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北来到巡抚衙门的时候,那条街上的大火已经被扑灭了,由于官衙重地不许百姓居住,附近店铺又多是朝廷官员的产业,所以赵北放得这把大火并未连累百姓,在起义部队的奋力扑救下,大火很快熄灭,被火烧得焦黑的官衙残垣断壁,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只有巡抚衙门未被火势波及。
满街都是打着火把的士兵,有的穿着军装,有的虽然没穿军装,却也在左臂绑上了白布条,他们是前来助战的安徽会党武装,主要来自哥老会和青帮,与新军士兵比起来,这些江湖好汉满身的匪气,而且都照着评话里的描述仔细打扮,人人头打英雄结,鬓插杨梅花,一些人的手里还提着酒肉,扛着崭新的洋枪满大街乱晃。
会党,具有浓厚帮会色彩的组织,这个时代,它既是草民百姓对抗强权势力的唯一手段,也是破坏底层社会秩序的猛虎,在后世,它通常被人称为“黑社会”。
在革命初起之时,这些会党武装或许可以促进革命势力向社会各个角落迅速蔓延,但当革命成功之后,他们所起的就只剩下破坏作用了。
这些会党武装分子的手里都还拿着银锞子,银子上也是焦黑一片,那正是赵北放的那把火的“功劳”,由于藩库和官钱局都被点燃,存放在库里的官银也被大火烧烤了一番,扑灭大火之后,起义军便将这些银子扒了出来,当做“光复饷”发给参加起义的士兵和民军,每人二十两,可谓丰厚之极,而这,恐怕也是部分新军士兵愿意参加起义的原因之一。
望着这些“民军”战士,赵北微微皱了皱眉,虽然他也知道,革命的成功离不开这些人,但是,也正是由于这些三教九流的参与,才使革命阵营里良莠不齐,指挥混乱,而且,一旦吃了败仗,这些会党武装通常都会一哄而散,动摇军心,流散在社会上,又会成为土匪、盗贼的渊薮。
辛亥革命之前,革命党人为发动起义所筹集的资金中,多数都落进了会党分子的口袋里,这些人投身革命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挣钱、跑官,民族大义的口号不过就是挂在嘴上喊喊而已,未必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
但不依靠这些人又不行,百姓麻木,毫无组织,只有会党才拥有反抗精神和实力,不少会党还扛着“反清复明”的大旗,是革命的天然同盟军。
赵北带着队伍来到巡抚衙门,见那衙门前的辕门已被推dao,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根两人高的旗杆,上头挂着面大旗,一直垂到地面,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大都督熊。
旗帜是原巡抚衙门的帅旗,上面的绣金大字已被剃除,“大都督熊”这四个字却是用毛笔书写上去的,字体遒劲,墨迹尚未干透。
来的路上,赵北已向吴振汉打听清楚,就在他带领士兵在街上维持秩序的时候,起义指挥部已经通过决议,决定成立“大都督府”,拥戴总司令熊成基为“大都督”,等局势相对平静后,还要举行国民会议,正式议定国名、国体,并推举国家元首。
不过现在的局势还相当严峻,清军虽然已被赶出城去,但在清廷官员的指挥下,一些溃散的部队已开始集结,一部盘踞在城西门外,一部夺舟过江,已在长江南岸建立大营,与起义军隔江对峙,而那长江航道上,还不时传来一两声沉闷的汽笛声,是否是清军的炮舰,尚需等待天明之后侦察清楚。
面对危局,作为起义军总司令,熊成基马不停蹄,“大都督府”甫一成立,便带着部下和参谋们到各城门巡查去了,一来了解敌情,二来安抚士卒,招募民军,以迎击清军可能发动的反扑。
如此一来,赵北赶到巡抚衙门时,就扑了一个空,没有见着熊成基,只好在辕门外带着部队等候调遣,趁此时机,将本部队的“光复饷”尽数索来,亲手发给士兵,顺便与所有部下混了个脸儿熟,众人这才得以近距离端详他们的顶头上司、“破城第一功臣”。
军饷发放完毕,赵北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坐下,与留守大都督府的几名参谋商议军情,这才得知,由于南城未及时攻占,城内清朝官员大多已随着部队逃出城外,而坐镇安庆的安徽巡抚朱家保也下落不明,一说死于乱军之中,一说逃往城北集贤关,诸多情报陆续汇总上来,但却茫无头绪,革命初起之时的混乱状态由此可见一斑。
半小时后,一队骑兵护卫着一名肩披大氅的年轻人来到衙门,身后除了新军士兵之外,还跟着一队手持水火棍的衙役。
“熊都督到!敬礼!”
哨官高喊一声,赵北这才得知,那年轻人就是此次起义的总司令、光复会会员熊成基,急忙也立正敬礼。
熊成基跳下战马,来到赵北面前,两个年轻人打量着对方,都对彼此的年轻感到诧异。
熊成基二十一岁,比赵北还年轻,而且面庞白净,斯斯文文,很难将他与“造反”联系到一起,如果不是吴振汉的引荐,赵北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你就是赵北?”熊成基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
“参见大都督!”赵北敬礼道。
“刚才吴管带已向我讲述你炸开城门的壮举,你是个英雄,若无你在城内煽风点火,打乱清军部署,我军还真难以进城。我军炮队的炮弹都是没有信管的,多亏你随机应变,派吴管带抢占火yao库。我叫熊成基,字味根,扬州人氏。”熊成基伸出手去。
赵北与之握了握手,说道:“熊都督过奖。我叫赵北,字……振华,湖广人氏。早年随家人游历欧洲,眼界有所开阔,心向革命,只是一直未能寻找到革命组织,此次回国就是为了推翻满清,救国救民。回来之后,才得知年前徐锡麟义士反清殉难,心中痛惜之极,遂决心用行动为徐义士报仇,托人向外国购来一颗威力巨大之炸弹,辗转来到安庆,预谋刺杀安徽巡抚,不料尚未行动,却恰好遇上贵军举事,于是临时改变计划,策应贵军,天黑前就潜伏于城门附近,因见贵军内应部队犹豫不决,遂果断出手,用那颗炸弹炸开了城门,不想起义将士们赞我勇猛,遂推举我暂代统帅,率领义军在城内冲杀,策应城外同志。”
这些“身世来历”都是赵北刚才编出来的,与其等着对方发问,倒不如坦率以告,免得有人疑神疑鬼,说他来历不明,影响团结。
“你那颗炸弹若是用来刺杀伪清巡抚,未免大才小用了。对了,你是如何知晓我们将发动起义的?”熊成基笑着摇了摇头。进城之前,他曾以为那城门是被薛哲领着部下炸开的,但进了城碰上吴振汉,这才得知全不是那么回事,若非赵北横插一杠子的话,那城门是休想打开,而且,若无赵北领着部下在城内左冲右杀,打乱了清军部署,城内的战斗也不会这么快就结束,因而对赵北感激之极,遂力排众议,任命赵北为起义军左翼翼长,以酬其功。
被熊成基随口一问,赵北心中暗暗警惕,眉头一皱,说道:“是听一些会党中人说的,开始的时候也不是完全相信,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没想到你们真的发动了起义。熊司令,会党的口风不严,只怕早已走漏风声,不然,今晚清军为何突然加强了戒备?”
“此言甚是。不过,若无他们走漏风声,振华你又怎会潜伏在城门附近?我军又怎能轻易进城?”熊成基心情大好,此时也顾不上责备会党。
“可惜,跑了朱家保,也未抓住多少伪清官吏。”赵北叹息道。如果能够抓住一两个封疆大吏,然后像武昌起义部队那样逼着他们“反正”的话,或许也可以笼络一批骑墙派,实际上,辛亥革命时黎元洪的上台固然有革命者政治不成熟的一面,但确实也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当骑墙派们看到连一向反对革命的黎元洪也“投身”革命之后,便也投身革命洪流了。
有的时候,历史大势也是可以人为制造出来的,历史本来就是混沌理论的实践。
“我军兵力单薄,能攻下此城,已是侥天之幸了。那些满清昏官跑了就跑了,反正也跑不了多远,以后一个个抓来杀了便是。”熊成基向后挥了挥手。“将那些人带上来!”
士兵和衙役们枪打刀砍,押着十几个五花大绑的清兵走了过来,那些清兵人人鼻青脸肿,辫子披散,被士兵们强摁着在抚衙前一溜儿跪下。
“行刑!”熊成基厌恶的闷哼一声。
枪响过后,地上便躺了十几具脑浆迸裂的尸体。
“这些人都是伪清前任巡抚恩铭的亲信戈什哈。去年伯荪殉难,这帮旗人狗奴才竟剜了伯荪的肝。现在,就用他们祭奠伯荪。”
熊成基的话解了赵北等人的惑。
“伯荪”就是徐锡麟的字,去年徐锡麟发动巡警学员起义,亲手打死安徽巡抚恩铭,事后被清兵生擒,恩铭的卫队恼怒他杀了自己的衣食主子,对其恨之入骨,遂剜出其肝下酒,此事轰动一时,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药》就是以此事为原型创作的。这一历史,赵北也有些了解,只不过,史书上记载的是“摘心致祭”,而非剜肝下酒。
“振华,有无兴趣加入光复会?”熊成基问赵北。
“光复会?是革命组织吗?”赵北明知故问。
“实不相瞒,我便是光复会会员。光复会宗旨‘光复汉室,复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当然是革命组织,我们干的,便是革满清朝廷的命!”
“贵组织与同盟会是否是同一组织?在外国的时候,我听得最多的便是‘同盟会’这三个字。”赵北继续装傻。
熊成基沉吟片刻,苦笑道:“光复会曾并入过同盟会,但无奈两派分歧颇大,只好再分开来,虽未声明分裂,但现在是各干各的。同盟会的人是嘴皮子工夫,只会呆在国外叫别人卖命,自己却坐在会议室里拿着地图指指点点。”
对于同盟会与光复会的分歧,赵北是知道一些的,根据后世史学家研究,光复会的几位领导者都有不同程度的帝王思想,他们的革命指的就是改朝换代,与同盟会主张的建立共和是不大一样的,另外,光复会是激烈的行动派,至少在前期,它的会员比同盟会的会员更注重身体力行,用实际行动实践革命,甚至不惜进行暗杀活动,其行事方式比同盟会在海外遥控会党起事更壮烈一些,许多光复会干部就是这样杀身成仁,这也是光复会力量始终未能发展壮大的原因之一。当然,后来的同盟会干部也纷纷回国,以身犯险,亲自参加起义,这里头不能不说是受到了光复会的影响,或者说是刺激。
熊成基握住赵北的手,说道:“振华兄,你是身体力行实践革命的壮士,应该加入我们光复会。”
赵北面带微笑,点了点头,说道:“如此,既然味根兄抬爱,若是肯做我的介绍人,我便加入光复会。终于找到组织了!”
“好!好!我做你的介绍人!我马上就写信,向陶会长他们推荐你。”熊成基激动的说道。
命人将那些戈什哈的尸体拖走之后,熊成基邀请赵北进了由巡抚衙门改造而成的都督府,两人稍叙片刻,熊成基提笔写了封举荐信,向正在上海的光复会实际主持者陶成章推荐赵北,待信写完,赵北正欲谈起攻南京之事,起义指挥部各级主官却已纷纷领命赶来议事,一场军事会议就这么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