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渼陂湖与李瓒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涝河西畔。

“日出东沼,入乎西陂。”

渼陂湖是一个大泽,周围十四里,水深不可测。蒙蒙小雨下青坡如黛,水面波涛浩渺,菱叶荷花盛放。杜甫“长安十年”失意时,常常来渼陂湖钓鱼,散心。岑参在这撩过妹,写出“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韦庄进士落榜后,一个人在湖畔漫步寻花,排挤愁楚。

关中最美山水处,是为渼陂湖。

“哗!”一行白鹭钻入泽中,长喙叼起挣扎的鱼儿。正待落岸享用,瞥见丛林里一物,瞬间振翅翱上青天。

“吱吱……”蹲在草丛里的野狐望了一会,失魂落魄地走了。捕猎太难,这几日附近的肥兔不知何故消失了很多,似乎都藏了起来,害得它吃了好几顿的蛇、刺猬、老鼠……本想伏击鲜美的鸟儿开开荤,可惜暴露了。

忽然,野狐顿住脚步,竖起耳朵,貌似在侦听什么,小眼珠同时四下观察——地皮上传来若隐若无的隆隆声!

“咚!”几個箭步,野狐窜上一棵茂密的柏树,不敢动弹一下。

未几。

一群“大猴子”骑着马掠过湖边,随后抄起弓弩射杀拽在藤蔓上咋咋呼呼的金丝猴。

两只倒霉的金丝猴中箭,被冲过树下的“大猴子”半空接住,抛入大泽中。

“彻!”一记鞭响,一声突然炸喝。

咚咚咚咚,地皮立刻抖动哆嗦,密密麻麻的人马从薄薄雨雾中冲出,身上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汗臭。树枝哗哗作响,鸟兽纷纷逃亡,头也不回奔入密林深处。

“上西面山坡!”

骑队缓缓减速,涌向渼陂湖西面的沙屯坡——从这,正好可以居高俯瞰岐贼的马队。

英武军、从直军、义从军11000名步兵大队已在天井寨列阵,这一带是鄠邑粟裕陂丘陵以北的广袤平原,岐人东犯的必经之路。万余精兵由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教练使王从训统领,在那里依托天井寨当贼通道。

至于圣人,则与龙捷军左厢使张季德等人率骑卒主力绕道至渼陂湖,侦查敌情。

龙捷军6000骑士人马具甲,握马槊。骑弓带了,但一人只带了不到十根箭。时代流行的重型突阵骑兵——步兵击槊不太行、队列混乱、军士意志不坚,就等着被正面踹阵吧!

赫连卫桓、康令忠为正副指挥的龙兴都1100沙陀骑承袭了代北人的军事风格——能轻松虐杀你,何必拼力气?此次奔袭战,见已有龙捷军六千重骑兵,赫连卫桓放弃了笨重的马槊,携带短枪、骑弓、双刀。箭相对较多,射术好、力气持久的骑卒有带了三十支的。其打法从他们这一身装备就能看出来——远处骚扰,近身快战,恶心你。

你一列阵,他们就退,你一动,他们又来——是不是像鹰隼调戏鸡崽?

枭、符存审分掌的1500豹子骑有点杂,拿斧的,用大斩刀的,提钩镰枪的,挥铁骨朵的,耍狼牙棒的……

花队!

在鸦王手下混嘛,常年与成德、幽州、魏博、宣武诸镇作战,武夫们的专业技能很多样性。

以上,龙捷、龙兴、豹子三军8600名骑卒都在这了。

“吁……!”圣人勒住缰绳,马儿在一棵桃树下站定,大舅哥何楚玉等数十军校簇拥着他。

圣人眺望山下,却见穹顶下的朦胧细雨中,一望无际的骆驼、挽马、骡驴荷担着大车、粮食、兵甲,正沿着大道缓缓前进。自带的粮草兵甲,抢来的财货,都在这里了。队伍极长,车马极多,绵延到了远方看不清的雾中,视觉上简直骇人。

大队各色衣甲的步骑军护送着马队,看数量超过了万人,但也止步于此了——他们要想击溃在天井寨挡路的王师,就不会留太多兵顾腚。辎重固然极度重要,可都来守财,正面的仗还打不打?

“军乱而制度不乱,好贼子。”赫连卫桓骂了一声,颇感意外。乱军他见得多了,岐人这种奇葩还是头回见,真是开了眼——要造反,你他娘就全军压上啊,打赢了还差财货?

“岐人贪财。”符存审下了个结论。在他看来,不战兵全出以图正面破敌,反而分出兵马保辎重,实属野战大忌。正面得胜,辎重谁也抢不走,输了,还想保住财货就怪了。

正常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岐人不会想不到。如此任性,重利到这个地步……败军之相!

圣人握了握拳,脸上有些充血发红——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数万人马前后缀连行军,冲击力有点强。这还是几万人,要是十万、二十万、五十万……再深想象,若是十几万人混战,怕是更震撼。这种环境下,平时无论多么老实巴交的人,恐怕都会爆发出兽性。

“乱军在整队。”何楚玉凑上来,望了一眼山下乱哄哄的马队,似是提醒诸将地说道:“应该是斥候被拉网捕杀驱赶后,预感到了危险。可趁其立足未稳,突袭之。”

“轮毂未乱,人马有序,但没有列阵……这帮狗奴在煎熬,哈哈。”赫连卫桓眯着眼睛看了会,大笑道:“继续走,又怕途中遇袭。不走,又耽搁。好个骑虎难下啊!要是俺,就直接扔了财货,全军压上。”

“陛下,再等等,待岐师放松警惕。”瞧着圣人因亢奋而潮红的脸庞,嗑动的牙关,符存审担心圣人冲动,提醒道。

“我知道。”圣人平复了一下心情,吩咐道:“全军喂水进食吧,补充体力。”

于是军士们纷纷拿出干粮,坐在马上快速吃起来,同时从袋子里取出豆料给战马加餐。一会要冲锋,可得随时处于饱食状态。

圣人也抓了把黄豆喂进嘴里。

……

走了四天,衙内铁斧都指挥使李瓒相当疲惫了,捂着嘴连打了个几个哈欠。他不想来长安,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只愿家人平安,过着赏花看雪的小日子,可惜军士们不听劝——废了他这留后,另立节度使。眼见大势不可违,于是他自请为大军押运辎重,谋了这个好差事。

一路磨磨蹭蹭,缀在车队的最后面缓缓前进,就等前方败报传来,他好调转马头奔回凤翔——大军的死活他不在乎,这帮孽畜全让人杀了他也不会心疼,还要拍手称赞。

扫了眼喜气洋洋的军士们,李瓒赔了个和善的笑脸。

“啪!”一名骑卒过路,看见他的模样,抬手一鞭子甩到脸上:“俺凤翔怎出了你这孬货?”

军士们一阵哄笑。

李瓒捂着脸,低着头站在那。

堂堂大镇衙将,被一个大头兵当众抽脸辱骂……鼻子一酸,委屈的泪水就要涌出。好在,他知道这只会惹来更多奚落,只是咬牙强忍。

“还杵着作甚?下令去啊!”见李瓒不吭声,骑卒怒火更甚,唰唰又是两鞭子当头打下:“散出去的斥候都没回来,怕是有王师半道而击,你什么事也不做,想害死大伙吗?”

“传令……”李瓒沙哑着喉咙,做出安排。

“再敢拖延,斩了你。”骑卒撞开他,撂下两句威胁性的话语后,扬长而去。

虽然也有骑卒这样警惕的武夫,但大多军士心态施施然——他们年前跟着李茂贞在京郊快活了一波,见识过神策军的无能——跑到光化门下朝圣人射箭,都不敢出来交战。一群鼠辈!

这次出征,大伙已经进抵到了渼陂湖,离长安不过五十里,然而只有前面天井寨有部分王师在阻遏,可见神策军还是那副熊样。

在主力军开赴天井寨接战后,大伙便放宽了精神,等待捷报传来。至于斥候回没回来,那不是大伙操心的事,或许是急着到村里开荤了吧,或许是累了在哪里睡着了吧,或许是被人杀了吧——大伙不是游奕使、节度使、兵马使,莫要为上官操心。

至于王师半道而击,来了那就依车而战呗,谁也不是新兵蛋子,有甚好怕。没来就休息吧,押着马队慢慢走,到了京郊也才好有精神干活呢。

于是抖蓑衣的抖蓑衣,拍头发的拍头发。还有不少武夫卸下甲胄爬到大车上躺着,跷着个二郎腿哼哼。也有一些人脱得赤条条的,找出干衣服换上——下雨了,身上或多或少有点湿,得小心保暖,不可受了风寒。

军官们看到,有的提醒不要脱甲,防敌之心不可无;有威望的张嘴呵斥,跟杀材们吵闹。

大部分选择装死。

打得赢,就一起到京城潇洒。输了,各凭本事逃命去也。

午时将末,原本的蒙蒙细雨变密变大了,军士们找出蓑衣披上。这么泥泞的路,这么糟糕的天气,神策军疯了才会出来找死吧——嘿嘿,远在岐山的他们消息不灵通,还不知道神策军已经全部被解散了。

李瓒孤零零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抱着膝盖。斗笠遮住他的半边红脸,对着不远处雨雾中的山坡发呆。

既期待着在天井寨交战的自己人打赢,好满足匹夫们的欲望。

又渴望天子吊民伐罪……

可神策军那群饭桶,朝廷怕是不敢。

王师……会来吗,会来救自己这些在水火中煎熬的忠臣吗。

唉。

“都头!”副将鱼多祚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指着东北方向的高高丘陵低声喊道:“你看。”

李瓒双手卷起放在眼睛上,看去,却见那丘陵上突然鸟雀惊飞,一队背插认旗的游骑从林子里冲了出来——在雨水的冲刷下,浑身铁甲焕然一新。

脑袋罩在严密的兜鍪里,手握钢刀,一动不动杵在那,望着山下宛若木偶。

“斥候?……”李瓒试图安慰自己,但理由太荒唐了,自己都不能接受。

一片小树被踏平,林子里又钻出数十骑,同样人马俱甲,只是这次看轮廓拿的是马槊。

雄鹰受惊,高高腾飞。

“嘶……”李瓒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一,二,三……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三,三十三……

他很快就数不清了,大概只是十几个呼吸,山岗上已站满了骑卒,且人数还在持续增加……

得有几千骑吧?

“都头……”鱼多祚咽了口唾沫,整个大脑一片空白——这他娘到底是谁的骑兵?是夏人来勤王了,还是泾、蒲、陕、金诸镇?

不等多想。

骑卒们开始分批次、有序的行动,就像汹涌起伏的山洪。

“来了来了!”鱼多祚尖叫,拉着李瓒的手臂就走。

“昏了头?”李瓒拍了拍好兄弟的脸蛋,悄声道:“这么多骑卒,总有几千。往哪跑能活?快,快去给王师带路。”

“老子受够他们了!”李瓒摸了摸还隐隐刺痛烧灼的面部,咬牙道。

“好,好。”鱼多祚握了握李瓒的手,绕了个路消失在已经乱哄哄的鼓噪队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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