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新公布的放假办法,把春节、劳动节、国庆节三大节日的时间,跟前后的双休日拼接,弥成七天长假。目的自然是拉动内需消费,刺激休闲旅游。这点上,林易卯早都想积极响应,直到第二年才得以成行。向老主任告诉了想法,跟曲高社商量妥,直奔路途不太远的风景名胜。太阳从西山顶要滑落的时候,俩人就到了名山脚下,“十一”晚上,就吃住在武当镇。
陪同的朋友很热情,在镇政府宾馆,提前预定好住宿和吃饭的房间,放下简单的旅行提包,就一同进了餐厅。席间,一行四人喝了两瓶当地有名的白酒,饭后徜徉在不太宽敞的街道,欣赏小镇深秋的夜景。夜市上溜达了一会,撑得膨胀的胃里,刚腾出来点空隙,又被朋友拽到一家人声鼎沸的餐馆,去品尝当地的特色夜宵:麻辣小龙虾。正是国人海吃的年代,不论是闹市还是僻壤,大小酒店高朋满座。只要上桌,烟和酒是最基本的标配。他们刚找到位置落座,朋友已经提来一捆青岛啤酒,放在他的脚下。再后面,吃饭这词的意思和意义,完全变的面目全非了。根本不是为了填饱肚子,整个就是每个人胃功能的超级比赛。在“感情深一口闷”的酒文化时代,为了友情,只有硬着头皮,如战士一样,忘我而无畏的冲锋。
品尝完两锅麻辣小龙虾,饮水一样喝完了啤酒,四个男人直起腰,不得不再次松了松腰间的皮带,步履蹒跚地朝下榻的宾馆挪去。每个人的感觉,连说话的声音里,都散发着白酒与啤酒混合后的味道。
第二天一大早,在宾馆用过早餐,坐上朋友叫来的出租车出发了。出租车在左拐右弯的盘山公路上,前仰后颠地爬行。尽管汽车的行驶速度本身不赖,但在绵延逶迤的山脉的参照下,仍显得吃力而缓慢。跳上东边山沿上的太阳,把无云的晴空照得发白发亮。这山峦里的光线,象是经过过滤又刷洗了一样,格外的清新洁净。岚风从半开着的玻璃窗口涌进来,时而流到胳膊上,时而润到眼睛里。
汽车沿着山腰间裂痕般的公路,在前行。老练的司机师傅,一溜迅跑,超越了一辆又一辆同样使命的同行。突然,汽车的速度慢了起来,紧接着,又停了下来。司机师傅脚踩油门,右手反复地摇摆着挂挡器,一阵阵“吭吭吭、吭吭吭……”的喘气声后,车身下面的车轮,还是没点动静。他们的心情,也随着渐渐地发涩,明媚中起了点云雾。
“对不起了老板们,这烂车发动机故障了。剩下的一段路,各位只能步行了。也不远,绕过这个山头,最多十分钟就到。”司机师傅歉意地说着,他手朝前一指,就算是给打发了。
曲高社很认真地后悔道:“确实应该在上车的时候,买把香的。”
陪同的朋友有些不乐地说:“这小子不会是财迷心窍,赶趟拉第二拨上山的人吧,要不咱们等等看。”
“哪有这么邪乎,管它是啥,就十分钟路程,四个大男人还心虚不成。这么清新的空气,这么美丽的景色,机会难得,咱们正好徒步游览。”林易卯说着话,已经走在了前面。
转过一个弯,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位于琼台宫的索道站。视野所及,立即给他们的脑海里印上了“人山人海”的巨幅画面。乘揽车的队伍,自进站口逐渐增宽再到臃肿,少说也有三四百米的长度,尾巴处已经是十路纵队了。看到这阵势,朋友说他这里有关系,干脆走个捷径算了,大家拍手叫好。半小时后,他蔫蔫地回来,说今天不行,游客太多,没法挤到前面去,后门根本走不通。四个人,只有朝着队伍的最胖处走去。
人群如织,熙熙嚷嚷。一根烟工夫,已经有百十号男男女女拥在他们的身后。升高的太阳不再温柔,强烈的光线,照得人刺眼,林易卯的头开始发热发胀,冒出了汗珠。挤在人堆里,不论男女长幼,虽平素不识,却亲密如贴,拥挤时力若排山倒海,静止时俨然一群浮雕。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支撑不住前后左右的压力,痛得“妈呀…妈呀…”的哭出了声。一位正值不惑年岁的壮汉,无可奈何地叫喊道:“把人都能挤扁!”日近中午,太阳直射下来,灼烤着每个人。林易卯的嗓子眼,干得要裂开缝似的。他感慨地说道:“一窝蜂的盲目,这绝对是中国特色,为什么不排好单队,非要挤成大堆呢?这么多的游人,宁肯花三四个小时,挤得死去活来,也不情愿花俩小时爬上山。真能做出正确选项的,多半还是挤得招架不住的人。百十名华侨和外籍的游客,就不一样,一看这人海,就毫不犹豫地选了徒步观光线路。游览是这样,别的方面也是这样,文凭热、迎送潮、被癌症还顽固的文山会海。”
正午,他们总算坐上了观光揽车,像长上通天长腿一样,攀登在古铜色的绝壁与茂盛的树梢上。抬头望去,山川尽收眼底,迎着秋天的凉风,伸展开站得有些麻木的双腿,舒坦到了心肺。不到半小时,到了金顶站,每个人先“咕咚咕咚”喝了两瓶纯净水,口干舌燥得到缓解。游人太多,草草地吃了顿抢饭,还是花了近一个小时。水足饭饱后,直接向最高峰金顶拾阶而上。
朋友打开了他的话匣子,讲解说,咱们头顶上,就是天柱峰上的金殿,是明朝的建筑物。殿内供奉的真武帝君像,传说是按照明朝第三位皇帝,就是朱元璋的四儿子朱棣的相貌,铸造的铜像。金殿的榫铆拼焊,浑然一体,毫无铸凿痕迹,五百多年的风霜雪雨,仍然金碧辉煌。每年夏天,是这里的雷雨季节,金殿四周会出现一个个盆大的火球,来回滚动,耀眼夺目,碰撞后,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响。雷电划破长空,如利剑飞抵金殿,随即出现金光万道,直射九霄的奇观。
站在金殿前极目四方,群山起伏,众峰拱拥,秀丽的风光尽收眼底,道教的庄严蕴藏其中。所谓的金殿,其实是用铜铸鎏金的材料,建成的一座神龛。金顶上人头攒动,迭肩叠踵,求神拜佛的游客不在少数,还有不少还愿的呢,香火的生意红火得很。瞅了好一阵子,陪同的朋友,帮忙照了一张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照片,作留念。
一路上,有朋友的介绍,游玩的感觉真好。按照计划,第二天是继续东进,住在凤凰温泉酒店,游览古隆中风景名胜区,就是诸葛亮躬耕的隐居地,刘备三顾茅庐后,形成三分天下的策源地。第三天的行程,是参观正在建设的三峡大坝。第四天的行程,乘客轮游历长江三峡后,在山城坐火车返回。单位的一个电话,后面的旅游计划,悉数泡汤。
电话的内容,是要林易卯抓紧时间返回,接受一个紧急任务。汉城机务段发生了件行车事故,局安监室要求三天内上报事故报告。林易卯跟曲高社,只有坐最快的一趟客车,返回金州。
原来,一个机班终到入库时,机车乘务员臆测行车,错过有效制动时机,导致机车越过调车信号。车站值班员发现后,立即拦停了另外一趟出发的货物列车。
赶到汉城机务段,分局安监室的几个专业监察,已经对事故现场进行了勘察,完成了相关作业人员的问询笔录,开始分块起草呈报铁路局的事故报告。协助事故调查的机务分处人员,心里有点憋屈,没造成一分钱的后果,还得背个险性事故,这对年度的各项评比,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先到的几个监察,看见林易卯赶来了,知道为事故报告而来,都闪到一边,去品茶香。机务刘监察对着他说,你来了我让位,我们都调查完了,正发愁写材料呢。也很简单,我们统一过观点了,就是个险性事故。林易卯说,你是师傅了,后面的事我来干,大家辛苦一天了,都歇歇,容我先看看。他翻阅完司机和值班员的证言材料,联控录音记录,仔细看过几位同仁的单项调查材料,发现都从不同的角度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三道转线的机车和七道出发的列车,分别停在三道两侧线路的警冲标内。他意识到,这件事故的定性焦点,肯定就在这里。
他侧身趟在宾馆床上,从提包取出《事规》,这是第三版修订本。新规颁布不久,有些条款,专业人员也不是十分清楚。对于监察来说,事实是依据,《事规》是准绳,调查分析处理每件事故,都必须严格遵守。只有这样,才能让责任单位服气,经得起时间考验。弓彧川到汉城机务段当段长,不满半年时间,正是跟干部职工磨合的关键时期。背上一件责任险性事故,可能让全段的工作,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会被阴影笼罩着。林易卯的视线,停留在《事规》36页的一行字上:未准备好进路接、发列车。这正是大家给事故定性的准绳。十个字,他盯了足足有十分钟。他需要更详细的信息,翻到《事规》附件,在82页的诠释中,他找到了这起事故的定性依据,关键在于事故机车是否越过警冲标。如果是越过了,就有可能与出发的列车发生侧面冲突,至少是险性事故。如果没越过,那么,就不具备构成险性事故的条件。调查材料里,明明白白写着:事故机车先停在警冲标内方16米处,出发列车后停在警冲标内260米处。用这条定性,显然是错误的。
林易卯找到排除险性事故的依据,顿时高兴地坐了起来,说道:“有了有了,我找到了依据。这起事故,充其量只能定成一般事故。”他们几个围上来,都睁大疑问的眼光,盯着他。林易卯继续说:“不急,我给各位念念《事规》里几段有关的内容,再说说我的理由……”他说完了分析与理解,几个监察都打开手里的《事规》,低头琢磨起来。刘师傅提出了问题:“使用这条看来是有点牵强,但铁路局通知的是险性,咱小胳膊咋能扭过大腿呢。”林易卯坚持说道:“是的,决定权在领导手里。但咱们在现场,下的调查结论,应该是符合事实的。”
讨论到最后,统一了认识,形成了一致意见。刘师傅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是冲着同学段长,不然咋会这么使劲卖力。我们是说通了,上边谁听你的分析给你讲理去,大概不容易搞定。”“谢师傅理解。咱们的任务,是准确对规,以理服人,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后面的事,尽人意,听天命。”
返回金州后,老主任完全赞同林易卯关于事故的汇报,安排他第二天带着材料,上铁路局面呈报告,表明分局对事故的定性意见。
在铁路局招待所一楼大厅,局安监室王副主任,正好陪同部安监司综合处长,去站段做调研回来,三个人不期而遇。林易卯抓住时机,说明来意,赶紧把携带的三份事故报告,给两位上司各呈一份,并简要做了口头汇报。综合处长正是第三版《事规》的主稿人,他看完材料说:“你理解的没错,分局的定性是准确的。我刚才还听你们主任说,要求机务处明天开分析会,派机务监察参加呢。我看没必要去了,没有后果的一般事故,让他们自己分析根源,汲取教训。”王副主任满口答应,说他这就通知值班室。又对着林易卯,逗他说:“老同学,你行啊,这属于越级上报,连局安监室都成了被告。”“不敢有这念头,咱们这不是凑巧碰到一起了嘛,真应了那句歌词,叫‘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两位领导,绝对是我的贵人,我是刚下车登记好了房间,正要去局安监室受训挨批呢。感谢领导的明鉴,压在心头的这块大石头,这么快就落地了。”
在金州,同学们不定期的大小聚餐,单身那阵多是申学锋出头。逐渐的各自成家后,多忙着经营小窝,照顾小不点,有段时间暂停了聚餐。孩子大了点,聚餐优化成定期进行,轮流做东,一月一次。这不春节刚过,和校长就招呼上了。二十多年的变迁,在金州的同学,工作岗位已经从机务段,辐射到好几个单位。住的地方,陆续集中到分局机关所在地的江北新城。为了方便大家,他把聚餐的地点,就订在江北火锅店。
多年来的惯例,是谁做东,最先开始的三杯酒,都由他提议,由头不恰当不被大家认可者,得自裁一杯。和校长的水平,当然不一般,他的雄辩才能是大家公认的,啥样的题目也难不住他。两桌人到齐后,只见他满满地举起酒杯,款款道来:“一片真诚,都在酒中。”他抿了口快要溢出来的酒,说道:“这第一杯,我理解的意思是,马年到,事皆成。祝大家新年添新禧,事事随心意。”话音落,他第一个把酒杯揭了个底朝天。“虽然说了几个新字,但内容不够新颖。”这样的场合,总少不了毛遂自荐的裁判员。他瞅着各人面前又倒满了酒,继续说道:“这第二杯,国家刚刚WTO了,咱们只管跟着享受了,大事值得庆贺。”“这句话,说到点子上咧。”又出来个当仁不让的评论员。“这第三杯,是重点,申学锋荣升段长,虽然前面还带个副字,在机务段也是大官了。一是恭喜他前途无量,二是咱们背靠大树好乘凉,三是大家抬好轿子才稳当。”他顿了顿,把熏得金黄色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的烟,递到唇边,香香地吸了一大口,乐呵地说道:“同学们,婆娘们,干了这杯酒,今年好兆头!”
和校长的祝酒词一说完,围满两桌的人,就跟中间烧开了的火锅一样,你一言他一语的议论开了。较多关注的话题,正是刚才提到的加入世贸。一年多来,电视上有关世贸是话题,大家耳濡目染,但多一知半解,没几个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沈丽霞提高嗓门,对着张建华说:“你是分局电视台的台长,懂的多,给大家普及下嘛。”“好。那我就跟姐姐哥哥妹妹弟弟们,介绍一下,说的不对的地方,大家批评指正。”张建华应声接上话茬,离开座位,站起身来,退了两步,感觉是站在讲台上,带着手势,开始了他的讲解……
付兰香端起玻璃杯,走过去递给张建华,他大口喝下去半杯茶水,继续说道:“咱们都学过哲学,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都有它的两重性。那么,WTO后,同样对我国经济发展,也可能有些消极影响,比如说:会加速各地区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增大国家经济运行风险,进一步加深人才外流,等等,咋样以利驱弊,就看国家高层的因势利导了。”
一阵掌声过后,沈丽霞说:“完全是专家级水平,相当于我们听了回凤凰卫视的世纪大讲堂,题目就叫《WTO后我国经济利弊谈》。”接着,七嘴八舌说开了各自的话题,碰杯的响声此起彼伏。有点消瘦的邛福来建议说,以后的聚餐,咱最好就增加个内容,采取轮流的方法,由当了领导干部的同学,同时举办个讲座。内容可以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只要利于大家长见识,就行。包间里,响起一片赞同的掌声。
大家酒兴正浓,申学锋的手机响了,是段安全科的电话,科长心急地告诉说:“段上出事了。”一听这话,申学锋离开座位,走出包间,去走廊听电话了。几分钟后他回来说:“段上有点事,我现在就得过去,跟大家喝不成酒了。”
“我给你说点事。”又示意林易卯出去说话。
“在这说,就是金州客站那个挤岔子吧。”林易卯问他。
“你都知道了?”
“当然,是我们值班室通知段上的。”
“那吓唬我们说事故损失虽不大,但后果很严重。”
“不是吓唬,我们主任和局长,开始也担心的够呛。春运期间的客车险性事故,弄不好要摘乌纱帽的。其实,根本与险性不沾边。”
“安监室总是把我们弄的云里雾里的,悬着的心,都提到了嗓门。”
“来来来,我给你吃个定心丸。”林易卯从口袋里掏出《事规》,继续说道:“……。事故的概况是这样的,对吧。”
“嗯。”
“《事规》第十四项的内容,是这么表述的……。所以,你们这事,就是个一般责任事故。”
“这事,你说的能算数?”
“我说的当然算不了数。问题是,我已经汇报过了领导,当时,他们有点犯嘀咕,还把电话打到了局安监室,请教过后才放下心。现在给你们说的严重,目的是要你们认真对待,汲取教训,别在一个坑里连续摔跟头。”
“刚在电话里听说是个险性,我立马冒出一身虚汗。这官当的,提心吊胆,早晚都要被你们安监室下出病来。”
“嘿嘿,你们当官的工作,不是只有训斥工人的内容,有时候也得承受点惊吓吧。”林易卯跟申学锋开着玩笑。
“来来来,举杯干一个,给申段长压压惊。”有人提议后,大家的酒杯在桌面上,“梆梆梆”地碰出了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