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无可奈何花落去
就在海军提督萨镇冰在舰长室里黯然神伤的收拾行装的时候,硝烟弥漫的江宁城里,也是一派凄凉景象。
作为六朝古都,这座城市已在长江南岸屹立了千百年,那饱经风霜的城砖和那碧波荡漾的玄武湖见证了太多的刀光剑影,无论是七百年前蒙古军队的铁蹄还是两百年前八旗兵的红衣大炮,都不可能使这座城市屈服。
屈服的只是城里的人。
现在,在北洋军的大炮轰击下,城里的一些人已准备屈服。
靠近城东朝阳门坐落着一座破败不堪的宫殿,这是明代的南京故宫,旗人鼎定中原之后,没再修复,任其荒芜破败。
从明故宫的西安门出来就是一条宽阔的大街,穿过西华门往西一直到汉西门,这本是明代的御街,不过现在也不叫御街了,现在就叫大西街。
在大西街的街边,靠近城市的中间地带,在大西街与申家巷交汇处,坐落着一座官衙,这就是满清设立的两江总督衙门,正好卡在明故宫与西御街之间。
当初将总督衙门选在这里不是没有理由的,这叫“锁王气”,堪舆之术的讲究,因为据说朱明王朝的龙脉就在这条街上,卡住了龙脉,就等于锁住了这江南的汉家王气,那么这八旗的江山就是万世永固,铁打一般了。
但是将王朝的兴衰寄托在一座漆黑的衙门上终究有些不妥,所以,这江宁城里也驻扎着精锐八旗,以武力镇守这块江南的王气之地。
只是兴衰难测,任何王朝都有衰亡的时候,虽有堪舆之术和镇守八旗,但如今的大清王朝早已风雨飘摇,在这江南之地的统治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时势使然,非一人之力可以扭转。
现在,北洋军的大炮正在向城里猛烈开火,在那此起彼伏的炮声中,两江总督衙门却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作为清廷任命的末代两江总督,长庚颓然的蜷缩在圈椅中,左手捏着一只鼻烟盒,右手提着一支英国造六响枪,眼圈发黑,嘴角抽搐,早已看不见当初他下令封锁江阴长江航道、阻截华商轮船时的那股傲慢了。
在长庚的身边,围站着十多个男男女女,有老有少,个个神情沮丧,这些都是长庚的内眷,去年从京师赴任的时候,长庚特意将家眷从伊犁将军府召来,坐火车绕道西伯利亚,从海参崴坐船到上海,再辗转赶到江宁,做出一副家在城在,城破家亡的模样,现在,讨伐军已经兵临城下,将江宁围得铁桶一般,想再将这些内眷送出城去,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刚才传来消息,北洋军第五镇已经攻克了幕府山,指挥驻防八旗兵固守炮台的江宁将军清锐战死,现在北洋军正在调转炮口,向江宁猛轰,此刻那城里不时响起的“轰轰”声就是幕府山炮台发射的炮弹,那都是巨型要塞炮,一炮过去,可以夷平半条街,对于守城军队士气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
江宁城已经被围困了一个多月,如果不是靠着那些从各处搜刮来的巡防营和江防营部队的话,这座东南第一军事重镇恐怕早就陷落了。困守一隅乃兵家大忌,这一点长庚的幕僚们懂,长庚也懂,但问题是,现在除了困守江宁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南边的浙江、福建都已被革命军控制,北边的毅军、朱家保部都是袁世凯的死忠,他们不会允许长庚去那里,西边的江西也是会党四起,阎锡山、李烈钧的部队正在赣北、赣西横冲直撞,省宪号令不出南昌,何况,北洋军就是从那里开来的,江西早就成了反清势力的地盘,去那里也是死路一条,至于东边,那是上海,洋人的地盘,革命军兴,上海就被洋人宣布为中立区,不惟租界不许清军进入,便是华界也不许任何武装人员靠近,洋人的军舰就在黄浦江上停着,炮口高抬,长庚自问没有信心与之对抗,所以,这选来选去,似乎只能困守孤城,尽忠王事而已了。
城里的官员人心惶惶,不仅长庚没了主意,便是现在实际主持城防事宜的江南提督刘光才也是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应对,从外地逃来的福建提督洪永安和浙江提督吕本元更是在昨天投降了北洋军,他们防守的雨花台和天保城也都落入北洋军手中,那里的大炮从昨天就一直响个不停,江宁城墙已是千窗百孔,摇摇欲坠。
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军心动摇,士气不振,虽然在伊犁将军任上长庚没怎么真正主持过军事,但手下的那帮幕僚却也不是吃闲饭的,这局势也是看得明白,如今的局面,江宁城绝对守不住,要么被人攻克,要么自己竖白旗投降,只有这两条路,长庚刚才选了第二条路,已派了几个能言善辩的幕客槌城而去,与北洋军方面接洽,看看能不能以体面的形式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现在朝廷已明旨封袁世凯做了“摄政”,长庚原本扛着的那面勤王大旗就变得不怎么值钱了,朝廷都不计较了,你一个小小的总督又凑什么热闹?所以啊,长庚心里早就存着讲和的意思了,但关键是抹不下面子,要讲和,也得北洋军先派人过来,而且还得保证他长庚长总督现在的官位!
北洋军本来早就派了人谈判,可给的条件不能让长庚满意,所以这仗就打了起来,而且偏偏长庚的部队连吃败仗,锡良、升允等人又没能积极策应,结果总督大人只好放下架子,抹下面子,派人去跟北洋军讲和。
这叫“城下之盟”,长庚可没资格开条件了。
“回来了,回来了!主子,去讲和的人回来了!”一个包衣奴才叫着奔进屋来。
正在发呆的长庚被这声喊叫吓了一跳,手里的翠玉鼻烟盒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他颤抖着站起,眼巴巴的看着门外,过了好一阵,一个软成一团的师爷才被几个士兵架了进来。
“大人,小人无能,北洋军不许咱们投降,还把同去的几个讲和使者砍了脑袋,打了小人二十军棍,小人是好不容易才跑回来的。还有,江北提督王士珍也领着兵过了长江,不过,不是来增援的,而是来拆台的!”那师爷嚎道。
“什么?”长庚像泄了气的皮球,又瘫回了圈椅,手里的那支六响枪重重的落在地上,“啪”的走了火,子弹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一个小妾的腿,疼得她当场号啕大哭。
“袁世凯,袁世凯……做人不要太绝!”长庚恶狠狠的呵道。
上次北洋军派人进城,劝说长庚投降,结果长庚将使者砍了脑袋,人头装在筐里扔到城外,可以说,这条投降的路是长庚自己给堵死的,当然,革命党人在其中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就在北洋军围困江宁城的头几天,革命党人主持的报纸纷纷指责袁世凯姑息满清走狗,不然的话,小小江宁城,为何以北洋军之强却连攻数日不克?就连湖北的共和军总司令赵北也发出通电,催促袁世凯尽快解决江宁战事,以便促成南北和局,和局一定,袁世凯就能做共和中华的大总统了。
鉴于江宁久攻不克,光复会和同盟会纷纷派遣精锐部队前往“助战”,前几日前锋已抵达孝陵卫,做出一副抢功的架势,这直接促使袁世凯下定决心攻占江宁城,而且,绝不允许长庚投降。
现在,袁世凯恐怕已经打定主意,要拿长庚的人头来向世人证明自己没有姑息顽固势力,要用江宁的赫赫武功来证明他的大总统资格,所以,和平解决江宁战争已不可能,剩下的就是城破人亡而已。
“大人,刘军门命标下来报,刚才派去跟英国领事、日本领事交涉避难事宜的人回来了,英国人和日本人都不愿保证大人的安全,而且他们还召集了卫队,将侨民集中起来,在城里‘武装中立’。另外,城中守军弹药将尽,逃兵到处都是,刘军门不知如何处置,特派标下来向大人问计。”
一名巡防营的军官匆匆奔进衙门,他的话将长庚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掐灭了。
“来人,浇油!”长庚看了眼那个几乎快疼昏过去的小妾,冷冷的向那名包衣奴才下达了命令。
“主子……”奴才嗫嚅着,却没挪动脚步,倒是那名巡防营的军官机灵,一见势头不对,招呼也不打,抬脚就逃之夭夭。
人心散了。
长庚叹息一声,然后面无表情的向那包衣奴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命令。
“浇油!闽浙总督松寿窜火而死,他能尽忠王事,爷也能尽忠王事!袁世凯不是要爷的人头么?爷偏不遂他愿!你们带着少主子藏起来,其他人都在这里跟爷为朝廷尽忠!”
说完,捡起那支六响枪,指了指侧福晋,说道:“你先来。”
“我……我不。”侧福晋吓得花容失色,趁着长庚发愣的工夫,几步跑出门去,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老爷,还是我先去。”大福晋走到长庚身边,接过那支六响枪,对着自己胸口就是一枪,整个人麻袋一样倒了下去,胸口汩汩冒血,但还没咽气,咳嗽着,嘴角淌出血。
“到底是糟糠夫妻啊。”
长庚捡起枪,照着脑袋补了一枪,然后扫了眼那些浑身哆嗦的大妾小妾,苦笑一声,随即抬起枪,对准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砰!”
又一个满清的封疆大吏死去了,尸体直挺挺倒了下去,其他的人一哄而散,就连那名腿部中枪的小妾也爬着逃走了。
“主子,不是奴才不听主子的话,实在是没有洋油啊,老爷备下的那些洋油早就被那帮白眼狼贪墨了,管家带的头,奴才不敢说话。主子走好,奴才去了。”
那包衣奴才跪下,冲着长庚的尸体磕了几个头,然后也跑了,跑之前还没忘了将长庚的扳指取下来,揣进了袖管,扭头望见地上那支六响枪,觉得这东西似乎也能拿到夫子庙换几个鹰洋,于是走的时候也将那支左轮枪顺走了。
总督府里的其他人也多半趁乱捞了一笔,然后一哄而走,于是,这大西街上的居民很快就知道了总督大人尽忠王事的消息。
很短的时间,长庚的死讯就传遍全城,那些在北洋军炮火下侥幸生存下来的清军士兵顿时士气崩溃,狮子山炮台的守军首先竖起了白旗,然后,江宁全城都竖起了白旗,全城都是溃散的士卒,他们手持洋枪,砸开沿街店铺,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席卷一空,不久之后,北洋军和毅军由打开的城门杀进城里,沿着几条主要街道一路洗劫,与那些清军溃卒没有任何区别。
南京,这座六朝古都,再一次成了改朝换代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