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总部的多功能厅里,我看着幻灯片,听徐卫东介绍情况:“这是一个活跃在缅甸、泰国和老挝三国交界处的贩毒组织,也就是传说中的金三角地区。”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金三角?电影里见过,是一回事儿吗?”
徐卫东瞥了我一眼,好像懒得答理我,继续说:“以前,咱们国家的毒品犯罪,基本为零,在全球都是最干净的。”他顿了顿说,“我是说解放后,改革开放之前,你再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惦记内地。但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这些贩毒组织都坐不住了,毕竟,咱们内地可有十多亿的人口,这在他们眼里是全球最大的市场。”徐卫东喝了口水,接着说,“他们曾先后通过云南边境,多次偷运海洛因试水,尽管大部分被咱们边防武警截获,但也有部分漏了网。目前广东、河南、陕西、甘肃等地区都出现大量的毒品贩卖和吸食案件,经过一系列侦破,现在我们已经确定这些内地的毒品正是来自金三角。”
我看着幻灯片上那一张张被毒品摧残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吸毒者的照片,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徐卫东说:“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毒品的利润与军火利润一直不相上下,在这种巨大利益的驱使下,必然会有更多的非法组织和个人加入到这个网络中来分一杯羹。如今这个网络已经覆盖到内蒙古之类的地区,内蒙古地广人稀,他们通过这条线把毒品贩卖网延伸到了东三省。”他说着用手在屏幕上的中国地图里将内蒙古东部和整个东三省画了一个圈,然后在黑龙江和俄罗斯接壤处用力点了点,说,“有证据表明,这个贩毒网络已经在中俄边境与俄罗斯贩毒组织接洽了,一旦他们达成一致,那么中国内地必将成为毒品的重灾区,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说:“这怎么还有老毛子的事?”
徐卫东似乎很不高兴我打断他,不耐烦地说:“咱们哪件坏事能少得了他们?”
我打了下自己的嘴,表示不再插嘴。
他说:“想要摧毁这个网络,光靠咱们境内的缉毒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太被动,所以上面的意思是,在金三角内部截获他们的运毒路线和计划,然后见机行事。”他说到这儿“嗵”的一拳捣在地图下方的金三角地区。
我欠起身子,伸着脖子尽量凑近在地图上看他拳下的“金三角”地区。
他说:“你桌子上有详细地图,一会儿仔细看。咱们曾先后派遣过几次特勤人员前往这一地区寻找机会,但毕竟是在异国他乡,各方面支援都非常有限,而且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有行动都是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还要顾忌邻国的面子,不敢有大的动作,这些因素更增加了难度,降低了效率,以至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徐卫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早已被错综复杂的幻灯片和简报惊得目瞪口呆的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若不是他突然开口说话,我真担心自己会脱口而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徐卫东说:“你有问题可以随时发问。”
我咽了口唾沫说:“你是要派我去捣毁金三角的贩毒组织吗?”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那我就告诉他,不如直接派我维护世界和平更合适。
徐卫东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要你配合你的新搭档,去接近贩毒集团里的一个人。”
我坐直身子,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其他人,说:“什么新搭档?宁志呢?”我只知道宁志已经去配合公安部做缉毒的工作了,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让我就和他搭档,毕竟我们彼此间更熟悉。
徐卫东没回答关于宁志的问题,直接说:“你的新搭档叫程建邦。”
他说着放出一张幻灯片,荧幕上显示出一个人的照片,此人大概二三十岁,却很难分辨出具体的年龄,又瘦又高留着平头。
徐卫东接着说:“他已经为这个任务在泰国北部美塞镇独自工作了两个月,实际相貌应该会和照片中有一点儿差异。”
说话间又换了一张幻灯片,是金三角地区的地图,我一眼就看到了上面重点标注出来的美塞镇。这个镇子位于泰国和缅甸交界处,非常接近所谓的金三角,看上去也是泰国北部重要的交通要道,更是前往缅甸的必经之路。
我再次问道:“宁志呢?”
徐卫东说:“宁志另有任务。你这次先飞曼谷,会有我们使馆的工作人员接应你,然后送你到美塞镇。你的任务是协助程建邦,接近一个叫做周亚迪的毒枭,让周亚迪信任他,然后为我们在国内部署的缉毒警力提供情报。”
我走到幻灯机前,放回程建邦的照片仔细端详着,心中难免有些五味杂陈。上一次,是跟自己熟悉的战友去执行一个陌生的任务,这一次是去一个陌生的国家,和一个陌生的搭档,执行一个更加陌生的任务。
“程建邦。”我看着他的照片默念着他的名字,心中不禁忐忑起来,这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一边琢磨着,一边翻那堆幻灯片,“周亚迪的照片呢?”
徐卫东说:“没有。”
一瞬间,我又想起了洪古,当初也是没有任何资料。
徐卫东说:“程建邦的工作经验非常丰富,到了那里,他就是你的上级,你要做的就是配合好他,你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说:“我懂,就是给他打下手。”
徐卫东说:“这个任务比较特殊,也是最近才由我们部门接手,具体情况程建邦要比我了解得更多,你要快速地与陌生的搭档达成默契,尽快投入状态,要见机行事,必要的时候可以选择放弃,记着,要活着回来。”
我想,不管上级怎么评价我之前的那次任务,但我有自知之明,明白那次任务被我执行得一败涂地,就算这次没有上次那么艰难,我也只配做个副手了,更不要提这次的行动难度,简直不是我可以想象的。
无论如何,这是我的一次机会,哪怕从曾经的任务小组领导人变成现在的别人的助手,也无所谓。我甚至觉得这个程建邦或许根本不需要搭档,也可能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搭档,一定是徐卫东为我争取来这个机会的。
我说:“谢谢。”
徐卫东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说:“什么时候出发?”
徐卫东抬腕看了眼手表说:“差不多了,一会儿有车送你去机场,你有什么问题尽快问。”
我没时间也没理由去问徐卫东,为什么每次都不尊重别人的时间。因为这只是一句牢骚而已,在这种时间和场合发牢骚,只会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等我详细询问并再三确定了到达泰国与使馆人员,以及和程建邦的接头方式之后,徐卫东坐在我身旁,递给我一支烟,说:“有没有觉得不爽?别人都在过新年,而你呢,竟然连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其实,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奇怪的是当他主动说出来后,我却一点儿也不那么认为了。我摇摇头说:“不觉得,因为我想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徐卫东难得地笑了,居然破天荒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有一天你会觉得,这非常值得。”
我看到他笑,觉得好别扭,说:“你还是别笑了,对了,那个程建邦,也和我一样是退伍的吗?”
徐卫东看了眼手表,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你去问他吧,时间差不多了。”说着站起身。
我跟着他站了起来,他伸出手要与我握手,我愣了一下之后,与他握了握。
“我不送你了,注意安全。”他说完这句话,突然一个立正,朝我敬了一个军礼。我再次愣住,我记得他一再反对我们有任何的军姿出现的。不等我回礼,他收起手说:“楼下有车等你。”就转身独自走上讲台收拾幻灯片和文件,雪白的屏幕上,他身形的剪影格外高大,在昏暗的多功能厅里十分醒目。
我默默走到门口,心想还没有回礼给他,于是转过身,一个立正,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正在埋头收拾文件的徐卫东停了一下,但是他没有抬头,只是那么停顿了两三秒,接着继续忙碌了起来。
走出多功能厅时,不觉眼中有些模糊,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客机降落在曼谷的廊曼机场,等待开仓门的时候,机上的旅客纷纷脱去厚重的大衣,而我身上还穿着应对北京严寒的厚冬装。走出机舱就感觉一股热带气息扑面而来,没走两步,就已经大汗淋漓了。
我一边出关,一边脱去外套。到达VIP通道出口时,不等我寻觅接我的使馆工作人员,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来,伸出手说:“秦川吧,我是来接你的老刘。”
老刘穿着短袖衬衣和西裤,和蔼可亲,看上去就像个邻家的大叔。我礼节性地与他握手后,随他走出机场大厅,路边停着一辆挂着普通牌照的灰色轿车。
老刘打开后座车门说:“上车再聊。”
我埋头上车,看到后座放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背包,老刘坐在副驾上示意司机开车。
车子启动后,他说:“包里的衣服是按照你的尺码准备的,换上吧。”
我打开一看是几件T恤和休闲裤,于是随便选出两件在车内换好。
“换下来的衣服就放车里吧。”老刘说着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这里面是一些现金,包现金的纸上有几个地址和电话号码。上面有说明,你记在脑子里。”他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说,“来,喝点儿水。”
我将现金装在口袋里,一边看那张纸上的资料,一边喝了口水说:“谢谢,路有多远?”
老刘说:“不用客气,路不远,但是曼谷城内堵车很严重,所以我们稍微绕一下,大概需要三个小时。我负责送你上船,然后船会送你到达目的地,水路可能需要一个小时。”
我扫了眼车上的电子钟,估计到地方也得下午五六点了。想起刚才还穿着棉衣,在北京与徐卫东在多功能厅里告别,眼下却一身夏装地身处异国他乡,不觉有些恍惚。
最重要的是,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完全无法估计。
我问老刘:“你会泰语吗?”
老刘笑着说:“别担心,你去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华人在那里做生意,而且游客也大部分都是华人,当地人一般都懂汉语,不会存在什么语言问题的。”
这个在来之前,我听徐卫东也是这么讲,但徐卫东本身也从来没来过这里,所以我不知该怎么理解他所谓的没有语言问题的定义。现在听到在这里工作的老刘也这么说,我稍微放了点儿心。
“第一次来泰国?”老刘看我放松了一些,笑着问我,不等我回答,他忙一摆手说,“不好意思,我不该问。”他转过头对司机说,“尽量快一点儿,他需要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
我看到车前的扶手箱上放着一包烟,于是说:“能抽根烟吗?”
老刘说:“当然,没问题。”然后将烟递给我,并帮我点上,又说,“刚才那张纸上有我的两个号码,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打给我。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为你提供最大的帮助。”
他说这话时收起笑容,非常严肃地看着我。直到我点点头说:“谢谢。”他才恢复了之前的微笑。
我能看得出,一路上,他很想跟我聊聊天,但每次转过头都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只是冲我笑笑。我想他并不知道我的情况,就像我也不知道他在使馆的具体职务和身份一样。我们默契地按照纪律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抱怨这里又潮又闷的天气和糟糕的路况,一直驶到一条河边停了下来。
老刘转过身指着那条河说:“这就是美塞河,岸边那条船会送你去美塞镇,船夫是本地人,但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到了那边一切就都靠你自己了。”
我点点头,打开车门正要下车,看到自己换下来的衣服还堆在后座上,于是停了一下。老刘说:“我会帮你送去干洗,保存好,最后交还给你的。”
我冲他笑笑,说:“谢谢。”下了车,关上车门朝那条船走去。
刚走出两步,听到老刘说:“等一下。”
我站住,转过身,看到老刘坐在副驾上。他四下看了看,然后表情慢慢凝重起来,举起手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那一刻我想起了徐卫东,但在这里,我不能给他回礼,于是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然后背起背包,跨过河边的几个泥坑,上了那条破旧的机动船。船夫拿出一个塑料布裹着的垫子递给我,指了指船头的空地,示意我找地方坐,接着拿起摇把发动起船尾的柴油机。几声老人咳嗽一般的声音后,那台浑身颤抖的柴油机冒着黑烟启动了,推动着笨重的船身朝河中心驶去。
我朝岸上望去,老刘还坐在车里看着我,见船开动了,才调转车头,三拐两拐消失在树林中。
船夫坐在船尾掌着舵,呆呆地望着前方,嘴里哼唱着些不知名但是很难听的曲调,而我则一直盯着那台颤颤巍巍的柴油机,生怕它一口气没上来,熄了火。河上各式各样的船渐渐多起来,偶尔有一艘破旧的拉着西方游客的私人游船驶过,船上的游客隔着十几米的水面冲我挥手,兴奋地喊着:“HELLO!”我一一报以微笑,我现在的样子可不就十足像个游客。
发绿的水面上漂浮的垃圾和死鱼越来越多,潮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味,船渐渐减了速,朝岸边一个凌乱的码头靠去。岸上混乱地搭着各种颜色的遮阳棚,棚下的小贩向过路的旅客用熟练的中文或英文兜售着手中的货物,偶尔会有一两个当地的小孩嬉闹着跑过……
这混乱的场景让我有些烦躁,我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实际认知度几乎为零,我要在这样的人群中找到我的新搭档程建邦,而且最好在他认出我之前认出他来。如果我站在岸上像个傻子似的左顾右盼,最后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他拍下我的肩膀,把我找出来,那么第一面,我就输了。
尽管我是他的助手,但我不想一开始就被他看不起,那会让我平等地与他相处变得更加困难。
可是当船靠了岸,我告别船夫下了船,还是没找到他。
我佯装游客一边在那些摊位前转悠,一边继续在人群中搜索着程建邦。突然我感觉到一只手在我口袋里摸索。我一把按住那只手,正要回头,却发现那手上不知抹了些什么东西,滑腻腻抓不住,我一转身,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泥鳅一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很快不见了。
我赶紧检查口袋,老刘给我的那叠现金和纸条还在,我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紧张了起来,堂堂特案组探员,被小偷给掏了包,再让我那位新搭档知道,恐怕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我正在庆幸,只觉后脑勺一阵风,我来不及躲闪,肩膀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我扭头定睛一看,果然是程建邦。
他比照片中黑了许多,笑起来显得牙齿特别的白,穿着一件廉价的T恤和一条牛仔短裤,脚上拖着一双橡胶人字拖,嘴角叼着半支烟咧着嘴冲我一边笑,一边张开双臂做拥抱状大声说:“操,你怎么才来,怎么着?差点儿被偷了吧,哈哈哈。”
不知为何,他的笑声在我听来有些刺耳,连他雪白的牙齿都让我觉得刺眼,这摆明了是在嘲笑我是个菜鸟。但我还是马上装作一副老相识的样子,张开双臂与他拥抱,说:“偷我哪儿那么容易?对了,你怎么都黑得没样了?我都不敢认了,是不是混不下去了?”
我们一边拥抱一边相互拍打着后背。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我是秦川,幸会。”
他压低声音说:“我,就是传说中的程建邦。”
当初,徐卫东跟我说程建邦经验丰富的时候,我已经猜测到这个人多少会有些难缠,或者会有些怪癖。我想做这行做久了多少会有些不正常的地方,我只执行过一次任务,身边的两个搭档就没了一个半,那半个就是宁志,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