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卖物会尾声,赠君征战诗

太学生是什么样的一群人?

这朝堂之上的高官,撇开皇亲国戚和与宦官有亲,而居高位的关系户们。

文必出太学,武必出武院。

太学是朝廷培养读书种子的最高学府,收徒极其严谨。

个人的经学造诣,家族在州县的名声,祖上在官场的人脉和关系。

能在里头有一席位的,至少至少,都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

家中能供得起好几个人脱产苦读的那种。

武院当中,虽说大部份能混出头的都是世家子弟。

可到底还是有着供邹咏般的寒门子出头的空间的。

太学可不一样,单是对生员经学造诣的要求。

就已将九成以上有志求学者拒于门外。

这就使得太学成了富二代、官二代们的集中地。

如今天子宠信宦官,阉党把持内朝。

与士人们的领袖窦武、陈蕃等斗得正紧。

太学生们于国舅大将军窦武名下团结在一起,与宦官激烈抗衡。

如今于朝野间的影响力。

就连武院上十堂的堂主们,也难以忽视。

而落座于陆观跟前的雍容女子。

则显然是这群太学生中的核心人物。

她看着该只有二十一二岁。

然而眉目间隐含忧思,似已颇历风霜。

本该保养良好的双手,指节处也微见干躁起茧。

“掌柜,这佛像怎么卖?”

陆观雕佛刀锋微顿,说道:

“练手做的玩意,不敢乱开价贻笑大方。”

女子不愿强人所难,未曾坚持,只道:

“这般手艺,即使在都城中也算难得了。”

“手工精巧的匠人易寻。”

“但能把佛像慈悲之意,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大师,天下间只怕没有几位。”

相伴而来的太学生们纷纷止了嬉闹,围上前来。

一名少女纳闷道:

“沈姐姐新近在东海立下大功,亲手斩杀率领水族犯境扰民的半鱼王。”

“这次回到都城,必得圣上嘉奖,太傅嘉勉。”

“为何却始终闷闷不乐?如今还琢磨起佛家的手艺来了……”

陆观听在耳中,不动声色地问道:

“沈小姐自东海战场回来?”

大汉王朝虽然号称威加海外,八百年来未逢外敌大举进侵。

边境的小打小斗,毕竟时时有之。

西疆的羌人、东海的水族。

尚有那据闻已于新近尽收匈奴故地,一统草原的北方鲜卑聚落。

假如大汉朝廷陷于党争,发展停滞的状况再无好转。

此时瞧着威胁仍然不大的外族们,势必成为危及社稷的导火索。

大汉民风尚武,读书人亲上前线杀敌,于舆论中的声名每每激增。

就像眼前女子,既在东海立下了实打实的战功,于同侪间便隐然成为领头者。

然陆观见她眉带忧思,全不似是新近立功,春风得意的模样。

思索半晌,叹道:

“自古皆云兵家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外族不仁,犯我边境。”

“纵然奋起教侵略者血债血偿,老百姓们承受的伤亡损失,却再也没法追讨回来。”

“一旦想通了这层,哪怕杀敌再多,也不痛快。”

这番话一出口,不仅在场的太学生们尽皆目瞪口呆。

就连神色沉静的女子,也已面露惊诧之色。

半晌,方道:

“我受师命到东海,原是打算为国为民作一番大事。”

“飘洋渡海十余日,总算将那侵扰海边小村庄的半鱼妖王斩杀。”

“将士欢呼,班师回朝,本该欢庆……”

“但回到岸上时,等着我们的,却是早已被妖王烧成白地的村庄遗址。”

说到此处,女子眼眸掠过一刹苍凉。

“边军要表我的功绩,可就连我自己,也不知何功之有?”

女子压在心头好一段时日的言语出口。

原本不太理解她的情绪的太学生们都沉默了。

这干人或许不像女子般,有过亲上战场的历练。

对世态悲凉的感悟,也未必很深。

但却都是心怀社稷的读书人,好快便与女子共情。

本想带着女子逛一趟卖物会,散心玩乐好作庆功。

此时倒是一个个没了兴致。

女子说道:“在下自知逃禅不是正途。”

“观乎掌柜风度,亦是身怀浩然气的读书人。”

“可否赠我三言两语,好解我心烦忧?”

话一出口,便觉唐突。

作揖行礼道:

“明烛一时感伤,言行无状,请掌柜莫要介意。”

沈明烛。

这是连洛阳城最肮脏污秽的下水道乞丐听了,也会为之动容的名字。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学首席,年仅二十,文名便已名满天下。

而且文武兼资,早年便已是五辅齐开的修为,近年据说还有长进。

她正经行过拜师礼的老师,便是当今三公之一的太傅陈蕃。

当世士人,以窦武、刘淑、陈蕃三人为领袖。

三人合称“三君”,为世间读书人一世之所宗。

如无意外,沈明烛日后也将于士人间享有同等的崇高地位。

这样的一位人物,如今却在对萍水相逢的古玩店掌柜吐露心声,似有厌弃功名之念。

若是传了出去,恐怕没有几个人会相信。

陆观却表现得淡然而平静:“沈小姐喝酒吗?”

“浅尝即可。”

陆观点了点头,取出白碗置于两人跟前,各斟了半满:

“在下算不得读书人,说不出什么开解人的话。”

“倒是曾自旁人口中听过几句诗,将天下征战之事道得通透。”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他一口喝尽碗中酒水:

“我观征伐之事,无论胜败,结果不过如此而已。”

“在下浅薄无识,小姐......休要见怪。”

却见沈明烛捧起酒碗的手僵在半空,一时间竟无言语。

身后一众太学生皆是满腹经论之士,听后也都沉默不语。

再望向陆观时的眼神,却显然也不像是在瞧着一名摆摊摊主了。

陆观开口之时,鼓荡膻中浩然气与言语应和。

情真意切,确能动人。

他本也不欲抄诗,却是确实被沈明烛勾起感慨,才想起了曹贼的诗句。

用在此处,似也应景。

只不知此世是否有曹孟德其人。

知我占了他的诗,领着虎豹骑前来追讨版权费……

没事,我这不是只念了两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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