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宴会(下)
聘请德国技术人员固然是因为中德“友谊”,但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把兵工厂的技术部门交给日本人管理,说句实话,这是自己挖坑自己埋。相比之下,还是德国技术人员靠得住些,至少他们中很少有人能够看懂汉字文件,而且现在德国租界正有不少失业的德国技术人员和军事人员,他们需要工作,上次柯尔夫在黄州与总司令会谈时就曾替自己的同行打抱不平。
当然,赵北也不会当面揭穿柯尔夫的心思,而且他的注意力已被一个正由花园拱门走出来的洋人所吸引,那洋人看上去五十多岁,打扮很奇特,没有穿燕尾服,而是像他一样穿了身军装,只是式样比较古老。
“欢迎总司令,您没带舞伴么?我叫汉纳根,此次晚宴就是我提议举办的。本来应该在门口迎接您的,但是因为听说你穿着军装,我不得不临时改变装束,所以来晚了,失礼之处,还望总司令海涵。”
那个穿着军装的洋人走到总司令跟前,一个标准的德国式立正,向赵北微微鞠躬,一口混杂着山东、直隶口音的中国话。
“阁下就是那位参加过甲午战争的汉纳根先生?”赵北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
“正是鄙人。军人果然是有共同语言的!对了,在北洋水师的时候,我的军衔一开始是上校,您可以称我‘汉纳根上校’。”洋人有些兴奋。
“大东沟海战的时候,贵国的海军提督丁大人就站在我的身边,而我,作为一个陆军军官,有幸参加了人类历史上的首次蒸汽机钢壳战舰的舰队决战!当年的战争景象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大口径舰炮的轰响时刻回荡在我的耳边,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如果总司令想听听当年的战况,我可以详细的讲给你听。”
“谢谢阁下的美意,这个话题或许可以成为晚宴上的主题,我们可以好好的讨论一下,为什么北洋舰队会败得那么惨。”
赵北微笑着点头,虽然他对甲午战争已很熟悉,但听一听战争亲历者的讲述,似乎也没什么害处,说不定还能发现些历史真相呢。
“关于这个话题,我们可以慢慢探讨,而且我有一些当时的照片,可以拿出来与总司令分享。现在,请允许我先为总司令介绍几位德国朋友。”
在汉纳根的引见下,总司令与十几位德国工商界人士以及他们带来的女伴说上了话,那些华商、买办也纷纷趁此良机与这位“湖北王”混了个脸儿熟。
包括汉纳根在内,这些洋人里并没有什么显赫的大人物,不过其中有几位军火掮客,这些人与德国克虏伯军火集团、艾哈德军火集团均有利害关系,而那两家重工业集团对德国政界有很强的影响力,赵北相信,只要让这些人坚信共和军是一个很好的投资对象的话,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真正抱住德国政府的大腿。
“老爷,晚宴已备下,可以开宴了。”管家走到刘人祥身后,小声说了一句。
“都督,是否现在就开宴?按照汉纳根上校的意思,这是一次德式盛宴。”
见刘人祥笑咪咪的模样,总司令也微笑着颔首。
“诸位,今日与诸位共进晚宴,鄙人不胜荣幸。刚才大家都很客气,也很热情,我想,大家或许还有许多话要说,不过现在,让我们先品尝一下刘府的德式大餐,酒足饭饱之后,咱们再来认真探讨一下中国未来的工业、商业前景。”
汉口那边,共和军总司令与德国、美国的工商业界人士把酒言欢,数千里之外的北京,共和中华的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却对着一桌丰盛的晚宴无法下箸。
这场晚宴在东交民巷六国饭店举行,做东的是英、法、日、俄四国公使,作陪的是十一国驻华使节,宴请袁世凯的名义是恭贺总统府选定,以及袁世凯将总统行辕由天津正式迁回北京。
法国大厨做的正宗法式大餐,地道的法国佐餐酒,时尚味道十足的法国音乐,就连端菜的侍者也是一副法国古典宫廷装扮,此情此景,让来宾沉浸在对“光明之城”巴黎的幻想中,就连刻板的德国人也有些迷醉的表情。
但作为这场宴会的主宾,袁世凯却不苟言笑,看着那欧式长桌上银光闪闪的餐具发呆。
袁世凯没有胃口,次要原因是法国大餐不合他的口味,而主要原因则是宴会开始前的那场小小龃龉。
龃龉发生在英国公使和俄国公使之间,俄国公使埋怨英国对巴尔干弱小民族的歧视,而英国公使则反唇相讥,指责俄国皇帝的手伸得太远。
后来还是法国公使出面调解,这才平息了争论。
袁世凯向手下人打听,这才明白两国公使发生龃龉的原因竟是前不久刚刚结束的“波斯尼亚危机”,由于英国不支持俄国在此次巴尔干冲突中的强硬立场,导致巴尔干的两个斯拉夫人小国被奥匈帝国吞并,这使俄国人的自尊心大受打击,并影响了俄国的国际形象,巴尔干的另外几个小国也对俄国很有意见,这让俄国几乎下不了台,危机结束之后,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立即下令增拨军费,可以想象,如果再有一次巴尔干危机的话,俄国人肯定会采取更强硬的立场。
但是现在,俄国人确实非常恼火,对于英国政府对德立场的软化,俄国人很有意见。
英国和俄国都是协约国集团的一分子,为什么也会发生龃龉?为什么英国不支持俄国的立场?难道英国又开始与德国谋求和解了?
袁世凯有些犹豫,他又想起了前些时候德国和美国向他抛去的橄榄枝,可是他也知道,美国和德国抛出橄榄枝不是没有目的的,他们想要铁路贷款权,他们想控制中国的几条铁路干线。
是不是应该与德国走得更近一些呢?袁世凯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正是他食不甘味的根本原因。
袁世凯的踯躅不是没有道理,刚才他的外交秘书陆徵祥已经向他简单介绍了欧洲最近的局势。虽然欧洲的两大军事集团已经正式建立,但自从波斯尼亚危机平息之后,欧洲的整体局势正趋向稳定,英国拒绝支持俄国挑起巴尔干战火,也拒绝支持俄国在黑海问题上的立场,这种温和的对德态度让德国人很满意,德国皇帝甚至想与英国签定一项条约,以便德国在与欧洲大陆上的某国作战时英国能够保持中立立场,虽然这一明显针对法国的提议被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一口拒绝,甚至还将这个消息捅给了新闻界,但一个无可争辩的表象是,现在的英国似乎并不非常敌视德国,两国未必没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但这仅仅只是表象而已。
国际局势变化无常,今天的敌人明天或许就会坐在一起共进晚餐,对着餐桌上的那些弱小国家指指点点,挑肥拣瘦,用弱小国家的牺牲来换取他们的暂时和平。
如果英国与德国修好,未必不能同时取得这两个国家的支持,那样一来,袁世凯就不必担心遭到来自南方实力派的挑战了。
可是,英国和德国真的会捐弃前嫌么?
“诸位先生。”
英国公使朱尔典站起身,拿银勺敲了敲手里的那只镶金高脚杯,然后将杯子举起,望着呆坐主宾席上的袁世凯,笑着说道:“让我们共同举杯,祝贺总统阁下正式定都北京。作为一个国家的国都,北京已有数百年历史,我相信,袁大总统一定会使这座古老的东方城市焕发出新的光彩。”
乐队适时演奏起典雅的宫廷音乐,乐声中各国驻华使节纷纷举杯起立,向袁世凯致敬。
袁世凯起身答礼,说道:“此次全赖诸位公使先生鼎立支持,迁都之争方告平息。袁某必定兢兢业业,为华洋各国之友好关系尽微薄之力,即使他日选举失败下野,袁某依然是各位的朋友。”
其实在迁都问题上,袁大总统真正应该感谢的是赵总司令,对于同盟会和光复会迁都福州、杭州的建议,总司令和大总统的立场是一致的,他们都强烈的反对将国都迁往南方沿海,虽然在战略上的着眼点完全不同,但到底还是在这个问题上做到了“同仇敌忾”,正是总司令的支持,大总统才胜了一局,不过在国都正式确定之后,总司令又给大总统拍了封电报,希望大总统委任光复会的领袖陶成章为“东南路政督办”,总管东南数省的铁路建设。
总司令的小算盘打得精啊,这个电报一方面是讨好光复会同志,另一方面也是上次那个“西南路政督办”计划的延续,所不同的是,上次总司令是想自己来坐这个位置,而这一次则是在为陶成章谋求这个位置,一个西南,一个东南,方向不一样,但目的却完全一样,都是想将一部分铁路大权掌握在南方革命党手里,增加与列强讨价还价时的筹码。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袁大总统不大可能一口答应,可是如果不给些好处,“总统制”又无法被写进宪法,左右为难啊。
由此也可看出,袁大总统心烦的事情不止是外交,这内政方面更让他头疼,这也是他胃口不佳的原因之一。
看出袁世凯有些意兴阑珊,朱尔典说道:“总统阁下完全不必担心总统选举的事情,据我所知,贵国此次总统选举是由各省代表共同组成的‘选举委员会’投票,作为德高望重的资深政治家,没有人比袁大人更适合总统的位置,目前除了少数几个省之外,多数省的实权是由贵国立宪派掌握,我相信,他们一定不愿看到那些一直躲在外国遥控革命的人做总统,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满嘴大话的政客,而是一位实干家。”
袁世凯苦笑道:“怕就怕到时候有人蛮不讲礼,如果南方某些野心家想以武力夺取总统之位,为了国家前途,百姓福祉,我也只好让贤了。”
“总统阁下不必担心,蕲州事变之后,英国政府决心加强对贵国中枢的支持力度,现在,英国的两艘军火船已经抵达香港,再过几天就能到天津,届时,贵国的政府军将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有这支军队在,我相信贵国的中枢权力绝对不会被野心家削弱。”
朱尔典信心十足的说道,然后话锋一转。
“不过,仅有先进的武器是不够的,现代战争打得是后勤和进军速度,如果粤汉铁路、津浦铁路和川汉铁路能够尽快修建完成的话,贵国的政府军可以在最短时间里调到任何一个地方,而且可以南北对进,足以震慑住所有反叛势力。”
朱尔典话里有话,而且说得很露骨,袁世凯听出来了,各国使节也都听出来了。
德国公使雷克斯放下酒杯,看了袁世凯一眼,说道:“英国公使先生看得很远,铁路确实是贵国目前最急需的,作为欧洲筑路技术最先进的国家,德国愿意在修建铁路的问题上与贵国合作,如果大总统不反对,德国愿意加入国际银行团,为铁路建设提供借款和技术支持。”
桌上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朱尔典,以及坐在他身边的法国、日本公使,德国能不能加入国际银行团,关键不在袁世凯,而在英国和法国,甚至日本的态度也很重要。
朱尔典优雅的坐了下去,扭头看着袁世凯,笑着问道:“德国公使很热情,我也很好奇,不知道总统阁下是否同意德国加入国际银行团,与英法俄三国共同向阁下提供贷款?”
看着朱尔典的微笑,再看看俄国公使那通红的双眼,以及法国公使那张阴沉着的脸,袁世凯迟疑了片刻,慢吞吞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此事关系重大,待我与阁员好好商议一下。况且,共和军方面发过通电,拒绝承认单方面的外国借款,所以,此事也不是我一人做得了主的,至少还要告知制宪会议。”
“现在的共和军由一个疯子掌握,对于中英、中日的外交关系来讲是很不利的。我个人认为,总统阁下应该尽快解除那个疯子的职务。”日本公使很严肃的说道。
“公使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共和军的事情是中国内政,似乎轮不到阁下指手画脚。现在我们讨论的是国际问题,而不是中国的内政。”
说话的是奥匈帝国公使,他坐在德国公使的身边,而德国公使的另一边则坐着意大利公使,两人都对日本公使抱以鄙视的目光。
“日本公使是以个人的名义提出的建议。”朱尔典冷冷说道。
“可是日本公使先生代表的是日本帝国,而且,阁下也代表着大英帝国。外交无小事,作为外交官,我们都应该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德国公使插了一句。
听到这些话,再看看隔着长桌分坐两边的协约国、同盟国公使,以及那些神态各异的“无关国家”、“中立国家”驻华外交官,袁世凯顿觉灵台一片清灵,一个原本想不明白的问题顿时想明白了。
波斯尼亚危机之所以得以和平解决,不是英国人爱好和平,而是英国还没有做好对抗德国的军事准备,而德国之所以谋求与英国和解,也是相同的原因,两国都在摩拳擦掌,就像拳击台上准备较量的拳击手,在正式开始比赛之前,必要的拘谨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先动手暴露全部实力的一方很可能也先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对手,拳击手对打时总是先试探,当看出对手的弱点后,才会使出致命的拳法,迅速将对手击倒。
协约国与同盟国的矛盾是全方位的,几乎是不可调和的,而起主导作用的就是英国和德国,在这两个国家之间玩平衡是非常危险的。
要么跟英国站在一起,要么跟德国站在一起,袁世凯没有更多的选择。
到底该和哪个国家坚定的站在一起呢?到底该把铁路贷款权交给哪个国家呢?
袁世凯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