生的故事,尽快在职工中传扬开来,单位情身边事,其实是广大职工家属最喜闻乐见的新闻。他要让通讯员们熬油费心写出来的稿件,首先在全厂干部职工身上,发挥潜移默化的作用。深思熟虑后,给书记呈了份专题报告,计划创办广播站和厂报,多方位抓好宣传工作。这一思路,得到领导大力支持,厂委会顺利通过了方案,启动资金和人马很快到位,搭台唱戏,凝聚合力,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在一帮年轻人的共同努力下,检修厂的面貌发生了显著变化,多方面的工作,都走在全局前列。当年,还荣获省级思想政治工作创新奖等声誉。
九七年一开年,楚大泉就早早谋划,把宣传工作推向新境地。他设计的系统活动,叫“迎回归、庆不惑,文化娱乐大集锦”活动。整个二季度,分三个阶段,安排了一系列具体项目。包括车间班组间的拔河,职工的书法、摄影、征文,以及歌咏比赛等。他把迎接香港回归,与庆祝建厂四十年两大主题内容,融为一体。体现出了以厂为家、家国情怀的宗旨思想。通过一系列活动,把群众参与、乐在其中的情绪串接起来,每项活动的基本规则,都是他自己预先写出来,包括奖品的寓意。随着各项活动的陆续展开,极大地鼓舞了广大干部职工的热情,营造了和谐相处、合力共建的氛围。整个活动,通过对系统知识的穿插介绍,还使大家进一步领悟到香港回归的重大意义。
楚大泉倾力而为,开创了宣传工作新天地,也成就了自己,时隔不久,就被提升为检修厂的副书记。次年开春,上任伊始,适逢古都电影制片厂选定检修厂,作为拍摄电视连续剧的外景地。剧名叫《东方潮》,是反映国企改革的题材。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没想到的是,编剧竟然是他的文学偶像,也曾经是铁路工人,后来成为铁道报记者,再后来成为古都电影制片厂专业作家,名片上还有一大串头衔。楚大泉先做了自我介绍,对仰慕已久的老师的到来,喜出外望。什么场地协调、安排群众演员等具体的配合服务工作,他满口应承。只见老师清瘦的体格依旧,茶色眼镜后面的目光,更加深邃。在拍摄现场,老师就是个不停点的陀螺,一会跟导演交流,一会给演员说戏,一会又在后台的化妆室帮忙。他也跟着前前后后地跑腿,关注着剧情的发展。尤其是那场饭局给他留下了深刻地印记:剧中的企业举步维艰,像小鸡四处刨食一样,好不容易要回来一笔救命款,却被税务局生硬拿走。这种杀鸡取卵的做法,直接把工厂的经营,逼到绝路。厂长愤怒之下,掀翻了宴请的饭桌,顿时,碗碟碎得一塌糊涂。刹那间,楚大泉的心灵,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告诫自己说:“我不能做顺流而下的漂叶,应该是一粒掷地有声的雨花石。”
又一年,楚大泉的工作顺了,烦恼少了,正欲攒起劲头大干时,老家那头,却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勤快辛劳一生的父亲,病危告急。他接到家里电话,立马要了单位的车,疯一样的往回跑。
家里挤满了人,姐妹亲戚都在,老娘说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他双膝跪在父亲床前,双手攥着父亲消瘦的手,两行滚烫的眼泪,下雨般打落在衣袖上。连续的叫声,终于把老人家从死神门口,唤了醒来。父亲突然睁开模糊的双眼,拼尽全身力气,朝他笑了笑,说:“你,回,来啦……”后面的话,只看见他的嘴角微动,没了一丝声音。紧接着,歪下一生都不服输的头。顿时,家里哭声一片。送葬那天,孝子身后的送葬队伍,有一里多长,几位大妈抹着眼泪说,没了他,以后请谁摇耧呀。
父亲是全家的神,一切无需儿女操心,再难再穷都能过。父亲是儿女的山,靠着他的肩,啥时间都稳当又安全。打从小时候记事,他就以为,父亲这座山永远都不会倒,也从来没想过,没有了父亲的日子怎么过。少时离家,到自己有了小窝,做了父亲,却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条硬汉子,未来的日子长着呢。父亲没了,才忽然醒悟,而立之后,对花甲年岁的老人家,关心太少。整天忙工作,太看重仕途,总想着父子间的时间,以后多着呢。却在这突然间,阴阳两相隔,无处话别离。
父亲在时,想他的时候很少;父亲走了,却常常在梦里记起他的音容笑貌。那时,他们家的门房,在村子那条街中是鹤立鸡群的,屋脊有鸟兽,门前有台阶,大门是用黑油漆漆过的,连门环泡钉都闪着亮光,都是父母多年辛劳的骄傲。父亲是庄稼把式,每到播种时节,他就成了村里的大忙人。乡邻们来找他,遇到家里没人的时候,叔伯婶娘们就用土块,在门面写上“某某家请”的字样,父亲总是忙了这家帮那家。
小时候,他每年都要跟父亲到潼关姑姑家走亲戚,上百里的路程,还得在渡口等摆渡。每次都是鸡没叫就起来赶路,父亲推着自行车,前后掛得满满当当。他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身后,黑咕隆咚的天,坑坑洼洼的路,父亲总是不停地对他说一句话:“脚要踏实,天是会越走越亮的。”记得他上中专后,把校园的生活写信告诉家里,姐姐回信说,父母因儿子在省城读书,在家干啥活都有精神,地里的庄稼长得也特别好。接到每封信,都会张扬着给邻里亲戚说,谁到家里去,就把信展开给谁看,一直就这么地幸福着。
为了不让他在外面生活上受紧,父亲经常抽空去村里的砖厂打零工,给人家背砖。冬天还算好受,干着活不太冷,夏天就遭罪了,窑里刚出的砖块,滚烫滚烫的。为了挣钱,大热天也得穿上棉袄,还得用凉水把棉袄浇湿,一趟一趟驮着后背上高高的砖摞。母亲送饭当儿,有时也会穿上棉袄吃力地背几趟。生活虽然艰辛,但心劲十足,见人总是乐呵呵的,是儿子撑起了父母的腰杆。
父亲去世后,剩下孤单单的母亲,生活在老家祖屋里。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给姐妹们好说歹说,才把老娘劝的跟他回到城里。他给在学校做领导的爱人说了这事,爱人开玩笑地说:“你都把老娘接回来了,还用得着给我再汇报。”他也就贫嘴:“单位和家里,你都是领导,啥事不给领导汇报咋成。”“放心好啦,咱俩是一家人,你娘就是我娘。真叫她一个人住在农村,我这心意还过不去呢。”“就说嘛,领导的觉悟,高的太。”
目睹爱人有板有眼地安顿着老娘的房间,楚大泉打心眼里感谢她的真诚孝敬,感激她对家庭和女儿的精心照料。让他能够一心扑在工作上,不断努力下,也干出了点名堂。心里这样感慨着,再看看头发已经花白,腰身不再挺直的老娘,他记起小时候老家的过年……
如今,娘来了城里,老家的年没了。儿催娘老,自己从一个碎娃娃,都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了家业,那有母亲不变老的。哲学上叫自然规律,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发展变化,都有它不可抗拒的规律。脑子里想着往事,看见老娘的行动,明显地没了年轻时候的麻利,他的眼眶忽然就有些湿润。在心里嘱咐自己说:“娘哎,你辛苦大半辈子,父亲走了,照顾你的生活,是当儿的责任。但愿在咱娘俩,不,是在全家四口的共同努力下,你能适应城里的生活,快快乐乐,安享天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