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戌时,剑坊门外。
一乘马车缓缓行驶于洛阳剑坊外约三里处的官道上,两排共六道青铜长戟列于车厢左右,尖锋的亮光映得雪地表面蒙上一层青苍。
随着时日演变,这些上古时代军伍的利器,已然退化至仅余仪仗用途。
哪怕只是一位剑坊学徒初学乍练的飞剑,也能轻易将其削断。
然而它们所象征着的,司隶校尉府自本朝立国以来从未折损的权威,却使得凡兵具备神器的威势。
司隶校尉之位执掌权柄过重,因此其轮换也比一般军职来得快,最长七到八年就会替换一次。
然而曾经在这位置上待过的英彦,却无一不因而留下显赫声名。
西域极远处,有一族名为“雅兹迪”,自古崇尚学识,通究古今的贤者多不胜数。
其中便有一位大贤曾曰:“头衔荣耀人,而非人荣耀头衔。”
用作形容司隶校尉之职及其历任“将军”,正是贴切不过。
虽然前任司隶校尉杨独死得并不光彩,不明不白地折戟于洛阳地底深处,传闻中更是落败于初出茅芦的后辈之手。
但司隶校尉的威名,却不会因其而有丝毫减损。
只因朝堂上人人均知,谁人坐上了校尉府的主位。
为其撑腰的就不仅是大汉天子的权柄,更是兵家圣人“卧虎”仍旧行使于世间的意志。
至于不明内情者,校尉府显现在外的无上兵威已足将其慑服。
而此刻,新生的猛虎爪牙所朝向者,正是同样威名显赫垂四百年的剑宗后裔,洛阳剑坊。
纵然是深知校尉府底蕴的有识之士,也难免会心生质疑。
刚刚才从大败中回过气来的司隶校尉府,是否真有足与剑坊叫板的底气呢?
插戟于车驾两旁长驱直进,这样的举动无论放在哪朝哪代,皆是再也明白不过的挑衅之举!
仅凭一辆马车,如何足以……
然而一刹过后,风雪中围绕着马车逐渐现形的十骑、百骑,便足以解答任何心怀疑窦者的疑问。
在这风雪夜里前赴剑坊的,并不只是一乘车驾。
而是司隶校尉麾下威名最盛的精锐之师,虎贲卫!
虎贲卫原本是北军辖下的编制,校尉府所能指挥者,只是虎贲军中特意被划分出来的十分之一而已,
然而这支人数不多的精兵,经由卧虎的练兵之法百炼成钢,战力早已远远超越长年由宦官把持,军纪废弛的正牌虎贲卫。
因此来到现代,人们说起虎贲卫时指代的,必然是校尉府的虎贲卫。
北军辖下的“正牌货”,反倒被在名号跟前加上“北军”二字前缀。
世人眼中,孰高孰低不言而喻。
精兵须配良将,如今这一百五十骑虎贲卫领军之人,亦是当今世上名声显着的良将。
人称“青雁先生”的蓝青雁是年三十五岁,这位曾于武院致圣堂修行的成名强者位于众骑之先,一身文士蓝袍于寒风中颇显落拓。
他腰间佩着一口骑兵长刀,然而熟知他的人都清楚,这口利刀远远及不上一旁的檀木长笛危险。
这位武道七脉,练气士四辅的校尉府大从事,早已将技击之道与笛声融而为一。
他的沙场战乐,对大军士气的加持胜过任何一位以征战诗闻名的太学士子。
而论及单打独斗,木笛施展出“笛音长鸣剑”时变幻无方的光景,也绝非一般武者能够抵御。
在他身后仅数尺的一骑,乃是一位身形矫捷强壮,眉目时有狂野高傲神色的青年。
青年未曾佩有兵刃。
他的双臂本身便是最利的刀锋,足与“江东十虎”中的碧落天刀、落雁天刀相媲美,甚至在强韧度上更胜一筹。
事实上,玄坛十秀在江湖上的声名,本就稳稳压过江东十虎一线。
而狄青麟更是十秀中非同小可的顶尖人物,虽然无法与真正才华绝世的叶天颜相比,但也可称得上惊才绝艳四字。
这两人是前校尉杨独身边的爱将,并没有独自带兵在边关征战的经验。
然而没人会怀疑,他们在指挥军伍与修行中人交战时的眼界和谋略。
术业有专攻,正如大修士初上战场未必立得功勋,剿杀修行者之事,也只有修行人能够滴水不漏地圆满完成。
当然,这拨精锐既然由居中的马车调配指挥,那么它最终能够发挥的战力,仍是取决于车驾中人的统率之上。
被紫金香炉熏得温热,与外间冰天寒地恍如隔世的车厢里头。
新上任的司隶校尉,自及冠起便被称为“曹家玉树”的洛阳曹氏嫡子曹淑,表现得异样地沉默寡言。
少年得志,掌控大军,惊喜交集合乎常理,踌躇满志更是应然。
然而这位被家族长辈以及朝廷重臣共同推上大位,“暂领”校尉府职权至另行任命为止的年轻俊彦,目光中却始终带着审慎戒惧。
“黄卿,我……本将始终觉得,阻拦陆兄的大事并非良策。”
“既然他得到坊主撑腰,莫说区区一百五十骑,就是一千五百骑在地阶巅峰宗师跟前也是枉然。”
“本将与陆兄本有相识之谊,我领此位也只是暂时。”
“二人之间,似乎没有必要立下不死不休的梁子。”
耽误双修大事,等同误人大道,自然必然闹至不死不休的结局。
曹淑虽然只以诗文着称,并未闻长于权术,但自幼耳濡目染,积累的底子并不比一般士族子弟为薄。
马车对座,坐着的是一位浑身黄铜为甲,姿色平庸却有肃杀之气的女子。
闻言,她只淡然说道:
“将军若已回心转意,只须一句话可教大军折返。”
“黄某只是府上小小客卿,无意绑着将军走上您不该走的道路。”
曹淑沉默。
半晌,方道:
“在我心中,早已不止十余次考虑号令折返。”
“但我瞧得很清楚,车队离城一刻,便将被剑坊视为宣战公告,再无逆转的余地。”
“当初我既已听信卿家所言,此时也早已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唯有尽可能展现出府中保存的战力,反能争得一线生机。”
黄慧安详说道:
“将军果然是聪明人。”
“若然将军稍有武道底子,卧虎前辈大概早已收您为徒,这司州大权也就永归将军了。”
“时命有亏,惜哉,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