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逃犯
落日西沉,虽然仲夏的炎热仍未散去,但是街道上总算是看见了一些行人,不过也都是行色匆匆,挨着街边的店铺躲避着那仍有些刺眼的阳光。
这里是天津日本租界,福岛街正中间。
天津日本租界始设于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庚子国变之后,仗着《辛丑条约》撑腰,日本租界当局趁机扩展租界,如今的日本租界已占地二千余亩,虽然在天津各国租界中不是面积最大的,但租界的范围也相当可观,为了便于管理,日本外务省于1902年颁布了《日本居留民团法》,对在华日本租界进行统一管理,成立“居留民团”,在租界实行一定范围的自治,但同时,作为控制手段,租界警察署作为平行机构与居留民团享有同等地位,直接归租界领事监督指挥。
天津日本租界的“居留民团”就设在福岛街上,与日本花园紧挨在一起,而日本花园里就竖着一座“日清战争纪念碑”和一座神社,是日本租界里最高的建筑,站在很远的地方就能望见,由于日本租界当局严禁中国人靠近这里,所以这日本花园乃至整条福岛街都看不见几个中国人,中国百姓宁愿绕个远道也绝不愿意从福岛街上过。
所以,现在的福岛街上基本上只能看见日本人,除此之外,就是那些身穿藏青色制服、头戴白色桶帽的日本租界巡捕了。
一名日本租界巡捕提着根警棍,悠闲的在日本花园前巡逻,当他扭头向不远处的居留民团事务局望过去的时候,惊讶的看见了几个中国人正从事务局里走出来。
之所以肯定他们是中国人,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们几乎每一个人的脑后都蓄着根长辫,可偏偏他们都是男性。
虽然现在中国已经宣布共和了,制宪会议也正式颁布了法律,宣布国民有决定自己穿着打扮的自由,各地军政府也正在宣传剪辫,但是对于已将这根辫子蓄了二百余年的中国百姓来说,他们似乎已习惯了这种打扮,所以,现在的中国仍可以随处看见辫子男晃来晃去,南方情况好一些,北方则更保守,辫子男远多于“阴阳头”。
天津日本租界历史不长,在这里的日本人并不多,居民仍以华人为主,既然居住在租界里,自然也归居留民团管辖,平时办理商务、地契时也少不了要到居留民团事务局,按说在事务局看见中国人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问题是,这个日本巡捕看见的不仅是那几个中国人,他还看见了事务局的几位助役,甚至就连居留民团的团长也跟了出来,无论是助役还是团长,都对那几个中国人恭恭敬敬,鞠躬礼更是一丝不苟。
日本人向中国人鞠躬?这个日本巡捕有些困惑,眨了眨眼,确实没有看错,于是赶紧扭回头去,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幕,以维持那脆弱的自尊心,不过心里依旧困惑,不知那几个中国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其实那几个正走出事务局的中国人确实大有来头,因为他们全是被通缉的逃犯,按照悬赏金额排列,依次是端锦、贵山、额勒登布、西泽公雄,这四人中西泽公雄是日本人,另外三人都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人虽然他们现在坚持认为自己不是共和中国的国民,而是大清国的旗人。
西泽公雄之所以被误认为是中国人,只是因为他完全是一副中国人的打扮,脑后也挂了条假辫子,实际上,那些居留民团的助役和团长之所以鞠躬礼那么恭敬,基本上是冲着西泽公雄的面子,至于端锦等人,根本就是丧家之犬,现在是来求日本人的,怎么可能被日本人高看一眼?
其实西泽公雄也好不到哪里去,虽说不是丧家之犬,但他现在的地位就跟那些日本在华浪人差不多了,之所以没有被调回国内,纯粹是因为他是一个中国通。
当初端锦策划刺杀共和军总司令赵北,固然是端锦报仇心切,但其中也有西泽公雄煽风点火的原因,由于刺杀行动失败,他们身陷囹圄,差点被共和军方面当做“国际刺客集团”和“恐怖分子”审判,以此作为攻击日本的武器,这件“国际刺杀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日本的国际形象进一步受损,坚持顽固反日立场的美国舆论界更是上蹿下跳,这让日本政府大为恼火,虽然西泽公雄在行动之前确实取得了日本军部的谅解和资金支持,但是既然刺杀行动失败,日本军部自然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于是西泽公雄被当做替罪羊遭到日本政府严厉惩处,不仅丢掉了外务省的职位,也失去了继续留在政界的所有机会,如果不是日本军部的几位大佬多少还有些“良心”的话,西泽公雄甚至还有可能遭到日本法庭审判。
不过西泽公雄到底是从共和军的监狱里“逃”出来了,或许是看在他“越狱”能力突出的份上,日本军部认为他还有利用价值,于是又给他安排了一份新的工作:撮合中国的满清顽固派,将一盘散沙的八旗没落贵族、遗老遗少聚拢起来,以便日本军部和政府在合适的时候实施“必要之行动”。
所以,西泽公雄带领端锦等人逃出四川后,便一路向北,辗转来到天津,秘密会晤了日本军部情报头子福岛安正,为日本军部的“满州战略”出谋划策。
刚才在事务局里,端锦等人已会晤了福岛安正少将,并通过他与东北地区的“关外八旗”取得了联系,虽然这帮满清遗老遗少只是得到了日本军部的口头许诺,不过这已经让端锦很满意了,直到上了马车,仍是一脸的兴奋,至于身边的那两个跟班,贵山、额勒登布更是眉开眼笑,继续憧憬着“关外八旗”的大爷生活。
“端爷,咱们救出皇上之后,醇王若是不敢复国,咱们又有什么法子?虽说奴才一直在四川呆着,可是也听过醇王胆小的说法。”
“醇王不敢复辟,那咱们就不让他做摄政王,咱们请恭王、肃王出山主持朝政。端爷,您倒是说说看,是恭王爷做摄政王好,还是肃王爷做摄政王好?”
听着贵山和额勒登布的争论,端锦只是淡淡一笑,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西泽公雄,说道:“这有个什么好争的?当然是哪位王爷靠得住,咱们就支持哪位王爷,咱大清国立国二百余年,不成器的王爷多,可也不是没有争气的王爷,醇王虽说性子软,可他毕竟是皇上的亲老子,咱们却也不能真叫他靠边站了。咱们旗人若是想复国,就必须攥成拳头,这才能跟那帮乱党、奸臣斗下去,这中原的花花世界暂时是指望不上了,可是只要咱们在辽东龙兴之地站稳脚跟,区区一帮乱党、奸臣又有什么可惧的?别忘了,这大日本帝国就站在咱们身边呢。”
说到这里,端锦又看了眼西泽公雄。
“端先生说得不错,只要旗人团结在一起,在满洲复国绝对不是做梦,大日本帝国就在朝鲜和关东州看着诸位,虽然不可能直接出手,但是只要你们旗人行动迅速,日本政府和军部绝不会坐视友邦被革命党或者北洋军攻击。不过,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相互信任,开诚布公。”
西泽公雄点了点头,不过他现在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帮旗人遗老遗少关心的问题,话锋一转,问道:“端先生,你现在总可以把四川总督赵先生交给你的那封信的内容透露出来了吧?自从逃出四川,你一直在念叨那封信,可是又不肯告诉我信的内容,如此做法,是将我当成了外人,不能做到开诚布公。”
端锦摸出绣帕擦了擦汗,不紧不慢的说道:“西泽先生,赵次珊的那封信可不是普通的信,那是一封血书啊,对咱们是大有用处的。不过你也不必心急,等到了地方我就告诉你,趁着现在天还没黑,咱们去天津县城,我带你见个人。”
“端爷,咱们现在要出租界?”
听了端锦的话,贵山和额勒登布都是一愣。
“咋了?害怕了?这一路从四川逃过来,也没见着你们怕过。”端锦冷笑着说道。
“端爷,现在军政府的通缉令到处都贴着呢,您的脑袋可值一万大洋啊。”贵山提醒了一句。“现在咱们肩负复国重任,能不冒险便不冒险。”
“端爷,贵山说的不错,咱们现在既然到了日本租界,干脆就住下,等日本兵舰过来,咱们就坐船去东三省复国。其实照我说啊,前几天咱们就不应该到天津来,咱们应该坐船直接去东北。”额勒登布说道。
“皇上都没救出来,名不正则言不顺,拿什么去复国?你小子真是在做梦呢。”端锦白了两人一眼,不过他现在心情好,却也没有责备两人。
“端先生,既然他们害怕,不如就让他们留在租界,我和你去天津县城。”西泽公雄说道。
“西泽先生不必担心,这里是天津,是北洋的地盘,共和军的通缉令未必贴得过来,就算贴了过来,袁世凯真能为他赵北卖力拿人?袁世凯巴不得咱们干掉那位赵总司令呢,正好除去一个对手,赵北飞扬跋扈的劲头咱们都能看出来,他袁世凯就看不出来?他袁世凯要想坐稳江山,就必须削藩,那赵北就是一个强藩!”
说到这里,端锦伸手拉上车窗的窗帘,车厢里立刻昏暗下去,这些见不得光的逃犯立刻觉得安全了许多。
这辆打着日本三井洋行徽记的四轮马车辚辚碾过洋灰马路,径直向西北方驶去,不多时便离开了日本租界,进入天津华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