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赵青云挑起眉, 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你也会有这种为难?我还以为你蠢得什么都不知道呢,现在看, 还是知道点什么的嘛。”
“……也没到知道点什么这个水平。”张灵均诚实地说, “是什么都想不太明白。”
他很小的时候, 父母还在。
周围所有人都在说,女的是赔钱货,都是要嫁出去的, 嫁出去, 就是别人家的了。
大姐和二姐长得好, 读了大学出来能换笔更高的嫁妆, 所以家里才供她们去读书。
儿子是主心骨。他才是张家的后, 家里所有东西和姐姐换回来的嫁妆,最后都是要归他的。
小时候不懂事, 他还得意地在姐姐面前炫耀。二姐怕他,不管他怎么欺负,都只是忍着, 一心一意地对他好。
大姐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他敢说一次, 大姐就敢揍他一次,如果他跟爸妈告状, 大姐挨完爸妈的骂, 至少会多揍他三次,还会抢走他所有零花钱。
不过,如果他不欺负二姐,大姐不仅不会打他, 也不抢他的零花钱, 还会在他挨打的时候给他撑腰。
他被爸吊在梁上抽的时候, 妈和二姐只能哭,大姐可是敢拿菜刀追着撵爸一条街的。
所以他既相信周围人说的那一套,又觉得他们都是在放屁
像大姐这种人,你能把她嫁出去换嫁妆?哪家疯子敢要?
而且,其实张灵均一直知道,相比起平平无奇、唯唯诺诺的他,爸妈都更喜欢脾气坏但很有主意的大姐。
不止一次,他听见爸妈摇头叹气,说:“老大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
哪怕爸经常被大姐整得灰头土脸,他也只是自个儿生闷气,从来不对大姐动手。
他对此自有一套理论。
儿子要打、要教,而且棍棒底下才出孝子。
儿子犯了错,做得不好,当爹的动手打就是了。
女儿嘛,以后是别人家的,现在还没许出去,在家少吃好的,多干活,那是应该的。
再说又不要她成材,也不指望她孝顺养老,打她干什么?
不像是儿子,女儿娇气,容易打坏。
有时候在家里喝多了,爸对着大姐的白眼还怪难过的。
说,家里也不短你吃穿,也不打你,和家里条件差不多的,女儿老早就出去打工,我们还供你读书以后嫁个好人家。你怎么天天对着爹妈一副受气样,我也得不到一个好脸色?
大姐只管给他一个白眼。
后来爸在外地讨薪,出事走了。
妈出去打工,开先还打点钱回来,没几年,大姐考上了大学,妈就没了音讯。
张灵均也不知道大姐是怎么做到的。
反正,他和二姐,都没太操心过钱的问题。
日子也没比爸妈在的时候艰难到哪儿去。
他更觉得周围人那一套是放屁了。
可是,像大姐这样的女人根本没几个。而那一套说法,有时候是在放屁,有时候,似乎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到底什么事对的,什么是错的?张灵均实在是想不通这些,好在他尽管脑袋不怎么灵光,却很清楚这点,也知道他没有不上心学习的资本,一直都很刻苦。
再加上他做题的时候足够谨慎细致,只要是做出来就不会出错,成绩也很优秀。
高考的时候他运气很好,作为短板的知识点都出在基础题里,而他最擅长的知识点都是压轴,这让他考出了这辈子以来最好的成绩。
他就是这样来到这个一线城市的。
来了之后,他才发现他这些年只是埋头读书,在其他方面和同学们有多大差距。
足以自傲的好成绩变得泯然众人,这倒不算什么,优势要在人群里才能给人具体的感受,张灵均一直游离在人群周围,没感受到过自己的“优秀”,自然也就不会在失去这种优秀的时候有落差感。
他没有别的特别能拿得出手的优点,别人聊起的话题,他不是听不懂,就是不感兴趣,渐渐的,就成了透明人。
其实张灵均对此也没什么特别强烈的感受。
他隐约觉得自己是被排斥了,还没到冷暴力这个程度,只是除了必要的对话之外,没人主动和他交谈,也不会有人邀请他出去打篮球或者别的活动。
也不是没被邀请过,是他自己先拒绝的。被排斥不能说是同学不友好,更多是他自己的问题。
可是被排斥之后,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大不了的。
至少在被分配到这个寝室之前,他没感觉到这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想不明白就继续想。”赵青云心不在焉地说,“只要你一直想,总有天会想明白——大概吧,我不知道,也可能一直都想不明白。”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正在前台签字的朝有酒身上,偶尔也分出点精力给站在朝有酒身边,急切地探着头去看签字本,又不敢和朝有酒贴得太近的孙江。
“我说,”赵青云忽然又说,“你能看出来醉哥到底是在想什么吗?”
“……你在问我?”张灵均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既然是你在回答,那当然就是在问你。”赵青云以他惯有的带着点嘲讽味的口吻说,“没看杜若和香玉都围到那边去了吗?你怎么不过去?”
张灵均愣了半晌:“……你不是也在这里没过去?”
“我和你可完全不同。你随波逐流,我爱怎么样怎么样。”赵青云笑了一下,露出一边的尖牙。
张灵均说:“哦。”
这下,赵青云终于把注意力从那边分过来一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你都不生气?非得像杜若一样指着你的鼻子骂,你才会被激怒吗?”
张灵均不知道自己哪里挑起了赵青云的兴趣。
他犹豫着,说:“也不是指着鼻子骂不骂的问题吧,你说得没什么不对的。”
“……虽然总是对金钱过度关注,可你出人意料的是个挺淡泊的人。”赵青云更有兴趣了,“而且你刚才还说你觉得这也有理、那也有理……真有意思,你的认知体系非常混乱啊。”
张灵均迷迷糊糊的:“你已经说过我不聪明了。”
“不,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只是屁股摆在哪边的问题。蠢货也有立场的,比方说,一个人买不起房子的时候,成天怨气冲天地抱怨房价疯涨,可一旦他买到了房子,马上就会转而开始期待房价再翻上一倍。他的屁股决定了他的脑袋,立场决定了他的想法。”
赵青云说:“你嘛,很奇怪,你好像根本没有屁股似的。因为没有屁股,你的想法变得非常混乱——有兴趣和我聊聊你的童年吗?”
“……”张灵均跟不上这个话题的跳跃度。
签好字的朝有酒朝后招呼:“签好了,跟上我们。”
张灵均立刻就想过去,又因为赵青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丢下赵青云往前走。
照清和笑吟吟地转过脸来,问:“你们是想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吗?不打算看看皮皮和主人重逢的表现?流浪在外被好心人捡到的大狗狗看到主人后疯狂地扑到主人怀里,这种戏码,大部分人都会觉得很有观赏性的吧。”
他背后的孙江似乎对这几句话很有意见,不过他不安地在地上挪了挪步子,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那好吧。”赵青云说,他似乎改变了想法。
张灵均一头雾水,不过能不考虑到底是留在这还是跟上醉哥让他松了口气,赶紧跟了上去。
医院里,狗和猫的叫声就没停过,但还是能分辨出来猫叫和狗叫传来的方向不同。越是靠近狗叫密集的位置,孙江就显得越是激动难耐。
“汪!汪汪汪!”
一声尤其响亮的、一听就知道只有大狗才能发出的叫声猛地撕开高低不一的杂音。
孙江顿时激动了!
他的脚步加快几分,犬吠变得越来越嘹亮,夹杂着铁笼被撞击才会有的响动,孙江走到最后,已经小跑起来,径直越过了朝有酒,冲向皮皮所在的房间。
门关着,但没锁,孙江拧开门,冲进去,一直冲到铁笼前面,激动地将手伸进铁丝的间隙。
“皮皮!”他搓着狗狗的脑袋,“皮皮,可让我找着了……你说说你,啊,爸妈对你多好,你跑什么啊?”
其他人都站在门外看着,皮皮激动得两爪扒拉在铁笼上,不停地用头顶孙江的手,顶着顶着,他趴下身,翻过四爪,把肚皮露了出来。
这一幕发生过太多次,可从来没有哪一次能让孙江这么喜悦和激动。他读懂了皮皮想要的,眼眶发热,抬起手臂擦拭了一下眼角,紧接着闷不做声地把两只手都伸进铁笼,麻利地撸遍了皮皮的全身。
朝有酒走进房间,在孙江旁边站了一会儿,等他撸过两圈,才把前台递给他的钥匙掏出来,打开了铁笼。
皮皮摇头甩尾地走出笼子,人立而起,把前脚搭在孙江的肩膀上,唏哩呼噜地对着孙江一阵舔。
孙江搂着皮皮不住地说:“好好好,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这一幕其实远不够激动和失态,孙江的脸大家看不到,就不说,但皮皮的表现十足克制。
孙江走进房间后,它甚至没有再叫过一声,只是紧紧靠在主人的身边。那么大条狗了,却像个受了委屈也不哭的孩子一样,把脸颊贴在孙江的身边,不停地嗅着主人的气味。
孙江不停地抚摸着皮皮,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
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一个多月来的心急如焚、食不下咽,家中沉闷的气氛,终于到了头。
他欣慰于皮皮在外面没受什么苦,可真的找到了,更多的问题也涌上了心头。
尽管这段时间以来,他和老婆已经商量好了如果皮皮能找回来怎么办,可想着那个办法会造成种种麻烦和损失,种种更加复杂、更加难言、更加实际的感受涌上心头,令他无法真正地开怀……
“你打算怎么办?”朝有酒在他身边蹲下来,静静地看着皮皮。
“啊?”孙江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能反应过来,“带他回家,还能怎么办。”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警惕起来:“我还不能带皮皮回去,对吧?也对,皮皮这段时间花的钱,我都出,应该的。还有你们学校那个社团的社长之类的,你们寝室的,该到位的事情肯定不会少,我本来就买的明天的回程机票,你们要是想带朋友家属来,跟我报一下人数,我好订桌……”
朝有酒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我是说你女儿过敏的事。”
“哦,这个,”孙江迟疑着道,“这个是……你们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皮皮的脸贴在孙江的肩膀上,浑然不知孙江的心事,把尾巴甩得房间起风。
它的快乐那么单纯,又那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