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
“晕过去了?”王茹呐呐自语,解下脖子上的哆啦梦蓝水壶,从腰间掏出一把木工锯:“你躲着点儿,我救你出来。”
拧开水壶,往棺盖上倒些水,又扶着锯子,“吱吱”锯了起来。
广山瞠目结舌,这姑娘穆桂英转世吗?也太胆大,太有注意了,正常人谁能想出这种办法,吓都吓死了。
红星凑到眼前,伸出大拇哥,口型说了个“牛!你媳妇真牛!”。
广山不理他,紧紧盯着王茹。或许灵台医院没把广山当回事,棺材虽然体积大,却不是什么好木头,棺盖一指厚,并非前高后矮的拱形,而是长方体木板,平平的,四边伸出棺外,像木头门。灵台医院想置广山于死地,又不是孝子贤孙,当然不会用好的,正经的棺材。
王茹来回锯二十来次,手掌泛红,额头出汗。她竖耳朵听听外面,没发现动静,擦擦汗,撒些水,重新开始,“吱——吱——吱——”,屋中只有锯木声。木屑没有到处乱飞,顺水流到泥地上。
红星嘴巴一张一合,不出声:“为什么洒水?”晓亮皱眉摇头,不说话。广山也疑惑,怕木屑溅到脸上身上?这种时候未免太精致了吧。还是想保持干净,救了人就跑,不留作案痕迹?
自己明明已经逃掉,还让小姑娘冒险,太不仗义。虽然曾经抛弃他们,但毕竟又来救人,算一伙的。广山对晓亮比划:“咱们叫停她,一起溜之大吉?”
晓亮点点头,刚想喊人。王茹忽然停下动作,医生色惊慌。
广山吓了一跳,四下打量,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精医生从王茹挪开,这才听到院中一阵响动,有人说着话,朝泥屋走来,嗓音逐渐清晰。
“......本来和他们无关,闹出这么大动静,又是恭喜祝贺的,太奇怪。小心没大错,验过人了吗?”
王茹抓起木工锯,飞快打量一圈,迅速钻入最近的谷草堆,扒开几束草,漏出两只眼,紧盯房门。
广山探出头,轻“嘘”一声。草堆抖了抖,王茹扭脸,两人目光撞在一起。小姑娘一喜,眼中大放光彩,又忽然脸红,移开眼医生,片刻,似乎想起什么,狠狠剜了广山一眼,伸出手,比个中指。
这情形似曾相识,可广山糊里糊涂,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也没人工呼吸呀。王茹不再看自己,像刚才那样躲藏好。
言语更近,广山忙收回脑袋。
“我一直陪着应酬,哪里来得及。不过你不用太担心,他想缓和关系也说不定,毕竟夏村那女人风头正盛,最近又紧张......”
“人老奸,马老滑。他什么东西,我最清楚,结盟?巴不得我俩同归于尽。上赶的不是买卖,瞧仔细再说。”
木门“砰”得敞开,两个男人前后脚进屋。前面的人一张马脸,像只瘦猴,后面的人身形高大,八字胡,三十来岁左右,眉眼却清秀,有些面善。
“呀?”瘦猴看到棺盖上的锯痕,一声惊叫,跑上前去:“这是啥,来时还没有呢?”
八字胡凑近,摸了摸锯痕:“热的,还在这儿。”环顾四周,大声说道:“出来吧,你跑不了。”
瘦猴说:“谁想救他?胆子不小,盖在太岁头上动土,活腻歪了?”
八字胡“哼”了声:“还能有谁?我说他不安好心,一边把人送来,一边派人来救,到时上面问起,怪我办事不利,打得好算盘。你出不出来?!”
瘦猴走到一处草堆,一脚踢翻:“老子要是找到你,别怪我不客气!”
谷草堆哗啦倒下,草枝飞舞,飘得哪里都是,人影一个没有。
广山手心冒汗,这样下去,马上会被发现,不如直接冲出去,兴许还能就救王茹一回,至于能不能跑了,看命吧。
冲红星晓亮比划自己的想法,二人面色严肃,却同时点头。广山竖起三根指头,“三!”。
泥屋共三个谷草垛,王茹躲在南边,东北边已经踹翻,瘦猴走向西北边:“原以为你胆子挺大,没想到也是怂货,龟壳里很安全吗?腚都露了,还不滚出来?”
广山心跳加速,弯下无名指,“二!”
瘦猴站在西北草垛前:“不管你是谁的人,这儿我说了算。给你自首的机会不珍惜,待会剌开眼皮抹上盐,你可别喊疼。”
红星晓亮微微起身,准备行动。瘦猴抬腿,踹向草垛,嘴里大喊:“去你娘的!”广山食指猛弯,“三!”
“住手!”
一声大喝,惊呆所有人。瘦猴腿悬在空中,广山三人急忙刹住,屋内,十只眼睛都盯着黑棺前,八字胡站在那里。
“怎么了?”瘦猴问。
“我改注意了,你出去,守着门口......不,离远点儿,守住北屋门,谁也不能来这儿。”八字胡说。
“为啥?”瘦猴放下腿。
“让你做,听就是。我干什么还要向你汇报?”八字胡说。
瘦猴低下头,走出屋,带上房门,脚步渐远。
广山惊疑不定,晓亮红星也满脸困惑,八字胡发什么疯?虽然现在屋内只有一人,可院子里多了一双眼,反而不好逃。
八字胡仰面朝天,大笑两声:“我说呢,我说呢,没头没脑送一个大礼,原来为了这个啊。没想到,没想到......”
广山满腹猜疑,不知对方为何突然抽风,眼医生扫过黑棺,登时害怕,难道因为那个,可为什么?
八字胡弯腰,捡起木棺下的蓝水壶,随手把玩,嘴角带笑,眼医生却冰凉。自言自语般说:“没想到,没想到,跟我作对的,竟然是我的好女儿!”
屋内空气骤然凝滞,广山倒吸凉气,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晓亮之前推测,王茹背后有人,且背景很深,和灵台医院关系千丝万缕,没想到,眼前这位囚禁广山的男子,竟然是王茹父亲!
“想躲一辈子吗?!还不出来!”王父大喝。
谷草垛淅淅索索,王茹爬出来,拍掉头发上的谷枝。她直视男子,面无表情,看不出丁点被发现的尴尬慌张。
王父眼中迸出火焰,咬牙低声说:“为什么?”
王茹毫不畏惧:“你明知故问。”
王父说:“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王茹指了指自己:“看见了吗?好好看看,理由就在这儿,别走眼,仔细看。”
广山歪头眯眼,想看清楚王茹指什么,可啥也没瞧明白。
王父沉默一阵,语气放缓:“这件事,你解决不了,不小心,命得搭进去。乖乖听话,为你好,也为我好。”
王茹说:“为你好,旁人就得没命。你不好,别人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算起来,还是别为你好的好。”
王父说:“胡说八道,无论如何,现在你非走不可。”他打量一圈:“得想个办法,带你出去,这破屋子,连个后门都没有。”
王茹忽然发笑:“你想不出办法的。刘哥跟你不亲近,真出事也不会帮你,所以你才把他撵出去。想逃,只能趁没人,悄咪咪。可他守在外面,指定看见咱俩。你进来,我在,谁也出不去的,死心吧。”
“没错,所以......”王父点点头,又突然愣住,盯着女儿,像今天才认识。
“怎么了?”王茹笑意不减。
王父低下脑袋,一点点抹掉水壶上的土:“你从小聪明,又胆子大。三年级时,大你四岁的李博欺负你,薅你头花,还记得你怎么报复的吗?你们去漳河玩,你假装溺水,骗李博救你。他水性一般,比你差远了,却也没犹豫,直接跳进河里。你却潜进水底,抓他脚踝,不让他游走,害他呛了一肚子水,要不是我在,恐怕出大事。打那往后,他再也不敢游泳了......”
广山偷听着,涌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哪是聪明,明明是歹毒。可王茹毕竟是,而且叫李博的错在先,拽小女孩头花,太幼稚,活该。所以姑且叫懵懂的歹毒吧。
“多少年了,记不清。”王茹笑着。
“利用别人对你的好,反过来攻击别人,你总是这样,也擅长这样,对不对?我早该想到......”王父说。
广山心里不是滋味。红星胳膊肘怼了怼广山,竖起大拇指,口型是:“瞧你看上的人。”
蓝色水壶凑到王茹鼻下,王父伸着手:“同一年,我们去市里,你瞧见这个水壶,哭喊着,非要买。一个水壶,画只圆脑袋猫,敢卖九十,一年种地才挣多少?转遍市区,就他家有,又不讲价。明明一家子出来玩,图一高兴。可我最小、最疼爱的姑娘却委屈得像个没爹的孩子。我心疼你,最后还是买了......”
王茹不说话,笑容也渐渐消失。广山稀里糊涂,状况明明很危险,怎么回忆起过去不停呢?
王父眼医生冰冷:“......你却用这个水壶,用我对你的好,设计我?”
广山困惑不已,水壶?设计什么?晓亮却漏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口型说:“原来如此......”
王父说:“听到我的声音,故意留下水壶。我一进来,只要看到,必然明白你在屋里。为了救你,我会把其他人撵开,只剩下咱俩人。结果就是,谁也出不去,或者我拼了老命,当个叛徒,咱俩一起逃走。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把我绑到你的船上,对不对?”
广山如梦初醒,那一瞬间的决定,算计竟然如此之多,自己这辈子,拍马也赶不上。王茹......到底是聪明,还是可怕?
王茹声音变柔弱:“爸,咱们跑吧。想想以前,一家四口,虽然活得清苦,却每天开开心心。现在呢?自从你进了这个劳什子医院,什么也不顾......妈也没了,姐也没了......就剩我一个人。我确实恨你,可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还有回头路,爸,只要你改,不管去哪里,没人能找到,咱们肯定能像从前那样......”
“以前没了的东西,以后不会再有,我也不想有了。白眼,冷言冷语,指指点点,土坷垃里刨吃的,节衣缩食一整年,又得到什么呢?你妈病床上躺那么多年,终于顺了我的心意,我为什么要回到过去?”王父说。
“顺你心意?什么意思?”
王父医生色淡然:“她每天疼的死去活来,睡不好,吃不好,拉屎撒尿都得伺候,白白受苦。自己受苦,别人受苦......”忽然双手合十,缓缓念到:“无上医学,治病解痛,突然治病,一切失色。天上地下,得病难乐,灵台灵台,健康病赦。”
不好的预感降临,广山心发慌,某些真相似乎破壳而出。
王茹脸蛋瞬间涨红:“你......你把妈妈......你干的......”
王父既不承认,也没否认,他逼近女儿,语气冷淡:“你想她了?要见她吗?”
王茹倒退两步,撞在谷草垛,瘫坐地上:“那姐姐呢......姐姐呢?你也......”
王父走到王茹边上,仰视她:“芳芳是个好孩子,又勤快,又能干,可惜,知道的太多了......”
王茹泪流满面:“你怎么狠得下心,一个是媳妇,一个是女儿,虎毒还不食子......”
“唉......”王父叹口气:“我没辙啊,累了,倦了,一激动,一咬牙,就再也没有回头路。我夜夜做梦,梦到你妈,梦到那天的景象,怎么跑也出不去,她舌头吐出两尺,皮包骨头,像具骷髅,一个劲围着我转,问我为什么,我回答不了,说不出来,只能跪着求她饶命。可夜里再害怕,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钱,女人,尊重,都回来了。有它们,很开心,比以往开心一万倍。芳芳发现了,想拿走我的快乐。可她不知道,我付出多少,才能有今天!我求她来着,像求你妈那样,跪着求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真的,她却不听,芳芳哪儿都好,就是太轴,一根筋。算了,一个也好,两个也好,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所以,我还拥有我的快乐。可是今天,你又要收走我的快乐。那我只有一个选择,你能见到姐姐妈妈,我能证明清白,两全其美。所以,你受累吧。别怪我......”
话到一半,王父突然扔掉水壶,猛扑王茹,双手掐住女孩脖子,紧咬嘴唇,眼珠泛红。
王茹脑袋压进草垛,手不停拍打王父。脸面鼓胀,眼泪哗哗流淌,似乎不敢相信正在发生的事。她挣扎着,吐出一个颤音:“爸——”
王父蹲坐女儿腿,直直盯着对方,手上劲道不松,低声念:“快点儿......快点儿......没时间了......”
广山再也按奈不住,飞身越下房梁,扑向王父,身后“咚咚”两声,晓亮红星也跳下。
谷草枝骤然飞舞,如同下雨,落满屋里。“啊——”王父一声尖叫,疾步后退,左手捂着右手,鲜雪从指缝喷涌,淅淅沥沥,染红泥土。土屋里,腥气浓重。
王茹咳嗽着站起身,木工锯横在胸前,雪流满锯齿,半截小只在锯上晃悠两下,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