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食古不化
福特牌小汽车载着杨度、黄兴、熊成基进了总统府,却未去公务区,而是直驶西花园,等到了地方汽车停下,黄兴和熊成基下车一看,却见眼前一座前清时候留下的宫殿已被粉刷得焕然一新,殿里殿外的士兵进进出出,将一些桌椅板凳、办公用品搬进宫殿,顺便将里头的那些前清时候的文物或者破烂搬出宫殿,虽然这外头是冰天雪地,可是里头却是忙得热火朝天。
“桌子摆在这里,屏风摆在门后。”
宫殿里头传来秦四虎的喊声,这就表示,总统即使不在宫殿里头,也离此不远,卫队长基本上是总统的贴身保镖,总统在哪里,秦四虎也基本上在哪里。
“总统在这里?”
虽然已听见了秦四虎的声音,可是熊成基还是有些奇怪,左右张望,拉住一名正扛着一卷地毯往宫殿里走的侍从室副官询问。
副官抬手向西边一指,说道:“总统现在不在这里,刚才陪着夫人去了南海子那边,说是要去欣赏雪景。”
或许是听到外头有人说话,卫队长秦四虎急忙奔了出来,赶到熊成基等人跟前,笑着说道:“几位,你们这动作可够慢的,总统说了,几位过来之后,就请移步南海瀛台,总统在那里欣赏雪景呢。这么着吧,我陪几位赶过去。”
说完,拉住那名副官叮嘱几句,便整了整武装带,走在前头,领着杨度、黄兴、熊成基等人向西边走去。
南海离几人赶到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不多时便到了这座池塘边,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那池塘中间的小岛瀛台几乎看不清了,本来秦四虎是想用岸边一艘小船载着几人赶去瀛台的,可是杨度担心翻船,于是几人只能通过那座连接小岛与岸上的小石桥上岛,这绕了个大圈才上了岛,雪片纷飞中隐约听见有人在西头吟诗,于是寻着声音赶了过去,正好听到最后几句诗。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听到最后一句,杨度强忍住笑,向身边的黄兴和熊成基望了两眼,见两人也是有些愕然,显然,他们都被这总统吟出的最后那一句诗的狂放不羁给震慑住了。
没错,吟诗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民国的大总统赵北先生,当然,这首诗压根就不是赵北自己的作品,只不过没人知道罢了。
等走到近前,杨度等人这才看清楚,赵北此刻正站在这南海边的一座凉亭里,身边簇拥着一帮文武近臣,文臣个个洋装革履,武臣人人军装笔挺,其中的不少人手里还都拿着东西,武官是马鞭,文官则是公文包,这帮属下不是侍从室的就是督政处的,都是总统的趁手工具。
这时总统也已得到秦四虎禀报,转身向已经停住脚步的杨度等人招了招手。
“皙子、克强、味根,你们来得正好,我刚才诗兴大发,即兴做了首诗,你们给评价评价。”
杨度、黄兴、熊成基走进凉亭,一名副官递过去一个笔记本,那上头写着一首诗,正是刚才那“冻死苍蝇未足奇”的狂放不羁之作。
“若无最后一句,这首诗也算中规中矩之作。”杨度也知道,这位总统不是那种只喜欢听奉承话的人,所以也就实话实说。
“皙子,你呀,就是过于沉迷过去的那一套了,这首诗讲的就是一个狂放不羁。咱们革命军人出身的人,就是要有这股子狂放不羁的热情,如此才能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不过这话又说回来,这也是知音难觅啊。”
既然对方不是知音,那么赵北也就毫不客气的收回了笔记本,不过却没给那名副官,而是交到总统夫人手里。
“巧儿,这首诗好好保管,若干年后,说不定就是一段历史的见证。”
看到夫君一本正经的模样,翠旖也是忍住了笑,点了点头,那脸蛋也微红起来,却也不知是新婚燕尔之后的羞涩,还是被那冷风吹的。
“原来雪堂先生也在这里。”
杨度这时才认出一名旧相识,既不是侍从室的,也不是督政处的,乃是一名闲人,于是上前见礼,但是黄兴和熊成基却不认识那人,总统便为两人引见。
“克强,味根,这位是罗振玉先生,字叔言,号雪堂,祖籍浙江,客居江苏,前清时候,他先后做过张之洞、岑春煊等地方大员的幕僚,那座江苏师范学堂就是罗先生创办的,他也是学堂监督,革命爆发的时候,他在京师大学堂担任农科监督,如果不是革命爆发的话,他还准备去日本留学的,罗先生对于农学非常有见识,当年他与人在上海创办农学社,还出版了《农学报》,那套《农学丛书》也是他主持编撰的,现在我国农业技术之落后,粮食作物产量之低下,都是骇人听闻的,所以,今天罗先生过来之后,我就向他咨询一下农业上的事情。现在中枢打算建立几所农业专科学校,罗先生可以为中枢参谋参谋。”
黄兴与熊成基早就听说赵北打算组建专门的农业学校,不过两人都没想到这么快总统就着手准备了,中国是农业大国,但却不是强国,“无农不稳”,这句话两人也是明白的,于是急忙上前与罗振玉见礼。
罗振玉也是客气,说道:“其实,鄙人是岑云阶(岑春煊)请过来的,为总统做参谋还是其次,鄙人主要是想毛遂自荐去甘肃的,那里有个地方叫敦煌,九年之前,英国冒险家斯坦因和法国冒险家伯希和在那里发现了一座洞窟,从那洞窟里盗取了大量文卷、经书,前些天我听说伯希和在北京露面,专门前往拜会,看了看他带的那些经文、文卷,发现均为唐代手本,价值连城,如此国宝流失于洋人之手,鄙人是痛心疾首啊,听那伯希和说,敦煌洞窟之中尚有数千卷未及运出的古代文卷,鄙人恨不得飞去甘肃,听说总统麾下有飞机队,这不,鄙人就赶来了,想请总统批个条子,用飞机送我去甘肃,一日行千里,关山渡若飞,可是总统却不同意。”
见罗振玉仍对此事耿耿于怀,赵北笑道:“罗先生,飞机现在可飞不了那么远,沿途没有汽油可加,你是飞不到敦煌的,再说了,你对农业很有心得,国学只是你的休闲之乐,怎可舍本逐末?敦煌那边你就放宽心,我已电告甘肃方面,务必尽快封闭洞窟,并派兵守卫,禁止任何人靠近,更不许洋人盗卖。现在咱们没有精力去管那些,但是等将来咱们腾出手来,就把这些国宝好好研究研究,不仅敦煌的文卷要研究,那甲骨文也是要研究的,这都是罗先生的兴趣所在,我也不会打搅你的雅兴,不过目前,这最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把农业办好,首先要让国民吃得饱饭,然后才能去想别的事情。”
罗振玉苦笑道:“其实,我来之前,王伯隅就曾来电劝阻,要我‘不食周黍’。可我还是来了,毕竟是岑云阶请我,当年我是他的幕客,确实也不好驳了故主的面子。‘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农业为国政重中之重,这个道理我是懂的,不过咱们说好,我只做参谋,不做民国的官。”
“王伯隅?是不是那个前清遗老王国维?”
一听“王伯隅”这三个字,熊成基立刻来了精神。
“前清遗老?他不忘前朝,也不过是读书人的本分,他与我还是姻亲呢,若论‘前清遗老’,鄙人恐怕也逃不了嫌疑吧?”
说到这里,罗振玉拿手提起脑后的一截辫子,这截辫子本来藏在斗篷之下,熊成基开始的时候没看见,但是现在,熊成基却被这根辫子激怒了。
“你这辫子,也得剪!现在满清已经灭亡,他们还蓄着这根猪尾巴做什么?难道还想等那满清王朝复辟么?告诉你们,现在的那个‘关外八旗’已经被打垮了,前几天,还差点抓住了两个大头目,告诉你们,那个满清王朝已经被扔进粪坑了!”
罗振玉放下辫子,不紧不慢的说道:“熊委员,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这根辫子可是拿钱换的,‘辫子税’,现在还没取消呢,虽说一年一缴,不许一缴多年,可是只要这‘辫子税’一日不废除,那么,我这辫子就能多蓄一日。现在共和了,政府得讲法律,得尊重国民的权利,别人想蓄辫,与你熊委员何干?”
眼见着现场的火药味越来越浓,身为民国大总统的赵北不得不出面打圆场,他可没想请这么一位满清遗老过来做参谋,是岑春煊一力举荐此人,毕竟岑春煊现在也是联合阵线的委员,也不能驳了岑委员的面子,现在就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用人看才不看德。
“二位,不就是一根辫子么?何必剑拔弩张?要我说啊,咱们今日是来赏雪的,不是来吵架的,剪不剪头上的那根辫子,这不重要,关键是心里的那根辫子一定要剪,现在国家虚弱,要想强国,必须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如此,才能上下一心,协力强国。味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跟熊成基讲完道理,赵北又跟罗振玉讲了番道理,虽然他也明白,这是白费口舌。
“罗先生,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历来讲究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在国家虚弱,确实需要团结国民,但是团结国民不代表要迁就陋习,当年满清八旗入关,为了这根辫子,杀了多少人?这个道理我不多讲,你是读书人,自然也明白什么叫《剃发令》。现在国家财政困难,‘辫子税’也是迫不得已,但是这个税总有一天要取消,这辫子也是要全部剪掉的,与其到时候被人强迫剪辫,不如现在自己主动剪辫,辫子不剪,你就不能做政府官员,只能以顾问身份议政,对于实现个人的抱负却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总统的话有些道理,不过,这根辫子的问题,容我再想想。”罗振玉模棱两可的说道。
“哼!食古不化!食古不化!为了剪去这条辫子,为了消灭满清,咱们革命党牺牲了多少同志!”
熊成基冷哼一声,自从革命之后,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但是到底这股气是被谁引出来的,他自己也有些纳闷。
“食古不化?那也是鄙人的自由,法律保障我的食古不化自由。”
眼见两人又要开战,赵北只好再次出面,将众人的注意力转到了别的方向。
“诸位,瑞雪兆丰年,我与罗先生在这里说话,其实就是与罗先生商议一下这农业的事情。刚才与罗先生谈到他与杨皙子的一段交往,我便请杨皙子过来一叙,但听说克强与味根也在杨府做客,我索性也将你们二位一并请了过来,大家聚一聚,现在天也快黑了,等一下我请你们吃饭,都是家常菜,叫诸位都见识一下这民国第一夫人的厨艺。巧儿啊,你走前一步,炒几个拿手的湖南小菜,辣椒多放一些,就算别人吃不了,我和杨皙子也是可以大快朵颐的。”
翠旖应了一声,便带着几名卫兵先行离开,赵北与众人在这小岛上又到处逛了逛,然后也从石桥上离开了小岛。
黄兴和熊成基都是纳闷,他们本来以为赵北喊杨度过来是来商议什么紧急公务的,但是现在看来,总统的心思显然不在公务上。
不过既然来了,两人也打算好好跟总统说说“内阁总理撤消案”的事情,看看总统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都说酒后吐真言,他们已打定主意,要多灌总统几杯了。
只是那位罗振玉并不打算与熊成基共进晚餐,离开瀛台之后,便找了个理由告辞而去,赵北也没落下礼数,派了名副官用汽车将这位前清遗老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