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元年五月初五,晨光熹微。
圣人与朱邪吾思同乘一辆车,从蓬莱殿前往麟德殿。
宫苑间,侍者、庖厨、杂役往来如流,携带着各式酒肉食物餐具。麟德殿内,女官们正在摆放蒲团、桌案、碗筷。
百步高阶下,英武军大队甲士占据了整个广场的三分之一。
密密麻麻的武夫穿着公服,排起队,在谒者的引导下鱼贯踏上阶梯进入麟德殿。他们心情非常愉快,有说有笑,看到礼宾官,又试图严肃。
无它。
盖因今日圣人将在此宴请贤妃卫队以及英武、龙捷、侍卫亲军义从都、从直诸军小校以上军官,以资庆贺。第一次在皇宫宴饮,让他们如何不喜。
尤其是河东军士,何时何日竟然也能与圣人、妃嫔、朝廷文武百官列席同宴饮了!
很好,郡主嫁对人了。
哒哒哒。
皇帝车驾驶来,圣人与朱邪吾思并辔站立在车上。
“万岁,万岁,万……”不知是谁带头,军官们对着那道人影呼喊。
“这就是麟德殿。”
圣人指着那座规制宏伟,结构复杂的巍峨宫殿群落,介绍道:“建于高宗麟德年间,光启中乱军入城,焚毁了一部分,这七八年累次修复,才勉强填补上。是朝廷的国宴厅,安史授首,代宗在此大宴将士近4000人,廊下还可布置3000个座位。”
名副其实的唐宫第一大殿,挤一挤容纳上万人没问题。
“广,大,威。”朱邪吾思微笑赞叹。
她生活过的地方有四個,老家阴山神武川、敕勒川那一片,还有鸦王小时候放羊的金城镇,哈哈。接着是东受降城更东的草原,被贼父牵连了——乾符年李克用造反被朝廷击败,带着家族流亡鞑靼避难。
最后才是太原。
巢贼退出长安后李克用获任河东节度使,把家人接到了太原。
这次朱邪吾思远嫁圣人,一路千里,见识了晋、绛、同州和波涛黄河的风光,看了华山、骊山、新丰鸿门宴故地,走到长安郊外,站在灞桥上感受了诗文中常提到的灞桥折柳。
今天又到了皇宫第一宏壮大殿,心头新鲜感正强烈。
望了好一会,她才叹息道:“可惜被贼人烧过。”
呵呵,圣人但笑不语。
看来岳父没把自己的黑历史告诉儿女,导致现在被不知实情的宝贝闺女唾弃为贼人——当年收复长安后就是岳父带头在皇宫狠狠发财呢。三镇乱军薄城,抄略宫市,也有岳父的“功劳”。
先帝恨极了他,动不动就破口大骂独眼龙。
“陛下、夫人。”拾级而上,百官、将领、军士纷纷摘下帽子,对他们躬身。
这样的场面朱邪吾思早就在王府看过千百遍,小意思——王师在后面綴着尾巴疯狂追杀,客居鞑靼被人暗算,太原城下数万将士振臂高呼,她这十七年经历的风风雨雨很多。
她伸手虚抬,徐徐环视一圈,浅笑道:“公等不必多礼,今后还需诸位鼎力襄助,与我一家同谋中兴之术,共享荣耀富贵。”
百官面面相觑,与我一家?哪个家……
这沙陀女入宫才第二天,就以女主人自居了?是不是李克用那贼人偷偷教过啊!瞧那镇定、强势的表情,以后生了儿子,估计还会染指皇后大位。
李存贞、赫连卫桓、拓跋隗才、康令忠等人交换眼神,非常得意。
看到大王的女儿,朝臣便如此拘谨,若是大王亲至,岂不是要吓得连夜而逃?
哈哈。
入麟德殿,被礼宾官引导在蒲团上跪定的官员、武夫直起背,看向走在殿中道的圣人。
“开宴饮。”携淑妃何氏、贤妃朱邪氏两位正一品妃嫔在宝座上坐定后,俯瞰着规规矩矩坐在位置上的千余人,圣人对御史下令。
与影视剧不同,大型宴饮与朝会一样,也有专人主持秩序,皇帝是不会管的。
“坐。”今日担任宾官的是祠部郎中赵光逢,他按下笏板,示意众人复座,然后宣布道:“麟德殿宴饮,公卿不得上奏,勿吵闹,勿酗酒,勿奔跑,不得直视圣人,不得进入百步内。”
小王松了松身子坐下,这种场合让他有点点紧张。
圣人往那个高高的龙椅上一坐,珠帘一拉下,注视着殿内所有人,便与平时的气质截然不同。
让人……畏惧?
这时檀板一响,表演开始了。
太常寺的乐师各自就位,手按乐器。百余妙龄女子从左右屏风后走出,上来摆了三个千手观音,移形换影之间,衣袂飘飘,引来喝彩声一片。
随着丝竹琵琶交响奏乐,不少痴汉跟被踩了尾巴的狐狸似的,充斥着侵略性的目光在舞姬和乐师身上逡巡,像是上了头,要喷出火来。
歌舞完毕后,百余武夫搂着裤腰带上场,作角抵戏。英武、龙捷、侍卫亲军义从都、从直诸军都选了勇士。
见状,朱邪吾思招手唤过赫连卫桓耳语了几句,让他把主要军官叫过来。完了歉意的看了眼淑妃,道:“我与圣人到后殿去一下,且稍坐。”
“不妨事。”淑妃吃了杯酒,脸蛋发红。
“三娘,我去去就回。”李晔看出何氏情绪不大对劲,酸溜溜的,拉着她的手柔声哄了几句:“我有苦衷,等这段时间忙完,我们一家安全了,以后就多陪陪你们母子。”
说完捧着她的手轻轻一吻。
何氏看着圣人,眸子里隐隐泪珠涌动。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很害怕圣人抛弃她,让她孤儿寡母余生在掖庭局的冷室度过:“莫要忘了梓州许下的誓言,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淇水无岸,隰也无泮。”圣人拍拍她的手背。
……
后殿光线非常差,也没点灯,让圣人在蒲团上坐下后,朱邪吾思并排与他跪定。
没过一会,嘴角一颗大黑痣的赫连卫桓走进来,身后跟着文职武官三十余人:“夫人,到了。”
黑鸦军十将康令忠、横冲都列校拓跋隗才、郡王府武官耶律崇德、进奏吏李袭吉、牙将枭,义儿将符存审、安定宗、扎猪等,一个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在圣人夫妻面前站得满满当当。
圣人好像猜到了朱邪吾思要干什么。
朱邪吾思本不想这么唐突,无奈父王一再交代,秦晋千里之隔,务必让圣人留下这些人。
一一扫过在自己面前恭谨有加的大小将校,朱邪吾思道:“圣人,十一兄只带四百骑回太原,他们和剩下的勇士暂时就先不走了,希望圣人让他们留在我身边,充作护卫。”
“可。”圣人果断点头。
只是这些个武夫,朝廷真能制得住么,发起狂来只怕比小王还惊骇人。
“如今我与圣人同进同退,你们也就是天子之臣了。”朱邪吾思看了看身边的圣人,目光最终落到赫连卫桓等人身上,斟酌着措辞说道:“圣人看你们远道而来,专门设宴饮接风洗尘。现在,你们去以君臣之礼跪拜他,就像平时对父王那样。”
“是。”
于是一起跪地,在赫连卫桓、康令忠的带领下对着圣人叩拜,口呼:“陛下!”
圣人沉默地举起右手:“都起来。”
一声声“多谢陛下”之后,赫连卫桓等人纷纷站起。朱邪吾思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于是又逐一来到圣人面前,单膝跪下,捧着李晔的足行礼,跳胡旋舞称贺,自我介绍。
“臣赫连卫桓,吐谷浑散于蔚州的杂胡。”
“臣康令忠,楼烦岭人。”
“臣李存审,原河阳军列校,本姓符,陈州人。”
“臣拓跋隗才,中受降城大和川人。”
“臣扎猪,李振武的养马奴,因善骑射被司徒拔为牙将。”
“……”
扎猪……岳父手下的人还真是鱼龙混杂啊,圣人还认识了一个叫“枭”的不知道哪部的胡人。
唉,也不知道留下这些人在京师到底是福还是祸。李晔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下意识的在观察圣人。只是少数几个人笃厚,比如那个叫李存审的美男子,低着头站在那一动不动。
似乎心情不佳。
事毕,朱邪吾思挥挥手:“出去继续宴饮吧,勿要酗酒丢人,听到了么。猪儿,尤其是你。”
“是。”众人散去。
想起在进奏院了解到的诸多宫中秘情,想起昨夜床闱中李郎的温柔爱抚,想起那一抹刺痛和滴滴殷红,那一句三晋彩云降长安,李郎好思朱邪颜。
朱邪吾思双手捧着圣人的脸,注视着内外受制的圣人:“国无外患,必有内忧。外忧不过边事,尚可预防。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四目咫尺相对,感受着彼此身体发出的热气,圣人耳根子一红。
罢了。
这也没人,任她弄吧。
讨好这个媳妇的欢心是眼下的政治。
等时机合适,就借着东风灭了家门口的岐、邠恶贼。
卧榻之侧,岂容茂贞、行瑜之辈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