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恪想了一下,发现这件事情,或许只有方孝孺才能理解。
别人就算不反驳,也大概率不会支持。
所以,和他说说也好,或许就有办法了呢。
想到这里,他就将自己的想法讲了一遍。
“剃发?”方孝孺笑了,说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件事情。”
陈景恪摇摇头,说道:“这是小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须发都直接关系孝道了,怎么可能会是小事。”
“谁敢轻易把头发剃了,不怕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吗?”
方孝孺反问道:“你怕被人戳脊梁骨吗?你的父母在意你剃发吗?”
“你给我讲第欧根尼的故事,没想到自己却看不穿。”
陈景恪愣住了,第欧根尼?
是啊,他认为自己的道是对的,就去践行。
从不主动宣传,完全无视其他人的非议。
最终他成就了自己的道。
自己呢?
明知道在当前环境蓄长发,百害而无一利,却畏惧礼法不敢说出真相。
既然自己认为不应该蓄长发,那就应该身体力行的去做。
而不是试图要求别人去做。
如果自己都不敢去做,又如何去说服别人?
而且自己把头发剃短,真的会有什么严重影响吗?
没有。
朱元璋不会因为自己剃了短发,就认为自己不堪大用。
父母也不会因此就认为自己不孝。
儒家虽然处处拿礼法压人,但还不至于因为发型就要烧死一个人。
最多就是忍受一些流言蜚语。
可如果自己连这点非议都扛不住,又谈何改变世界?
既然早晚都要和礼法做对,那就从现在,从发型开始吧。
想到这里,他心中豁然开朗,一股名为勇气的东西生出:
“方兄说的好,是我太瞻前顾后了,剃发当自我而始。”
方孝孺很是欣慰,大笑道:“我就知道景恪非怯懦之人。”
陈景恪也大笑道:“哈哈……就让我们这两个狂人,来一点点改变这个腐朽的世界吧。”
这一刻,两人首次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之后陈景恪就找来理发师,将自己的头发剃掉。
从西汉就有理发这个行业了,宋朝时期已经形成了完整的行业准则。
永乐大典里就有详细的记载。
他并没有给自己理成光头,而是剪成了前世较为常见的寸头。
本来他想弄毛寸的,但没有相应的工具,即便有他指点,理发师也弄不出来。
剪发的过程中,从头上抓到了七八只虱子。
剪好后,陈景恪顿觉头皮清爽了许多。
方孝孺左看看右看看,说道:
“不错,看上去清爽多了,也更加的有精神……给我也来一个一模一样的。”
理发师也没说啥,一个是剪两个也是剪,只要你们付钱,让怎么剪都行。
很快方孝孺也变成了寸头。
然后两人就顶着寸头,在工地上到处参观起来。
他们怪异的模样,引起了很多人的围观。
当确定其中之一就是神医陈景恪的时候,都非常惊讶,纷纷询问头发哪去了?
莫非陈神医看破红尘,准备出家了?
陈景恪就很有耐心的,将缘由告诉他们。
但结果正如他所想,大家都有点无法接受。
此事很快就传开了,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讨论。
但基本都无法接受。
李祺第一个找过来的:“陈伴读,你……你……何需如此啊。”
陈景恪说道:“李都尉,事情的缘由你也知道,我就不多做解释了。”
“作为病气论的提出者,若我都不敢去做,又如何要求别人去做。”
李祺说道:“那也没必要将头发剃掉了,勤洗头不也一样有效果吗。”
陈景恪指了指工地上工作的役夫:
“他们能勤洗头吗?天下万民,又有几个有条件勤洗头的?”
“夏天还好,冬日呢?”
“李都尉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有些事情必须有人站出来才行。”
李祺终于不再劝说,但他依然无法认同陈景恪的决定。
百姓没那个条件洗头,这是他们的命。
你身为太孙伴读准驸马,又不是没那个条件。
何必为了一群贱民,就如此糟践自己呢。
方孝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屑的道:
“一个庸俗之人。”
陈景恪笑道:“方兄,清高是要不得的,我们要做的事情,也容不得清高。”
“求同存异,方才是处世之道。”
然后他又将李祺忠心任事的经历讲了一遍。
方孝孺露出沉思之色,然后躬身道:“受教了。”
随后白英急匆匆的赶来,看到陈景恪和方孝孺的短发,表情非常复杂。
他知道陈景恪为什么要这么做,更知道最后受益更大的会是谁。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郑重的向两人鞠躬,然后转身离去。
没多久,他以及他手下一帮老弟兄,全都变成了寸头。
有几个甚至直接剃了光头。
于是,工地上就出现了很多短发之人。
而且白英特意在役夫中间,宣传这么做的原因。
有病气论支持,又有陈景恪这个神医的名头在,大家倒没有质疑这么做的对错。
只是蓄发是传承久远的规矩,现在突然要剃短发,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但他们的行为,也让很多役夫产生了动摇。
大家从原本的不理解,慢慢开始变得好奇。
然后就有役夫受不了头上的虫子和小疮,也将自己的头发剃了。
结果发现效果出奇的好。
一个人的行为,可以直接影响周围一圈人。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剪掉了长头发。
虽然和总人数比起来,剪发的人毫不起眼,但也很是壮观了。
一种莫名的冲动,开始在人群中间酝酿。
剃发之举,自然遭到了儒家出身的官吏的指责和反对。
这时候方孝孺的嘴炮就有了用武之地。
当场驳的那些儒生哑口无言。
但他们没有认输,而是写了奏疏进行弹劾,同时写信将此事告知了师长。
陈景恪也没有束手挨打,身为穿越者他更清楚舆论的重要性。
在剃发的同时,一封奏疏已经送往了应天,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的清清楚楚。
方孝孺也写了一篇数千字的文章,论述剪发和孝道耗无关系。
开篇就用了孝经的那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本意是让大家爱护身体,不要自残,并没有说不能剃发。
自古以来谁不剃发?这个世界上谁没有剃过法?
男人发及肩,女人发及腰。
如果不剪发,是怎么保持头发始终及肩的?
胡须算不算法的一种?有几个男人没有刮胡须?
某些腐儒一边喊着剃发不孝,一边剪头发比谁都勤快。
这是什么?这就是伪君子。
还有人拿曹操以发代首举例,意图告诉世人头发的重要性。
曹操是奸雄,自己不讲信用,违反了自己的法令,随便找个借口糊弄人,竟然还真有人信?
那曹操还用人肉做军粮呢,你们是不是也想学?
曹操还挟天子以令诸侯呢,你们是不是也想学?
接下来就是讲剃发的好处,自然就是陈景恪的病气论,以及社会现状。
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剪发百利而无一害。
短发能减少九成的疾病,剪发才是爱护生命。
你们这些腐儒,竟然要求大家留长发,就是草菅人命。
接下来就开始上纲上线了。
剃发是每个人的自由,自古至今理发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腐儒们为何抓住头发不放?难道头发真的如此重要吗?
不,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这都是借口。
维护头发不过是表象,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最后盖棺定论,谁反对剃发自由,谁就是伪君子,是草菅人命的真小人。
陈景恪看后,也不得不说,方孝孺的文章果然是一绝。
之前碍于礼法规矩,有点放不开。
自从突破礼法约束,放飞自我,在喷人这一块真的是拉满了。
然后他就将这篇文章一起送往了应天。
其实他更希望的是有一份报纸,将这篇文章网上一登,那才叫热闹。
但这玩意儿太危险了,老朱不一定会同意。
而且自己的班底还太薄,现在还不适合搞。
就在陈景恪不知道的情况下,李祺也上了一封奏疏。
不是检举陈景恪的,而是在为他开脱。
将工地的艰辛一点不落的写了下来,然后讲述为了防止疫病,朝廷付出了多少的努力。
但依然爆发了好几场疫病。
又讲了陈景恪到来之后,是如何的深入病人中间,如何的悲天怜人。
还讲了陈景恪是如何发现蚊虫害人,为了减轻役夫的痛苦,毅然决然的剃发。
反正在他的奏疏里,陈景恪都快成圣人了。
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百姓……
如果陈景恪看到这份奏疏,肯定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还有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
不出意外,剃发之事在应天引起了轩然大波。
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的,将不孝的帽子扣在了陈景恪他们的头上。
朝堂之上,不少大臣站出来弹劾,要求罢免陈景恪、白英等人的官身。
但跳出来的基本都是小官,以及御史台的部分御史。
大多数官吏都持观望态度。
徐达、李善长等大佬,都老神在在,没有任何发言的意思。
就连最应该站出来捍卫礼法的礼部尚书任昂,都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朱元璋表情不变,扫视群臣,问道:
“咱问诸卿一个问题,有没有谁从未理过发?”
群臣不发一言,因为所有人都理过。
头发是一直在生长的,不理发那还不拖到地上去了。
那些方才还弹劾陈景恪的人,顿时感到大事不妙。
早就憋不住的蓝玉更是当场跳出来,说道:
“回陛下,臣每年都会理两三次发,就算在军中也从未间断。”
“在军中长发实在太碍事了,臣早就想剃掉了,只是缺少陈伴读这样的勇气。”
“现在陈伴读做出表率,臣已经决定了,回府就剃成短发。”
“不光臣要剃,家中所有男人都要剃成短发。”
“日后臣要是领军出征,也会要求所有将士们剃短发。”
他站出来支持,众人都不觉得奇怪。
以他的性格,要是不站出来支持,那才有问题。
只是他的支持貌似有些过火了。
竟然要自己理发,还要求家中男丁,以及出征将士理发。
熟悉蓝玉性格的人都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能做得出这种事情。
这下很多人都坐不住了,纷纷跳出来表示反对。
“天下岂有强迫人剃发之事,实在有悖人伦……”
蓝玉反驳道:“天下岂有强迫人不许剃发之事?”
有官吏道:“蓄发乃祖宗之法也,岂能轻改?”
蓝玉质问道:“是哪个祖宗说的必须留长发?我为何从未听说过?”
“且方才你们不是说,剃发有违孝道吗?现在怎么又扯到礼法去了?”
“你们反对人剃发,到底是为了孝道,还是为了礼法?”
“我蓝玉没有读过书,哪位来给我说道说道?”
一席话怼的众人哑口无言。
他们自己那一套逻辑根本就站不住脚,理发这是事实存在的事情。
你一边理发,一边喊着剃发不孝,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然后又改口蓄发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简直是连脸都不要了。
但他们这一招,也只能用来欺负欺负老百姓而已。
用来对付蓝玉这样的悍将……信不信蓝玉敢当面揍他们一顿?
用道德的大帽子随意给人定罪?
至少朱元璋当政的时候,儒生们还不敢那么狂妄。
蓝玉站出来,他的一群部下自然也站出来表示支持。
而且一群没读过啥书的武将,竟然在嘴皮子上,将一群文官给压制的死死的。
其实这群武将们翻过来覆过去就两句话:
你们理不理发?
哪个祖宗哪本书说过不能剃短发?
可就这两句话,将对手所有的辩驳之言都堵的死死的。
面对这怪异的一幕,大家的心情都有点奇妙。
朱元璋也很意外,没想到蓝玉今天打嘴炮的能力竟然这么猛。
方才那些话,本来是他想用来质问这群官吏的。
没想到被蓝玉给抢先了。
不过这样也好,作为皇帝隐藏在幕后操纵一切才是最好的,自己亲自站出来总归有点落了下乘。
只是蓝玉竟成了自己的嘴替,实在有点怪异。
不过他也没有任由大臣们打嘴仗,眼见时机差不多,他就拿出了三份奏疏:
“这一份奏疏是陈景恪的自辩。”
“这一份是驸马都尉李祺所上,讲述的事情的来龙去脉。”
“至于这一份是翰林编修方孝孺所写……”
他拿起最后一份,表情有些古怪的道:
“方孝孺的文章,不愧是天下一绝,咱以为已经不弱于其师宋景濂……”
“这一篇论剃发之自由,写的尤为精彩,诸位一定不要错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