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6章1933年(下)
此次归国,熊成基就是来参加下一届总统大选的,不过并不是他本人要做候选人,而是协助他人参选,由于法律规定,只有长住国内并且拥有国籍而且年满四十周岁的男性公民才有资格作为候选人参加总统选举,熊成基现在虽然在年龄上满足竞选条件,而且也拥有双重国籍,但是问题在于,他长期定居兰芳,在最重要的一个条件上不能满足竞选要求,因此无缘大选。
不过,熊成基毕竟是当年“戊申革命”的首义英雄,这个首义英雄的光环还没有完全褪色,有这个光环在,熊成基完全可以利用这一优势为他人助选。
这一次,熊成基就是作为国民同盟助选团成员归国的,虽然目前国民同盟尚未确定正式候选人,但是考虑到明年春天总统选举就要开始,那么,从现在起就必须进行竞选筹备活动了,因此,熊成基千里迢迢从南洋赶到上海,准备为国民同盟赢得大选贡献一份力量,这也可以看作是他作为一个宪政派代表人物而为祖国政治进步而做出的贡献。
本来是可以乘坐飞机回国的,但是经济危机时期,所有人的口袋都是瘪瘪的,坐飞机已不是奢侈的旅行,而是一种败家子行为,非到不得已,很少有人将飞机作为长途旅行的第一选择,轮船依旧是人们廉价的出行工具。
熊成基此次是乘坐一艘定期班轮抵达上海黄浦港招商局码头的,由于是海轮,吃水深,排水量大,惯性也强,不方便直接靠岸,需要拖轮协助将海轮推到码头上,因此,这艘客轮抛锚停机之后,就一直等在黄浦江航道上,等着拖轮过来。
但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拖轮过来,半个小时之后,乘客才得到船长通知,由于港口码头工人和轮船技师在今天举行联合罢工,要求港口资方增加工资,并缩短劳动时间,因此,从上午八点整开始,整个招商局码头就没有人工作了,现在码头上除了一些警察之外,基本上看不到别的人,罢工的码头工人和轮船技师已经赶去市中心,参加一场更大规模的示威去了。
熊成基和随员们乘坐的这艘客轮是在上午八点半钟抵达港口的,因此,现在不能指望码头那边派来拖轮领着客轮进港停泊了,这样一来,乘客们要么选择留在船上等待罢工结束,要么就乘坐船员们驾驶的舢板依次上岸。
没有多少人愿意在这种局面下等在船上,谁也不知道罢工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因此,多数乘客选择乘坐船员驾驶的小舢板和交通艇登岸,熊成基也不例外,带着随员,同乘一艘舢板,第一批登上招商局码头。
由于中国与兰芳之间签有协议,两国之间的人员来往完全自由,因此,登岸之后,没有遭到任何海关人员的刁难,熊成基与他的随员们就离开了码头,来到了那空空荡荡的汽车站。
没有一辆汽车,不仅看不见客车,也看不见出租车,向看门人打听,这才得知,今天的全市罢工有许多行业参加,汽车公会也在其中,司机们在天亮之前就将车站里的所有能开动的汽车都开走了,说是要去包围市政府,要求市政府免除“特殊汽油费”。
实际上,今天整座城市的交通基本上已经瘫痪,面对声势浩大的民众示威,市长甚至不得不在部分市区宣布交通管制,禁止机动车随意通行,这样一来,街上除了人力车之外,就没有别的交通工具了。
无奈之下,熊成基只能选择徒步前进,因为人力车也不好等,许多人力车夫也跟着汽车司机一起参加罢工去了,要求免除“牌照费”,倒是有些骑自行车的人在拉客,但是堂堂兰芳宪政党党魁去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这也未免太过分,有失身份,会遭到政敌攻击,因为没人会相信大上海居然连一辆黄包车都找不到,熊党魁到底是在工作访问还是在游山玩水体验地方风情,这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政敌可不管真相如何,只要能抹黑政治对手,再夸张的想象也不是问题。
这也是宪政制度下的副产品之一,政治从来都是复杂的,这里没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有的只是利益,不同政治集团之间的利益纷争足以影响一位政治家的前途。
招商局码头距离熊成基要去的地方很远,码头在南市,熊成基要去的地方在闸北,再加上多年未归国,已不熟悉这里的道路情况,一路走一路问,等熊成基领着随员们赶到目的地时,已快中午了。
熊成基的目的地是一座报馆,门前竖了面牌子,上头写着“远东时闻报”这五个大字,现在,主持这家报馆的就是章太炎,当年,章太炎就是光复会的重要高层领导人物,按照组织原则,熊成基算是章太炎的下级。
远东时闻报现在就是国民同盟上海总部,章太炎自从几年前宣布退出联合阵线之后,就加入了国民同盟,现在担任国民同盟华南区党务干事长,主持整个华南地区的党务工作,算是国民同盟中地位较高的。
熊成基此次回国为国民同盟助选,就是章太炎向他发出的邀请,回国之后,熊成基也将跟随章太炎行动,全力配合章太炎的工作。
等熊成基领着随员们赶到报馆门前的时候,那报馆门前的马路上黑压压一片,好奇之下,熊成基先靠了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围在报馆前的基本上都是衣衫褴褛的贫民,他们正在排队领取报馆发放的午餐,而主持午餐发放工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章太炎。
“都别抢,都别抢。人人有份,人人有份。领了吃的,别忘了替我们国民同盟多宣传宣传,总统选举的时候,就算没有选票,也可以为我们国民同盟呐喊助威!吃完了饭,这里还有一些传单,你们可以拿去发放,等发放完毕,每人可以到报馆领取一元报酬,钱不多,不过晚饭是有着落了。”
章太炎一边将夹着咸菜的馒头递到饥民手里,一边向众人大声吆喝着,再加上胸前系着的那条沾着油污的围裙,看上去倒是像个馒头贩子,而不是国民同盟的一位重量级政治活动家。
熊成基好不容易挤到章太炎跟前,叫了一声:“章先生,我到了!”
章太炎抬头一瞧,乐了,将手里的工作交给身边一名助手,然后拉着熊成基走到一边说话。
“你们怎么现在才到?是不是轮船晚点了?玄同和承仕呢?他们怎么没回来?”章太炎问道。
“玄同、承仕?”熊成基一愣。
“怎么?你没碰见他们?我上午叫他们去码头接你,担心你找不到汽车,还专门跟人借了一辆卡车,叫玄同和承仕去码头拉你们过来报馆,这两人都是我的得意弟子,我的学问就靠他们继承了。”
章太炎说到这里,左右张望,但是并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
熊成基摇头说道:“码头那边没人接我们。当时我还奇怪,章先生怎么不派人来接我们呢?”
“那就奇怪了。那两人也是成年人了,想不是被人拐了去。”
说到这里,章太炎笑了笑,熊成基也忍不住笑了笑。
“章先生,多年未见,你是越来越幽默了啊,想来脾气也更平和了吧。”熊成基说道。
“什么脾气平和?我还是老样子,见谁不顺眼,都是要骂一骂的,过去,我骂人的时候还担心遭到权势者的打击报复,但是现在,宪政制度下,言论之自由算是真正实现了,我骂人的时候,也就不用留后招了,那攻势是连绵不绝,不怕对方不服软。”章太炎叹道。
“言论之自由倒是好东西,只是这言论完全不管,却又是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听说上次,章先生还因为画报上刊登模特写实的事情跟人对薄公堂,结果却败了?”熊成基想起一事。
“那家画报公然刊登大姑娘的光屁股画像,而且明码标价拿出来卖,居然还卖给中学生,简直是奸商中的奸商!败坏社会风气,让人气愤难当。我身为国家公民,自有批判歪风邪气之权力!可惜法律不给我撑腰,到头来也只好眼不见为净了。”
说到这里,章太炎打发一人去找那两名下落不明的弟子,然后指了指报馆大门,对熊成基说道:“走,咱们进去说话,把你的那些随员也叫进去安顿,我叫你带些得力助手,没想到你居然带来这么一大帮子,难道是来混吃混喝的?兰芳那边的经济现在也差啊。”
“哈!你可别小瞧了这些初生牛犊,他们可是兰芳宪政党的骨干,对于选举之事非常熟悉,有他们帮忙,国民同盟的竞选就算是事半功倍了,至于我,不过就是一面旗帜,这竞选的门道反而不如他们了。”
熊成基说话之间,已带领随员跟着章太炎走进了报馆,先去了门房,将行李寄存,然后赶去客厅说话,与章太炎等人叙旧。
通过交谈,熊成基终于了解了现在国内的局势,虽然中国经济比德国、日本、英国、美国等要好一些,但是在全世界都处于经济衰退与萧条中的时候,中国的经济要想出污泥而不染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从1932年年底开始,国内已开始面临一场新的经济衰退,如何提振国内经济,这也是此次总统选举的重要话题,现在,章太炎就在领着一帮人谋划一份经济方面的竞选纲领,而且还专门从外国请了一位经济学家做顾问。
“兰芳经济极为糟糕,再加上地方治安混乱,更是雪上加霜,好在南洋那边气候炎热,农业生产远比北方地区容易,饿死人的事情倒是不常见,而且现在许多走投无路的人已开始向婆罗洲寻找生计,一些人甚至深入丛林做开荒匠去了,兰芳那边,工作不好找,但是要想饿死确实也不容易。”
熊成基叹了口气,感慨一番,南洋自然条件的优势在这种世界性的经济危机中就全面体现出来了,热带地区最大优势就是植物资源丰富,水稻一年三熟、四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那里的人民所面对的最大威胁不是饥饿,而是疫病。
“幸亏当年赵振华拿下兰芳,现在国内的饥民才可以移民南洋,不然的话,国内的饥民会更多。说句心里话,对于赵振华的眼光,我是佩服的,对他的政治手腕我也是佩服的,不过同时,我也很担心,他会利用这场世界性的经济萧条谋求复起。”
“赵振华谋求复起?此话怎讲?”
一听章太炎的这几句话,熊成基就坐不住了,他一直担心的事情就是,赵北会参加此次总统选举,如果是那样的话,没有任何候选人是他的对手。
赵北的威望并没有随着他的下野而失去,相反,在许多国人眼中,作为一个主动“禅让”总统宝座的革命者,赵北身上的气质中又多了一个“高风亮节”,这样一个人,不就是中国传统儒家学说中一直苦苦追求的“圣人”么?这样一位几乎找不到缺点的“圣人”参加总统竞选,谁能是他的对手呢?谁有资格充当他的对手呢?
见熊成基似乎有些惊讶,章太炎叹了口气,正欲解释一番,但是门口人影一晃,一名报馆的工作人员走进客厅,站在章太炎身边耳语几句。
“什么?玄同和承仕被警察抓去了?怎么回事?怎么能乱抓人呢?……走,我们去警察局!我倒要看看,那位警察局长到底想干什么!”
章太炎拍案而起,迈步就走出客厅,熊成基与随员面面相觑,叮嘱随员几句之后,便也急忙跟了过去。
章太炎也没客气,也不顾他已是一把年纪,叫门房为他们弄来两辆自行车,拉上熊成基,一人一辆自行车,骑着就出了报馆,径直向上海市警察局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