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华阳(上)
落日斜阳,风吹稻浪,城墙根附近已看得见袅袅炊烟。
这里是华阳县,四川省成都府辖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距离北边的成都城只有几十里的路,是成都通往简州的必经之路,简州是沱江上的一座重要水路商埠,自从建国战争爆发后,简州就成为交战双方军需物资的重要中转站,共和军占领重庆后,简州就成了革命军队辎重运输孔道,由于从简州转运物资必须通过华阳县境,因此,这华阳小城也设了一座兵站,并驻军一团以资拱卫。
川南清军易帜后,驻扎在华阳的这一团共和军部队调往雅州,接防的是革命卫队一个大队,两千五百人的部队分驻城里城外,下属的五个中队中有四个装备后膛枪,并有两门后膛架退炮,火力不可谓不强悍,之所以如此重视华阳,除了它的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之外,这里同时也是新成立的“第一模范监狱”所在地,基本上整个川西地区的重犯都关押在这里,其中有不少都是前清的官吏、衙蠹,人称“浑水袍哥”的江洋大盗也都往华阳县狱送,但是这里并不是他们的最终归宿,在审判之后,他们中的许多人将被押往川西藏边,在那瘴气缭绕的西南边陲服苦役。
正由于第一模范监狱的存在,这华阳小城的宵禁措施也格外严格,每日天还没黑下来,城门就得关闭,毕竟这里关押的都是重犯,不乏亡命之徒,若是走了重犯,城防长官是要被送上军事法庭的。
随着闭城的军号声在各处城门响起,那沉重而古老的木制城门“嘎吱嘎吱”的缓缓关闭,锈迹斑斑的铁制门栓“咣啷”一声将城门卡住,除非有大炮,否则是无法硬闯进城的。
执行宵禁任务的巡逻队整队走出营房,百姓们也识趣的回到屋里,栓上了门,虽然宵禁措施使百姓失去了一些夜间消遣方式,不过这城里的治安确实好得多了,甚至连猪圈、羊圈也不必派人看守着了。
夜幕笼罩下来,华阳县城渐渐的进入了梦乡,城里城外一片漆黑。
只有城西门附近一带灯火通明,这里既是革命卫队大队部所在地,同时也是第一模范监狱的监区,一入夜,这里就要亮起许多灯笼,分别挂在围墙各处,以方便岗楼上的哨兵警戒。
监区分甲、乙两个区,乙区关押着普通人犯,都是大牢房,十几人、二十几人一间,甲区关押着特殊人犯,都是小牢房,几人一间,甚至一人一间号房。
除了甲区和乙区之外,在靠近警卫宿舍的一间马厩后还有一个地窖,这个地窖也是用来关押人犯的,前清时候,这里关押的都是革命党一类的要犯,革命军接管后,清理狱政,这个地窖就空了出来,直到前几天,才又关押起了人犯。
作为关押在这个地窖里唯一的人犯,赵尔巽这几天里一直处于绝对的黑暗中,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当送饭的狱卒过来,打开门上的一个小窗的时候,他才能够听见一些声音,并看到那刺眼的马灯光亮,不过即使是那可怜的一点光亮也会稍纵即逝,送饭的狱卒也绝对不会跟赵尔巽讲上哪怕半句话,赵尔巽甚至一度怀疑那个狱卒是个哑巴。
现在,那地窖的门上又传来响动,黑暗中格外清晰,赵尔巽几乎立刻就从地上坐了起来,睁眼去望那小窗的位置。
但让他惊讶的是,那扇小窗并没有打开,狱卒打开的是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盏马灯被人提了进来,刺眼得很,赵尔巽立刻闭上了眼睛,还没等他适应这眼前的光明,几个士兵已走进了地窖,将赵尔巽往地上一摁,拿出绳索,麻利的将他捆了个结实。
“你们想做什么?你们……”
赵尔巽挣扎了几下,但没等他稳定心神,一根绳索已勒住了他的嘴,让他喊不出声来。
“唔……唔……”
赵尔巽从嗓子里哼了几哼,然后安静下来,心念电转之间,已转过无数念头。
“罢了,罢了。无论是枪毙还是砍头,总归是逃不了一死,我赵尔巽又何必在人前做出一副胆怯模样?罢了,罢了,横竖都是别人手里的棋子,什么时候死,怎么死,还不是由别人拿捏?我赵尔巽的这条命从成都城陷的那一刻起,就已不是我自己的了,我这条命从那一刻起就捏在了别人手里,成了这逐鹿天下棋局中的一颗棋子而已。赵尔巽啊赵尔巽,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呢?这大清国是亡是败,你一个小小的棋子难道就能力挽狂澜么?”
这番顿悟之后,便不再挣扎,任由那些士兵将自己从地上拖起,架着走出地窖。
前头领路的是个狱卒,提着盏马灯,赵尔巽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那个每天给自己送饭的狱卒,也不知道他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甚至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前几天被人押出成都后,他就一直被蒙着眼睛,而且也没有人可以打听。
走出地窖,顺着木梯到了地面,赵尔巽仰头望天,这才发现是晚上,四周高墙上挂着灯笼,每隔一段距离还建着一座数丈高的木制塔楼,上头人影晃动,似乎是士兵,只是塔楼那里没有什么灯光,却是看不清楚。
被这些士兵押着前行,不多时来到一座签押房外,士兵们押着赵尔巽等在门外,那提着马灯的狱卒则走进签押房,片刻之后又走了出来,向士兵们点了点头,士兵们就将赵尔巽押进了签押房。
签押房里摆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盏马灯,桌边坐着一人,灯光下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被士兵们押进屋的赵尔巽。
赵北!
赵尔巽一眼就认出了那坐在桌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共和军的总司令赵北赵振华,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人,却是那个形影不离的卫队长田劲夫。
“唔……唔……”
赵尔巽呜咽了几声,用力挣扎,但被士兵们死死摁住,丝毫动弹不得。
“取了他嘴里的绳索。”总司令发话了。
一名士兵取下赵尔巽嘴上勒着的那根麻绳,让他可以说话。
但赵尔巽反而闭上了嘴,连哼都不哼,却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赵尔巽,别来无恙啊?我刚从川南归来,不去跟别人说话,却先来找你,你一定很奇怪吧。”
见总司令打招呼,赵尔巽冷哼一声。
“哼!要杀便杀,何必那么多废话?老夫不过是你与袁世凯斗法的一颗棋子而已,无论你是胜是败,老夫总归免不了一死,死便死个痛快,何必跟你废话?”
“你是聪明人,我也不跟你兜圈,作为满清顽固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你现在的处境都是你自找的,这怨不了别人,只能怨你不识时务。”
总司令不紧不慢的说了几句,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现在将你押过来,不是杀你,而是叫你见几个人。”
说完,向卫队长使了个眼色。
田劲夫转身离开签押房,片刻之后返回,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男子。
“五斗!”
赵尔巽看清那中年男子相貌,不由一惊。
那人正是他的新管家赵五斗,此人从小便被卖入赵府,伺候赵尔巽兄弟已有数十年,忠心耿耿自不必说,办事也很沉稳,赵尔巽的老管家投靠总司令后,这赵五斗就被提拔上来,做了管家,前段时间赵尔巽被软禁在四川总督衙门的时候,全靠此人打理赵府上上下下的琐事。
“奴才见过老爷。”
赵五斗进了签押房,看见赵尔巽五花大绑,眼圈顿时一红,跪下就行起大礼。
总司令倒没呵斥赵五斗忘了共和时代的礼节,只是坐在太师椅上,静静的看着这主仆二人,脸上依旧看不见任何表情。
“五斗,你怎么过来了?你一个人过来的?”
看着面前的老仆,赵尔巽眼圈也是微微红了起来。
“回老爷的话,小人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小人是跟着大福晋过来的,几位侧福晋也都过来了。”
听了赵五斗的话,赵尔巽心神大震,扭头去望赵北。
总司令淡淡说道:“我已命人将你的家眷全部迁到这里,至于为什么将他们迁来,你自己琢磨琢磨。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但是你不必问我,你可以去问你的家眷,算算日子,你也有些日子没跟他们见面了,现在去说说话,随便你说什么话,我给你半个小时。”
说完,摆了摆手,示意卫兵解开赵尔巽身上的绳索,将他和赵五斗一同带出了签押房。
赵尔巽半个小时后又被卫兵们押回了签押房,一脸阴沉的看着端坐于上的总司令。
“你将我家眷带到华阳,到底是何意图?上次在总督衙门,你亲口说过绝不牵连家眷,共和时代不搞株连,这话可是你说的?”
总司令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我们革命军人说话算数,说过不株连便不株连。其实将你的家眷带过来,就是为了稳稳你的心神,再过几天,军政府就会设立一个特别法庭,审理川汉路款亏空一案,考虑到成都百姓群情汹汹,为了保证庭审的顺利进行,这个特别法庭就设在这华阳县,为了防止你出庭受审时神智不清,特意将你家眷带来安慰你,当然,庭审之后他们还是要回成都的。不过需要提醒你的是,现在战乱刚刚过去,地方匪情堪忧,如果你的家眷在回成都的路上不幸碰上了土匪,并被土匪所害,却也不能怨到革命军政府头上。”
“你……你这是威胁!”赵尔巽气得浑身哆嗦。
“不!这是提醒!善意的提醒!”总司令纠正道。“不过,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会派遣部队护送你的家眷往来于华阳与成都之间,不要说是土匪了,便是满清顽固派的零星武装,也绝对伤害不到他们一根寒毛。”
赵尔巽铁青着脸,瞪着总司令,冷冷问道:“合作?你什么意思?”
总司令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有些突兀的问道:“端方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赵尔巽说道:“早年见过几面,他被你军前斩杀之后,老夫还在成都设祭。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么端锦你认识不认识?”总司令没有回答赵尔巽的问题。
“端锦是端方的弟弟,老夫当然见过。当初他跟端方一同被你抓住,后来听说逃了出去,现在却不知在什么地方。”
总司令走回太师椅边,伸手拍了拍椅背,说道:“我告诉你,现在端锦也关在华阳县狱,罪名是‘意图行刺总司令’。”
赵尔巽愣了一下,随即狂笑几声。
“哈哈!好,好!旗人里总算还是有那么几个忠臣的,不管是为了大清国,还是为了给端方报仇,这端锦总算给旗人争了口气。”
“这叫‘丧心病狂’!”总司令纠正道。“其实端锦想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想让你的家眷安全返回成都寓所,你就必须与我合作,给端锦下个套。”
赵尔巽心中一凛,模模糊糊中似乎抓住了一点什么,但仍是看不清楚,于是沉默以对。
总司令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到赵尔巽面前。
赵尔巽接过那张纸,仔细看了看,仍未弄清楚总司令的意图。
“这里有一块布,还有一碗鸡血,你现在就照着那纸上的内容在这块布上抄写一遍,然后再按照我说得去做,你的家眷就可以安然无恙的返回成都寓所了,无论你的下场如何,他们绝不会因你而受到牵连,而且,你的老弟赵尔丰也可以全身而退。”
总司令的话让赵尔巽惊疑不定,看看那张纸,再看看卫队长端过来的一碗鸡血,精神有些恍惚起来。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尔巽强自镇定,瞪着眼前的这名革命军人。作为一个聪明人,他早就知道自己几乎已无活路可走,官场闯荡多年,又经历这革命的乱局,自问已到了大彻大悟的境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赵府上下几十口人,还有那个仍被困在川边的老弟赵尔丰。
“你不要管那么多,写就是了。”总司令淡淡说道。
“没有笔,如何写?”赵尔巽说道。
“牢房之中哪里来的笔?用你的手指写。”
赵尔巽迟疑了片刻,咬了咬牙,走到那张八仙桌边,将那张纸放在桌上,卫队长递过去一块布,似是衣裳的里衬,不过半尺见方,要在这上头写下这么多字,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用手指沾了些鸡血,又咬了咬牙,赵尔巽以指为笔,在那白布上抄写起来,心神恍惚,臂抖手战,不过百多个字,竟写了半个小时。
写完之后,将那白布扔给一边的卫队长,背着手看着总司令,说道:“这字是写了,你还有什么吩咐?”
“那就先委屈你一下。”
总司令使了个眼色,几名卫兵一拥而上,又将赵尔巽捆了个结实,卫队长则用一把刺刀将赵尔巽的一根手指尖挑了一下,然后又用细布将那指尖伤口包了起来。
“照我说的去做。”总司令走到赵尔巽身边,对他耳语一番。
赵尔巽听完之后,先是愕然,然后就是冷笑。
“你就不怕老夫把这些话告诉那端锦?”
“不怕。”
总司令倒也干脆,喊了一声,签押房又走进来四个人,也都捆得结实。
“认识一下吧,他们都是共和军的参谋,他们将与你关在同一间监舍里,有他们监视着你,你敢乱说话么?你跟端锦多说一句废话,你的家眷碰上土匪的可能性就增加一点。”
指着那四个绑得结实的“人犯”,总司令略带得意的哼了哼。
“你这番苦心布置,到底想干什么?”赵尔巽心有不甘的问道。
“你不必问东问西,只要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家眷的安全。现在共和了,讲究法治,就算你赵尔巽贪墨了再多路款,只要你的家眷没有从中分润,共和政府也绝不会为难他们。”
总司令摆了摆手,吩咐卫兵先将赵尔巽押出了签押房,然后对那四个化装成人犯的参谋叮嘱了一番,并将那块用鸡血写了字的白布塞进其中一人的贴身口袋里。
“记住,进去之后,两人一组轮流看守赵尔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这块布在合适的时候交给赵尔巽,不许他再往上写半个字。我的这个计划能不能实施,就全看你们几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