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世家纨绔
灯火阑珊,已是深夜。
北京,总统府。
这里依旧灯火通明,代理大总统徐世昌的办公室里也亮着灯,不过徐世昌本人却并不在办公室里,这里只有一些机要员在工作,至于徐大总统本人,现在却在西苑太液池边的一座小花园里。
前几天,在英国大夫的建议下,袁克定已将袁世凯从居仁堂移到了这座小花园里,将这里作为袁世凯的修养之所,因为英国大夫说了,幽静而且风景优美的地方比较适合中风病人修养,本来,袁克定等人看中的地方是西山,但是袁世凯却不同意,结果只能就近搬到这座小花园里,这里其实就是总统府的后花园,袁世凯还是放心不下中枢。
虽然前几天英国大夫曾下过病危通知,但是不知是西药起了作用,还是袁大总统笃信的中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总之,袁世凯的病情目前基本上算是稳定下来了,虽然中风症状依旧,不过病情没有继续恶化,而右臂终究是避免了丧失机能,可以勉强以指为笔沾着墨水写字,而且神智也依旧清醒,只是仍无法说话,再加上两腿依旧无力,心里还是烦躁。
虽然目前已是民国代理大总统,但是徐世昌心里非常清楚,只要袁世凯一天不死,他的这个“代理大总统”就是儿皇帝,真正能够压得住局面的也只有这位瘫痪在床的袁大总统,所以,每日下班之后,徐世昌总是要带着一名长随赶去花园,在袁世凯的病榻前一坐就是半个钟头,这一方面固然是向袁大总统请示汇报,但另一方面未必没有私人情谊在里头,毕竟,两人知交多年,还是换了帖子的把兄弟,这份感情那也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其他北洋中人可以比的。
现在,徐世昌已在袁世凯的身边坐了半个小时,徐世昌说,袁世凯写,两人倒也交谈的愉快,而且两人都尽量避免谈论国事与政治,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中风病人最忌受刺激,此刻他们所谈之事,不过就是往年官场上的一些旧闻而已,偶尔也夹杂一些当年小站练兵时的回忆,抚今追昔,两人心中多少都有些感慨。
“父亲,到喝药的钟点了。”
袁克定捧着一碗中药,小步走到袁世凯病榻前,身后跟着袁克文,手里端着一只铜盆,盆沿搭着一条毛巾,里头装着热水,这是给袁世凯擦身用的,这几日里,这俩兄弟倒是尽心尽力伺候,虽然他们的主要工作只是将药和热水端到病榻前,具体的工作还是交由仆人去做,不过,作为世家子,他们能够做到这一步已是十分的不易了,毕竟,中风瘫痪的病人不是谁都有耐心伺候的。
徐世昌识趣的站了起来,小声对袁世凯说道:“项城,你安心静养,国事有我处理,你放心便是。”
袁世凯点了点头,但徐世昌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接过毛巾,亲自替袁世凯擦了擦两只手,然后才将毛巾交给一名仆人,后退一步,站到了床头,等袁克定将药碗交给另一名仆人,徐世昌才向袁克定招了招手,两人一同退出了寝室,站在花园里小声说话。
“今日英国公使和法国公使前来探视令尊,他们有没有说什么?”徐世昌问道。
“别的倒没说什么,不过英国公使建议等家父缓过劲了,就送到英国疗养,若是嫌路远,也可以去香港,或者去新加坡。”
袁克定说话的时候看不出什么表情,所以徐世昌也不清楚这位袁公子是否听出了英国公使的弦外之音。
徐世昌却是听明白了,英国公使这个建议表面看是为了袁世凯的康复,但是英国人的真正用意是让袁世凯远离中枢权力,远离北洋集团,只有这样,徐世昌这个代理总统才能转为真正的实权总统,行政事务才不会受到干扰,有利于英国人直接支持徐世昌的立场。
现在南北之间仍处于战争状态,联合阵线的武装部队距离京津地区也越来越近,形势对于北洋非常不利,徐世昌对此束手无策,他认为目前北洋最好的选择就是与联合阵线媾和,哪怕必须接受对方的苛刻停战条件也在所不惜,现在的北洋已到命悬一线的时候,稍微一口气缓不过去,就会一命呜呼,徐世昌主和,这就是为了使北洋从这个困境中缓过劲来。
但是这个媾和建议遭到了段祺瑞等北洋宿将的反对,他们不是反对议和,而是反对接受苛刻的停战条件,联合阵线的那个“最低条件”挑战了他们的底线,使他们有唇亡齿寒之感,所以,他们反对以这个停战条件为基础寻求和谈,他们宁愿选择再赌一把。
段祺瑞等人本来是没有资格反对徐世昌的,因为他是北洋的新领袖,但问题在于,这些北洋将领得到了袁世凯的支持,这些天里,段祺瑞也像徐世昌一样,每天都会去袁世凯病榻前探视,不过他并不是在下班之后,而是在上班之前,刻意与徐世昌错开时间,至于袁世凯为什么会支持段祺瑞等人的立场,这也很好理解,因为联合阵线的停战条件明确提出要严惩“战争祸首”,这种指桑骂槐的叫嚣确实让袁世凯非常恼火,虽然袁世凯的病情并没有因此而加重,但是他的倔脾气也上来了,要与段祺瑞等人一起再赌一把,不拼光北洋老本誓不罢休。
这就是枭雄本色,徐世昌自愧不如,英国公使朱尔典焦虑万分,两人都意识到,袁世凯不离开政治中心,南北之间的战争就不会停下来,这仗还得打下去,直到完成中枢权力的暴力移交。
前天,宋教仁和张孝准联名拍回电报,通知北洋方面,联合阵线的那位赵委员长已经点头,同意南北正式停战议和,但先决条件是由南军占领保定。
徐世昌兴冲冲召集北洋将领商议,准备撤回保定以南的所有北洋部队,避免不必要的战斗损失,尽快实现南北停战,但是,即使是这样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建议,也遭到了段祺瑞等人的反对,他们认为保定是京津门户,绝对不能交由联合阵线控制,官司最后还是打到了袁世凯那里,袁世凯只用手指打了个叉,就否决了这个和平机会。
徐世昌甚至开始怀疑,段祺瑞那帮人是不是打算用这种手段加重袁世凯的病情,否则的话,不足以解释他们为什么在明知袁世凯病情的情况下继续向他透露前线的战况。
怎么揣测段祺瑞等人的心思已不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中午又从前线传来战报,联合阵线的先头部队已经攻占了方顺桥,那里距离保定城不过只有几十里地,整个下午,保定城里的守军至少看见了两架联合阵线的飞机,整个城市惶惶不安,军心愈发动摇,虽然北洋军确实炸毁了方顺桥,阻断了铁路交通,但是就凭联合阵线修复黄河铁路桥的那种速度,这方顺桥的修复最多只需要两天工夫,然后,这京汉线就又成了南军的通衢大道。
尽管段祺瑞等人建议彻底拆毁铁路,并准备迁都南京,带着袁世凯去投奔坐镇南京的王士珍,但是徐世昌对此并不热心,丢了京津,北洋就等于丢了自己的根,没有了北方根据地,这“北洋”里的“北”又到哪里去找?
所以,从心底里讲,徐世昌是希望袁世凯去英国修养的,远离这个政治的旋涡,远离那帮有力不往一块使的北洋将领,这对袁世凯本人有好处,也对他袁氏一族有好处。
“世侄,若想让令尊早些恢复,最好还是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远离那帮口是心非的人。”
徐世昌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袁克定如果还是一副懵懂表情的话,要么他的理解力有问题,要么他就是在装傻,对于这样一个世家纨绔,徐世昌自问看得清楚,那声“世侄”足以说明他的立场。
“家父不愿离开,我亦是无能为力。”
袁克定的话倒是取巧,这让徐世昌一时也拿不准到底是袁世凯太贪恋权位,还是袁克定不想离开这个政治权力的风水宝地。
不过徐世昌已没有什么时间去揣摩袁克定的心思了,一名总统府机要员匆匆走进花园,将一封电报抄稿交给了徐世昌。
花园里没什么光亮,徐世昌不得不走到屋檐下,就着那盏电灯辨认着电报抄稿上的文字,他的那名长随见这里光线也不明亮,于是就去找灯笼,但当他提着灯笼赶回时,却惊讶的发现徐世昌的那张脸变得比那张电报纸更白,手臂也在发抖。
“老爷,怎么了?”长随急忙赶过去,将徐世昌扶住。
“走,提上灯笼跟我走。”
徐世昌向袁世凯的寝室望了一眼,带着长随匆匆又走回黑暗之中,然后将灯笼接到手中,吩咐长随去袁世凯的寝室里将袁克定再请出来。
不多时,袁克定就赶回了徐世昌身边,手里拿着一只空了的药碗。
“世叔,叫我过来有何吩咐?”袁克定问道。
徐世昌看了眼被袁克定拿在手里的那只药碗,面色阴沉的将手里那封电报抄稿递了过去,并将灯笼提了起来,那名长随想赶过来,但却被徐世昌支到了一边。
“克定,这封电报是刚刚从机要室送过来的,你仔细看看。”
袁克定很是惊讶,接过电报,就着灯笼光亮仔细阅读,很快,他的两臂也剧烈的抖动起来,拿在手里的那只药碗也摔在了脚下的碎石小径上,碎成了几片。
“这……这……”袁克定好不容易稳定了心神,向徐世昌望去,一时竟是讷讷无语起来。
“克定,跟我说实话,这事,你事先不知情吧?”
徐世昌冷冷的问了一声,这语气冰冷的让袁克定打了个寒战,手抖得愈发厉害了。
“世叔,小侄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这事……这事实在是太过惊人,小侄哪里会事先知情?”
袁克定一时有些慌乱,这话也说得语无伦次起来,这更让徐世昌糊涂了,因为他无法确定袁克定如此慌乱的原因,是他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过于激动,还是因为徐世昌怀疑是他策划了这一切而心虚?
到底是世家纨绔啊,那平时的从容都是装出来的,亏得袁世凯常夸他镇定自若。
徐世昌叹了口气,将这封电报抄稿从袁克定手里拿了回去。
“世侄,这是一封通电,通电的意思你也明白,那就是不仅你我知道这件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我可以下令京津地区的电报局一律禁止转发这封通电,但是却无力阻止其它地方的电报局转发通电,所以,我也就不白费工夫了,或许等到天明之后,全北京城的百姓都会知道,你袁克定袁大公子已被北洋南进第一军的将领们联名推举为民国代理大总统了!”
徐世昌这话里的讽刺味道很重,袁克定听出来了,不过现在他的脑子正是一片混乱,这说的话依旧有些语无伦次。
“这……这……可如何使得?世叔才是民国代理大总统,小侄何德何能,竟能让叔伯辈抬爱推举?这……这……世叔还是下令禁止转发通电为妥。要不……要不……小侄也拍一封通电,婉拒这个推举?”
见袁克定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徐世昌在心里又叹了口气,到底是世家子啊,对于权势的渴望确实远超平民百姓,从袁克定的眼睛里,徐世昌都能看出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家天下,这从来都是这个国家的权力实质,更是人类的本能。
徐世昌默默的唤来那名长随,将灯笼交给他,然后又望了仍在发呆的袁克定一眼,淡淡说道:“克定,这封通电的内容你暂时对令尊保密,也不要让段芝泉他们转告,此事非同小可,亦是诡异万分,你千万记住了。”
“小侄记住了。”
袁克定用力点了点头,此时已恢复了镇定,亲自将徐世昌送出小花园,一直送到总统办公室才折回。
调头离开总统办公室的时候,袁克定扭头凝视着那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那里,就是这个国家现在的权力中枢的根本象征,或许,对于那间办公室里的所有人来讲,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带着复杂的心情返回了袁世凯居住的那座小花园,袁克定站在小径边,看着那上头摔碎的瓷碗碎片发了阵呆,然后蹲了下去,开始收拾那些碎片。
袁克定的动作很慢,捡一片碎片就要发一阵呆,直到袁克文走了过来,他才回过神来。
“哥,你在这里?刚才去哪里了?父亲刚才唤你,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找见你。”袁克文说道。
“父亲唤我何事?”袁克定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给伯父写封信,我已替你写了,父亲还夸我小字写得有进步呢。”
袁克文的话让袁克定松了口气,将手里的那些瓷碗碎片放在路边,站起身淡淡一笑,带着几分自嘲,说道:“瞧我这定力,这本就是仆人干得活,我何必在这里忙活。克文,你也别捡这破碗了,回去伺候父亲,若是父亲再问起我去了哪里,就说我去杨皙子那里去了,前两天杨皙子说要为父亲弄些上等的西药,我去瞧瞧,看看他弄到了没有。”
袁克文不疑有它,满口答应下来,袁克定离开西苑,乘了马车,径往杨度寓所行去,虽然京城仍在宵禁,不过这辆打着总统府徽记的四轮马车还是一路畅通无阻。
“这么多年来,父亲的苦心终究没有白费,这北洋里头还是有一些忠臣的,北洋南进第一军的将领们都是忠臣,幸亏没有派他们去豫南作战,东南是个好地方啊,财赋重地,人杰地灵,偏安一方的最佳选择,南京,六朝古都啊。”
坐在马车里,袁克定渐渐将思路理清,不知不觉间,他的脸上竟已挂起了微笑。
这北洋军,到底还是姓“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