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终身大事
花园胡同突然过来大批骑兵,而随后又来了一支车队,从这支车队上下来一帮同样全副武装的军人,然后捧着大包小箱走进了胡同边一座毫不起眼的四合院,此情此景,足以让当事人惊骇莫名。
最惊骇莫名的人恐怕就是翠旖姑娘的老父亲了,这老头是前清秀才,考了一辈子功名,最终除了换来一个“韩秀才”的乡间尊称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
正因自己的这个功名之路走得不顺,韩秀才便将全部心思与希望寄托在他的儿子韩公子身上,满心期待着韩氏一族出个举人,甚至是进士,可是这期待到最后,换来的却是清廷一纸废除科举的诏书,虽然朝廷也同时开设了经济特科,可是对于读了一辈子《四书》、《五经》的韩公子来讲,那经济特科的考试内容无异于魑魅魍魉,便是看上一眼,就已头昏眼花了,哪里还能考取功名?
所以,像那些旧式文人一样,韩秀才可是为科举的废除痛哭了几日几夜的,虽然还没到投环上吊的地步,可是那一口气没喘过来,差点也就此驾鹤西去,大病一场之后,老头也想明白了,这年头还是挣银子要紧,至于功名一节,有,当然好,没有,却也不怕,大不了有钱了之后买个功名。
于是,老头不仅将韩公子送去了长沙学习做买卖,而且也将掌上明珠翠旖姑娘送到了长沙,读新式学校,无论如何,这下一辈人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既然走仕途走不通了,那么就走商途吧,至于宝贝女儿的将来么,老头也安排好了,她愿意嫁个举人当然最好,如果当真不愿对着老举人垂泪到天明,那么韩秀才也不勉强闺女,但是这嫁的人却也不能是穷小子。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韩秀才为什么一得知闺女在京城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乘龙快婿之后就立即启程北行北京了,老头是想亲眼看看,这个“门当户对”的未来女婿到底是何等样人,到底有多少家财,老头穷了一辈子,不想再在乡下啃那几亩薄田,而且满清倒台之后,这廪食也没有了着落,所以啊,这闺女可不能跟着穷小子吃苦。
韩秀才是前天下午到的北京,一到北京,老头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座四合院就是那位未来的女婿买下来赠与翠旖的,那地契老头也亲眼看过了,还拿着地契去了一趟民政所,这一打听,得知这座四合院现在的价钱已经涨到了银元两万元,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这话老头信,因为就在他打听四合院能卖多少钱的时候,那民政所里就扑过去几个地产掮客,围着老头问东问西,那架势,与其说是“买”,不如说是想抢,最后韩秀才是跟着儿子一起落荒而逃的,当然,那地契被老头紧紧的揣在袖子里,回去之后,立刻找铁匠打了口小洋铁皮箱,将地契放在箱里,然后在四合院里找了个角落挖了个坑,将铁皮箱裹上几层油布埋妥当了,这才长嘘口气。
看起来闺女在信里说得不错,这位韩家的未来女婿确实“门当户对”,富豪家的公子配秀才家的千金小姐,这门亲事老头已有些舍不得推掉了,剩下的事情就是亲眼瞧瞧这位未来的女婿长什么模样,丑一点不要紧,只要别缺胳膊少腿就行,好歹老丈人也是秀才,这秀才家的千金小姐也不是谁想娶就娶得着的。
所以,从昨天开始,老头没事就坐在堂屋门廊前,儿子拉着他去逛京城他也不肯去,借口晒太阳,实际上就是守在这里,看看媒人什么时候过来,闺女说过,媒人过两天就到,那么老头也就堵在堂屋前,等媒人来了之后,先数落几句,毕竟,一个女孩子家一声不吭的在外头找了位称心如意的夫君,这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自家闺女的脾气韩秀才知道,也舍不得责骂,那么,只好找旁人撒气了,这个上门提亲的媒人就是最好的发泄对象,老头这是打算来个敲山震虎了。
今日一大早起来,翠旖就出了门,回来之后就告诉老头,媒人今日就会上门,结果老头从一早开始就坐在堂屋前,而且也命令儿子在一边陪侍,两人手里都拿着书,一本是《女训》,一本是《历书》,前一本是用来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教训闺女的,后一本则是用来与媒人商议这嫁娶的吉日的,这规矩就是规矩,秀才最讲究的就这个礼法。
本来,韩秀才也命令闺女就等在身后的堂屋里,哪里也不能去,但是当花园胡同里传来骑兵的奔驰以及军队的口令声之后,翠旖姑娘就脸皮一红,逃出堂屋,躲去闺房了,韩秀才叫了几句,也没见人应声,于是老头知道,这媒人怕是过来了。
老头不傻,透过那院门的门缝,看见一帮军人在胡同里聚集,再联想到闺女的举动,老头立刻明白过来,原来,这位未来的女婿是位军官,而且瞧这架势,那官阶只怕还不低。
原来闺女找了个军官做夫君,这秀才是文,军官是武,如此一来,岂非是文武兼备?这一下,老头乐了,不过随即又开始担心起来,因为这军官要打仗,现在时局也不怎么太平,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万一有个闪失,这未来的女婿被打死了,那么,闺女岂非是要吃亏?就算打不死,万一被那洋炮炸个缺胳膊少腿,那也是大大的不妙。
如此一来,老头顿时是心事重重,端坐回堂屋前的长凳上之后,这脸就一直垮着。
不过很快,老头的表情就由郁闷变为惊骇,因为那帮军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推开虚掩着的院门,径直走进了天井,连门都不带敲的。
这有违礼法啊,老头当然是惊骇莫名。
更让老头惊骇的事情还在后头,那帮全副武装、手捧提亲礼的军人们走进天井之后就在两边列队站好,然后,一名穿着军装、一身风尘的青年军官大步走到韩秀才跟前,看了秀才一眼,然后向着秀才深深的一鞠躬,等他直起腰,便是一段大大咧咧、不讲礼法的自我介绍。
“韩先生,您好。巧儿以前给我看过您的照片,我认得您,所以,您不必惊讶。至于鄙人,学名赵北,字振华,现在是民国的大总统,而且,也即将成为韩先生的女婿,但是现在,我的身份既不是民国大总统,也不是韩家的女婿,我的身份现在是媒人,我是为了巧儿姑娘和赵振华先生的婚事登门造访的,希望韩先生能够同意这门亲事,为了赵振华先生和巧儿姑娘的终身幸福,请您务必答应这门亲事。如果韩先生没有异议的话,那么,这场盛大而隆重的婚礼将在总统府举行,届时,国内外的佳宾将在现场证婚。”
对方的这段话里透露出三个意思:第一,这个人就是翠旖姑娘看中的夫君,而且,从他直接称呼翠旖小名来看,此人与翠旖的关系已是非常亲密;第二,这个人做事不拘小节,他竟然自兼媒人,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到韩家提亲;第三,这个人就是民国的现任大总统赵北,这已不能叫做“门当户对”了,这叫“攀高枝”,如果韩秀才答应这门亲事,那么以后,他韩某人就是国丈了,而那位同样表情的韩公子也摇身一变成了国舅爷,这韩家,以后就是皇亲国戚了。
如此一来,老头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实际上,对方一进天井他就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后来再听对方的自我介绍,老头顿时想起,没错,这人就是这民国的大总统,现在他的半身像已经挂得到处都是,就连北京大前门火车站也挂着这样的半身像,那幅半身像足有城门那么大,刚到京城的时候,着实让老头长了番见识。
“你……你……”
老头僵在长凳上,半天说不出话来,手里拿着的那本《女训》竟然落在了脚边,但却浑然不觉,一时之间,这四合院的天井里竟是静得出奇,片刻之后,才听到一声轻微的“嘎吱”声,却是那边姑娘的闺房房门被人从里头拉开了一道缝,一只秀美的黑眸正在门后好奇的打量那位做事古怪的“媒人”。
赵北扭头望向那间厢房,咧嘴一笑,冲着那门缝挤了挤眼,结果那门缝立刻就消失了,不过很快,那门缝又出现了,这一次,偷窥者换了只眼睛张望。
“咳!咳!”
跟着总统走进天井的民国陆军次长蔡锷见现场的气氛有些古怪,于是咳嗽两声,打破了现场的沉默。
“韩先生,同意不同意这门亲事,您倒是点个头啊。”
站在蔡次长身边的蓝天蔚走上两步,在韩秀才耳边嚷嚷几句,这声音是不高也不低,正好可以使老头从惊骇中回过神。
“这个……这个……”
老头虽然回过神,可是这嘴巴却变得非常笨拙,倒是那位未来的国舅爷反应稍微快了一点,于是说了一句。
“巧儿这丫头,怎么如此不懂事?什么事情都不跟家里头讲,平时捎信回去,也是不讲旁的事。早知道总统要过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摆下香案,跪迎门前的。”
韩公子说完这几句话,便一撩长袍下摆,看样子是想跪迎总统。
这下子,韩秀才也反应过来了,身子往下一落,腿弯一弯,眼看着就要跪到地上。
还是赵北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跨了过去,将老头抱住,不过一旁的蔡锷却是慢了一步,那位未来的国舅爷到底是跪下了。
“两位,这可使不得。”
赵北苦笑,本来他是打算插科打诨将这提亲的事情糊弄过去的,但是现在这一老一少这么一跪,顿时使他的原定作战计划无法实施了。
“使得,使得!如今是共和,这总统就是过去的皇帝,哪有皇帝亲自登门提亲的道理?这在过去,那是大不敬啊,小人们大不敬啊。总统若是看中了小女,派人来知会一声便是,小人哪敢劳总统大驾过来?这过去,皇帝选秀女,那也没有派什么媒人的道理啊。”
韩秀才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立刻将总统变成了强抢民女的无耻帝王,这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苦笑不得,倒是那位闺房里的偷窥者“砰”的一声将门重重关上,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气。
毕竟,现在是共和了,这总统虽然是国家的元首,国民的领袖,可是毕竟不是皇帝,皇帝的做派赵大总统也看不上,韩秀才这几句话确实有些拖革命女青年、时代新女性后腿的倾向。
“韩先生,这么说,您同意这门亲事喽?那好,就这么定下了,您老选定了吉日,我便派人过来迎亲。现在我不便与巧儿见面,那么,我就将她托付给您了。如果您没什么别的吩咐,我便先行告辞,现在公务繁忙,我也确实不能在这里耽搁,这不,过几天就要召开联合阵线的党员代表大会,我得安排会议日程。韩先生,啊不,应该是岳父大人,若有什么吩咐,这是我的名片,我也派几个卫兵在这里保护您老人家,您可以直接跟我说上话的。”
赵北也没罗嗦,干脆就坡下驴,将老头扶坐回长凳上,然后拿了张专用名片递了过去,塞进老头手心,看了眼已被部下扶起的小舅子韩公子,淡淡一笑,然后再次向韩秀才鞠躬行礼,随后就领着军人退出了四合院,只留下了那些提亲礼。
“爹,爹!人走了,您别愣着了,快跟我出去送送吧。”
见总统扭头就走,韩公子一个激灵,急忙将韩秀才扶起,两人几步赶出院门,站在门前,也是鞠躬相送,直到车队离开胡同,两人才发现自己是一身的汗,这面堂也是红润,却也不知是兴奋的,还是紧张的。
“这……这是提亲?”韩秀才回到天井里,望着那些希奇古怪的礼物,自言自语道。
韩公子却道:“爹,您不知道?这位总统可是有个诨号的。”
“什么诨号?”
“远东狂人。这还是外国人给起的诨号。”
韩秀才又愣住了,难怪对方做事如此古怪,感情对方还有这么个诨号,虽说这洋人给人乱起诨号的做法不合礼法,可是这个诨号倒也贴切。
不管如何,这门亲事是定下了,翠旖也即将出阁,嫁为人妇,至于以后是不是生活幸福,韩秀才却是无能为力了。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从现在起,这韩家就鲤鱼跳龙门了,以后,这韩家就是民国的显赫家族了,至于能不能和前清时候的皇亲国戚的权势相比,那得看总统先生的权势有多大,也得看总统先生的御下手段。
世上最难猜的是人心,这一点,韩秀才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