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0章谢幕(下)
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但是雨再次停歇下来,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冲淡了那本就不浓的火药味。
柏油马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湿漉漉的路面也是冰冷,那横在马路中间的路障东倒西歪,被坦克和装甲车碾得不成样子,而旁边的那两座街垒也被炮火轰得面目全非,地上散落着一些子弹壳,但是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这里确实曾爆发过战斗,但是在战斗中似乎无人伤亡,或许交战双方只是进行了一场短暂交火之后就达成了一致意见。
街道上看起来依旧是空荡荡的,只能看见军用车辆和军人,民用车辆几乎看不见,平民依旧没有出现在街道上,偶尔过去几辆汽车,也都是军用车辆,或者军方临时征用的民用车辆。
风还在吹,使那冰冷的空气感觉更冷了,就像某些人的心情一样冰冷。
现在,邹廷弼的心情就非常的冰冷,而且表情也同样的冰冷。
此刻的邹廷弼正坐在一辆军用越野车的前排右座上,手上戴着手铐,身后的那排座椅上则坐着看押他的一名持枪士兵,而坐在他身边的那名驾驶员也同样是全副武装。
此时,这辆军用越野车正在通过这处路口,邹廷弼看了眼路边的那两座已被坦克炮完全摧毁的街垒,然后迅速扭回头,再面无表情的看一眼那路中间横着的那些路障的残骸,心情更是低落,毫无疑问,眼前的景象使他心中残存的那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事实已经证明,他们这帮政变分子落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他们曾以为自己给别人挖了一个陷阱,但是现在,邹廷弼已经彻底明白过来,这个陷阱原本是他们为自己挖的,而设计这个陷阱的人就是赵北。
不过,光有赵北的“设计图”还不够,要想让邹廷弼这帮人落进这个陷阱里,还需要有一个饵,这个“饵”就是周学熙,而现在,这位周学熙周议员就在距离邹廷弼不远的地方,就在另一辆军用越野车的后排座位上,而且正享受着贵宾的待遇,坐在他身边的那两名士兵时刻保护着他的安全。
“周学熙,你可把老子害惨了。”
坐在越野车里,邹廷弼回头看了眼后头跟着的那辆越野车,看见了周学熙,但是看不清他的表情,虽然如此,但是邹廷弼此刻还是坚持认为,周学熙现在肯定是满脸得意,等着向赵北邀功请赏呢。
邹廷弼对周学熙的怨愤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场闹剧一般的军事政变如果没有这位周学熙周议员的通盘策划和极力撺掇的话,或许根本就发动不起来,可以说,是周学熙策划了政变计划,他也是实际上的政变指挥部重要成员之一,是整个政变行动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政变关键人物,却是赵北埋在政变集团中的一个内应,说句实话,邹廷弼直到现在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可是这毕竟是事实,而且就在刚才,也正是周学熙将邹廷弼扣押的,邹廷弼手上的这副手铐也是周学熙吩咐他的那几名武装仆人给邹议员戴上的,据说这还是周学熙跟内务总长陆建章要来的手铐,本来是想拷住汤化龙的,可是汤化龙没有跟周学熙一起离开国会大厦,倒是邹廷弼跟着周学熙一起过来了,于是,这副手铐就给了邹廷弼,至于那卷原本应该送去电台的黎元洪大总统的讲话录音,也很快就将成为赵北的战利品。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此次政变,邹廷弼一方算是全面落败,而且从一开始,这个政变行动就注定不能成功,因为这场政变从某种意义上讲根本就是赵北策划的,对于政变集团的一切内幕,赵北都了如指掌,而给他消息的正是这个周学熙。
“老实点!把头扭过去!”
就在邹廷弼恨恨的瞪着后头那辆越野车里的周学熙的时候,坐在后排座位上负责看押他的那名国防军士兵恶狠狠的呵斥了一声,迫使邹廷弼扭回头去。
“罢了,罢了。就这么算了,一场人生一场梦,到头来人死了,这梦也就醒了。”
邹廷弼长叹一声,然后闭上眼睛,虽然不再去看沿途景象,但是那耳朵里还是可以听见声音,身旁不时有沉重的发动机轰鸣声响起,然后迅速远去,显然,越来越多的装甲部队正在向国会大厦方向集结,平叛行动实际上已经接近尾声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搜捕政变分子,而邹廷弼就是先期落网的政变集团重要人物之一。
现在想想,邹廷弼多少也有些后悔,当初他决定参加政变密谋,赵北打击财阀的政策演说其实只是一根导火线,而真正的炸药却是周学熙的危言耸听,如果不是周学熙极力鼓吹“狂人威胁论”的话,邹廷弼恐怕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参与这场政变,当时周学熙的主要论据就是“狂人政策不可预测”,财阀必须绝地反击,不然将来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种论调现在分析起来,却是相当可笑,可是偏偏当时就有那么多人上当,就连宣称永远退出政治的徐世昌居然也被说动了心中那根敏感的神经。
用周学熙的话讲,进一步就是“海阔天空”,只要掀翻了赵北,以后,这个国家就是他们的国家,参与这场政变的每一个人都将得到丰厚的回报,不仅是经济上的,更是政治上,何况,经济与政治本就密不可分。
现在回头仔细理一理此事的前后经过,邹廷弼已很清楚赵北这个阴谋中的关键所在,这个关键其实就是两个人,一个人是周学熙,他负责煽动点火,另一个人是陆建章,他负责给财阀打气吹风,坚定他们的政变决心,如果不是这两人的行动,这场政变根本就搞不起来,而一旦政变开始,这两人又立刻开始拆台,陆建章下令内务部队不抵抗,甚至与政变部队交火,而周学熙则将那卷至关重要的总统讲话录音带拿走了。
那卷录音带是民国大总统黎元洪在政变军人的枪口下录制的,主要内容是宣布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赵北策动了这场政变,而邹廷弼等人是奉命平叛,第二件事则是宣布辞职,将总统职务交由副总统代理。
按照政变者们的想法,一旦这卷录音带通过电台广播出去,就可以达到两个目的,其一就是诋毁赵北,降低他的威望,并使全体国民和军人处于思想混乱中,然后借此机会政变者可以分化瓦解军方势力,巩固权力,其二则是一举将总统大权篡夺到手,之后,就为下届总统大选进行谋划,以确保下届总统依旧是财阀的代言人。
控制了国会,再控制总统,这个国家实际上就已经被完全控制住了。
但是这个计划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将赵北困在西山,或者在西山将赵北干掉,因此,当得知赵北已经指挥平叛部队合围首都之后,政变者们就很清楚,这卷录音带已不能达到他们预期的效果,不过抱着将水搅混的想法,他们还是决定到电台播送这卷总统讲话录音,而自告奋勇接受这个送录音带任务的人就是周学熙。
谁能想到呢?拿着这卷录音带,周学熙没有去电台,而是直奔最近的平叛部队指挥部,跟着他一起去送录音带的邹廷弼也被他扣押了,世事之无常,由此可见一斑,人心之险恶,也由此可见一斑,邹廷弼闯荡商界、政界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什么样的险恶人心也都见过了,偏偏这次却着了道,真是悔之晚矣。
现在想想,还是一个“贪”字在作祟,而那四年的宪政时代显然也助长了这份骄横气质,这个国家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商人当政的时代,但是这四年里,“政商一体”的原则确实让很多财阀产生了错觉,以为这个时代真的是他们的时代了。
“不知徐东海那边现在局势如何?他回天津之后,不知是否也在谋划?”
邹廷弼一时之间这思绪纷乱,忽而想到这里,忽而想到那里,现在,他又想起了徐世昌那边的安排,这思绪之混乱,足以让他身心俱疲。
就在邹廷弼担心徐世昌安全的时候,这辆越野车终于开始减速。
邹廷弼睁眼一瞧,越野车还没到地方,根据军官的说法,他将被押去平叛部队司令部,但是现在,他却还在路上,只是迎面过来一支车队,这辆越野车才不得不减慢速度,并最终在路边停了下来,因为去路已被那迎面过来的车队拦住了。
对面的车队中打头的就是一辆装甲车,此刻,那辆装甲车也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一人,向邹廷弼乘坐的这辆越野车走了过来,却是邹廷弼的一位老熟人,军情局局长田劲夫。
“唷呵!这谁啊?这不是邹议员么?你这是去哪里啊?”
走到车边,田劲夫笑了笑,不过那是不怀好意的笑。
“田局长,你们这场政变游戏,倒是策划得周全。只可惜,这世人的耳朵不是聋的,上了法庭,我把一切都抖出来。”
邹廷弼哼了哼,眼一闭,倒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你的话,谁会相信呢?而且,你以为,你们会上普通法庭么?想得美!你们上的是军事法庭!这个法庭是特别法庭,你们没有辩护权力!记者也不会到场采访!”
赵北的声音突然响起,邹廷弼心中一凛,睁眼一瞧,赵北已走到车边,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总司令倒是想的周全。……他,你怎么处理?”
邹廷弼惨然一笑,戴着手铐的手向后一指,那边,正是周学熙乘坐的那辆越野车,而此刻,周学熙已下了车,正向赵北这边走来。
“周学熙?他是保卫宪政的有功人员,我不会为难他,相反,为了确保他和他家人的安全,我将为他提供一个全新的身份,以后,他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国内,或者出国做华侨,总之,从今天开始,这世上已没有周学熙这个人了。”
赵北淡淡一笑,等周学熙走到身边,便伸出手去,拍了拍这个老头的肩膀。
邹廷弼挣扎着跳下越野车,但却被一名士兵一把揪住衣领,动弹不得。
“周学熙,你也是北洋的老人了,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邹廷弼质问周学熙。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识时务,不像你们一条道走到黑。”周学熙大大方方的回答。
“你什么时候叛变的?他许了你什么好处?”邹廷弼又问。
“你何必这么执著呢?”周学熙叹了口气。
赵北向田劲夫使了个眼色,田劲夫心领神会,吩咐士兵将邹廷弼押上一辆卡车,迅速拉走了。
“这是黎元洪的讲话录音,为了总司令的大业,我算是冒足了风险,现在,总司令可以下令放人了吧?”
邹廷弼被押走之后,周学熙立刻将那卷总统讲话录音交了过去。
“你还算不错,此次你帮了我的忙,我也就不再为难你们周家,你的儿子,现在已经被释放,而且已被人带去天津大沽港,你最好在两天之内离开中国,我给你新的护照,从此之后,你们周家不许再踏足中国半步,而且也必须忘记你与我之间的任何交易,这场政变到此为止,结论就是:这场政变是一场针对共和制度和宪政体制的政变。这个结论,你要刻在心里,时刻记住。”
赵北接过录音带,然后叮嘱了几句。
“请总司令放心,以后,周学熙就不存在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周学熙点了点头,接过田劲夫递过去的几本护照,然后换乘一辆军用卡车,迅速离去。
“倒是便宜这老小子了,周家产业居然能够保全,这老小子倒是真有几分眼光。不过,其他人的产业可就不好说了,这一下子,国家财政又宽裕了些。”田劲夫嘀咕道。
“义仁,你这话说的可有些诛心,好象我们就盯着人家的钱一样,我们是保护宪政的,宪政保护私人合法产业,只有那些非法产业才不受法律保护。好了,废话也不多说了,我瞧着这场政变差不多快结束了,现在,我们去国会吧,看看那帮试图推翻共和制度和宪政体制的阴谋家都是些什么人?事实证明,这宪政,还是要靠我们来办!”
赵北登上一辆越野车,一声令下,率领这支车队径往国会大厦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