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交易
不等杨度感慨完毕,那边的袁世凯已停了笔,接过袁克文递过去的一副热毛巾擦了擦手,抬起头望见杨度正盯着那面御赐的屏风发呆,于是说道:“皙子,那面屏风眼熟得很吧?没错,正是当年大行皇帝御赐的那面。离京之时走的匆忙,什么东西都没带,那屏风就留在了京城,前次朝廷钦差到天津宣旨,顺势将这屏风也带到天津,却什么话也没多说。”
“朝廷想说的话都在这屏风上,‘百鸟朝凤’,仅此一句,足可道出袁公如今之威望。”杨度小心翼翼的拍了拍摄政大人的马屁。
袁世凯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将热毛巾放在桌上,绕过书桌走向等在一边的几名下属,说道:“刚才张季直遣人送来一幅画,请我做题跋,说是要拿到江苏挂在议院里,本来我的字是拿不出手的,可盛情难却,到底还是厚着脸皮写了几行字。”
几人释然,但也知道袁世凯叫他们几人过来并不是为了卖弄书法,于是也没接口,只是放下茶盏站起身,垂手而立,那个二品的武官也走了过来,站得笔直。
袁世凯摆了摆手,指指外头,说道:“屋里太闷,还是去花园走走,这总督衙门我也住了不少年了,花园里那几株梅花都是我亲手栽种,只可惜尚未到开花时节,不然,梅花树下指点江山,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一行人出了书房,穿过跨院便到了后花园,选了个石亭,几个仆役搬来檀木屏风围了一圈,又在屏风立脚边摆了几个火盆,倒也没那么冷了,而且热气蒸腾之下,那檀香愈发浓烈起来,熏得人如痴如醉。
“皙子,你刚回北方,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换就到我这里,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吧?”袁世凯开门见山。
杨度站起身,从袖筒里摸出封烫了火漆的信,双手呈上,说道:“度是受人之托转呈一封信给摄政大人,这信十万火急,自不敢迁延。”
袁世凯接过信,看了眼火漆,然后拆开信封,展开信瓤仔细看了看。
杨度接着说道:“这信是湖北民军提督赵振华的亲笔信,度离开武汉之前,赵军门曾仔细叮咛,此信事关重大,一定要亲手转呈给摄政大人。”
那信不长,片刻之后袁世凯已看完,将信递给杨度,淡淡一笑,说道:“皙子,你也看看,他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杨度看了信,只略微惊讶了一下,抬起头扫了眼坐在对面的那几个北洋少壮军官,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袁世凯淡淡一笑,为几人正式做了引见。
“这位是杨度杨皙子,君宪奇才,本摄政左膀右臂。皙子,坐在对面的那几位也不是外人,都是北洋后起之秀,最边上的那位是吴光新,字志堂,是段芝泉(段祺瑞)的妻弟,留日士官出身,现在是北洋第三镇炮营管带,曹仲珊(曹锟)的虎将,昨日刚从奉天赶来;他身边那位是吴佩孚,字子玉,秀才出身,后来被人构陷夺了功名,在津门算命为生,甲午后投入聂军门的武毅军,和八国联军见过仗,日俄开仗的时候在中日联合侦察队效力,也是一员虎将,现为北洋第三镇步兵营管带,是和志堂一起南下的。另外那位靳云鹏,字翼青,小站练兵时就已投军,现在是段芝泉手下‘四大金刚’之首;翼青身边那位是陆锦,留日士官生第一期,回国后辅佐段芝泉、冯华甫(冯国璋)他们练兵办学,劳苦功高,现在是北洋参谋处总办。”
几人急忙站起,做足了礼数,客气一番。
杨度略一思量,已明白这些人来做什么。现在有传闻,说袁世凯打算扩充北洋新军,扩军离不开军官,这些少壮军官说不定就是段祺瑞、曹锟等人推荐来的。这也正是杨度看好袁世凯的原因之一,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军事人才大多集中在北洋,南方的革命党人比不了的。
介绍过了那四个少壮军官,袁世凯才单独将那二品官员介绍给杨度。
“这位赵倜,字周人,是毅军的老人,甲午年随大军入朝,跟日本军队见过仗,庚子年也与八国联军切磋过,算是毅军中少有的悍将,现为武卫左军全军翼长,前些时候信阳第二军响应立宪,他可是立下大功的,若非是他亲率士卒猛攻钦差行辕,升允也不会逃回陕西。此次到津,乃是述职,交卸了旧职,就得升官了,或许下次你再见到他,就得喊声‘赵部院’、‘赵中丞’了。”
赵倜倒不似那几个北洋军官般谦逊,只略微冲杨度拱了拱手,便自顾自的坐回,做足了功臣的派头。
待几人都坐回,袁世凯说道:“诸位都是自己人,以后也少不了要在一起共事,说话若是遮遮掩掩,反倒见外了。皙子,赵振华的信你已看过,有什么见解就说说。”
杨度理了理思绪,举起手里那封信,说道:“赵振华在这信里说,他想做‘西南路政督办’,还想做‘西南盐政督办’,不仅想管着西南的铁路,还想管着西南的盐税,这胃口果然是不小。不过,和同盟会、光复会那帮人相比,他的这个胃口可不算太大,至少他不想做国家元首。”
听出杨度话里的意思,袁世凯不动声色的沉吟片刻,问道:“那依皙子之见,委不委他?”
杨度拧着眉头说道:“不委似乎不妥,现在北洋军多在北方,势力暂时无法兼顾南方,更别说是西南一带,那里山高皇帝远,穷山恶水,而且现在四川、云南、贵州、广西等省均不服摄政大臣号令,与其由着那些叛逆张狂,倒不如给些好处与那赵振华,叫他为摄政大人效犬马之劳;但若是一口答应下来,却也不妥,一则让那赵振华小觑中枢,以后跋扈难制,二则可能引起其他南方革党纷起效尤,动不动便与中枢讨价还价,有损中枢权威。”
“委不成,不委亦不成。皙子,官场里呆得久了,你也是愈发圆滑了。”袁世凯戏谑的说道。
杨度摇了摇头,说道:“度倒不是这个意思。度的意思是,不能全委,这‘西南路政督办’和‘西南盐政督办’里,他赵北只能选一个,不能兼着两个差使。委是一定要委,但不能全如他愿,便如车把式赶骡,既要给饲草,也不能忘了加个笼头。”
“这叫什么话?一个小小乱党,也敢跟摄政大臣开口要官,岂不是翻了天?他不过就是湖北的一个土匪头子,手下不过几万乌合之众,凭什么跟朝廷讨价还价?惹急了老子,回去就从河南提兵南下,看看是他的湖北兵厉害,还是老子的河南兵厉害。”赵倜冷哼一声,插了几句嘴,丘八样做得十足,吹牛皮的本事倒是让杨度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度可是亲眼见过湖北革命军的军容军纪的,虽说革命卫队摆不上台面,可是共和军里的那两个甲种师却是实实在在的革命军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每日出操、回营都是喊着革命口号的,绝非传说中的那支只会“抢钱抢田抢娘们”的乌合之众。
所以杨度没有接口,只是看着袁世凯。至于那四名少壮派北洋军官,也个个闭紧了嘴,连大气也不敢喘,心里倒是有些佩服那位“赵总司令”,现在别人都忙着向袁摄政送礼,可他倒好,竟然如此明目张胆的讨官要官,要么是有所依恃,要么干脆就是官场憨子一个。
赵倜本有心表演一番,但见众人不接口,也就适时的结束了表演,闭上了嘴。
沉默片刻,袁世凯才不紧不慢的说了几句。
“皙子,若我真委了他赵振华一个差事,遂了他的愿,不论是什么督办,对中枢的威望都是有损的。”
“但若不委他个差事,他就不会支持‘总统制’,到时候一个责任内阁压在袁公头上,做起事来处处掣肘,恐怕于中枢更是不利。况且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咱们不说,他赵振华又怎会到处宣扬?当年清廷派曾文正公率军围剿长毛,不也是给足了好处之后,曾文正才再次出山的么?那是什么好处?那可是节制数省兵马粮草啊,可不比一个区区的督办强得多?”杨度干脆把话挑明。
送信之前他就知道赵北绝不会无条件的支持袁世凯,回北方的路上他也仔细考虑过如何说服袁世凯做这笔政治交易,而且自问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袁世凯。
政治,本来就是不同集团之间的利益交易,有的时候这个交易可以通过和平的方式,有的时候则可能会通过非和平的方式,杨度无法接受后一种交易方式,这也正是他为什么不停的在南北之间奔走的主要原因。
这个国家太弱了,已经受不起任何大的内部冲突,“瓜分危局”并不只是文人们的杞人忧天,那虎视耽耽的列强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扩大在华利益的机会,而杨度所想做的正是避免给列强这个机会。
国体必须尽快确立,就算让些好处给赵北也在所不惜,况且赵北现在想要的好处确实也不多,不过就是两个督办的头衔,比起清廷封他的那个“鄂王”来,这简直就是捡芝麻丢西瓜了,杨度琢磨了几天,也没琢磨明白赵北为什么会放弃这个“世镇湖北”的好处,只是在坐火车回天津的路上才看到报纸,总司令拒绝清廷“鄂王”封赏的报道铺天盖地,直到此时,杨度才琢磨过来。
赵北此举根本就是在培养人望么,现在面对“鄂王”头衔的利诱不为所动,当初面对两路清军的夹击不为所动,这不就是古人说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么?
革命者里的大丈夫啊!
这是在演戏!这是杨度对赵北的最终评价,不然的话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总司令要将那张清廷封他做“鄂王”的密旨摆到湖北议院门口展览。
这演技不比袁摄政差啊。
袁世凯自然不知道杨度正在拿他与赵北做对比,他只是保持着沉默。
其他人也不敢开口说话,赵倜倒是想开口,可看了看那四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少壮军官,到底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这石亭一时静得诡异,只有风声从屏风夹缝中穿过,哼哼唧唧,让人愁眉不展。
“路政督办不能给他。”袁世凯幽幽说道。
洋人就是看中了铁路,这也是袁世凯手中不多的王牌,他实在舍不得交给别人,而赵北又一向以鲜明的反英立场著称,不讨英国欢心,如果委他“西南路政督办”,全权处理西南地区的铁路事宜的话,英国人肯定第一个不答应,因为湖北就在英国人的势力范围里,四川也一样。
至于盐政,袁世凯也舍不得给别人,现在中国的财政收入中盐税可是大宗,怎能落入别人腰包?
不过,如果一个好处也不给,那就是杨度说的,赵北很可能转而支持“责任内阁制”,将总统架空。经过前段日子的艰苦谈判,南北双方在实行君主立宪制还是共和制上已基本达成一致意见,现在的主要分歧集中在“总统制”还是“内阁制”上,如果南方最有实力的共和军倒向“内阁制”,总统就会被架空,失去了权力,袁世凯宁可选择君主立宪,可偏偏共和军是主张共和制最激烈的,所以,君主立宪谈也别谈。
两难的抉择啊。
袁世凯很想用武力解决这一分歧,但问题在于,他现在没有足够的力量。
现在北洋势力局限在长江以北,仅在江苏地区有一个立足点,南方各省要么在革命派掌握中,要么在君宪派和满清顽固派掌握中,袁世凯没有任何信心用武力解决这些实力派,至少目前不行,所以必须采取拉一个打一个的办法,可拉拢满清顽固派是不可能的,他们已将袁世凯视做“篡臣”,哪里会与他走到一起?所以,唯一的盟友只剩下南方的革命派和君宪派,而共和军正是南方革命派中最有实力的一支地方武装,剿灭西南方向的满清势力还要仰仗这支力量。
如此算来,还非得给赵北些好处才是。
而且,给了赵北足够的好处,或许也可以利用他牵制一下南方的革命势力。听说同盟会准备联合其他革命党组建一个大党,袁世凯不太明白这种政党有什么作用,但直觉告诉他,一旦那个大党组建完毕,南方的各种力量很可能被整合起来,那样一来,南方的异己势力将更加难以遏制。所以,袁世凯现在很需要一位盟友,而赵总司令似乎就是这个盟友。
还没等袁世凯拿定主意,管家带着一名长随走进石亭,将手里的一张名剌递了过去。
“老爷,东三省总督徐世昌派人求见,带来封信,还有一幅画。这幅画是徐制台亲手所绘,想请老爷做个题跋。”
说完,管家从那长随手里接过一根卷轴,双手呈上。
“怎么,都来请我做题跋?”
袁世凯淡淡一笑,站起身,管家与那长随将卷轴缓缓展开,亭中几人好奇之下也站起身,向那卷轴张望。
那画上的背景大雨倾盆,一片翠竹在暴雨中昂然挺立,再加上那画旁的两句“时局纷乱,望兄珍重”的小字,这画里的寓意不言自明。
“徐东海眼光厉害,已将袁公此时处境看得清清楚楚。逆流行舟,不进则退。”一旁的杨度击节赞道。
袁世凯却是苦笑,徐世昌看得清楚,他又何尝看不清楚?他袁摄政如今的处境只怕比那画里的翠竹还尴尬,一边是旗人眼里的篡臣,一边是南方革命党人嘴里的“旧式人物”,若想叫两边都闭嘴,谈何容易?
失策呀,若是当初兵谏一开始就高举“共和”大旗,领兵杀进紫禁城,只怕他袁某人现在已是共和中华的堂堂大总统了。
不过那样一来,那位第一个“推举”他做大总统的赵总司令只怕也是跳得更欢了。
说起来,这个赵振华的眼光咋就那么毒呢?就好象早就看清了他袁某人心中所思所想一般,先“推举”他做共和总统,再抛出一个“优待退位皇室”的建议,事事都走在了别人前头。
可他袁项城偏偏就着了道,朝廷也着了道,都被赵总司令拿绳索穿了鼻子,牵着到处走。
一个袁世凯,一个满清朝廷,现在两边都成了风箱里的耗子,退路已没有了,剩下的就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而已。
所以,这个大清国的“忠臣”还得继续当下去,既是将那根拴住自己鼻子的绳索解下,也是为部下做出表率,将来他袁某人坐了天下,别人也不会说他反复无常。
这天下终究还是需要忠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