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7章收买人心(上)
站在国会大厦的汉白玉台阶上,目送那辆豪华轿车远去,唐绍仪叹了口气。
其实唐绍仪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叹这口气,只是觉得这国会大厦里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有些虚幻的味道,他是越来越把握不准国家的发展方向了。
“到底是老了啊,不中用了,这今后就看年轻人的了,将来的国会,只怕也是少壮派的国会了,像我们这些老头子,以后只怕也都是靠边站的份了。”
听到身后有人发牢骚,唐绍仪扭头一瞧,那说话的人是邹廷弼,旁边还站着另一位国会议员周学熙,此刻,两人神情颇为沮丧,看得出那么一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表情。
“两位,别这么悲观啊,国家是全体国民的国家,这国民中包括少壮派,也包括我们这帮老头子啊,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各位用不着担心以后这国会里没有你们的位置啊。”
唐绍仪笑了笑,说了几句,不过有些言不由衷,其实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已是力不从心,岁月不饶人,何况后头还有那么多后进晚辈都在盯着他的位置,想不让贤也不行啊。
“你也甭笑,到时候,他们那帮少壮派夺了权,你这个老头子总理也得滚蛋!”
周学熙笑骂道,然后收敛笑容,话锋一转,说道:“不知张季直能不能挺过来?这一气,可真是差点要了他的老命了。”
“我瞧着是有些够戗。”
唐绍仪又叹了口气,朝那辆豪华轿车远去的方向张望,但是已看不到轿车踪影,显然已是走远了。
就是那辆豪华轿车拉走了昏迷不醒的副总统张謇,自从在国会会议厅里气急攻心昏倒之后,张副总统就没再醒转过来,议员们慌慌张张将张副总统抬出会议厅,塞进那辆豪华轿车,由这民国总统亲自押车,拉去最近的医院急救,至于能不能缓过劲来,没人有把握,根据某位中医出身的众议员的初步诊断,这可能是中风,至于西医怎么诊断,还是未知数,而这场国会全体会议也因此而戛然中止,议员们已无心开会,都在议论此事。
赵北抛出一个“遗产税法案”,这就如同在一口本就不怎么平静的池塘里扔了颗炸弹,这威力不比他当年在城门那里扔的那颗炸弹威力小,只一家伙就炸翻了不少议员和政客,张副总统只是其中最不幸的一位罢了,而受到伤害的人可是为数不少呢,就连唐绍仪这位一向号称“两袖清风”的政客也有些担心他百年之后的遗产问题。
遗产税怎么征收,目前还是个未知数,不过众人都不是傻子,他们很清楚,赵北抛出这个遗产税法案,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扔出这颗重磅炸弹,这用意绝不单纯,而且也不像他宣称的那样是为“社会之公平”,结合赵北抛出的另一颗重磅炸弹“退伍军人选举权法案”来看,这两件事本身其实就是一件事,那就是收买人心,尤其是收买穷人的心。
小商人和中产阶级也就罢了,他们的财产不多,遗产税未必看得上,但是那些大财阀和大商人就苦恼了,像张謇、周学熙、邹廷弼,这些人都是大财阀中的代表人物,虽然目前赵北并未说明这个遗产税到底该如何征收,税率多高,但是出于本能,没有哪个财阀希望看到自己百年之后还被人宰上一刀,自己辛辛苦苦、卖力钻营才攒下的家业却要被人硬生生分割一大块去,这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们接受。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江湖规矩那可是值得人用命去维护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从“遗产税法案”被抛出之后起,赵北与财阀之间的矛盾就变得不可调和了。
诚然,在一个宪政体制之下,只要国会不点头,就连总统也不可能批准这个遗产税法案,但是问题在于,这个宪政体制目前的根基很不稳固,它有赖于议员们的维护,但是更有赖于那位“远东狂人”的支持。
偏偏这个遗产税法案是“远东狂人”提出来的,那么,只要是有点政治头脑的人,恐怕都不会相信赵北自己不会强力支持这个法案,而一旦狂人发飙,就算是国会也不可能阻止他的行动,那国会大厦前站着的那万余名退伍军人和现役军人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一切都要靠实力说话,现在,国会议员们已经因为赵北的组合拳而形成两个立场鲜明的阵营,国会本身的力量已遭到严重削弱,而同时,由于支持总统颁布戒严命令的行为,国会也基本上失去了底层国民的支持和信任,在这种局面之下,国会能采取什么样的反击行动?
“国会几成摆设,暴民政治只怕是不远了。”
周学熙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
“暴民政治?你太小瞧赵振华了,乾纲独断才是他的追求。”
邹廷弼苦笑,摇了摇头。
两人都去望唐绍仪,却见唐绍仪沉吟不语,片刻之后,唐绍仪看了眼两人,然后不紧不慢的说道:“两位,现在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处,还是静观其变吧。赵振华既然敢抛出这个遗产税法案,那么他肯定是拿定了主意,此事只怕是更改不了的。赵振华说得不错,这个社会需要改造,不然的话,迟早会动荡起来的,那俄国革命和意大利的法西斯运动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看呐,现在赵北玩的这一套就是‘法西斯’!胁持民意,裹胁政府、国会,这不是法西斯,什么是法西斯?难道非要行法西斯礼才叫法西斯不成?”
周学熙连连摇头,不赞同唐绍仪的看法。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以前我还支持赵振华复出,收拾这个烂摊子,可是现在,我也得好好琢磨琢磨,这选票该投给谁了。”
“还投选票?瞧这架势,只怕是马上就要政变了。”周学熙嘀咕道。
“难说。”
邹廷弼叹了口气,望了眼若有所思的唐绍仪,然后又向国会大厦前望去,那里依旧站满了退伍军人和现役军人,他们正因为从广播喇叭里得到的消息而欢欣鼓舞,确实,一边是退伍军人的选举权问题,一边是社会经济层面的公平问题,这两个问题恰恰都是社会底层国民最关心的问题,虽然这些退伍军人或许仍然在挨饿,但是至少,赵北给他们画了一张饼,看着这张饼,他们心情愉悦也是可以理解的。
“此事不能善罢甘休,还是要抗争。这样吧,今晚我请些人去我那里,咱们一边喝酒,一边讨论,二位来不来?”
周学熙的这个提议颇合邹廷弼心思,不过唐绍仪却不打算搀和这事。
“戒严不解除,还是不要乱跑为好。而且今晚黎大总统未必有心情关心国事,这么看来,我又得彻夜值班了。”唐绍仪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兴趣。
邹廷弼迟疑片刻,说道:“若是拿到通行证,我便去,顺便我也请几个人一起过去,就怕周兄那里坐不下那么多人。”
周学熙笑道:“大不了在花园里摆些桌子,我那周府偌大一个地方,还怕装不下这些客人么?不若将徐菊人也请过来,咱们好好聚聚。”
“徐菊人?他连国会都不肯来,怎么可能去你那里?他呀,现在已是远离政治了。再说,明年他就整八十岁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已是‘朽木一根’,怎么可能大老远从天津跑到北京来?何况还是在这个时候。”
见周学熙想把徐世昌也请过去,唐绍仪提醒了一声。
“张季直如今多大年纪?”邹廷弼突然问道。
“比徐菊人大一岁,整八十了。本来是准备风风光光做场大寿的,谁知道弄成这个样子。”周学熙叹道。
“后天,就是赵振华老丈人七十大寿。”
听到这里,邹廷弼突然想起一事。
“你要不提,我还差点忘了,赵北也是给我下了帖子的,到时候我去还是不去呢?”周学熙问道。
“去,当然要去,他给你下帖子,这是看重你,怎么能不去呢?何况,不看他的面子,你也要看他那位大舅子的面子么,人家现在那也是财阀,财大气粗,就是不知道他是否清楚他妹夫也在打他遗产的主意?”邹廷弼抄着手说道。
“看重我?只怕是看上了我的钱吧?对呀,不如今晚把那位大舅子也请来喝酒?让大舅子去给小妹说说,给赵参议员吹吹枕头风?”周学熙苦笑。
“二位,你们可是越说越不象话了。我呀,什么都没听见。”
唐绍仪捂了捂耳朵,向两人告了个罪,然后快步走上台阶,转进国会大厦,刚走到走廊入口,就瞧见一群记者正围着一人七嘴八舌的提问题,那被记者们包围在中间的正是赵北,还有他的几名警卫,而警卫队长秦四虎就站在记者们中间,左瞅瞅,右瞄瞄,那高大魁梧的身形鹤立鸡群一般,格外惹眼。
“请问赵参议员,您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个遗产税的提案呢?是不是为了讨好社会底层选民?您是不是打算参加下届总统大选?”
这个记者问得好,唐绍仪顿时留了心,于是急忙赶上几步,侧耳倾听。
“我确实有意参加下届总统竞选。现在国家危难,民众困苦,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这个国家的一员,我坚持认为,越是在困难的时候,就越是需要国民的奉献精神。四年之前,我为了国家前途着想,主动提前结束训政,并退出国人视野,虽然一直在政府中兼任一些闲差,但是确实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提出过什么有建设性的政策,但是现在,国家需要一位能够团结全体国民的领袖,赵某虽然不才,可是自问于团结国民一事颇有心得,因此,便决意参加下届总统大选。至于你所问的这个遗产税法案与讨好选民的问题,这个完全是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我说了不算,还是让国民和选民自己判断为好。”
赵北几句话,将他的打算说了个清楚,记者们顿时像发现金矿一样,于是,更多的问题提了出来,一时让赵北有些目不暇接。
“他真要堂堂正正的参加总统竞选?这不太合他的性格啊。”
唐绍仪有些奇怪,不过也仅仅只是奇怪而已,他可没信心去琢磨“远东狂人”的真正计划,因为他很清楚,没人能够真正把握住狂人的心思,就连他身边的人也未必能够猜到他想干什么,包括那位就站在记者身后的参议员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