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蒋瓛,朱元璋非常的满意,道:
“都安排好了?”
蒋瓛回道:“是,家人乔装打扮去了燕国,仆人也已经遣散。”
“臣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为陛下效死。”
朱元璋问道:“不后悔?”
蒋瓛坚决的道:“士为知己者死,能为太上皇为大明而死,臣死而无憾。”
朱元璋大笑道:“好,咱没有看错你。”
然后他脸色一肃,拿起提前准备好的诏书和令牌,冷声道:
“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调动所有锦衣卫,可以调动不超过一个卫所的军队。”
“去山东将孔家给咱查清楚,所有的一切。”
蒋瓛双手接过:“臣决不负陛下所托。”
然后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朱元璋目送他离开,许久才收回目光。
拿孔家开刀,是他思考许久才做出的决定。
以前他虽然不喜欢儒生拿孔子拿理学压他,却并没有真的想弄孔家。
很简单,儒家的礼教为统治阶级提供了法礼依据。
在你没有办法取代儒家之前,就必须要遵从他的思想。
然而,儒家本身就是对春秋以前,华夏的礼仪思想的总结。
又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已经是华夏文化的代表。
剥离儒家,就等于是自我毁灭。
就连陈景恪都认为,不可能抛开儒家,最多就是推陈出新。
说白了,就是用新思想重新诠释儒家。
同时引入其他学派的思想,打破几百年来理学对人心的禁锢。
这才是最适合华夏的道路。
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听陈景恪讲了那么多课,朱元璋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就更没有动孔家的心思了。
直到他退位之后巡视全国,亲眼见到了孔家是如何嚣张跋扈。
曲阜上上下下全都是他们的人,几乎成了国中之国。
他们仗着衍圣公的身份无所顾忌。
草菅人命?奢靡……这些都是不值一提。
很多行为低劣的让朱元璋都感觉下限被刷新了。
用畜生行径来描述,那都是对他们的褒奖。
当然,作为封建帝王,朱元璋有他的局限性。
在他看来,只要大明国祚稳定,有点不和谐的地方也无所谓。
当初他要拿孔家开刀,曲阜人自己站出来反对,维护孔家。
现在被孔家鱼肉,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活该。
只要孔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大明就可以了。
然而,孔家却觉得这些还不够,他们阻挠新政的推行。
因为新政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让他们无法再作威作福。
不光是在曲阜地区阻挠,还私下联络保守派官员,一起抵制新政。
这才是最让朱元璋无法忍受的。
不过当时的皇帝是朱标,他更希望用怀柔的手段,一点化解各种矛盾。
朱元璋也不想干涉儿子治国,主要是他内心也有犹豫,所以就暂时将这个想法搁置了。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朱标病重,他不得不重新站出来执掌大权。
但直到此时,他依然没有动孔家的想法。
毕竟,孔家的地位太特殊了。
动孔家就等于是和整个儒家开战,这个后果太严重了。
然后山东、凤皖(安徽)大旱改变了一切。
朝廷运送过去的赈灾粮食,被孔家联合当地官吏侵吞。
虽然只是一部分,但依然是触碰到了老朱的逆鳞。
而且朝廷下旨免除灾区所有税收,孔家在曲阜依然正常收税。
还联系周围的大户,提高佃户的地租。
朝廷免税那是朝廷的事儿,你种我的地就得交租。
啥?你说旱灾绝收了?
那是你的事儿,和我没关系,又不是我不让老天爷下雨的。
此举不知道逼死了多少人。
当这些消息汇总到朱元璋这里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愤怒可想而知。
于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让他下定了决心。
既然你们不想活,那咱就成全你们。
正好为后世子孙解决一个隐患,也为景恪的《大同世界》推广减少一些阻碍。
于是,他重新祭出了蒋瓛,让他亲自操刀此事。
可以预见的是,孔家和儒家的反扑,必然会非常激烈。
朱元璋虽然对自己充满信心,但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最后会闹成什么样子。
所以,蒋瓛离开后,他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手中拿着奏疏,半天都没看进去一个字。
最后有些恼了,将奏疏往桌子上一扔:
“拿走拿走,都拿走给太子送过去,让他自己看着批复不要拿来烦咱。”
内侍立即过来,小心翼翼的将奏疏取走,一溜小跑给朱雄英送了过去。
朱雄英正陪着徐妙锦遛弯,见到这么一堆奏疏,脸登时就黑了。
“这老头子,越来越怠惰了,就知道欺负我一个小辈。”
徐妙锦轻笑道:“快去忙吧,我自己走一走就好。”
朱雄英点点头,然后弯腰对着她的肚子说道:
“臭小子,赶紧长大,替你爹分担政务。”
看着丈夫小孩子气的动作,徐妙锦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她自然也希望,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父慈子孝,就如太上皇和皇上、太子一样。
吩咐妻子小心,朱雄英就回到自己的书房,脸色却变得严肃起来。
询问送奏疏的内侍道:“太上皇心情可好?”
内侍不敢隐瞒,说道:
“太上皇心情本来挺好,但方才蒋统领去见了太上皇,之后他老人家好像就有些不开心了。”
朱雄英心道果然如此,老头子不会无缘无故把所有奏疏都送过来。
能让他如此的,绝不是小事。
而且任谁都知道,皇上病重无法理事,大权理应交给已经成年的太子才是。
更何况太子很早就开始处理政务,威望能力都没有任何问题。
一开始把权力还给太上皇,是希望洗掉太子身上的嫌疑,同时借用他的威望稳住朝局。
然后再由他将权力交给太子,增加太子的合法性。
毕竟创业君主,其威望是独一无二的。
可现在都几个月过去了,太上皇始终没有这方面的意思,难免有些不正常。
外人认为太上皇恋权,但朱雄英不这么想,他太了解自家皇爷爷了。
之所以不把权力交给自己,必然是有大动作要做。
这件事情还很难办,很可能会损及威望,甚至导致自己皇太子地位不稳。
蒋瓛夜入皇宫,又悄然离开,更是证明了他的猜测。
可现在的大明,还有什么事情能动摇他皇太子的地位?
想不通。
不过他也没有刨根问底,老头子这么做肯定有他的原因,需要自己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不是他心大,而是对老朱充满了信心。
大明朝没有老头子做不成的事情,自己的皇太子地位可能会动摇,他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于是他就让内侍离开,自己着手批复起奏疏。
不论皇爷爷想做什么,自己处理好政务,不让他有后顾之忧,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比跑过去追问他要做什么,然后盲目的加入进去,更能帮到他。
-----------------
另一边,将奏疏丢给朱雄英之后,老朱依然有些焦躁。
就起身在宫里溜达起来,走着走着就到了马娘娘的住所。
看了看宫门口,他迟疑了一下就转身想要离开。
马娘娘身体不好,他是不想再用这些俗务烦她的。
但刚走出没几步,却迎面撞上了马娘娘。
他登时就知道,她应该是去照顾标儿,刚刚回来。
果不其然,马娘娘看到他就微笑道:
“真是巧了,我刚从标儿那回来就撞见你了。”
“你说你啊,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我不在你就不能等一会儿吗。”
听着媳妇的抱怨,老朱有些焦躁的情绪,瞬间就平复了。
他也没有解释,而是顺着她的话说道:
“那你可是冤枉咱了,我这是准备去标儿那寻你呢。”
然后他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标儿睡下了吗?”
马娘娘一边往前走,一边回道:“没有,在读书呢。”
所谓读书,自然是内侍读给他听。
或者内侍拿着书给他看。
朱标远没有康复,经过几个月的治疗,也只是恢复了说话能力。
但也已经很让大家开心了。
至于完全康复,大家都知道不现实。
最终的目标是通过治疗以及康复训练,让他能恢复一定的活动能力。
至少能让他一只手一条腿活动起来。
这样起码不会那么难受。
尽管这很难,可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往这方面努力。
回到坤宁宫,马娘娘让内侍退下,才问道:
“说吧,找我什么事情?”
老朱打了个哈哈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哪有什么事情。”
马娘娘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还不了解你?”
“平日里这会儿你肯定在处理奏疏,哪有空到处乱跑。”
“今天放着政务不处理跑到我这里,肯定是有事。”
老朱见瞒不住,只能将自己的打算和担忧告诉了她。
听说他要动孔家,马娘娘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不动不行吗?”
老朱缓缓摇头,说道:“我也想过,动孔家代价太大了,大明蒸蒸日上实在不宜发生这么大的动荡。”
“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阻挠新政推行。”
“现在大明的保守派,就是以他们家为首。”
衍圣公虽然不掌权,可地位高啊。
尤其是朱元璋废除丞相之后,衍圣公就成了名义上的文官第一人。
每年朝廷举行大朝会、祭天之类的活动,衍圣公都是文臣的代表。
他们一句话,就能影响到万千读书人。
当然,如果没有变革,衍圣公也就是有名无实的空架子。
可是变革改变了一切。
反对派需要一个领袖,再没有比孔家更合适的了。
于是,围绕衍圣公,自然而然的就形成了一个派系。
这个派系,在保守派里都属于顽固派。
一般的保守派,只是担心朝廷太激进,希望朝廷慢一点走。
本质上还是希望国家变好的。
以衍圣公为首的顽固派,是坚决反对新政。
不分对错的反对。
他们的目的,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以及他们所代表的法统。
当然,维护法统也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一家一户之私利。
这股力量现在还不算特别强,但已经有了越来越强的趋势。
这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忌惮。
“陈景恪的《大同世界》都成书两年了,始终不敢外泄。”
“虽然他嘴上说时机还不成熟,可咱知道,他是忌惮孔家。”
一旦孔家站出来否认攻击他的学说,就算朝廷支持,想推行天下也会变得非常困难。
最麻烦的,还是孔家和理学合流,那就真的难办了。
有人或许要问了,孔家和理学不是一伙儿的吗?
并不是。
孔家很少表态支持某一派,因为没必要。
不论哪一派上位,都要尊崇他们孔家,以此来抬高自己的地位。
更何况,万一支持的那一派倒台了,岂不是就尴尬了?
所以,他们没必要表态。
哪怕理学大兴,孔家也没有公开说理学是对的,其他学派是错的。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孔家坚定的站在了保守派这一边。
一旦陈景恪的《大同世界》发表,双方合流是必然的。
马娘娘自然也能想到这种后果,表情愈发的凝重。
老朱继续说道:“之前标儿和咱说过此事,他希望用更温和的手段解决孔家问题。”
“所以咱也在犹豫,要不要采用激烈手段。”
马娘娘却摇头说道:“标儿……还是有些天真了,孔家的事情要么不解决,要么铁腕。”
“想靠怀柔政策化解,几无可能……不,根本就不可能。”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支持用铁腕来对付孔家了。
这让老朱开心不已,心中的担忧尽去。
自家婆娘的脑子比咱聪明,她都支持咱的做法,那肯定是没错的。
只见他脸上浮出笑容,说道:“还是妹子你果断啊。”
“咱还是受到景恪的启发,才下定决心来硬的。”
马娘娘好奇的道:“哦?景恪如何启发你的?”
朱元璋说道:“景恪力排众议,要军队去赈灾时说过一句话。”
“有些事情如果我们害怕危险不敢尝试,后人就算想做也没有能力了。”
“咱就想,动孔家也是如此啊。”
“现在大明的权势,依然牢牢掌握在勋贵手里。”
“而勋贵大多都是泥腿子出身,和儒家孔家没有半文钱关系。”
“再加上分封制,他们只会听咱的,不会听孔家和儒家的。”
“就算是文官,很大一部分也是法家和算学出身。”
法家出身的官吏和计官掌握着钱粮,底层出身的勋贵掌握着军队。
军队和钱粮都掌握在朝廷手里。
儒家出身的官员就算再不满再反抗,也不可能颠覆大明。
大不了就血洗一遍。
当年蒙元都能让儒家跪下,他朱元璋也能。
“但随着勋贵集团被分化瓦解,以后儒家出身的官员会越来越多,甚至军方都会充斥着他们的人。”
“到那个时候,就算皇帝都拿儒家和孔家没有丝毫办法了。”
“咱不能将这个隐患留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