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牢?”樊玶疑惑道。
“禹牢就是关押重要犯人和受罚之人的地方,目前归敖军府管。”泊羽解释道。
“请问我如何受罚?”
樊玶问潘尪,潘尪竟一眼都懒得看她,直接递个眼色让泊羽出去回答她。
泊羽见怪不怪,领着樊玶出去道:“下次这种小问题私下问我或者直接问牢头也行,别直接问掌科,掌科那么忙,哪里管得了你这种小事。”
樊玶把抱怨憋在心里,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好,我问你,我为什么要受罚?我难道没有帮助东广选到人吗?我就算没有测试出子家,但也是子家自己的原因,何况我还帮彩儿易容选出了伍举。”
“话是这么说,可是作为敖军府,让测试者占上风便是失败,我们和东广军虽是共主,但是两者并不相容,东广在明,我们在暗,暗本来就在做明不能做、不敢做之事,本领自然要大些,怎么能让测试者那么轻易选中呢?你想想,都易容了还伤不了王子旅分毫,这不是笑话嘛。”
“可易容并无错,后续又不是我参与的。”樊玶争辩道。
泊羽抱剑看樊玶的样子,似乎觉得她无理取闹:“其一任务说的明明白白受保护者碰到蜡,或者被迷晕,才算被考验者出局,你未曾让酌王子有接触到蜡,怎能不算任务失败。其二你帮彩儿易容可有考虑她能万无一失,利用易容要看其能否适应原主的特点,习惯,利用不好就变为被识破的把柄,王子旅就是察觉到这一点才提起防备,我说的对否?”
樊玶不置可否,可如今只能令人摆布:“那我所受何罚?”
“禹牢是个极其可怕的地方,不亚于阴曹地府,十八地狱,那里关押着穷凶极恶之人、叛国背主之人、身藏秘情之人……还有受罚之人。”泊羽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所受之刑千奇百怪、残忍至极,世间万物能够想到折磨人的方式,你在禹牢里都能见到,而你要受的与那些重刑之人相差甚远,不用担心,只是被绑在石柱上水灌三天。”
樊玶不可思议,她的任务说轻不轻,说重也重不到哪去,却要承受这折磨,许彩儿被熊旅看中自然不用受皮肉之苦,可她曾经好歹也是公主,一时间的落差让她有点恍惚。
泊羽拍拍她的肩,粗犷地安慰道:“这也没啥,有一次我犯错,直接打折我四肢骨头重新接起来,再打折再重接好几次,那滋味可比水灌难受多了。”
樊玶听完,宁愿泊羽刚才一句话都没说,她只能默默忍着,她这条命目前被攥在楚王手里,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渚宫中,嶙峋瘦骨的老人残喘着,明明是初秋,天气凉爽,偏偏老人的额头渗出涔涔冷汗,一旁的涓人从他嘴角轻柔地拭去血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到榻上,放下帷帐。
成嘉在塌前躬身待命,生怕有王令没有及时回应。
“子孔……”帷帐里传来商臣微弱的声音。
“臣在。”成嘉身子躬得更弯,敬谨如命
“命孙伯率师灭六、蓼两国,咳咳……”商臣无法一口气说完,身体如此不堪也不忘东进开疆拓土,图谋中原,与晋争霸。
“臣领命,定会告知家兄。”成嘉唯命是从:“另外告诉王上一个好消息,王子侧已打败群舒,群舒尽归顺于我大楚,舒鱼门也一并铲除。”
帷帐里的商臣似是点了点头:“甚好,灭了舒鱼门也算是给赵盾和齐国一个警告,子反这次立大功了。”
“微臣还有一事禀报,之前敖军府选拔东广一线士兵,王子旅身边的伍举当选,王子酌身边的元子家意外失踪,臣查过,此人之前在东广五线,参加攻六国之役、护送樊氏姐妹入楚、拦截群舒信函等任务,成绩颇佳,但是谍情密探科查出此人身份伪造,又在此关头失踪,恐有大谋。”
又是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经历风云诡谲的政治,商臣又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味,他早已见怪不怪,不怕有事,就怕不能防微杜渐:“命敖军府彻查此事,定要水落石出。”
“谨遵王令。”
“王上,范大夫求见。”涓人在门外轻声传达。
商臣抬手示意,成嘉领会,传声道:“进。”
范山听言轻声进室,跪下行稽首礼。
时逢初秋,太医令怕商臣受凉令窗户紧闭,室内的药味和病人独有的味道更加浓郁,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起。”微弱的声音传出,范山起身。
“范大夫有何事禀奏?”成嘉问道。
“禀告我王,之前您让我查王子燮的动静,他和析公再无联系,也无异样。”范山道。
王子燮是商臣的叔叔,也是析公的儿女亲家,之前樊玶因为析公之子析满强抢民女与之作对,之后析满因绑架樊玶而被熊酌杀死,析公被派去修筑城防,析氏一门式微,于是各家势力趁机暗中涌动,频频动作,王室便将与析氏交好的左司马申子舟的妹妹申子繁嫁予熊酌,扶持申氏,插足申氏与析氏的关系,平衡势力,转移各家视线。在此过程中,王子燮皆无表态,不愠不燥,表现得事不关己。
想当初商臣弑父后,王子燮几乎变成疯子,在屋里不断占卜,烧裂的龟甲可以装满两间库房,这一举动令商臣大为不满,毕竟王子燮和楚成王关系亲密,同胞兄弟,论及王位继承,王子燮若有他一样的手段,说不定今日当上楚王的就不是他了。如此频繁占卜难道不是暗示商臣弑父篡位,不顺天命。如今析氏衰败,难保王子燮在朝中不煽风点火,安分守己。
“我那个叔叔表面不问国事,一心钻研巫术卜筮,也不知天天占卜什么……也罢,范大夫还是得多关注一下我那位王叔。”商臣说得轻描淡写,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会说废话。
“臣谨遵王令。”范山踌躇片刻道:“臣有一事请教我王。”
“范大夫直说。”
“之前我王命臣教樊玶武功,臣收她为徒,以报仓葛救命之恩,可她近日不见踪影,臣如何寻找都找不到,臣,实在担心。”范山知道樊玶的失踪一定与商臣有关,只不过王心难以揣测,只能隐晦地说出来。
寝殿内片刻的安静,范山小心翼翼仰其鼻息,等待商臣的答复,只听帷帐内传来一声微弱的笑,不明意味:“范大夫,我就是欣赏你内心纯良,收了个徒儿一直挂念在心,咳咳……她现在很好,不过,她在何处与你无关,你无须多问,只须办好你自己的事就好。”
商臣一开始救樊氏姐妹,以及安排范山当樊玶师傅是顾念仓葛的救命之恩,现在樊玶惹下那么大的摊子,商臣没有要她命一是看她体内有两种内力,超乎常人,不为他所用可惜,二还是看在已故仓葛的薄面。
商臣既已开口范山不要插手此事,范山就没有理由再继续管下去,再管就是违背王令,触怒商臣。知道樊玶还好,范山吊着的心就放了下来,恭敬道:“臣领命。”
“子思和子繁相处如何?”商臣冷不丁地问道。
“回禀我王,相处融洽,两人琴瑟和鸣。”范山虽不知熊酌和申子繁如何相处,但这么回答一定是正确的。
果然,商臣听后没有任何不满。
秋雨落下,连绵飘摇,樊玶随着刑狱侦查科的掌科何玉一同离开敖军府。
何玉,字怀瑾,刑狱侦查科的一把手,凭借着过人的推理能力,所破案无数,其中牵扯谋反案就有数十起,反贼都在未动作之前被歼灭,楚国刑律条文无不经过他过目,颁布执行,案典官职无不经他之手批准,乃楚国司法第一人。
樊玶一袭玄色劲装,上面绣有敖军府特有的獬豸暗纹,同何玉一同踏上船支,雨水在湖面点起一圈圈水纹,这样的阴雨天却只能走水路。
侍从递给两人各一枚白色药丸,樊玶不明其意,看了看何玉。
何玉笑得从容淡定,捏了捏指尖的药丸:“前去禹牢的路上有瘴气,若不服用避瘴丸,轻则七窍流血,落下病根,重则当场毙命。”
樊玶学着何玉,将药丸送入嘴中,不服用水,直接咬开,一股浓烈的苦味蔓延在唇齿间,直冲大脑,这倒让樊玶更加清醒了。
纤绳抛开,船慢慢划出岸边。
“樊姑娘是否知道为何被调入刑狱侦查科?”何玉口气随意,在船头负手眺望,平静如水的目光里任何事物都无处遁形。
“不知。”樊玶的确不知自己为何被调来调去,也许是楚王兴致来了,便调她玩玩,毕竟君心难测,尤其是商臣。
“樊姑娘经历这次事故后,料想成长了不少,敖军府并不是人混的地。”
何玉特意说出这事实,樊玶的心就像被人撕开,痛苦却不敢喊出声,她难道不知道待在敖军府艰难险恶,命悬一线,但由不得她,自打楚王告诉她敖军府的存在,她这条命就和这秘密锁住了。
“何掌科可知我调入的原因?”樊玶反问。
何玉微微一笑,他其貌不扬,却有一种深不可测之感:“你调入我科自然得由我审核,但我想知道樊姑娘的想法,希望你不会像普通女子见骨就晕,见刑就怕。”
樊玶头皮发麻,但还是表现得平静如常:“如掌科所愿。”不然呢,她还有别的路可走?
何玉保持着笑容,在船头欣赏濛濛细雨。
不知行了多久,水面的雾越来越浓,呈现一片异样的乳白色,浓到根本看不见前方的路。
“这就是瘴气吗?”樊玶问道。
“没错,这瘴气虽无异味,但毒性极强,我们的避瘴丸也只能支撑两个时辰。”何玉轻松道。
樊玶心下大骇,她握了握拳,默不作声。
他们几乎花了两个时辰才堪堪到禹牢,若是不熟路的,或是在路上有事耽搁,即使有避瘴丸也难逃一劫,这就是禹牢与世隔绝,万夫莫开的天然屏障。
禹牢位于纪南城郊外的密林里,四周没有形成一条规整的路,只有水路可达,而这片水域长年笼罩着瘴气,尤其是阴雨天,瘴气愈加浓郁,视野中是强烈的乳白色,一臂之距竟看不到自己的手指,没有经验的船夫是无法辨别方向,更不用说找到禹牢,所以敖军府的掌舵都是经过长期训练,就算瘴气再浓也可寻到最短的水路到达禹牢。
绿绿葱葱,层层叠叠林木和水环三面为禹牢形成天然的防护,无数条藤蔓覆盖住整面墙,仿佛一张绿色的大网笼罩着,和四周融为一体,让人更不易发现禹牢的存在。如此隐蔽不仅是为了防止劫狱,还可防止犯人逃脱。
禹牢占地广阔,覆压七百亩,共有三层,地上一层,地下一层,水下一层,地上一层专以土刑、火刑;地下一层专以金刑、木刑;水下一层专以水刑。
樊玶同何玉行到一面毫无特点的藤蔓前,两名狱卒上前,把眼前的藤蔓拖拉几下,似乎是对应的暗号,弹指之间,二丈高的木门在密密麻麻的藤蔓覆盖下,突然从整体中剥离,藤蔓随着木门向两边剥开,在他们面前敞开。
樊玶同何玉进入地上一层,称为灻层。四周墙面以椒泥涂就,在微黄的油灯下,鲜红诡异,就像是鲜血糊在墙上,阴阴森森。灻层里没有一扇窗户,只有不知何处细小的透气孔,这些透气孔又被藤蔓遮掩,不管外面是白昼还是夜晚,灻层都是昏暗一片。
樊玶很想捂着口鼻,灻层里总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这味道夹杂着血腥、呕吐物、排泄物、霉味、尸味……在阴雨潮湿的天气慢慢发酵,味道变得尤其明显。樊玶的胃里不断翻滚,她忍住酸水上涌,看着周围的人若无其事,何玉走得更是一派自然,脚步轻盈。
灻层中间是能容下五人并列的走廊,两旁是用玄铁制成的牢房,牢房和牢房间隔处是一盏兽型铁制的油灯,光亮十分有限,所照区域只能看清牢门,牢里便是黑洞洞的一片,看不清所关之人。
樊玶他们路过牢门,谩骂、唾弃、轻笑声……不绝于耳,何玉一行人早已习惯如此,但樊玶第一次经历这些,她楚语已经没有任何沟通障碍,就因为这样,听到这些声音不由心中一惊,实在不堪入耳,污秽之极,偏如此,何玉他们还能镇定如常,悠闲自在。
何玉转头看了看樊玶,继而唇角一勾,满意道:“有潜质。”
难道是对她表现的肯定吗?樊玶不动声色,内心暗忖:何玉简直不是人。结果更不是人的还在后头……
在牢房的尽头,何玉悠然道:“我们就此别过,等你三日受罚完,自有任务交于你。”说完,他背手进入后面的暗室里,七八个狱卒一同跟了进去。
樊玶按了按胸口,胃里的酸味不断翻涌,她用内力强行逼了回去。
“你同我来。”说话的是一位白发少年。
樊玶一愣,刚才在队伍里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杂声太大,她竟没有注意到他,尤其是他一头雪白的鹤发,太明显了。
樊玶和白发少年走到传梯前,这是利用机关做的升降梯,为一方正的厢体,四面镂空雕刻凶兽,可一次容纳十人,通过升降,左右移动到达禹牢各处。
樊玶和少年一起进入传梯,少年按下机关,伴随一阵阴风,厢体迅速向下沉去,速度不快,但又短暂的晕眩。
樊玶不禁对这鹤发童颜的少年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际遇,会让他来到这里。
“初来乍到,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是何尊职?”樊玶问道。
少年眼含冰霜,似乎在说一个陌生人的名字:“申迟,字叔时,是这里的科佐。”
科佐是刑狱侦查科副职,辅佐掌科,少年姓申,难道出自楚国公族申氏:“敢问左思马申舟是你何人?”
申迟看都不看樊玶,轻蔑道:“不认识。”
樊玶自认申迟性格古怪,便不多问,安静地从镂空中看传梯从铁墙滑下,直到停到一片泛着蓝光的地方。樊玶走出传梯,目之所及,都太过神奇。
幽蓝的湖面泛着荧荧蓝光,在黑暗笼罩中看不清湖面的边缘在哪里,仿佛置身于另外的世界。
湖面分散坐落着只容一人的石台,仿佛一座座岛屿浮于水上,上面都是用石栏做成的笼子,足有一人高,里面的犯人被镣铐捆住手脚,呈“大”字型吊在空中,防止他们冲撞石笼寻短见。要不是有这些牢笼,此处一定是人间仙境。
“这里是禹牢的第三层,修建在水下,称为源层,因为排风问题,不可用明火,只能靠水里的鲛珠照亮。”申迟介绍道。
樊玶大吃一惊,原来这蓝光是鲛珠发出的光亮。要知道鲛珠一般是贵族室内夜晚照明所用,眼前没有边际的湖面,需要用多少鲛珠才可以呈现得如此荧亮,怕不是把鲛珠当成大米撒在湖里,何况这只是一座牢房,楚国真是富得流油。
在樊玶愣神之际,一条瀑布从六丈高的岩缝中由上而下倾泻而出,浇在一座石笼上,笼内的人瞬间被水淹没,在湖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喷溅在岸边。且不说这水的力度,在石笼内的人如果没有提前憋气,不被呛死也被憋死。
樊玶偏过头,不敢去看,这难道就是泊羽所说的“水灌”?她不敢直视,周围岩壁上泛着的水光,随着水花飞溅剧烈晃动,就像此刻樊玶的心情混乱不堪,难以平复,水光越是晃动就代表受刑越是惨烈。
不到一刻钟,岩缝里的水越来越少,慢慢止住流水,只剩水珠滴滴落落,在湖面形成圈圈涟漪,蓝色的湖光在岩壁上影影绰绰,缓缓回归平静。而那笼中之人全身湿透,不知死活,吊在空中,头偏向肩头,一副将死相。
樊玶嘴唇发白,却还是尽力撑住,不让申迟看出异样。
“源层是禹牢中最安静的地方,这里的狱卒最是清闲。”申迟有意无意地说着。
樊玶这才注意到,相比灻层,这里的确没有任何吵闹、谩骂,相反,这里的犯人格外安静,都安分守己地坐在石笼里,仿佛被人抽去灵魂。
“他们为何不发一声?”
申迟略有得意道:“源层位于水下,有充足的水源,只要设置机关,水不论何时都可以劈头浇下,所以我才说这里的狱卒最清闲,根本不需要动手指,犯人便能安静听话。”
“一定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吗?”樊玶不寒而栗。
“残忍?哼,关在这里的人不用非常手段岂能逼出他们的秘密,你要记住这里是敖军府,不是一般杂碎待的地方。”申迟的白发在湖水的映衬下更加雪白,目光如寒冬的坚冰,拒人千里,光是一眼就能感觉他身上的冷酷无情,仿佛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樊玶无言以对,申迟见她这反应,不满道:“樊姑娘在敖军府难道要保留一颗善良慈悲之心?我看樊姑娘不适合敖军府,倒适合待在闺中赏花鸟,绣鸳鸯。”
“科佐伶牙俐齿,不用来审讯犯人,反用来嘲讽新人。”
申迟笑笑摇了摇头:“你在我这逞口舌之快无用,过不了多久,敖军府恐怕就见不到你了。”
樊玶冷笑,敖军府的人自第一面见她都不太友好,无非就是嘲笑她细皮嫩肉,不堪大用,偏还借着楚王令调入刑狱侦查科,换作谁都会心里不平衡吧。
“怎么?科佐心中不快?我也想讨教一番,看看谁先消失在敖军府。”樊玶不知是练武练出了胆魄,还是申迟的言语太过冒犯,樊玶就想和他打一场,打得他满地爪牙。
申迟清眸一抬,就连鬓边的发丝都变得凌厉,周身肃然,毫不掩饰地露出杀气,他握了握手上铁腕,语气仿佛能冻结整个源层:“那我就调教调教你。”
申迟的目光刹那变得锐利无比,如鹰隼遇到唾手可得的猎物,志在必得,猝不及防地俯身猛扑,不给猎物留有余地。他不知从哪掏出了青刚针,手指捻弹,在樊玶眼中皆是幻影,弹指之间,要不是樊玶躲得快,恐怕早就被射中。
樊玶站定,发丝堪堪落下,青钢针早已深深地插在岩壁上。她见过青刚针,那时她还被析满劫持,青刚针毒性猛烈,没想到申迟对付她毫不犹豫。
“哼,躲得挺快。”申迟的口气像是逗弄,亦有种说不清的兴奋。
话音未落,樊玶的指缝接住了正射来的三根青刚针:“玩不起吗?总是暗器伤人。”
申迟一瞬间怔愣,他从小指速超于常人,指法亦是出神入化,是擅用暗器的天才,有七成内力的武者也未必能用指缝接住他的针,而樊玶接得轻而易举,她的内力又被藏得深不可测。
申迟不再小觑,将内力的四分之三注入指尖,青刚针在破空刹那闪出如发丝般细的蓝光,以不可思议地速度,毫无防备地射刺进樊玶的肩上。
樊玶“扑”地一声倒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捂住肩膀。申迟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你初来我科,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听话。”
樊玶的嘴唇已经变成青色,肩膀已经不能动作,估计血液已经凝结。
“怎么?还不求我要解药吗?”申迟饶有兴趣地看着樊玶,等着她双膝跪地求饶。
樊玶忍不住发出轻笑,申迟脸色难看,愈发觉得不对劲,他的腿似乎没了知觉。
“你似乎也要求我了。”樊玶青色的嘴角咧开,笑得轻松。
“你!”申迟腿脚虚软地跪在地上,眼底的瞳孔收缩:“你!竟敢!……”
不知何时,樊玶之前手中接过的三根青刚针,插进申迟的腿上,这令内力七成,暗器用得炉火纯青的申迟大惊失色,他竟一点没有察觉樊玶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怎么?还不拿出解药?”樊玶咬着牙,挑衅道。
申迟只想着算计别人,何曾想过会被他人算计,青刚针的解药自然不会带在身上,一时也是冷汗直流,单手撑地不起。
樊玶终究体力不支,全身瘫倒在地。
申迟挥了挥手,立马有两名狱卒过来递过解药,申迟一个眼神,狱卒也往樊玶嘴里喂上解药。
申迟缓了口气,看着倒地的樊玶,声音沉冷:“潘尪没告诉你吗?以下犯上是死罪。”
“何玉没有告诉你吗?私下殴斗是杖刑。”在来之前,泊羽送给她一匣的敖军府条令,她才看了几简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申迟笑着摇了摇头:“真不愧深得我王之心,不过招惹是非越多,死得越快。”
樊玶真的很不想和申迟说话,这人半句话都说不得她好,她勉强撑起身子,肩头慢慢恢复知觉。
“恢复得倒挺快,现在你可以游过去了。”申迟又道。
樊玶顺着申迟指的方向看去,二十丈外确实有座没有石笼的石台,石台上有一根直通岩顶端的柱子,刚才犯人被水直灌的画面在她脑海闪过……
“是让我游过去吗?”
“你果真是大家闺秀,这里没有船,亦没有人绑你过去,自然劳烦你自己游过去。”申迟对她的嘲讽没有一刻停止过。
樊玶心中翻了个大白眼,还好她曾和雪学过凫水,这距离游过去应该没有问题。
樊玶的身子没进水面,因为源层长期晒不到阳光,处于地表之下数十丈,湖水冰冷刺骨,加之樊玶刚被青刚针所伤,身体虚弱血寒,游到一半就嘴唇发紫,全身僵硬。
湖水的冰冷盖过了肩头的伤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刺骨之痛,身体仿佛承受数十斤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痛变成麻木,慢慢没了知觉,身体一沉差点淹了过去,她在体内运功内力,好不容易游到石台旁才艰难地翻上去。
她转头望向岸边,已没有申迟的身影,这才松口气,虚弱地靠在石柱旁,将隐藏的疲惫释放出来。没想到刚坐稳,头顶直灌而下一股巨大的洪流,猝不及防险些把她冲走,还好她的手飞快地抱住了柱子。
岩顶上的水重重拍打下来,周身的皮肤好像要被撕裂,头要被炸开,在受力和窒息两难境地下,她开始头晕迷乱,想起了泊羽曾对她说的绑在石柱上水灌,那样总比比她现在的境遇好。可没有人给她绳子,她只能徒手抱柱,不然就会被冲走,掉入怪石嶙峋的湖里,被撞得头破血流,之后被冲入暗流,九死一生。
长时间的憋气终于让她体力耗尽,水迅速涌入了她的口鼻,强烈的窒息感让她浑身脱力,她的手承受不住水的冲劲,渐渐松开了石柱,身体立马被水冲下了石台,卷入浪里,好在水流渐渐变小,没有把她冲到更远的地方。
强烈的求生欲将她唤醒,在水面猛咳,将被呛的水全部咳出来。旁边的犯人冷眼旁观,淡漠地看着日常上演的求生不得,他们被关得太久了,在他们眼中,没有石笼的樊玶才是自由的,就连樊玶被水冲到湖里的狼狈也视作自由的幸福,即使被水冲到暗流里命悬一线,也是逃生的机会。
樊玶呛得差点就要升天了,她用尽最后的力量游到了石台,湿淋淋地攀上去,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头顶的水滴不住地往下流,水珠稍微密集点,樊玶就心中一梗,以为是下一场的用刑。紧张、戒备、惊恐吞没了她,让她不敢有任何松懈,这就是源层的恐怖之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这里的犯人变成哑巴,没有气力再应对任何事,光是头顶的水流就足以整日战战兢兢。
接下来的日子里,水流涌出的时间和大小毫无规律可言,樊玶只能如犯人一样全天静候戒备,准备突如其来的水灌,她身后只有一根石柱,除了自己抱着,别无他靠,就算困了也不能睡着,因为随时都有可能溺水身亡,命丧黄泉。
就这样过了不知几个日夜,什么时辰,樊玶粒米未进,渴了只能喝湖里的水,这些都是意料当中的,进了敖军府没有经历不了的难,只有想象不到的惨。
期间她还看到有犯人支撑不住,命不久矣,几个狱卒赶来喂了几颗药和吃食,犯人醒来后继续被吊着,继续等待突如其来的水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果不知地狱是什么样,那么到了这里便知道了。
受罚需要三日,樊玶却觉得这段时间比三年还要长,她从庙堂之上瞬间跌落成蝼蚁,被任人摆布,也不知是否有人会记得她。
妹妹会记得她吗?不知她在衡阳宫过得怎么样。至于熊酌,想起之前和他种种遭遇,就像个笑话,她竟还真的对他抱有幻想过。眼下的处境倒让她清醒不少,她没权没势,不再是公主,楚国凭什么要对她好,哪怕楚王有意留下自己性命,也不过是看在自己有本领,破格进入敖军府这样的秘密组织,让她为楚国效力,至于她能不能报仇,楚国根本不会当回事。
她身负血海深仇,不杀赵盾不罢休,她孤身进入敖军府,等于把命交给了楚国。她想借力达成自己的目标,首先得被这力操控,付出惨重的代价。
“怎么?又死了一个?”两个狱卒走进源层,语气中带有点慌乱。
一人悄声附耳,即使声如蚊蚋,樊玶还是听见了,她练武后耳目变得异常敏锐,察觉周围也更加细致入微。
“所以水灌不能用得太频繁,谍情密探科好不容易抓到的人,被我们用刑用死了,话都没套出来,上头怪罪下来,你我脑袋不保啊!”
“没死,我这就去救,你快点把那姓樊的放出来,别折了我们一个同僚。”
原来是来放她走的。
樊玶见其中一名狱卒朝她挥了挥手,另一名狱卒拔腿去了另一个方向。
“一百六十八号,自己可游过来吗?”
好吧,连名字也没有,直接叫编号。
樊玶一身湿透,周身寒凉地上了岸,对面的狱卒知道是新人,原想给个下马威,可对上樊玶一双狠戾淡漠的眼神,不由自主收敛了气势:“你如今是刑狱侦查科的人,申科佐特别交代你必须熟练刑罚,各项律令,回去休息时勿忘学习。”
樊玶看向狱卒的眼神更加犀利,既然往后的日子都不安生,她就要尽快适应这不像人的生活,她语气沉冷,之前的人情味荡然无存:“阁下好心带话,我也顺带提醒阁下,你们放水的频率是否也要在犯人面前议论,好让他们做足准备?”
狱卒心中一惊,他们谈论得如此小声,竟然也被樊玶听见了,狱卒恐传了出去道:“你一个新来的懂什么,自己还有好多要学,竟教训起我来,走走走。”
说着,他去掰樊玶的手腕带她离开这里。樊玶手一甩,眼底的漆色变得更深,她身上还有伤,刚受了三天水灌,哪里容得了别人再碰她,欺负她,开口不怒自威:“领路。”
樊玶到了刑狱侦查科给自己分配的卧房,是在禹牢的内部,与“三层”一墙之隔,有时候还会听到犯人的惨叫声,好一点的是透气孔比较大,足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
卧房里一案一床,屏风后是一浴桶,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房内灯光昏暗,根本看不清墙面本来的颜色,只看到上面斑驳不平,划痕累累,似乎是用剑划得,还有蜂窝状的凹陷。床被也有股霉味,不知住过多少人。
樊玶疲惫地坐在案前,用手撑着脑袋,尝试什么都不想,却有种说不清的绝望,像是在悬崖上吊着,努力攀绳却看不见崖顶,向下望是无尽深渊,没有一刻如现在上下两难,左右无路。
“叩叩叩”
“樊玶,开一下门。”是女子的声音。
明明是陌生的声音,为什么口气却如此熟络。
樊玶把门打开,是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是个美人。她一身藕粉碎花深衣,不似中原宽大,而是修身贴合,恰好展现了她曼妙的身体曲线,这样的女子在禹牢中绝对是亮丽的存在。
女子把托盘放在案上,上面摆着一盘油滋滋的鹿肉、一碗肉羹、一碗白米饭和一盘青菜。樊玶三天未进食,此时也不禁咽了咽口水。
女子看到樊玶模样,笑了笑道:“你饿坏了吧,快吃吧。”
樊玶也不拘礼,举步生风走到案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时候谈什么礼制,矜持,都是放屁,填饱肚子才是正道。
女子看到樊玶的吃相,笑得更灿烂了:“没想到你被饿上几天,吃相和那些粗莽大汉也没什么不同嘛。”
樊玶不理睬她,依旧扒碗里的饭。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吗?”女子笑靥如花。
“你是谁?”樊玶敷衍问道,眼睛依旧没看她。
“樊玶,你也太不像个姑娘了,亏你长得那么好看,性子却像块冰。”女子嘟着嘴,有些赌气地看向她,莫名像是个多年的朋友在埋怨不理她。
奇怪,樊玶真不知刑狱侦查科还有如此天真的女子,竟还期待她像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