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旗营
落日的余辉下,成都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芒中。
由于共和军的宵禁令尚未解除,天一黑下来后,城门关闭,城里城外的交通断绝,街上也不许人随便夜行,所以,这天还没黑下来,进城赶集的小商小贩就急着收摊往城外撤了,城里的大街小巷上是车水马龙,行人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城里的大小茶馆也在抓紧这天黑前的最后时间算帐、关门,一些住在远处的伙计也提前放了工,急急忙忙往回赶。
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酒铺的小伙计提着篓酒行色匆匆,穿过僻静的几条小巷,走过成都将军衙门后门,径直进了旗营,在一间破破烂烂的瓦房前停下,敲开了房门。
开门的是个旗人汉子,二十多岁模样,后头还有一人,也是旗人打扮,看见那伙计手里的酒篓,二话不说,一把抢过,顺手递了一串铜钱过去,然后又将那房门“砰”的关上。
那伙计站在门外,一边数着铜钱,一边侧耳倾听屋里的动静,但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见,于是啐了一口,扭头去了。
等伙计走远了,站在门后的两个旗人汉子才提着酒篓一前一后进了里屋,将酒篓最上边的一包油豆干拿出,再将底下的酒坛捧出,都放在了屋中间的一张方桌上。
那桌边早就坐着另外两个旗人汉子,一见酒坛,那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
这两个旗人都是头戴凉帽,一顶是珊瑚珠子,一顶是玳瑁珠子,这放在以前那就是旗营里的军官,那两个开门接酒坛的旗人打扮却与他们不一样,不仅没戴帽子,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只有那脚上的快靴可以看出两人以前的身份,他们都是戈什哈。
四个旗人就在桌边坐了,拿来四个粗瓷大碗,斟了酒,铺了菜,这聚餐才算正式开始。
酒是最劣的地瓜烧,菜也是最普通的油豆干,就连筷子都没有,不是用手抓菜,就是用旗人藏在袖子里的那种俗称“插子”的匕首叼菜。
没办法啊,成都光复之后,军政府立即停发了旗饷,穷苦旗人的生活顿时没了着落,便是那些稍富裕的旗人这几日来也是愁眉苦脸,不知今后的生活出路在哪里。
虽说自从庚子之后旗饷的发放就变得十分吝啬,朝廷行新政后,这旗饷更是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有一拨没一拨的,可是这到底也是旗人的“铁杆庄稼”,好歹那也是银子、铜钱!如果没有欠债,靠着这些旗饷一天喝上两碗稀粥还是勉强对付得过去的,若是有个别的开销,那就得另想办法了。
搁在过去,旗人讨外快的门路可不少,不说别的,那些个小茶馆要想避免被袍哥、会党勒索,就得向旗人上供,有旗人大爷罩着,寻常痞子还真就不敢再去茶馆里捣乱了,而且旗人大爷们下茶馆也就不必自掏腰包了,这日子过得虽然比不上京城里的旗人,可在这成都城里,旗人那也是高人一等的存在。
可是现在不行了,自从光复之后,那些拜了旗人大爷做“干爹”、“干舅”的茶馆掌柜们立刻翻脸不认人了,不仅不再向旗营上供,就连这些旗人“干爹”、“干舅”再去茶馆里喝茶,那也得一盏茶计一回帐了,就连赊帐也不许!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过去旗人领一次旗饷就要站在街上大骂朝廷一回,骂那漆黑的垫脚银,骂那差不多能漂在茶面上的光绪小制钱,骂朝廷里的王爷,骂成都城里的驻防将军……现在,就算是想骂也没地方骂了,倒是一个个的思念起朝廷来,朝廷不倒,好歹那漆黑的垫脚银也是银子,拿到银号里,旗人大爷吹吹胡子,柜上的伙计、朝奉也不敢真照着市价兑换!
“悔呀!悔呀!早知道朝廷的好,咱们旗人好歹也得争口气,当初革命军开到城下的时候,咱们说什么也得拼上一拼,便是死在城头上,也比这不死不活的日子强得多!好歹咱以前也是个佐领!可看看如今,连那茶馆里的伙计都敢给爷脸色瞧!赵尔巽那个窝囊废,爷早看出他不是个东西,想跟革命军勾搭,结果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这叫自作自受!革命党也不是个东西!进城之后就卸了咱们的枪,现在旗营里的鸡都被外头的那些贼偷光了,谁给他们的胆?还不是革命党么?这革命党,我看呐,那就是贼窝!”
戴着珊瑚顶子凉帽的那个旗人端起面前那只粗瓷大碗,一口气灌了半碗地瓜烧,从喉咙往下顿时如火烧一般,虽然赶紧吃了块油豆干,可这心头的火却越烧越旺,于是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小小佐领算个屁!成都将军府都叫革命军给抄了,连丫鬟们手腕上的银镯子都没放过!可怜马亮战死重庆,连个封赏都没来得及讨,这朝廷就倒了,现在将军府被抄,一家老少一人一个包裹卷也搬到了旗营,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几十口子挤一间马棚。别人说咱们旗人不争气,你还别说,这话真没说错!马亮好歹是为国捐躯,现在也没见咱们旗营里有谁腾出间房子安置马亮家眷的,咱们旗人自个儿都不待见自己人,你还指望谁帮你?”
戴着玳瑁顶子的那个旗人也拍着桌子叫了两声,同样也是一口气干完半碗烈酒。
那佐领白了这人一眼,哼道:“马亮活着的时候也没见着照应着谁,现在家眷遭人白眼,却也怨不了旁人,谁叫他当初跟赵尔巽一个鼻孔出气呢?再说了,他带去重庆的那五百旗兵全军覆没,那也是咱们成都旗营开出去的队伍,现在那些战死旗兵的家眷没打上门去算帐,这已是看在马亮也战死的份上了。”
“话不能这么讲,马亮到底是成都将军,哪里在乎一帮穷旗丁?您二位固然是佐领、巡检,可跟成都将军比起来,那就是小把戏,至于小的呢,就是小把戏里的小把戏。”
陪坐着的一名戈什哈站了起来,捧起酒坛,给两人斟了酒,又给自己和另一名戈什哈斟了酒,然后晃了晃酒坛,苦笑道:“咱们都是好酒量,只这么转眼工夫,就干掉了半坛酒,以后二位大人若是想再来小的这里喝酒,小的只好当了那件熊皮坎肩了,那还是当年小的跟着赵尔丰在川边打仗的时候猎到的呢,可惜是拿美国的铝弹枪打的,半张皮上都是子弹窟窿眼,熊皮卖不出好价钱,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了。”
那佐领冷哼道:“你小子甭跟爷哭穷。爷今天来不是来打秋风的,爷是来跟你说正经事情的,要不然也不会提前跟你小子打招呼,可你小子倒好,就拿地瓜烧和油豆干招待咱们,抠门也不能这么抠啊,你小子当年去打川边,可没少抢好东西,虽说有个好赌的毛病,可也不至于就喝这地瓜烧啊。”
说完,将腰间的绣花荷包解下,提在耳边晃了晃,然后往桌上一拍。
“爷,您这是?”那戈什哈有些不解。
“这里是十五块鹰洋,给你的。”佐领说道。
“哟!爷,您这是客气什么呢。刚才小的跟您开玩笑呢,这酒钱我可不敢跟您要。再说了,这地瓜烧和油豆干也用不了这么多鹰洋啊。”
戈什哈虽是连连摇头,但同时却伸出手去,眉开眼笑的去摸那荷包。
“慢着!额勒登布,这钱可不是跟你买酒的。”
佐领摁住戈什哈的手,声音放低了些,说道:“这钱是买你那杆洋枪的。”
“啥?没……没洋枪,爷您开什么玩笑呢?共和军抄枪的时候,我连那杆明火枪都交了上去,哪里还有什么洋枪?”
这个叫额勒登布的戈什哈急忙缩回了手,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见额勒登布矢口否认洋枪的事,佐领与那巡检顿时将脸一拉。
“少跟爷装傻!你藏洋枪的事情,崇朴知道,延昌也知道,当初英国头一批‘李恩飞’送进旗营的时候,你额勒登布当时就领了一杆,签了花押,后来赵尔巽扩编卫队,你空着手去,回来的时候又提了杆英国洋枪,这杆枪只怕没签花押,这么算下来,你手里有两杆‘李恩飞’,可是后来卸枪栓交给革命军,你小子只交出去一根枪栓,后来革命军进城缴枪,你也只交了一杆洋枪,剩下那杆洋枪哪里去了?”
佐领说得一板一眼,这额勒登布顿时张口结舌。
“这……这……那杆洋枪我从总督衙门领回来,只在炕上搁了一天工夫,第二天就拿回总督衙门了,崇朴和延昌是哪只眼睛看见我藏了洋枪的?”额勒登布反问。
“要说别人的话我不信,可是这崇朴和延昌的话我不得不信,因为那俩人都是两脚踢不出个屁来的老实人,他们为啥要构陷你?老实说,你把那杆洋枪藏到什么地方了?”
“好吧,那杆洋枪昨天我拿到东市卖给袍哥了。”额勒登布转了转眼珠子。
“你甭跟咱们胡诌,这步枪不比短枪,便是拿出去卖现在也不是时候。老实说吧,你把那杆英国洋枪藏哪里了?”
那个旗人巡检皮笑肉不笑的拍了拍额勒登布的肩膀,站起身,将他摁在了椅子上。
“二位爷,这是干嘛?你们这是想来硬的啊?”额勒登布索性将手一摊,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便是买洋枪,也得出个好价钱啊。这英国的‘李恩飞’可不比川局造的毛瑟单打一,那是正经洋枪,一气放十响的外国货,若是袍哥来开价,至少也是一百大洋起价啊,便是那川局的毛瑟单打一,这十五块大洋也是买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