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牧云录全章

风云引

楔子:传说的诗篇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七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前人播种后人收,无非是龙争虎斗!

巍巍华夏,浩瀚神州,壮丽的山河间漫漫五千年生息劳作,孕育了无比灿烂的东方文明。无论白山黑水,塞北江南,高至庙堂,远到江湖,无数的奇人异士英雄豪杰如银河群星般闪烁,照耀着悠悠流逝的历史长河。九州大地,人杰地灵,万里山河千年中国,是一个“异人的国度”。

而在那名留青史的人物之外,那华夏九州的荒川草木、繁华巷陌中又不知埋没多少奇侠隐士、才子佳客。当岁月流逝,传说渐变得缥缈,那些本该是历史天空中最璀璨夺目的星辰人物,也在有意无意中被历史的烟云遮盖,渐渐模糊。

就在这样群星璀璨的浩荡东方历史中,有这么一个年代。这年代和这片土地上其他兴亡交替的王朝基本没什么不同,皇帝重臣居庙堂之高,侠客百姓处江湖之远,功名利禄,士农工商,都在为各自的生存目的孜孜以求。

就如永远都在重复的历史一样,这个年代中,在那些歌功颂德、繁华锦绣之外,大多数人过得并不快乐富足。占人口最多数的平民百姓,要面对土地低下的产出,要面对买卖微薄的利润,要面对雷鸣闪电暴雨山洪的天灾,要面对广袤山野中的豺狼猛兽,还要面对多如牛毛的杂税苛捐。

因为生活苦难,宗教便盛行;佛教、道家、神巫、鬼门,宗教如此繁盛,甚至某个乡间的老伯阿婆偶尔“鬼上身”,也能号召乡里拉起一派教门。五花八门的教派流传于民间,某种程度将小老百姓们艰难困苦的生活稍稍熨平;于是对它们的存在,官府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放在心上,不放在眼里。只有当哪个吃饱撑的神棍天真到真以为自己可以号召人民夺取权力,这时官府才派出大军,动起刀兵,将这些鼠辈妖人一举荡平。

所有的这一切,都似乎与其他朝代大同小异;只有一件事情略有不同。

据这时候的民间众口相传,当今王朝中真有那些本来只存在于传奇小说中的“剑仙异士”。他们大部分被朝廷征辟,具有天生的异能,据说能发现并唤醒世间少数具备灵性的刀剑兵器,能让刀有魄,剑有魂,随心所欲,凌云御天。若他们与人对敌,可以以一敌千。

在这些有鼻子有眼的传言中,还说如果哪家少年少女被发现有这样“神赐”的异能,便会被官府重金招去,一步登天,从此那高官厚禄车马仆从源源不断滚滚而来!

当然,在这样的街谈巷议里,也有些扫兴的传言,说是先前被征召的剑仙,为了占据高位,独擅专宠,不仅会陷害地方官府报上去的天赋神童,还会主动派人去四乡八野暗中搜寻有剑仙苗头的幼孩,一经发现,格杀勿论,十分残忍!

对这样一个莫衷一是、还让人有些不寒而栗的剑仙传闻,老百姓们其实更津津乐道于另外一个故事。他们说,别看现在日子过得清苦,今天被这欺负明天被那压迫,总有一天在那云空之外的仙人国度,会派下无数背生洁白双翼的羽灵雪女,执着发光的神剑,飞舞于九州的天空,降下漫天神雪,轰遍四野雷霆,让万里神州的山川变成冰天雪地。所有的恶棍被冰雪冻毙,所有的贪官被天雷撕碎,无论邪魔还是恶鬼都被神剑杀死,到那时这世间再没了丑陋邪恶,所有的好人都会劫后余生,在圣洁冰雪洗礼过的土地上过上美满富足的生活。

传说中这样能够让神州浩土劫后重生的仙人国度,名叫“雪云之国”。

天之外雪云之国的传说如此深入人心,以致于那些本该是雪灵仙神格杀对象的贪官泼皮,也同样津津乐道、深信不疑。每当官场上被对手打击,或是街头巷尾争地盘被更强的势力打败,他们都会咬牙切齿地诅咒:

“咋不让雪云国的仙女劈死!”

而蓬门小户的平头老百姓们,更因这传说便有了寄托。若遇到困苦悲伤之事,他们唉声叹气之余,也记得抬头望望天上,看看那蓝天中洁白的云朵,祷祝一声:

“雪云国的仙女们,你们看到了吗?快来管管吧……”

望着那悠悠的白云诚心祈祷,即便那白雪般的云朵中从未降下什么羽灵雪女,他们的心灵也忽变得平静祥和,脸上重现笑容,继续投入到艰难的生活中。

略去这般民俗絮语,话说这一天,正是阳光普照,天气晴好,万里如画江山中,就在那风光奇绝、烟笼雾锁的长江三峡里,两边峭壁对峙的湍急江水中正顺流行来一只狭长的凤首楼船。春季里的长江三峡,崖岸雄奇秀逸,江水泱漭磅礴,偶尔就是有皇家的楼船巡游也非出奇之事。只是,今日这装饰繁丽的凤舟船头上,却立着位平民打扮的美貌少女,貌若及笄之龄,头戴着荆钗,身穿着布裙,装扮颇为寒酸。看这女孩儿,光打扮已然与皇家巨舟格格不入,现在却还一手叉腰,一手指天骂地,跟面前几位袍服华丽鲜明的武将文臣大发脾气!

第一卷 冰雪仙子落江湖

第1章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那凤舟船首的少女一顿雷烟火炮般的斥骂之后,便想转身离去,却不防身前那些被骂得哑口无言的华服官员们,相视一眼,竟忽然一齐跪下。

“公主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也不知这乔装打扮的公主要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竟惹得这些忠心的臣子们五体投地,一边苦谏,一边痛哭流涕。

“哼!”

见他们这样,那公主冷若冰霜,哼了一声,也不看地上众人,一双凤眼只盯着远处江岸上的青山绿树,面无表情地说道:

“嗯,本公主在想,你们这般阻挠,是最近胆儿肥了呢,还是忘记本公主手段呢。”

豆蔻少女一句冰冷话语说出,那些跪拜在地的臣子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竟一时没人敢说话。愣得片刻,他们中才有位头发花白、面貌清矍的老臣子颤巍巍直起身子,仗着胆跟公主禀道:

“公主殿下,请恕老臣无礼,即使将来斧钺加身,也不得不说了!”

“喔?”

老臣子这般一说,那本来悠悠望着远山的公主,顿时娥眉一挑,朝他射来两道冰冷的目光。

“……”

这位被公主漠然逼视的老臣,看朝服打扮应是个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而相由心生,即使在惊惧之中,那面容神色方正刚直,让人一望便觉德高望重,不由不肃然起敬。只是,正是这样威德并重的耆龄老者,现在被小上几十岁的公主一瞧,忽然又觉遍体生寒,口角嗫嚅,刚才酝酿了半天的话儿一句都说不出。目瞪口呆了片刻,他才惊魂甫定,稍微清醒,便又在耿耿忠心支持下继续冒死直谏:

“公主,实不怪得臣等劝阻。公主您一人易服去三峡沿岸巡访,此事实在太过危险。微臣久在川蜀,知得本地有言,‘夔门天下雄,剑门天下险’,三峡长江一带到处是激流险滩雄崖峭岸,若是公主有什么……臣等万死莫恕!还请——”

生怕说不完这番话便被拖下去暴打的忠心老臣子,如竹筒爆豆般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希图能让公主回心转意。只是千忙万忙,他这话还是没来得及说完。

“住口!”

只听一声娇叱,那冷面公主凤目斜挑,乜斜着地上老臣,毫不客气地喝道:

“伍元昭,你闭嘴!”

“你小看本公主?你不知本公主自幼受上百仙师传授?就是对着千军万马也不怕,你还担忧,是不是不想活了?”

叱责到这里,柳眉凤目的少女又将这“伍元昭”上下打量一番,冷冷说道:

“伍元昭啊伍太守,你不提川蜀我还差点忘了。我且问你——”

少女口气居然忽然变得柔和:

“上回我交待你寻找的神狩弓之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这……”

蜀郡太守额角忽然冒起汗来。

“喔……”

公主的神色还是一样温柔,上前一步,俯下身,对体似筛糠的老太守说道:

“伍元昭,请你告诉我,我的公主封号是什么……”

“……臣……不敢直呼……”

“哼!是‘定国’!”

刚刚柔和面目的公主顿时变脸,飞起一脚将面前老人踢翻在地,涨红了脸舞着手叫道:

“好个老匹夫!你倒有礼,却是无能!定国定国,你不给本公主找来神兵利器,本公主怎般定国?!”

一边暴躁吼叱,公主一边乱踢乱踹,直将这白发苍苍的老人踢得满甲板乱滚!

见得公主暴怒打人,刚才还跪拜死谏的臣子们忽然噤若寒蝉,勇气荡然无存,眼瞅着同僚被羞辱打骂,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这时候,也不知是否因为暴躁打人时那气氛总归不一样,空气犹如霎时凝固,顿时一位在旁边捧盘侍立的宫女被惊得面色发白,手一软,玉盘一侧,一只白瓷杯从盘中滚了出来,“啪”一声掉在地上,转眼摔得粉碎!

“嗯?!”

就如一头凶猛母兽般,正踢人踢得脚顺的暴烈公主一听身后瓷杯碎响,霎时住脚,猛一回头,两道目光死死盯住那闯祸宫女。

“你站好!”

“鞭来!”

简短的两个命令,转眼这公主便黑牛皮鞭在手,二话不说便扬起来,狠命地抽打起那个失手宫女!

“噼、啪!”

“噼、啪!”

公主专用的牛皮鞭永远蘸水,随时准备奉上;此时这皮鞭死命抽在这绿衣宫女身上,隔着单薄的纱裙直激得细嫩的皮肉“噼啪”作响。皮鞭每响一声,地上的那些官员便浑身一个激灵,好似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

这般鞭刑之时,那定国公主如疯似虎,挥鞭如风,直打到十鞭上才堪堪住手。

等她打完收鞭时,受罚的宫女已然皮开肉绽,一身绿裙变成破烂红袄。纵然浑身剧痛鲜血直流,那可怜的宫女却仍噙着泪咬着牙站在那儿,努力端平手中玉盘,身形始终不变。见她如此,公主心下可惜道:

“罢了,当初何必定下一次十鞭的规矩。现在这些贱婢滑溜起来,就是不肯再多打破一只杯子,十分不爽。”

不过,虽然略有小憾,打过这番鞭子后蛮悍的公主毕竟心情舒畅不少。于是,接下来那个军中向以胆色闻名的长江水师副统领朱横江朱将军仗胆继续苦谏时,定国公主竟出奇地没再发怒。

“呵呵呵~”

真个喜怒无常,手中仍拿着血迹斑斑的鞭子,定国公主竟笑了起来:

“朱将军,你说我即使要去,也多带点人手?”

“是!”

面目威严的年轻将军挺身跪得笔直,短促有力地回答。

“噢~”

换上笑脸的公主,展开如花的笑靥,星眸微瞥,咯咯笑道:

“可是朱将军,你知道本公主向来讨厌臭男人。这世上除了父皇,就没一个男的是好东西。这样的话,你帮我看看,这船上有什么能跟我同去帮得上忙的女子……”

满面春风地说到这里,公主已扔掉鞭子,出手如电般劈手揪住那刚刚受罚的宫女耳朵,将她猛地一拉,一个趔趄扯到年轻的水师副统领面前。

“这……”

闪身避让着从那宫女手中跌落出来的杯盘,朱将军看着身前这个可怜的宫女,想起公主的问题,一时张口结舌,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嗯……不如这样吧。”

正当年轻有为的将军努力思索着对策,那公主已然又说话:

“朱将军,你来看——那边江流中的青石礁岩上,正生着鲜黄的野山菊,本公主甚是喜欢。”

轻言浅笑的公主正是娇艳绝伦,笑吟吟道:

“本公主也常听人说,朱将军你水性不凡,你这就入水渡江去替我摘来那丛山菊花。如果在一刻功夫之内能摘到送给我,我便重新考虑这私服出巡之事。”

“好!”

听得公主之言,水师将军正是受宠若惊!被出名刁蛮的公主这般笑颜相对,甭说是跳水渡江,就是刹时让他去死也值当。当即朱横江便高声答应一声,弹身而起,也不解去身上衣甲,便奔到船舷边,高叫着“请公主等我花来”,话音未落已“扑通”一声跳到湍急江流中。

到得江流里,满心荣幸的水师将军一会儿仰泳,一会儿凫水,一会儿潜游,卖弄着五花八门的泳姿,巧妙地避开一个个湍流中凶险的暗礁漩涡。汹涌波涛中,很快他便游出七八丈,朝着那块如怪兽般矗立江中的礁岩奋力游去。

“公主……请等着末将的花……”

劈波斩浪的水师将军,能这般不顾危险地奋力凫游,主要支撑着他的自然是那片赤胆忠心。只不过,在雪白江浪中舍命向前时,朱将军还记着刚才公主那艳光照亮天地的倾城一笑,于是与那险礁激流舍命拼搏时,还有另外一股甜蜜而温柔的动力。

只是,满心欢悦奋力凫游的忠心将军不知,就在他死命朝凤舟船舷南侧远处的江礁游进时,身后那凤舟楼船上已悄然放下一叶扁舟,载着一人,顺着那滔滔的江流直往远方的青山碧水而去。

“嘻……”

扁舟之上,那位如挣脱鸟笼般心情舒爽的公主少女,驱舟下行时,偶尔回眸望望来处的烟涛白云,便得意地自言自语:

“朱横江、朱横江,你以为本公主看一头猪横江,有意思么!哈哈哈~”

到了没人的地方,公主放肆地狂笑,再不顾及丝毫的皇家仪态。

两岸青山遮不住,一叶轻舟下九关;平民装束的公主快然之际,忘了所谓“乐极生悲”。江天云水中,放肆地仰天嘎嘎大笑的年轻公主,只顾得洋洋得意,浑没察觉到前方那看似不太湍急的江流中,略显浑浊的江水里正有一排黑黝黝的暗礁,如同黑夜潜藏的狼群一般默然无声,犬牙交错地等在前方!

离了豪华的凤舟,在这小舟上轻飙疾进,肆无忌惮的天之娇女更觉得快活。

江风从四面涌来,浪花跳上发髻,听着水浪风涛的声音,就恍如自己穿梭在天宇。迎着呼啸而来的强风,她张开了双臂,拥抱那雀跃的风息;头上的荆钗早已扔掉,一任秀发青丝在风中飞舞,洒洒飘飘。

在大自然急水流风中,一贯好动的帝女忽然少有的宁静。驱着轻舟在浪尖穿行,她闭了眼睛,意态恬娴,用肌肤感受千丝万缕的风息,用耳朵辨别跌宕起伏的浪涛,一瞬间仿佛融入这造化自然,一舟,一人,百浪,千风,万山,与倏忽过眼的云天飞鸟融为一群。

刁蛮公主这样感触自然的静思并没有持续。震耳欲聋的江涛声中,她忽又兴奋起来,睁圆眼眸,把足下扁舟当作艨艟旗舰,左右激流想成万舸争流,在澎湃的金鼓声中勇往直前,浩浩荡荡着向东方冲锋。旌麾指处,所向披靡,居高临下时威风凛凛,她傲慢地睥睨这颤抖的江湖。

这样立在扁舟船头的“女将军”,志得意满沉浸在自己想像的惨烈战争中时,却只顾得顺从己意的流水风波,忘了这战争中还有敌手。远处江中那一排交错的暗礁终于到了眼前,似一群在潜伏深草已久的猛兽,狞笑着奔腾着迎上疾进的扁舟,将它粗暴地拦截。

“砰!”

一声闷响,小艇转瞬翻覆。紧接着一连串脆响闷声,看似坚固的皇家舟艇转眼就在错落有致的礁群中粉身碎骨。

“……”

猝不及防下,翻身落入水中,这时公主才知这一江春水的真正温度。被春江彻骨的寒凉一激,公主打了个喷嚏,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从江底忽然涌起的一股暗流裹入,急速旋转着向旁边坚硬礁石冲去。

“冰华乱舞!”

生死关头,悍勇的公主岂甘就这般束手就擒?被漩涡裹住,一觉得身不由己,头脑清醒身手敏捷的帝女立即使出浑身解数。一声娇叱,转眼身边飞速旋转的水涡凝结变慢,原本圆转自如的水流瞬间多出许多雪白的冰晶,很快降低江漩的速度。

“哼。”

眨眼便稳住身形的公主,见自己还在朝一块黑黢黢的礁石撞去,哼了一声又是一个法术出手——

“火凤燎原!”

霎时一团凤凰形状的火焰从雪白的江浪中脱颖而出,朝那块猛兽般的黑礁迅猛扑去!

“轰!”

只听得一声巨响,刹那之后那巨大的礁石已不复存在。

“哼哼!”

“想跟本公主斗法?”

落水之时,素性暴戾的公主仍有闲暇得意洋洋,自夸自赞,倒好似跟谁赌气,又如打了胜仗一般。

“嗯,胜了这一阵,还是赶紧上岸,找个地方晾衫。”

尽管一直觉得自己虽然细皮嫩肉身骄肉贵,其实能吃苦,但现在浸泡在这样暗流汹涌的冰冷江水中,也觉得十分不舒服。正当公主打定主意,却谁知浮在江水中刚一转脸,却猛然只觉得“怦”一声剧痛袭来,霎时自己那脑袋几乎就像要裂开!

“坏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天旋地转的天之娇女正看到一个圆头圆脑的青色礁石从眼前闪过,转眼便消失。

“呜……”

“月落洞庭……”

这是刁蛮无礼的公主彻底丧失知觉前,最后一个来得及施出的救命秘术。

第2章 天女落凡尘,万事皆因缘

万里长江萧萧而下,到湘鄂之间分流入一处浩瀚的湖泽。这湖泽浩淼辽阔,周围一千余里,碧波渺渺,迂回浩荡,水中有山,湖中套湖,风光瑰丽磅礴,正是古往今来华夏大地第一湖山胜地。“三江五湖,洞庭巨丽”,这样的湖泽正是洞庭。

千里洞庭古又称“云梦大泽”,只因其水波渺弥,上下千里,气接云空,如梦如迷,故有云梦之名。

占地千里的云梦洞庭,向北以松滋、虎渡、藕池、华容四河与长江相连,向南则有湘、资、沅、澧、汨罗五水注入,南通北达,气象万千。洞庭以南五水之中,又以汨罗风光最为秀丽。三月里,汨罗河沿岸芦苇青青,桃花夹岸,河流曲曲折折,在注入南洞庭前于一座小城罗州之外盘缠而过,形成许多河湾,澹碧宁静。阳春三月,桃花映水,诗人说“桃花流水鳜鱼肥”,“蒌蒿遍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样温暖和煦的春日中不仅是河豚鳜鱼,汨罗河湾中许多肥美的鱼儿都蠢蠢欲动,在解冻的河流里产卵觅食。

话说这一天早晨,太阳还未升起,罗州城外无数汨罗河湾中的某一处中,已有一位少年手捏着细长的鱼叉,小心地隐身在晨雾芦苇里,屏气凝神盯着芦叶间那片平静的河汊。芦苇丛中的少年,看年纪约在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面容端正。他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粗布小衫,打着四五个补丁,腿上的黑布裤腿高高卷起,弓着身,赤着脚,站在淹过脚面的浅滩河水里,也不怕河滩螺壳戳脚。

看他这身打扮,显然是位乡间普通的贫民少年。如果实在要寻出些不同,便是此刻少年紧握鱼叉的双手,手臂上青筋毕露,手腕不时微微转动,显得甚是强壮灵活。除此之外,若仔细看时,便会发现这持叉少年拧着眉毛凝视河面时,神色呈现出同龄人少有的肃穆专注。眉宇间一缕英气浮动,嘴角微微向上斜挑,流露出这一年纪少见的悍勇之气。

早起专心叉鱼的少年,名叫张牧云,乃离此地不远的罗州城郊一位贫民少年。张牧云自幼父母双亡,早早便在邻里帮助下自立门户。几乎就在五六岁时,当他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半大孩儿,便能在邻里接济之余,上山采得果,下山摸得鱼,自己完全能糊口。等年纪再长两岁,俨然就成了邻里长者,时不时还接济一下村中那几位比他更小的孤儿。等到了现在这十四五岁的年纪,叉鱼少年的活计做得更加有声有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除了杀人放火”,他啥都做。他去汨罗码头卖苦力做船工,他帮邻里大婶去城中卖菜贩猪,他帮纨绔子弟争风打架,偶尔还能在衙门接到活计,帮偷懒的衙役们送信跑差。

除了这些三教九流的谋生技能,这少年竟还能卖字。虽然张牧云早年丧母丧父,家道又早就中落,但据说原来还是个书香门第。当他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后,给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张牧云遗下三间茅屋、满屋破烂之余,还留下一只贮满诗书的书橱。于是努力生存的少年又刻苦自学,去私塾帮了几回工,在河滩泥沙中练了无数字,终于在十岁那年精通读写。此后在他跑腿斗狠之余,遍访罗州城内外名山寺观,帮和尚道士们抄写经书。虽然这活计报酬微薄,但毕竟风险较小,既落得素斋,又省得药钱,正是两便。

少年的这般经历,正是典型的“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虽然他是个没什么势力的孤儿,却一年四季总能找得饭食。这不,阳春三月,河流开冻,他又和河中的肥鱼较上劲儿,下了决心,说什么都要折腾几条回去换钱买米。

此时清晨的薄雾氤氲,天光熹微,被雾气搅和成青白色的晨光里,张牧云不顾满身淋湿寒凉的露水,如一条猎犬般潜伏在一棵桃花树下的芦苇丛里,立志要逮住那条和他斗智斗勇好几天的大草鱼。

“嘿嘿!”

眼光一瞬不瞬凝神注目之时,张牧云心中却也在想着美事。

“嘿……这条大草包,怎么说也有二十多斤吧?否则怎么前日吃了小爷一叉,还能到处游走。”

二十多斤的大鱼,他以前不是没逮到过。那回一叉戳到,因为太大,那大鱼带着叉便跑,还是他立即跳到水中,好一番搏斗才将它拖到岸上。那时因为太大,不好拿,藏在树窠中回家去了菜刀来现杀,当时的感觉简直就是在杀一只小猪。每次回想起这点,少年便十分快活。

想他家中,从来没什么剩菜剩饭,便不养猪,于是他便对那些圆滚滚的猪崽一直充满崇拜之情。所以虽然这时他弓着身子伏低窥伺,十分辛苦,但只要脑海中一想到那圆滚滚小猪一般的大草鱼,他便意动神驰,什么苦都不顾。虽然脸上依旧专注警惕,眼神保持着刚毅,那嘴角边却已不知不觉渗出口水来。

“嘿嘿,来了……”

口角垂涎之时,透过微微摇动的青芦杆叶,张牧云看见那只狡猾的大草鱼终于稍稍现了身形。这贼鱼,正在不远处一动一动地咬着浮萍,贼头贼脑地试探着朝这边靠近。

“嘿嘿……到底还是没小爷精明!”

张牧云洋洋得意,看来这些天他观察没错。这只贪吃的肥草鱼,最喜欢吃这儿桃树上落下的花瓣;只要自己掩藏好身形不让它发现,靠得近了,总能给它一叉!

这般想着,那条在盖满河面的浮萍中一动一动的水迹,终于渐渐行近。因为细小的绿萍被吃掉,渐渐张牧云终于能模模糊糊看见水中那个黑黝黝的身影。

“嘿嘿……”

少年坏笑着,在心中呼喝:

“来啊,来啊!快过来,再近点!”

在白露寒凉的苇丛中如傻瓜般等了一个多时辰,期待了这许多时,终于那令人兴奋的时刻就快到来,这时张牧云不由得心跳加速,气息加粗,手下暗暗使劲,悄悄调整手中鱼叉的角度,让挂着几片青苇叶当掩饰的鱼叉锋齿慢慢对准那水迹指向的成片落花……

“卟~”

就在这紧要关头,张牧云做梦也没想到,正当自己就快狠命掷出决胜一叉时,那只看起来毫无警惕的狡猾大草鱼,竟在自己出叉前的一瞬间,没来由地一甩尾巴,打了个水花,转眼便没入水中再也看不见!

“……”

到手的猎物逃脱,不免恼火,这倒也还罢了,最可气的是这只肥草鱼消失之处,碧绿浮萍中正荡起一阵阵涟漪,那鱼尾扫开的空白水面眼见着便是一个正张口大笑的嘴脸,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失败——霎时张牧云这气便不打一处来!

“不可能啊!”

一时气愣,很快他便反应过来:

“不该这样!”

为了引这条比泥鳅还滑溜的大草鱼上钩,几天前他察觉这处歪脖桃树下是这厮经常觅食之处,便忍着三四天没来察看。这草鱼再怎么狡猾,也绝不可能像刚才表现的那般机警。

“是自己没掩藏好?”

不可能。自家多年的打鱼经验不是胡吹的;就是千错万错,也不可能在这一点上犯浑。

“是谁?!”

诸般念头从心中转过,少年变得怒气冲冲。他直起腰来,提着鱼叉举目四顾,先是怀疑一只还停在青萍上的蜻蜓,接着迁怒那只正从眼前掠水而过的翠鸟,最后则眼光四处踅摸,要看看附近河边是不是隐藏着邻村的敌对小厮,故意起个大早来坏他好事。

这般义愤填膺地搜寻,鱼叉竿打得苇丛啪啪作响,露水四溅,忽然间气愤的少年冥冥中也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谁?”

觉出有些不对,天机灵敏的少年猛一回头,忽发现北边下游的河滩上,不知何时竟仰面躺倒一人!

第3章 富贵恍一梦,花睡憨如莲

“晦气!怪不得今早倒霉!”

见得河上卷来一人,张牧云暗叫晦气,赶紧扔下鱼叉飞也似跑去看个究竟。一边跑时,他心中还一边想:

“不知这人是死是活。若是活的,自然赶紧施救。若死了,便去衙门报案,说不定挣得几文赏银。”

心中转念,很快便跑到那处河滩上。到得近前,张牧云凑近拿眼一看,却是大吃了一惊!

“哪里漂来的女娃?生得恁地漂亮!”

原来仰面躺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妙龄少女,体态修长,模样娇艳,紧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淤泥上。看她靥颊臂足,尽皆晶莹如雪,不知是被河水冲刷还是本来就是那样;细皮嫩肉地置身于浅滩水草湿泥中,便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嫩藕一样。再看她身上衣服,却是一身破衣烂裙,早被河水浸得褴褛不堪,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湿漉漉地紧贴在她身上时,尽显她身躯的婀娜宛转。

“……”

很少见到容貌这般标致的女子,不知不觉中张牧云已看呆;因为嘴一直咧着,不觉又流出些口水来。

转眼清醒过来,抹去嘴角口水,张牧云脸有些发烧,心道:

“吓,咋又流口水。她又不是刚才那条草鱼!”

跟自己胡乱解嘲,他弯下腰来,探着手在少女口鼻前一试,看看她还有没有活气。这一试,却见表面濒状若死的女孩儿竟然气息悠长,正是没死。

见好看的女孩儿还有呼吸,张牧云也十分高兴;又凑近仔细看看,只见少女挺翘的粉玉鼻儿正一张一歙,不仅有活气,呼吸还蛮均匀。这一下他彻底放下心来,也不管什么男女之防,伸出手去一把捉住少女的手臂,使劲摇晃一下,冲她叫道:

“喂!小姑娘,快醒来!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卖力摇晃吆喝了半天,谁知这女孩儿虽然呼吸正常,却始终不醒。看她这懵懂模样,倒好似不是从河里冲来,却是吃醉酣睡一般。见得如此,张牧云也有些挠头,想了一会儿便打定主意,弯腰抓住那女孩儿手臂“嘿哟”一使力,将她提起来搁在自己的左肩上,准备背回家慢慢救治。从河滩回转时,他还不忘向南绕一小段路,捡回那柄刚刚情急掷下的鱼叉,提溜在另一只手中,背着少女健步如飞地奔向家去。

张牧云所居的村子,就叫张家村。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天光也渐渐放亮。等张牧云背着河边救来的少女走到村东口那棵歪脖大柳树下时,太阳已在升出了东天。在旭日霞光中行走,沐浴着明亮而柔和的光线,少年少女的身上涂上一层红彤彤的颜色。

走过了四五里路程,饶是肩上之人体态轻盈,张牧云此时也有些出汗。到了村东口,他便停下来,在村口大柳树下那只半埋土中的石碾前将少女放下,自己坐到石碾上稍事休息。只觉得才是喘了几口气的功夫,朝东望望,便见到那日头完全挣脱了地面,跳到了一竿多高。旭日初升,霞光笼罩,漫天的红光照到身前地上那名少女脸上时,将她苍白的面颊染上三分光润的嫣红。相比先前河滩边出水白荷一般的容颜,朝晖掩映中的少女又显出另一种惊心动魄的妍丽模样。

到得这时,跷着脚儿坐在石碾上的少年终于可以确定,自己刚刚救回的这女娃是自己这一生中到目前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和这名落水的少女一比,以往自己在那罗州城戏班妓楼中凑热闹见到的美女,无论是号称“江南名妓”还是“中原娇花”,无论身材模样都比地上这少女差得远。特别是,虽然这女子形容狼狈,若仔细打量打量,她这样貌中似乎还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即使沉迷,却也不敢轻亵。

坐在石碾上,得出这许多感悟,张牧云不免也有些疑惑。为什么这标致不俗的女子会穿得这一身寒酸的粗布衣服?还弄得落水这般狼狈!

坐在石碾上靠着柳树想了一会儿,他便站起身来,小心地将少女从地上背起,继续朝村西家中赶去。

这时候天光尚然还早,绿树成荫的张家村中已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气。村头村尾家家户户的烟囱中都冒起炊烟,惯于早起的乡村百姓几乎已全都起来,开始准备早饭。当张牧云背着女孩儿快步行走在村中碎石路上时,一路耳中都听得汉子女人们的闲话,小厮的叫闹,“叮呤咣啷”的锅碗瓢盆响动,和头顶树荫中各式的鸟叫夹杂在一块儿,便热闹得如同置身集市。走过几条道路,在一阵夸张的锅铲撞击脆响声中,他又闻到一股麻油炒青菜的香味儿,让他肚中十分饥饿。

“一定是李二丫家!”

喷香的味儿扑鼻而来,挡也挡不住,直引得肚中“咕咕”直叫。忽觉肚中饥馁,他便埋怨这村中富户老李家为何一大早便动油星。一边气愤,一边也加快脚步,很快他就走到村西头自家那竹篱小院门口。推开从不锁闭的柴扉,径直走进东房里,他便在自己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将少女放下。

说起来,这张牧云一大早便扛着个大姑娘进村,若换了旁人,早就围上许多人来看个究竟。不过对于他,村中人却只装作看不见,究其原因只因这少年自幼缺管少教,虽然心地善良待人和善,毕竟桀骜不驯。为了糊口,他常去罗州街头巷尾帮人打架,不少风声传回村里,胆小怕事的村民们便心有芥蒂。有了种种往事传闻,现在眼见着张家后生扛着个半死不活的女子匆匆跑回家,便不知又是给城中哪位富户子弟担下不良之事,大家虽然心里嘀咕,却没一个敢上前盘诘。

于是,等张牧云赶到家时,身后只跟来几个闻声而至的小童,大都是他平时照顾的孤儿。闹哄哄地跟在他身后涌进房里,眼巴巴地观摩了床上少女一阵,有一位七八岁年纪长得愣头愣脑的黑脸胖大小子觉得索然无味,便叫了起来:

“牧云哥哥,你今天不是去戳鱼了吗?鱼呢鱼呢?我要看我要看!”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张牧云一听,有些不高兴地道:

“傻牛儿,谁说我今天要去戳鱼?我话你总听错。我昨晚说啦,今早要去捡人,这不,果然捡回一个!”

“啊?”

“牧云哥哥真厉害!”

眼前这帮小孩都将他奉若神明,听得他这般满口胡柴,居然个个深信不疑,房中响起一片赞扬。

“咳咳!”

脸稍有点发烧,张牧云用力咳嗽一声,打断他们赞美,道:

“你们先别吵,等大哥先把这捡回来的姐姐弄活再说!”

“好~”

半大小厮们齐声答应,转眼这茅庐中便鸦雀无声。

“且待我掐她人中。”

众小孩面前,张牧云学着那些药店中坐堂老先生,故意慢条斯理说得一句,这才伸出手去,掐着那少女鼻下人中乱拧起来。

……

没想卖力鼓捣了半天,那少女竟然气息依旧,连个痛都不叫,只顾沉睡。

“嗯……再待我试她太阳穴!”

脸上有点挂不住,张牧云又双掌合在那少女额角太阳穴上,斜七竖八地开始使劲搓压。

“咳咳,这回总该行了吧?”

只可惜,一直到他累得手臂酸麻,那少女却仍不肯醒来!

“……”

斗室之中,小童们依旧鸦雀无声,个个专注地看着牧云大哥施术救人。张牧云刚才想要的宁静,这时却因半天无功,反变成莫大的压力。又过了一会儿,展足,抻臂,捶背,拿锅铲菜刀在耳旁使劲敲击,背着她在小院中来回走动,甚至还念了一段往日抄写经书时记下的经文,免费给少女做了场小型法事,真是浑身解数使尽,这呼吸正常的美貌女娃子却死活不肯醒来。

就这般直折腾了大半个上午,到最后黔驴技穷的少年终于恼羞成怒,眼瞅着床上死猪一样的女孩儿破败的布衣下露出些鲜红的衬衣,便不管不顾,出手如电,“嘶啦”一声扯去少女的外衣,准备试更多的穴位。

只是,等他一把扯去少女的烂布衣,女孩儿外衣下的一切都忽然袒露在面前时,刚刚还气急败坏的少年却突然一滞,原本清澈的眼神变得木木呆呆,俩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床上少女身上,心儿在胸膛中怦怦直跳,舌燥口干,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就这般如痴如呆,直等到许久以后,他才脱口叫道:

“好件华贵的束胸!”

第4章 霓裳隐仙霞,稚语关风月

少女内着的束胸,着实把张牧云给吓了一跳!

像他这样贫民,哪会有机会这般近距离观看如此华美的衣服。窗户外正透进阳光,照在那少女身上鲜红的亵衣上,霎时就像打过一道华闪。这红艳艳的丝绸烁烁放光,霞光波动,如同喷吐着火焰一般。爽滑的绸缎鲜红欲滴,上面细密地绣着一只金色的凤凰,尾羽拖迤,彩翼翩翩,飞舞于几朵祥云之中。虽然是绣品,这凤鸟却惟妙惟肖,金光闪闪地如欲破衣而出。最难得的是,金凤旁边那几朵作为配景的浮动云彩,也不知什么针法丝线绣就,竟然层次分明,云中央肌理入微,颜色深浅层次细腻,云朵的边缘过渡又十分自然,显出几分缥缈之意,就如高天常见的云朵。

这样的绣工,实在精致,既便张牧云对女红完全外行,也知它绝不是寻常绣品。

呆呆看到这里,少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心中一动,又往前凑凑,越发仔细地观察起女孩儿衣着来。这般类似“买椟还珠”地打量,还真让他看出些门道。张牧云发现女孩儿胸衣下摆处还露出点蓝布绸片,想来底下还穿着衬裤,便当机立断,伸手一把扯开少女早就衣不蔽体的粗布裙襦,让内里的亵衣完全袒露。

只剩内衣的少女,自然显得身姿玲珑曼妙;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合起来柔曲袅娜,妩媚不可方物。不过这时张牧云竟顾不上欣赏女子身材,外裙一经褪去,两道炯炯有神的眼光立即落在女孩儿下着的湛蓝亵裤上。

果不出他所料,这蓝绸丝质的亵裤一样精美华丽,纯色鲜蓝的绫罗如水光波动,上绣着一轮鹅黄的圆月,月下几支摇曳的雪白芦苇;芦月间飘浮着几缕若有若无的白色云縠——张牧云一看,顿时两眼发直,心中直叹:

“乖乖!这哪是日常穿用的内衣?简直便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看到这时,善于观察思考的少年终于恍然大悟!

张牧云忽然想通,为什么从一早见到这少女便感觉百般古怪。不用说,这丫头肯定是汨罗河上游哪户富家大族的使唤丫鬟,不知何时起了贪念,偷了主母压箱底的名贵衣服便逃。后来落水,自是挟宝私逃时被主人家发觉,追得走投无路,只得跳河!

“不错不错!”

一想起个头,张牧云越想越对,便摇头晃脑地端详着眼前的女孩儿,感叹道:

“唉,原来还只当是个天仙,原来不经看。才过了这一会儿,便越瞧越像个丫鬟!”

说着话,他便拉过自己那床蓝印花的薄被,随手盖在这只着内衣的少女身上。

不过,这自以为得计的少年毕竟见识浅薄。他眼前救回来的女孩儿身上所着衣物,岂止是寻常富豪家的华服!猩红彩缎,金凤游天,正是皇家帝女专用的“凤舞九天织锦”;海水蓝地,圆月白葭的绫罗亵裤,绣的正是一幅象征贞洁的“芦荻秋月图”,这样讲究的款式衣饰,意义已超过本身巧夺天工的价值。若稍微了解些当朝服饰规制,便知这些图纹即便是朝廷大员家女眷,都禁止穿用!

不过洋洋自得的少年并不管这些。作出少女挟私潜逃的推断,再看看这一脸丫环面相的迷茫女孩儿,张牧云心中倒不知不觉生出一丝怜惜。

“唉……也是苦人儿!”

“都不易……”

对这身世坎坷的“丫环”,一贫如洗的少年正是同病相怜;当即他便跟眼前几位小孩郑重警告,让他们发誓决不可把少女身上穿着的好衣服说出去!

“呵!”

少年哄这些半大的小厮:

“你们要是听话,等到了秋天,牧云哥哥便去山上摇栗子打山鸡,回来做板栗烧鸡给你们吃!”

“啊?好啊好啊!”

面对他的漫天许愿,小伢们个个欢欣鼓舞,下定决心,直到那秋天到来前,绝不能把这秘密说出去!

正当大局已定,忽然先前那多嘴的傻牛儿又忍不住发话。

“牧云哥哥!”

傻牛十分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这姐姐的胸脯,会鼓得那么高呢?”

“……”

听他问出这问题,张牧云不由有些尴尬,刚刚还口若悬河,这时却有些吭吭哧哧地答道:

“笨蛋,女儿家的胸脯,就是这样!”

“是吗?”

听了这简单回答,傻牛儿仍是似懂非懂。挠头想了想,他又追问:

“不对啊,牧云哥哥,村南的小花妹妹也是女的,怎么她的胸膛和我差不多呢?”

“呃……”

见他只管刨根问底,张牧云也有些恼火,想要不答,却因为自己一向在这些半大小孩面前显得无所不知,只得硬着头皮答他:

“傻牛,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少年煞有介事地说道:

“为什么这姐姐胸脯比小花那小丫头高这么多呢?是因为姐姐刚从水里捞上来,泡得久了,便有些发了。我以前不是给你们吃过馒头干么?吃之前拿水泡一下,你们想想那馒头干是不是就膨成这样!”

“啊?好像是啊!”

“不过……”

也不知怎么今天这傻牛儿问题特别多;本来差不多恍然大悟,愣头愣脑的半大小子却忽然又有些疑惑:

“牧云哥哥,可是傻牛记得去年夏天,小花妹妹也下河泡着乘凉来着,怎么不会发这么高呢?”

“……哼!”

被问得哑口无言的少年终于耐不住,跳起来张开双臂,就像老鹰赶小鸡一样把这群年幼无知的小孩统统轰了出去!

第5章 到来都是泪,过去即成尘

把那些小孩轰走,这屋中终于安静下来。回到了屋里,张牧云看见那少女沉迷如故,不禁有些发起呆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日头转到了南边,屋中却有些昏暗。张牧云忽然想起来,早上走得匆忙,便忘了把窗户里挡风的瓦片拿下。于是他便站起来,走过去把那土墙窗窟窿中的几摞瓦片搬下,小心地搁在墙角。搬开了窗户,那户外的阳光便成片洒了进来,霎时驱散屋中的阴霾。

此时,虽然屋外明亮的阳光不能直接照在床上少女的脸上,却在屋里三面平整的泥墙反射过来,将明晃晃的辉影汇聚到少女靥上,将她粉洁如玉的面颊映得有些透明。于是,当贫民少年呆呆观看的时间有些久了,就觉得好像那处的空气中蓄着一汪清水,晃晃漾漾,女孩儿的俏靥就沉在水底,飘飘渺渺地显得有些不真实。

“呃!”

正看得有些打瞌睡,屋外忽响起一阵吵闹的麻雀叫,将张牧云忽然惊醒。

“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再看了一眼床上那沉迷不醒的少女,张牧云忽然有些慌张。看看少女迷乱的表情,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不会过会儿就死了吧?”

张牧云眼角猛地一跳,“霍”地一声站起,扑到床前,想也不想便伸手抱住少女双肩用力摇晃:

“快醒醒!快醒醒!!”

从不怕事的少年,此时心中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恐惧。

张牧云一时情急,却没注意到那原本昏沉的女孩儿经他这么一摇,紧闭的眼眸却有些活动。又摇了一会儿,这少女睫毛抖动几下,竟睁开眼来。

“啊、你醒了?”

她这一突然睁眼,倒把近在咫尺的张牧云给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还没等吃了一惊的少年反应过来,只听“啪”地一声脆响,转眼他便觉得左边脸颊上忽然火辣辣的疼。

“干嘛打我?”

遭了这无妄之灾,张牧云捂了脸正要发怒,却见那刚刚打人的女孩儿忽然缩成一团,身子滑进薄被中,露在外面的一双明眸变得泪水汪汪,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惊恐地望着自己。

“……”

到这时张牧云也清醒过来。想想先前的情景,这时他便不仅左脸火辣,右脸也腾一下子发烧。原本口齿伶俐的混世少年这时变得期期艾艾,想要解释,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起。就在他张口结舌之时,那被窝中的女孩儿略略缓过劲儿来,便双手捂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呃……别哭了?”

以往机灵活泼的少年,遇上这前所未有的局面,只觉得手足无措,连说的话都有走音。

这样苍白的劝说,自然毫无效果;刚刚醒来的女孩儿哭得天昏地暗,只觉得自己清白已失,脑海之中,所有少女失身后惯有的念头纷至沓来,是寻死还是觅活?百感交集时也不及细想其他,只顾在那被窝中呜呜哭个不停。

“……哼!”

又耐心等少女哭了一阵,那泼辣少年终于被惹烦。

“别哭了!”

一声大喝,犹如半天里打下个霹雳,顿时把那裹着被子只管啼哭的少女吓得一哆嗦,立即噤声。

“姑娘,你且耐心听我说来。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

忍不住一声大喝,倒把张牧云自己给震清醒过来,说话变得条理分明。只听他说道:

“这位小姐姐,你想想,若是我对你做下什么不良之事,你自己能不察觉?”

他这么一说,倒把少女提醒。当即也不知道她在被窝中怎么求证,只知她脸上神色怔了一小会儿,便忽然就破涕为笑了。

“呵~”

张牧云见状,很是自得,便道:

“我没说错吧?”

他正想听听少女赞扬,却没想到那女孩儿不仅不称赞,俏靥上还腾地一下飞起两道红霞,颜色比她身上胸衣还红。

“嗯,今早这事情是这样的——”

见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白挨了一掌的张牧云也不管那少女害羞,赶紧把今天早上之事源源本本说与她听。来龙去脉说清楚,末了介绍了自己名姓之余,他还顺口问了问少女的来历。

“恩公——”

听他问及自己,那现在心中满是感激的少女也不准备隐瞒,便道:

“既蒙恩公问及,小女子也自然知无不言。小女子是——”

不想这丫环一般的女孩儿,说话还文绉绉十分温雅,当即张牧云便肃然起敬,正襟危坐地聆听少女言语。谁知道,这温文尔雅的少女刚说得这几个字,正想十分自然地说下去,却忽然又怔住。

“小女子是……小女子是……”

连说了几次,这少女却始终没能继续说下去。

“呵!”

少女一时语塞,落在张牧云眼中,自然看成欲言又止。察言观色的少年心说:

“哈,既然你是挟宝私逃,自然不肯轻易说出自己名姓了!”

想到这节,他也不想强人所难,便想将话题岔开。谁知正当他刚要开口,却见支支吾吾的少女忽然如中疯魔,两眼发直,口中反复喃喃道:

“我是谁?我是谁??”

一旦努力回忆,少女忽然只觉得耳中嗡嗡响成一片,脑海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言语朝自己汹涌而来,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可是当自己努力想要看清听清它们是什么时,那漫天的声色形容却忽然如潮水般退去,脑子里只留下一片宁静空白!

“呜!”

一时间少女只觉得天旋地转,听不清、看不见、抓不着,所有无力的感觉转眼变成浓重的恐惧,就像座无形的大山朝自己猛地压来!本已开颜的少女便忽又泪水滂沱,虽不似刚才那般痛哭失声,泪却流得更多,直将薄被成片沾湿。

“唉!”

见得少女这般情状,张牧云心中虽然仍有些疑虑,却已相信她并非故意隐瞒身世。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却也经事不少;什么人说什么话,是真是假,他还是基本能看得出来。很显然,眼前这痛哭流涕的女孩儿尽管很可能还是偷了主母衣物潜逃的丫环,但如此逼真的遗忘过往身世的情状,绝不像是故意演戏给人看。看来,也不知她落水前经了什么事,或者长时间溺水闷坏了神志,这苦命的女孩儿竟想不起以往事情!

见她这样,张牧云心中也甚是难过。坐在床边又陪了她一会儿,直等到她哭声渐小,变得抽抽噎噎,这才站起身来,去床头的衣柜中抱出另一床换洗的薄棉被。

“别哭了。”

取出薄被,张牧云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将薄被放到床上,便对少女说道:

“这算啥?这种事情挺多呢。别急,以后会想起来的。喏——”

他指着这新被对少女说道:

“那被子都湿了。你先盖这。”

心中可怜这少女,张牧云的语声不自觉变得格外温柔:

“你先什么都别管,好好歇一会儿。我先出去一趟,买点菜回来,给你做顿好吃的。有什么吃饱了再说。”

“……”

“嗯。”

茫然若失的少女,此时已不知不觉将他当了倚靠。听他这般温柔友善地说话,少女终于平静下来,心中略略安定。这时张牧云已背过身去,她便赶紧从被窝里钻出来,将新拿的被子在身上盖好,然后便望着木床前那位正对泥墙数裂缝的少年,也不自觉轻柔了声音,有些怯怯地呼道:

“牧云大哥,好了……”

“嗯。”

张牧云闻声转过身来,过来从床上扯起那条被少女泪水打湿的薄被,揉成一团抱在怀里,转身便走出房门,从隔壁堂屋的大门中走到院里。

“幸好天气不错!”

到了院中,看着明亮的阳光洒满小院,张牧云便乐呵呵地把那床薄被晾在西边那两棵榆树间横搭着的竹竿上。

“牧云哥哥!”

正当他把在竹竿上将被子垂挂展开时,却不防竹篱墙外有个眼尖的小童路过,一转脸瞅见他正在晒被,看了看,便叫道:

“牧云大哥,原来你今天也尿床啦!”

“……”

张牧云一把将被子撂下,猛地蹿了出去!

第6章 花开即为春,不记水流年

追出竹篱,那机灵的小厮早一溜烟跑掉。张牧云也没真心追赶,只咋呼了两声,便自顾自顺着街道往村东口走去。

经过这一大上午的折腾,太阳已移到南边天空正中。张牧云走在街道上时,两边不少人家屋顶上已冒起缕缕炊烟。村落不大,鸡犬相闻,他一路遇上的都是熟人,除了少数木讷内向的村民,大多人都跟他亲热地打着招呼。毕竟,虽然这少年据说在罗州城里三教九流什么活儿都干,倒也从来没给村里人带来什么真正的麻烦。

张牧云正走过的这座张家村,是个不大的村落。村里大约二三十户的人家,因为以前村中张是大姓,便一直这么叫了下来。现在村里姓张的人家已半为零落,真正张姓人当门掌户的并不太多。

这样五姓杂处的村落坐落在罗州的东郊,呈东西的走向。站在村口向南望,越过一大片青黄相接的草泽平野,最远的地方能看到幕阜山在云空下淡淡的山脉。幕阜山是一座连绵百余里的巨大山脉,从南边的平江县延绵而来。幕阜山到了罗州这边,渐渐低矮,只有一座山峰突兀而起,叫玉池山,是罗州最为有名的山峰。就和张家村西北不远的洞庭湖一样,似乎此间的山水得了天地间特别的灵气,无论是幕阜山还是玉池山尽皆风光秀丽,峰峦叠翠,横巘联岚,绿树深山中藏着不少名刹古寺,飞瀑流泉。

当然,作为一个小小的村落,洞庭、幕阜、玉池这些名胜山水,虽然都能望得见,其实离得甚远。真正靠近村子的是紧挨村北的一座小山丘,大约方圆两三里的样子,山坡山头上长满了青草果树,正是罗州本地常见的小山丘。和毫无情趣的村名一样,村里人都管这村北的小山头叫“北山”。除了村子倚靠的北山,还有两条小溪从村中蜿蜒流过;溪中流水清澈,两岸杨柳依依,给这平凡的村落增添了不少灵气。自然,这两条大略东西平行的溪流,村人们分别叫它们南溪、北溪。张家村的南溪北溪,据张牧云有几回沿溪实际考察,发现它们都是从东南边幕阜山下的汨罗河流出,经过村子绕过北山,到最后一直流到洞庭湖中去。

略去这些闲话,张牧云现在要去的,正是那条南溪的上游。虽然刚才离家之前,跟那少女说是去上街买菜,其实他身无分文。一路上,遇到那些村中的菜摊肉摊,他看也不看,便径直溯着哗哗的溪水走出村外,来到较为宽阔的上游溪岸。

“土地爷保佑……”

这般走到一处溪岸边的歪脖老柳树旁,张牧云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四方,便轻手轻脚地趴到柳树根旁,吸了一口气,悄悄地伸出手去,也不知揪住溪边芦苇茅草中何物,忽然便既轻又快地猛然一提!

“哈!”

等将草绳系着的两爿对合瓦片提上来,张牧云赶紧将它放在离岸较远的泥地上,侧过身去拿眼睛朝里面一瞄,顿时便乐得眉花眼笑!也不用等到他倾倒瓦合子,便忽有一条三四寸长的溪鲤鱼从里面滑了出来,掉在地上蹦得正欢!

“嘿嘿!”

见它蹦达,张牧云嘿嘿笑着,上前一把将它掐起,随手在柳树上扯下一根细柳枝,穿起它腮帮子便提在手中。一鱼在手,又将瓦合子重新吊入水中,张牧云便兴高采烈地往下一处跑去。

这样少见的捕鱼手段,正是张牧云独创。多年和溪流河鱼打交道,他发现因为溪流两边的泥岸下被水流侵蚀,虽然柳树根依然抓着岸边泥土,底下却已渐渐淘空。这样悬空的溪坎中形成许多空洞,正是鱼儿产卵最合适的地方。每到春天,便常有不少溪鱼藏在里面。发现这一点,开始他还直接掏摸,却都被鱼儿溜掉;后来他便想了个办法,去村里人家墙根边寻了些还算完整的瓦片,两两对合着用草绳绑起来,系在溪岸边的芦苇根上,吊入水中。这样,那些笨蛋鱼儿便把这溪坎中的瓦片当安乐窝,游到其中安心产卵,最后便成了他的猎物。这样简单的水中陷阱,张牧云自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鱼窠”。

不过,用鱼窠捕鱼,手段虽然新奇,成效并不太大。特别刚开始时,傍晚前把十几个瓦片鱼窠放下,到早上来收时,基本只能逮上一两条。对这样低效,张牧云又开动脑筋,在对合瓦片中垫上些稻草,这样一来,不仅进来产卵的上当鱼儿更多,等早上收起鱼窠之时,瓦片中的鱼儿也不容易在出水前就滑掉。经过这样的改进,现在他每回都能逮上四五条;虽然个头都不太大,拿去跟邻居大婶们换些韭菜小葱什么的不成问题。

当然,收这样鱼窠的时机最好在早上,不过今日例外,直到午饭时张牧云才想起这茬。恰好今日有客要招待,这样鲜美的溪鱼正合适。于是他沿着村外的溪流停停走走,等十几个瓦合子鱼窠都收了一遍时,他手中那根柳条上已穿了五六条白鳊红鲤,摇头摆尾,甚是好看。在进村前,他又记得野地里随便划拉了点荠菜,一并攥着走回村去。

且不说张牧云在外面这一番折腾,再说那少女。自少年走后,这貌美如花的少女又努力回想了几遍往事,却依旧是毫无头绪。思来想去,唯一有些印象的,便是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曾被许多人反反复复教导着要温柔守礼。当然,这一点也比较荒谬。温柔守礼不该是女儿家的本分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不厌其烦地跟自己教导这事。看来,还是自己心神恍惚,这“往事”多半不可靠。于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少女又探头在床前滴了好一阵泪,这才稍稍平复。

“既来之,则安之。”

心里忽然冒出这句话,少女也终于有些坦然。等待那好心少年回来时,她开始从容地看起屋里的陈设来。

不用说,一贫如洗的少年家中没什么像样的摆设。日光照进来的南边那“窗”,其实就是土墙上掏出个窟窿;旁边床头的衣柜本来的朱漆早已脱落,黑不溜秋地放在床边,要不是现在光天化日,晚上起来她一定吓一跳。再仔细看看,还发现这衣柜上有不少不起眼的斑点;看了看,她便怀疑这些其实是蛀孔,只不过那少年曾拿泥巴胡乱堵上。除了蛀孔里,地上也是泥地,墙也是泥墙,本来旁人家应该挂幅图画的卧室西墙上,现在却悬着一团乱蓬蓬的稻草竹叶,直费得少女看了半天,才猜出它可能是一件下雨天穿的蓑衣。

这般漫无目的地四处观看,猛然间冰雪聪明的少女心里一跳,想起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来。

“难道……”

“我真的是偷了主人的东西?”

虽然张牧云先前讲述前情时并没好意思直说,但生怕她毫不知情之下日后真给她自己惹出天大的麻烦,那言语间便颇有暗示。这忘却前情的少女,本身是何等地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刚才心乱如麻一时没想起,现在人去室静,她便立刻完全明白少年的寓意。

“恐怕真是这样……”

望了望随便搁在一旁春凳上那套破烂流丢的衣裙,少女虽然十分难为情,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这样贪财,但心中基本已赞同那个救她少年的猜测。

而这少女本便是极为果决,现在平静下来,立即决断。不管心中忐忑,她再也没哭哭啼啼,撑起头小心望了望,发现四处确实没人,便立即一把掀开被子,审视了自己身上那两件华美的亵衣一阵,便忽然褪了下来,打开床边那黑乎乎的衣柜,将这绫罗绸衣塞到衣柜最底下,然后又寻了套主人还算体面的蓝布衣袍,自己穿上。

虽然,娇嫩的肌肤细腻得仿佛碰上这些补丁线头便会挂坏,本能地她便有些不忍贴身穿得,但所幸和屋中这所有陈设一样,虽然简陋,却绝不脏乱;当穿上身时,宽大清爽,小心拿鼻一闻,不仅没什么汗臭,竟还微微有点野菊的清香。

“咦……”

察觉这一点,少女便探头探脑在衣柜里搜寻,一番检视,真让她在柜中叠得整整齐齐地衣物之间发现几片焦枯的野菊花朵。

“嘻,真看不出哦……”

将余香满手的花片拈出,放在鼻前嗅了嗅,少女那烟媚恬静的靥上便露出今日头一回最畅快的笑容。

穿着张牧云宽大的衣服,少女如弱柳扶风,一步三回头,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门,走到了堂屋之中。和想像的差不多,这少年家的正堂依旧十分简陋。

“家徒四壁!”

环顾四方,看着这空荡荡的正堂,少女脑袋里忽然又蹦出个成语。

当然,说少年家家徒四壁,略有些夸张;这堂屋里,还摆着几张长条凳,北边墙壁上也挂着一副对联中堂。终于见到字画,少女便仔细观看,却发现这中堂画幅估计已多年没换,上面落满蛛网灰尘。费得凝眸半晌,她才看清那是幅南极仙翁松鹤延年图。不过,和破旧的画幅不同,两边贴着的对联倒是簇新鲜红,上面写的是:

“春风惠我财源茂;旭日临门人寿康。”

横批:

“富贵满堂”!

“嘻!”

见到这中堂联,少女又忍俊不禁,想起那少年形象,心道他倒是真乐观。

这般想着,她又忽然略有所悟,忖道:

“原来我也识字。”

散漫想着,她便走过堂屋,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款款行到西边的厨房。

这厨房里,灶台、柴火、水桶、水缸、木瓢、碗橱,诸般厨具对少女来说都感觉挺新奇。除了它们之外,真正吸引初次造访庖厨的少女目光的,却是挂在东墙壁上的一张弯弓。这张弓乍看没什么出奇,硬柳木弯成,粗麻绳作弦,非常简陋,很可能是少年自制。只是,正是这样普通的一张木弓,少女看了几眼之后却忽然神色大变。

“……弓?”

对着墙壁,站在弓前,少女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那弓弦。

“弓……”

看到弓箭,忽然间少女似乎想起什么。

只是,正当她想要再想清楚一点时,却和之前一样,那脑海中隐隐约约的头绪影像模糊成一片,犹如都被拉扯成急速奔流的水光,什么都看不清晰。又逼着自己努力去想,竟忽然觉得一阵头疼欲裂,幸好手扶了墙壁,才不至于倒下!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少女勉力离开墙边,走到灶台边那只大水缸前。茫然伤心之时,对着眼前半缸的清水揽衣自照,正看见自己那张好看却陌生的脸。

“莫非……”

“我是猎户的女儿?”

迷惘之际,不觉一点珠泪落下,正滴到缸中,打碎那张飘渺忧伤的脸。

“他……还不回来么?”

半晌功夫之后,少女倚在厨房门边,扶着门框,在一片春天里嗡嗡嗡的蜜蜂飞舞声中望穿秋水。她看着小院里的菜畦黄花,听着四邻的欢声笑语,闻着渐渐飘来的饭菜清香,忽然很盼望那个叫张牧云的少年再次出现……

第7章 沦落冰心女,巧遇穷豪杰

等张牧云提着野菜溪鱼赶回来时,他可没想到这早上救回来的少女转过这么多心思。兴冲冲回到自己家门小院前,透过柴门正看到那少女已穿了他衣服,正巴巴地朝这边望,他便在心中赞了一声:

“这丫头倒不太蠢!”

等回到屋里,那少女便红了脸,告诉他已借了他衣柜,将自己那身衣服暂时存在他柜子里。张牧云一听,顿时心中如雪亮一般,明白这少女已听懂了他暗示,知道这华贵异常的衬衣是个祸患。从她这言语举动里,张牧云也晓得这女孩虽然失忆,脑子却还灵光,便也真心替她高兴。

出去一趟,将中午下饭菜整回来,张牧云便开始去屋后那条小溪边洗洗弄弄。开始时,他还想让女孩儿帮忙,结果到溪边一瞧,也不用等她正式开始捡菜杀鱼,一看她那手势,张牧云便立时明白这女子对厨房活儿一窍不通!

“看来这是个房里的丫环。”

得出这结论,张牧云便有些郁闷。不过这么多年也一个人过惯了,这些拾掇洗弄都是小菜一碟。当即,他便让少女在一旁只管看看自己家房后这溪水小山的风景,这些准备午饭的琐碎活儿不用她操心。

多年的独立生活,已让张牧云对灶台间的活儿无比熟悉;也没让屋后溪山前的少女等多久,她便从从房前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

“好饿啊……”

忍了这多时的少女,闻了这饭菜香味儿,便再也无法矜持,终于觉得自己确实饥肠辘辘。食物的香味儿扑面而来,肚子便不听使唤地“咕咕”叫了几声,幸亏少年不在旁边,否则真是羞死。又过了一小会儿,便见那少年从西山墙外探出半个脑袋,笑着喊她过去吃饭。这会儿再看着这张横七竖八抹着几条烟灰黑道的脸,真觉得它无比可爱。当即少女也不扭捏,便飞也似的跑过去,用力跃过那低矮的竹篱,跟着少年到厨房中准备开饭。

少女流落洞庭的第一顿餐饭,便在这简陋的厨房里开吃。粗瓷碗盛着的黄粟饭,粗瓷盘盛着的炒荠菜,还有只阔口粗陶罐盛着的鲜鱼汤,摆列在那张不大的矮木桌上腾腾地冒着热气。等张牧云招呼一声,女孩便袅袅娜娜地坐到那张小凳子上,开始享用这美餐。

本来,这样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已经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这一看就觉着像硬石砾一般的粗黄米粒儿,战战兢兢入口后竟软滑无比,咀嚼吞咽时根本没割破自己的唇舌喉管。盘中那些碧油油缠在一起的据说叫“荠菜”的细长蔬菜,虽然入口嚼着有些苦涩,但和那软和的黄粟米粒儿在口中搅在一起,却生出一种极为香醇的美味,带着些咸味儿,让自己爱不释口,并觉得更加饥饿。

那罐作为主菜的鱼汤,更是极为醇美。虽然看起来那几条长短不一的鱼儿身子头尾都囫囵搅在一块儿,半沉在飘着几点油花的清汤里,卖相实在不好;但等舀着汤喝到嘴中,却觉一线极鲜美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向唇齿口舌四边扩散,一直鲜到骨子里!

“真好吃!”

虽然尽力不大吃大嚼,本来还有点羞怯的少女这时已完全抛开任何谨慎拘束,就在这简陋厨房桌边吃喝起来。

“慢慢吃。”

看着她这样子,张牧云倒有些莞尔,提醒道:

“别噎着!”

见她喜欢自己做的饭,他自然十分高兴。在少女大快朵颐时,张牧云倒不那么着急用食;和以往一样,对他而言,无论是给贫困的孤儿食物,还是给这位偶尔救来的少女做饭,只要他们喜欢,都比吃到自己肚里更高兴!

又过了一会儿,等那女孩用饭速度慢了下来,接近尾声,张牧云便放下自己碗筷,跟她说起另一件事。

“姑娘——”

他道:

“听你口音,却也不像是汩罗江上游人氏。我仔细想了几次,倒觉得你和罗州城有些北地来的客人说话有点相像。但味儿又不同。这样的话,我觉得你一时倒不用着急离开,反倒安全……”

“嗯。”

听张牧云说起这话茬,那女孩儿也放下碗来,认真地听着。自然,张牧云最后这句话,她听懂了。只听少年又说道:

“姑娘,我看你在本地也是举目无亲,要是看得起我,就在我家住下。等过了这一阵,我再替你去四处打听,看看能不能寻出你来历。”

“嗯……”

“谢谢!”

乡村少年的这一番话语,说得极为诚挚,虽然没有什么动听的言语,却让少女觉得十分感动。她此刻正是流落江湖,孤身漂泊,既不知来路,也不知去路,茫茫然无所依存。并且,似乎自己那落水原因并不十分光彩,短短的半天经历,又发现自己笨手笨脚,身无长技,这样情形下少年还肯收留,真是十分难为。

想到这些,少女便放下碗筷,低着头,站起来,也不用抬头看少年的脸,便在桌边敛衽飘飘然拜了一拜,跟少年诚声道谢:

“谢谢大哥。”

至此,这位流落洞庭的少女便在张牧云家中正式住了下来。正是: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第8章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飞

自少女在张牧云家住下,约莫三四天后这罗州的乡野中便下起了一阵场春雨。春雨迷离,也不得出去,少女便穿着一身少年借来的淡绿旧衫裙,坐在堂屋的一条春凳上发呆。屋外正是斜风细雨,春雨淅沥,整个村落沉浸在白蒙蒙的雨雾中,显得更加静谧。日光隐去,坐在屋里便觉得四周幽暗;从门中看去,那屋外的雨丝、绿树、黄花、竹篱、远山,恍惚间好像以门廓为框,构成一幅错落有致的图画,亮堂堂地挂在那里。有了这新奇的发现,面对天然的画图,少女静静地注目,静静地出神,仿佛那寻常的乡村烟雨中有着神奇的魔力,吸引她的目光深陷,茫茫然不能自已。

三月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住。之后天光放亮,云边重新出了太阳,小院中重复清明。经过这一场雨水,天光便不早,张牧云刷锅做饭,烧了碗鸡蛋汤,就着它和少女一起将中午的剩饭吃掉,便算用过晚餐。吃过晚饭,也没什么事,张牧云便领着少女到屋后不远的北山上看景打发时光。

从他家到北山,中间隔着一条北溪。院后溪上无桥,只有几块青石突兀溪上,形成一个天然的过道。牧云和少女从溪石上走过,小心地走到溪对岸;因为刚下雨,溪水微涨,那少女小心翼翼走过时裙裾下摆仍然微微溅湿。过了北溪,沿着一条斜斜的石径向上行走,穿过那片青翠的竹林,便到了这小山丘的顶上。

如果说在这之前,无论烟雨茅屋还是竹林石径都让人觉得郁闷局促,等攀上这座小山顶后,有些落寞的少女便忽然惊奇地发现,原来这小小的村子还有这般恢宏的视角!

伫立山丘,看近处,杂花生树,碧草菲菲,春日的小山顶上绿树林立,遍地花草。向远望,落日余晖中西北边一派烟水苍茫,辽阔的湖泽烟光浩渺,一碧万顷。极目远眺,那湖波最远处与天相接,白茫茫的水光与红澄澄的霞彩混色,正是水地霞天,无限地缥缈壮丽!

不用说,这般壮阔的烟波正是洞庭湖云梦大泽!虽然张牧云先前已跟她提过,乍望见这样雄大的湖景,抑郁了一天的少女还是吃了一惊,恰如醍醐灌顶,浑身毛孔一瞬张开,整个身心都似要飞起!

并肩立在小山顶,当少女观望湖光时,少年却在望她的容光。少女震惊于湖光浩荡,少年却惊艳她绝色容光。“裙拖六幅潇湘水,鬓戴巫山一段云”,之前穿少年那身宽大的衣服还不觉得,现在少女换上合身的衫裙,飘摇立于潇湘洞庭之前,正显得纤秾合度,风致嫣然;沐浴着明丽的夕日光辉,张牧云望着她,虽然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赞美,却知道她和春天的肥鱼、夏天的嫩藕、秋天的山鸡、冬天的火炉一样让自己心情格外舒畅!惊艳之时,他也曾想过用画里的天仙比喻;可是努力回想一下,那集市上见过的画中仙子非胖即瘦,举止呆滞,哪比得上眼前之人万一!

于是,一时间他和少女都沉默下来,沉浸在各自刚发现的美景中,都忘了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少年先清醒过来。望了望眼前容光焕发的女孩儿,见她看湖景看得出神,张牧云便想说几句有关洞庭湖的趣事。谁知刚张了张口,他却一愣,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于是,他便打断沉迷美景中的女孩儿,说道:

“这位姑娘……还不知道以后我该如何称呼你!”

他这般相问,若放在之前,少女定然是神色黯然,又想起遭难失忆之事。不过现在正见着眼前雄大巨丽的洞庭湖景,这心胸霍然宽广,听了也不难过;当即她便展颜一笑,转过身正对着张牧云敛衽一礼,柔声说道:

“牧云大哥,小妹暂忘了名姓,不得告知,还请见谅。关于名姓,小妹觉得,名字受之父母,无名多有不便,还是该有一个;如今牧云大哥是小妹的救命恩人,正如再生父母一般,便请大哥给我想个名字~”

“这……”

张牧云听了,稍一犹豫,不过转念一想,确是此理,便也不推脱,爽快说道:

“好啊!也不瞒妹子,其实哥哥也是个读书人。你别急,且待我慢慢想来!”

说着话,惫懒少年便虚张声势,学着以前见过的教书先生派头,背着手在少女面前走来走去。行步之间,他还时而仰天,时而俯地,目光好像深邃,思绪似乎深沉,若这会儿有不明底细的在旁边一看,还真以为他学富五车,十分崇拜,就如此刻少女一样!

话说在少女崇敬地注目中,张牧云就快冒汗时,却忽然一眼瞥见东天上那弯挂着的淡月,便灵机一动。

“嗯咳!”

按捺住喜悦,他清咳一声,抬手一指东天,缓缓说道:

“妹子,你知道那月亮的别名又叫什么?它叫……”

张牧云只觉得少女失忆,应该答不出这问题,虽然问出,其实便要自问自答。谁知恰在这时,却听那少女脱口答道:

“月亮又叫……想起来了,又叫夜光、玉轮、冰轮、宝镜、桂魄、婵娟、素娥、玉兔、玉蟾、蟾蜍——”

“啊?!”

一口气说到这儿,知识丰富的少女大惊失色:

“大哥,您准备给小妹取的名字不会是‘蟾蜍’吧?!”

“咳!”

张牧云终于插上话,听得少女方才一连串的吐语,此时已是气焰全无。他有些憋气地说道:

“不是蟾蜍……我想的名字和婵娟有关。”

“那叫‘婵娟’?”

“也不是。直接用典多俗气?大哥我把它变化一下,叫你‘月婵’如何?”

到这时张牧云再也不敢卖弄,老老实实地征求少女的意见。

“好啊好啊!”

提心吊胆半天的少女,到这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展开笑靥,真心谢道:

“‘月婵’真好听!谢谢大哥!”

当少女有了新名,那湖西的日头也渐渐坠下水去。不久,那东天的新月渐显分明,如一道金钩般挂在暗蓝天上。此后那张牧云便拉月婵坐到一截断木上,看烟霞西沉,望水月湖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起自己过去的经历。打发时光的闲谈,虽然讲得随意,又多挑少年最得意的往事回忆,但市井乡村中的生计毕竟艰难,就是美事中也包涵着酸辛。少女聪慧,听得出个中三昧,便在那少年讲述之时,一会儿欢笑,一会儿抹泪,彻底地沉浸到少年描绘的苦乐年华里。

说者兴起,听者投入,到最后玉兔光明,夜色浓重,遭逢磨难的少女终于神思困顿,抵不住如潮的睡意,渐渐便倚在身畔少年的身上。最后如何下山,少女已大抵不晓得,只记得在那一抹飘摇如梦的白月光中,自己脚不沾地,如仙人般飘飘下了山顶,穿过竹林,飞越小溪,带着些颠簸一直回到那温暖的屋里……

第9章 浪蝶忽迷波,女郎曾说剑

自在张家村中住下,身为皇家贵胄的少女竟渐渐习惯了乡村的生涯。帮少年挑菜洗米刷锅煮饭,帮少年提着从河里打来的鱼儿去远近城镇乡村叫卖,帮少年缝补跟人打架扯破的衣服,此后的日子就在这些十分琐碎的营生中渐渐流逝。半个多月中,僻静乡村里这位来历不明的落水少女,已渐渐适应这样清苦而平凡的日子。

不管她以前如何,现在她也和张牧云一样,会为了多收入几文钱而不顾风吹日晒,一起去村陌街巷中奔走。她习惯了粗茶淡饭,不再像开始有几回那样如欲作呕;偶尔一餐有肉吃,她便欢欣鼓舞,一整天都脚步轻快,心情激动。她也习惯了房里那张硬梆梆的木板床,每晚上床后很快便能入眠。她为自己能睡这样的木床而少年只能睡隔壁门板而感到歉意。她本来又似乎四体不勤,但许是女子本来便有做家务的天赋,出于感恩之心,她很快又学会了洗衣做饭,揽起全部的家务。

在这样辛劳却又安乐的日子里,她只有一天晚上失眠。那一天外出的少年归来,出乎意料地带给她一段嫩黄色的头绳,说是从邻村回来的路上在一个货郎担子上看到,觉得挺漂亮,又想到她还没首饰,便买来送给她。收到这个头饰,虽然听说只花了一文五厘,她却觉得很高兴,以至于忙碌了一天,晚上上床后还是难以入睡。她把那段头绳捂在心口,直等到鸡鸣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就这般清贫而又快乐地过活,眼瞅着百花绽放,春光渐浓,转眼便要往四月去。就在这时,却忽然发生了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

话说这一天下午,张牧云吃过饭,眼看着月婵忙上忙下收拾碗筷不让自己插手,便去取了那套自制的弓箭,准备出门去附近山上转转,看能不能射到几只山鸡野兔。也是合该有事,等他走后,那月婵在厨房中刷洗锅碗,偶然一回头,恰看见一阵风来,将晾在竹竿上的那件牧云的小褂吹走。见衣服吹掉,月婵赶紧放下手中瓢碗,在布围裙擦了擦手便追出门去。

等到了院里,她见那件小褂正挂在西边竹篱上,便赶紧走过去想拿。谁知,手快碰到衣服时,又是一阵卷地风来,“呼”一下又将那小褂吹起,眼见便悠悠地飘到屋后去。

见得如此,月婵赶紧又绕出院外。等她再次看见布褂时,发现已是落在屋后溪边草丛中。小跑着过去捡起褂子,月婵一看,本来白净的衫褂上已沾满草叶,还有几道湿泥。见褂子脏了,她只好先将厨房的事儿搁在一边,回屋里取来几只皂角,开始蹲在这屋后溪边浣洗起弄脏的布褂来。

月婵洗衣之时,日头已略略偏西。柔和的光线从斜后照来,将她委曲婀娜的身姿映在清溪里。眼前溪水潺潺,清澈的水流将溪中的水草带弯,又不时裹挟来上游的草叶花片,从少女的眼前翩然漂过。落花流水面前,偶尔少女手搓洗得累了,便会停下来,一边小憩,一边数着眼前经过的花瓣,目送它们随着流水悠悠远去。

这样光天化日下的浣衣,本该无事;但正应了那句话,“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安心做事的少女根本不知,她刚才一出门,便已被人暗暗地盯上!

张牧云家正在村子的西北角落。相比村东村南,此处人烟稀少,平时甚少行人经过。过了他家再往西走,便是一大片荒草地。草地中有一条小路向西南蜿蜒,过得四里便接上官道,可以走到西边罗州去。虽然这条路途差不多是村子通向罗州的唯一道路,平时也没什么人走。毕竟一般庄户人家只习惯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并不常上城里。对老实巴交一辈子不离土地的庄稼人来说,那些川流不息的州城府县总让他们觉得有些天生的恐惧。总之这张牧云家附近即使大白天也甚是冷清,一般无人行走。

当然今天却有些例外。就在月婵于溪边洗衣之时,附近一处草窠中却有人正伏着窥伺。这位贼头贼脑之人,大约三十多年纪,略偏清瘦,焦黄面皮,穿一身翠绿绸衫,戴一顶青布小帽,不住探头探脑朝月婵这边张望。潜伏之时,只因他浑身上下一身青绿,就像只大号的蚂蚱,躲在这青茅草丛里一时倒也甚难被发现。

这位草窠里的不速之客,名字正叫颜贵,住在东边的青柳庄上。颜贵在这一带正是出名的游手好闲,仗着祖上遗下的积蓄专放高利贷,不事生产,专靠放钱讹人为生。因为只靠放贷为生,大多时便无所事事;为人又好色,这颜贵便整天东游西逛,哪边小媳妇大姑娘多便往哪儿钻。那些城里的什么花街柳巷、青楼妓寨,更是常客。说来也可笑,脂粉堆里钻多了,这颜贵于女色上竟变得心气极高,尽管本人长得歪瓜劣枣,却觉着自负雄材,满腹伟略,没什么姑娘看得进眼里,直到三十岁头上还未成家。

按理说,他这样心高气傲的“颜大官人”,早就不屑干这般伏坎钻草的偷窥勾当,但今日实在是碰见绝色,见猎心喜,一时便忘了自己是“上等之人”,见着旁边有几蓬茅草能遮身便一头栽进去躲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看那浣衣少女。而这时月婵正巧有心把少年的衣服用心洗干净,一时并不离开,恰便宜了这不良浪子。

话说这颜贵,多年的窥伺经历已把他眼神练得极好。虽然隔出五六丈远,他也从草缝中看得分明,原来那边一时忙碌的少女,脸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映着天边的日光闪着晶亮的光。而温玉一般的俏靥本就润润含光,现在再泛着红馥、沁着汗珠,便如那附着晨露的娇艳粉荷一样。过了一时,专心浣洗的少女又不觉微微张开樱唇,从这侧面一看,柔润的唇儿向外挺翘微嘟,真个是要多消魂有多消魂!看到动人之处,那颜贵如痴如醉,忘乎所以,虽然隔着老远,却仿佛已凑到那少女近前,不知不觉便乱撅着嘴,望空吸吮,还滋滋有声。

“嘿嘿……”

丑态毕露之时,终于这浮浪贼人下定决心,准备过去调弄。

“小美人,等着我,大爷这就来啦!”

正在色胆包天的破落户要起身扑过去时,却见那边少女忽然起身,回屋里拿了一支小孩胳膊粗的捣衣棒槌,回到溪边开始捶打起衣服来。

“呃……”

眼见着多了一支硕大的棒槌,颜贵一时倒也有些踌躇。不过又看了看那边女孩儿娇柔模样,很快他又放下心来。

“嘿嘿!”

颜贵口水直流地想道:

“要是小美人儿敢反抗,那样一棒打来,小爷我便这样左掌挡去,一把夺过,右手再顺便将她小蛮腰一搂,就这么往怀里一带——嘿嘿嘿,要是叫她走敢不从,正好拿这老大棒槌吓她!”

如意算盘打到这里,色欲熏心的淫贼再也按捺不住,“哇呀”一声怪叫便从茅草窠中跳出,颠起脚儿朝月婵这边猛跑过来!

“小美人,快陪哥哥耍耍!”

眼前女孩儿实在诱人,以至于颜贵这厮今日也不耐烦拿腔作调装风流。还没等奔近,他便怪声怪调直奔主题。

听得他猛这一声喊,正忙着捶打衣服的少女顿时吃了一惊!

“啊?……你是谁?!”

虽然惊问,但见这忽然蹿来之人两眼放光,满嘴淫词浪调,月婵心里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嘿嘿,问我是谁?那便跟哥哥一起到西头去,哥哥慢慢告诉你!”

见月婵这般反应,颜贵这花丛老手正是心中大喜,只觉大事已定,便放手过来调戏。谁知就在这时,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一脸惊惶的少女却忽然举起棒槌,“呼”地一声便朝自己打来。

“哈!小美人不要淘气!”

见大棒打来,虽然看起来和少女脸上神色不大协调,颜贵依然毫不惊奇,百忙中还摆了个姿势,渊渟岳峙般“呔”发一声喊,这才张开左手五指,不慌不忙地朝那挥打而至的捣衣槌抓去。

“……”

这一格挡抢夺之后发生的事情,让这淫心发作之人怎么都想不到。

眼见着自己稳抓稳拿的手掌才一碰上那看似不快的棒槌,颜贵却忽然只觉掌心一阵剧痛,还没等反应过来出了啥事,便只觉一阵腾云驾雾,忽悠悠看着青天白云在向自己脚头快速移动,然后又不知怎么翻了个个儿,看见一片茂盛肥沃的青草春泥,然后急速朝自己飞来,转眼“砰”一声巨响,所有景象消失,换成满天繁乱的金星!

“我摔了!”

直到这时,他这才忽然明白过来,迸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

“哼,让你叫!”

杀猪般叫了一声,还没等挣扎着爬起来,便听一声怒叱如风而至,转眼只觉得有什么粗重的长大之物如雨点般朝自己身上砸下,直打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

要说遭逢这样剧变,颜贵本来也想反抗。毕竟他是男子,无论如何也要女人力大。谁知道几番刚要挣起,便被那少女一巴掌打来,“砰”一声又滚出多远。遭了几次这般掌掴打击,颜贵也终于想通,不再怀疑那支棒槌是什么流落民间的神器,而是这娇滴滴少女确实好大力气。这之后,他又几回挣扎,却全被暴风骤雨般的打击打缩回去,只顾双手抱头在地上死命乱滚躲避。而先哲说,“疼痛使人清醒”,颜贵被殴打中,清楚地辨别出雨点般落在身上的打击里,有棍扫,有掌击,还花插着不少飞腿踢脚,正是花拳绣腿与棒槌齐飞。

“罢了,不想惹到一武功高手!”

遭到出乎意料的袭击,颜贵自怨自艾。不过就在这时,他却忽觉那少女停手。

“咦?莫非她老人家打累了,要放我走?”

好事才想起个头,却听那少女说道:

“臭贼,此地不是好打处。且起来,跟我往西走走!”

“呃……”

听得这话儿,颜贵一时没怎么反应过来,只觉得很不对味儿。愣了片刻他才想起这本是他计划的。

当然,现在形势逆转,他才不准备去那荒郊野地,太吓人。百忙中他一把揪住旁边一丛青草,倔强说道:

“我不走!”

“嘿~”

见颜贵不肯走,那少女笑了一声,道:

“可由不得你!”

说着弯腰过来,“砰”地一声抓住他脖领,就如拖死狗一般把他拖起,向着西边荒郊野地没人处便下去。这少女力量实在太大,途中不甘就范的苦人儿也几回挣扎,好几次抓住旁边草丛,却无济于事,最后费得两手抓满草料,却仍是被那少女劫到僻静处。也只有等到了目的地,今日走霉运之人才终于成功地做成一件事——他料到自己将被一顿胖揍;其后果然。

大概也就是半盏茶凉的功夫,暴虐如虎的少女毕竟离去。风吹草低,夕阳西下,野地西望,正是残阳如血。而惨剧发生的荒郊野外,再无他人,只有偶尔几只老鸹从头顶飞过,“嘎嘎”地叫唤。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有人经过。

“咦?”

“那边是谁?”

夕阳西落之时,恰有位庄家汉子从西边打草归来,远远见到这边深草中躺着个胖子。等揉揉眼睛,仔细瞅瞅,好像看到这胖人还在草里慢慢挣动。见得如此,庄家汉子赶紧放下背后装满草的箩筐,朝那边飞快跑去。

等汉子到了近前,才发现这胖人原来只是脸肿。近了看得清楚,这浮夸的面皮上青一块紫一块,鲜血淋漓,直是惨不忍睹。

“爷们,遭贼了?”

一边问着,汉子一边紧握打草镰刀,满脸紧张地四下张望。

“咳……”

听了他的话,慢慢爬动之人一时懒得回答。忍了半天,吐出一口血沫后才有气无力地回答:

“不是……是……是遭贼了。”

“咳!”

又啐了一口血沫,才说道:

“不过莫怕……那个强人已经走远……”

“是吗?”

听了他的话,村汉这才放下心来。又回过头仔细看看颜贵伤势,便道:

“你这人也会扯谎。这哪会是一个强人?分明是一帮啊!”

“咳咳!”

“是啊……我顾着忍痛,其实没看清……”

原本准备窃玉偷香的颜大官人,到这时已无半点风流心肠,满心中只剩下羞怕二字。

第10章 露浥桃腮,潇潇烟雨含情

这天等张牧云回来时,已是晚上点灯时分了。

看起来,相比他的打渔手艺,张牧云打猎方面似乎并不入流。忙活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回家时,却只带了一身草叶刺果回来,连根鸟羽兔毛也没见着。不过好在虽然没什么成果,却不用担心家中之人生气;回来时月婵依旧温顺恭敬地将他迎进门,亲切态度还似更胜往昔。

今晚他们家吃的是小米粥,在张牧云换衣之时,月婵便把热气腾腾的米粥从锅里盛出,端到桌上,还切了些邻居送的咸腌黄瓜,放在盘中,摆好碗筷,只等张牧云上桌吃饭。现在月婵的厨艺和初来相比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然米粥材料只是她在邻村百般讲价廉价买来的陈年碎小米,被她用清水小火费时熬煮,盛到桌上吃到嘴里时也是香醇粘稠,不同一般。

到了晚饭桌上,等张牧云就着腌黄瓜吃了几口粥,赞了几声少女厨艺又有长进,便说起另一件稀奇事儿来。

“真惨!”

喝粥的间隙,张牧云神色凝重地说道:

“月婵,真不信有这等狠人!”

听得这般言语,那正低头安静咬黄瓜条儿的少女眼角一跳,“嗯”了一声,竖耳细听。张牧云吃一口粥,又道:

“今天我回来路上遇见邻村的颜大官人了。他遭贼了。”

“哦……啊?”

“嗯,虽说这颜大官人颜贵也不是什么好鸟,但太惨了!”

说到这儿张牧云忽然没了胃口,放下碗来语调沉痛地说道:

“月婵你不知道,我刚才回来路上碰见他,见这颜大官人正被我们村的刘大架着往家送。你是没见着,唉,那惨劲儿,都不成人样,当时要不是刘大告诉我,我真认他不出。那样子……不能细说,恐说出来惊了你!”

“嗯……”

少女轻轻答了一声,心里却忖念:

“原来他叫颜贵。”

心里怀着鬼胎,却听牧云大哥口风一转,开始郑重提醒起她来:

“月婵妹子,咱可得加点小心了。听刘大说,那颜贵是在咱家西边荒郊地里遭贼的。这颜大官人还是练过几天拳脚的,他都这样,我们更得加点小心!”

“啊?!”

刚刚那句话还没等说完,张牧云便忽见这少女一副惊恐害怕的模样。见得如此,他倒有些过意不去,心里怪自己有点危言耸听,不免吓着女孩儿家。想了想,张牧云便添了一句:

“妹子也不用太担心。我看啊,那颜贵自称遭贼,说是贼,我却觉得该是仇家。往日我听说了,这厮专放高利贷,是救了些急,却也坑了许多人,有几个仇家也不稀奇。”

本来只为托辞排解少女情绪,但张牧云说到这儿,却忽然觉得自己说得也很有道理,便按着这思路继续分析:

“再说了,颜贵这厮也是有俩臭钱,平时又爱到处瞎显摆,最喜欢逛窑子找姑娘,总做那些争风之事。这么一来,难免遭人惦记。像咱们这样,不结仇,又没钱,怕贼怎地?想我在这儿住过十几年,咋从来没贼做我生意?”

说到这儿他倒笑了起来,又想起另一件事:

“说来也可笑,先前我见颜贵那厮浑身瘫软走不动道儿,那刘大好大一个劳力却也架他不住,我便想上去帮帮手。谁知这颜大官人不知是不是被人打懵了,睁着双肿眼看我走过去,竟吓得一个劲儿往后退,脚下一趔趄竟带挈刘大一起跌入路旁草窠——吓,倒好似是我着人打他似的。又不稀罕扶他!月婵你说可笑不可笑?”

“嗯……是好笑呢……”

少女心怀鬼胎,也不敢多言语,只是随口附和。这之后,张牧云说得一阵也肚饿了,便不再说话,端起碗来闷头喝粥。

他安心吃粥,吸溜得津津有味,却浑然不知自己对面这少女,心里已如翻开了锅!

月婵手里机械地往嘴里送粥,心中则惊恐无措地想道:

“……我、我怎会那样?他还……练过武功?!”

虽然已一个多时辰过去,傍晚那场变故仍历历在目。自来张家这么多天,处事柔婉的姑娘一直觉得自己温良恭俭让,是个典型的好女子;谁知那会儿被颜贵调戏,还没等他说几句话,自己就如同疯了一样,尽管心里狂呼不要,却似泼妇疯虎,满腔满脑都是凶狠恶毒的念头,挥槌踢腿打得十分快活,竟不顾那人死活。

如果只是这样,倒还罢了;毕竟是那贼徒起淫心要劫持奸骗自己在先。最奇怪的是,竟不知自己怎会有那么大力量。当时打得手顺,动作熟练,竟好似是积年的打手!那颜贵看起来也不单薄,但在自己手下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被扔来撂去如同草把,真是……

“我是被鬼附身了?”

姑娘惶恐想道。

“还是有什么古怪?莫非我……一直都有怪病?还是……”

努力想理出头绪,但想到这儿,月婵却不敢再往下想了。要再往下想下去,就真要想到那些可怖渗人的怪力乱神之事了。于是她努力逼着自己清空思绪,尽力低头喝粥,不让那少年看见自己此刻惶惑的面容。现在,她是绝不愿张牧云得知此事!

等过了一会儿,心情略略平复,月婵倒也想到另外一层。想起这,她便略略心安。

“嗯,当时就算突然发病,也没什么不好。”

她想道:

“至少保住了清白身子。”

想到这个,她心儿又是一跳,不由自主便抬头看了看对面那少年,等重新低下头,原本苍白的脸上已是满面通红。

当然,这时张牧云却不知她这许多曲折心思。吃了一会儿,觉得肚子渐饱,四肢发暖,他便停了碗勺,高谈阔论起来:

“月婵,你也别瞧我今日什么都没打回来。其实只是运气不好。等会儿我得看看黄历,今天应该是不宜出猎。”

“反正你放心,我箭法其实很准,只是弓箭不趁手而已。等明儿我得去村里转转,找些形状齐整的鸡毛来仔细绑好箭羽!”

“嗯,挺好的……”

虽然这晚少年这么说,之后的七八天里月婵也没见他去找鸡毛去打猎。日子转眼便到了四月,春光明媚,草木葱翠,四月洞庭湖畔的乡间到处烟笼绿罩,嫣红姹紫。而四月初二正是逝去双亲的祭日,张牧云也准备了果品酒水,带着月婵去西南野地里的父母坟头拜祭。野草萋萋的坟前,他匍匐跪拜,虔诚祷祝双亲泉下安息,并请他们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自己发财大吉。

四月出头,春光正浓。祭祖完毕,经牧云建议,他们二人并未着急回去。他们在长满青草野花的原野游逛,学足了城里人游春的气派,惬意舒闲。

游逛嬉玩了一个多时辰,看遍了春光,便准备回去。等到归时,那天上的云边忽飘起如丝的细雨,大一阵小一阵地簌簌而下,犹如疏密不一的白雾笼罩了罗州大地。春雨渐起,笼烟惹湿,张牧云便除下自己的外衫,覆在挎着空篮的少女头上,拉起她手儿一起往家奔去。青葱的乡野中,无边的丝雨里,奔跑着这两个少年男女,一前一后,偶尔并肩,脸上沾满雨珠,睫毛都是雨水,似乎睁不开眼,却是一脸的无忧无虑。迎着春风花雨,以前素不相识的二人如同两尾溪里的鱼儿,在新涨的春水中忘情嬉戏。

云天飞雨,阡村雾蒙,也许小小的罗州乡野这般无拘无束的嬉戏,与那浩大辽阔的天地九州中正发生的事情相比,不过是微如芥子不值一提。但此刻对那正在雨中奔跑追逐的两位少年男女来说,这样的自由时候已抵得上世上所有的欢愉。

乡村的春日就这般平和而生动地流逝,直到将近月中的一天,就在傍晚掌灯时分,黄昏月色里忽从村西小路行来一位黄裟老僧,策杖托钵,悠悠走到张牧云家门前时,忽然止步不前。

第11章 三千贝叶,飞来都作青蚨

“阿弥陀佛!”

慈眉善目的黄裟老僧在张牧云家院篱外站定,宣了一声佛号,便朝里面问道:

“张小檀越在家吗?”

此时张牧云正坐在厨房里,和在灶下升火煮粥的女孩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听到这老僧声音,本来靠着墙懒洋洋闲坐的少年立即跳了起来,跟灶下少女说了一声:

“是我东主来了!”

话音未落,他已闪身奔到门外。

“东主?”

听张牧云这么说,那坐在灶下正添柴的少女便有些纳闷。

“奇怪,没见牧云大哥在哪处当什么伙计呀。怎么会有雇他的东主?”

再想想刚听到的那个苍老的声音,语气明明是个和尚,如何会做少年的东主?心里奇怪,月婵便把灶膛里的柴火往里面推了推,拿火叉将灶膛口扫净,便站起来,整了整围裙拢了拢耳边的头发,便也去门口那儿躲在门里听声。

再说牧云。几个箭步奔到小院柴门,本来他满脸喜气;不想到了门关处借着天上月光一瞧,那上门的老僧人手里竟托了个铜钵儿,朝前伸着直奔自己面门——原来是刚才奔得急了,离老和尚太近,不免这化缘的铜钵几乎要伸到鼻子底。

见得如此,张牧云顿时脸色一沉,有些不高兴地道:

“智光老和尚,你也是位方丈,一寺之主,怎可这般没见识?”

他两手叉腰义愤填膺道:

“你看看我、可像能跟我化着缘的?”

“咳咳!”

见他摆出这番嘴脸,那白眉白须的智光老和尚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只听得“哗棱棱”一声,他便已拿锡杖在张牧云头上敲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小泼皮,亏老衲还没开口,已吃你这番雷烟火炮。若真跟你开口化缘时,还不知怎么将人打出十里!”

老和尚痛心疾首,转身拔腿便走。一边走时,一边将那锡杖上的铜环摇得稀里哗啦乱响,口里念念有词:

“罢罢罢,本来老僧大发慈悲心肠,要带挈你赚几十两银子。好好好,既你与这些白镪俗物甚无缘,那我也只得另找他人……”

这番如同唱诵念经的话语声音未落,便蓦然只听得“呼”一声风响,还没等摇头晃脑的老和尚反应过来,便见得眼前已多了一人。

“东主!”

少年高叫道:

“你怎地不早说!”

刚才如怒目金刚的少年现在已笑得一脸稀烂,如同一尊弥勒佛,死乞白赖地拦在老和尚前,字字带着笑音儿埋怨:

“智光大师,天色也不早,你怎地有闲心跟我开这般玩笑!”

一边阻拦智光去路,张牧云一边朝院里叫道:

“月婵,月婵!快去碗橱陶罐里摸索些上好薄荷叶儿,赶紧冲碗凉茶给大师喝!”

“哎!”

屋里脆脆地应了一声。不过这时智光和尚却谢道:

“不须,老衲也不口渴。牧云啊,你少出这些妖魔,听我赶紧把事说了,免得再晚回寺走山路跌跤。”

“那好。我听着呢!”

于是这之后智光便将心中之事娓娓道来。听智光一说,张牧云这才知道,原来此事关联着罗州城南乡间那位大财主“祝百万”。祝百万,真实名姓一般人已不知,只知他家资巨富,号称有家财万贯。祝百万是位五十来岁的长者;据张牧云当年在罗州城跟那些泼皮破落户混事时听说,这祝百万祝员外当年积攒家财时,许多钱也来得不干不净;据说,他还跟绿林道上有些不法好汉颇有勾连。不过这些都是前事。现在他年岁愈长,心境便大变,不仅去了原先的吝啬狠辣,还一心向善,赢得个“善人”之名。

据张牧云曾听眼前这智光方丈宣扬,大概八年前,祝百万听了自己劝诫,便常散家财,修桥补路,恤老怜贫,为自己来世往生极乐积攒功德。而祝百万为人又至孝,家有一位遐龄高堂;眼见着她今年七月便要过七十大寿,谁知就有个不开眼的云游僧人上门,说什么祝宅中老人寿止今年六月出头。听得这般耸人听闻之言,要换在当年,那祝百万早将这乌鸦口的僧人打成烂泥。不过他现在已佛迷心窍,当时一听此言竟着了忙,赶紧跟和尚讨教破解延命之法。结果,那和尚便指点一法,恰带挈了张牧云生意。他说的是:

祝百万老母本该到八十高龄善终,只因她儿子行事损了阴私,便过不得今年夏暑。本来这是天命,更改不得;但近来祝百万多结善缘,此事便有了转机。要想老母延寿,他须早去那玉池山中云台峰上千年古刹宝林禅寺中,舍千两纹银,求手写《延命地藏菩萨经》百部。若能赶在五月前求得全经,他母亲到八十以前便再无灾厄。

当时僧人说出这法,原本一脸紧张的财主便笑了起来,跟僧人说道:

“原以为甚么登天摘月之事,不过千两纹银而已!”

祝员外“千两而已”的白银,虽已够普通人家赚上百年,对他来说确实只如九牛一毛。当即他便好生打发了那僧人,赶紧亲乘快轿赶到那罗州东南玉池山中的宝林禅寺,跟方丈支持拜托此事——而张牧云口里的“东主”智光,正是这宝林禅寺的方丈住持!

这便是今晚老和尚智光来张牧云家的因由。因为以前张牧云也曾去过宝林寺中为寺中录过法牒经文,和合寺上下处得极好,这回这老住持便也特地来带挈这知趣少年的生计。

这便是智光去城里化缘特地经过张牧云家的缘由。不过,他这番好心,那少年却还有些不敬。听老方丈说完,他有些怀疑地问道:

“老东主,莫非祝百万家那和尚是你派去的?”

“哗啦!”

小后生话音未落,老和尚“哗棱棱”一记禅杖又落到他头上。

此后,这一老一少二人就在这柴门小院前开始了紧张激烈地讨价还价。

“二两!”

“五百文!”

“一两半!”

“五百八十文!”

“一两!”

“六百八十文!”

“一两!!”

“七百八十文!”

“一两!!!”

“……好个狠人,成交!”

“不该让你知道工期紧!”

没压下价的老禅师正是后悔不迭!

于是,张牧云最终就这样以一部一两的价钱接下这抄经活计。而此时,洁白的月色中,那位张牧云明明觉得是他占了便宜的老奸僧,还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跟自己摆出一副苦瓜脸,抖着禅杖悲愤说道:

“张小施主,你赚得这么多!我寺中菩萨又要少塑一座金身了……能不能再便宜点?就当布施;我给你在佛祖面前多算点功德……”

“去去去!”

张牧云最见不得老和尚这小气嘴脸,当即便叫道:

“送客!”

便推着他赶紧走。

见他赶自己,智光一边赖着一边说道:

“别急,别急,我还有话要说。施主你不知道,无端驱赶出家人,是要折寿的!”

这么一说,结果那少年却赶得更急,老和尚只得放赖,使出禅定功夫,脚下芒鞋一把抵住土里一块石头,转过身把那张牙舞爪的少年推了推,一本正经地说道:

“牧云啊,我有正事。你不记得我一直跟你说,你顶上露三光,脚底踏五芒,神既澈骨又清,与我佛家大有缘。你若来跟我修行,不出五十年,必有大法成!”

这老和尚不愧是方丈,随口一说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走走走!”

一听他又死皮赖脸地哄他上山出家,张牧云手下赶得更急。这时候,见劝不动的老方丈又灵机一动,突然想起之前里面屋中传来的那个清脆声音来——一醒悟这茬,一心只想拉少年皈依的老方丈顿时着了急,死命返身往小院门口那儿跑。一边跑他还一边宣着佛号:

“阿弥陀佛!怪不得如此有佛缘的衲子不出家!却是为女色所迷!善哉善哉!”

……这一番喧闹,最后直费得张牧云许多劲,才把那扔下铜钵丢掉锡杖死扒着院门只想往屋冲的老和尚给轰走。

而等玉池山上的老方丈回复了宝相庄严,重又在月色中悠悠而去时,累得满头大汗的少年却在柴门口静静伫立,望着那皞洁月色中飘然远去的老僧背影,神色凝重,久久无语。这时月婵也出来,立到他身边,与他一同呆望那背影,却不知发生何事。

月下静驻,悄然良久,那张牧云才忽然如梦初醒,转过身来,跟旁边的少女说道:

“这些和尚,真了不得!”

少年眼热得几乎眼中要喷出火来,跟少女忿忿说道:

“等咱攒够了本,也去山中开座庙;你当知客,我做住持,一定赚大钱!”

“呃……”

初闻此语,月婵愕然无言;呆愣片刻,才展了如花笑靥,冁然应道:

“嘻,好呀!~”

第12章 万壑风清,得意红尘之外

待送走智光老和尚,月婵便张罗着安排好晚饭,和张牧云一起坐到桌边吃起来。而这时候,张牧云一心只想着明日如何去山中抄经赚大钱,竟和平时不一样,少有地食不下咽,捧着碗在板凳上坐立不安,只差就要抓耳挠腮。

就这样吃到一半,倒是本来吃饭时很少说话的月婵先开口。就着腌瓜子吞下一口粥,她便住了筷箸,轻声细语地叫了一声:

“牧云大哥。”

“嗯。”

“大哥,那智光大师的庙里,女人能进么?”

“能啊。和尚不近女色,和尚庙倒不是不进女色。月婵你是想明天跟我一起去吗?”

“嗯!”

“那也好!”

张牧云爽快说道:

“把你一个人留家里我也不放心。”

说罢正要继续喝粥想心事,却听那少女又道:

“大哥,也不是……”

“呃?”

张牧云忽然有些糊涂。只听月婵柔柔说道:

“牧云大哥,我可能会写字。”

“哦……”

“啊?!”

乍听时心不在焉,等转念一想,张牧云霎时两眼放光,“砰”说一声搁下碗筷,急切道:

“你真会写字?快写来看看!”

“嗯!”

应过少年,屋里也没笔墨纸砚,月婵便扭身去灶下找来挑灶膛的火叉,以它一个稍长的叉尖作笔,又拿厨房泥地当纸,开始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而这般写划时,也亏得她大力,为了跟张牧云展示自己会写毛笔字,虽然执着沉重的铁叉,却仍然如拈着紫毫竹管那般把握,一丝不苟地在地上勾划描写。

“呃……”

厨房中,张牧云挑了挑油灯的灯花,探着头凝神屏气地看少女在地上写下的这行字。等她写完,张牧云看她写的正是“延命地藏菩萨”六个字。

看着月婵写下的这几个字,张牧云忽然有些呆住。

“月婵她……”

张牧云头一份有些吃惊地是,月婵居然会写字。要知这年头,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就算是罗州城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大家闺秀们,据说也没几个会写字。其次他震惊地是,会写字也便罢了,女子这几个字还写得十分好看。看字形,端秀娟雅;再仔细体会一下,却在拿端严的字构之外,于那些点划勾捺中品出好几分龙飞凤舞之意。

“怎么会这样?!”

虽然贫贱,于书法一途张牧云却是内行。为了糊口,他在写字上是下过真功夫的。虽然识字也许并不太多,但那字儿是写一个好看一个,个个精健遒劲,就是比上那些自幼下功夫的童生也不遑多让。只是他现在看到月婵字迹,却仍是暗自点头,自叹不如。也许,若是放开来书写,自己在恣意大气上可能略胜于她;但放到行家眼中,从那细微笔划间体现出的基本功,自己比少女仍是颇有不如。这正是他震惊之处。

“莫非……”

眼见着这精妙书法,不由得他不胡思乱想:

“莫非这女孩儿是出自公卿王侯之家?”

自收留月婵以来,张牧云心中头一次产生这样怀疑。

而这时,那少女却一直等他月判,胸脯里扑通扑通直跳,惴惴不安。等得这一时,眼见着张牧云两眼发直,满面肃容,月婵便以为自己写得其实不堪入目;含着羞赧忍了一时,便终于羞愧难当,抬起脚儿便准备将地上字迹擦去。见她动作,那少年却如梦初醒,一摆手,阻住她道:

“月婵,你这几字写得很好。等会儿再擦吧,我再仔细瞧瞧。”

“是嘛!”

闻听少年此言,月婵正是又惊又喜,顿时收起足儿,往后退了一大步,好让牧云大哥好好瞧瞧。这时满心欢喜的少女并不知道,她牧云大哥内心正是思绪起伏:

“唉,恐怕这回我这祸算是闯大了!怎么当初就敢随便往家领人。莫非当时我看她千娇百媚,就……啊呸呸!我张牧云乃罗州好汉一条,平生不二色,一心只依父母婚约,誓娶辰州王家小姐,自是不会有这样龌龊想法的!”

原来就在他爹爹还在世时,曾给他跟自己一个文友的女儿订下一门亲事,据说还是指腹为婚,这事情整个张家村的乡亲们都知道。

不管如何这么一想,张牧云心绪倒豁然开朗起来,心里叫道:

“吓,我管她是不是什么王侯显官家逃出的下女!老天让我救着她,分明便是给我赐下一笔财注,我若不取,那是忤逆老天爷意思,要遭天打雷劈的!嗯,我还是先听老天爷的话,落得眼前快活,把这笔钱财赚了再说。以后蹲监坐狱以后再说,何况还不一定呢!”

心中转过这念头,他便理直气壮地跟月婵说道:

“好妹子,这份工算你一份了!”

之后又絮絮叨叨:

“妹子你不知道,也亏得出了大财主;以前我帮那些和尚道士抄经书从没这么高价的。现在说得一两银子一本,可巧有你帮手,咱就能赚双份银两了。要是以后这般好事再多几回,咱俩这家里再遇上什么娶妻嫁人之事,便好备下彩礼嫁妆钱……”

“……”

听张牧云越说越离谱,那月婵直羞得满面通红,虽然局促,却又不好开口反驳,只得躲在昏黄的油灯辉影里,垂下娇艳欲滴的容颜。

不管如何,一番计议后这俩小男女俱是大喜;草草饭毕,便一起去堂屋中在中堂画前点了炷香,双双罗拜于地,感谢天官赐财,并祷祝佛主保佑那位舍得疏财的祝大善人,让他老母渡过难关,长命百岁。

拜毕,张牧云便跟那少女说道:

“今日早些睡吧。明天我们得一早起来。”

说着他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经了几场雨水,我看屋上茅草也旧了。现在山里应该还能寻着去年秋冬枯萎的红茅草,这回去山里便顺便打几捆回来。到时候妹子要记得提醒我,因为我见了银子便易忘事。”

“嗯,好的。”

于是,张牧云就开始铺展这堂屋床板上的被褥,准备睡下;月婵则又去厨房灶下看了看火星,然后才解了围裙,准备回里屋歇息。

而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等月婵再从厨房里出来时,经过堂屋,借着天窗中透下的皎洁月光,她见到自己的牧云大哥已仰面八叉地躺倒在门板上,呼声四起,睡梦酣然。

到了第二天早上,当大部分村人还在熟睡之时,张牧云与月婵二人已经起来。草草地吃过早饭,他俩便带着水袋干粮等应用之物,离开小院踏上去玉池山的路途。

因为太早,出发时几乎还是黑夜。清冷的星光洒在静谧的乡村,一轮圆月淡淡地挂在西天,黎明前的村落安静无比,只有偶尔传来几声懒洋洋的犬吠。月婵扣好柴门时那一声“咯呀呀”的轻响,在夜色中传出很远。

踏着星光离开村子,走过了两三个岔路口,三四条小道,便到了宽敞的官道上。这时他们的小腿脚踝已觉得一片湿凉,原是刚才从小路上走过时裤管裙角被草叶的露水打得湿透。走过了官道,又从几处乡村堡镇中穿过,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他们便走到一直能望见的玉池山下。此时天光已放亮,东天外满天流霞,映得玉池山西麓前那片桃花林妖娆似火,明丽如画。

穿过花色缤纷的桃林,自此高高下下,一路皆山。沿山而上,山石峭立于道侧,忽于道左,忽于路右,嶙峋嵯峨,姿态各异。路侧石壁多沾水珠,如能泌露;石表生青苔,摩之手遗绿痕,颇感清凉。石壁之外,又有幽涧流泉藏于路下,涧草灌木参差遮蔽,不能亲见;但那流水之音潺潺淙淙,一路不绝。偶尔高处涧泉飞洒,飘到领间疑似雨珠,正是“飞泉数点雨非雨,空翠几里山又山”的境界。

时值清晨,一路行时又有许多鸟雀跳跃于林木枝间,羽色驳杂绚丽,叫声如鸣笙簧。

入山行得五六里,山路便渐渐崎岖。过了那座形如卧猫的猫公岩,便来到玉池山廿里如画溪山的最奇胜处。脚下的羊肠小道,在那些峙立高耸的石林中蜿蜒而去,直伸到缥缈云雾之中,消失无踪;从石林壁隙中搜路而上,两侧奇岩形状诡谲,无不罔肖形物,惟妙惟肖。石林之中,或虎踞龙盘,或厉鬼雷公,或楼阁亭台,再间以麻岩铺漫成云,黑石悬缀如鸟,行于其间俯仰皆得,恍恍然如历异世焉。

待石林道路略宽,两侧奇岩稍疏,则远望山间,有居民茅舍藏于石坞中,石后晨灶炊烟冉冉升起,飘扬于苍碧山林上,俄而便随风卷散,混于山雾烟岚之中。

这般山景,正如水墨溪山画图,意境清妙绝伦,行走于如此幽山之中,姿态娇柔的少女兴致勃勃,毫不觉累。修远起伏的山路一口气走下来,若不是在石林出口处贪看远景,不小心踩上一块碎石崴了脚,恐怕她还不肯休憩。既伤了足,她才依依不舍和张牧云觅得一块卧石坐下,也不知是否林泉幽谷洗人绮念,这般山中无人之时,那张牧云也不避嫌,俯身握住她的足弓,隔鞋揉搓活血。莲弓被握,月婵初时略有羞色,俄顷便复自然。

等月婵脚痊,又歇得一时,张牧云扶她继续赶路。过了石壁林,行出两三里,便至龙门瀑布。龙门瀑布是张牧云在玉池山中见过的最大瀑布,高约数十丈,在山路崖谷之南,铺展于对面悬崖上。龙门巨瀑喷珠卷玉,白练如雪,流坠之声轰卷如雷,来此地之前的好几里外便已听见。

立在此处山路中,并不能窥见瀑布全貌。又转过几个小山岭,绕过那些蔽目的岩石林木,这才见龙门瀑布飞坠的深潭中正是怒涛汹涌,翻卷如沸。与之前幽雅的溪山不同,这龙门瀑布刚猛无俦,深潭中喷薄如怒,邈不可测,直瞧得月婵眼目苍茫,双眸森然,如昏如眩。瞧得一时,没及时移开视线,她便觉得自己好像就要从高踞的山坡上飞起,飘飘然直落到那幽潭中去。于是她便一跤跌坐下来,在这踏实的石地坐了好久,才惊魂甫定,起身追随少年继续赶路去。

走过这般奇绝险景,张牧云便告诉月婵,刚才让她跌坐地上的巨瀑之水乃源自玉池山最高峰明月峰上。那明月峰坐落着道家名观白鹤观,龙门瀑布便从观后白鹤洞中流出,几经辗转,汇合了玉池山中许多飞瀑流泉,才在此地汇成这样惊心动魄的宏大流瀑。

等过了龙门瀑布,则从此高峰入云,山风清寒刺骨,景象又与方才不复相同。山径蜿蜒到此处,石阶愈加险峻稀疏。偶尔回首看看来路,烟云四合,白雾蒸腾,刚走过的山阶已不复睹。

登临到此处高峰,四外便松柏渐多。每有山风横扫呼啸,那些苍翠青黛的罗汉松林便漫卷如涛,轰轰然嚎嚎然似有猛兽狼群隐藏林中齐声嘶吼。这时再望望下方那些能看见的山坳松谷,则烟雾氤氲弥陷其中,云涛昏暗;此时纵有明亮日光从山外凹处照来,谷坳中暗云依然弥合如故,不可见物。到了这般高绝处,则山中烟云凝合,已无论阴晴,终古不散。

在这般阴郁渺然的高山林径中走了一时,不知穿过几层迷雾,牧云二人才终于能看见那高岭松林中露出的古寺山门。此时阳光自天外照来,他们几乎能看见山门上熠熠发光的青蓝镶画。

不过,虽然山门在望,张牧云却还有一事要做。这回他来,除了带些路上吃的干粮和到寺中换洗的衣物,却还有那张柳木弓、十几支青竹箭;他准备着抄经闲时,便见缝插针去寺外附近林中打猎,万一射上几只肥兔麂子,便发笔横财。而佛门净地自然是不许带入这般打猎凶器的,故此在入寺之前,他得将弓箭隐藏妥帖。

当然,这些他早有筹划;一见禅寺在望,他便拉着月婵转去附近一个熟知的山洞,将背得一路的弓箭藏在洞里一处隐秘石穴中。一切安排妥当,他才从洞穴中嬉皮笑脸地钻出,整理整理衣服,带着女孩儿往那宝林禅寺施施然而去!

第13章 江湖落影,妙香开到白莲

带月婵上山入寺,张牧云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没底。虽然先前他满不在乎地告诉月婵,说佛家主张众生平等,和尚不近女色不等于女子进不了和尚庙。但事实上,除去一般的女香客,寺庙内院是禁止女人出入的。

对于这一点,张牧云以前没事时也想过,觉得有些想不通。佛门不是号称众生平等吗?为了普度众生,不惜广开方便之门;怎么这寺庙内院却和军营一样也不许女人进入?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张牧云只得把原因归结为是那些和尚修为太浅,见了女人一不留神心中就要破戒,只得眼不见心不烦,全部拒之门外。于是张牧云对那些佛门子弟便有些鄙夷。

当然,张牧云不会让这可笑的规矩坏了自己发财大计。带着月婵走到山门,他也不耐烦跟那些阻拦的知客僧人多啰苏。他直接告诉他们,月婵是昨天他们方丈指明要见的人。这样一来,那些知客僧人虽有些怀疑,却也不再阻拦,放这俩青春男女直往寺后方丈院去了。

牧云月婵正踏足的玉池山宝林禅寺,其实并不简单。坐落在玉池山云台峰上的宝林寺院,号称“长沙北往第一寺”;其方丈也被称为“洞庭南来第一僧”。而当时佛教又十分兴盛,善男信女甚众,便连官府中高官厚禄的信佛者也不在少数。如此积年下来,这云台峰上的兰若寺庙便银两充裕,金帛广足,虽是千年旧刹,却几经修缮,规格宏丽,焕然一新。

到了现任住持智光任内,宝林寺更是努力经营;廿年之内,两次大修,数次小葺,每回动工都是广募汨罗良工,日役百辈,就地伐木山脊,斤斧之声震动山谷。到现在,宝林寺中已修无可修,以至于热衷建设的智光方丈已把主意打到寺中千百尊大大小小的铜铸罗汉佛像身上,准备广募功德,将它们逐一塑上金身。

这般苦心经营的玉池山宝林寺,真个是楼阁繁丽,气派巍峨。宝林寺前,一座云岩琢成的高大山门俯瞰着下前方的幽谷深林。山门顶上的横牌,用五色琉璃镶嵌成佛女飞天散花的图画,两侧石柱盘绕着佛门护教天龙,一条条圆睛怒目,云采鳞爪宛然,龙须历历可数。山门的左边是钟亭,右边是鼓楼;钟亭鼓楼与山门之间各有一道木顶石阶的回廊,沿山敷设,贯通全寺,便于信徒僧众往来。回廊所经之处囊括了寺中大部分建筑,从山门钟鼓楼起,经放生池、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须弥坛佛殿、联灯阁录经殿、毘卢幽阁藏经殿、天慧堂讲经殿、祖师方丈院,两侧回廊齐头并进,一直到寺后那座七层八角、挑脊飞檐的药师金刚琉璃塔前,才两相汇合。

而回廊通到天王殿之后,廊外两侧又分布着许多房舍;其中有僧人起居的僧寮,做饭的香积厨,客舍庭院“万竹林”,沐浴之所“香水海”天沐庭,还有存放法器杂物的库院衣钵寮,真个是迥廊环绕,僧房毗连,可以说罗州内外除了宝林寺,再无别处有如此壮丽繁轶的楼台。

在这些气派宏丽庄严的建筑之外,宝林寺中又多植花草树木。殿堂之间,古松苍翠,繁花香溢,天晴则阳光翠染,雨日便烟雨楼台;看这般景象,若不是红尘欲望到不得此处,这分明便是乐土天堂!

再说张牧云,带着月婵沿着回廊,穿庭过院一路轻车熟路地来到后殿方丈院。从回廊岔出的鹅卵小路拐过去到了方丈院门口,正要进门,却被那位正在方丈院门外闲走的小沙弥给拦住。听小沙弥说,方丈大师正在接待善信施主,请他们在院外稍等片刻。听了小沙弥的话,牧云月婵二人只好在院外寻了一处松荫立下,等方丈事务结束。

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时辰过去。正有些不耐烦,便听内院房帘一响,一个财主员外打扮的紫裳男人从方丈净室之中挺胸迭肚地出来,走到院外,两眼朝天,看也没看旁边松荫下近在咫尺的少年男女一眼,便从回廊处摇摇摆摆地下山去也。

而这时那智光方丈也从内院出来。庄严着宝相,磨磨蹭蹭走到门口,朝回廊那边张望一下,眼见着那位刚施舍银钱的员外已走远,这才放心地松弛了面皮,换上一副眉花眼笑的高兴模样,乐滋滋地便要转身往回走。

见得这样,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张牧云赶紧把他拦住。

“喂!”

张牧云有些不满:

“我说老和尚,别着急走啊!你那些银子又不长脚,怕它走掉怎地?倒是我听了你昨晚言语,便带着妹子来抄经。你看何时开工?”

“啊?”

忽然被张牧云拦住这么说了一通,智光老方丈倒吃了一惊。转脸看看,老方丈才揉了揉眼睛,讶异说道:

“原来是牧云小施主。你们啥时来的?干嘛要躲着,害得老衲没看见。”

一边埋怨着,老方丈又转转脖子,看见张牧云身后阴影里那个低着头的少女,惊讶怪道:

“牧云啊,你来抄经,怎么带个女檀越在身边?我这寺里出来进去都是男僧,女人进来多不方便。依老衲看你还是——”

刚说到这儿,老方丈便被少年截住话头:

“大师啊!难不成你们寺中整天精研佛法的高僧,还会怕一小女子不成?这女子也不是外人,正是我失散多年的远房表亲。我也是昨晚您走了才知道,原来我这妹子还写得一手好字,书法竟还在我之上。因此我便把她带来了,也好加快寺中抄经进度。”

“是嘛?”

智光被少年这一通说,也有点糊涂,便问道:

“你这位失散多年的小女檀越名号是……”

“月婵。”

“好名字!”

老方丈把“婵”字当成“禅”,便觉这名颇有佛意,当即便觉得亲切了三分。而这时月婵也敛衽跟他福了一福,礼貌地说了一声:

“月婵见过方丈大师。”

行完女子礼,月婵便也略微抬头。谁知就在这时,那老禅师见着女孩儿容貌,忽然忍不住“噫”了一声,心中“咯噔”一下,竟是万般不安!

“牧云这小娃,有这般风姿气度的表亲么?”

到底是修持佛法、精研清净的高僧,纵使为了寺务不得不常与俗人交涉,那份常年静修养成的敏睿天机毕竟异于常人。藏于洞庭一隅,夸耀不过百里的深山寺院,何时能降来这样慧质脱俗的仙子?纵然梳妆雅淡,却如雪里幽兰;纵使幽情如缄,依旧流雅姗姗;用不着和少女多对答,智光便感知此女慧心长结,风神逸朗。

不过,纵然心里诧异,老住持却不动声色,依旧笑嘻嘻说道:

“好,就看在你牧云小檀越面子上,留她在寺中一起抄经。圆觉!”

“哎!”

叫了一声,旁边那个沙弥小和尚赶忙跑过来,等着方丈吩咐。

“圆觉,你现在就带牧云他们去万竹林客舍中安排住下。”

“是!”

吩咐了小沙弥,老方丈又转向牧云月婵二人道:

“等你二人安顿,牧云你自己带月婵姑娘去香积厨中讨素斋吃。寺中《延命佛经》抄写,自今天日央未时开始。到时你们准时去联灯阁录经殿中跟我智空师弟报到吧。”

“好!多谢大师!”

见这财神老和尚今日出奇地爽快,张牧云十分高兴,应了一声便和月婵跟在那圆觉小和尚的身后,沿着鹅卵石铺成地甬路往寺中客院万竹林方向去了。在他们身后,那老方丈望着他们的背影,尤其是看着那袅袅冉冉、渐渐远去的少女,心中竟有些悲哀:

“唉!”

老禅师口打哀声,痛心疾首:

“阿弥陀佛,您老人家既给弟子降下这般天慧出奇的沙门禅和,为何又转生出这样妖娆女郎随伴左右?”

能力非凡、向来心想事成的宝林寺老方丈,头一回感觉到离自己预定的目标越来越远……

且不提老和尚在那边伤心,再说张牧云。和月婵二人随着小和尚圆觉来到万竹林,很快便挑了两间紧靠的客舍作为憩所。他们也不打算长住,最多不过半月,便没什么行李,没费圆觉什么神,只用领他们过来跟万竹林客院的首座僧官打了声招呼,交待了几句便回去跟方丈师傅复命去了。

等在万竹林雅洁的客舍中放好行囊,眼见着暂时别无他事,这俩少年男女便不约而同地出了房门,到了院中汇合。这时候看看天上,南边山头的日轮还没移到正中,离开饭还早,张牧云便决定带着月婵先到寺中闲走。

宝林寺景色清幽,光客舍鳞次栉比的万竹林客院,便已是翠竹万竿,风景清秀。佛门客院万竹林里,无论垣间墙角都遍栽细竹,占地广大的庭院中除了道路水池,便是婆娑的竹子。每有山风自院外吹来,万竹林中竹涛飒飒,碧影扶疏,生硬干烈的山风经竹林中一番回旋,再吹到身上时便十分清快寒幽。

穿过万竹林,走过一轮月亮洞门,不远便到东边下山的回廊。他们上山时是沿着西边的回廊,现在从东侧的回廊闲走,看到的风景又有不同。张牧云和月婵沿着回廊中的石阶朝前山慢慢而行,这时不像来时急急赶路,可以悠闲地看看廊内的殿阁和廊外的山色。

在寺中游逛一圈,到中午吃饭时,张牧云便和月婵去寺里香积厨中讨得一份素斋,也没去和尚们吃饭的饭堂,只在附近寻了一处树下的花荫,便坐到山石上开始吃素斋。

等到了下午,张牧云、月婵二人去了须弥坛后的录经佛殿联灯阁中,在方丈师弟智空的安排下,就在佛阁大屋后排的两个相邻蒲团上盘腿坐下,和其他寺中抄经僧人一样,开始在黑漆木案上誊写起《延命地藏菩萨经》。

辛苦抄录经书,一直到傍晚酉时才告结束。此后这两人再去香积厨中讨要斋菜用过晚餐,自不必细提。

等吃过了晚饭,回到客院万竹林中,这两位今日鸡鸣即起之人才终于真正地清静下来。晚饭后,两人各自用木盆打了点水略略洗沐了一番,换了干净衣服,便约在客舍庭园中闲逛起来。散步之时,那头顶的天空已变成暗蓝的颜色。一轮橘黄色的圆月不知何时已挂在了东天,在他们眼前投下柔柔的光线。

夜色月辉中,他们缓步走过了一条竹径,便来到一片圆镜形状的水池边。这时清凉的晚风从山外吹来,将池中映着月华的水面揉出许多皱褶,粼粼地闪着无数月光的碎片。清泠泠的山风吹皱了一池清水,也吹得张牧云身心俱澈;抬头望了望暗蓝的天空流离的夜云,又瞅了瞅眼前池波中细碎如金的月色,张牧云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感慨道:

“这样的日子,真舒服!”

第14章 隔水看花,随心即是净土

此后这些天里,张牧云与月婵二人便呆在深山幽寺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日白天里抄写《延命地藏菩萨经》。不知不觉,便是七八天过去。到了第九天头上,这联灯阁中已有七八十部经书抄录完毕,整整齐齐的摆在墙边的檀木经柜中。这时离祝百万约定的期限还有六七天,按这几天的速度,完结百部经书已完全不用担心。因此,联灯阁的首座智空长老便和方丈师兄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再整天抄写,而是每天上午抄录。下午时间那些僧人便去须弥坛中打坐念佛,补上这些天例行的修行。

和尚们下午不抄录,张牧云和月婵也一并休息。这倒不是他们不勤力,而是按智光的说法,这几天那祝大善人很可能会上山来查看抄书进度,要是哪回下午一来,看见偌大的书阁中只有孤零零的俩俗人在那儿埋头抄书,便不太好看相。因此从这天开始,张牧云和月婵下午也都闲了下来。

得了闲暇,张牧云早就手痒,便开始蠢蠢欲动,思摸着要去寺外那处山洞中取出弓箭到处杀生。不过虽然心痒难熬,虑及还要过上好几天才能下山去,不好保管猎物,便有些犹豫。开始的这一两天下午,他就只带着月婵在偌大的宝林寺中闲逛,一时并不知该做什么。

这样游手好闲没一两天,便终于有事儿找上门来。

大约就在来宝林寺第十一天,这天下午,张牧云和月婵停在一处禅院中的花荫下。月婵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绿叶间粉红色的蔷薇花朵,张牧云则蹲在一旁那块青石下,看一群蚂蚁运送一只青虫的尸体。午后日长,百无聊赖;蚁路漫漫,终有尽头。眼见着那只魂飞魄散的大青虫被静静地移入蚁洞,张牧云心中十分怅然。

“唉……”

“又得找点别的打发时光了。真难……”

正惆怅想着,忽听旁边那观花少女叫了他一声:

“牧云大哥……”

“嗯?!”

张牧云听得月婵这话说得语调古怪,便兴奋起来,腾地一声站起来高兴问道:

“妹子有啥事?”

“是这样……”

也不知是什么事,本已十分熟稔的少女竟在张牧云面前万分忸怩,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她这样欲言又止,倒让没事找事的少年十分着急。抱着期望等了半天,却见月婵目光闪烁,神情闪躲,张牧云便开始心下起疑。

“莫非……月婵是有什么女孩儿家的体己事儿,一时不便跟我说出?难道……”

“难道是女孩儿家的月事来了?!”

想这张牧云在市井中混得这么久,啥事儿不懂。虽然本质朴实,却也不是傻瓜。见到月婵这般少见地羞赧,便这般胡乱猜疑起来。

想到这上面,张牧云倒没浮想联翩。反而,因为这年纪那种少年的懵懂矜持本能,倒让他还有些不高兴。张牧云心说,女孩儿这等事,实在不适合跟男子提起;何况并不是自己不能打理,这一个多月她都好好地过来了。虽然现在大家都无聊,也没必要拿这当谈资。月婵这次是不妥了。

“牧云大哥……”

正当张牧云在心中这般胡思乱想,却听月婵低低地说道:

“是这样的……也不知怎的,每晚用寺中汤桶沐浴,都觉得肌肤有些灼痛,到今天身上都尽红了……”

“呃……原来只是这事!”

张牧云见自己猜错,不免便有些泄气。他却没注意,月婵听了他这句脱口说出的话便满面羞惭,歉然说道:

“大哥怪的是。这确实只是小事了,只怪自己不争气。”

“呃,不是不是。”

到这会儿张牧云才清醒过来,见月婵误会,赶紧摆手说道:

“月婵,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刚才想起另一件事情。我看看怎么回事。”

说着他便让月婵撸起袖口,恰见她原本嫩如白藕腻如脂玉的小臂现在竟出现大块的红云。

“明白了。”

张牧云倒似药店坐堂的先生,老神在在地看了看少女的手臂,示意她放下袖子,思索了一下便道:

“应是这寺里井水水质太硬了,你肌肤娇嫩,故此灼伤。”

说到这儿,他忽然恍然,盯着月婵,称赞不绝:

“没想月婵你肌肤天生娇贵如此,真应了戏文里说的那样,吹弹得破,这样子非得要兰膏香汤沐浴才行!”

“……大哥取笑月婵了。”

听了张牧云这十分赞美的话儿,少女却有些提不起劲。一起过了这段清苦辛劳的日子,忘却前尘的姑娘实在不觉得娇滴滴的体质是件光彩的事。

再说张牧云。看了看月婵,见她神色黯然,他也有些着急。原地转了两圈儿,又瞅了瞅少女手腕,便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月婵,这样吧,今晚你不要在房中洗澡。我带你去寺外山中一个地方,也许那儿的水质轻软,十分适合你!”

“……好啊!”

第15章 月映澄潭,此夜心思徘徊

今晚张牧云要带月婵去的地方,是山中一处清潭。以前几年中他来过玉池山几次,知道这宝林寺附近的明月峰上有一片清浅的泉潭,离宝林寺约有三四里地。出了宝林寺的山门,沿着稀疏的石阶向上走,离了云台峰,攀上东南更高的明月峰,再朝南边一处树林里走上几十步,便到了那处水质晶莹如珍珠的高山泉潭。

张牧云想让月婵去那处水潭洗浴,只因那里人迹罕至,一泓碧水敛于深林之中,只要自己看牢,即使月婵这样的黄花大闺女趁夜洗澡,完全无事。并且这处水潭和山中其他汹涌深邃的水渊不同,潭中水势平静,水质清浅,即使到了夜晚水中仍然温暖,适宜洗浴。

张牧云这般考虑,可算周详。领着月婵来到珍珠潭边,将手中替她拿着的换洗衣物放在潭边山石上,他便转身离开,走到不远处的那片山林前赏月。看着张牧云离开,眼见着他到了远处停下来不再朝这边看,月婵便放心地褪去全身衣物,缓缓滑入碧潭中。静夜的山潭清凉爽滑,潭水撩起在身上如同滚动起无数晶莹的珍珠,柔润清寒,灵动跳荡,每回的飘洒滚落都带走细微的尘埃,到最后那肌肤便如珍珠一样莹润晶亮。

忙碌着洗浴几回,月婵感觉有些疲倦,便静静地沉入水潭,只留口鼻浮在水面呼吸。月光从水面蔓延而来,眼前的水面舞动起无数闪亮的精灵;水下的幽潭化成千百绺轻柔的云翳,将身躯若有若无地包围,缠绕着拂弄着每一寸肌肤,好像飘在了云端。而南边山下那片高低起伏的浩大山林,又织成一块纹理细致、光影交错的暗绿绒毯,自己和这潭水便是绒毯尽头镶嵌的玉片明珠,在苍穹下闪闪发光。沉浸在辽阔的山间夜景中不能自拔,偶尔悄悄地回头,便看到身后高峙的岩壁中汩汩流淌着瀑布清泉,在晚风中披成了几绺,优雅轻柔地飘拂,似岩间挂上几缕轻薄的白绢,风一吹,便落下,挂在了睫毛,润湿了面颊,如泪、如雾、如珠。

世外桃源般的幽潭让人沉醉,直过了许久浴者才记起,原来这静谧山林中并不只她一人。等暮雾山岚稍稍散去,月光中凝眸远视,便看到远处那一方高高耸峙的山岩上,正有一抹正襟危坐的剪影贴在月天中。往日好动的牧云大哥,这时却规矩无比;沐一身月华,在山岩上呆坐,那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极了宝林寺的木雕泥塑。

“嘻嘻~”

看到张牧云这老实样子,月婵在水中吐了吐舌头,觉得少年如这般的憨憨也十分可爱。与一般的想象不同,花季中的少女见到男子对自己秋毫无犯,敬重有加,只会在心底觉得十分感动。不过,虽然心头发热,周身暖流,望着张牧云那护法坐佛一样的背影,月婵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牧云大哥他……不会是睡着了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月婵忽然慌张起来。抬眼仔细看看张牧云坐着的那块岩石,几乎有两人多高,也不知他怎么爬上去,这要是一个瞌睡摔下来,很可能头破血流!当即她便叫了起来:

“牧云大哥,牧云大哥!”

月婵声音很高,想把那少年惊醒。

“嗯?”

和月婵预料不同,那少年显然没睡着,一听叫唤便回过头来,朝这边大声回话道:

“我在呢!月婵你洗好了?”

说着话他便噌噌几下从岩柱上跳下来,往这边跑来。不过,才跑到半路,他却停住,讶异道:

“咦,月婵你怎么还在水里?”

“……我还没洗好。”

见自己过虑,月婵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等她见那少年听了自己的话拔腿又想走,忙又道:

“牧云大哥你别过去了。你过来吧,不妨的,我都在水里呢;刚才我一个人有点害怕,不如大哥过来陪小妹说说话吧。”

“嗯,好的!”

其实张牧云刚才在那边呆头鹅般看景色,也很无聊;现在听月婵邀请,他也十分高兴。不过,等他依言到了潭边,抬头只朝水里瞅了几眼,便道:

“妹子,你还得再朝后去去。这水清,我眼神又好……”

“……”

一句话,直羞得月婵忙不迭地朝后退缩,退得急了,一个踉跄差点仰倒在水中。

等一切安定下来,他两个便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起来。

显然,他们二人现在的话题,离不开抄经二字。一个在水里,一个在水边,又乐此不疲地开始讨论起这些天都抄了多少经来。当然,这些天抄了多少经书,无论是谁都记得很清;偏偏那少年无赖,使劲让月婵反复回忆,希望她以前能漏算掉一本两本。就这般扯闲,原本清冷的水潭边转眼就变得热闹无比。笑语喧声中惊起了附近林中的几只宿鸟,从林间振翅而起,“嘎嘎”地飞向远处的山头。

说了一会儿,话头不免就有些稀疏。这时蹲在水潭边一块石头旁的少年,终于有时间注意到水中那朵娇艳的容颜。银色的月光从他身后照来,将他面前的潭水映得水光迷离;几绺夜晚淡淡的雾岚在水面浮动,将女孩儿的容靥掩映得宛若仙境的白莲。花姿飘逸,恍惚倾人,夜深人静时看见这样不似人间的娇姿艳影,便恍如身游巫山洛浦,阆苑蓬莱,恍恍然再不知今夕何夕,此年何年……

“牧云大哥?”

正当张牧云发呆,浮想联翩,水中那女孩儿却开口唤他:

“大哥,是不是刚才月婵那话说得荒唐?”

原来是她刚刚说了个问句,张牧云却恰好走神。见他迟迟不答,月婵有些奇怪,故有此一问。

听她忽然问起,张牧云这才如梦初醒。说起来,这会儿他还有些心结,想起刚才自己心中竟升起几分绮念,便大感羞惭。虽然内心羞愧,听得月婵问话,口里仍笑道:

“哈,不是妹子刚才说话荒唐,只是我见你只有头浮在水潭上,不免联想起以前在罗州饭馆中见过的肉丸子汤,故此出神!”

“……”

见他居然这般联想,月婵不仅不生气,心里还觉得新鲜有趣。不过这时面上也不得不生气;月婵忍着笑,轻啐了他一口,嗔怪道:

“牧云大哥也来欺负月婵!”

话音才落,她又柔声说道:

“大哥也不用着急;等这回挣到了钱,也去买肉买面,月婵学着做肉丸子汤给你吃!”

“哈,好啊,那我就等着吃!”

一番说笑,他们俩便又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这会儿谈话间,张牧云还懊恼自己没带换洗衣服来,否则等月婵洗完上来,自己也可以下去洗个澡的。静静的月空下,就这样琐碎地聊天,不知怎么便又渐渐静了下来,两人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下,一起静默无言地看着月移中天,浩阔的星空下缥缈的烟岚出没于万壑千峰间……

静默了欢乐频繁的笑语,山潭边顿相看以寂寞。不久有清冷的山风吹来,将潭坳中积蓄的暖雾吹走,大约也到了离开的时候。于是张牧云伸了个懒腰,正想告诉月婵差不多该回去,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冷的话语:

“何方狂徒,竟敢在此地偷窥!”

——蓦然响起的声音,毫无先兆,仿佛忽然从地底升起,语调凛然朗洌,寒如冰雪!

第16章 苍空鹤唳,引动活泼之机

“谁?”

山夜宁静,只听得见风声;刚才两人都在出神,猛听得身后有人呵斥,顿时惊了一跳。月婵朝后退缩,张牧云则是一下子跳起,回过身睁目观瞧——原来不知何时,身后四五丈远那片松树林顶上竟立了个男子,一身白袍,如一只大鸟轻轻停留在松树冠顶,袖着手朝这边冷冷观瞧。

忽见不速之客来到,还立在树上,张牧云瞳孔顿时收缩,脚下不自觉摆出个马步,攥紧拳头朝松上之人打量察看。这时正是明月半弯,清冷的月光从天南照来,将树冠上的白衣男子在背后浩阔的山林背景中勾勒出洁白如银的轮廓。袍袖银白如雪,镶边暗蓝宽幅,斜襟在胸前交叉,纯黑腰带上挂一只精巧的八卦铜镜,再加上头顶那方青绸的逍遥浩然巾,这年纪弱冠的男子分明一身道家打扮。再仔细看看他脸上,这不看则可,一看张牧云便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呀……”

“不信这世间有这等俊美男子!”

月光中看得分明,树冠上那身形颀长的男子面如冠玉,俊美无比。他面上,虽然也和旁人一样有五官,但到了他这儿那按样造物的上天就恁样偏心,眼耳眉口鼻寻常摆放,却组合出英采非凡的容姿。温雅、俊朗、勃勃英气,种种男儿或豪烈或柔雅的截然不同的风神气韵,在他身上却调配得和谐无比。两道剑眉如苍鹰展翅向两鬓斜飞,一双俊眼飒然有神如蕴五湖明月,嘴角两边微微向上斜挑如长弓射日,这样的身姿飘飘然凌于月夜松冠之上,真叫是玉树临风,傲睨当世,恍若仙客!

见到这样英雅出尘的道装男子,张牧云初时震惊,俄而又觉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凌风睥睨的道子出尘如画,怎么看怎么不真实!愣怔了许久,直等到那树顶的俊彦有些不耐烦,神色微微变化,张牧云才如梦初醒!

这时他也忘了刚才那人说啥,只是收起马步,朝那边弯腰一抱拳,行礼说道:

“小子给山中仙客见礼!”

“……”

本来呵斥的年轻道子,见张牧云这样,倒是微微一愣。一瞬间稍稍缓颊,不过俄顷之后他又是满面冰雪。

“哼!”

只听他一声冷哼,冷冰冰言道:

“莫急客套。我来问你,你为何夤夜在此偷窥女儿家洗澡?”

“呃……”

听得他这般质问,牧云这才想起刚才那碴。回头看了看躲在水中的少女,他心中顿时了然,当即陪笑答道:

“仙长误会。其实我要看她,何必偷窥。”

“呃?!”

“咳咳——我其实是说,潭水里是我表妹。因今天她身上不适,便带她来泉中洗澡。我不过是一旁看护罢了!”

“哦?”

听了牧云的解释,英武出尘的年轻道人半信半疑。挑了挑眉毛,又抬眼朝张牧云身后的水潭中看看,却顿时又是神色一紧,冷然说道:

“且信你不是偷窥。然这山高林深,夜静泉冷,女子又是貌美如花,浑不像凡人,我看来历有些出奇罢……”

“对对!”

张牧云也是一时心迷,浑没听出那人话中寓意,还在那儿大点其头,引为知音:

“你也这么看?哈哈,我早就觉得我这妹子长相超凡脱俗,不同寻常女子!”

“呃……”

见他如此,那冷峻道人倒是一愣,缓了缓神才冷声说道:

“巧言令色,假作糊涂。那我便将话挑明——我疑你二人并非人类,恐是这山中的精怪妖灵!”

“……”

听到这里,张牧云终于看清眼前的情势。将那年轻道人的话在心里重新回味一遍,他当即也敛起笑容,挺起腰板,双手抱在胸前,不客气地回道:

“这位兄台,我敬你容貌俊俏,神气脱俗,就以礼相待。谁知你却两次三番地错疑!不怕告诉你,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罗州城外张家村张牧云是也!此番我和妹子受宝林寺方丈大师相邀,为寺中录经,闲来便到这潭中洗澡——凭这你便要诬我兄妹为妖灵?莫非寻个山潭洗澡你也要管?”

张牧云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条理分明,那冷傲道子听了,倒是有些动容。听了他的言,再看看那边两人的神形气质,这年轻道人也知道他们不是妖怪精灵。不过,想到张牧云最后那句话,他却是哈哈一笑,然后正色说道:

“小兄弟你说对了。来这山潭洗澡,我确实要管。”

“呃?!”

张牧云听了惊怒交加,心道这道人看起来也不像自己这般无赖,怎么现在也说出这样话来!正心中惊诧,那道子朗然说道:

“张牧云,也不怕说与你听;吾复姓东方,双名振白,乃上清别院明月峰白鹤观观主清钧尊者座下弟子。今晚奉师命来巡山,恐怕你应不知,这明月峰自山腰竹海以上,均为朝廷敕封白鹤观地产。你身后这眼珍珠潭,正是本门观中取水炼药烹茶十二口泉眼之一。唔,不知者不罪,现在我说与你听,以后你和你妹子便不要再来了。”

“嗯?!”

一听之下,并不经常发火的乡村少年却突然像炸了马蜂窝一言暴跳起来,挽着袖子扬着拳头朝那巡山道人叫道:

“好个东方小道!说的甚么话!这瀑布源泉乃天地生成,怎么说说就成了你们道士私产?以后来不来且不管,今日你扰了我妹子洗澡,便先下来跟我比试一番!”

“哈哈——”

见得张牧云挑衅,那东方振白却放声长笑,哈哈笑道:

“可笑,可笑。我白鹤观弟子岂能和你一般见识。今日我来巡山,话已说过,就此去也!”

话音未落,他已一振袍袖,冲天而起,就如一只白鹤般在山林上翩然翱转,还没几个起落那飘逸的身形便已没入山上更高处的烟云里。身形隐没处,云里还传来歌声:

“梦中无梦睡起迟,明朝早与白云期。

金樽美酒成何事,宝帐春归燕不知。

仙路渺,烟尘迷,美人多事敛娥眉。

意气于我成何用?辜负苍松四十围……”

“哼!”

听他放歌,张牧云心里赞了声“出尘”,口中却道:

“吓,这小道,口口声声说我偷窥,谁知是不是正是他自己潜来窥看美色。月婵——”

他低头朝那避在水中的少女关切问道:

“你刚才是不是在水里藏好?没吃亏吧?”

“嗯……”

月婵小声道:

“我躲得好好呢。”

“那就好!”

至此,这场风波算是平息。

等月婵从水潭中出来穿好衣服,和张牧云一起回返宝林寺时,路上她忽然问道:

“牧云大哥,刚才你听了那道人的话,为什么那么生气?小妹来家一个多月中,还没见大哥这般发火……”

“呵,是吗?——我刚才很生气?”

听月婵问起,张牧云挠了挠头,也想起刚才自己那般暴跳如雷,便笑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跟月婵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一听这天生地造的山潭水也说是谁谁谁家,一想便生气!你不知道——”

提起这事他便有些激动起来:

“月婵我没跟你说过,这年头我也不想像这样混东混西。但实在无法。我在七八岁时,也拿镰刀在院子西边荒草地里开了两三亩地,想种点庄稼过活。谁知还没种过一熟,官府便支里正到我家里来,竟说那西边荒地乃官府预留的校军场用地,谁也不得动用;我那样擅自翻动皇家疆土,算是大罪,若不是看我年纪小,早就抓起来关城里大牢了!你看,到今天都草长那么深的荒地,我想开出两三亩,哪怕按时交租,也不成,还犯了法!”

“原来这样……确实让人生气……”

月婵认同地附和一声,想了想却还有些迷惑,问道:

“大哥,你说的那荒地……校军场?可是月婵看那一大片草地一直到罗州城门外,都不见校军场啊。”

“可不是!”

张牧云忿忿不平:

“刚跟你说的这事儿,到现在也有六七年;官老爷们说的校军场连鬼影子都没有,草倒是长得越来越深!这倒算了;现在咱来这天高皇帝远的深山老林里找口潭水洗澡,却也有人说是他家的,你说气不气人!”

“……”

听了张牧云的话,月婵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对她而言,撇去那些道理不谈,也不管张牧云介不介意,今晚他被人羞辱,全是因她而起。若不是为了她,牧云大哥何至于受这闲气。

起了这个念头,月婵便偷偷看看身旁那个现在默然不语的少年。虽然自己和他朝夕相处,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此刻她仍从那张月影中棱廓分明的面庞里,看出让自己心田热乎乎的温柔和坚毅。

于是,当张牧云还在心里思忖刚才是不是太过冒失,居然直到那东方振白转身离去才看见他背后那口宝剑时,却忽然只觉面上一热,右面颊上不知有个什么温软的物事倏然一印,然后便见身边那少女忽然加快脚步小跑着超到前面去。

这时张牧云愣了一下,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看了看那个捂着脸飞逃的少女,他叫了一声:

“妹子,小心脚下,别绊着!”

第17章 春色撩人,往来青山射猎

去明月峰上的珍珠潭洗澡,本来是件寻常好事,只不过最后遇上那位替道观巡山的东方振白,不免有些扫兴。不过对张牧云而言,归来路上倒是发生件前所未有的好事。

“哈……”

少年开怀想道:

“没想月婵这丫头,居然亲我……”

美人青睐,自然大幸;不过稍稍移时,张牧云却觉得有些尴尬。他可不像月婵想的那么单纯。正如那位远房大哥张青所说,打张牧云记事起,便一直惦记着父母给自己定下的那门亲事。可以说,这十来岁的小后生对早早过世的双亲唯一的印象,便是刚刚开始记事起父母亲有关此事对自己的谆谆嘱咐。这是种非常复杂的寄托和感情。而这门娃娃亲酝酿到现在,几乎已变得刻骨铭心,就像他的精神家园一样。刚被月婵这么一亲,乐则乐矣,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乳臭未干的少年竟觉得自己好像偷偷摸摸干了坏事,有些对不起人。

他这样心怀鬼胎,那月婵倒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才情不自禁伸嘴亲了一口,当时觉得无比自然,自己理直气壮,有千条万条理由应该这么做。可是还不到半会儿,山风一吹,清醒过来,她却霎时羞不可抑,觉得无地自容。

“我、我怎会那样?”

少女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还有些忐忑不安。她想到:

“牧云大哥他……以后会不会因此看轻我?”

而在这样的羞愧难当之余,和其他作出逾矩之行的羞涩处子还有些不同,捂着脸只管朝前快跑的月婵心中还隐隐觉得,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刚才自己举动不仅羞人,还十分奇怪别扭。思来想去,浑身不对劲,竟好像自己做下什么有违官府法规的大逆不道之事一般!

于是,这俩小男女一个羞愧惊讶,一个假作糊涂,等回到寺里各自睡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再次相逢,除去刚开始几句支吾别扭,很快便回复正常,好似昨晚啥事都没发生一样!

略去闲言,这天上午张牧云和月婵又随寺中僧人在那联灯阁里抄经。到了中午,吃过斋饭,依旧闲着无事,他们便一起去正殿佛堂中看和尚念经。立在大雄宝殿的侧门旁,张牧云朝高大幽深的殿堂中看,只见其中香烟缭绕,火烛通明。作为宝林寺的正殿,大雄宝殿进深轩敞,门口多悬经幡,因而殿内光线颇为幽暗。此刻正是寺内朝拜者最盛之时,在烛影火光的掩映之下,好几十的香客信徒排在包铜皮的门槛外,看着那些先进去的信徒在菩萨面前祈愿上香。在他们于佛殿中央络绎不绝地跪拜祷祝之时,又有一队队的和尚在两侧往来徊旋,他们身穿着赭黄的僧袍,手敲着木鱼响罄,口中整齐地唱着梵歌经文,在大殿中为信佛的香客诵经祝福,同时也是在完成自己的修行功课。

对着这景象,和身边见怪不怪的少年不同,失去过往记忆的少女观感十分奇特。大雄宝殿,壮丽森严。殿中檀烟缭绕,玉磬敲击,清香沁人的香烟里回荡着声声梵唱。看遍了禅烛,听尽了梵歌,受了那些信佛之人虔诚声容的感染,仿佛自己也变得六根业净,至少在这一时,心无一想。忘却了前尘梦,暂离了烦恼场,看殿内人来人往,自己的心正变得无比安详。当那些僧人柔和地咏唱清净的经文,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哼唱,仿佛这么做能净化消弭自己心中的迷惘……

不过,月婵入迷,张牧云却觉得无聊。驰名远近的宝林寺唱经声中,他不停地打着哈欠。本来没多少睡意,被那佛香一蒙,梵音一催,便昏昏欲眠。他之所以没睡,不过是佛堂中那只包着金箔的功德箱时时将他从睡乡拉回。每回见着那些香客给功德箱中添送大把的香油钱,张牧云便又是眼热又是心烦。

“唉!”

张牧云立在佛祖殿堂,也不顾大殿中那三尊佛祖高高在上,在心中胡思乱想:

“真没想到,这寺院生意竟是如此兴隆!咳,那个智光老和尚也是混赖,自己庙里财源广进,却还穿得破破烂烂去四乡八里丢人。偌大的宝林寺还缺他化缘?怕人借钱怎地!”

想到这儿,愤愤不平,却还有些遗憾。他心道:

“那佛祖也是,这般小气拘泥!为啥不肯弟子吃肉娶妻?闹得我现在一心向佛,却不能皈依。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眼见着铜钱不断落箱,张牧云心痛得直念佛。

转过这些念头,他便有些看不下去,只想离了这伤心地。转头朝四下看看,他便眼珠一转,跟旁边正神魂悠然的少女小声说道:

“月婵,这儿不好玩,我们不如出去打猎吧!”

“嗯?”

听得牧云说话,少女如梦初醒,应道:

“好啊。”

对张牧云的提议月婵无有不从,当即便跟着一起悄悄退出殿外。

等出了大雄宝殿,这二人便一前一后沿着回廊小跑着出了宝林寺山门。过了山门牌楼,张牧云便和月婵去附近不远处的石洞中取出上山时藏下的弓箭。等摸到那张柳木弓,揽起青竹箭,这二人便如鱼游大海、鸟入长空,欢呼一声投身到玉池山的荒莽山林中去。

四月末的玉池山,蓊碧幽静。起伏连绵的幕阜山脉到了此处,山林格外茂密。深青色的松林,浅碧色的槐栎,明翠色的竹海,所有的林木都在这暮春时节迸发出全部的生机,葳葳蕤蕤地填满玉池山整个岭涧沟壑。若在平时,于村陌街巷中看到这些零落分离的植株竹木,几乎不会留意它们的颜色,只知道一个“绿”字;但这里成千成万的树木成排成片地生长在广阔的山壑中,便形成幅员广大、花纹奇异的天然图案,浅翠、娇青、苍碧、浓绿,到这时才知有那么多绿色的种类,层次分明,连蔓成片,在浩阔的山川中涂抹出雄大壮绝的图画,又似一条无边无际的绿绒巨毯铺展在天空下。而造化的神工又细细琢磨,春风春雨催出了百蕊百花,苍翠的背景上一丛丛艳丽的山杜鹃迎春花处处绽放爆发,山林巨毯上缀上一朵朵明艳的纹饰图画;穿梭于多姿多彩的山林,一路都是浓淡山峦、高低松竹、远近繁花!

深山老林中又多异鸟。在张牧云和月婵往山林深处搜寻猎物的途中,穿花拂叶时又不时有鸟雀在头顶啁啾,羽色斑驳,如鼓笙簧。一路上,张牧云如数家珍,告诉月婵这是黄莺、那是鹧鸪、这是鹡鸰、那是云雀。他不仅能叫出五花八门的山鸟名字,还自称知道它们的语言。一会儿他告诉月婵,那只杜鹃正催人“布谷”;一会儿又说那边那只白羽灰点的鸟儿,一连串的鸣叫其实在说“王八插稞,韭菜萝卜,萝卜好吃,哪有许多”!还有的鸟儿跳来跳去,不停叫着“点灯找跳蚤”——种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鸟语,经张牧云惟妙惟肖地解释学出,一路逗得月婵咯咯直笑;而乐得前仰后合之时,张牧云又说正听到一只小母鸡在咯咯直叫;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还一个劲儿追问少年为什么她没看到。等醒悟过来之后,不用说又是一阵追打笑闹。

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肆意笑闹一回,他二人也终于开始认真寻找猎物。过不多久,正在东张西望的少女便觉得衣袖被张牧云扯住。少年正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

“月婵,别动。你看那边……”

原来刚才张牧云忽然发现,树林外正对着自己这边的斜坡上,正有只毛茸茸的灰兔子躲在草丛中吃草。

“嗯。”

听得张牧云提醒,月婵用轻微的鼻音示意自己看到,然后便和他一起悄悄地伏低身子,朝那边小心地挪近。大约离那块青草坡还有二十来步距离时,他俩便一起停下,隐在树丛中,伺机而动。这时离得近了,手握弓箭的张牧云看得更清楚,那只肥嘟嘟的灰毛兔正在那丛茅草后悉悉索索地啃食一蓬乌头草的嫩芽,丝毫没察觉有人靠近。

看清猎物,张牧云毫不手软。从藏身的树木后悄悄探出半个身子,将一支尖锐的青竹箭轻轻地搭在弓弦上,他便慢慢平端起手中这张柳木弓,手下暗暗使力,将粗麻搓成的弓弦静静地拉得如满月一般。

拉满了弓弦,张牧云提起一口气,屏住呼吸,朝草窠中那只肥兔又仔细瞄了半天,最后估摸差不离才猛然松手——只听得“嘭”一声弓响,青光一闪,那支细长的青竹箭如流星赶月般穿林而出,转眼便射在那山坡上!

利箭飞至,那原本躲在草丛中安心吃草的灰兔子惊了一跳,也不等看清周围发生什么变故,便“吱吱”叫了两声,跳起来几个纵跃跃便消失在灌木丛中!

“可惜!”

见竹箭射偏,猎物逃走,张牧云满怀失望。谁知,正当他放下弓箭想要自嘲几句,旁边那少女却突然跳了起来,拍着手欢叫道:

“射中了射中了!”

欢呼之声未落,月婵已如一阵旋风般飞跑出树林,朝那边山坡兴奋地跑去!

第18章 厨冷分山翠,霞空入水烟

听说射中,张牧云一脸茫然。还在发愣时,那飞跑过去的少女已从那边草丛中拎出一只大鸡来。

原来,刚才张牧云指的是吃草的灰兔,月婵却看成旁边草丛中那只松鸡。也不知这女孩儿怎么看见的,这只松鸡浑身毛羽栗黄,伏在去年残留的枯草中几乎看不出,却被她见着。

月婵兴奋地跑去捡猎物时,张牧云看看那松鸡位置,离刚才灰兔吃草的茅草丛还有好几步距离,不免脸有些发烧。月婵提着猎物回来一连声地夸他是“神射手”,张牧云也一反常态,没借机吹嘘,只是胡乱支吾几声便搪塞过去。月婵以为他是谦虚,便更加敬服。

不管怎样,张牧云总算箭无虚发。他所猎这只松鸡,体型肥硕,几乎有乡间寻常母鸡两倍大。此地高山相对寒凉,山头上的禽鸟体质也相对肥厚。这只松鸡也算倒霉,当时张牧云憋足劲儿一箭射去,“扑”一下正扎在它颈子上,当时便告毙命。

猎得松鸡,月婵还余兴未尽,兴奋地鼓动少年再在附近寻猎。不过山中路险,林径幽深,大中午出来感觉还没走多远,其实已是红日西堕,将近傍晚。张牧云钻出了树林,在山坡上看看西边的日头,便跟月婵说现在就得往回走;否则一旦天黑,在这些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很容易绊个跟头滚落山涧,那便不是闹着玩。听他这么一说,月婵也按耐下兴奋心思,提着那只毛羽尚温的松鸡乖乖地跟在张牧云身后,寻路而返。

猎获这只肥硕松鸡,张牧云本来打算藏到先前存放弓箭的石洞中,等过两天下山时一并带上,看看能不能去市集中卖钱。那处石洞深处冷气袭人,松鸡存放个两三天不成问题。刚开始时,他心中只有这打算;不过走着走着,他便改了主意。踩着脚下的藤蔓蕨叶,张牧云舔舔嘴唇,心道:

“罢了,吃了这么多天素斋,一点荤腥不沾,实在口淡。既打得这只松鸡,就是今日不吃,明天还得寻来吃掉,只白饶上一夜睡不好觉。”

这么一想,他觉得很有道理,便含着口水把这主意跟月婵说了。听了这建议,月婵羞羞答答地点头,嘴里实也是口角生津了。

一致作出这般决定,他俩便奔去起初那石洞。张牧云在洞中随手一阵掏摸,便像变戏法般从那些凹洞里取出盐巴、砍刀、火镰、木勺,甚至还有一只破口的铁锅。看样子他在这山中生火已不是一回两回。

提着炊具猎物,张牧云领路,一阵七拐八拐他们便到了一处地势平缓开阔的山坡上。这处山坡,面朝西北,紧靠着一堵高耸的山崖。山坡附近有几片小树林,还有一条不知流坠何处的小溪。山崖上的石缝中则是水声潺潺,有几股清泉汩汩而下,在一片乱石中流过,汇入那条清溪。这样的地势,用张牧云的话来说,正是一个天然的厨房。

此后的烹饪炊事,虽然月婵有心当作主力,做好女子应为的角色,但这野外山间的烹煮,显然那少年轻车熟路。

嘱咐少女在原地等着,张牧云便先去附近树林中砍了不少木柴,还割了一摞去年遗存的干茅草,厚厚地堆在一边。然后他从柴火中选出几根齐整的木枝,用顺手牵来的青碧藤萝缠绕架起,变成两座简陋的炊灶。他又让月婵拿铁锅去接了半锅山泉水,用粗藤系着悬在两边木架中间,下面填好柴草,便打上火开始烧水。叮嘱了几句让月婵看灶添柴,张牧云便去附近的山林中采摘待会儿做汤的鲜菇。

在林中一番寻觅,在树根上摘了几把雪白的蘑菇,还寻得几片适宜烹煮的药草,便回来月婵身边。这时女孩儿已将松鸡用煮开的泉水褪好毛,光溜溜地放在铁锅中。张牧云将蘑菇药草递给月婵去山泉边去洗净,自己提起那把砍刀,在山溪边将褪过毛的松鸡开膛破肚,清理好内脏,便拿回来用木勺中调好的盐水里里外外地仔细涂抹一遍,再用一根青树枝穿了,架在木架上开始生火慢慢烘烤。这时候旁边那座木架上悬着的铁锅中又换了一遍水,月婵将洗好的蘑菇草药一股脑儿下进去,也开始用小火慢慢煨煮起来。

大约锅中水汤微沸,那边松鸡也被烤出油来,有几点滴到火上,发出微微地嗤响。张牧云把出油的松鸡拿过来,滴了几滴油在清汤中,便又放回去继续烧烤。在这之前,烤鸡的火苗只是微微舔着鸡身,并不直接烧着鸡肉。张牧云告诉月婵,烤鸡出油前用的是阴火,要是这时直接放在火焰中,很容易烧焦变黑,涂在鸡身上的盐水也不容易入味,很可能会烧出苦味。既然现在出油了,他便动手把烤架两边搭成人字形的树枝朝两边掰掰,让松鸡降低到桔色的火苗上,然后搓动木棍让鸡身在烈火上滚动烧遍。据他说,这样可以消弭先前用阴火烘熟留下的阴气,完全催出香味。

张牧云煞有介事的介绍,恐怕也确有道理。等他拿松鸡在明火上直接翻滚烧烤时,那鸡身上发出油脂遇火时“滋滋”的响声,果然那先前悠悠飘动的香气忽然转成浓烈的肉香,直扑进月婵的鼻子里。月婵忽然觉得饥肠辘辘,十分饥饿。这时候,那锅中的鲜蘑药草清汤也开始沸腾,月婵便赶紧去加进些盐巴,张牧云则将锅下的火苗踢灭。又过了一会儿,那松鸡也烤得油光滑亮,焦酥诱人,他们便也把那堆柴火扑灭,这顿晚餐便正式宣告完成。

等到了吃那烧得焦黄流油的松鸡,喝那清香扑鼻的纯白鲜菇汤,这经历便成了月婵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她从来都不知在这样荒山野岭上,还能做出这样味道甘滋香醇的珍馐美味。只有一个木勺,她和张牧云轮流着用它喝汤;吃烧鸡时也没有筷子,直接便拿手在上面撕扯。于是对月婵而言,不仅是吃到口中的山珍鲜美,这样放开手脚不顾仪态的大吃大喝,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让她乐此不疲。

除此还不够;吃到一半时她那牧云大哥又告诉她,这滋味鲜美的蘑菇汤中他加了山麦冬和大青叶。山麦冬养阴生津,润肺清心,可解津伤口渴、心烦失眠,是他怕她这些天在山寺中睡眠不好。大青叶则是清热解毒、凉血消斑的良药,他想月婵喝下后,可以让她手臂上的红疹能更早退去。

不经意间流露的殷勤关切,似是那三月的春风,温暖了整个心田。默默地听着少年的话语,体会着这样润物无声的关怀,月婵忽然只觉得自己好像泡在了滚烫的热水里,浑身热流绕遍,酥酥麻麻。而这时那少年还在唠唠叨叨地说,那大青叶味甘微苦,不知她有没有尝出苦味,是不是不好喝——此时月婵虽然很想告诉他,没有苦涩,全是甘甜,可是她直到最后都没说出。她怕自己张了口,说了话,便会驱散这样从未体验的美妙感觉。附和着张牧云的话语,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两声,便沉浸到那种飘在云端、沉在水中的恍惚感觉中去……

月婵与张牧云吃这些野味之时,那日头正挂在西边的岭头上。夕阳返景,日头发着彤红的光芒;他们身处的这片山坡石壁被照得如同披着红幔一样。津津有味地吃肉喝汤,偶尔抬眼看看,便发现那太阳已悄悄移到更西北的洞庭湖上方。等到接近尾声时,缓过神来的少女偷偷地摸摸自己肚子,却发现本来平坦光滑的小腹已悄然若鼓。

食毕之时,霞映澄空。吃饱喝足后用山泉水洗去嘴边的油渍,张牧云便和月婵坐在山坡一块大石上并肩看那云霞。这时头顶上云霞满天,眼前的山林却已坠入暮霭;无论是远山近林,全都阴翳晦黯,看不太清。举目远眺最吸引目光的,还是那极远处霞光掩映的洞庭。

日落湖平,烟生岸远,无风三尺浪的洞庭大泽此刻在眼前只是一片平静幽渺的水光。日下洞庭,红日坠处水亮空明。夕华映彩,一缕缕缥缈的云翳如同片片发光的羽毛,飘飘然浮于一片空明,也不知是飞在天空还是漂在水里。明霞可爱,惜乎须臾;当默然凝睇还想再多看一眼,那落日忽不见了踪影。明丽的水色霞菲消失,头顶的云空深蓝暗紫,有一钩眉月闪耀着玉华自东方升起。

逝去了洞庭湖西的霞波,一直专注凝看的少年恍然若失。

烟霞欲栖,林壑将暝,默然无语一时,他便跟身边人说起话来。也许是朦胧的月色让思虑变得不那么市侩,或是沉静的山林让人心思邈远,絮絮说起话来便不那么鸡毛蒜皮。张牧云少见地跟姑娘谈起自己的人生理想。他敞开了心扉,放纵了感情,告诉月婵他一定会成为张家村方圆十里内第一有钱的财主;到那时他再也不会像自己名字那般空虚,他真能在草甸中牧牛牧羊!

吐露了心声,他又问月婵对将来有什么想法。曼丽流慧的少女望着月霭流岚的山林,沉思了片刻才告诉他,她想早些记起以前的事。

“嗯,那是应当。”

听了少女的回答,张牧云觉得刚才自己多此一问,有些傻。他却不知,身边的女孩儿此刻却在心中对他无声地言讲:

“牧云大哥……这只是我前几天的愿望。月婵现在……只想一辈子都能像现在这样!”

夜晚的山林里,在这些听到和听不到的声音中,时间悄悄地流逝。也许心思各异,但在这样大多沉默的枯坐里,这对年轻人却丝毫不觉得沉闷。当月移中天,仍在恋恋不舍望着西北远方的少年讲起一个当地的传说:

“妹子,我听村里老人说,如果有哪一天那太阳落到洞庭之下时,西天上映出翡翠一样的绿光,那时便能实现任何的愿望,尤其是姻缘……”

朦朦的夜色里,讲述这传说的少年脸上洋溢着憧憬的神光。因为忽然间他又想起他去世的爹娘给他曾订下的一门指腹为婚的亲事。那说下的女孩儿正在那边洞庭之西的辰州地界。只是就在他念及此事极目远望那洞庭西畔时,那里恰失去所有的光亮,一切都沉入无尽的黑暗……

第19章 佛院兵机,思破生死之关

也许和女孩子在一起,再平淡的时光也会过得有意思。以前张牧云傍晚时坐在自家屋后山坡上看落日,呆到那霞光消失便回屋;这回和月婵坐一块儿,看完了霞色看山烟,看完了山烟看月出,不知不觉就夜色深沉,好像那夜晚的神灵嗖地一下便降临。

并坐在山岩上,不知何时起风了。风吹叶响,高天流云,本就朦朦胧胧的月牙被昏沉的云翳遮住,那远处几点泉瀑的反光便像燃尽的蜡烛,在视线中熄灭。山野中一片漆黑。月黑风高之时,再也不能在这山坡上呆坐,他们便跳下山石,收拾了一番准备回寺去。穿过一片树林,再绕过几堵巨石,不多远便到了来时的石洞。张牧云将弓箭炊具放回,二人便迈上山路回寺去。

踏上通往宝林寺的山路时,夜已经很深。因为没有月色,脚下的石阶便显得有几分险峻。张牧云搀起月婵的手儿,扶持着一起向上小心地攀行。平时半炷香的路程,这时便几乎走了小半个时辰。若只是走得慢还罢了,不知为什么,一路上张牧云的眼皮不住跳动,心里也莫明发虚,疑神疑鬼地总觉得今晚有什么事要发生。

“真是邪门!”

张牧云心里忖道:

“莫非这天上真有菩萨?今日也不过就是在佛门净地左近杀生,那佛祖便来怪罪。这眼皮直跳的!”

心怀着鬼胎,渐渐那宝林寺也近了,不多久就看到那高耸的山门。看见熟悉的寺门,张牧云悬着的那颗心也放了下来,心中暗笑自己胆怯。

不过,就在快走近山门时,他却忽然停了下来。夜色里,他拉了拉手,示意月婵也站住,然后便伸出鼻子,在风中使劲嗅了嗅,便发现这山门外回荡的风息里竟满是浓烈的香油烧火味。闻出异味,心中诧异,他便再朝前走走,到了那山门石柱边时,一眼便看到那往日到这时一贯幽静的山门殿前广场上,竟正是人影幢幢,灯火通明!

“奇怪!”

目睹这情状,张牧云心中好生犹疑,想道:

“就看这排场,应该是件大法事;可是这几天我也没听寺里人丝毫提起过啊……”

不明就里,按理说要换了别人,走过去看看就知道了;但张牧云一向混生活惯了,常人眼中的不法事情也做过一些,便格外机警。他没愣头愣脑地往里走,而是拉着月婵就隐在这山门楼左侧粗大的石柱旁,朝里探头探脑地观望。

“不是在做法事。”

远远看了一会儿,张牧云就得出这结论。据他所知,这些和尚做法事一贯铺张;为了募化香油钱,法螺大吹,皮鼓大擂,佛经念得震天响,一向唯恐旁人不知。虽然现在是夜深人静,高山中罕有人迹,他们一时也该改不了习惯。而现在那放生池后的山门殿广场上,虽然看起来人头攒动,却颇为安静,正是十分可疑。一会儿他又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想道:

“摆开这仗阵,难道是怪我今天在佛门净地杀生?下午之事不知被哪个多事和尚看去,便去跟老和尚告状,现在便拼得不睡觉,点起火把专等我回来罚我?可是也不用这么大仗阵吧!”

“……呃,不对。”

很快他便推翻了这想法。即使不说他并非佛门中人,以他跟老方丈多年的交情,知道这和尚头儿真有些修为。遇到恶事他绝不会以武力相向,最多只会在明天后天结帐时做些手脚,少付工钱。

“究竟出了啥事?”

疑虑重重,眼见那山门殿离这儿还远,张牧云便示意月婵呆在原处,然后他一个人猫着身子蹑足潜踪向前,悄悄走到左边通廊一处暗影中才扬起身子昂起头,朝那边人影晃动处细细张望。

张牧云在前面观察,其实并没多少功夫,但藏在后面石柱阴影中的少女却觉得等了很长时间。而这时候,那位在前面主心骨一般张望侦察的少年并不知道,此刻对后面那少女而言,其实根本不用这么靠前观察。记忆暂失,但即使是放眼天下也超凡卓绝的神睿灵机并没一起消逝;目送张牧云上前,少女缓过神来,只不过抓着风尾一闻,便知今晚这深山古寺清净禅门中,正是诡雾森森、杀气腾腾!

察觉出这一点,许多天来惯于娇娇柔柔言听计从的少女,不仅不恐惧,那眼波睥睨横扫之时竟还有些兴奋莫明!

宝林寺出事了!

霎时间张牧云只觉得身上寒毛一齐立了起来,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在瞬间凝固。强自定了定心神,他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朝那边灯火通明处观看。很奇怪,出了这样匪事,那广场上现在却异常安静,现在自己已离得不远,却也和刚才一样听不到多少动静。那山门殿前的广场上,宝林寺的和尚看来都已到齐,略数一数,有三四十位,全都跪在广场的石板地上,朝内围成了一圈。中央的空地上,燃着一座熊熊的火堆,火光冲天,张牧云眼神不错,甚至还看清是些寺中的木椅木桌在熊熊燃烧。

只是,他连耀眼火光中燃烧的木料形状都看清,却到这时还没看见那位胁迫众僧的罪魁祸首。气焰熏天、吞吐不定的火光中,一位身长体阔的黑衣人有如能隐形匿踪,明明他的袍服颜色和旁边的火焰烟光迥然相异,却似一团飘忽烟雾,直等到他开口说话时张牧云才发现他。只听噼里啪啦的椅凳燃烧声里,这人开口忽然说话:

“智光大师,本座今日来贵寺拜望,并不为跟贵寺为难。刚才我已说得很清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一个出家人,又是得道高僧,又何必如此执着!”

这人说话声音阴沉,吐字却十分清晰;尤其奇特的是,虽然四外都是山岩寺壁,他这句话却没有丝毫回声。这一点乍听没什么,等回过神来想一想,却让人毛骨悚然。张牧云察觉这一点,心中惊异,微微抬起头想看看那人的脸,却发现他虽然面对着自己这边,却好像融在火气焰光里;不用说想看清他的容貌脸形,就连他身躯轮廓都很难看得清。发觉这一点,再看到偌大的广场上那么多僧人都只在这孤身一人面前老老实实地跪着,张牧云心里就更加忐忑。就在他心中七上八下之时,那智光住持也开口说话:

“这位好汉,不是老僧执着。以你人材,事先应已将敝寺好生查探。那施主想想,以我智光为人,可是那惜宝轻身的不智之辈。”

老方丈言语从容,不慌不忙,娓娓说道:

“施主,老衲知你求宝心切,可是再说句出家人本不该说的话,我宝林寺虽然山高水远,远离尘市,可在这洞庭湖南也散首屈一指。宝林寺向来香火旺盛,善捐无数,寺中常有百千银两存贮。这些已足够弘扬佛法,何须要匿着宝物。拿它换钱怎地?施主您也不是一般凡夫,何不想清这道理?善哉善哉!”

智光这番话,语调也甚是清晰,同样一字不拉地传入张牧云耳里。这番说辞,直听得张牧云暗挑大拇指。虽然一贯和老方丈嬉笑怒骂,没个正形,但他也一直知道这智光修为高深,绝非泛泛之辈。刚才这番话,智光说得入情入理,不卑不亢,若他面前换了是自己,不等说完便心悦诚服,赶紧将这位跪着的高僧解开捆绑,恭敬扶起,说不定还赔礼认错。

只是,很显然他猜错了。等智光说完,广场上只安静了一会儿,便忽有一缕阴恻恻的笑声倏然飘起,只听那人仰天狂笑道:

“哈哈!好个老和尚!既知我非常人,却还想骗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本座望气之术天下第一。本座早就勘到洞庭一带宝气流露,时现时匿,早就在这洞庭一带多年察访。这宝物世所罕见,不仅宝泽云华光韵出奇,竟还知灵迹自抑,从来飘忽无形,连本座这样阅宝无数之人也生平罕见。这样灵宝,本来就算我谙熟望气,也察不出它确切方位。只是合该本座机缘,或是那宝物有灵自知出世之期已至,竟在十多天前华光大盛,纵然只是一瞬间,便已让我勘出它就在这宝林寺!你还跟我扯谎?”

恐怕这事确实得意,并且憋了很久无人倾诉,这有恃无恐的黑袍怪客当着阖寺众人将秘密和盘托出,也传入张牧云耳里。

毫无顾忌地说了这一通,黑袍人语调忽转柔和,竟似静夜忽下起春雨,无比亲切无比蛊惑地劝诱:

“大师啊,您也是得道之人,且又年高德劭,又岂忍宝器蒙尘?此暴殄天物之行,拿你佛门话来说,便是会遭报应。况且本座寻访此宝,又非自用。也不怕给大师您看——”

说着话,这人弯下腰,掀开胸前的黑袍衣襟,似乎给智光方丈看了什么徽章标记。本来他这一动作,光影错动,张牧云便睁大眼睛想借机看清他长什么样,谁知纵然这角度毫无火光掩映,那人脸上竟也如隔了一层水雾,一样朦朦胧胧看不清。见得事情古怪,张牧云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提他恐惧,再说那智光方丈。这时他已看清那人胸前袒露的标记,一时也是神色大变。先前纵然遭了那么多惊吓,他也一直面不改色,镇定从容,谁知这时一张老脸却揪得像刚咬了一口苦瓜。

“哈!”

见智光脸上变色,那黑袍人也得意扬扬,仰天笑道:

“不错不错,不愧是朝廷敕封的住持,果然识货!”

他低了头,又提高声音对地上的老方丈说道:

“方丈大师,您既知我身份,便该信我绝非为一己之私。您是释门弟子,却也应知这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大师您跟官府的交游见识,绝不会不知我这番寻宝是为了谁。怎样?你现在该知本座这番举动绝非为一己贪念了吧?”

“呃……”

他说出这一番话,老方丈的脸色也渐渐和缓下来。只是,等那人说完他低着头努力想了一阵,再次抬起头时却还是一张苦瓜脸。老和尚苦着脸仰面告道:

“仙师啊,您既是这等身份,老衲自然不敢藏私。只是有一点您却可能误会了;老衲是佛门之人,便绝无什么真正争竞之心。从一开始我便不想抗拒。只是,您刚才也见着,敝寺中实在无宝;所有想得出的重宝都拿给你看过了,又都说不是——唉!老衲实在想不出寺中还有什么称得上异宝……”

“……”

“嘿嘿……”

听了智光这番话,那黑袍人静默了一阵,忽然便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还没等在远处的少年看清怎么回事,便蓦然见得眼前一道血红光芒闪过,眨眼之间那边跪着的人群中便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的手!”

要不是张牧云耳尖,几乎听不清这阵杀猪般的惨嚎声中说什么。还是没等反应过来,又听那边黑袍人说了一句:

“老和尚,敬酒不吃吃罚酒,便别怪本座动粗!好,就念你也是朝廷正牌住持,再给你个机会!”

说着话他手一招,那火堆中不知怎么便飞出一块灼热木炭,“啪嗒”一声掉在智光方丈面前地上。黑袍怪客指着这块燃灼的火炭说道:

“瞧好了,若等它没了火光,你还是想不起,本座便再斩掉你那徒孙的右手,凑成一双!”

“若这样还是想不起,也没关系,本座到了这佛门净地,不免慈悲,便再给你几块火炭。”

说到这里黑袍人停顿一下,环顾四方,扫了一眼,道:

“你不用急,机会还很多。本座数了一下,你除了这回,总共还有六十六次机会。怎么样?是不是要拖到明天早上?没关系的,本座有很多时间!”

“你……”

眼见他这般心狠手辣,饶是智光老方丈一向老持沉重和气对人,这时也禁不住脸色煞白,胡须直颤。他手指着那黑袍人,“你你你”了半天,却什么恶言都说不出来。这时那边回廊阴影中藏着的少年也是一样惊怒交加。到这时这乡野少年终于明白什么叫“井底之蛙”。自己一直以为在罗州城乡帮人争风打架,好像身经百战什么样狠人恶人都见过,可他们和对面那人一比,竟个个心善得像活菩萨!

“我该怎么办?”

可以说,从小到大,张牧云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他心乱如麻,趴在回廊的廊柱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他抓住栏杆的手掌早已渗出许多冷汗。他忽然觉得整个人有点发虚,好像马上就要从栏杆上飘起来。他赶紧死死地抓牢栏杆!

就在这样惊慌恐惧、六神无主之时,他偶然抬眼一瞥,却忽然看见智光老和尚面前的那块木炭。光怪陆离的火影里,那块木炭闪着光,仿佛是居心叵测的猛兽毒色的眼睛,在夜色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夜幕中,他与它对视。片刻之后,他便终于有了打算。

张牧云并不知此刻的打算将会给他今后的一生带来怎样的影响;现在他只是再次望了那木炭火光一眼,便深吸了一口气,从栏杆上爬下,在夜色山风的掩护下如一只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向来路回返……

第20章 箭语如雷,春衫少年侠气

落叶一般悄无声息地飘到宝林寺山门,来到月婵面前,张牧云还没说话,却忽然伸出右手用衣袖掩住月婵的樱唇檀口,然后才低低说道:

“妹子听着,我说什么你都别惊慌。宝林寺出事了!那边来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妖人魔头,今晚要把全寺人手脚斩光!”

“嗯……”

月婵口角被掩住,听了张牧云的话,出奇地镇定。她望着张牧云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见她神色从容,张牧云也点了点头,继续低语说道:

“月婵你听好,这宝林寺于我有恩,我不能不管不顾。现在我便去石洞那边取兵刃,跟那妖人搏命。你跟着我一起过去,我会走得很快,你不用管,只须跟着一直朝石洞走,到了那儿你就自己藏到洞里,天明前再不许出来!”

说这话时,以往飞扬跳脱的乡村少年脸上神色甚是坚毅。他注视着少女,二目灼灼有光,认真说道:

“你听我话,藏在洞里不作声,困了就睡觉;如果到天明还不见我来接你,你就自己下山吧……好了,我们这就——跑!”

话音未落,他便一甩手,脚步如飞,如一头悄然疾行的豹子投入到苍茫夜色中,再也没回头看一眼。在他这样决绝去后,身后那少女却立即行动,而是立在原地,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愣了一会儿,才挪动脚步,也隐身到黝黯的山野夜色中。

再说张牧云,跟月婵交代完那一番话,他便彻底心无旁骛,放开全部脚力,“嗖嗖嗖”如离弦利箭一般朝来时石洞疾走。全力奔走跳跃时,那崎岖的山路如履平地;平时要走半个时辰的路程,这时一会便到。在石洞中取出弓箭,腰间别上砍刀,他又提起一口气,飞奔着跑回宝林寺。到了熟悉的山门前,和先前一样,他弓着身子,如轻捷的狸猫悄悄向山门殿前广场潜进。这一回他更加慎重,使尽浑身解数,凭借着熟悉的地形,用打猎摸鱼锻炼出的潜踪本事,一直从放生池东侧的真山石潜行到池北侧的假山石丛,直到他感觉无论如何不能再靠近时,才小心隐下身形,在迷蒙的夜色和飘摇的火光中仔细观察对面那张狂放肆的黑袍妖人,寻找机会伺机而动。这时他已不知有没有人再遭荼毒,只看见那边智光老和尚面前的一块火炭依旧闪闪烁烁。

且说就在张牧云全神贯注伺机而动之时,那月婵也没闲着。自她的牧云大哥交待完,倏然而去,月婵踌躇了一阵,并未依言跟去。当时,这闭月羞花的少女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

“牧云大哥我不会让你有事,不会让你有事!”

她在附近逡巡,直走到山门左边钟楼之时,抬眼依稀瞧见高峙的钟楼亭中那口高悬的大钟,旁边正横着一根粗硕的钟槌。见到那钟槌,月婵心中一动,提起裙裾拾阶而上,轻步走到那洪钟重槌之旁,也不顾这撞钟的木槌比海碗口还粗,只抬起纤纤玉手,在吊槌的粗麻绳上轻轻一拂,一道肉眼几乎察觉不到的青光一闪而过,那两条绞在一起的粗麻绳便有如被利器割过,应手而断,于是那根硕大粗圆、长及一丈的撞钟木槌就落在她另一手上。接着她举重若轻,抱着这根如椽木槌施施然而下,有如一阵轻风般走向山门殿广场。等到了那附近,按自己的方式隐藏好身形,月婵抿着嘴,远远望着山门殿前广场上清晰的景物,心中决绝忖念:

“牧云大哥,就让月婵用‘妖术’帮你吧!”

原来,这些日中,这位自巫峡流落而来的少女已在无人之时,察觉出自己那些奇异的能力。此时她并不知这些怪法只是自幼训练出的法力仙术,身在境中,她只能胡思乱想,对自己的身份来历作出种种让人伤心恐惧的猜测。平静的外表下,少女其实心乱如沸,更隐藏着对少年深深的自卑和羞愧。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天里和牧云大哥在一起的那些平淡时光,在她心目中愈加珍贵!

就在她心中辗转这当儿,张牧云也差不多找到张弓放箭的机会。这时对面那黑袍怪客,竟忽然来了兴致,也不知是不是想到此役功成之后的天大荣耀,他意气风发,笼着手,昂着头,鬼使神差地面对着南面那苍莽浩大的群山悠然凝思。他艺高人胆大,且已震慑全场,也不怕有人在他身后暴起袭击。他做梦都想不到,此时竟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人张弓搭箭,小心瞄着他准备放箭射杀!

“嗖——”

瞄准了许久,屏住了呼吸,到这时少年终于射出这关键的一箭。先前见识过黑袍妖人的手段,张牧云心中透亮,如果他这一箭不能致命,基本便万事皆休!

于是,这迅疾射出的一箭,在他紧张注视下朝妖人飞扑;本来只是瞬间的事,他却觉得过了漫长时间。在这当中,他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那支锋锐的竹箭正朝那黑袍妖人左肩头射去!

“坏了!”

看清竹箭轨迹,一瞬间张牧云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

“又射歪了!”

心慌意乱之下,他手中那第二支箭竟有些抵不上弓弦!

“扑!”

正在惊惧之时,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支明明射歪的竹箭竟忽然偏转,诡异地再次加速,“扑”一声猛然扎进那毫无防备的黑袍人咽喉之中!

“射中了!”

见竟然射中那人要害,张牧云二话不说,一把扔掉手中弓箭,抽出腰间砍刀,大喝一声从假山石后跳出,如下山猛虎一般朝那妖人扑去!此时空气仿佛凝固,四围一片肃杀,广场上几乎没人能反应过来,察觉到这样变故的只能本能地张大嘴巴,痴痴呆呆地看着那个少年从假山石后旋风般扑下。

“拿命来!”

面对着咽喉中箭的凶人,张牧云气势如虹,吼声如雷;揉身飞扑之中,他能看到本来面目朦胧看不清脸面的妖人,不知是否中箭破了妖术,那脸面竟渐渐清晰起来。光怪陆离的火光中,他看到一张惨白而狰狞的脸!

“好妖人,受死吧!”

发了狠的少年咬着牙,玩命般挥刀朝这妖人劈去;看那疾速闪动的刀刃乌光,眼见眨眼之后那受了致命一箭的妖人便要断送在他刀下!

只不过就在这快要得手之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嘿嘿……这便想害我性命!”

竹箭锐硬,虽非金铁,也能致命,何况射中咽喉这样要害。电光石火间,无论张牧云怎么想,那妖人都必死无疑。

所以,当张牧云听得黑袍人那一声阴恻恻的话语时,他只当是幻听,继续挥刀如匹练般杀至。只是,就在最后那毫厘之间,身形却忽然被阻住!一瞬间他就好像下河潜泳时一头撞进渔网,身子裹在无形有质的羁縻之中,怎么用力都挣不脱!张牧云下意识睁大眼睛,却发现眼前敌人喉头上那枝扎入的竹箭,竟正在一点一点地退出!

“……”

见到这匪夷所思的异状,自诩身经百战的少年脑子忽然停止思考,这时突又有一股无形气流撞来,他身不由己地后退,渐渐离那妖人越来越远!

“哈!”

喉头中箭的妖人脸上狞笑更浓,跳跃的火光下脸色苍白如纸,两边颊上高耸的颧骨一颤一抖;他张狂地嘲讽:

“黄口小儿,竟有这般肥胆!一会儿我剖开你肚腹看看,看看你胆子多大!”

说着话他一抬手,袍袖中倏然飞出一道血色光华,直扑张牧云面门!

也不知是否人之将死,神识格外清明,当那道血红的华光电闪而至,张牧云竟看清那是一把明晃晃的鬼头刀,刀身上飞腾围绕着一圈明亮火焰,犹如一段刚出炉的通红铁条!

“去死吧!”

让张牧云有些哭笑不得的是,这样大难临头之际,自己两只耳朵居然继续幻听;这声清晰入耳的喊杀怒叱,竟带着女人的娇音……不对!

“月婵?!”

生死之间,张牧云迅速反应过来,意识到断喝之人竟是月婵!才脱口叫了一声,那少女已挡在自己身前,不知怎么就磕飞那把迅疾飞来的火焰鬼头刀,紧接着抡起手中那根黑乎乎的椽子,好像挥舞着一根草秸秆,“呼”一声朝那妖人奋力扫去!

“砰!”

一切有如梦中,谁也料想不到的惊变之中,那个刚刚还在洋洋得意的黑袍怪客已然“砰”一声横飞而起,越过人群,如一件被甩起的物事在空中飞过一段距离,“嗵”一声重重撞在山门殿南墙上,反弹翻滚了数下,最后才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变起突然,随着黑袍怪客落地,张牧云这时也突然如释重负,手脚重复自由。眼见那凶人坠地,他二话不说,操刀便起,在满地的僧众中横冲直撞,疾奔到黑袍怪人面前,眼见他还在地上挣命,说时迟那时快,弯腰一把抽出那枝还插在咽喉的竹箭,微微闪身,避开随手喷出的一道血箭,看也不看,飞起一脚又踹在黑袍人当胸,当即就将他踢出两三丈,砰一声坠落尘埃,当场毙命!

这时月婵也奔到附近,她手中那根硕大的钟槌已扔掉,正撸起了袖子晃动着粉拳,准备再帮大哥跟人搏命!

“他死了……”

张牧云拦住小母虎般扑来的少女,话音颤抖,双腿控制不住地抖似筛糠。

“哦,原来死了。”

相比之下,那少女要比他镇定得多。

一场飞来横祸,就这样出人意料地消弭。等宝林寺中一切恢复平静,已经在一个多时辰之后。这期间那断手的僧人已被扶去上药医治,黑袍怪人的尸身也已小心地掩埋藏匿。从先前的言语中,智光大师已大略知道这人身份来历,心中便生了恐惧惊怖;纵然他明知这场杀戮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正当防护,却反复叮嘱阖寺僧众,此事今后守口如瓶,决不能泄漏官府。种种的纷纷扰扰,等最终尘埃落定,已到了子夜时候。阖寺的救命恩人张牧云兄妹,已被众僧恭恭敬敬地请到方丈禅房中,沏上香茗,奉若上宾。

禅房寂静,法烛高燃,宝林寺中有些身份的长老都已到齐。张牧云兄妹二人眼前,满座都是远近驰名的得道高僧。在张牧云眼中,他们个个相貌岸然,气度雍容;而在和尚僧人的眼中,他和那力大身捷的月婵姑娘,更是高深莫测,卓尔不凡。

“这人该是皇家护国圣教中人。”

说了会儿闲话,众僧之首的智光和尚便转入正题。他拿着那把刚才死去黑袍怪客的火焰兵刃,神色凝重地说道:

“看这把佩刀上的火光,刚才那恶徒该是善能操纵火灵之人。”

听了方丈之言,大家的视线都聚在这把兵刃上。有如“人亡政息”,可能因为主人已经死去,这把罕见的兵刃现已渐渐失去了焰色,正变回顽铁的本色,只微微闪烁着点点的红光。

“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听了老方丈话语,只不过出身偏僻乡村的少年心中震骇,心思犹如翻江倒海。冥冥中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眼前打开一扇大门,门后掩藏着一个神奇的世界。这时他心中的好奇已完全掩盖住恐惧。这时那老方丈继续说道:

“老衲听那凶人口气,似乎此番寻衅,还是听命于人……唉,也不知是谁。”

智光叹着气说完,便一脸忧色,抚着颔下花白的胡须,不再说话。

“一定不是好人!”

相比方丈含蓄,张牧云却不客气;他缓过神儿来,一想起先前吃的那场惊吓便怒不可遏,也不顾高僧满座,只管放开嗓子指天骂地道:

“可恨!这主使之人真个可恼!真恨不得他没事摔跟头,喝水也噎着!”

“咳!”

张牧云正骂得高兴,不料旁边那个少女却凑巧被一口茶呛着,咳了起来!

第21章 一言霹雳,灯前似悟玄机

月婵咳过一阵,也就气顺了。见她无碍,牧云便转过脸来跟智光方丈问起他最关心的一件事。他问道:

“方丈,你刚说‘皇家护国圣教’,还有这刀有什么火灵,究竟是怎么回事?”

望着已摆在自己面前桌案上那黑袍怪客的兵器,张牧云一脸好奇。

“此事说来话长。”

听张牧云问起,智光捻了捻颔下胡须,耐心解释:

“牧云你有所不知,皇家护国圣教乃朝廷敕封的护国教派,专门解救疑难,保护皇室。护国圣教教众并不多,均为朝廷从各地发掘的异人。他们身怀奇能,大多能操控兵刃,差不多便是剑仙一流。”

智光讲述这些之时神色淡然,语调平和,但所说之事却是张牧云前所未闻。他道:

“牧云你问起刀之火灵,有一事须提。你可知,这世上万物有灵?不止我等生为人身能知思维,那天地万物无论畜生木石,皆有灵性。区别者,只在于灵敏还是愚钝。如人驯马遛狗,若是能感应金铁木石之灵,一样能御化自如,控之有如犬马。”

“呃……那大师您是说,那些剑仙便是和我们养猫豢狗差不多,区别只在于我们让猫狗听使唤,他们却让刀剑听话?”

“哈哈,正是如此!”

见张牧云一点就透,毋须多费口舌,智光也十分高兴。此时那烛影摇红,坐影略长,四壁安谧,禅室中渐复春夜的宁静。于是先前的阴霾渐渐消散,老方丈谈兴也渐渐转浓,便将他五六十年积攒的学识见闻一吐为快:

“牧云小哥,月婵姑娘,还有诸位师兄弟,既然老衲今日打开话匣,便不妨将这刀兵之事说透。智光不才,虽不能乘风御剑,于其机理却也略晓一二。万物有灵,德者能者居之。设有大能,驯剑有如训犬,此即为剑仙。斯人概鲜矣。当今之世,如此刀客剑仙尽在护国圣教彀中矣。而万物灵能,每下愈况,愈微者愈显,愈难者愈烈,落落者难亲而易久,欣欣者易亲而鲜恒,世间之事大抵如是。”

饱读经书典籍的智光这般掉开书袋,渐渐张牧云便有些难以理解。抓耳挠腮之际好不容易等老和尚书袋抖落完,直待虚心请教之后他才知刚才方丈那番话确切涵义。

原来智光说,这乾坤中万物有灵,若能激发其灵性,便能获得力量威能。力量威能的大小,和那万物灵气显露难易相反相成。比如最通人性的猫犬,灵气袒露无遗,最容易被人驯化,但这般得来甚易之物,实无多大用处,最多不过猎兔捕鼠看门解闷。与它们不同,一向被视为“顽石顽铁”的金石器物,看起来只是死物,毫无灵性,但正因它们这样灵气内敛难以察知,一旦被感应激发灵力,那迸发出的威能便极为巨大!

不仅如此,智光禅师从这个道理出发,经多年的冥思苦想之后还得出一个自己的推论,此时推心置腹地说出,跟张牧云等人说的是:

若世间有物,灵性极微至不可察,体积极细到无可知,则一旦激励爆发出来的能量便直可惊天地泣鬼神!

这番道理心得,老方丈说得眉飞色舞,众人听得也如痴如醉。当老僧语声渐悄,禅房内众人俱都默然。包括张牧云在内,这些人不管理解多少,都在心中暗暗思索,只觉得方丈口中之言玄之又玄,虽无法证明,却振聋发聩,发前人所未想。如果方丈所言不差,那便解释了许多神神鬼鬼仙幻之事;若是刀剑死物和犬马活畜一样,都具灵性,那这世间能有御剑飞天不同寻常的神人仙客,便不难解释。

众人沉思之际,这时那智光方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唉,依老僧看呐,那些倏然而来、翛然而往的刀客剑仙,虽然稀罕难得,倒也罢了。虽则已是十分神奇难得,但据老僧所知,他们许多人也只不过最多能感应操控一两样特殊灵物罢了。据此观之,若让老僧月判,只有那些能随手激发自然灵能,担山赶月,倒海翻江,万物为其仆从,天人合其一处,那才算得上开天辟地的天神作派呢。不过这样的神迹,恐怕是天上仅有,人间绝无吧……”

说到这儿,老和尚心思缥缈,神游万里,此后还说了许多,但语声已渐渐稀微。而张牧云也渐渐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虽然还侧耳听着,大抵只在心中想道:

“唉……何时我也能这样呢?别说什么操控万物,天人合一,就是让我像今晚那黑袍死鬼一样能飞起一把冒火的大刀,也就夸耀乡里,死而无憾了……”

张牧云乍听玄理,自是心思浩然;但对他来说,倒也不至于如痴如醉。正如他前天晚上见到那仙子神人一般的白鹤观道子东方振白,事后他只是气愤,却无多少震惊。他心中明白,无论是眼前老和尚所说之事,还是前夜道观羽客那般作派,都和自己无缘。那些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和事。

正因心中这般立意,稍稍出神一阵,张牧云便也回到现实。皇家圣教太遥远,刀剑神仙像传说,还是眼前的事儿容易整明白。才定了定神,他便原形毕露了。见老和尚还在口角嗫嚅絮絮叨叨,他便赶紧截住话头,嘻笑着面皮说道:

“方丈大师,您方才说的这些却像神话戏文。我也不管你真假,倒是今天我们兄妹俩豁出性命为你们庙里出力,好歹你们也该报答报答,拿出那死也不肯交出的宝贝给咱兄妹俩看看,也好开开眼界,广博见闻!月婵你说是不是?”

“嗯嗯……”

张牧云之言小姑娘自然无有不从,话音未落便使劲点了点头。不过这时那智光方丈还有旁边那些蒲团上静坐的大和尚,听了张牧云的话后却是一脸茫然,面面相觑,无从作答。

“哼!”

这场面少年尽收眼底,便有些不高兴地想道:

“这些出家人,却比我们坐家的还不老实。这分明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想到这儿他便没好气地开口怪道:

“我说大和尚们,没见过你们这般小气的。就看一眼,能看少你怎地?”

听少年这么一说,那刚刚语塞的智光方丈也回过神来。眼见这救命恩人现在一脸的不愉,老禅师赶紧合掌说道:

“阿弥陀佛!牧云你误会了。你要看宝,那不难!”

——老和尚一句话,这才掀开一场波澜壮阔的绚丽传奇!

第22章 宝阁巍巍,从来定数苍苍

一听能看宝物,张牧云顿时来劲,弹身从蒲团上蹦起,盯着老方丈两眼放光说道:

“早知方丈不小气!这便带我去看吧!”

“好!月婵女施主也一起来看吧。”

一语说罢,智光拂袖而起,率先走出净室,身后其他人鱼贯而出。

在智光的带领下,他们先去的是须弥坛佛殿。此时夜色正浓,天上依旧乌云密布;从院落石径上走上通廊时,有几名杂役小沙弥提着灯笼为他们照明。一路上张牧云心情激动,尤其走得一时看见前面带路的老禅师拾阶而上走近那须弥殿紧闭的朱红大门,便愈加兴奋莫名。

“这须弥殿果有古怪!”

他心中忖念:

“宝林寺哪处我不熟?偏这须弥佛殿不记得如何来过。”

张牧云愈加激动,脚下步履竟有些凌乱起来。

“牧云你看——”

等领着众人走入须弥殿中,那智光和尚便指着殿内东墙侧一只半人高的青铜大鼎,回头跟张牧云夸耀道:

“这就是我宝林寺中头一件宝物!”

“此鼎名‘须弥大鼎’。你瞧这——”

智光围着青铜鼎身来回走动,一边转圈一边抚着鼎身錾刻的花纹念叨:

“牧云你看这鼎身,这几座是须弥山,这儿是四大部洲。这些个,你看着像小面团的,实则是五百罗汉像。你看,有讲经说法的,有降龙伏虎的,有乘鹤升天的,也不知当初怎么刻画上去的,真不愧为敝寺第一宝物!”

智光卖力地讲解,张牧云和月婵听得十分专注,时不时地啧啧称奇。借着殿内的长明灯光,那张牧云打量着须弥铜鼎上明晦有致的花纹,更在心中感佩道:

“果然是宝物!看这图案已然妙极,若是一股脑化了,应该不下二百斤铜吧。嗯,那也是极值钱的了。”

心里给眼前的宝物估值,却忽然心生疑窦,张牧云便趁着话隙跟智光禅师问道:

“大师啊,你这铜鼎虽然是极值钱的,却也用不着豁出性命保存吧?莫非里面藏满金银?”

说到此处他赶紧上前伸手一掏,却只捞得满手香灰。见他如此,智光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下便只好老老实实说道:

“牧云,这鼎中并无金银。其实不瞒你说,老僧一介出家之人,与世无争,如何会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先前那恶徒逼寺中交出宝物,可怜我一无所知,只得带他在寺内可能之处四处走动。这鼎前也曾来过,只是那人见了直摇头,坚称不是……”

“哦?”

张牧云这会儿毫无睡意,头脑十分清晰,马上接茬道:

“这死鬼眼界倒是极高——咦?这么说来你这寺中还有其他宝物?”

“有啊。”

智光一脸晦气地答道:

“老衲起先是想将寺中称得上佛宝之物都给那凶人看了,只想早点打发他走;谁知却都说不是!”

“那倒真倒霉得紧。”

张牧云随口安慰一句,大半心思却仍在那“宝贝”二字之上,瞅着老方丈,精神奕奕地说道:

“老方丈,不如你便把那些宝贝一一给我瞧瞧。我来帮你鉴别鉴别。说不定是那死鬼不识货呢!”

“……好吧!”

毕竟眼前这兄妹俩是救命恩人,智光推脱不得,便真个把宝林寺里想得起来的佛宝经籍都给张牧云瞧了。什么犀牛佛珠、白玉观音、紫檀罗汉、木胎干漆大士像、琉璃宝光莲花台、达摩祖师手抄贝叶经,种种寺里秘藏的珍品都给张牧云一一过目。其中不少宝贝,几乎从来都秘而不宣,即使达官贵人也无从看到,这回却便宜了这俩兄妹。而此时那位得了便宜的惫懒少年还一个劲儿卖乖,在肚中给这些古色古香的宝货估价时,还大言不惭地跟智光说道:

“老和尚,你把这些宝贝给我这么一瞧有多好!那恶贼不识货,只把你寺里宝货当稻草,以后若是传出去您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就是将来变卖寺产时,也会被人压价!”

“……休得胡说!”

听张牧云这般满口胡柴,智光大师正是哭笑不得。在他身旁那位明艳少女,听了义兄这番高论也是掩口笑个不停。

不知不觉,他们这些人便缓步走到寺庙后边。又走过先前出发的祖师方丈院,便来到宝林寺的后山了。毕竟是佛林禅和,与那嘻笑不经的少年不同,老住持智光答应将寺内宝物一一展示,便绝不折扣。方才同几位长老一道领着少年兄妹俩在寺中走了一遭,基本称得上佛宝的物事都给他们看过,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样。此时已快三更,夜色黑重,老僧人站在方丈院后的石阶通路上,望了望北面那座挑脊飞檐、巍然矗立的琉璃佛塔,便在渐起的山风中打了个寒颤。他回过头,稽首跟少年道:

“牧云小哥,敝寺中可称宝物者,只剩下这边药师金刚塔中收藏的无名古经竹简。你可要看么?”

寺后空旷,山风横扫,吹得说话的老僧宽大的袍服呼啦作响。听了老僧人苍老的话语,正巧一阵风打横吹来,忽然间少年也觉得有些寒意。张牧云抬头望了望那座黑沉阴云下冲霄而起的八角塔楼,有些发呆,不知还要不要入塔看经。

第23章 灵心千古,一梦九州云霞

一粒沙中见世界,

一朵花里有天堂。

手掌中盛住无限,

一刹那便是永恒。

——佛偈

佛塔之前,踌躇了片刻,张牧云便道:

“看便看吧。反正瞧完这件宝物,便该睡觉去了。”

说罢他便抬足欲往那处药师金刚塔中走。见他举步,智光却道:

“牧云不必亲往;那药师塔中人迹罕至,久疏洒扫,恐尘网四壁,深夜入内多有不便。我这便着人取来。”

说罢他便嘱一随从弟子打着灯笼去塔中取经。也就是等得片刻功夫,那弟子便取得经来,交与张牧云。

“这经……”

经卷拿入手中,张牧云借着火光一看,却有些讶然。

“这真是古经么?”

刚才他听智光之言,觉着将要看到的经卷定然古色古香,那竹简韦编脱落,竹片苍黄,说不定还有不少虫咬蚁蛀的孔眼,那都正常;谁知等亲眼一见这古经,却见它简片青翠,碧润晶莹,犹如才取的三春新竹削成。见经卷这般新颖,张牧云不由得满腹怀疑,多嘴问那取经僧人道:

“这位师兄,莫不是拿错?这样新刻的竹简,如何会是古经!”

一语问罢,还未等那僧人回答,智光已接过话头。他带着些苦笑说道:

“这确是那古经。我也不知为何它保存得如此之好。先前我已因为此经新鲜,吃得那凶人一顿好打。不过出家人不打诳语,牧云你该相信,你手中这卷经书在宝林寺中世代相传,已逾千年,绝无差错。”

“是嘛……”

听得此言,张牧云半信半疑,朝智光脸上看了一眼,却见他正是一脸正色,不似调谎。当下张牧云只得信他。琢磨琢磨他的话,再看看自己手中鲜碧的经卷,张牧云不由得心中一动,忖道:

“莫非这真是宝物?上千年的竹简大都腐朽,怎会如这般新鲜!”

心中这般忖念,张牧云赶紧将手中竹简上捆绑的细麻绳解掉,神色凝重地展开经卷,想看个仔细。一边展开经卷时,他一边心中还暗叫可惜:

“可惜!即使是积年的古物,看这般崭新模样,若拿去典当行中换钱,只被人当作行骗……”

胡思乱想着,那竹简也在眼前打开。借着旁边的灯笼火把,张牧云瞪大眼睛仔细观瞧,一眼正看到这竹卷页面比背面更加润莹;虽然那周围火光彤红,竹卷上却是碧油油一片。

“什么竹子里面也翠绿?”

带着疑问,张牧云仔细观看,只见这青绿细长的竹片上剜着许多雪白的字体。看看字形,陌生难懂,乍看像是草书,细瞧又似梵文,打量了半天,半个字不识。那字形倒是飘逸,笔画粘连,雪划银钩浮刻于翠绿竹片之上,一眼看去不似文字,倒似是青空白云、碧水白莲。看不懂卷上经文,张牧云好奇之下,便转脸跟智光大师问询:

“请教老方丈,这经上写的啥?梵文的经书也看过,这里却是一个字都不识得!”

“这……”

被张牧云一问,博学的老方丈却出奇地一脸尴尬,吭吭哧哧地回答:

“这经……我也不认得。你也看它像梵文,可又不是,否则老衲也不至于一字不识。其实也不仅是我,对于此经文字,至今寺中并无一人认出……”

“呃,怪不得,我说怎么有我认不出的经书呢。”

听了智光之言,张牧云大言不惭地嘀咕,却还是有些不甘心,把那经卷翻来覆去地盘弄一阵,然后又放到眼前,凑近些想看明白上面到底写啥。不管认不认得,这会儿他已知这经文大有来头。

这般摆弄,迁延得一时,却还是两眼一抹黑,一个大字不识。折腾了一阵,张牧云便觉无趣;这样时候他平时那锻炼的苦中作乐心思便发作,心想道:

“吓,既然字儿读不懂,那小爷便当画看!”

这般想着,他便把经卷在眼前展好,重新审视起来——谁也没想到,他这样一换个心思,还真让他瞧出些门道来!

原来,那些竖排的文字,如果合纵连横地看,那些点划撇捺竟真似是一幅横轴图案!那点横连成了波纹,撇捺突兀成大山,竹简上云水生动,林木苍莽,更兼得空中星月朗朗,竟似是清风明月宇宙乾坤,无所不含!

“老和尚你错了……”

一看之下,茅塞顿开,欣喜的少年想转脸告诉方丈;谁知道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却忽似万丈高楼一脚踏空,刹那间竟两眼一黑,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是片刻还是数年,张牧云终于悠悠醒来。眼前先亮起的是星月之光吧?这些苍穹的光源在幽蓝的天幕中明明灭灭,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微茫的星辰,银白的月轮,恍惚中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仿佛就是自己床头的灯盏,柔柔地照亮自己的脸颊,自己一伸手便可将它们捻灭。星月交辉,此时大概应是深夜;一朵朵灰暗的云团从自己仰躺的身躯旁轻快地飞过,寒冷的水雾清凉了自己的面庞,而自己鼻中的呼吸则氤氲成云雾,弥漫游移,不断加入到飞驰而过的轻云中。

“大概自己睡在天上吧?”

一念未了,却忽然红日耀宇,明灿的阳光如利剑般划破天宇;阳光照处一株株植物如变戏法般带着露水在身边长出,从破土而出的幼苗到参天大树,只是转瞬之间。随着万物生长,自己的心神和躯壳也在刹那分离,忽然间就飞到高天,在朗日青空中翩跹成一只徘徊云端的白鸟,清楚地看见自己正一身白衣,倜傥地躺在一望无涯的碧原中,四外碧野千万里,河流千万道,高山无数重,俱以自己为中心,葳蕤澎湃,欣欣向荣,纵在高空,一眼看不到尽头。特别地,在这高渺的天风中,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到那高山峻岭似大汉,碧野清河如少女,全都在朝他或爽朗或温柔地笑。觉察出自然灵性的亲和友好,他也报之以笑颜,意动神摇之时敛起鼓弄风云的羽翼,朝那万里山河的最温柔处投落。

当雪白虚渺的羽翼触及碧绿的地平线,一头扎入到无穷碧野中,耳边仿佛听见“嗵”地一声响,便忽然陷进无尽蔚蓝的包围中。碧海浩瀚,风波万里,水面下洒满阳光;那暖洋洋的日光包裹着自己,五彩斑斓的游鱼从身边悠悠经过,灰黝黝的大龟在头顶翩然高飞,自己的周围到处是珍珠般的气泡,如华美的珠链向海面飞升。随着最后一个水泡撞在海面支离破碎,在大海的深处他看到一张美若娇花的脸。落水的少女紧闭双目,白藕粉玉般的双臂如水草般无力地飘拂在头顶。她堕向海水深处,就如飘零的秋叶静美。他追逐着深潜,伸出手臂想将她抓住,直到失去那少女的踪迹。茫然无措时冲破了海底蓝莹莹的水障,堕入了万物皆花的众香国里。眼前的景物如梦幻般飞速变换,越来越快,直到自己不知怎么翻身踏上一只矫健桀骜的苍鹰背脊,呼啸飞行在白雪皑皑的万山之上。

冰寒的气流在身周撞击飞旋,自己却如磐石般稳稳立在疾速飞翔的天鹰之上。疾行之时朝下俯瞰,只见那雪山巍巍,天地茫茫,到处都是萦黑缭白的雪岭雪山。衬托着方圆万里的辽阔雪原,高耸的雪脉冰峰就如呼啸奔驰的巨象。峰涛沸乱、险峻冷僻的雪山中还有许多人群,如蚂蚁一般点缀在白雪之上。他们有着奇怪的样貌,无论男女都举着稀奇古怪的兵器,有些在朝他挥舞欢呼,有些却在朝他愤怒地嚎叫。

对这些朝他万众瞩目的雪山人民,他却无暇顾及;足点着狂风一样翱翔的苍鹰,瞬息间他已抛下千山万岭。在他的正前方,落日镕金,山川岑寂,那儿正是他一心想去却又描述不出的极乐之乡。纵横上下,随机应化,逍遥自在地驾霞御风,眼见要投入那永恒的乐土光明的国境,谁知忽有一团巨大的阴影将他牢牢笼罩;不等他反应,一朵巨大的雪云从天而降,瞬间将他砸入无尽的黑暗。霎时间天幽地晦,群魔乱舞,眼不能视物,耳不能卒听,四肢僵硬,心神堕落,灵台仅剩的一点清明只感觉到刚才还随身应化、和蔼可亲的乾坤自然正掀起可怕的风暴,汹涌的怒意激发出无比的威力,禁锢他的身躯,锁絷他的灵魂,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天地无用,神魂寂灭,种种可怕的痛楚如火燎刀割般锯锉着自己的骨骸心灵,正将他挫骨扬灰,不留下半点痕迹!

“嗷——”

体察出这样幽险可怖、万劫不复的寂灭之意,张牧云悚然惊,愤然怒,所有的恐惧怒气汇聚成疯狂的咆哮,漫卷起滔天的狂飙,裹挟着星尘冰雹,直冲云霄,直指那隐藏在亿万里外未知的死敌,磅礴抨击;几乎只在刹那之后,他便听到那狂飙指处有人说话:

“牧云,你说说老衲到底怎么错了?”

“……?!”

忽然间张牧云猛然惊悟,睁目朝四外一瞧,碧原瀚海雪山狂飙瞬间消失,原来自己只站在原处。那身外灯火通明,不远处殿阁如云,这不是宝林寺还是何处!

“原来只是刹那幻梦……”

清醒过后,回想起之前的种种,脚踏实地的乡村少年有些悻悻。原来所有的瑰丽诡谲遨游啸傲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最狂乱的幻梦;幻梦醒来,除了自己嘴角可能流了些口水,一切依旧。

“不能再做梦了!”

张牧云想道:

“我还是再看看这经卷,不能让智光他们久等!”

到此时刚刚沉迷的少年已完全清醒。他知道一切都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他想起手头还有未完的事情,便安下心来,再次朝手中那卷竹简古经观瞧——这一瞧不要紧,他一看那原本翠碧灵润的经卷,忽然脱口一声惊叫!

这正是:

三千界内慈悲主,百亿洲中大法王。

千年因果一朝忆,九州牧云心苍茫!

第二卷 风月人听烟中语

第1章 鸿蒙古卷,驱万灵而莫御

一场幻梦,宛如桥前流水,逝去无踪。当张牧云从梦中醒来,只见自己仍立在宝林寺后原处。

“定是今晚杀人,作恶心虚,才导致现在心神恍惚。”

心有余悸地给自己排解,刚要跟身旁的僧人少女解嘲,他的目光却无巧不巧再次落在那无名竹简之上。这一看,他却是真正地大吃一惊!

原来夜空下烛火中,手中那卷原来碧润晶莹的竹册仿佛忽然失了所在,手中紧紧相持的竟好似一幅书摊的画卷变成真实,手掌间忽然出现一片飘渺虚幻的风物山川。一瞥之间,那其中山险水恶,危机四伏,高山崔嵬刻削,奇形沸乱,森立若鬼,谷中大泽深藏,白雾缭绕,毒瘴射目。一刹那不知是否错觉,竟闻到那指间森冷氤氲的沼烟腥气山岚寒味,看到那无数铁索铁链于巉峭耸峙的万峰间纵横交错,听到那有如猛兽大鱼诡谲而凄厉的吼叫哀号!

书卷幻形,和刚才酣梦一样,其时不过瞬间;还不等张牧云来得及额冒冷汗,就见那千山万水毒瘴怪吼一齐消失。掌间虚淡空明,忽显出飘飘渺渺的两行古字,有如刀錾石刻般霎时印到他心间。不用悉心分辨,张牧云只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振聋发聩——

“鸿蒙开天,苍穹驭日;

轮回之书,万灵莫御!”

这一念不要紧,本就心怀鬼胎的张牧云一听那“轮回”二字,只吓得魂飞魄散,一时也不顾其他,心中直道为人果然不能作恶,今晚刚刚行凶就有了现报。惊慌恐怖疑神疑鬼之时,偏生又觉得手中一松,紧跟着腰间一紧,好似忽然有什么锁链甩来,腰间转瞬便被绑住;绳捆索绑得如此结实,稍吸了口气挣了一挣,竟被箍得生疼!

“……大和尚不要惹笑!”

这般危急之时,张牧云还强自镇定,端正了神色严肃了面皮,故作从容地转过身,跟那位离自己最近的智光方丈说话。谁知道,就在这一转身之间,他却惊恐地看到方丈、少女离他竟还有一丈之遥!

“死也死也!”

这一下他可真被吓得魂飞九霄,赶紧手忙脚乱去掰折腰间所缠之物,一边死劲拼力一边还不忘大叫:

“黑大哥白大哥饶命啊!小弟阳寿未尽,不要拿这追魂索锁我!”

“……”

就在这失魂落魄的牧云小哥着忙挣扎时,周围众人却忽然静了下来。半晌之后,那片刻无言的老禅师却忽然鼓掌大笑,滚滚笑声有如洪钟巨钹,震得周围林樾簌簌作响!

这宝林一寺之主,直放声大笑了半晌,才合手高宣佛号,对还在原地转圈掰手的张牧云苍然说道:

“善哉!原来本寺古塔中的宝缘,着落在牧云小哥的身上!”

当他说话时,那愣在一旁的少女也反应过来,见张牧云还在那儿涨红了面皮挣扎,赶紧跑过来,脆语娇声地说道:

“大哥大哥,你却不用着忙。你快低头看看这不是什么追魂索,月婵刚才看清,是你手里的竹书变成一条腰带缠在你腰间。”

“啊?!是嘛……”

听得月婵之言,张牧云将信将疑,道:

“妹子你可不要哄我;大哥转眼命赴黄泉,你还是挑点要紧话儿跟我说说……”

虽然口里这么说,刚才一阵忙活的张牧云也即住手。定了定神,他低头一瞧,原来那腰间缠的不正是一条乌碧青黑有如玉石缀成的腰带么?

一见腰间果是缠的腰带,张牧云这才安静下来。愣了片刻,他又问智光道:

“大和尚,你刚才说什么宝缘……着落在我身上?是什么宝?”

“这个……咳咳!”

出乎张牧云意料,刚才振振有词的方丈听他这么一问,却变得支支吾吾。他在那边东拉西扯,说了好一阵,听到最后,张牧云却觉得只有一句着实。那智光说,他从前辈主持手中接过方丈之职时,隐隐约约知道好像这寺后药师金刚琉璃塔中有不凡之物。平时这事儿也不大想起,但刚才一见那塔中取出的无名竹册自动卷成腰带模样缠到牧云腰中,这才脱口说得那么一句。

“是嘛……”

本来想打听这腰带来历,张牧云却见智光方丈也是全然不懂,便有些失望。正当他又开始试图解下这腰带时,却听那智光又说道:

“牧云,月婵姑娘,今日得你们相救,老衲和敝寺僧俗全都十分感激。现在时候也不早,不敢多打扰,两位还是先回客房休息去吧!”

听智光这么一说,张牧云这才忽然察觉四外天光已放亮。抬头朝远处看看,那些山石已能看清形状,正在清冷的晨霭中露出白茫茫的颜色。见得这样,他掰了掰腰间竹带,见还是纹丝不动,便暂时不管它,和旁边女孩儿招呼一声,便一前一后一起回万竹林客舍休息去了。

等到了客舍中,和衣卧榻,临入睡前,张牧云望着窗前已映出的一抹淡红霞色,已变得有些浑噩的脑子里也悠悠想到:

“呵……那黑袍恶人所说宝物,莫不是就是我腰间这腰带书卷……如果那样,倒真是宝物了……”

心里这般想了几回,不知不觉他便微微打起了鼾声,不久便沉入梦乡去了。

等张牧云一梦醒来时,那屋外太阳已升得老高。一室阳光中,张牧云坐起来,揉揉眼睛,见床前的方凳上已放着一盆清水,旁边搭着一条绣着“卍”字纹的白布巾。

“月婵这丫头倒起得早。”

不用说,和往常一样,这床前的净水定是那月婵妹子打来的了。

“现在应该赶不上联灯阁抄书了吧?”

一边洗脸时,他还惦记着抄书的事情。对他来说,这抄书赚钱一直便是大事;只不过经了昨晚那一场,到现在想起还有些心神不定,况且看看天色确实晚了,张牧云也只得把心一横,心道:

“罢了,拼得今日荒废。也不在乎这点钱。明日加倍赶工便是。”

宽慰自己一阵,又记起昨天的事情,牧云便又研究起腰间那条腰带来。

略去他在那边瞎折腾不提,再说月婵。和张牧云一样,这晚她也睡得迟,不同的是醒得却不晚。她现在也说不上原因,并不知道自己学过高深的运息宁神之术,自然便气柔息定心静神清,昨晚那一场大阵仗,其实并没真正耗她多少精神气力。于是日上东山之时她便起来,自己去竹林水池边洗漱,梳理完云鬓,便打了一盆水,轻手轻脚地走进隔壁张牧云的房间,轻轻地放在他的床前。然后她便一路小跑着赶去那连日抄经的联灯阁中准备跟那些僧人一起开始今天的抄经。

她这般勤勉,却是自流落江湖起,经过这几月的熏陶,不知不觉就变得和她那位义兄一样,视这抄经赚钱为一等一的大事,片刻不得轻忽。她现在自是不知;等往后回想起来,却不知这段岁月盘桓于心中时,是何等滋味。再说现在,等月婵赶到那联灯阁时,却被已在阁中的和尚大师傅告知,说他们方丈说了,她和她大哥昨夜救了全寺,那抄经之事便再也休提;等他们离去时,只会加倍偿付。就这样,匆匆赶过去的少女只好又回来,路过大哥房门前时见他还在仰面呼呼大睡,只好自己一个人回到屋中,闲坐出神。

就这样大约到了日上三竿之时,正在房中闷坐想事的少女却忽听得房门一响,抬头一看,正是她牧云大哥推门进来。

“妹子你倒起得早。”

踱进门来的少年夸了妹子一句,便少见地一脸认真说道:

“月婵啊,这吃饭前,我想求你一件事。”

“嗯?什么事呀?”

很少见他这么严肃,月婵赶忙支起耳朵细细聆听;凝神听时,内心还有点欣喜。

“嘿嘿……”

却见那少年说要求人,却又欲言又止,嘿嘿干笑了两声,看似尴尬,却又像大有深意。就这般一脸古怪,直盯着月婵看了一阵,少年才压低了声音说:

“月婵,你看这儿人来人往,不方便说。我知道这院落后面有座柴房,那儿白天没人去。不如……我们先去那儿再说。”

“……”

忽然之间,少女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乱跳,两腿发软,脸上忽然发烧。

“呜……”

一下子懵了的少女涨红了脸,不知怎么回答,正急得要哭,却见那少年自说自话说完,却自顾自地抬脚出门去了。见得如此,一身荆钗布裙却光彩照人的少女,犹豫了一下,也只好勉强迈步跟着一起去了。一路行时,那双足如踏在棉花云朵上,也不知怎么迈步的,便轻飘飘一路跟下去……正是:

妙语非关禅,多情岂在腰!

第2章 轻风入襟,弄花香满罗裙

随张牧云去寺后柴房,月婵心中正是七上八下。别看这女孩儿遭逢巨变流落江汉,平时又跟着乡村里的少年过着蓬门小户、低人一等的生活,但内心却一样万般的高傲百样的决绝。所以,当发觉自己信赖的义兄哥哥好像要哄着自己去“做坏事”,本能地潮红满面,两颊羞赧之时,又无法自控地一狠心肠,想要跺脚不去,甚至厮闹一番。只是最后,她还是跟着去了,因为她最终想到,如果这时闹别扭,事后牧云肯定要怪她。

此时的张牧云当然不知道少女心中这些不可理喻的混乱心思,还在前头一个劲地乐呵呵赶路。过不多久,他们二人便一前一后来到万竹林客院东北方的那个偏僻柴房。

“月婵!”

到了柴房,出乎月婵意料,张牧云竟没进去,只是倚在门口,手扒着门柱,对她说道:

“妹子,赶快,趁现在没人,快帮我撩起衣服!”

“啊……”

“是的!难道你不知道我张牧云的为人?——我可是一心想读圣贤书的良民,向来不沾惹这些鬼怪妖魔之事,要不我怎么喜欢抄佛经呢!可是昨天,也不知怎么要看宝,便被领着到了这寺里古怪塔楼,莫名其妙摊上这倒霉腰带。唉,哥我可是折腾了一宿,也没把它摘下来!你说,大哥以后这辈子该怎么过?睡觉也缠着腰索!”

“所以,我就想到你力大,麻烦费心帮我拽一拽,肯定能拽断拽脱!”

“啊……这样啊……”

不知怎么,姑娘那脸腾一下又红了,比先前还红。见得这样,张牧云更加着急,急吼吼道:

“哎呀月婵你别不好意思了!这儿又没旁人,帮哥拽个腰带能有啥!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你记得我俩还睡过一屋呢!”

恐是牧云真急了,见月婵磨蹭,便有点口不择言。这睡过一屋,倒真有其事;那是有一次不知怎们犯了春困,两人在家里东房中聊着聊着,一犯困,就两眼一蒙各自歪倒在床上呼呼睡着了。其实……张牧云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那月婵脸上更发烧了,只在那儿俛首低眉,拈带不语。现在她不惟不向前帮少年拉扯腰带,脚下倒反而在往后挪了。

“唉!!!”

见她这么不爽气,牧云更是着急。说来也怪,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便觉得更加不舒适。也难怪,腰间缠了这样来历叵测的物事,不仅让他无端便做白日梦,还箍得腰痛,最重要的是等将来娶了媳妇入了洞房,红烛高烧喜字满墙,临上床时新娘子一瞅,呀!这新郎官腰间是怎么回事?怎么死缠着根竹块缀成的腰绳就是不脱?难不成是哪个相好女子送的定情信物?否则怎么这当儿也不脱下来……这种种严重利害关系,聪敏如张牧云怎会没想过!所以,见月婵忸怩,他更加着急,愈加烦躁,手抓着一根梨木天然支成的门柱,两脚在柴房门里门外调个不停,如热锅上的蚂蚁,只等妹子赶紧过来帮忙。

他这一倒腾,倒惊醒了月婵。毕竟本来大气,也不过是片刻功夫,她也就恢复了平静。冷静下来,细细琢磨,那拽个腰带,算得了啥?这些天来实际上朝夕相处,不经意时常常的耳鬓厮磨,还有什么忸怩。于是她便去了羞容,却了娇态,在这阳光满屋的上午柴房门前举步娉婷向前,抹了抹衣袖,探出纤纤玉手,一把从衣下抓住一脸苦相少年的腰带竹索,“诶”地一声,一使劲,想把这腰带扯下来。

……

“哎呀!”

和预想的有些不同,随着月婵一发力,牧云腰间那竹索并没应声而断,反倒是他人一个没抓牢,被月婵一把拽到怀中,一起倒下,在地上滚成了一团!

“咳咳,晦气……我们再来!这次我抓牢。”

好不容易从软玉温香中挣出,也闹了个大红脸的少年这回决定吸取教训,“呸呸”了两声,在掌心中吐了两口唾沫星子,搓了搓,便两手对合,再次死死地抓住梨木门柱。

“好了么?”

这回再次出手前,仍然脸儿红红的少女小声地确认。

“好啦!”

随着牧云一声应诺,月婵便又探出手去,从中合掌勾住牧云的腰间,娇叱了一声,使上全身的气力,准备这回一举成功,把扰人的竹索从义兄腰间扯出——这样的努力,其结果很快出来,并没让二人等多久。

“喀嚓!”

又成滚地葫芦的二人耳中回荡着一声巨响。门柱断了!

“唉……”

“那可比我胳膊还粗啊……”

拽着少女逃跑时,偶尔回头望望,张牧云只觉得心头一阵冰凉。

第3章 辞僧云堂,林壑夕烟欲暝

大约半晌功夫之后,张牧云已站在了智光方丈的面前。捂着还有些发痛的腰眼,张牧云真诚地跟老住持询问解带之道。听了他的求助,老方丈皱着眉仔细看了看他腰间紧紧缠绕的那根竹索,一时也是满心迷惑,一筹莫展。

“此事也甚奇怪。”

智光眉头紧锁,思索了一阵,便问:

“牧云你仔细回想,那时是否有异事发生?”

听得智光问话,张牧云正是急于摆脱腰间累赘,自然知无不言。到了这关头他也不顾当时那幻梦荒唐可笑,挑了些紧要地跟智光方丈说了。当然,尽管他想尽量说得详细,但毕竟说梦总如痴人;那些当时觉得衔接得还蛮自然的梦境,一经说出口,却觉得荒唐不堪。所以这番答复,刚开始时他还说得甚为流利,才过得片刻,便变得吭吭哧哧,语焉不详。

虽然讲得含糊,智光已听得大致。于是老方丈拧紧了眉毛,严肃了面皮,在那座香炉鼎旁沉思了半晌才忽然开口说道:

“牧云啊,此梦恐怕大非寻常!依老僧所见,所谓铜铃系狮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出事时你眼前幻出种种草木山川,那恐怕这破解妖带之法还得去跟那草木山川中求!”

说罢,老方丈也不停留,不待张牧云答话,便宣了声佛号,竟自去了。而他刚才这番言语中,已将牧云腰间竹索称为“妖带”;不过张牧云只是拿耳听着,一时倒没听出这吓人字眼。他只是觉得,这老和尚半晌踌躇,好一场沉默,却忽然欢快说话,总有些不妥。心中这般疑虑,等侧耳一听,却听见那寺中正午斋饭的钟声正悠远嘹亮地传来,声音震荡着四周的山壁,回音袅袅不绝。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明白和尚为什么答得如此之快。

“却为了吃饭!”

没得说,见老高僧也这么没搭塞,他一时也只好作罢。正巧被那午斋钟声一敲,也觉得肚中饥馁,便拉上一旁相随的少女,略有些悻悻地往饭堂去了。

略去闲言,到了这日下午,张牧云暗自留心,正见得那老方丈到了药师金刚琉璃塔前,跟人指手画脚地吩咐说,这寺后琉璃佛塔因为其中供奉了历代相传的古物,向来不便洒扫,以至于年久失修,塔中各层蛛网尘结,阶梯腐朽。恰好现在古物已去,便该好生打扫,不日还要请人来洗刷一新,绘上七彩佛画,浇筑镇塔佛像,也好还了宝塔本来面目——他这番举动,本来张牧云便有些疑心,现在一看如此做派,更觉得这老和尚怎么好像有点如释重负,就差没张嘴跟人说,他终于能名正言顺地送走这故老相传却又莫名其妙的“宝物”!

见得这样,牧云更加心虚,感觉着腰间那紧紧相箍的竹带,便总觉后脊梁骨一直冒凉气。暗叫晦气,正想找那和尚理论,谁知就在那一恍惚的劲儿,再看那老方丈时,发现他竟自走掉,不在原处。

总之打这之后的一两天中,张牧云睡不安寝、食不甘味,也不知怎么就恍恍惚惚过了两天。他这般懵懂,智光和尚却自有计较,安排得度。作为宝林寺一寺之主,他怎不知是张牧云兄妹二人救了阖寺僧众?因此就如前天月婵想去抄经时听到的,这老住持根本不再让这两位恩人辛苦抄经。到了这日送二人下山时,他再不似往常那般锱铢必较,要着什么执事僧人跟少年盘清明细按帐付钱;这一回,智光二话不说,直接拿了二百两银子装了好大一个褡裢,赠给少年。二百两纹银,这在当时可算一大笔财注;从此张牧云便称小封,正式脱贫致富!

除此还不算;临送到山门时,智光觉得意犹未尽,又拉住兄妹俩请他们暂候,回头他便赶紧着小沙弥去寺中搜罗小巧佛器,什么崭新小铜钹、开光小佛镜、小巧碾玉观音坠,甚至还拿来串檀香木磨成的佛珠,都一股脑儿装在只香袋中珍而重之地递到空手的少女手中。

如此地依依惜别,当午后日头略向西斜时,张牧云这兄妹二人终于踏上了归途。山路迢迢,林荫翳翳,当负重走了一段路程,估摸着已走出那些相送僧人的视线,张牧云便赶忙放下那矜持的身架,赶紧拉着月婵蹿到路旁,眼瞅着四外没人,便寻了一块平坦的山石,将智光后来相送的那只口袋打开,将其中杂货一股脑儿倒出摆在石板上,细细瞧看。

不消说,作为一方名寺的宝林寺,即使是这些临时划拉的物件,也都是精致之物。现在琳琅满目摆在眼前的物事若是都拿去市间卖了,绝不是一笔小钱。看着这些精美之物,张牧云心花怒放,两眼火热地赏看了良久,才意犹未尽地转过头跟月婵说道:

“妹子啊,可惜了。”

“嗯?可惜什么?”

“我说可惜那些和尚都是光头。可惜,可惜!”

张牧云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真显得无限惋惜。

“嗯?张大哥……既是和尚,便该是光头,这不妥么?”

听张牧云这般说辞,月婵不明其意,一脸迷惑。

“当然不妥!”

她张大哥斩钉截铁说道:

“也不知哪位佛祖定下规矩。你说若是宝林寺的僧人个个都有头发那该多好!那时恐怕这住持临别赠物里,便有银梳,不省得我回去还得给你买把好梳梳头?”

“……嘻嘻!”

听得张牧云这话,少女忍俊不禁,失声而笑。而虽然这林荫静谧,山路清幽,少女嬉笑开怀时,仍记得抬手掩口。

“哈哈,好笑吧?”

其实也只是一般逗乐,没想到少女竟乐成这样,受她感染张牧云也跟着大笑起来。一时那声振林木,不知惊飞多少山鸟。这般笑得一时,张牧云便将那石头上排列的宝货一件件仔细收好,系牢包裹,重新上路。

此时正是初夏。大山之外,阳光普照,山里林荫道中,阴凉清爽。从盘曲的山路中迤逦而下,野果杂花而坠,时时中肩,头顶又有鸟鸣啁啁,枝间雀鸟跳跃,这样的一路行程倒也生动。而当山路渐长,夕阳西坠,暮雾便渐渐升起。此时这渺小如弹丸的二人便融入万山之中,隐进云缠雾绕的山色,犹如沧海一粟,不复能辨。

第4章 笑语勾连,此夜青山如醉

夜晚的山林宁谧而幽暗。山外天空中的明月光辉洒落到牧云月婵行走的山荫道中时,只剩下模模糊糊的灰白光点。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中夜行,很多时候并不是看路而行,而是凭着往日的记忆,身躯紧贴着盘山道一侧的石壁摸黑向前。

而夜晚的幕阜山并不平静。无论是幽深的山谷还是浓茂的密林,充斥着各种有意义或无意义的声音。每当附近的草木中发出异常的声响,他们二人便停下来,放下手中的包裹,少年抽出腰中砍刀,挡在少女身前,屏住呼吸,低了头,侧着耳朵,对着声响来源的方向警惕聆听。这时候少年修长的身子犹如硬弓一样紧绷,眸子中闪着幽幽的光苗,也如一头蓄势欲扑的凶猛野兽。

也许,平日太多的嘻嘻哈哈戏言笑谑,如果不是荒野深山中这样特殊的环境,身后那位金枝玉叶的女孩儿也看不出少年骨子中深藏的这一股只有乡野贫苦才能培就的坚忍野性。

一路就这般走走停停,有惊无险,大约在城镇乡村中掌灯的时分,他们终于走出了大山,来到了荒野。等出了山,牧云和月婵才发现,天光并没有在山中看到的那般黑暗。东边的天上固然明月当空,但西头天地交接的地平线上,还散落着些红霞,微露一抹桔黄的光芒。

不过出了山林,他们不见得更加轻松。在山中他们要提防那些长林深草的狼虫虎豹,等到了山外旷野的大路上,他们又要防备那些做无本生意的私商豪杰。比如过桃花林时,本来林中有一条小径,看看现在天色将晚,若想早点回去从林中穿过最近。但为了安全,张牧云还是领着月婵绕了好大一个弯,远远绕林而过,又在旷野中走了半晌,才走到宽阔的驿路上。

不过,虽然一样满心警惕,张牧云这时心已大半放下来。经了前几天那一遭,他现在已坚信,如果这会儿有不开眼的蟊贼敢来做他和月婵的生意,那定然赔得血本无归!

想到这事情,不免又想起月婵那无穷的巨力。正好野外赶路一路清寂,两人同行,张牧云便想说说话儿解闷。于是他先胡扯了几句,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说到那月婵的大力。不知道为何,本来只是随便闲聊解闷,结果一回头,张牧云恰看到柔白月光中女孩儿那张娇美无俦的脸,于是他不知怎么突然间心中便充满柔情,那瞬间具体的千头万绪无法说出,只觉得心中十分冲动,觉得自己应该对她无限的好。于是当这样突如其来的情意忽然填满胸臆之时,他便说道:

“月婵,你这般力大,不要紧。反正附近只有我知道。我替你瞒着,将来不怕找不到好婆家。”

“……”

这时候女孩儿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还和往常一样静静地听着。只听那少年继续往下说道:

“如果真是被人知道,也不要紧。大不了哥把你娶了,不和现在一样过日子?”

——从刚才到现在,张牧云一直说得理直气壮,这一通说下来一气呵成。只是等他真说到这句话时,也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心中突地一跳,当时便开始后悔。

“……我这是怎么了?”

“又没吃醉酒,竟满口胡柴。”

“先跟妹子提她这尴尬事,已是不对;最后怎么又说到娶她上去了?”

此刻张牧云正是悔恨交加:

“可怜!自救了月婵,我一直堂堂正正十分正派。正是这样月婵才一直把我当大哥看,十分敬重;可是这回,她定然以为我调戏于她,以后再不看重我了!哇呀!~”

不用说,张牧云心中现在甭提有多后悔!

再说月婵。现在她也终于听明白张牧云跟她说的话了。她的反应,刚开始时其实并没少年想象得那么大。义兄说得没错,这年头女子无才便是德,柔柔弱弱态如娇柳的才算是好女儿。像她这样抬脚踢倒一排桌、挥手掀翻一头牛的,被人知道了果然便要嫁不出。说来也羞人,这些天中她也不是偷偷没想过;纵然失却记忆,一样心思通明,月婵知道像自己这样力大无穷,纵然男子有心想娶,却也惹人笑。不管你家中怎么举案齐眉,和睦和美,外人也要想象那闺门酷厉,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是不是总在家中挨揍。所以,张牧云前面那一番话,按他俩兄妹间这么多天来的坦然无间,倒也说得合适。只是,唯独最后一句……

把最后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回想了一遍,这位比她义兄想象还要强大高深得多的少女,却忽然一阵眩晕,脚下明明坦途却突然一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心!”

还是那后悔着的少年瞬时反应,出手如电,一把将少女扶住。

“月婵——”

借这机会,他握着少女的胳膊,诚恳道歉:

“都怪我这张臭嘴!今后再不敢胡咧咧!”

道歉话儿出口,那女孩儿却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微微挣脱了张牧云的把握,只顾往前赶路。

“唉……”

见得这样,张牧云心中难过,更怪自己鬼迷心窍。他心道:

“唉……好端端赶路,没事干嘛调戏起妹子。真是鬼使神差了!”

悔恨之时,还十分羞愧:

“唉……即使这只是一时失言,可是又怎生对得起湖那边未过门的妻子?”

这时这半大小子张牧云,又记起爹娘生前指腹为婚的湖西辰州亲事,心中也犹如打翻了调味瓶一般,五味杂陈,又愧又悔。

不过,幸好他本来便生性磊落,虽然自责,却也没太纠结。赶路多时,几近深夜,借着月光终于能看到张家村的村落轮廓,张牧云的心思已完全放到背上那口沉重的银袋身上。于是他居然又满心欢悦,这时倒是身后那一路默默缀着的女孩儿心事重重。一路上,月婵便一直在心中不停想道:

“他刚才扶了我,没只顾我拿的包袱……”

瞧她这心中所思,恐怕她那位牧云大哥,倒真是白担心思,多虑了!

闲言少叙。转眼进了村子,和先前的心思一样张牧云领着少女偷偷摸摸地从村边绕过,尽量不惊动乡邻。等一路悄悄回到自己院落,也不像以前那样先要进屋巡视瓢碗家什是否都还安好,而是径直奔到墙根下,取来那柄锄头,放下包袱,就在院中榆树下开始吭吭哧哧地刨坑,准备把这笔巨资藏好!

第5章 月夜联榻,三更共指星河

自宝林寺回来,埋藏好那笔银子,这张家村中独门小户的生活,从表面上看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日子依旧谨小慎微地过着,最多只改善了些伙食。

这样的平静,并不是一户之主的少年不知道怎么花钱;而是张牧云深知这世道并不太平。一个无根无底的乡村小户忽然富庶,无疑会成为那些流寇盗贼最好的目标。别看现在天日朗朗,宁静小村中一切如常;真要他得了一大注银子的消息泄漏出去,不用过几天,他这偏僻小院的门槛就会被道上的豪杰踏破。

不知不觉,便到了六月末七月初。就如同张牧云腰间那根死缠烂打的竹片腰带,让人气闷的暑热也无法解脱地到来。相对于罗州城里人而言,每年张牧云家的夏天其实已经延缓到来。他家的屋院就傍着村里的北山,那山上绿竹婆娑,碧树成林,只要不是最炎热的天气,这满山的青翠总能给张牧云家带来一股清寒的凉气。而山下又有那条潺潺的清溪在屋后蜿蜒流过,在将从汨罗河中带来的溪水一路流淌到洞庭湖中时,也顺便带走张家屋宅中的几分暑气。

不过,这日子眼瞅着便往七月中去了;七月之中燠热的暑气,对于湘南而言无论什么地方都避无可避。冬暖夏凉的土屋已成了烘炉,到了晚上一股热气萦绕不去,直烘得人整夜睡不着。于是到了这天晚上,张牧云便忙前忙后,把屋中的长条凳搬出四张,在院中空地上齐整地摆好,然后便摘下堂屋的两扇门板,分别在两排凳子上安放牢靠。几乎没费多少事,简易的床铺便搭好。然后他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青竹竿,在床板的四角地上立好,撑起从屋内拆来的纱帐,彻底支好两张夏夜睡觉纳凉的露天床榻。

过不多久,张牧云和他的义妹便相隔不远地只着衬衣躺卧凉榻纱帐中。才相处几个月,也都有十二三四岁年纪,但此时的二人却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孩童,近在咫尺地并头躺卧两张门板上,于夜晚微凉的清风中一起仰望满天灿烂的繁星,卧看那牵牛织女……

七月流火,虽只星名,今年这时却真似流火。即使入夜之后,这小院中除了开始有一丝清风,转瞬间那周围的空气便又变得热烘烘。虽然躺在露天,张牧云却仍似觉得自己身处火炉中。这时候他的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白布小衫,仰躺在门板上,虽然四肢可以随意舒展,却觉得怎么摆怎么热,总找不到一个凉快的姿势。

这般辗转反侧折腾之时,便想找旁边的女孩儿说说话。透过粗线的纱帐,张牧云往那边看去,却见到如此闷热之时,那少女却安然不动地躺在门板上,两眼静静地看着天上。

“莫非天上有啥稀奇?”

这样热烘烘地空气中,还能这般悠然地望着天空,定然是天上有什么稀奇物事了!张牧云正烦闷无聊,一见如此,赶忙也放平了身形,枕在一块软木上的那颗脑袋使劲向后仰,要看看那天边有什么古怪稀奇。

“……”

就这般仰面看了一会儿,却发现那天上也只不过一弯月亮,万点繁星,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有甚稀奇。

“奇怪……月婵妹子看啥看得这般津津有味?”

牧云心中纳闷,又忍了一时,终于按捺不住,便准备转脸问她。还没等侧过身子,却听得那安详躺卧的少女忽然轻轻说话:

“大哥,现在是不是凉快了一些?‘心静自然凉’的。”

“我们一起盯着天上的星星看,就记不起那么热。再过了一会儿,就睡着啦……”

“呃……”

本就轻柔的叮咛隔着蚊帐传来,被纱线一滤,愈加变得温柔飘渺,好像两人间没有了距离,就在他耳边呢喃。就在那一瞬间,本来烦热的少年只觉得肺腑一热,肚腹那儿宛如冬天被热水茶碗一挨,霎时一股醇酒般的热流激荡全身。本来平凡普通的建言,一时间竟让少年十分感动;等游离于心魂身躯之间的激流退去,眼前的景物又回归了正常,张牧云细一琢磨,却觉得现在果然不似刚才燠热。星光之中,他便侧脸瞅了瞅那边纱帐中优美的剪影,也安下心来,仰面静静地看那浩阔的星空。

也许是刚才那少女温柔可爱的主意吧,眼前这张牧云早就看腻的星空,此时竟显得如此的美丽恢宏。此刻那夏夜的天空,如一块巨大而深黑的幕布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地拉展在空中,灿烂明灭的星辰交织着各色的光辉将静默深邃的夜空点缀得无比生动;一缕缕灰色的夜云如山间的烟岚悠悠飘过,那半爿月轮便似一张蘸着水幕闪着明光的弓。静静地仰望苍穹,过了一会儿张牧云觉得那高高的云天变成了一条深深的河,光辉灿烂的星辉是水面泛着月华的涟漪波纹,缓缓流动的夜云是水底飘拂的水草,也许下一刻就有肥美的鲤鱼从波光粼粼中跃起……

而这时在那近在咫尺的少女眼中,头顶的星空也好像一条幽深的河,那光辉灿烂的星辉是水面泛着月华的波纹涟漪,缓缓流动的夜云是水底飘拂的水草,而下一刻也许就会有肥美的鲤鱼从波光粼粼中跃起——所有的一切不约而同,但恍惚中似乎还多了一位面目可亲笑容灿烂的少年,正拧着一竿细长的鱼叉,出手如风地打破水面宁静的同时,也走进了她的梦里……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转眼就到了七月末。这一天傍晚,当西天尚有余霞之时,月婵便将煮好的稀粥盛在碗中,端到摆在院中的木桌上。牧云相帮着拿出筷子小菜,又在桌脚旁边一口破锅中燃起驱蚊的烟草,一切就绪,这兄妹二人就开始围着桌边吸溜起稀粥来。此时这小院中,晚风微微,霞光淡淡,风声里送来一些邻里的话语,屋后林溪中水鸭儿不知疲倦地叫唤,所有的一切都表明,这是洞庭湖畔无数乡村中一个寻常的夏日傍晚。

就在张家小院中这晚饭吃到一半,月婵勤快地起身要去给张牧云再添碗粥时,却忽听得院门处一响,有人高宣了一声道号,说了句“打扰两位施主了”,便飘然走进一位道人来。

第6章 门临好客,隐隐远壑烟霞

话说张牧云和月婵正吃晚饭,忽见院中闪进一位道人,便有些惊讶。再一看,这闯入的道人大约四十多岁年纪,浓眉朗目,面如冠玉,颔下三绺须髯随风飘摆,身上一袭青衫道袍清爽干净,仔细看背后还背着一口道家的真武宝剑,剑柄上一朵长穗飘飘,往当院一立,真个是风神清朗、英华出尘!

眼见这贸然闯入的道人神韵不凡,牧云和月婵俱是一愣。张牧云心说,看这道人神采出尘,却不讲礼节,随便打声招呼便入了院内;他自然不计较这些礼数,只是觉得事出反常,必有怪异。他又一直惦记着院中埋藏的巨额银两,当然更加敏感。因此,一见这背剑道人走入院中,张牧云立即在桌下轻轻一点月婵鞋尖,于是刚刚扭身想要回厨房的少女立即会意,一反身立在桌后,和刚刚长身而起的少年对着道人隐隐成犄角之势。这戒备之时,月婵手持粥碗,张牧云手按桌边,眼见只要一言不合,便粥碗与饭桌齐飞,打那人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这对小男女却不知,他们眼前这道人是何等人物!眼见二人虎视眈眈,那青袍道子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微微一笑,对二人的举动装作没看见,只扭头朝后看看,又侧耳听了听风声,然后便对着面前两位小男女一躬扫地,十分诚恳地说道:

“这位小兄弟,打扰了。”

刚才只不过眼眉一扫,青袍道人便看清这院落当家主人是谁。他对张牧云拱手说道:

“恕罪,贫道乃方外游历之人,今日云游至此,不幸在西边野地遇到盗贼,被其追赶,故此冒昧避入贵宅,恕罪恕罪!”

“哦……原来他是遇贼。”

听得这说法,张牧云看了看那道人,只见他一脸正气,实不似歹人。略一踌躇,再往道人背后那口宝剑望了一眼,张牧云便忽然跳到一边,迅速倒身趴伏于地,将耳朵紧紧贴在泥地上闭目凝神地仔细倾听。不一会儿,他便弹身而起,拍了拍耳边灰尘便赶紧对眼前道人说道:

“道爷,你果然遇贼。那些贼人数目不少,为免纠缠,你快到我家后山躲避!”

话音刚落,他便把青袍道人引到院落后面的北山指了一处浓密所在藏下,然后走跳如飞地回来,命月婵躲进房中。安排好两人,他眼一扫,赶紧把自己的空碗搁在墙角草丛里,然后坐在桌边不慌不忙地喝起月婵吃的那只粥碗来。

此后也不过片刻功夫,果真听得脚步汹汹。正在张牧云出神之时,转眼便有七八个头裹着黑巾的面目凶恶之人提刀弄剑走进院里。

“啊……”

强人进院,依言躲在房中的少女看得分明,那位正在院里饭桌的少年瞬即唬作一团,惊叫声中翻身跌倒,带倒所坐长凳之时那手中粥碗还“哗啷”一声滚落于地,瓷碗摔成三爿,热粥泼了一地。

“小兄弟,别害怕。”

不想院中少年惊恐如此,那贼人倒出言安抚。只听这为首贼寇说道:

“小娃儿你休惊恐。叔叔我等都是洞庭湖中好汉,专门劫富济贫。”

说这话时,这贼首往院里四处望望,见果然贫寒,便息了其他心思,一心一意地跟少年问话:

“这小哥,我且问你,刚才你可曾见一位道人跑过?他大约中年年纪,长得齐整,青布道袍也十分干净。”

“道人……?”

“对,道人。对了他背后还背着一口唬人的宝剑。”

听得贼首这番询问提示,稍稍爬起的张牧云靠在翻倒的条凳边,一脸迷茫神色。歪着头想了半天,等那院中几个贼人都等得焦躁不安之时,他才口齿不清地回答道:

“道人……怪不得,刚才觉得一团黑影飞过,好像是蝙蝠……”

“是了!就是他!”

听了张牧云之言那贼首忙不迭地叫道:

“这贼老道,打架没本事,腿脚倒他娘比湖里水鬼还快!”

不清不楚地叫骂之中,贼人便问张牧云那黑影往哪边去。听他询问,张牧云又摆出一副痴呆模样好半天,最后拿手一指西南那幕阜山脉起伏的方向说道:

“只见它往那边飞去。”

“兄弟们,走!”

得到张牧云指点,那些洞庭水寇翻身便走,乱哄哄地冲出院门,转眼便消失在西南边一派昏暗苍茫的暮色荒野之中。

这一番遭贼,因为张牧云家单门独户,地处偏僻,那贼人又没高声大嗓,始终并没惊动其他村人。等贼人走后,那藏在北山的道人也重回到张家院中。刚才张牧云这一番做作,全都落在这道人眼里,回到院中后他便对张牧云赞不绝口,称他机智英勇,难得一见。听得道人赞叹,张牧云心中也乐;又瞥眼一瞧,正看见那位貌比娇花的少女也在一边看着他捂嘴嘻嘻偷笑,他便忽然收了喜色,一本正经地说道:

“二位,先前喝粥时我确实看见一只蝙蝠往南飞,我接下来正要说道长下落,那些好汉却走了——咦?难道他们真要捉蝙蝠么?”

“哈哈哈!~”

张牧云这一番做作,不仅刚刚矜持微笑的少女忽笑得花枝乱颤,连那道貌岸然的青袍道人也捧腹大笑,笑得腰弯肚痛!

等他们好不容易笑完,这青袍道人重新直起腰面对少年时,在这小院里已然昏暗浓重的暮色之中,张牧云忽见这道人眸中眼神亮若星辰,对自己合掌一稽首,认真说道:

“小英雄在上,贫道无咎,罗浮上清化外之人。今日得你援手,幸甚,幸甚!”

第7章 月笼院篱,闻说山泽多宝

“原来是罗浮上清的神仙!”

张牧云一脸兴奋:

“我听幕阜山中那些道士们说过,天下的道观以罗浮山的上清宫为首,想不到今晚就有一位上清仙长路过我家!”

手舞足蹈说完,张牧云赶紧请无咎道人坐下,又忙不迭地回头冲月婵喊:

“月婵妹子,快去橱中茶罐里寻些好茶,给这位上清仙人冲碗茶润嗓!”

“哎!”

少女清脆地应了一声,麻利地扭身,如雨燕穿林般飞快跑进厨房冲茶去了。

月婵冲茶之时,张牧云便恭恭敬敬地站在无咎道人的面前,借着天上星月之光,偷眼打量这位难得一见的上清道人。也不用看得多仔细,只从这道人形貌上,张牧云便看出好几分与众不同。初上树梢的月光微茫皎洁,夜色中面前的道人一双眼睛光华灼灼,晶亮有如夜星;脸上的神色,却偏偏一派平和,见少年打量他,只是一脸微笑,满面慈祥;在他面前,不用说话言语,张牧云已觉犹如有一阵微凉的春风扑面而来,浑忘了此时正是大暑三伏。

张牧云打量道人,道人却也在打量张牧云。张牧云心中惊羡道人仙风道骨,却万万没想到对面这飘逸出尘的道人看了他,却也暗自惊奇。

“怪哉!”

无咎道人静下心一看这乡村少年,阅人无数的道子竟隐隐觉得,寻常村院中少年这随随便便一站,竟似和院中的榆树、身后的茅屋、两边的竹篱、屋后高大的山丘浑成一体;看他时恍恍惚惚在几个瞬间里,那树、那屋、那篱、那山竟好似谦卑低伏,犹如这少年的奴仆。而生出这离奇的感觉后,再特意凝神仔细去看时,却发现一切异象消失,山还是山、屋还是屋、树还是树,一切复归平凡自然,仿佛刚才只不过是自己老眼昏花,在这迷离的夜色中看错,产生了幻觉。

不过,如果说这很可能是幻觉,那院中另外一人,却实实在在地让他万分惊诧。

“……真是老朽今晚神思错乱、老眼昏花了么?”

偶尔拿眼瞥看那旁边站立的少女,无咎道人震惊想道:

“这、这……这明明该是天潢贵胄、帝苑娇花的相貌命格,怎么会出在这贫寒村女的身上?”

心中惊异万分,再仔细看看这少女,更发现当这一脸灵秀的少女转向自己时,便大气凛然,神色之中一股压抑不住的凌人盛气;而转向她哥哥时,却无比自然地变得温柔婉娈,举止神色截然不同。

“……看来老道今晚向南而来,确得了有些缘法。”

于是这远来的云游道人忽然对这随便闯入的茅屋小院中那两位少年男女大感了兴趣;本来只是路过避敌,此时却在小院中安心坐下来,开始和院落主人拉起了家常。无咎放宽了心胸,张牧云早被他风采折服,也一起打开话匣,在这小院晚风中谈笑风生起来。老道洒脱,少年豁达,不一会儿张牧云和无咎便混得厮熟,连称呼也亲近起来。

和无咎这般聊得一阵,张牧云忽想起一事,便道:

“无咎前辈,我有一事不明——您说您是罗浮来的上清道人,那应该道法高强;再看您身后这口宝剑,显然不是凡物,却怎么会被几个洞庭的小贼追得狼狈?”

“……问得好!”

见少年这般直白,无咎道人也不以为意,抬手一捋颔下须髯,含笑答话:

“牧云小哥,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错,贫道是在上清门下学道,虽然驽钝,却也有些法力,要对付这几个蟊贼,也不成问题。只是我等出家之人,入山学得法技剑术所为何事?只为执剑卫道而已。我这剑斩的是水怪山魈,我这术灭的是邪魔凶鬼。刚才那些贼寇固然可恶,却是生得人身,只合官府王庭缉拿,我等方外之人,总不便与他们一般计较。”

“哦……原来这样。”

听了无咎这回答,张牧云口中答应,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呵……”

看出少年不甚赞同,无咎也不以为意。坐在张家条凳上,端起少女刚奉上的茶盏喝了两口,润润嗓子,神态悠然的无咎道人看了看面前少年少女,便话锋一转,进入他预想的正题。皎然的月华中,只听他道:

“牧云小哥,月婵姑娘,既然贫道今晚得遇,便是有缘;方才谈得一时,贫道心中倒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呃……仙长您何须如此客气?有什么吩咐只管讲来!”

“好!”

见张牧云爽快,无咎道人也不再客套,便说道:

“你兄妹二人住在汨罗江边,离洞庭不远,那不知熟稔湖中君山七十二峰否?”

“君山?七十二峰?知道!”

在上清来的仙长面前,十四岁的少年总想显得有见识一些。略想了想,张牧云便说道:

“君山是这湖中小岛,不太大,却有七十二峰。这七十二峰可不简单,听人说它是天上的神仙为了保护她存在潇湘洞庭中的珍宝首饰而布下的大阵。那七十二个峰头按九宫排布,每一宫又分八卦,循环往复,相生相克,若不是本地熟知地形的人不小心闯进去,恐怕没有三四天都走不出哩!”

“哦?是嘛!”

听了张牧云这番明显虚张声势的话,那饱经世故的上清道人并不不以为然,反而还大感兴趣。只见他笑着问道:

“那牧云小哥,你熟知这君山七十二峰地形吗?”

“当然很熟!”

少年斩钉截铁说道:

“上回我跟张青大哥去湖里君山岛帮人运茶叶,可在那七十二峰里好好走了一回呢!”

“是嘛。那你不怕走不出来?”

“不怕,我路熟!”

张牧云只当这是闲聊,拍着胸脯跟无咎保证。

“是嘛……”

这句“是嘛”,短短这会儿无咎道人已说了三遍。和刚才不同,这次说得语气有些迁延,显得心不在焉,似乎在思索什么事。略低头沉默了片刻,他便抬起脸,在月光影里跟少年说道:

“牧云,实话跟你说,刚才见你一番言行,便知你是实诚小后生,且见识不凡,这对乡村少年而言着实难得。这样,贫道我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可否一听?”

“仙长说吧!”

张牧云那颗心忽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心道:

“莫非是要收我为徒,带我去上清?那我这宅院家具怎么办?托张青大哥和嫂嫂代管?”

转瞬之间,他脑子里已经转过无数念头。就在这时,却听那无咎开口,认真说道:

“是这样,见小哥乃是端人,便不瞒小哥。其实贫道此行来,是为了印证本门中一个传说。”

“哦?什么传说?”

见好像不是要收自己为徒,张牧云略有些失望,不过又很快被无咎接下来的话吸引住:

“嗯,贫道知无不言。在本门罗浮上清之中,曾于那罗浮山四洞之一的抱霞峰千鸟崖上,出过一个不世出的绝代奇人,虽然他具体事迹不详,但知道他最后羽化登仙,一身道法通天彻地,能随意出幽入明,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这位空前绝后的祖师前辈,与你同姓,至于其名,小辈应为尊者讳,不敢妄言,只知他字‘逢仙’,号‘四海真人’。”

“据门中秘籍记载,这位四海真人性好游历,据说有一年中秋晚上睡不着,便去天上银河边闲逛。在那灿烂通明的星海河汉岸边,祖师曾遇见一位仙幻绝丽的神女,跟她打过招呼,便知她正在找寻一把失落的扇子。而这祖师一向助人为乐,便帮忙一起找。谁知这神女宝扇不知掉落何方,即以祖师神鬼莫测之能,却也始终找不着。最后他只能请神女吃了一颗从罗浮带去的朱果,安慰了几句,便即转了仙驾,返了千鸟崖。等后来祖师跟门中长老闲谈起此事,议起那神女宝扇的下落,却说很可能那宝扇不在天上,早已掉落人间。因为当时祖师朝神州一望,便觉得山海河泽之间隐隐有和神女相同的气息。不过,虽然发现些端倪,祖师当时有其他重要之事耽搁,也就把这事搁下,只在门里密卷中留下了几行描述宝扇气息的文字。而贫道不才,其他法术粗疏得很,却对这望气之术颇有钻研。当日看到卷宗中前辈们的记载,便悠然神往,立下大志愿,必定要在有生之年完成前辈祖师的心愿,找到那把神女遗落人间的仙扇;如果成功,不仅于我个人修行大有裨益,还可光大我上清声威,还了那位旷世奇绝的祖师未了的心愿!”

说到这里,无咎道人脸上熠熠放光,纵然只是昏白月色里,张牧云仍可看出他澎湃难抑的兴奋之情。而不知是否太过兴奋,说到刚才,还没提到君山,思路清晰的无咎道人竟一时噤声,沉浸在他估计想过千百回的美妙前景里。看到他这样,最后还是张牧云咳嗽一声,接着他的话道:

“前辈,那牧云明白了。应该你看出那把神女扇子的气息,就在洞庭湖君山里吧?”

“……对对!!”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张牧云一句话把无咎从美妙联想中拉回。

“就是这样!”

只听他道:

“以你之智,下面不用贫道说牧云你也该猜道。不怕二位小辈笑话,贫道其实已去君山中打探过不知几回,却果真有古怪,那气息明明在附近,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总是寻不到确切地点。到最后,果然便在那九宫八卦七十二峰迷路,至今无功,却还招了洞庭水寇!”

说到这里,无咎道人热切地看向牧云,恳请道:

“既然小哥已知原委,不知能否帮贫道带路?我看你颇为不凡,说不定能助我成功。事成之后,无咎必有重谢!”

仙风道骨的上清道子恳切相求,言语声气之间,竟还有些低声下气。

再说张牧云。本来按他爽朗性格,听了道长这般请求,早该一口答应。只是此时,他却犯了迟疑。

“这……”

张牧云心中忖道:

“晦气!不知他真个要去君山,便给他吹了这牛。其实那君山我也去过,确是同张青大哥一起去运茶,还记得茶名叫‘君山银针’。只是那君山山险林密,当时贪玩,我也确实到处走走,谁知却迷了路,半天才走出来。这九宫八卦虽然只是听同行的水手胡诌,现在细想来恐怕未必不是真的。唉!要给这道长带路,恐怕不成。”

只是心中这般想,先前大话已说出去,这时不答应帮忙实在说不过去。因此很少犯难的少年,这会儿竟骑虎难下,支支吾吾,口角嗫嚅,一时没个准信。

见他作难,那无咎却以为只是酬劳不够,便道:

“牧云不必迟疑。我说过事成之后必有重谢,不仅付你百两纹银,还会教你一门上清道家的厉害法术!”

无咎道人放出这话,只要是知道一点上清之名的人,便知这酬劳果然丰厚。要是这话传出江湖,说不定还会引起江湖中一阵血雨腥风,人人挤破了头要来充当这无咎的君山导游。

也许正是这原因,无咎此言一出,那刚才没精打采的少年果然眼睛一亮,脱口叫道:

“教我法术?此言当真?!”

“当然!上清门下,一言既出,龙驾难追!”

“那——”

听了无咎掷地有声的承诺,张牧云忙迫不及待地说道:

“那你能教我解开天底下一切难解的腰带绳结法术吗?”

“这……”

听得张牧云这意想不到的请求,无咎道人一愣,下意识地便朝旁边那位清丽脱俗的少女娇若柔柳的细腰间看去……

第8章 神女有梦,却恐潮信难通

下意识地瞥看,无咎心中讶道:

“难道这小女郎如此贞烈?即使对她情哥哥也不假辞色?”

显然刚才看了这么久月婵的神情,这游历江湖多年的道子不会把这俩小男女当成真正的亲兄妹。无咎这厢心里嘀咕,张牧云察言观色却是在心中哭笑不得。张牧云心说:

“这老道却把我当淫贼!”

他也是常在市井中行走,一看无咎这样子,便知他想歪。心中郁闷,口中还得秉着礼节,道:

“道长,小子确有难解之物,不过倒不是这个,这个不难……”

一语未了,却忽然惊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也说错。本能地偷眼朝那少女望去,却见即使在夜月光辉之中,也看出月婵脸儿红红,一双眼眸中眼波朦胧,犹如升起春日汨罗江上氤氲的水雾——饶是他聪明,也不知道那是害羞还是愠怒。

不确定之际,想起这女孩儿武功强大,张牧云想了想,还是一正神色,严肃认真地跟无咎说道:

“道长,您也说过,我乃是端人。既然这样,便不管我学那法术用在何处,反正我不做歹事。您若还想去君山七十二峰,我给你带路。”

“好!快人快语。”

见得事成,无咎也甚欣喜,拊掌说道:

“不知你何时有暇?明日如何?”

“好,明日可以。就定在明早出发!”

张牧云十分干脆利落,订下时间,然后又看了看老道装束,说道:

“现在已晚,不知道长可有住处?如果没有,倒可在我家落脚。我去再摘下厨房门板,很快就能给你铺一张床。”

“不必了。”

无咎摆手道:

“出家之人,何必在屋院拘束。贫道便即离去,去那荒野广阔天地中,以天地为枕席,以明月为华灯,总胜过屋中高卧。”

“……仙长果然高人。”

张牧云赞了一句,挠挠头,又道:

“道长,那野外蚊子多,不知您可有防护之方?我家中倒是有几瓶自制的薄荷油,善能驱蚊止痒,不知道长要否?”

“这……”

无咎略一迟疑,便道:

“也好,便给我一瓶……不,三瓶……五瓶更好!”

“好嘞!月婵,去碗橱柜子里拿六瓶薄荷油精来,给道长。”

“哎!”

至此,这汨罗少年和上清道长第一次的长谈便也结束了。此后无咎袖着瓶瓶罐罐仙风道骨地飘然去了暂且不提,张牧云和月婵又收拾了一阵,便也各自在院中简易的床板纱帐中睡下了。入睡之前,和往日不同,这俩小男女竟罕见地吵了一架;一个不想第二天带她一起走,一个偏偏要跟去,如此絮絮叨叨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吵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张牧云看女孩儿态度坚决,便念及兄妹之情,还有她出奇强悍的拳脚,也就答应了。

于是这小院中重归平静。柔和的月光如流水一般洒在二人纱帐上,点点的洁白月华漏过粗纱的孔眼,照在他们盖着的薄被上。此时又有一阵微凉的晚风轻轻吹来,透过纱帐拂在他们脸上,于是他俩很快便安然入梦了。

第二天一早,张牧云和月婵洗漱完,刚吃过早饭,那无咎道人便来了。先客套地赞扬了一下张牧云秘制的驱蚊油精,无咎道人便请他上路了。自然,最后离开小院时,那月婵也一起跟上了。

君山,又称洞庭山,只在洞庭湖里。要去君山,先要到洞庭湖。去洞庭湖,张牧云知道近道,便领着无咎月婵一起沿他家屋后的小溪顺流而下,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再绕过溪边一棵被雷劈去半边的歪脖大柳树,顺着另一条小路折向东,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经过五六个村庄,这才来到离张牧云家最近的一个洞庭湖渡口。这渡口旁边,也有一条大溪不知从何处流来,打这儿流入洞庭,于是这地方便叫作“大溪口”。

大溪口渡头有一条长长的泥堤伸入湖中,这便是大溪口码头。大溪口码头的两侧钉着两排深深的木桩,木桩上系着一溜的湖船。除了几艘大些的客船定期开往对岸的城镇,其他都是那种有篷或没篷的小船。这些小船上各有两三位船主水手,袖着手靠在摇橹边,专等游湖的客人雇船。

等张牧云这一行人来到大溪口码头,便由张牧云讲价、无咎出钱,在码头靠近湖中的位置雇了一艘不大不小的白帆油篷小艇,跟船夫讲好了去处,便准备一起上船。就在这时候,张牧云叫了一声,“月婵,走了”,却发现没动静;回头一看,却看到那少女还停在刚才来的小路上,呆呆地望着湖水出神,不知道在干啥。

“月婵,干嘛呢?”

见月婵发呆,张牧云莫名其妙,便提高了嗓门喊她。听他提高嗓音叫,看得入神的女孩儿如梦初醒,赶紧一路小跑,袅袅娜娜地跑过来了。

待月婵过来,还不等心中奇怪的张牧云问她,她却先一脸奇怪地问道:

“咦,大哥啊,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急?这么好的风光你们不看一看?”

原来,初到洞庭的少女从不记得曾见过这样浩渺明净的水色烟波。这明朗晴空下,且不说那长波天合的万顷碧波,就是这近处的湖岸,也婀娜多姿,明媚如画。那芦苇青碧,水色清莹,澄渟湛然的湖波一声声拍打着湖岸,搅起一阵阵潮风,带着独特的清香。月婵觉得,这样微腥酒香一样的气味,任何自己用过的脂粉香水、任何闻过的花香蕊香都不能比拟。而在贪婪地嗅息湖风之时,听得“啾啾”两声轻柔清脆的鸟鸣,那随风作响的芦苇丛中忽然就有几只白色的水鸟拍打着翅膀飞起,摇曳生姿地翩然飞向遥远的天际——所有这一切,是多么的动人迷人?怎么竟有人能视若无睹?所以月婵非常奇怪。

不过,这少女她哪知道,和她同行的这两位,一个住近水边,一个久历江湖,这样的湖山一次两次甚至十次都可以,但实在看得太多了,现在如果不特别用心,也就自然熟视无睹。

所以张牧云见月婵一脸奇怪的发问,也只是嗯嗯啊啊随便说了两句应付过去,就赶紧拉着她跳上船头。毕竟,赶路要紧。

于是,载着月婵几人的帆船如一只张开白色翅膀的水鸟,倏忽间荡离了水岸,推开一路清澄的湖波,悠悠然往大湖的深处而去。一帆烟水,两桨汀洲,面对着清澈粼粼的湖波,三人坐在船舷边,只随着船儿摇摇摆摆,一时陷入静默。当然,少女沉默,是因为震惊于如画的湖山,连船舷边那些碧涛中因为船行拖迤出的白浪波纹,也被她看出精致的画儿来。其他两位沉默,却因为无聊,无话可说,才一时闭嘴。

不过这云梦泽洞庭湖实在太过广大,觉着已经忍了很久,回头一看,却好像才离了湖岸。于是过了一会儿,那无咎道人便先忍不住,挑起个话头,跟眼前两个年轻人扯起闲篇来。他先是天南海北、云遮雾绕地说了一通,便说起君山来。无咎说:

“牧云月婵啊,你们恐怕不知道,这君山七十二峰,还是那姑射山上神女瑶姬休憩的行辕呢。”

“是吗?”

因为坐船实在无聊,老道这话题显得格外有意思,张牧云一惊一乍地接了一句,勾着他往下聊。

“可不!”

看着兴奋的少年,无咎也兴致勃勃地继续讲:

“那瑶姬可了不起,传说是天帝的小女儿。她是姑射山上最有名的仙子,往往说姑射神人,便是她。那瑶姬,不仅神力高强,还心地善良。据说当初大禹治水时,起初一筹莫展,还是瑶姬看他可怜,托梦传给他役鬼差神的法术,还在他枕头边留下一本防风治水的天书,就是靠这些,大禹才止住了横扫千里的飓风。到后来,瑶姬又派侍臣狂章、虞余、黄魔、大翳、庚辰、童律等大神,祭起法宝雷火珠、电蛇鞭,将巫山炸开了一条峡道,让洪水经巫峡从巴蜀境内流出,涌入大江。所以说,正因有了她的帮助,大禹治水才能成功。”

“真了不起!”

听了无咎之言,张牧云由衷地赞了一句。然后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

“那她漂亮吗?”

“吓!漂亮?!”

听他这么问,老道却像受了啥天大的侮辱,就差没跳起来,滔滔说道:

“瑶姬、巫山神女!你还问她漂不漂亮?年轻人,虽然看样子你也读过不少书,但你这话问得就像没读过书的吧。”

容貌中年、年龄苍老的无咎道人,这会儿如同上了年纪的寻常老人,不知不觉便总要在后辈面前显摆一下。他道:

“你们不知,那瑶姬就是巫山神女。当年登徒子宋玉不是有赋两篇?一曰《高唐》,二曰《神女》,便专门是给瑶姬写的。当然里面还提到她梦会楚怀王的故事。所谓‘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能让宋玉这样古今难得一见的大才子连用两篇大赋书写,你说她漂不漂亮?”

“哇……原来如此!那一定是了不得地好看啦!”

听无咎这么一说,也不知是否听入了神,张牧云兴奋回答时,旁边那少女一看,身前她这哥哥竟然滴出了口水!

“哼……”

见得如此,少女不免哼了一声——却听那老道还在说道:

“那是当然。小伙子,这回你当我的向导,引我上君山,不亏的。那里虽然可能有虎豹豺狼,不过我也说过,那儿也是巫山神女的行辕。说不定你们机缘巧合,便能见到呢!”

“是嘛!!!”

闲得无聊的老道人摇唇鼓舌地胡侃一通,竟引得少年也一脸兴奋,俩眼放光,忽然对去过一回的君山十分神往。

正当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地说得投机之时,那少年却忽然觉得有人在牵他衣袖。转脸一瞧,牧云正见是那妹子在拉他。

“月婵怎么了?”

却听月婵小声说道:

“哥,我们不去了好不?”

她少见地摇着牧云的衣袖请求。

“吓?你咋突然这么说。”

见妹子忽然给他打退堂鼓,想了想,张牧云便觉得被小瞧,有点不高兴地道:

“妹子,难道你觉得我会怕那些豺狼虎豹?”

“不是……”

少女口角嗫嚅。

“我……”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不想让张牧云去了。她只不过刚才,凭着天生的惊人直觉感觉这一去君山,好像自己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就快跟人分享。这事情虽然严重,但毕竟不过直觉,想想也就罢了,若说出来,恐怕也就如痴人说梦无异吧。所以,月婵口角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作罢了。

就在这番热闹的对答暂且告一段落之时,这三人正歇息时,却忽听得船尾那一直专心掌舵的船老大突然惊叫道:

“看!那是什么?”

第9章 临水看云,别有风流上眼

一听船夫惊叫,张牧云赶紧回头观看,却见那一脸害怕的船夫正手指着船头前进的方向。见他惊慌,张牧云几人也赶忙朝他指示的方向看望,却见远方那浮光跃金的波澜之中果然有一团漆黑之物正浮波涌浪地朝这边漂来。乍一看,那倒真像一只形状诡秘、动作奇特的水怪。

“难道是水怪?”

张牧云刚有点紧张,却听旁边无咎道人说道:

“船家,不必着忙,那不过是一团纠缠水草的烂渔网。”

听得这般说,船上其余几人还有些半信半疑。等那船夫壮着胆子将船继续摇近,大伙儿渐渐看清,果如道人所言,刚才吓得船家一跳的只不过是一大团纠缠着水草的破渔网,正被湖风吹着慢悠悠地漂近。

见是一场虚惊,张牧云庆幸之余,也有些奇怪,便跟那船老大问道:

“船家大叔,你是经常在湖里来往,怎么被一团水草吓成这样?”

听他疑问,那个脸膛被晒得通红的中年船夫也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脸涨得更红,讷讷道:

“倒不是我胆小……委实没看清……小的眼神怎比得上这位道长。再说了,几位客官恐怕不知,最近这湖上不太平。”

说到这儿船老大不自觉便压低了声音,带着些紧张说道:

“你们不知,原来只在湖北芦荡中行船的好汉,不知什么缘故这些天却常到南湖来。再说这湖里也时不时闹点妖怪,故此刚才害怕。”

不知怎么,这船家总觉得刚才张牧云的发问有些嘲笑的意思,不自觉就解释了一大通。

再说张牧云。不知是否今日天气太过晴朗,眼见这灿烂阳光下的烟波明湖,再听听船家这水寇妖怪的说法,便总不能相信。

和船家又闲扯了一阵,张牧云回头看看月婵,却发现她已经走出船舱走上甲板,立在这白帆木船的船头。张牧云回头一望,转过头想和船家继续说话,却忽似想起什么,扭过身子,靠在船帮边,怔怔地朝月婵看去。

此刻少女身后那广袤无垠的天空,一碧如洗,蓝汪汪的如能拧出水来。天空青碧,连带着船前浩淼的湖波也被映成宝蓝的颜色,在这上下一碧的蓝天明湖的背景下,身穿着淡黄衫裙的少女便显得格外的鲜明注目。也许果然往日朝夕相对久了,那起初惊艳的心情便逐渐变淡;等现在忽到了这澄水碧穹之间,刹那间再看到那倩丽的剪影,便忽又震惊于少女的艳色。玉貌韶年,肤若凝脂,腰如约素,娉婷立于推波涌浪的船头,一身的嫩黄衫裙被湖风吹得飘舞飞扬,仿若下一刻妍态流逸的倩女便将乘风飞去。

“仙女……”

呆呆地凝望之时,实在惊艳于月婵的丽色,张牧云忍不住便脱口说了这么一句。这脱口而出的话语,音不甚高,却清晰地传入月婵的耳中。听得说了这一声,正专心沐浴在清凉湖风中远眺云天的少女,不禁娇躯微微一震,虽然姿态仍保持着刚才的模样,内心却抑制不住地欢腾起来。于是刚刚远眺的目光悄悄地移到自己身下近前的水面,开始努力在那晃漾的湖波间照看自己的容颜。衣裳乱否?鬟鬓乱否?

就在月婵对波自照时,却忽听得后面又传来那少年的话语。这回只听张牧云说道:

“嗯,想想也是。这两月来,妹子真是我的招财仙女呢。”

“嘻嘻……”

张牧云这般煞有介事的自言自语,却是明显为了刚才掩饰失语。这心思哪瞒得过月婵?于是少女乐滋滋地暗笑,心说原来这大大咧咧的牧云大哥,竟也有口不对心的时候。觉得好玩之余,她又想道:

“招财仙女,也是仙女呀……嘻嘻。”

想到这里,这个先前莫名其妙有些忧虑的少女,放下那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愁虑,彻底解颐。

此后这舟欸乃,橹咿呀,小船撑满了风帆一路往西北行去,大约半个时辰后这船便真正驶进了洞庭湖的深处。此时再往四外看去,那烟水茫茫,无依无靠,来时的南岸早已不见,北边的山屿依旧隐约,身边只有纵横无迹的湖风往来回荡,刚才强烈的阳光仿佛被浩瀚的湖波分散了光亮,变得苍苍白白——直到这时,那自觉初次登舟的少女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渤荡千里的云梦洞庭。

载着几人的舟船又行得一时,眼见那水天一色,横无际涯,清人心思,一直端坐在船舱中的道人便也忍不住,一时站起身,掸掸身上道袍,一跃便到了甲板船头。立在船头,迎着湖风,无咎一振衣袖,眼观着面前浩大的天地乾坤,取下背后宝剑,连剑带鞘在船栏上击节,悠然吟唱:

“浩浩天水西来,水面云山,湖上楼台。

云水相对,楼台相连,天与安排。

诗句成云山动色,酒杯倾天地忘怀。

噫!

把那醉眼睁开,遥望蓬莱,

一半儿云遮,一半儿烟霾……”

声色苍然地唱到最后,余音袅袅中无咎的神色如醉如迷。他眯着眼睛朝东方眺望,仿佛真地在看那仙岛蓬莱。如此癫狂痴迷的模样,却有超卓出尘的神采,船上其他人见了,也受了感染,只觉得心神魂灵儿忽然飘荡到茫茫无际的风波天水间,不知今夕何夕,此年何年。

就在张牧云等人这样沉醉于道人出尘歌声时,却又是那船尾掌舵的船家,忽然惊叫一声,打破沉寂:

“看!那是什么?”

第10章 瑶情玉色,妖娆艳甲芳兵

“难道又见破渔网?”

听得船夫又大呼小叫,张牧云正要开口笑他,偶然转脸一望,却是大吃一惊!

原来就在西北湖面上,刚才那水面还渺渺茫茫不见船只,却不知何时竟有一艘风帆鼓鼓的大船朝这边行来。而湖面行船也不稀奇,奇就奇在那艘大船通体漆黑,高高吊起的船帆隐在水天交接处淡白的烟云中,看起来也是尘灰之色。按张牧云经验,那鼓满风帆的大船应该行得不慢,但可能因为这时离得还远,那黑色大船在他看过去时就好像停在渺茫的湖水中,安静地正对着他。虽然是三伏天,湖风也不甚冷,忽然张牧云觉得脊梁骨有些冷飕飕。

“船家!”

知道不妙,张牧云也机灵,一愣之下赶紧转身去找船家问个明白。谁知才叫一声,还没怎么转过身,已听得“扑通扑通”几声水响,回头一看那几个船夫水手已如下饺子一般跳入湖中。

“你们这船也不要了?”

听得张牧云在后面这么叫,那为首的船主转过身,在波涛中还踩着水,一脸苦笑着朝船上几人拱了拱手,什么也不说,便一转身,扑腾了几个水花追着前面几个船工一起往远处游去了。

“晦气!”

张牧云跺足叫苦,又不甘心地朝他们叫了一句:

“湖里有妖怪啊!”

他这般吓唬,水中那几人却充耳不闻,在水中越发游得快了。

“坏了。”

见他们如此,张牧云便心知不妙。再回头看看,便发现那黑色大船似乎离得更近了。虽然现在还是看不清船上人影,却能看到有不少明晃晃的东西在闪光。

“那些是什么?该不是刀剑吧……”

站在进退不得的船上,张牧云心想道。就在此时,那旁边观望的少女也开口问道:

“大哥,你看那黑船上,是刀剑在反光吗?”

“哦?”

听月婵相问,张牧云装作才注意到,又朝那船望了两眼,才道:

“不像。我猜可能是镜子。”

口中这般答言,暗中偷眼看看月婵,看见她眼神中也有些惊慌。见得如此,张牧云心说道:

“妹子啊,当初你溺水流落此地,便知你不知水性。唉,也怪我,这许多天在家闲着,该领你去江边教你游水的……”

其实对张牧云而言,如不是顾及月婵,他早就跟那几位船夫大叔借水遁溜走,说不定游得比他们还快!

“怎么办?”

眼见那边许多刀刃光华,再看看四周茫茫无依的浩瀚湖水,张牧云便越来越心惊。“双拳难敌四手”,今日情形绝不似上回宝林寺中对付那落单的黑袍恶徒。

正在张牧云一脸紧张地思索对策之时,旁边那沉默半天的无咎道人忽然开口。只听他道:

“啊……原来有贼船追来。”

上清来的道人仿佛才发现湖上敌踪,还在那儿有些纳闷地自言自语道:

“怪哉。依贫道之见,那贼船刷得通体漆黑,应只在夜间行动。现在就出湖追赶,是不是太早?”

听得无咎言语,张牧云哭笑不得。不过就在转眼之间,他却忽然心中一动,也顾不得礼貌,上前一把便揪住无咎衣袖说道:

“道爷啊你得告诉我实话——你究竟是怎么惹的那班好汉?”

“咳咳,这……”

见被张牧云说穿,无咎也有些尴尬,愣了一下他才说道:

“其实也没甚大事。前几回从君山岛无功而返,因为路迷,便不小心闯入他们湖北芦荡中的大寨。因为要脱身,贫道便砍了他们水寨毛竹围篱的绳索,推倒了大门,连带着好像也砍倒了他们大旗……”

无咎平静地讲述前情,张牧云却是越听越心惊。等无咎说到最后,张牧云不再惊恐,只在心中怪自己:

“是我大意了……昨日见那些水寇追赶,我便该把原委问明。早知如此,就是他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誓死不来了。”

心中懊恼之时,张牧云再望望远处那水寇战船,已越发行得近了。现在,他几乎能看清那些水寇咋咋呼呼的样子,还有那大船两边拖曳的不少小艇。

“罢了,那边实在人多。”

张牧云心中忖道:

“等过会儿被贼船靠上,我只把事儿往这话说一半的老道身上一推,先让月婵妹子脱身。反正这老道长也神通广大,不怕事后脱不开身。”

心中这般想,下意识再看看月婵模样,张牧云心中却总有些不安。正自心中忐忑,却听那老道人又开口说道:

“牧云月婵,你二人不必惊慌,既然是贫道央你们来,便绝不会让你们落入贼手。”

“是嘛!”

听无咎这么一说,张牧云顿时来了精神,兴奋道:

“早知你上清仙长不简单,那便请您赶快作法吧!”

“……倒不用作法。”

见张牧云相催,无咎道人看了看那边船上贼人面目,捻须淡然说道:

“和他们不必这样。”

“那要如何?”

见无咎不准备施法,张牧云便一头雾水。

听他相问,无咎并不答话,只是将脸转向月婵,似是对着她,又似是对着她身后那无边的风波笑着说话:

“所谓擒贼先擒王,这样大船上必有贼人主脑。而见他船舷旁又有小艇,依老道之见,只要月婵姑娘愿意在这船头挺身作出些妖娆模样,便不怕那贼王不上钩。”

“呃……”

听完无咎这番笑着说出的话,张牧云和月婵二人顿时便明白了他的用意。眼下这情势,很显然是那些贼人要找这道人晦气。如果是为了这缘故,贼人出动大船行来,见着这小舟艄公跳水逃走,进退不得,恐怕也不耐烦和颇有些武功的老道对战,更不会顾及是否伤及无辜,铁定仗着大船体积将小舟撞翻。这种时候,也只有拿美色相诱,才有可能引得那贼首托大只带少数精兵乘小艇前来劫取“美貌小娘”。到那时只要拼得全力将他擒住,自己这三人才可能全身而退。

想通这节,也来不及再拖延,张牧云便对月婵点点头,道:

“妹子,事急从权,纵然为难,只得如此。”

“……嗯!”

想不到这娇美少女竟也和她义兄一样杀伐果断,张牧云才说得一句,她便一口答应。当然,无论如何此事羞人,干脆应承之后稍停一下,却觉得自己这样利落回答似有不妥,月婵便又跟船上另两人忸怩说道:

“道长此计甚巧妙,却只恐月婵色陋,便使计策不行……”

“姑娘不必谦虚!”

罗浮山的道人指挥若定:

“你生得明眸皓齿,正当得大任。”

此话说完,无咎便让月婵立到船头,自己则扯了张牧云躲入后面油篷遮掩的船舱里,静观其变。安排完毕,这船上三人便静等那贼船的行动。

等待的时间总显得十分漫长。在洞庭湖波拍打船舷单调的“哗哗”声里,张牧云等人眼见那水寇战船一点点地逼近,那甲板上贼人们神色张狂的面目也看得越来越清。贼舰如大山般压来,此时也只有那久历江湖的无咎道人一脸镇定。其余两个小男女,固然身手也不凡,却十分紧张。

“不对!”

就在这万般紧急的时刻,那船舱中镇定自若的老道人却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被无咎突然一叫,张牧云心里狂跳一下,面上还强自镇定着问他究竟何事。

“我是说月婵姑娘不对。”

只见无咎指着少女,对张牧云说道:

“你不觉得你妹子这姿态,倒好像身后带着千军万马,正威风凛凛藐视对方?”

“是嘛……我却看不大出来。”

口中为妹子开脱,张牧云仔细看看月婵,却见少女果然英姿飒爽,探探头从侧面看看她脸上神色,正是一脸傲然,一副居高临下、藐视群侪的模样。就这幅样子,傲骨英风,除了他张牧云见了,其他无论是谁都会气沮神乖,纵然容貌再是如仙如画,却和戏台上演的那些操掌生杀大权的娇蛮公主一样,一见她这般横眉立目,谁还敢调戏于她?

“呃,妹子你……”

见到这样,张牧云也有些急;可要是让一直以礼相待的好妹子摆出妖饶妩媚的魅惑情态,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正在这为难之时,却听旁边那无咎说了一声“事急矣”,然后这老道便直言不讳地跟傲立船头的女孩儿建议:

“月婵姑娘啊,你这样绝对不成。你一定得把对面的贼人看成你牧云哥哥!”

说到最后,这道人已有些声嘶力竭。

“……好的。”

危难之中,也只得听从;待明眸皓齿、俏靥如花的少女按道长的指示调整了心态,那心急如焚的道人再探头看看她模样后,忽然便回身坐下,跟旁边有些发愣的张牧云说道:

“事谐矣!若你妹子现在这模样,即便那船上贼头是宫中太监转行,也必然上当!”

第11章 龙游浅水,困顿胭脂陷阱

胭脂陷阱摆下,只等那偷香的蝶儿上当。立在船头的少女没有啥,倒是隐身在船舱里的少年手心捏着一把汗。

“能上当吗?”

看着贼人的船舰依旧逼近,张牧云心怦怦直跳,仿佛头一回似这般紧张。

“停,停,停!”

忐忑不安,眼睁睁看贼船越来越近,张牧云一直在心中喊停,希望能黑色的大船能如他所愿。

贼船依旧逼近,到最后大约只隔了二里多地时,速度却终于渐渐放慢。刚开始时,张牧云还以为是自己错觉,等过了片刻看到那大船前头的白浪渐渐平息,最后船首湖波和别的地方湖面一样,波光粼粼,波纹细细,才确知那船果然停下。

“无咎仙长果然神机妙算!”

见贼舰果然停住,张牧云心中刚才那一点不快烟消云散,对身边的老道佩服得五体投地。

“下面就该贼头带人乘小艇来抢人了吧?”

见无咎计策果然奏效,张牧云现在浑身都开始蓄力,双眼紧盯对面大船,只等过会儿和那上钩的贼酋搏命。

只是,接下来的变化却让张牧云百思不得其解。本来,大船停下,贼匪水手停了划桨,面对自己这边的贼船甲板上贼人应该更多。谁知船停后那船头不仅没怎么多人,反而在一瞬间如变戏法般,原先那些舞刀弄棒、吆吆喝喝的贼众一下子消失,转眼间偌大的船首只留下一人,白衣白袍,朝这边昂首凝望。

关键时刻见得这样变故,张牧云自然紧盯观看。凝神注视之下,虽然那贼船船首之人还是看不清,但看得出他浑身上下竟是一副儒生打扮。

“他便是贼头?”

张牧云微微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紧张注视那人行动。只见那白衣人,一人孤立在船首,先是扬起脖子看看天,稍稍停留,态度悠闲,仿佛在欣赏天边悠悠的白云。俄而又环眼四顾,对着四外的湖波不时点头,似乎在赞叹流年似水、江山如画。貌似优雅地抒情一番,这人却忽然回身,也不知从哪处弄来一捆木板,紧紧地抱在胸前,也不知道想拿来干啥。

“难道要用暗器手法攻击?漫天花雨?暴雪梨花?”

张牧云大为紧张,脑海中冒出无数说书先生讲过的暗器招数。

“啪!”

也不等张牧云反应,那白衣人已然猛一扬手,顿时怀中一块木板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之后“啪”地一声落在一丈开外的水面。紧接着白衣人忽然拔地而起,如大鹏展翅般“呼”地向前猛然一纵,涌身便跳下湖波,无巧不巧地正落在那片随波起伏的木板上。待踏触木板,白衣人丹田猛然一提气,“嗨”的一声一点脚尖,眼花缭乱之间忽又腾空而起,还在空中时又向下前方“啪”地抛出一块木板。当再次落下时,他又恰好踏在那木片上。就在此时,就如同事先讲好一般,他身后那悄无人迹的大船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掌声,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整齐划一地鼓掌叫好:

“好!好!”

“二寨主好俊的‘长江三叠浪’!”

就在这宛如雷鸣的叫好声中,这白衣二寨主更振奋了精神,如掠水白鹭般一连串交替飞纵,转眼之间便离月婵不远。大约离月婵船头还有两丈多距离时,这回二寨主没再抛木板,而是吊住一口长气,借着最后一块木板之力努力往前一挣,划空而过,冲着月婵便扑了过来。

而此刻,已离得很近,张牧云看见这贼人最后一纵时扔掉了所有的木块,张开了手臂,甚至还闭上了眼睛,如痴如醉般鼓荡的湖风中翩然飞渡,准准地冲着月婵便抱来。

“咦?莫非这位二寨主没跟无咎打过交道?”

见这匪众口中的二寨主如此肆无忌惮,张牧云十分惊奇。

且不提他奇怪,再说这贼人。

“美人儿,我来啦!”

终于到了近前,二寨主双臂大张,不知是否仗着一身好武艺,竟闭着眼睛肆无忌惮地朝船头美目流波、楚楚可怜、翘首以待的绝世佳人抱去。

“砰!”

待他落地,二寨主确实如愿以偿,一声衣裳交响之中,他果然将人抱住。不仅抱住,好像那美少女还反过来将他搂住。

“咦?看着娇娇柔柔,怎地如此大力?”

有恃无恐的二寨主睁眼之中,感觉到这搂住自己的臂弯如铁箍一般,还在心中纳闷。不过,虽然勒得自己腰肋有点生疼,但无论如何这样紧紧地搂抱正显示女子热情。

“这么快便被本寨主身手打动了?”

色心正炽的水贼头目尽做美梦;等他终于睁眼一瞧,却一声惊叫:

“你哪位?刚才美人呢?”

痴人说梦般相问,那牢牢逮住他的年轻人并不回答,却是一脸怒容,猛然如晴空霹雷般中气十足地吼道:

“哪里来的淫贼,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敢偷偷上船调戏我婆娘!”

第12章 横眉一计,小术能缚豪强

听得这一声怒喝,得意忘形的二寨主一激灵,赶紧睁眼一瞧,却见眼前哪有什么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却只换得一个身高臂长的少年后生紧紧勒住自己,那脸离自己大概只有咫尺之遥!

二寨主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一腔的色心欲念全飞得没影。正要伸展手脚挣脱相斗,却已被抓他之人两臂一用力“咵嚓”一声摔在船板上,还没等挣扎就听“仓啷啷”一声宝剑出鞘的声音,转眼那少年就从船舱中那道人背后拔出把寒光四射的宝剑,闪电一般指在二寨主的脸上。

“别动!”

少年狂叫道:

“动一动小爷教你脑袋搬家!”

本来还想从甲板上挣起的二寨主,一听少年这口气顿时又乖乖地四仰八叉躺倒甲板上,一动都不敢动弹。

“罢了,遇上强人了。”

一瞬间,这专作不法营生的二寨主在心里盘算着这少年是不是什么官府的少年神捕。他这般高估张牧云,却不知张牧云刚才这一连串动作不知已在心中盘算过多少回。虽说这几个月来,他和救来的月婵姑娘温和相处,可那股子从小摔爬滚打磨炼出的野悍劲儿可从来没丢下。于是就在那大船众贼目瞪口呆、这边二寨主后悔不迭之中,张牧云黑着脸冷冷地说道:

“这好汉,二寨主吧?听说二寨主刚才玩的那一手叫‘长江三叠浪’吧?”

不等地上之人回答,他已自顾自继续说道:

“那二寨主你可知道小爷也有手绝活,跟你只差一个字,叫‘长江三叠肉’?”

“三叠肉?”

二寨主一听,先是一愣,后是一喜,心道莫非这少年只是个厨子?正一厢情愿地瞎琢磨着,便听张牧云又说道:

“我这招‘长江三叠肉’,也就你长江三叠浪那会儿功夫就把一个人整整齐齐斩成三叠。你信不信?”

还不等地上的二寨主反应过来,陡然之间张牧云便提高了嗓门,朝那边黑漆漆的贼船叫道:

“各位湖上的好朋友,小爷罗霄山人氏,因护送这位道爷过湖,不及到贵寨拜礼,如有得罪还请海涵。这样,我们先留贵二寨主说话,你们先回,只要咱爷们儿今个不照面,包你们二爷少不了一根汗毛!”

张牧云这一番话,软中有硬,虽然话说得客气,却摆明了便是要留二寨主做人质,逼他手下那些啰啰退开。现在对张牧云来说,早不像昨天在自己家里那般投鼠忌器、畏首畏脚;现在来到这百里之外的洞庭大湖上,鬼都不认识一个,只要横下一条心,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买账,只要成事随便怎么折腾。

张牧云这一番演戏,那些水匪也都当了真。他说是从罗霄山来,他们就信。如果不是从湖西罗霄山中来,就少年这年纪怎么能似刚才那般狠辣?这些刀头上舔血之人,倒也光棍,一旦想通,也不纠缠。张牧云划下道儿没多久,那贼船上便有个头目模样的贼人走到船头,先是朝这边弯腰拱了拱手,作了个揖,表示敬佩;然后直起腰来举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指了指自己胸口,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便带人掉转船头,驾着这艘黑漆大船劈波斩浪地朝来处离去。

眼见着大船渐渐离开远去,小船上原先众人,自然全都松了一口气。

当然,就是这时张牧云也不敢懈怠放松,目送着贼舰真个远去,便回头朝船舱中一示意,那先前躲进去的女孩儿便飞快地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截船工弃下的缆绳,两人一起将这遭擒的二寨主横七竖八一番狠勒,直把这从前专捆别人的好汉捆得如同一只弓背的大虾米,然后被一使力,“嗨哟”一声扔进了船舱里!

到了这时,刚才那来龙去脉这失手遭擒的二寨主心里已经完全弄明白。被人捆着蹩在阴暗的船舱里,再看看舱外,正巧又让他瞧见那云影天光下的如仙少女。于是这位大意被擒的匪首终于忍不住,咬一咬牙,豁出去这条性命就躺在船舱中和着那波声涛声破口大骂:

“无耻的山贼!你真是绿林的败类!我刘达从没见你这等狠人,这样仙女一样的美人儿你也舍得拿出来当诱饵——你真是丧心病狂!”

“咳咳!你懂个啥?”

按无咎老道智计脱困勇擒强敌,反过来却被贼人一顿臭骂,张牧云正是十分尴尬。恼羞成怒之际他便在船舱角落搜寻了一番,找出两块抹布赶紧揉成一团,塞在那嫉恶如仇、叫骂不绝的二寨主刘达口中,落个清净。

闲言少叙。大事已定,此后看着这在水中直打转的小船,正当张牧云和月婵束手无策之际,那不知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的无咎老道又扭扭捏捏说他会催舟速行之法。于是一番作法之后,就在这上清道人拍舷而唱的道歌声中,这艘失了艄公船夫的白帆油篷小船又如有人操使一般,分开洞庭湖的水浪白波便朝那大湖深处的君山驶去。

无咎出手之下舟船行走甚急,此后大约也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张牧云和月婵便远远地望见白茫茫水波中那抹浅翠苍青。白浪拥船,轻舟急进,湖山在望时正是晴空弄影。七月末的骄阳中,那洞庭湖七十二峰的君山岛,落在船头那两位少年男女眼中时正是云碎千白,群峰一青,怎么看怎么都是明丽的颜色,找不出分毫神秘与玄奇。

第13章 冰宫寂寥,徘徊娇娥倩影

船近君山岛,他们也就将那水寇头目刘达放掉。此时船未近岸,四外湖水茫茫,可怜的二寨主被松绑之后就这样被放进水中。所幸这贼人一身好水性,一旦着水,如游鱼一般远遁而去,只不知是否满面羞惭。至此这场风波消弭无形,只可笑二寨主妄自托大,还费得临时换上一套白净儒衫,一番招摇,最终却失手被擒。所幸现在得脱,逃得性命,只是那烟波路迷,归家路远,不知等游到水寨时他这一身好衣裳今后能否再穿。

再说牧云。船近君山,弃舟登岸,分开水岸边的红蓼芦花,他们也就到了湖岛中的青山碧野之中。就如现在的洞庭湖乃天下第一大湖一样,君山岛这时也是一座方圆广大的浩阔山场。其中七十二峰,重峦叠秀,屏峰如阙,远青近碧,多姿多彩。离远看时,山峦起伏的青山碧岛已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等到了近前置身其中,种种的青枝翠叶闪闪发光,就在身前身后闪耀明亮,宛如碧玉琼瑶一般。

四面八方空阔无际,远隔了千里烟波的君山岛罕有人迹。除了在湖岛的边缘见着几位侍弄田中茶树的农妇在拉着家常,稍稍往山中走走,偌大的山场中张牧云就只听见婉转的鸟鸣,还有自己和妹子喁喁的对话。那老道人在前面行着,张牧云和月婵跟在后面慢慢走着,才走了一会儿,明丽的少女便忍不住说话:

“大哥,你却欺负人……”

“嗯。”

张牧云接茬:

“妹子你也这么看啊。大哥也觉得像这种坏事做尽的贼人,就该狠劲欺负!”

聪明伶俐的少年只管跟他美丽的小妹装着糊涂。

“啊……”

见义兄如此厚脸皮,少女只得将话挑明:

“大哥啊,我刚才是说你欺负我呢!”

“哦,是嘛,贤妹何出此言?——你小心脚下!”

张牧云努力岔开话题,谁知月婵天生的脾性发作,少见地不依不饶,叽叽喳喳说道:

“呀,从来只知大哥厚道人,如何刚才在船上,却说那二寨主调戏你的……婆娘!”

“哈,原来妹子说的是这个。”

张牧云仿佛刚听明白月婵说啥,恍然大悟地说道:

“妹子有所不知,当时也只是情急。我觉得这么说吧,你大哥我才更加义愤填膺,手底才更有劲儿。不想妹子竟然计较——好吧,既然月婵怪道大哥,那不如便按坊间的规矩,赌债肉偿,这便给你打两下,此后便算扯平。”

张牧云东拉西扯,满嘴胡柴,说得豪气,心底却仗着月婵和自己感情极好,好歹自己也算她恩公,应是不来打自己。谁知这回却算差,月婵依然言听计从,牧云说完,竟一挑柳眉,圆睁星目,扬起只纤纤玉手,出手如电,迅雷不及掩耳般“啪”一声拍在她义兄肩上!

“哇咧!”

当即张牧云疼得一咧嘴,整个人一歪歪,差点跌倒。见被重击,张牧云哭笑不得,忍着痛叫屈嚷道:

“妹子啊,倒费得你出力——只是好重的下手!”

见这情形,月婵心中也暗悔刚才一时没拿捏好劲道。于是等到了第二记时便高举轻落,那掌儿与其说是打在少年肩上,不如说是抚在肩上。月婵这般贴心,不想那少年又叫了起来:

“轻了,妹子你又打轻了!”

却不提这一路笑笑闹闹,不知不觉这三人便转入大山的深处。此时那山色更浓,翠碧欲滴,更兼得一条清溪流转左右,沿溪一路行走时常常从溪中错落的白石涉足对岸,始终碧水相随,倒不知是人随溪走,还是溪随人流。

置身这样的深山翠谷,周围的气息愈转清凉。不久竟觉得衣衫轻冷,不信山外竟是七月的大暑,只想觅些衣物来御寒。而此时那声音除了水声便是人语,颜色除了浅翠便是深青,于是一句联语便跳上少年的心头,并马上说出给同行的二人听。他说的这联语是:

“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山青到眼眉前。”

如此兜兜转转,终于走过外围,走进君山七十二峰的深处。到了大山深处,山中已无道路,很多时候他们所走的“道路”只不过因为那处的林草灌木比别处稀疏。上下攀爬,左右行转,不少时候真个是道迷路穷,咫尺之前竹木交斜,密密麻麻实在过不去人。这时候就先由无咎作法,解开那些竹木间缠绕纠结的藤蔓,再由张牧云上前挥着砍刀硬生生在密林中开出一条能走的道路。

荒山中的行走出乎意料的艰难,饶是道人和少女有法力在身,那少年又惯常在山野中行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原本齐齐整整的衣裳也被枝桠挂得破破烂烂,手臂上多有划痕,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划破。

这样艰难跋涉,大部分时间里倒由无咎在前头带路,一路施展他的望气之术,追踪那缕飘渺的气息在山中艰难行走。对无咎来说,这回虽请了张牧云带路,不过也只是把他当作转运的因缘由头。要真正寻得神女宝扇的下落,靠这乡野少年自然不成,还要靠他全力施展道法修为,按师门传下的线索努力寻觅。因此很多时候,张牧云和月婵只是缀在无咎道人后头;只有碰上路迷野榛、一人之力无法辟通道路时,他们两个才上前帮忙,一起披荆斩棘。于是这一路行来,倒好像是无咎给他们二人引路一般。

只是,饶是这么努力艰辛地在山中寻路,走过大约有两个多时辰,连那山谷顶上偶尔见着的日头都已经渐渐偏西时,却依然没有任何头绪。奔波这么多时,撇去本身的辛苦不提,在那两个专心寻路的老少二人之外,张牧云却渐渐看出事情有些不对来!

对仙风道骨的无咎道人,张牧云这十四岁多的半大孩子对他绝对信任。否则,他也不会半个下午都跟着他在山野中瞎转悠。只是,两个多时辰过去了,日头已有些偏西,他们还在这大山中来回乱转。有好几次张牧云已经发现,好像他们又回到曾经走过的地方,只是看看前面那个正东张西望的老道人笃定自信的面容,他才打消一些不祥的念头。

于是,当迷宫一般的山谷中有些深处的溪谷上方已经开始升起薄薄的暮雾时,张牧云这一行人还在山林中狼奔豕突般奔走。当他们这样认真而专注地觅路行走时,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就在这空荡荡的大山荒野中,在这只听得见自己趟过杂草、掠过树枝、惊起鸟雀的单调时刻里,那冥冥中竟还有许多只眼睛正在“看着”自己。

夏日晴空下宛如发光宝石的鲜明山野里,确实有这样一处地方,虽然它还在人间湖岛的群山里,却和人间的天地迥然相异。在这君山七十二峰之下的深地底,出乎常人的想象,还有一个黑暗、幽谧和阴冷的地窟宫殿。这是一个连通的空阔所在。这里黑暗,不管世外日月如何轮转,这里都是永恒的黑夜。这里幽谧,亘古如斯的黑暗中隐隐约约闪烁着惨绿色的长明烛火,犹如坟地中飘忽的鬼火,将古老的宫殿点缀得如同冥府鬼殿,明灭着照亮空阔殿墙上那些巨大诡异的抽象人像。这里又极其阴冷,诡谲的烛光映照下冰光迷离,无论是宫殿装饰的古朴花纹纹路还是充作梁柱的天然钟乳石柱上,全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四围一片安静,让人不禁怀疑声音到这里已被全部冻住。

这里一片死寂。谁能想到在人烟如织的鱼米之乡洞庭湖中还深藏着这样一个幽暗诡秘、风格蛮荒的秘境!

而这样的秘境中并不会长久的安静。自岛外那一群人踏足岛屿第一步起,在这到处连通的地底宫殿最中心的空阔广场上就忽然涌出许多巨大的黑影。这些黑影全都手持着奇形怪状的粗长兵器,拄立于地,全都默不作声,按一定秩序立好,十分默契。地底神秘宫殿中的怪人,即使如此有序,他们那数丈高的巨大身形被阴幽的烛火从各个角度一照,映到远处的宫墙石壁上时依旧重迭变形,光怪陆离。

显然,看这些巨灵黑影出现的时机,正因为那老少三人涉足地表,他们才忽然聚集。

只是虽然如此,当外边那位天下正教的高人到处施术寻找他想要的“宝物”之时,这些地底的怪人巨灵出现后却个个无动于衷,只静静地立在地底广场中央,死气沉沉地毫无动静。漫长的两个多时辰里,他们就这样阴森冷静,如雕塑一般,仿佛毫不在意外面那三人的行动。如此快三个时辰,最后才这群怪人才突然有了动静。木雕泥塑般的巨人中央,有一位披着巨大披风、拄着巨木拐杖的长者忽然动了动,慢慢地举起拐杖,轻轻地拄了拄地,在那硬木和坚冰碰击的嗡嗡回响中开了口:

“飖……飖……”

他口中吐着奇怪的音节,说一句停一会地慢悠悠道:

“飖儿……别跑了……我们头晕……”

自然,这位长老模样的拄杖老者说出的话佶屈聱牙,满是古音,寻常人听不懂,但意思大抵如此。

当这句慢条斯理、飘渺倏忽的话语还在空旷的地底空间徘徊回响时,忽然那远方的宫殿中不知有谁清脆无比地应了一声:

“哎!”

转眼之间,就有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冉冉婷婷地飞飘到近前!

与其他地底族人相比,这位飘然而来的女子身高大约只有他们几分之一,站在他们面前看他们时,就好像在仰望高山一样。冰宫中光影迷离,也看不清她容貌美丑,只知身材十分绰约娉婷。这忽然而来的女儿家,借着冰宫中朦胧的光影努力看了看那位叫她的长者,便埋怨道:

“长老爷爷,您几千岁啦,上了点年纪,当然有老花眼啦。刚才冰飖跑得不快的,和前几回一样慢慢地放那些人的风筝,你们也觉得好玩吧?”

第14章 妖障路迷,引动无边劫火

起初一两个时辰里,张牧云和月婵还始终跟着无咎道人。虽然对君山七十二峰的地形并没有太多了解,张牧云还是凭借自己往昔在山野里行走攀爬的经验,给无咎提了不少建议,倒也让大家少走了许多弯路。当然这番跋涉,主要还是靠无咎作法施展望气之术,循着那缕飘飘渺渺、似实还虚的气息来回奔走。

刚开始时,三人都在一起,只是到后来无咎越走越快,全身心已完全被那缕宝气吸引,再也顾不得随行之人;而他毕竟是上清高人,那神行之法一经施展,便飘转挪移,瞬息数里,哪里是张牧云现在能赶上。月婵倒是能紧紧跟随,只不过后来顾及拉在后面的义兄,便放慢了脚步,渐渐二人就一起拉在了后面。

眼看着无咎真人在高低起伏的山野中犹如流星赶月,再也跟不上,张牧云追了一阵之后,索性停了下来,寻了一块高处的山石,拉着月婵坐下,一边喘息,一边看着洞庭湖水中央的秀美山景。

二人坐下之时,天色已然向晚。虽然西边的日头还撑在湖波尽头的一竿距离之上,那光线已不如之前灿烂。夕阳斜照,眼前这广大的山野中光影更加明晦变幻,东边的山岭斜坡依旧被日光照得青翠分明,只是染了些彤红的光色;而对面西边山坡上的山林已然黯淡,深色的苍青林木中夕烟缭绕,白雾氤氲,已是一派黄昏山野的景象。

这时再极目远眺,便见那洞庭浩淼的湖波已变得苍白,湖面上只有夕阳照来的一线湖水里波光粼粼,形成一道“之”字形的曲折光路,闪耀跌宕。这时大约也到了宿鸟归林的时候吧,那黄昏的天空中飞舞起无数的鸟雀,也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下子就聚起这么多,在叽叽喳喳的鸟喧声中时而聚成密密麻麻的雀群,形成一片数亩大的阴云盘旋于空中,时而又“轰”地一声忽然散去,犹如抡起簸箕将蚕豆抛向空中,弄得满天都是零零落落的斑斑点点。而这时张牧云和月婵近处的丛林也不平静。之前他们还一直觉得这儿只有他们两人,却忽然只听得一阵“扑簌簌”地响动,几乎上百只的鸟雀从面前的青茅堆、细竹丛中呼啦啦飞出,跳跳跃跃地展翅高翔,转眼便加入到高天中密集的鸟阵中去。

看到这情景,张牧云忽然在心中想到一个问题:

究竟那惯常看到的夕鸟归林的景象,是鸟雀们为了从广阔的天地中回归鸟巢,还是这其实是鸟儿们一个夕阳下山前的欢庆节目,呼朋唤友,在空中嬉戏游乐。

心里想到这问题,便跟身边的女孩儿说了;待说出口之后,张牧云却有些后悔,怕那少女笑他幼稚。谁知那俏靥宛如粉玉的女孩儿没笑他胡思乱想,反是看了他一眼,便俛首沉思起来。月婵凝思之时,正是夕阳返景,群鸟乱舞,那橙红色的日光笼罩着野石上的二人,宛如他们不是在野外,而是一起坐在红烛高烧的房里。

而仲夏的傍晚空气依旧暖烘烘,包围着整个身心,只让人觉得十分舒适。张牧云和月婵就在这样暖洋洋的气息里一起呆呆地看着夕阳下的湖光山景,一时也忘了那寻宝的道人,还有那虚无缥缈的宝物。

只是,就在那日头已落到湖面之上,触着水波就快沉没之时,那位一直在山野中狼奔豕突的上清道人,却忽然回转两兄妹坐忘湖山的高地山坡前。当张牧云和月婵再次看见这上清真人之时,从第一眼起,便总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太对劲。

这种异样之感,并不是因为道骨仙风面如冠玉的老道人容貌服饰有什么变化。事实上,有上清道法在身,经过刚从那一番奔波劳碌,无咎道人全身袍服丝毫无损,就好像呆在家里没出门之人,袍服整洁,口中连气也不喘一声。

“奇怪……”

“难道是错觉?”

天机敏锐的张牧云总觉得面前的上清高人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但想张口跟旁边少女小声说说,张了张嘴,就是不知道到底哪处不对。

张牧云的困惑并没持续多久。当那上清道人平静地来到他们面前,第一句话刚一出口时,张牧云便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有了变化。

“我要烧山。”

这是无咎回到张牧云二人之前说的第一句话。这时候他还很平静,言辞沉静平和。只不过接下来,他却越说越快!

“我要烧山。我要烧山!我要烧山!!”

温文儒雅的无咎真人如同换了一个人,不仅急速说话,还忽然在原地转起了圈,口中反反复复只念叨着一句,看样子是在跟张牧云和月婵说话,却又像自言自语。并且这句话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到最后倒像无咎在跟谁吵架一般!

如果说,原来无咎真人在张牧云心目中的形象就像一枝临风摇曳的竹子,温润如玉却又博大精深,本身如竹节虚怀若谷,却也有些小诙谐,一似随风婆娑沙沙作响的竹叶——总之是一个十分儒雅的道人。但这时他却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好像一头暴怒而饥饿的猛虎在原地转着圈,不停地向天咆哮。无咎吼道:

“妖孽,一定是妖孽!”

他攥着拳叫道:

“我自然知道,天宫宝扇定然秉气祥和,怎会这般五次三番戏弄于我?!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

纵然狂怒如虎,老道人的言语依旧保留几分文雅。他摊着手跟新识的两位年轻人叫道:

“两位小友给评评理!那妖物欺人太甚!妄占仙宝已是死罪,竟还敢挟持宝物五次三番地戏耍老夫!我今日终于明白,这前前后后四五回寻宝不着,不是那仙家宝贝行踪难测,而是有妖怪故意挟持戏耍我!哼……”

怒发如狂的老道人哼了一声后,却忽然又重归平静。他转过身,沉着脸,不再跟张牧云和月婵说话,而是对着那静默无言的浩大山野冷冷说道:

“无知妖类,敢欺我上清神术。三番五回地弄鬼,莫非以为贫道不知你们的底细?若不是这满山的草木汇聚了潇湘洞庭的灵气,你们再设法取其菁华润泽,何由你们这些老妖深藏地底,埋尸至今?好好好!罢罢罢!出家人本应以慈悲为怀,但既然你们不知死活,妄占着天仙宝物,又不知悔改地弄鬼,本道人也只好烧山夺宝,完结四海真人的夙愿!”

说到最后一句时,提到四海真人的名号,刚才一直面沉似水的无咎脸上已是充满虔诚,话音落定,便转过身来,也不顾两个小男女就在眼前,便先对着头顶的天空稽首一拜,然后又拜伏在地,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口中喃喃祈道:

“上清不肖小徒无咎拜启:愿四海真人张神君赐我神力,恕我死罪!”

念叨完毕,这在当世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上清真人一骨碌爬起,掸了掸脸上粘着的草叶泥灰,便挺直了身子,面朝着草木葱茏的君山群峰望了望,回过头来对张牧云和月婵咧嘴一笑,道:

“二位小友,请安坐石上。虽然元宵未到,我就在这仲夏草木丰润时节,让你们看一场平生最大的哨火!”

第15章 燎叶成黛,青山碧岳含烟

“您的意思是……要烧整座山?”

直等怒发冲冠的无咎道人最后和缓了神色,张牧云才缓过神来。不过,纵然清醒,他仍不敢相信,又少见地呆愣愣问了道人一句。

“不错!正是要烧整座山。”

“那……”

张牧云愣了愣,低头琢磨了一下,抬头又问道:

“道长,现在正是夏天,这满山都是青草绿树,怎生烧得起来?”

张牧云与其说在疑问,倒不如说像在拖延。

“哈哈!你来看——”

无咎道人狂狷之态毕露,仰天长笑中右手一拂,那袖风扫过之处,山坡上原本绿油油的灌木丛顿时便像浇了火油的枯草遇上火星,“轰”一声烧着起来!无咎拂袖引燃的山火火势极大,霎时间好像西天飞满了红霞,顿时张牧云与月婵便映照在一片红彤彤的火光中!

“……”

见老道如此手段,张牧云脸上没有丝毫惊奇神色,反是一阵沉默。静默片刻后他便在那熊熊火光中叫了起来:

“无咎道爷,不晓得你神术通天,这样水润草木也烧得起来,是我失敬。只是这漫山遍野山火一燃,您倒是惩治了那捣乱的妖人,却不是把我们性命断送?这山火猛烈,我和妹子怎生逃得出去?”

“不用担心。”

饱经风霜的老道人似乎没听出少年话语中蕴含的愠怒,还是平静答道:

“贫道惜生,只烧草木,怎会伤二位小友性命?不须慌,你且来看——”

说到此处无咎语声忽然止住,把手一探,“咻”一声拔出背后宝剑,仰面抬须,面对着牧云二人退后几步,然后突然挥剑望空一划,刹那间,如同半空打了一道电闪,忽有一道明色光芒闪过。等张牧云定睛再瞧时,便见得眨眼的功夫自己和月婵两人的身外便凭空罩起一只半圆的巨大水泡,泡面波光流动,水光盈盈,阻隔了水幕外漫天的火气。

无咎道人这般作法后,专门仰面对张牧云淡然一笑,说道:

“看,小友现在无须担心了。”

说罢,他便袍袖一拂,飘然转身,定了定身形后,原本优雅的身形忽然一变,就好似换了一个人,犹如那些乡间扶乩请神的神汉一般手舞足蹈,施展起焚山大法来。这种时候,一心切断地底妖物灵力生机的上清真人已将身后那两位临时雇来的少年男女全然放在脑后。

于是,在上清高人极力作法之下,熊熊的大火一蓬蓬地烧起,从这个山头开始逐步向四周蔓延,转眼那已近黄昏的天空中半边被映得通红。本来这天色只是将近黄昏,四周还有些亮堂;当这大火燃起时,明亮的火焰辄吞吐数丈,那笼在巨大水膜中的两位少年人再向四外看去,却觉得好像黑夜已经降临。山坡碧野中,到处都是好似从地底喷出的野火。无数的火鸟在天空飞窜,就好像从神人的火葫芦里放出了无数火鸦,在碧油油的青山绿野中乱窜,所到之处,一片火海。

“唉……”

阴冷的地宫中仿佛所有事都慢上半拍;直等到外面岛上有两三座山峰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时,那些地底冷宫中阴森的巨灵才有了反应。几乎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之后,在洪大而阴幽的回响声中那一直呆立的为首巨灵,才慢悠悠用古老的语言说道:

“没错……老妖埋尸已久,苟活至今,总算等到了劫数的时候……也好,也好……”

说这话时,不知那冰光暗影中的巨灵长老是何神情,但语调之中却混杂着无奈和欣然的矛盾感情,在死气沉沉的奇异宫殿中泠泠然说道:

“各位等了有四千八百年吧?唉,没等到约定的解脱誓咒,却等来这样烧断灵根的火劫……也好,也好……”

长老说完,那周围静立的巨灵族人们也跟着齐声说了句“也好,也好”。于是这四通八达的空旷地宫中又是一阵回音震荡,直等尾音参差不齐的应和声平息,那众人之首的族长巨灵才又转了转头颅,对着虚空中幽然说道:

“飖儿……你在吗……”

“在呢!~”

“好,飖儿你听长老爷爷说。你来这寂灭之地不过百年,既不受诅咒誓约的束缚,又不像我们不能穿越法界封印到达地表阳间,你……”

一直语声犹如凝结冰雪的长老话语,这时忽然有了暖意,只听他道:

“冰飖儿,你来此百年,已帮了我们这些无用之人许多,你……这便出去吧。”

说到最后,似乎从来都毫无感情的远古异族族长,这时语声却有些哽咽。

第16章 烟销祖灵,冰宫冽兮火青

“族长爷爷!”

和纯粹哀伤的上古异灵不同,他口中的那位冰飖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窈窕的身形在四处连通的冰雪地宫中乱窜,一边翛然飘飞一边怒叫不停:

“爷爷!法界外不过区区一个臭道士,只晓得东一处西一处放几把火!冰飖这就出去,把他杀掉!”

怒气冲冲的少女一边说一边往远处封印结界的出口跑,衣裳当风,就好似流星赶月般朝那玄关投去。眼见着,她就要从那法界封印神力最薄弱的地方冲出地表去!

“飖儿!”

见女孩儿要出去阻止道人救他们,那族长却先急了。他再也顾不得慢条斯理,一改漫长岁月累积下来的慢性子毛病,高声急阻道:

“冰飖不得出去!”

随着这一声大喝,处在巨灵群中央的老族长忽然手中拐杖急挥,刹那间一道白色雪芒电闪而出,瞬息之间飞到那正要急扑出去的女娃儿身后,就如一道冰雪拧成的绳索,瞬间就将她捆住,定在了原处!

“冰飖不可!”

紧急关头,异灵族长这阻声十分急切。

而这时,那少女却更急。此时那封印玄关就在她眼前,却忽然被雪索捆在原地不能挣动;身形锢住,心中却感应到那地表大火越燃越烈,越烧越大,愈加蔓延,她便惊怒交加,忧心如焚。这时当这女孩儿再努力回过头来,在冰光影中看远处她那敬爱的族长爷爷时,一双美眸之中,已蓄满盈盈的泪水,水泪汪汪,万般见怜。

“爷爷……冰飖、冰飖……”

带着哭腔的少女哽咽说道:

“冰飖只是想就此逃出地面,不想灭火的……”

“唉。”

听了少女说出的话语,远处那轻易不动感情的上古异灵们身形未变,印在附近冰雪宫壁上胡须的阴影,却都开始不停地微微颤动。为首的族长长叹一声,说道:

“飖儿,不是爷爷不想你去赶跑那道人,不是不想你去灭却山头之火。只是爷爷已感应到,那道人一身法术非同小可。也不知他师传何人,使的竟是深窥堂奥的天地正法。飖儿你失却宝扇,又遭逢劫数,现在不一定是那道人对手。这还倒罢了;最要紧的是那道人擅控火诀,合以无上大法,火力无穷,而你又天生风属,一旦斗法,风助火势,火借风势,那场面绝不可控,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那又怎么样?”

听了族长话语,那不知是何来历的美貌少女依旧不服,撅着小嘴问道。便听那老族长说道:

“冰飖,若你二人斗起法来,怕是不止这洞庭山全部焚为焦土,那洞庭湖水也会烤干。若如此,便累得云梦洞庭一湖水族遭无妄之灾了!”

“哦……”

刚刚那冰飖还不停地挣扎,等听了这句话,便渐渐不再挣动了。娇躯渐如空谷幽兰,但那一双星眸中却是泪水无声地涌出,从面颊漫过,在冰寒入骨的地宫中洒落地上,滢滢如晶粒冰线。

“冰飖乖……”

年老的异灵族长语声渐渐又泠然如冰雪,在诸位族人环绕之中,合掌对远处那束缚之中的少女低头一稽首,谢道:

“祖灵族众人且烦飖儿先候一时,送吾族最后一程,然后便回那海阔天空中去罢。”

说罢,这祖灵族的族长摇一摇首,环顾了一下周围这些陪伴自己数千年的族人,大伙儿一齐点一点头,便忽似玉山倾颓,一齐环坐于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千年之下,阖族灭绝,自然悲风惨荡。个中人或许无意,旁观者却肺腑酸柔,悲愁怛恻。于是那祖灵老族长坐下闭目等待地外灵气之源断绝之时,忽然又抬手在虚空中一划,远处那原本正对着他们的少女在原地转了半个圈,让她从此再也看不见他。偌大的地宫中陷入一片死一样的静寂,只有某处泪水仍在无声地漫溢。

这时,在这剧变忽起的君山岛中,不仅地底留存的上古奇异灵族在等待最后的结局,几乎所有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都在等待那最终结果的到来——

除了那高山头上被明光水膜中保护中的少年,不知何故,忽然心潮澎湃!

第17章 兰摧玉折,火结烟霞之色

山火越燃越大,已完全掩盖如血夕阳的鲜色。面前奇异的明色水膜扭曲了火焰的形色,仿佛山野中正有无数火焰为躯的妖魔在眼前跳舞,在那么一小段时间里,张牧云陷入了沉默。

大火越燃越烈,越烧越猛,火苗中混杂了道家真法的驱策,无论多么饱含水汁的树叶灌木一触到吞吐的火焰,便“轰”一声燃着——仿佛那不是青润的枝叶躯干,而是饱蘸了火油的干柴火!

“……月婵,你听到了么?”

噼啪作响的山火燃烧声中,刚才一直静默的少年忽然开口,没头没脑地跟身旁的少女说道。

“嗯?”

月婵先是一愣,俄而反应过来,便点了点头恬静地答道:

“嗯,是……这大火好厉害,只烧得树枝这般脆响。”

“……你只听到这些么?”

月婵刚才的回答再合理不过,谁知那发问的少年却一脸惊奇,满脸不相信似的追问道。

“大哥,你……”

吃吃地欲言又止,月婵咬着嘴唇,紧张地看着张牧云,心想他是不是受了这好大山火的惊吓,以至于神智有些不清了。

月婵惊异,却不知张牧云更加惊疑。从眼前那浩大山火中,他分明听出无数的凄怆怛恻、无数的惨嚎呻吟。在他听闻中这眼前烧的好像不是无知无觉的树木而是无数的人命正陷于火场绝境中!

“这是幻听么?”

听了月婵回答后的少年这般问自己,却不知包括他在内,此时的君山中无人知道,当那满山的草木生灵在它们生机最旺盛之时被逆势燃着摧毁之时,那冥冥中,一缕微妙的玄机已被悄然触动!

当玄机触动玄关打破,一刹那肝胆澄澈,一瞬间灵台清明,一霎时前与一霎时后再也不同!勃然怒,缩然惧,纷然忧,潸然泣,蹙然愁,千万分生离死别的恐惧哀怨悲恸一齐涌到心头,直逼得山坡上的少年忽然放声长啸!

“无咎道长!”

难以言喻的吼啸声中,只听张牧云大喝道:

“这好大山火,不恐伤了岛中生灵性命么?”

张牧云此言说得声色俱厉,刹那时那火场中央的空气仿若瞬间凝结。

“大哥这是要跟道人作对么?”

一听张牧云如此大吼,月婵微微闪了闪目,一瞥看见义兄凛然的神色,当即她便也一挑秀眉,一不管张牧云是何道理发作,二不顾那老道之前显露出种种高招,只管娇躯微微前倾,俏靥上霎时布上一层寒霜,拧着眉,撅着嘴,只等双方一言不合,便要帮张牧云大打出手!

“哦?哈哈哈!”

再说那无咎老道,一察觉身后少年言语不善,便袍袖一拂,从容转身,也不着急,依旧含笑说道:

“牧云小友?你是担心来时见着的岛边茶林中农人么?呵,这你无须担忧。”

无咎道人装作没看见张牧云怒气,只在那儿胸有成竹地说道:

“小友有所不知,贫道作法之前已开天眼观之,只见那渔夫农人觉天色已晚,均已放舟离岛,贫道这才安心施法!”

“道长何出此言?”

听了无咎答言,不知何故张牧云更觉义愤填膺,梗着脖项辩道:

“无咎道人,小子素闻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阁下又是上清高人,怎会只有这点见识?放这等绝户断门之火,如何只顾及渔夫农人?这满山的草木、合谷的走兽,便不算性命么?”

“呀……”

说不得,这市井中打滚、泼皮口中夺食的混世少年绝非善茬;一怒之下张牧云言语中带刺、双手叉到腰间,态度颇为不恭。见他这样,倒也让之前并没将他怎么放在眼里的无咎老道一愣。

只是,到底是得道高人,被无名小辈这么厉声质问,无咎竟也没动真怒。不过,毕竟是受人敬仰的一方道真,如何没有几分威仪?这时无咎也不再言语含笑,略一思索便注目直视少年,神态凛然地答道:

“牧云小友,何必动气?你都知爱惜生命,贫道又岂不知那‘原本山川、极命草木’?只是这君山岛上草木众灵,助纣为虐,以自身天然灵机无形中养得千年前居余尸气苟延残喘至今,庇护奸黠妖女挟持祖师所觅宝物,数番与我教为敌,我怎能不将它们尽数铲除?”

说这番话时,无咎道人理直气壮,语气铿锵,在背后光怪陆离的火影衬托中跟牧云二人也是厉声说道:

“所谓斩草除根,除恶务尽,为杜绝妖魔,我也只得出手焚却这一山草木禽兽!”

“不行!”

这话脱口而出时,连张牧云自己也有些吃惊。他也不知为何此时自己如此气愤填膺,觉得自己和冥冥中那些痛楚呼号的草木生灵同仇敌忾,只想阻止无咎继续焚烧山丘。口中直呼,心中想念,却听那道人冷冷说道:

“是么?”

熊熊火光中,张牧云注目观瞧,只见动荡的火影中上清道人正看着自己,一脸严肃的神色中那嘴角微挑,正挂着一丝嘲讽。

第18章 形幻魂迷,炎嚣之中独冷

这一天傍晚,令罗浮上清的名宿无咎道人没想到的是,自己在君山岛焚山除妖时,竟被一个雇来的带路少年厉声质问。久经风霜的无咎道人对张牧云的质问并未在意。微微仰望着远方暮色中隐隐闪现着的渺渺波光,再顺带瞥一瞥山头少年气愤的脸色,无咎道人只在心中想道:

“好个少年,虽然持论谬误离奇,但一个村野后生敢跟上清道人这般说话,这胆气倒也不止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老道心中其实有些赞叹,不过因为火影迷离的缘故,有些激动的张牧云倒有些错看了他,以为老道嘴角正带着嘲讽的笑容。

“忒个气人!”

误以为道人嘲讽蔑视,张牧云自是又气又急,在心里叫道:

“叵耐这老道,一点慈悲心也无!你要除妖怪,直接打上门去跟那些妖怪斗法便是;却偏偏要满山放这绝户之火,连累一岛的生灵!”

这时他也忘了,要是无咎道人真能追觅敌踪寻到地底,他们三人就不用漫山遍野跑一下午了。

“要不我和月婵冲出去跟那老道打一架,逼他灭火?”

心里刚冒出这念头,张牧云便自己立时浇了一瓢冷水,把这念头熄了。且不说能不能打赢,现在这烧得吓人的满山火场中自己还有赖别人施法保护;即使打赢了,万一那老道一硬气,又或恼羞成怒,只管放着满山的火烧着不顾,恐怕到最后自己还有那如花似玉的妹妹就此葬身火场。

“罢了!”

一经转念,张牧云就如泄了气的皮球,在心中泄气想道:

“罢罢,这满山生灵,我已经替它们说过公道话了,这便算尽了人事。再多我也管不过来,我……咦?”

忽然之间,张牧云有些反应过来,在心中奇怪道:

“怪也!我刚才替草木兽禽担心了?”

忽然间他眼前的景物更加晃动起来,犹如早起睡眼蒙眬,犹在梦中。

“难道……”

张牧云东张西望了四周,疑心道:

“难道我经书抄得太多,竟被潜移默化,真有皈依佛门之意?”

心中这般想道,他脑海中竟霎时浮出那经常劝他皈依我佛的智光禅师面容来!

“不成!”

一想起智光面容,张牧云猛然一惊,心中警醒道:

“晦气,这当口却想起什么和尚。我还要按父母遗命娶妻生子,接续张家香火!”

为了赶紧驱散老禅师形象,张牧云赶紧扭投朝身边的少女如花俏靥定睛直看,只瞅得那毫不知情的少女不知所措,一会儿眨巴眨巴眼朝他甜甜一笑,一会儿又羞红了,想要把脸扭开,却又没转开。

就在这会儿功夫,山火继续蔓延。无咎道人催动的离火大法辅以上清的巽风法术,正是火猛风烈,将熊熊的烈火燃遍整个山陵。剧烈燃烧的火焰带起轰轰的风声,浩大的风息又转起层层的火焰,火借风势风借火威,将一蓬蓬葱茏的草木违反常理地瞬间点燃,将整座山峰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火炬。也没用多少时候,近处两个山头都已被烧成焦土,光秃秃地耸立在山野之中。眼见着,不用多久,这云梦大泽中的群山七十二峰就要烧成白地,其中的草木化作飞灰,禽兽成为焦炭,当然那些隐藏的妖魔魂飞魄散,这正是不惜发动大法的道人最终的目的。

轰隆隆的火风犹如雷响,四外浩渺的洞庭湖波却依旧平静。西边一抹斜阳残照中依旧有点点鸥鸟翩跹飞舞,片片的白帆往远处湖岸归遁如故,当傍晚的烟波雾蒙的湖心飙飞起那抹血色的光彩时,似乎没有人将它留意——

只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忽然从幽冥中升起,犹如洞庭湖口的万里长江源头一颗滴落山崖的冰峰雪水,刹那间汇入千川万流,终将咆哮聚合成势不可挡的渤荡潮水!

忽然之间,呆立山头的少年,只觉得腰间一冷。

第19章 扶风牧雨,灭却火气烟华

大火肆意蔓延,草木化为灰烬,禽兽尽成焦骨。汹涌的火海淹没了群山,喷薄的热意透过地层,给千年的地宫带来寂灭的暖意。不知何故羁縻地底的异族,在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前显得愈加沉静。当热气透来,那羁绊冰雪少女的雪索已渐渐融化,现在冰飖已完全恢复了自由。封印玄关就在眼前,远处的族长爷爷也不再阻拦,只要自己身形一展便能破土而出——只是一颗雪魄冰心中反复思量着族长爷爷的话,这女孩儿便“足将进而趔趄,口将言而嗫嚅”。

不过,宛如洁月冰霞的踌躇少女没想到的是,当她所处的这焰锋直指的地底陷入平静之时,那外边烈火套谈的源头却已悄悄起了一丝变化。就在这最危急的关头,原本差不多已经偃旗息鼓的少年身上,却忽然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吼……”

刹那之间,张牧云脸型忽然扭曲,低低吼了一声,仿佛身遭天大的痛楚;而在他想清楚为什么如此之前,那眼眶中已有泪水先行流出。说起来,自懂事起张牧云便再没哭过;但此时面对着满山惨遭焚殛的葳蕤草木,他却如同感同身受。酸风射目,只觉得悲从中来;稍一定神,一抹眼泪,张牧云便神色平静地对那道士说道:

“无咎,你不能这么做。”

一言说出,恰似打破了封印万年的水瓶,刹那间宛如千万条江河从腰间奔腾奔出,无数道清凉的神机冲刷碰撞,将历经红尘的灵肉霎那洗涤——于是当无咎听到少年之言再次抬头看时,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凝固:

事后无咎很难描述当时的感觉。他回忆了千百遍,却始终没能在那一刻回溯出张牧云任何具体的形象面容。当时的少年是什么?是山?是江?是地?是天?恍惚间,好像张牧云确实变成一棵撑天裂地的大树。那碧翠的树冠直插苍穹,苍遒如龙的枝桠挂着太阳白云,树干却只是虚空,一树虚渺深邃的黑渊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将他吸入,从此万劫不复!

这是静止的张牧云。而当一丝火风从天穹深处吹来,无数片翠叶一起飞动,忽然间草木皆空,有一只雄鹰拍打着沉重的翅膀扶摇升空,伸展无垠的巨翼遮拦了整个天空。一时间,黑夜降临。迷蒙中只觉那横亘天地的巨鹰双翼上又闪耀着千万亿星斗,那一刻“他”便是整个宇宙!

种种如真似幻的景象从眼前飞驰而过,其中无一有那少年。可无咎当时却偏偏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直面这个叫“张牧云”的后生小伙。一切奇幻虚无的景象都是自己后来回忆时重构,当时的自己正面对这平静的少年。他看着少年从容地对他说道:

“无咎,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当时的自己还很不服气。于是便看到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笑了。似乎听他说道:

“因为你在伤害我的子民……”

那一刻,伫立山丘的少年举目环顾,仿佛巡狩四方的皇帝。

“请将火灭掉。”

张牧云看了看四处蔓延的大火,双目炯炯,逼视着山坡上的道人。

“这是……山河之势?!”

心中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个道家推崇的境界,但法力已然非同小可的无咎并不甘心。于是他抬手给自己加了一道上清的“清心咒”,想早些摆脱这样离谱的幻觉。只是,当这清醒凝神的咒语一施用,原本还能一直站立的道人却忽然一跤跌倒,坐倒在山坡上再也起不来!

“咔嚓嚓!”

当无咎跌落尘埃的一刹那,那群峰上因为山火燃烧而凝结不散的火气烟云中,却忽然一声霹雷,紧接着暴雨如注,倾盆的大雨转眼就将君山七十二峰中的火场浇熄。

忽然降下的万道甘霖,不仅解了那地底灵族燃眉之急,也瞬间浇醒了偏执已久的上清道心。

“罢罢罢!”

望一望远近凌乱焦黑的山场,已站起的上清真人在滂沱大雨中放声大笑,仰面叫道:

“可笑可笑!枉我还自号无咎,这些日却大错特错!”

狂狷叫罢,他便对山坡上的少年一躬到地,然后便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漫天大雨之中。

许久以后,当大雨停歇,在那阑珊的暮色中,少年身边那位宛如雨打琼花的娇娜少女犹自懵懂,一边抹着颊上的水珠,一边对少年说道:

“大哥,刚才好巧的一场雨——只是那道人怎么便走了?”

第20章 野花传艳目,河柳乱牵情

“我也不知道……”

见月婵懵懂相问,张牧云也如在梦中。陌生而妖异的感觉逝去,他只觉得刚才又和上回在宝林寺中一样,清醒之时却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刚才……下了场雷阵雨?”

愣了片刻,张牧云跟月婵反问。

“是呢~”

月婵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语如花:

“仲夏之时忽来雷阵雨,有什么奇怪么?倒笑那无咎老道爷,费力做了这一场大法术,却被一场阵雨浇熄~”

口中笑话那作法失败的老道士,女孩儿心中却在踌躇:

“看他呆似一段大木头,脸上这许多雨水也不顾——要不要伸手帮他抹去呢?”

羞涩的少女纠结一时,到最后终于想到:少年脸上不仅雨水涟涟,不知何时也沾了一些烟灰火道;她举袖帮他拭去面上脏污,总归应该。

月婵下定决心,便悄悄抬起手,要替那此时呆愣愣的少年拭面——谁知此刻,那少年却忽然转过身去,对着暮色中那余烟袅袅的凌乱山场长长地吁了口气。

“牧云……”

在他身后的少女悄悄地把手放下。至此,余霞烟烬,暮色骤至,不久有山风冷然,自后飒飒吹衣。回望洞庭,水皆茫茫;再视前方那驻望山川的少年,则一轮皓月自肩生焉。

“雪中无陋巷”,而月色能移世界。当明月光辉撒下,无论是焦黑裸露的山脊还是葱茏葳蕤的丛林,尽成一派琼玉颜色。玉树琼山外,则是绵延千里的淼淼波澜,其中有月华一道,一路粼粼如洒落的碎银。

此后不久,回过神来的少年携妹子找到一处避风山崖休息,初时二人倚岩絮语以待天明,不久便相继昏然入睡,渐渐肢体倾斜,相互依偎而眠。

等到天明,张牧云和月婵也觅路下山,在湖岸逡巡了半晌,搭得一只过往船只回返。途中有人问起君山中昨夜那片火光,张牧云只推说昨晚雷电交加时,不意电火劈燃山中陈年枯木,林间朽木干茅借风燃着而已。

此后放舟南下,在日光中离舟登岸,一路往家回返。到得家中,张牧云想起这两天经了这场大变故,吃了一场好惊吓,也不知曾否被什么陈年猛鬼作祟上身,却被那老道不辞而别,神女宝扇自是空影,百两纹银更是空谈,更别提那什么帮他解脱腰间羁索的法术——于是张牧云如丧考妣,羞愤交加,此后好几天中都没精打采,只闷在家中无所事事。有空时,他就跟那忙前忙后打理家务的女孩儿数落那无咎老道的不是。

乡村的夏日沉闷而悠淡,这样的日子中纵然张牧云不失魂落魄,也还是得每日发呆。不知不觉便是几天过去,转眼便到了八月初。这一天中午,张牧云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些精神,迈出房门,走进院中帮月婵一起伺弄院中黄瓜架,批叶捉虫。

八月乡村的中午热得像馒头蒸笼,到处都有不知疲惫的鸣蝉叫个不停,平添几分燥热。幸好还是乡村,树木繁多,到处都有林荫;别处热烘烘的风息吹到绿树荫里仿佛平添几分清凉,吹到身上时不再像烧红的鞭子抽打一般。于是当张牧云和月婵在瓜棚架下一边捉虫一边纳凉时,张家村中倒有许多村民走出自己屋院,到那些大树荫下乘凉。在他们之中,有位李老汉上午便似赶场一样,带着干粮茶壶跑到村东口那棵歪脖大柳树下,占据了那只半埋土中的大石碾。等到了午后之时,高瞻远瞩的村老便已用完餐,打着饱嗝,卷着草帽当扇,看那几个精赤着身子的小伢在村口这块大路空地上追逐嬉戏。

“请问——”

正当李老汉感叹那些小厮为什么从不怕热时,却忽听到旁边似有个女孩儿声音在问他。李老汉转过头,正见到正午的烈日阳光中俏生生立着一个女后生,正朝自己看。因为阳光强烈,自己又有些眼花,李老汉一时也没看清那女孩儿具体长啥模样。他只知这妮子身材匀称,穿一身黄布裙,头上裹着一块蓝印花的布巾,手臂中还挎着一只竹篮。那竹篮中拿青布盖着,也不知里面放的是菜蔬还是鸡蛋。

就在李老汉停下草帽不扇、眯着眼努力想看清那女子长啥模样时,却听她又开口说话——这一回他听清了,这女孩儿的声音如同黄莺儿打鸣一般,灵脆溜滑,细琢磨却又透着无限温柔软款。只听她说的是:

“请问老伯——这里是张家村吗?”

正是:

洞庭山淡碧,云梦水空苍。

神姬来洛浦,眼波带艳阳!

第三卷 忽闻异宝在仙山

第1章 客扣门扉,引风月为伴侣

“请问大婶,这里是张家村吗?”

“请问大哥,这里是张家村吗?”

“请问老人家,这里是张家村吗?”

“请问小弟弟,这里是张家村吗?”

“请问……”

夏日骄阳中娉婷走来的村姑少女,倒好似犯了健忘症,即使早已得到肯定的回答,却一路只要碰见村人,便问个不停。若只是问路倒也罢了,但只要对方随口问一句“小妹子来张家村做甚么”时,她便不厌其烦地回答:

“小名冰飖,是张牧云张大哥的远房表妹、呢!~谢谢大婶(大哥、老人家、小弟弟……)~”

然后,便从她手臂弯里的青竹篮中,永不见完地掏出一根黄瓜,或是几根鸡蛋,当作谢礼。于是当冰飖的身姿袅袅消失在阳光下的村道中时,几乎所有人都道:

“是张牧云的表妹呢!真懂事,嘴甜津津的!”

不期而至的冰飖在张家村中这一番摇摆招摇,眼波流盼,便似施了什么法术一般,全村只要遇到她的人,一听她村中北溪流水般甜脆柔和的话,再对上她洞庭秋波般明朗澄澈的眼睛,便全都对她张牧云“表妹”的身份深信不疑。她们现在心中只道:

“吓,张家这下来了个真表妹。真不知今后她们如何相处呢!”

原来,这村中男女老少倒和别处关注家长里短的村民一样,在平淡的农耕生涯中记性特好,还牢记着当初某个清晨那张家小伢子扛着另一个“远房表妹”进村的情景。

且不说莫名其妙而来的冰飖忙着在村中招摇,再说张牧云。此时这位张家一家之长浑不知村中来了这个个远房表妹。他正躲在绿叶婆娑的黄瓜架下一边捉虫,一边纳凉。当那位不速之客到处扬言时,他还在对身边的女孩子说道:

“月婵,你慢点捉虫。”

“嗯?”

“你这么快就捉完了,它们又生得慢,叫我们这下午的辰光怎么打发?”

“噢!好!”

于是月婵也开始学着张牧云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翻来覆去反复翻看,动作也凭空变慢了许多。

闷热的夏日下午,果然显得格外沉闷漫长;阳光下瓜棚架黯淡的栅格影子,在地上几乎凝滞不动。过了一会儿月婵想起一事,便站起身来,回屋去拿扁担挑了两只水桶,到屋后北溪中担来两桶清水。她把一桶倒在厨房的水缸里,另一桶则放在院里榆树下,拿一只木瓢,一瓢一瓢地舀着水,往院中这片被晒得白晃晃的泥地上洒。

经过一段时间农家生活,月婵已知道,在这样的大夏天中如果白天不往地上泼水压一压热气,则傍晚在院中摆桌吃饭时,整个院子里便热气上腾,很久都不得凉快。

“哎呀!”

月婵正洒着水,不小心有一次用力过大,“哗”一声大半瓢的水直奔张牧云而去,直把正蹲在瓜蔓下捉虫的少年浇得满头水花淋漓。吃得这亏,正闲得发慌的少年当然不依,赶紧跳起来冲到水桶边,用手撩水往那个往旁边躲闪的少女身上洒去。水花四溅中,月婵咯咯笑着满院躲避,不一会儿小衫便被淋湿,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

“别闹了……”

张牧云正闹得欢,忽然那满院飞逃的月婵一下子就停了下来,娇躯紧紧地倚在那棵榆树干上,低低叫了一声“别闹了”之后,便羞了脸,再也不肯说话。

见她忽然停住,童心未泯的张牧云不免有些扫兴。他不知为何月婵妹子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停下手,张牧云刚要说话,却不防眼光扫到那倚树而立的少女身上——霎那间,他刚到嘴边的话儿又咽了下去,只觉得口干舌燥、呼吸不畅!

夏日轻薄的罗裙被水淋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平日大多时候只觉得女孩儿脸蛋好看,这时却发现了青春勃发、无比惊人的玲珑曲线。惊为天人只在瞬间刹那,娇艳的夭桃灼灼其华得毫无兆端,现在的张牧云宛如一个在幽暗丛林中走了很久的小孩,却忽然在密丛的尽头看见一座金光灿灿的宫殿,当即他便犹如被雷电劈中,呆在当场,如痴如傻。

“妹子,你、你……真好看!”

到这时,虽然呼吸困难,胸口如有重压,说话绝不利索,但在这样惊人的美丽面前,张牧云还是觉得不称赞一声,简直对不住佛祖和三清。

“……”

少年投过来的目光已如烈阳般炽烈,让身儿无所遁形;羞恐间正努力平息怦怦乱跳的心儿,却不料那少年竟打破了沉默。也曾肆无忌惮、目空一切的少女这时却觉得现在自己就像一只无助的小鹿,被猎人利箭瞄中,想要逃,却四肢发软,怎么也迈不开步……

午后的空气火热而凝滞,院里院外的天地仿佛静止,院里的两人间却有一种暧昧不明的浪漫和绮丽,开始悄悄地蔓延……

正当女孩儿的脸红得快赶上一匹红布,内心中正到了三分恼恨、七分欣喜之时,却冷不丁听院门外有人叫道:

“请问张牧云张哥哥住在这里吗?”

——犹如山鸟的脆鸣在石壁清潭上荡起了回音,不仅即开即谢了潭面几朵寒澈的水花,也惊飞旁边那只就快停在鲜花骨朵上的蜻蜓!

第2章 莺期燕约,瑶华适意蓬舍

“张哥哥?”

突如其来的问询声,虽然声音好听,却显得十分陌生。站在榆树下的月婵和立在水桶旁的少年不约而同都愣了一下,便转脸一齐朝院门木扉看去。

夏日午后的农家院门并不须关闭,于是那门外风尘仆仆的烟媚少女就这般扑入二人的眼帘。且不管月婵见了如何评价,只张牧云一见那女孩儿容貌,便好像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劈中,霎时呆在当场!

“妖精,妖精!”

抄了几回经书,也算受了些佛法熏陶的少年,此时只觉得只有佛经中这两字才能形容院门前这女子的媚丽。因为看她脸庞,粉嫩俏靥的线条优美而柔畅,未施粉黛却在阳光下发着鲜洁的光;看她鬓鬟,柔顺的青丝大部分都被掩在蓝印花头巾下,却又有少许调皮地跳出,犹如三春的溪雾蒙蒙地浮在玉靥畔;再看她身形,一身的黄裳,衬之满村的绿树,媚气蓬勃,青春迸发,袅娜如神女,跳荡似妖灵,直让人错疑盯看她不仅亵渎神佛,还犯王法;尽管如此,却只想一看再看!

于是,就在目不转睛的少年天人交战着是不是该把目光挪开时,那花中的妖精梦里的女神却似一只穿花而过的黄鹂,滴溜溜脆叫了声“哥哥”之后,从原地飞旋而起,一路飞花落蕊地扑向张牧云,一头就扎在他怀里!

“哥哥,冰飖可找到你了!”

“呃……”

有女入怀,张牧云呆若木鸡,刚才一毫不拉地观看美貌大姑娘的机灵劲儿全失,软玉温香在抱时,他心里却只能反复想道:

“冰摇?冰窖?”

这样关键时刻,还得靠旁边镇定自若的少女出手——只见那不知不觉已经柳眉倒竖的月婵几个箭步紧赶到近前,一伸手便把那只管赖在牧云怀中的少女拽出!

“这姑娘,请庄重——不知你为何叫我义兄哥哥?”

与张牧云失魂落魄不同,月婵丝毫不受影响,只管眼角含愠地盘问这自称冰飖的不速之客。

“这位姐姐是……?”

让月婵没想到的是,这冰飖并不回答自己问题,却一脸天真地反问起她来。

“我……”

面对冰飖的问题,月婵想回答,念起前情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是我家义妹。”

这时还是回过神来的少年解围。经刚才月婵这番言行提醒,这时张牧云也觉得眼前少女有些唐突起来。于是他先把美色撇过一边,认真问起来人来:

“这位姑娘,请问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呼我‘哥哥’?”

“……”

听张牧云问话,本来欢欣雀跃的少女却一时愣住,直怔了半晌,便带着哭音颤巍巍说道:

“哥哥……你真地忘记冰飖了么?”

“呃?”

见这少女忽然一脸苦情,张牧云更是一头雾水;还没等他继续问,那少女却已是哭出声来!

“呜呜呜……”

豆子大的泪珠子说来就来,正成双捉对地从冰飖眸子中泌出,然后滚落,扑簌簌滑过面颊。

“冰飖双亲,乃是君山岛渔民。”

冰飖声音哽咽,跟眼前二人诉说起身世:

“渔民之家,本就赤贫,自飖出生后正似雪上加霜。为穷困所逼,一家人几乎不能活命。当时爹娘无法,正欲觅人将冰飖鬻去,一来自家活命,二来也能让婢子长成。”

“呜呜……那时正在湖滨兜卖,正要骨肉分离,却天幸遇上一位大恩人。这恩人乃是南来游湖的文士,当时听了爹娘苦情,心生怜悯,便赠了五两纹银,嘱我爹娘将我好生抚养成人。当时我爹娘得了这般大恩典,叩头呼谢之余,问明恩公来历后便立下誓言,说待飖儿长成后便归恩公家中使唤,无论做牛做马都在所不辞!”

“哦?”

听冰飖说到这里,张牧云心中已有四五分明白;虽然如此,见冰飖言语稍停,他却仍是问道:

“不知你那位恩公是?”

听他口中相问,冰飖泪线稍止,断续说道:

“哥哥,那恩公正是你的爹爹。飖儿从小就奉恩公的公子为远房表亲。张哥哥你不知,最近冰飖家门不幸,爹娘相继过世。二老遗下的屋庐,前些天又被君山岛中一把大火烧掉。婢子侥幸逃出,一人在岛上无所依托,便想起二老生前一直提起之事,这才远道而来,厚颜投靠哥哥!”

说到这里,冰飖已经止住悲声,在张牧云面前低着头,一副温婉羞涩的模样,只等他点头收留。此时这鬼灵精怪的少女正心中暗道:

“嗯!就凭刚才我这番声泪俱下的诉说,又创出这般悲苦动人的报恩故事,这少年如何不应?再说了——”

低着头的少女看了看自己布鞋脚尖前投下的俏媚身影,心道:

“再说我模样生得不差,就不信这少年硬得下心肠!嘻~”

“如果这样,那族长爷爷交待下来的重任,飖儿就算完成了一半啦!”

冰飖低着头腹内盘算,正是想得神采飞扬。

只是,正当她心中如意算盘打得叮当乱响时,却不防听到旁边那少女已然开口说话:

“大哥,恕小妹信口直言——这位冰飖姑娘容貌出奇,来历可疑,方才所说身世又多有漏洞,我看大哥还是应当当机立断!”

“哈,正合我意!”

出乎冰飖意料,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面前的少年张牧云已跟她说道:

“这位飖儿姑娘,我并记不起家父生前说过此事。另外你也应知道,这年头人心不古,世事难料,恰我庭院中还有农事,便不多留,请姑娘自便。恕不远送!”

于是还没等得意洋洋的女孩儿来得及还口,她已被连推带挤地“送”出小院之外!

第3章 风雨疑散,不意惊尘四起

“哎呀!”

被连推带搡送出门外,好一阵子冰飖还没缓过神儿来。直等得一阵,她才想起方才发生何事,便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又等得好一阵,待冰飖心中怒气略消,她便赶忙奔往北边那条溪水旁,临流照影,掬水在掌,权当镜子,左顾右盼照了好半天,最后才喃喃自语道:

“怪啦!今日飖儿妆容不差,奈何如此下场?”

她赶紧好一阵忙活,就在这北山清溪前梳理发鬟,整理衣装,折腾得不亦乐乎。

再说牧云。把冰飖推出院门外,他又去黄瓜架下纳凉寻虫,月婵则依旧在院中一瓢一瓢地洒水。方才热闹的小院一时平静,只听得不知藏匿何处的知了依旧不知疲倦地“嘶嘶”叫喊。

“月婵——”

最终还是张牧云先打破平静。他蹲在黄瓜架下,抬头问月婵:

“月婵妹子,你说刚才那女娃儿,是叫‘冰摇’还是‘冰窖’?”

原来那不速之客声音甜美软腻,相比罗州地方又带些异乡口音,因此少年到现在还没弄清刚才那少女叫“冰摇”还是“冰窖”、叫“摇儿”还是“窖儿”。

“嘻……”

听得牧云相问,月婵一声轻笑,说道:

“哥哥莫是后悔了?这时念兹在兹呢……”

停了一下,也不看那边少年的神色,一身荆钗布衣却掩不住满身明丽的少女用一种很少见的幽幽语气说道:

“也难怪哥哥想念……那冰飖姿色出众,更胜月婵十倍……”

“咳咳!”

忽见月婵如此,牧云恰似刚呛了口水,干咳了两声,尴尬道:

“妹子这是哪里话。你错疑为兄了!若论容貌,那女娃儿和你相比说破天也只在伯仲之间!”

说着这话,张牧云偷眼悄悄看月婵反应——却见女孩儿住了手中泼洒,倚在水桶前低头盯着桶中,不再说话。见得如此,张牧云心中大悔,心道刚才一时口软,没将妹子大赞特赞。

只是,张牧云还是少不更事。他并不知道,那女孩儿心中掀起的风浪远比他想象的大。不知不觉中,不知身世来历的少女已将他看作了全部的天和地。所有的世界维系一身,便显得格外脆弱;现在多出一个让张牧云思来想去的明媚少女,片刻间已让月婵心肠百转,简直想出几十年的时光去。

见月婵忽然不语,张牧云尴尬地挠了挠头;停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一事,忙正色说道:

“月婵妹子,那女孩儿可疑哩!依我看定是异类妖族。我等将她拒之门外,也是应该的。”

“嗯~”

听他这句话,月婵抬起头来,也是神色认真地说道:

“是的。这实非月婵扫哥哥的兴。月婵忽然记得曾读过古籍,其中说到:‘妖字从女从夭,故女之少好者谓之妖娆;禽兽草木百物之怪往往托少女以魅人,其托于男子者十之一耳。’因此月婵也斗胆料定,那女孩儿颇是可疑。”

“对对!”

见月婵开口,张牧云也道:

“管她‘摇儿’、‘窖儿’,我看却是妖儿!”

“嗯!”

于是两人一个仍旧躲在黄瓜架下乘凉,一个依旧在院中细细洒水,将方才那场风波抛在脑后。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移,不知不觉日头已挂到院落西南大榆树的枝桠上。这时张牧云忽然好像听见厨房中“啪”的一声似有什么响动。这声也算寻常的动静并没让张牧云太在意,只以为是过路的老鼠,但却像个引子,让他结束了手中磨蹭的活计,从黄瓜架下钻出,带着两条黄花带刺的新鲜嫩黄瓜到院中递给月婵,自己帮着手往厨房屋里提水桶,准备回屋煮晚饭。

只是,当他俩一前一后进了厨房门槛,那张牧云张眼朝屋里一瞧,手中水桶却忽然“咚”地一声落地,大叫道:

“姑娘你这是做啥?!”

说罢他已如一阵旋风般冲上前去!

这时,刚在明晃晃的院子里忙活了半晌的月婵还没看清昏暗屋内的光景,一时还有些迟愣;但等她揉揉眼看清时,却也是大吃一惊!

原来厨房中低矮横梁上,不知何时栓了根麻绳打了个绳套;那个先前来投奔的冰飖立在下面,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竟在他们兄妹眼皮子底下进了屋,现在正泪痕满面地踮脚攀向绳结,努力把自己那颗千娇百媚的脑袋往绳套里套!

第4章 红杏夭桃,从此永为闲伴

“哎呀!”

一见冰飖投缳,张牧云、月婵二人大吃一惊,赶紧抢步向前,两人一起将她抱下。手忙脚乱救下人来,张牧云也不顾男女大防,紧揽着姑娘腰肢,情况紧急时也来不及体会什么盈盈一握、软玉温香,只管像没头苍蝇一般乱转几圈,然后才想起拖过板凳,将冰飖扶着坐下,倚靠在桌旁。

月婵见他这边将冰飖救下,便忙去窗边端来一碗晾凉的藿香凉茶,叫冰飖饮下。

“姑娘,你这是为何?”

生死事大,饶是张牧云以前惫懒事情经得不少,这花季少女投缳上吊倒还是头一回经着,便格外紧张。

当然那冰飖更是惊魂未定。她纤手抚着酥胸,气喘如兰;脸上泪痕如线,也不出声,那两行晶莹泪珠儿只管成双捉对往下淌。愣愣哭得一回,冰飖才忽然“哇”一声哭出声来,哽哽咽咽地道:

“张哥哥何苦救飖儿……飖儿已失双亲,无依无靠,本以为百里迢迢来投恩人公子,为婢为奴便能换得粗茶淡饭。谁知却是奢想,无端被疑,拒之门外,可叫我怎忍得这羞。唉,古话说得没错,这真是‘万般求己易,开口告人难’呐……”

语至此处,泣不成声,俄而冰飖泪语转低,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还记得那日山火顿起,火焰冲天,飖儿一时贪生,费力出逃。早知今日遭这羞辱,那时又何须费得辛苦。”

说至此处,冰飖努力挣起身子,微微侧过,款款下拜,对着张牧云屈膝福了一福,然后凄然一笑,似强作了欢颜跟他说道:

“恩人哥哥阻拦得是。是冰飖欠虑了。冰飖这便拜别,去寻别处追随爹娘而去,不死在此处,给哥哥姐姐添麻烦了。”

说罢转身,冰飖举袖,掩面夺门便欲而走。见此情景,月婵早从一旁上前将冰飖一把抱住,呼道:

“妹子这是何苦!”

这时张牧云也在旁边开口说话:

“飖儿妹妹,都怪我刚才一时糊涂。你住下就是。其实想我张牧云不名一文,也不信有谁打我什么歪主意!”

“太好了!”

张牧云话音未落,刚才凄风苦雨的少女已然破涕为笑,欢呼道:

“早知哥哥心肠好,怎会对小妹见死不救!”

冰飖从月婵怀中挣出,返身回来望着有些发呆的少年,眼波盈盈道:

“以后冰飖便要叨扰哥哥,还请哥哥多多关照。”

冰飖此语软腻非常,若非先前张牧云已多得月婵柔美嗓音熏陶,恐怕此时半边身子都已酥了。

“……那就好。妹子先在鄙舍住下,你先——”

“哥哥等一下!”

正当张牧云定定神准备给她安排住宿时,那冰飖却忽然跑去厨屋东北墙角,蹲在张牧云刚买不久的一袋花生跟前,拿手摸了摸,判明其中何物,然后她便站起身,一弯腰将布袋一把提起,回过身来,就在牧云月婵目瞪口呆之中,举手将袋子系在梁上那根她先前用来上吊自尽的绳套上,还拿手捋了捋,将活扣撸成死扣,然后回眸冲着正发呆的张牧云一笑:

“张哥哥,现在大暑天,这袋中的长生果还是吊起来通通风比较好!”

“呃……”

不知何故,看着眼前喜笑如花、明眸善睐的女子,张牧云忽然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疼起来。

闲言少叙,略去此后这农家小院中安排粥饭,等到了晚间歇息时,张牧云便指挥若定,安排各人的住处。因晚饭之中外面下起小雨,此夜众人也不好露天睡于院中;张牧云便卸下厨房一扇门板,在堂屋中权当床板,拿条凳架了,铺上竹席,就此安排冰飖住下。剩下的另一扇厨房门板,他便自用,在厨房中挪开饭桌,挤出一片空地,也拿条凳和门板拼了,相比冰飖闺床只缺一爿竹席,倒也勉强睡得。除他二人,月婵则还睡在东边卧房之中。

“唉……”

等到了晚间入睡,在这光溜溜的木板床上,张牧云辗转反侧,胡思乱想,怎么都睡不着。想想隔壁两位佳人,他心中哀叹:

“人常说,‘既得陇,复望蜀’,我却是‘才下中堂、又去厨房’!”

悲哀之余,想起冰飖之事,他心中有些犯嘀咕,翻来覆去道:

“这冰飖姑娘,说的都是真的么?怎么总觉得有些牵强。不过也可能是真的。毕竟张青大哥也常说,我爹爹生前乐善好施,啥时读书空了,去君山岛中结个善缘,也未可知……”

“再说了,这姑娘虽然古古怪怪,却是人品俊俏。这样女子又何必跟我这单门独户的穷小子扯谎?难不成她这样的人物还会对我张牧云有什么企图么……哎呀!”

刚想到这儿,张牧云却忽然想起一事,赶紧暗叫一声不妙,连忙翻身而起,就坐在这厨房床板上朝院内观瞧:

“那冰飖,不会是得知我从宝林寺得了一大笔银子,便来图财吧?!”

第5章 云出深岫,月照绝尘之境

一念及此,牧云一惊,赶紧坐起,透过厨房的门框朝院内观瞧:却见夜色黯淡,风雨如晦,院中丝毫看不出什么异象!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放心。他又悄悄滑下床板,蹑手蹑脚地潜到厨房与中堂相通的门边,小心地探出脑袋,朝中堂床上望去:只见那床板上隐约有人横陈,却是依稀传来均匀呼吸,不似作假。

见得这样,张牧云才放下心来。不过此后这夜中也睡得不踏实,如此这般又起来偷窥三五回,终究见女孩儿酣睡如故,毫无异常。

转眼便是天明。到如今,这张家村西北角落的小小院中已添了两人。这日上午,张牧云便去村中肉摊上割了半斤猪头肉,又打了一斤黄酒,拿壶装了,唤上月婵冰飖二人一起到村中的里正家去。

村中里正也姓张,名唤福良;因在家中排行第五,平时大家都叫他张老五。这老五里正大约四十多年纪,脸上微麻,为人和气。见张家小厮割肉打酒地过来,他一边将礼物笑纳,一边笑脸相迎。

张牧云此来里正家,正为了给月婵、冰飖二女入个籍名。这年头野外盗贼四起,如果没有籍贯,便办不了路引。哪天若是想出个远门,一遇官府盘查,必定被抓去院衙羁縻数日方能放回。

等张里正将三人迎进屋院,张牧云便说明来意。毕竟是同族之人,拐弯抹角还沾着没出五服的亲戚,那张老五毫不刁难,没用张牧云把编好的瞎话说完,便痛痛快快地给这两位“远房表妹”写了文书,落了户籍。事情大体办妥,这张里正还热情地招呼浑家留这几个小后生吃饭;张牧云倒也不客气,就带着月婵冰飖大大咧咧地在这里正大伯家吃了中饭。

此后冰飖便在张牧云家中住下。且不提今后二女如何相处,有何风月风波,先说那幕阜山中一处别致的所在。

略近八月中秋的一天,这天傍晚,幕阜山绝高的明月峰上正是月白风清。云烟缥缈,山岚往来,天穹中将近圆满的明月洒下如水的月华,给一缕缕绕山游移的雾霾云岚点染得如同洒上千万点晶亮的银粉。云烟缭绕的峰峦之间点缀着一棵棵苍碧如虬的松树,皓月下明晦突兀的绝壁高峰突兀苍天之上;壁立千仞的峰崖石壁间,不可思议地散落着十几间造型古朴的寺院道场。这些道家建筑,修筑于绝险的天空岩壁上;地形如此险峻,以至于旁人冷不丁远远看到,只会觉得自己眼花;再仔细揉揉眼,便要担心一阵风来,那“粘”在绝壁峰峦间的寺院会马上哗啦啦落下!

绝顶之巅的寺院,正是云梦洞庭之南与宝林禅寺齐名的三清道场“白鹤观”。白鹤观乃罗浮山上清宫在洞庭湖的别院;和宝林寺不太相同,虽然白鹤观常常被人和宝林寺并提,但真正到过它的外人却少之又少。就如这道观在月下烟丝云片中若隐若现一样,白鹤观广为人知,却隐藏在危崖高岩之间,平日阻绝外客来访。于是,在洞庭湖一带不少士子市民的心目中,这幕阜山明月峰的白鹤观,如同隐在云中的仙都一样。

不过,云里雾中的白鹤观主院宽敞的青砖地上,现在倒是月光明净,纤尘不染。此刻已过了晚课时间,白鹤观中大多数弟子已回到自己在附近的寝屋中去。偌大的白鹤观主院,此时只留下一位道骨仙风的年长道人,正叫住一个后辈弟子,就在这明月清风中说话。

“振白。”

面貌清和却又神光内蕴的年长道子,叫了一声眼前的青年人,说道:

“又是一年中秋将至了……振白,你可还记得那《天人五召》么?”

老道人此言一出,他面前那个满脸掩不住傲气的俊雅青年,却是蓦然一愣,俄而竟有些神情黯淡……

第6章 望月瞻云,玄情终为俗累

“掌门师父在上,《天人五召》,白鹤观立观之本,弟子一日不敢相忘。只是……”

东方振白抬头看着自己的师尊,脸上颇有惭愧之色。

“哈!”

见弟子一脸作难,年长道人开颜一笑,抚须说道:

“振白,不须着急。立于本门秘境之中的《天人五召》玄法之碑,已先于我白鹤道门存在不知千万年。虽然我门历代杰出之士,从这玄碑所在的天人秘境中悟出不少道法,对这秘境核心的天人玄碑,却除了《天人五召》之名,其余密文无一悟解。”

“这个弟子却是知道。只是……”

东方振白想要说话,那掌门世尊却一摆手,阻住自己心高气傲的关门弟子言语,从容说道:

“你不必焦急。呵,想起来,振白你自五岁入我白鹤门中,修习成人,这十几年来道法进展神速,算得本门百年不遇的英才。自然,为师那破解《天人五召》神术的愿望要落在你身上。只是天道自然,万法随缘,若时机未到,纵使这神术千万年前便落在本门今日地界之中,也只是徒劳。”

“振白,我倒是还有一事并未告知你。”

刚才老道人神色还挺轻松,说到这里,表情却变得有些郑重。听师尊语气有变,东方振白也是神情一肃,望向师尊,仔细聆听。只听老道人说道:

“是这样,振白,你可知为何每年快到中秋月圆之时,为师格外嘱你留意后山天人秘境中的玄碑变化?”

“这……”

东方振白稍一迟疑,便道:

“莫非这天人五召出世,与八月月圆有关?”

“不错!”

望了这心思敏捷的弟子一眼,白鹤观掌门师尊忽然踱了几步,背手望天,盯着天上那轮朗月沉吟半晌,说道:

“悟法之事,顺其自然,因而这些年中,我从未将此事告你。不错,二百年前,我门中已有先辈悟得,这天人五召的玄碑在中秋月圆前后,有微乎其微的变化——”

“振白,你可知为何直到今日为师才将此事明告?”

“弟子不知,请师尊示下!”

“好,你抬头看那天上月轮。可看出今夜有何不同?”

振白依言望月,却见那轮还不完全的皓月正悬于中天,周遭不时有烟缕云翳延绵流过,仔细看了,似乎也无异常。看了半晌,他便拱手跟恩师禀告:

“依弟子看,‘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那天上太阴之星正有月晕,恐是明天要刮风啦……”

“咳咳,不是,不是!”

掌门真人盯着天上月亮,告诉弟子道:

“你不见那月华云气中有五色云光逼人?虽然一时看不太清,但为师盯了一晚,早已是有如火燃!为师前年曾去罗浮上清的道家祖庭之中修习过望气之术,听那授艺师兄说,若是满月前月下有五色云光毕现,则主人间得不可得之天术——”

语至此处,老真人话语戛然而止,望着自己这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袖手说道:

“既如此,余言还须为师多说么?”

“是,师尊重托,弟子铭记!”

“很好!”

看了东方振白一眼,老道人说道:

“时辰也不早,你回去早些安歇吧。”

“是。师尊也早些休息!”

跟老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了别,东方振白便转身离去。潇洒的身形如行云流水,年轻的道子转眼就到了那观门附近。透过洞开的大门,东方振白已看到远处嶙峋山岩中自己的住处。

只是,就在这磊落的身形直往月华如水的道居行走之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唉……”

只听那老道人在身后迟疑说道:

“振白……请倾全力吧!”

老道人的话语出奇地有些颤抖。

“弊门白鹤观,在洞庭一带也有些声名。可是置于苍天之下,何啻沧海一粟……近来已有传言,罗浮祖庭已有意撤除小观上清别院的名号……咳咳,咳咳!”

老道人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却不等咳嗽停息,努力说道:

“咳,咳咳,我清钧一张老脸、丢尽无妨,可是、咳咳、如何面对满门的弟子,还有那祖师先人……”

“……请老师放心,弟子一定倾尽全力!”

月下听到师尊肺腑之言,万千希望系于一身的白鹤观青年俊杰并未回头,只在月光中铿锵一答,便坚定身形,朝那清辉笼罩中的月白小院行去。

第7章 芳心藏巧,一念即为尘迷

今夜神仙境般的深山明月峰头有人无眠,远在百里之外的张家村中也有人辗转反侧。

月色夜凉如水,炎夏最酷热的日子已过去了。徐徐的晚风从空洞门框中吹进,拂在蜷卧床上的少女身上,让她觉得有些清冷。静静卧在床上良久,偶尔听到村落中远远传来一声犬吠,这女孩儿便翻了个身子,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那个第一夜就几次偷窥的少年,真能解救族长爷爷部族的奇人?”

静夜无声,冰飖一时不能入眠,便想起此来之事。一边疑心那个夜里偷窥的少年是登徒浪子,一面回想那一天的情景。那一日,当大火被突如其来的天雨浇熄,原本到处蔓延的杀绝火气转眼熄灭,族长爷爷和长老们便开始在冰宫中怔怔发呆。当自己正要上前看他们是不是中了法术时,便看到他们忽然一下子又动了起来,大喊大叫,又跳又笑!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

“你闻到了吗?!”

“闻到了闻到了!”

年纪久远的古代巨灵们如孩童般拉着手跳跳笑笑,互问互答,似乎一瞬间返老还童,蹦蹦跳跳,烂漫天真。于是当时冰飖觉得他们确实中了邪法,便当机立断举起素手,在眉前空中一划,一道闪着星光的晶白旋风凭空生成,在她面前如同一条有生命的小蛇,对着她点了点头,便被纤手一推,往那边疯痴癫魔的远古巨灵们游去!

随着在空中飞过,风色漩蛇越变越大,最后膨胀成一条巨龙,在巨灵长老四周蜿蜒,将他们团团围住。

“飖儿!我们清醒着呐!”

饶是拥有巨力和异术,这些远古巨灵们仍对冰飖的法术十分忌惮。一见风色巨龙绕身盘旋,以族长为首,刚刚还蹦跳笑闹的巨灵长老们忽然一齐宁静,个个道貌岸然,表情无比正常,用最纯净无邪的目光看着远处的冰飖。

“噢!”

“又弄错了!”

见祖灵族人无事,冰飖赶紧收回驱除邪魔的法术。

“没关系。”

一边镇定地收回法术,少女一边安慰祖灵族人:

“我这个‘渊龙之怒净世风暴’的小法术,很容易消散的。”

“渊龙之怒……”

冰飖的族长爷爷耳力最是敏感,一听到冰飖说出这吓人名字,顿时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如欲晕去。

睿智无比的祖灵族长总是判断无误。片刻之后,果然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条星辉灿烂的风暴之龙扭动着笨重的身躯一头撞在远处那座坚硬的钟乳冰山上——“轰!”山岩爆裂解体的声浪震耳欲聋,冰石横飞之中窜起数条祖灵族人飞奔逃生的身影,一座具有亿万年历史的太古冰岩,竟就此解体。

“……飖儿,你且过来。”

目睹这样惨烈的情景,远古巨灵族的族长再无迟疑,和周围长老们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暗暗一点头,便叫那好心帮忙的女孩儿过来。

“冰飖。”

老族长如同没事人一样,神色平静地跟冰飖说道:

“你该知道我族为何被拘禁于此。”

“知道!”

拥有莫大法力的神秘少女满不在乎地脆声答道:

“不就是涿鹿之战中祖灵战士没能及时到达战场,以致蚩尤大神笃定打赢的决战被轩辕赢了。于是祖灵族违背了原先在天地面前立下的血咒誓言,被巨大的太古冰阵镇压在云梦泽也就是现在的洞庭湖底;只要天地仍在,江海仍流,就永世不得出去。”

“是的。”

这事儿虽然悲壮晦气,但祖灵族长并不以为意,只是盯着冰飖,缓缓说道:

“飖儿啊,这个祖灵永沉云梦泽的传说,其实还有一点没告诉你。天地间,万物相生相灭,纵然宇宙乾坤亘古长存,可怕的血咒誓言也并非永恒。”

长老沉甸甸的话语如同穿越古远的时光,悠悠地传来,听在冰飖耳中,映在冰飖心里:

“你可知,在西方雪山之中,有通往天国玄界的阶梯大门,号称‘天阙玄关’。在茫茫冰峰雪谷中,找到天阙玄关,攀上万仞的天梯,念动我族世代秘传的咒语,天界大门便将向世人开放。到那时,进入天关,行走天界,找到一个能破碎誓言的天帝祭器,大约叫‘破誓之印’,将它带回击碎君山之岛,祖灵宿命一朝打破,从此又可悠游天地星河之间!”

“是嘛!”

祖灵族长述及秘史,冰飖便如听故事一般听得如迷,睫毛颤动,眼波闪动,听得津津有味。而等族长说完,她便叫了起来:

“既然能解救,族长爷爷不早说!早知道,冰飖便早些上路去那西边雪山找到什么天梯玄关,然后再费些时日,总之定把破誓之印找回!”

“哈哈!”

听她此言,那祖灵族长却是放声大笑,说道:

“飖儿啊,虽然你法力强大,却不知登天梯、寻天器之事,犹如经历万回天劫,绝非你一人能承受。若是爷爷知你能胜任,岂不早就托付?”

“那……为什么现在说了呢?”

冰飖满心疑惑。

“呵呵,以前不告诉你,只怕以你的性子便忍不住白白去送死。但现在不同——”

祖灵族长捻须望天,浑声说道:

“你看那岛上的年轻人,正身具罕见神力。若假以时日,请他涉雪山,闯天关,历千劫,渡万山,要找到解救我族祭器的藏放所在,并非不可能之事。”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

“唯一所虑者,只是如何取回天帝祭器而已……”

……村舍小床上,冰飖想起这些事情,历历在目。虽然深夜万籁俱寂,但当时族长老爷爷温和而恳切的话语,此刻正如同在耳畔响起:

“飖儿,我一族的前途便拜托于你。如果有心助我祖灵残骨重见天日,请务必与那张姓少年曲意交好,我们……叩谢冰飖姑娘的大恩大德!”

那时随着族长这一声请求,远近冰宫中的巨灵族人陆续拜倒,一齐朝冰飖叩首。冰飖现在仍记得,在当时自己那阵手足无措中,她偶尔瞥见族长爷爷的脸,却见脸上那对眼眶中不仅饱含着期待的神色,更闪动着点点的泪光……

“嗯!”

“我一定不会辜负族长爷爷的期待,一定尽快引这少年踏上西去路程。我要让祖灵族人早日超脱苦海!”

暗暗下定决心,又反复想了几回,不觉一顿倦意袭来,少女便沉沉睡也……

只是,这酣睡少女方才回忆半晌,咬牙切齿,赌咒发愿,却不知当她走后那万年寒窟中还发生了这样一场对话:

“呼~我的蚩尤大帝、天地众神啊,这小姑奶奶终于肯走了!”

“是啊是啊!终于肯走了!我们安全了!”

“唉……亏我当年还被称为‘祖灵第一智者’,却直到今天才想到这妙法,真是愧对先辈大神!”

“哈哈,族长大人,这也不怪您,那奇异少年不也是才出现嘛!”

“哈哈,是啊是啊!”

“其实我们这群老骨头也习惯了这地底生涯。能出去更好,不能出去也认了。倒是这好心的小丫头不能跟着我们这些埋尸已久之人徒误了青春。不管这一回他们能不能寻到祭器,这女娃儿和那少年相处久了,难免不日久生情。到时候万一成了婚配,再生了娃娃,能记得到这君山岛外来喊一声‘祖灵祖爷爷’,我们便此生无憾了!”

“哈哈,谁说不是呢!果然族长大人深谋远虑啊!——不过……”

这样轻松时刻,这位搭话的长老却不合时宜地提出个另外的话题。对着兴高采烈的老族长,他迟疑地问道:

“族长大人,为何我们不将那事的所有实情都告诉冰飖呢?”

“这个嘛……”

老族长淡淡一笑,回答道:

“这事情,不知比知好!”

第8章 快语无心,若引冰月争华

这天早上,冰飖正要睡个懒觉,却听到院里“噼啪”脆响不绝于耳。慵懒地起身,长发垂肩,倚在门框上朝院里一看,却是张牧云正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劈昨天去野外打来的柴火。

“起得恁早。”

冰飖咕哝一声,回身到床板上理了理薄被,然后拖拖拉拉地去厨房水缸里拿瓢打了盆水,搭了条布巾,出来在东边露珠闪亮的篱笆边洗漱梳洗。

“早啊!”

张牧云听见动静,停下手中斧头,回过头来问了声早。当看见了翠绿竹篱边那个裹着雪白纱裙的少女,然后再回头继续干活时,他便不再那么专心。

“早~”

听到牧云问候,冰飖甜甜地答了一声,又低头专心清洗自己的发髻。过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些事,她便更甜美了笑容,也不管那背对着自己的少年看不见,腻声起了话头:

“天有些凉了呀!”

“是啊。眼见着便是中秋,一层秋雨一层凉,昨个儿中午还下了雨。呃对了——”

提起这茬,张牧云也想起一事,自言自语道:

“秋高气凉,这堂屋和厨房也不能总敞着门洞。得空我得找村头的张木匠看看,是不是买些好材料,给打张好木床。”

冰飖有心起了话头,想说些心事,却不防张牧云打开话匣,只好听着他又接着说道:

“我想过了,也不能老住厨房。这几天晚上做梦,不小心闻着了饭菜香味儿,被几次饿醒,晦气晦气!”

“哈——嘻嘻!”

听张牧云说得有趣,冰飖张嘴“哈”一声笑,却忽觉不雅,急忙举手掩口,转而细声轻笑。

“你也觉得可笑吧?”

张牧云絮絮叨叨道:

“过几天得空了,我去山中拉些成材的毛竹料回来吧。你们相帮着,我们自己在这院子旁边搭间棚屋。好不?”

问了这一声,张牧云又回过头,瞅了瞅正嘻嘻而笑的女孩儿。这时横亘于两人之间的一些乳白晨雾已经散去,他比刚才看得更清晰。东篱巧笑,美目盼兮,肚里多少有点墨水的乡下少年不禁在心中赞了一声“尤物”;心中赞叹,但定了定神仔细看看冰飖,却见她身上那条雪白色的纱裙纹理细腻,虽然看似薄如无物,但要起了不良之心想看透究竟,却是云遮雾隐,不能如愿。再比一比旁边竹篱上闪耀着璀璨光彩的晨露,冰飖身上那雪纱裙映着熹微的日光,竟也隐隐流动着七彩的晶色,在晨晖中闪华。

“咦?”

见此情景,张牧云微微一愣,疑惑问道:

“冰飖,哥记得你来时匆促,未见有这样好裙。这裙子……”

正要深问,却被冰飖截住话头,从容答道:

“哥哥有所不知,虽然飖儿父母只是君山岛渔民,却常捕到些山中的珍禽水里的珠蚌,卖与来岛上游玩猎奇的达官贵人,有时得些银钱,有时得些赏赐。我这件白裙叫‘雪映华霓白纱裾’,便是有回知府夫人的赏赐,这回压在包袱底,一并带来。”

“原来如此!果是好裙。”

张牧云听了,口中啧啧称奇,心里则想道:

“这些女孩儿,尽多好衣饰!”

正浮想联翩,却听冰飖又甜了嗓音,跟他说道:

“牧云哥哥~飖儿身上纱裙雪光烂然,故是好看,却远不及雪山中那些雪莲冰昙的颜色万一。飖儿曾听一个去大雪山的岛客说过,西北疆那些雪山中有许多人间难得一见的仙花雪莲,吃一朵便能多活十年。雪山里头还有好多仙子神女,个个长得比冰飖好看一百倍!牧云哥哥,雪山这么好玩,什么时候能带冰飖去呀?”

说到这儿,冰飖已丢下手中布巾,跑过来蹲在张牧云身旁,伸出雪白手儿使劲摇他的衣角,双眸汪汪然地望着张牧云,一脸的楚楚可怜。

“咳咳!”

被冰飖一阵摇晃,张牧云哭笑不得。他在心中埋怨道:

“是哪个满口胡吹的浑人?竟敢这样哄骗无知少女!”

明知冰飖被哄,但看她一脸坚信的天真模样,张牧云一时却不好明说。正为难之际,只听门扉一响,抬头一看,月婵正担着两桶水款步进来。一见她来,张牧云眼珠一转,忽然便有了说法。他伸手按住少女正猛摇的手掌,笑道:

“冰飖,雪山是在西北疆吧?那得隔着多少条山山水水。我岂走得这么远路?冰飖你今天起得晚,还不知道,旁边这些柴火我本来准备今天挑去城里卖,却还被月婵说,张家村离罗州城水远路遥的,不如就在附近庄子里吆喝卖了。我听听也觉得这样有理。月婵你早上是这么说的吗?”

听牧云一问,月婵一边继续担着水桶晃着步子朝院里一步步走来,一边老老实实地道:

“是呀。走那么远路,不如就近卖了,一样得银钱,还省得哥哥累着。”

“冰飖你看,我说的吧?”

“哦……”

听得如此,冰飖有些失望。她把手儿从少年按住的手掌下抽出,又望望从她面前窈窕经过的担水少女,两只明眸中目光闪烁,一时若有所思。

第9章 落雁雄飞,英雄常混渔樵

张牧云并没有像月婵说的那样,丝毫不出院门。现在家中添了食口,即使有当初宝林寺智光方丈那笔谢银,所谓“坐吃山空”,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出外为小院找些进项。

现在已到了初秋,秋高气爽,阳光明烂,正是瓜熟蒂落的时候。而因为刚刚脱离了夏尾,一些夏季中将熟未熟的野果这时也在初秋爽明的阳光照射下,终于在薄薄的果皮下酿成一团甜美的浆汁。这样,虽然张牧云自家并没种什么稼禾,但以这张家小厮从小练就的混生活技能,张家村外广袤的山谷原野中早已为他准备了累累的果实。

“走、打山货去!”

这日清晨,张牧云一声令下,月婵、冰飖二女便各挎竹篮,背背竹篓,跟在张牧云之后往村外山丘旷野中行进。此后,两位女孩儿便惊奇甚至惊叹地看着张牧云在种种不起眼的灌木、草甸、野树丛中变戏法般分拨找出各色饱满的野果。青黄斑驳的灌木丛中,如满天星辰般缀着一颗颗、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圆润果粒,经张牧云介绍,月婵和冰飖才知它们原来叫野山楂、野杨梅、山丁子、苦天角、臭李子、羊奶子、狗枣,真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张牧云一边动手采摘果实往女孩儿的竹篓竹篮中扔,一边他也教导着二人如何辨认野果的生熟味道。经过亲口品尝,月婵和冰飖才知道原来苦天角不苦、臭李子只是有点涩、而羊奶子竟真的有些奶香的味道。

升斗小民的生活中充满着学问。比如明明看着有些果实长成一样,张牧云却告诉月婵和冰飖:

“你们看,这梗蒂长成方形的,叫‘恶山丁’,有毒,不能吃。那些圆梗的叫‘善山丁’,很好吃的。”

少年这般介绍,少女们也依言确实看到青中带褐的野果梗圆柱中现出些四方棱角,但却还是有些不相信。

“哥哥莫拿巧话骗人。只是有些凑巧吧?为什么明明都是山丁,却有好坏‘善恶’之分?”

这是月婵的疑问。无论月婵还是冰飖,都不是寻常女子,内里十分有主见。即使刚才张牧云口气再权威,她们仍忍不住提出疑问。于是张牧云只好忍痛浪费一点采摘时间,耐心地给两位女孩儿解答心中疑问:

“山丁子有‘善恶’之分,这是绝无错的!这事情我已经知道十几年了!”

张牧云头一句便气势十足,试图用自己的生活经历将二女镇住。不容置疑地说完这句,他便停下来偷偷观察月婵和冰飖的反应——却见一女偷笑,一女撇嘴,显然没达到预期实效。于是他也只好老老实实解答道:

“妹子啊,其实那些恶山丁并不是真的山丁子。据说在古时候它们长得也不像野山丁。这些恶山丁子果实天生有毒,飞禽走兽都不敢吃,便不得散播繁衍。后来它们就想出个办法,让自己的果实长得和酸甜可口的山丁子一模一样,又掩了气味,便能骗过那些口刁的走兽飞禽。不过它们最后变得还是不完全,留下梗儿还是四方的,正好给小爷辨认!”

“噢!”

“原来如此!”

听了张牧云解释,无论是疑惑的月婵还是不屑的冰飖,全都恍然大悟。当然,他的解释还是有些地方不清不楚。月婵心里便对为什么飞禽走兽不吃果实、“恶山丁”便不得繁衍有点犯嘀咕,而冰飖则认为恶山丁当初哪能说变就变,一定是习了妖术,竟成了草木中的妖灵,来做这鱼目混珠的妖邪之事。

其实,张牧云有关“恶山丁”的来历,虽不是信口胡说,却也是走村串乡听乡村野老传说的故事;这些在村人之中,算是常识。虽然一直认为理所当然,也这样照本宣科、鹦鹉学舌,但有些细节其实他自个儿也含糊。不过他也不用担心二女细究。月婵想到繁衍之事,已是脸色发红,只敢心里想想,绝不会开口相问。冰飖则认定恶山丁是妖物,只顾随手取了一根野藤枝子执在手中当除妖宝剑,对着那些看着像恶山丁的灌木丛一路猛砍,直打得山丁子丛七零八落;“除妖”期间,掉落无数能吃的好山丁子,直看得张牧云痛心疾首,连呼“小姑奶奶快住手”,为那些冰飖口中怒斥的“恶山丁妖”作庇护!

这番打山货,张牧云预想的主力还是两位“理应心细”的女孩儿。他自己肩不背篓,手不提篮,倒不是为了偷懒,而是要背他那张柳条弓,挎那壶竹篾箭。他想在这满山流淌肥美气息的秋日山野中试试手气。

还别说,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当日至中天回返家中之时,这位以前准头一般的少年不知得了什么神力相助,回转之时竟真个提着几只山鸡野兔在月婵冰飖头前昂首阔步而走,得意洋洋地回家了!

“呸、呸!”

“酸死了!”

等回到家,今日打山货的行动还没结束;当冰飖站在张家院后北山上一棵酸枣树下吃着张牧云拿竹竿打下的酸枣子时,那股子突然透入骨髓的酸劲儿只呛得她赶紧把嘴里剩下的果肉吐掉,还十分失态地随之滴落几点口水在地上!

“哼!这样的事儿真无聊!”

到这时,忽然想起自己还有重大使命在身,冰飖便觉得今天上午的时光真是白白虚度。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这样重任在身之人会跟这俩无聊之人为些鸡毛蒜皮的活计忙了一上午。

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心里想着心事,便有些走神,不觉又接过少年递来的一颗酸枣,下意识地放入口中,嚼了嚼,便毫无异常地吃了下去。

闲言少叙。等吃过中饭,张牧云便让二女挑出那些还显着青色的果实,拿竹篮盛着放在家里荫凉处准备慢慢晾熟。然后他便招呼二女出门,自己拿扁担挑着那两只盛满成熟野果的竹筐,月婵和冰飖拿着短竹竿在竿头挑着他上午打来的野味猎物,出门后扣上院门,三人便这般一路往罗州去了。

且不说这三人如何在城中人烟稠密之处寻着荫处摆摊叫卖;当那山果野味卖得过半之时,月婵眼尖,正见得远处街道上一伙人正提刀契棒地风风火火赶来;那为首一人,却是罗州城一霸——“小霸王”周亮!

说起这小霸王周亮,正住在罗州北城庙坊街头一家。因为继承祖业,这周亮家中家资巨富,不仅城中一条街全是他家产业,在那城外的碧野乡村中,还有千亩良田、十来处庄园。周亮二十出头,乃是纨绔子弟,却也生性豪侠。有一回在罗州街头跟人争风吃醋,打作一团,正要不敌时临时雇了路过的张牧云相助,不想便打跑了对头,二人这才相识。

虽然周亮出身富贵,不过他见张牧云不仅拳脚了得,做事拼命,那言语却也滑稽知趣,说话总能搔到痒处,于是本来目高于顶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儿便对他刮目相看,并不把张牧云当作寻常街头小混混看。

话说这一日,正当张牧云带着二女慢腾腾做生意,日渐西斜时却看见小霸王周亮带着一帮家丁舞刀弄棒地从那边街口急吼吼而来。转眼到了眼前,一见牧云,这罗州城的小霸王顿时眼前一亮,赶紧喝止身后的家丁,上前行礼,高叫道:

“牧云贤弟!多日不见,原来在此经营。只不知今日可有暇随愚兄一行?”

见他近前行礼问话,本来盘坐于地的张牧云也赶紧弹身站起,还礼说道:

“大哥许久不见。小弟又能有甚要紧事——不知今个又是哪个无知之辈惹着大哥?”

“哈,让贤弟见笑——却是城南沈家庄那沈龙、沈虎两兄弟无理。你也知道,我周某薄有家产,在那沈家庄不远处的幕阜山中有一处祖产丹崖峰,峰上林木甚是丰茂。近日大哥手气不佳,不意输掉一些现银,又新结识一位红颜知己,甚是投缘,不免手头略略乏钱。我便着人在丹崖峰上砍伐,想伐些木材换些零花。谁知那沈氏兄弟狼子野心,早有霸占丹崖山之意;等我请得的小工上山伐树,他们竟命恶奴将他们打伤。所谓打狗还须看主人,这俩恶贼欺我太甚。我正欲带人与之搏命——不知贤弟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哇呀呀!”

一听周亮如此说,张牧云当即暴跳如雷,焦躁叫道:

“沈氏兄弟果然欺人太甚!不仅意图霸占大哥家产,还动手打人,这口气绝忍不下!大哥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

“好兄弟!”

见牧云嫉恶如仇,身为罗州一霸的周亮十分感动,道:

“那咱哥俩这回价钱还是照旧?出工费五百文,打赢了赏银加二成!”

“这个……”

方才义薄云天的少年一时迟疑。

“大哥……还是加点吧。你看我这儿又有亲眷来投,食口增添,还要穿衣。眼见着中秋将至,很快便是立冬,之后购买年货,差不多又到开春……”

“咳咳!贤弟不用多言——赏银加到四成,这下总成了吧?”

“大哥果然爽快人!”

“……”二人这一番对答,只听得月婵、冰飖目瞪口呆!

于是,得了张牧云这员大将相助,周亮这伙人气焰更加嚣张,横冲直撞,吵吵嚷嚷直往南城而去。

且不提临走时张牧云如何嘱咐月婵冰飖在城中看摊,再说之后周亮这伙人,等到张牧云加入,便吆五喝六地赶出了南城门,顺着一条沿河的大路直往西南而下。过了几个岔口,又惊飞两三群宿在野地里的大雁,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赶到出事的丹崖峰附近。

虽然张牧云的足迹几乎踏遍了罗州乡土,但这罗州周家的祖产丹崖峰他却还从未来过。当快到丹崖峰时,夹在一伙人中的张牧云便将这争斗根由的丹崖峰细细打量。

此时日头渐渐偏西,已略成夕阳,本来白晃晃的日光这时也捎些彤红的颜色。幕阜山中的丹崖峰沐浴在明快微红的日光中,静静立在罗州南部的旷野上。如果说山丘春夏以花为胜,冬日以雪为妆,秋天则是以叶称美。白云青天下,秋季的丹崖峰插天而起,山林郁郁;杏叶鲜黄,枫叶赤丹,松柏深青,竹枝浅翠,在阳光中间杂如绣,熠熠发光。林叶织成的锦缎绸匹中,偶尔又有几片山岩裸露,如丹崖之名,其岩色轻若三春的桃花,远望宛若一片片粉红色的花瓣被风儿吹散,零落在纹理富丽鲜明的巨幅绢锦上——

也许正如张牧云常常自嘲的那样,他这个罗州乡下的无赖子恐怕真有些只有文人雅士才有的诗情画意。如果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在一场刀光剑影的大战前,不合时宜地将马上就要打斗其中的山场看得如此的如诗如画。

于是,就在这年中秋前的某一天,十四岁的罗州少年张牧云在夕阳中紧攥着一根哨棍,夹于一群呼呼喝喝、恶形恶相的家奴壮丁中,出神地看着绚烂流丽的丹崖山景,还发着与年龄不符的感叹。

而此时他还不知,就在这剩下时间不多的一天里,还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

第10章 为利称豪,小试拳锋铩羽

“小的们,给我听清了!”

小霸王周亮近来,也就跟张牧云说话文雅些,对他手下家丁还是一贯的大呼小叫。到了丹崖山外,让众人略略休息,便听周亮怪叫道:

“待会见到那些直娘贼,甭客气,给老子往死里揍!等得胜回去,我在天香楼给大伙儿摆八八大席!”

“好!”

“谢谢大爷!”

众家丁轰然应诺,再见得主人一挥手中大棒,便个个争先恐后往那山中杀去。这时张牧云跟在周亮身边,就如主将身旁护卫的佐使,也跟着吆五喝六地直往前冲。

这类市井乡间的火拼,虽然上不得台面,却也并不简单。拼斗双方,各个勾心斗角,虽然很可能没读过什么兵书,但相比那些大军争锋,论机谋倒也一点不差。这不,虽然沈氏兄弟这几天派人滋扰,让周亮找来的伐木工无从下斧,但今日那些工人伙计也得了东家吩咐,不管沈家庄庄客如何挑衅,也一定得忍气吞声,拖得援兵来到。而且周亮料定,那些沈家庄的庄客一定得了主人吩咐,务必不让周家伐得木材去,必定整天厮守;这时到了下午,日头偏西,估计他们也是人马倦怠,正好下手——周亮虽然一副纨绔子弟恶霸样子,其实绝不简单;偌大罗州城也颇有些狠人,他能有今日“小霸王”之名,并不简单。

闲言少叙;再说周亮领人冲入林中,正见约有十几个黑衣家丁正在跟周府工人蛮缠。一见之下周亮勃然大怒,暴叫一声:

“好直娘贼,敢来周家地界滋事;小的们,给我个个打死!”

周亮口里放着狠话,一挥手中大棒,众家丁立时齐声呐喊朝沈家庄客恶狠狠扑去。

突见周府来了人手,那沈家庄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回周亮所料不差,沈氏兄弟派来的这些人开始还蛮有兴味,跟伐木小工蛮缠,各种恐吓话儿层出不穷;但等到下午时分,见这些周府的工人依然死赖着不走,偶尔被他们驱散开,却只在这伐木林场四周游走;一等他们要回去,便马上又回来,就如苍蝇时散时聚,十分无赖。这等情形下,这些沈家庄客最后也疲了,不仅早上来的人马走了七八成,这时留下的,也有好几个棍棒离手,歪七斜八地半躺在林中歪脖树干上,就差没打盹。

如此疲惫之师,如何能与一鼓作气的精锐队伍放对。当周亮带着手下冲入林中,沈家庄恶奴一击即溃,个个从昏暗的林中跑出,直往沈家庄方向逃去。

“无胆贼奴,往哪儿跑!”

动员大半天,还高价聘来张牧云这样的援手,周亮如何肯就此善罢甘休。

“给我追!”

一声令下,他的人马便顺着野地草丛稀疏处缀着那些沈家庄丁便往下追去。

“大哥,穷寇莫追啊。”

追击途中,张牧云十分诚恳地给周亮建议。此时他心中想到,到目前为止这一趟下来,丝毫没费得力气,稳赚五百文,正是十分划算。而先前谈价钱时,说好打赢有赏银四成,现在基本也算打赢,也能白得二百文钱。既然这样,何必拼命?何况方才忽又想起,之前一时高兴未跟小霸王言明受伤后汤药费谁付,因此张牧云认为,今日不如罢手,早点回去,还可来得及照看他在罗州城中的生意。

只可惜,正在气头上的周亮并没听得进他这逆耳忠言,只说了一句:

“今日不打得他们皮开肉绽不算完!”

听他这么说,张牧云只好把那颗息事宁人的佛心放下,紧一紧手中哨棍,回头看一眼丹崖峰斑斓如画的美景,恋恋不舍地跟众人追了下去。

只是,虽然刚才张牧云这建议乃出自私心,却真个被他不幸言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等周亮带着四十来人追到沈家庄外,离得那酸枣木的寨门还有十丈开外时,那前头几个正跑得气喘吁吁的沈庄家奴,却忽然一齐在寨门前停下,转过身来,“嘿嘿嘿”地直朝众人乐。

“不好!”

追在最前面的小霸王见状刚叫个不好,偌大的沈家庄寨围子上立时有五六个寨门轰然打开,转眼就冲出五六队壮丁,几乎有一百多人舞刀弄棒地冲杀过来,顿时耳边喊杀震天。见得如此,周亮暗叫一声“悔不听牧云兄弟之言”,只能打起十足精神,指挥众人和对方战作一团。

“哈哈!”

正拼命搏斗之间,周亮却忽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回头一看,那夕阳斜照处正是沈家庄大庄主沈龙。这厮现在一身黑底团花的大氅袍,提着一根狼牙棒,满面红光地站在众人之后,倚在寨门帮子上笑哈哈地盯着周亮瞧,正摆出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悠闲情状。

见得如此,周亮直气得七窍生烟,一棒砸退杀到近前的一个沈家庄丁,便提着棒跟那沈龙骂道:

“沈龙你个乌龟王八蛋!只敢缩在壳里看热闹,今日可敢与小爷单打独斗!”

“哇哈哈哈!”

见周亮气急败坏,五大三粗的沈龙仿着戏文里的恶人哈哈大笑,待笑声方歇,便将硕大狼牙棒在地上使劲一顿,笑嘻嘻跟周亮喊道:

“骂吧骂吧,我是乌龟王八蛋,你就是无脑蠢猪!吃力了吧?谁叫你巴巴送上门来?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亏你也是一方地痞,不知道外来的不如坐地的人多。想单打独斗,下辈子吧!”

如果说,这时候沈龙跟周亮破口大骂,还不至于太气着这位小霸王;正是沈龙这一番冷嘲热讽的话,却把周亮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不过,毕竟小霸王还是身经百战,也不是棵善秧。沈龙方才这番话气是气着了他,却也提醒了他。

“外来的不如坐地的人多?”

小霸王吊着眼睛,看着眼前情势;略数数沈家庄壮丁的人数,拢共一百来人,对照自己之前探得的情报,估计沈家庄的青壮汉子已倾巢出动。“飞来燕子独脚伙,本地麻雀帮手多”,这话是不假,但现在双方人数的对比还不至于那么悬殊;而看沈龙那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估计打的算盘不外乎是就在这空旷的沈家庄前空地上,将自己一举解决。

“嘿嘿,没那么容易!”

周亮斜了那得意洋洋的沈龙一眼,用兵器拨开一条伸到眼前的棍棒,低声跟自己附近的心腹家丁说道:

“大伙儿快从那边门冲进沈家庄!咱爷们今天豁出去了,拼死也要搅他个鸡犬不宁!”

“对对!大伙儿跟他们拼了!”

此后家丁们见缝插针冲出重围,尽力汇到一处,从周亮所指的那扇寨门一涌而入!

“好个奸贼!”

虽然没听见周亮说啥,但见他们如此行动,沈龙也猜出他们用意,顿时直气得大叫一声,赶紧指挥庄上壮丁回防。

不提沈龙他们怎么手忙脚乱回防,此后周家军杀入沈家老巢,逢物便砸;这一伙人如虎入羊群,顺着庄里的道路横冲直撞,直把庄中所有晒在外面的衣架粮物搅得七零八落,在爱惜物品的庄稼人眼中简直惨不忍睹!

而这等争锋之时,其实也难顾及道义。周亮等人遇着老人小孩挡着去路,抬手便往旁边拨倒,并不管受伤与否。而此时那沈家庄队伍,正如周亮所料,投鼠忌器,举手就碰着大伯大爷,落脚就踢着姨娘小妹,在这样无赖私斗中,不免便大大受制于人!而这时被庄中草垛屋舍掩护着,沈家庄一方人数的优势就变得不那么明显。

在这场混战中,最瞩目的还得数张牧云。虽然沈家庄老老少少并不认识这小后生,却见他如出水蛟龙,横冲直闯,手中一条哨棒舞得虎虎生风,棒子两端镂空的哨子呼啸不绝,真个是当者披靡,所向无敌!除去神勇,最令人出奇的还当是他似乎跟沈家庄家禽有深仇大恨;所到之处,若有鸡鸭飞起,便被他眼疾手快,手起棍落,一棒拍死,毫不留情!到最后,对那些并没始终关注他的人而言,张牧云浑身浴血,鲜血淋漓,一看也不知他刚杀过多少人,十分怕人。于是,到后来根本不用张牧云出力,一瞅他那模样,附近的那些庄客顿时作鸟兽散,去寻别人逞能。其实,若仔细看看,少年衣襟上那大块的鲜血间,还粘着些羽毛,看颜色,应是最肥美的黑斑白羽芦花鸡!

不过,虽然张牧云神勇,这番私斗打到最后,却还是以他们这方失败而告终。周亮这伙人毕竟不如沈家庄坐地的有增无减,渐渐便不能匹敌。于是当天色渐黑,周亮眼见情势不妙,再恋战便有被瓮中捉鳖之虞,无奈下赶紧招呼一声,带着手下人跌跌撞撞奔出沈家庄,借着夜色直往罗州城落荒而逃。

周亮他们安全逃走,却没想到当时张牧云离得还远;夜色中也看不太清,等他发现到处都是敌人,想要再溜走时,已经来不及。夜色中,见落了单,稍一愣神,他便被沈龙派出的敢死队一哄而上,死死按倒地上,抹肩头拢二背,五花大绑!

第11章 旁敲侧击,只作忙里偷闲

“我只是随便雇来帮忙的!我不是周府家丁!”

一被按倒捆牢,张牧云心知不妙,赶紧躺在地上大叫!

“嘿嘿!”

却听那些庄客起哄:

“小娃儿,不是周府家丁,那你还打得那么起劲!今个儿,看不把你打死!”

当即便有几个壮汉一拥而上,将这倒霉孩子一把撮起,七拐八拐地将他运到庄上祠堂里。

当张牧云被双手绑紧吊起在沈家祠堂中时,正到了掌灯时分。而今日这场乱哄哄的争斗,看似严重,其实只是一场寻常的民间械斗,泄愤居多,根本用不着审问什么情报。何况,这位被俘的少年看起来只是临时客串的小啰啰。于是,当张牧云在沈家祠堂吊起之后,庄上老老少少轮番来堂中看了他一阵热闹,其中不厚道之人一起辱骂起哄了一阵,也就各自散去了。当访客渐稀,庄上便把黑漆漆的大门一关,偌大的沈家祠堂中只留下俩壮丁,在香案上几支并不明亮的烛光照明下,拿柳条鞭子抽打教训这泼赖少年。

起初,张牧云也甚是害怕。明暗不定的烛光摇曳照映下,那俩咋咋呼呼的庄客直显得凶神恶煞;再拿眼一瞧他们正在往水里按住蘸水的柳条,以张牧云丰富的经验,一眼看出它们正是那夏去秋来山野间半青不黄的坚韧柳条。张牧云心中十分清醒,这一年四季之中,就数这时的柳条充当武器最好。这时候它们已被滋润了一春一夏,再给鼎革如刀的秋日金风一吹,就好像刚出炭炉的良刀宝刃被水一滋,正变得刚中带柔、软中添硬,拿上这柳条就是对上凶恶的野狼,也是一抽滚多远,实在是时下揍人武器的不二选择!

“缺了大德了!早知道不赚小霸王这银子了!”

张牧云此时真是悔之晚矣。眼看着那位高大的庄客率先举起柳条鞭打来时,他心中只说得一句:

“只愿明天市面上金创药打折。”

便把眼一闭,心一横,准备生生受了这一记。

只是,当耳边只听呼呼风响,紧接着“啪”一声打到他腰间之时,却发生一件意想不到之事。

“哎——”

减轻疼痛的后一个“呀”字还没说出口,张牧云忽然愣住。

“咦?”

“怎么不疼?”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高个庄客的鞭子又一下下地打来,只听得身上“啪啪”声不绝于耳。

“真个不疼!”

遇得这样奇异之事,张牧云实在忍不住,脱口叫道:

“且住!”

高个庄客打得正欢,却忽听得受刑之人喊停;他也是个浑人,虽然摸不着头脑,却真个乖乖停住。

“啥事啊?”

“是这样。”

张牧云陪着笑,问道:

“请问大哥您力气大吗?”

“哈哈哈!”

听有此问,那高大汉子仰天长笑,瓮声说话,声震祠堂:

“在庄子里,俺沈大牛力气若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咦?你问这做啥?难道也听说过……”

“没啥。你接着打。”

“呃!”

沈大牛被堵得个倒憋气,只好耷拉个脑袋又开始一鞭鞭地抽打起来。

和尚敲钟般打了一阵,沈大牛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停了手,他挠挠头想了想,便问旁边矮个子庄客:

“我说三儿,我打了这好几记,怎么这小子一声都不吭呐?”

“是嘛……啊,是啊!”

矮庄客沈三,正想着啥时能来人送饭,便有些走神;这时被沈大牛一提醒,忽然也觉得有些奇怪起来。毕竟这沈三比大牛机灵,觉出不对立即看了看那少年脸色,正见他一脸平和,确实不像被打之人。

“也许是你没吃饭筋骨软。”

嘟囔了一句,沈三抄起自己那根还搁在水桶里的柳条,二话不说“啪”一声便抽在张牧云高吊双臂后露出来的左肋上。

“……哇呀呀!”

沈三一鞭才下去,这少年便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疼疼疼!”

他叫道:

“实在忍不住了。疼疼疼!”

惨烈喊叫之时,张牧云嘴里还像刚咬了一口烫手山芋,不停地嘶嘶倒吸着冷气!

“哈哈!”

沈三一看便乐了,扭脸对大牛说道:

“大牛哥,他刚才忍着呢。你得使点力才行。”

“好嘞!”

答应一声,有点愣头愣脑的沈大牛又开始用力地抽打起张牧云来。此后果不其然,每一记鞭子落下,张牧云便应声喊一句疼。于是祠堂里的鞭刑又恢复了正常。

只是,当逼真叫唤之时,张牧云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

“为什么鞭子落在我身上如同挠痒痒?”

他百思不得其解。练嗓子般又喊了一会儿,他闲得无聊,便开始仔细研究这柳条鞭落下的情形。起初,他两眼紧盯着那柳条,观察了一阵,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从举起到落下,那柳条鞭呼呼挂风,正显得沈大牛果然有一身好力气,并未吹牛。一无所获,又闲看了一阵,正没什么头绪时,却忽有一阵卷地的旋风从院里吹起,钻过大门的缝隙吹进祠堂,盘绕到供桌上直压得火苗一低——霎时间这祠堂里陷入短暂的黑暗。

就在这短短一瞬的昏暗中,恰好张牧云偶然一低头,当即便看见一个奇景:

当沈大牛用力打来的柳条一碰到自己肌肤,腰间那根死活解不掉的腰带,却在刹那间一闪光华!

张牧云看得分明,虽然这宝林禅寺中得来的竹片腰带一丝闪华极为微弱,若非此时恰好光线黑暗,近来又觉得眼神越来越好,否则并不能看到。当有了这一次明显的察觉,此后再眯眼留心观察时,张牧云便见到每次柳条鞭不痛不痒地击到自己身上,那碧翠色的竹玉腰带便微微一闪光——

“宝、宝物!”

一瞬间,张牧云激动得差点忘了那例行的叫唤!

“真、真的是宝物!我说那宝林寺历代相传下来的东西,怎会是惹人厌烦的怪物事!这、这是救命的宝物啊!”

张牧云此时心中正是大喜过望、感恩戴德!

且不提向来对腰间竹带欲除之而后快的少年心里如何改变主意,再说眼前刑罚。起初张牧云这凑趣的叫唤,其实也挺累人;当发现护身宝物之后,兴头上他更觉得自己不应这般骗人。于是,当那久久不见有人送饭来的沈三觉得张牧云叫得也挺烦,喝了声“闭嘴休要啰唣”后,张牧云立即知趣地不喊不叫了。

等他住了呻吟,正是夜色渐浓,烛光昏淡,一室温馨。如此良夜中,尤其庄客们的柳条一直在他身上有节奏地敲击按摩,不禁让张牧云眼皮发沉,睡意蒙眬。到最后,他实在支撑不住,便强挣了挣看了一眼眼前还在辛苦用刑的庄客,在心中羞愧地告了声罪,便闭上眼睛香甜地入梦。此时这鞭声烛影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远处的隐约犬吠,正显得这祠堂中无比的安详宁静……

不过,睡归睡,毕竟有心事,而且睡姿也和以往习惯大大不同,张牧云约睡了半个时辰也就很快醒来。这时候,他看到飘摇烛光中那位大牛倚在旁边柱子上一顿一顿地打着瞌睡,却强忍着不睡觉;而眼前这位新替换上的三爷还在尽忠职守地给自己抽打敲捶,便有些过意不去。再想想,他们很可能还没吃饭,便更加心酸了……

又等了一阵,看看实在单调无聊,张牧云便在心里说了句:

“看来今日并无美人计。”

便准备要离开了。于是静夜之中,空旷的沈家祠堂里只听得他忽然雷鸣般暴喝一声:

“住手!快找你家庄主见小爷!”

第12章 冰嗔月恼,频催春梦一夕

不提张牧云忽然叫人,再说月婵和冰飖。当牧云去后,便由这二人看守张家小哥宝贝摊子,继续在罗州城离东城门不远的东湖集中叫卖剩余的山珍野果。

摊后这二女之中,虽然月婵出身高贵,但大抵已忘却前尘。随张牧云走街串巷这多时,如今曲腿盘坐在铺展开的山果野味后,已是举止从容,神态自若。相比月婵的老练娴熟,那冰飖便显得颇为不适。心里揣着大职责,每夜梦萦魂绕的都是远在天边的连绵雪山和神幻的天界,谁知现在却要窝在这洞庭湖边小小的罗州城乡内。

要说在平时,她倒也忍了;今天竟还真个随着果物挑子来到喧嚣集市中,摆摊吆喝!上午张牧云还在时,冰飖便好生不耐,但好歹还强忍着安静坐在摊子一侧;现在张牧云随人走了,她便彻底轻松,时不时站起身来,一会儿在摊前左右走来走去,一会儿又到不远的东湖边对着秋水碧波,看自己的鬟髻衣饰是否零乱。

下午时东湖集人流稀少,和果物摊不同,东湖集中的主力摊位菜摊们这时候大多已经消失,只留得一地的白菜梗、黄菜叶,颇为冷清零落。当附近看不到什么主顾行人时,月婵便一边想着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一边默默数着周遭远近散落的枯梗败叶,打发时刻。当冰飖不在身边时月婵偶尔回头看看,若见到那女孩儿正在湖水边临水自照,便也会嘻嘻一笑,在心中说道“这妹子也甚爱美”。

有时候,冰飖也会如凌风彩蝶般翩然返回。她学月婵般蜷腿坐在柳荫中青砖地上,让脸庞发丝吹一吹穿街而过的清风,权作休憩。这时候冰飖端详端详旁边那位始终正襟危坐的女孩儿,便忍不住跟她说话。

冰飖挑起的谈话内容,无非是月婵你打哪儿来,看样子怎么不像本地人之类;这些敏感的问题月婵都机警地一一含糊回答。有时候冰飖还会问问那位牧云大哥从小到大的喜好和习性,这时月婵心中便升起更奇怪的感觉,变得更不愿回答,只推说自己也只是新近投靠,以前牧云之事,一概不知。

见月婵这般推托,似乎秉持着“一问三不知,神仙也没辙”的态度,冰飖在心中暗暗好笑。

“哼!”

她想道:

“当初进谗言,说我为妖,你不也是来历奇怪?”

虽然不是一般女子,但冰飖还是挺记仇,至今仍对最初那次意外的失败耿耿于怀。反正无事,她又想道:

“疑我是妖么?哼,你还不是身怀灵力,功力还不低?瞒过别人容易,可瞒不过我冰飖女神!嗯,虽然本女神察不出你分毫妖气,不过记得哪次那牧云小子也说过,‘事有反常即为妖’,照这么说你不是妖精还是什么?”

冰飖越想越高兴:

“哼,身为妖精,却装得毫不知情的样子接近凡人,不是心怀叵测是什么?哇哈哈哈~”

就这样,柳荫下冰飖已在心中给月婵定了性,陡然感到正义感十足,觉得终于找到这个曾对自己不善的女娃儿致命的痛脚,正是十分得意。

不过,虽然自鸣得意,心里想得痛快,冰飖倒有些自知之明。她知道这些话儿在自己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却一时摆不上台面。因此,暗自乐了两声,她想了想,便虚情假意地跟身边女孩儿忽然说道:

“哎呀!月姐姐,其实不瞒你说,小时候我得过一位漂泊到君山岛的高人教诲,习得些小法术,还略懂相面——依妹子这时闲看看,却觉得姐姐不像一般人。这举止、这气度,一看便知道自小家中非富即贵,绝非你说的平民小户。尤其难得的是,依妹妹拙眼相看,姐姐竟是身具莫大灵力呢!”

“噢?”

冰飖忽然说这话时,月婵正低头在数身前地上还剩的几颗酸枣子。一听得冰飖这么说,低着头的少女忽然眼角一跳,原本宁静无波的双眸忽然眼波一寒,也不抬头,依旧数着眼前的酸枣,口中说道:

“冰飖,想不到你还懂些法术。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身具灵力。”

“是啊?你承认了,我说得没错吧!”

冰飖拍手笑道。

“嗯,你确实说得没错。”

月婵这时也抬起头,看着冰飖说道:

“冰飖,只因和你一样,我幼年也得了一位打把式卖艺的江湖人指教,对武艺灵术略通些皮毛。不过你说到相面么,我那位路过的师傅也曾教我,只是说,这相面术听起来玄虚,却只是一门江湖人察言观色骗口饭吃的手艺,当不得真的。”

款款说完这些,月婵瞅着冰飖忽展了笑颜道:

“咱们不提这些无趣事。妹子倒是有句话要和姐姐你郑重说——刚才你喊我姐姐,实在是喊错了;看一看我俩模样,我得尊称你一声姐姐呢!”

“啊?”

没想到这向来跟那少年低眉顺眼的少女,竟说出这番藏针带刺夹枪带棒的话来,冰飖毫无心理准备之下,当场鼻子便被气歪!

“呼呼~”

稍稍缓了会儿劲,顺了顺气,湘湖神女立即反击:

“不不,姐姐不能这么说。”

她也笑嘻嘻说道:

“月姐姐,刚才小妹去湖边照过,确实粉粉嫩嫩,尚在幼年,不敢僭越,违了礼法。还是该我喊你一声姐姐!”

“飖姐姐说哪里话!”

另一位美少女还是一本正经地探讨:

“姐姐,你不记得早上那位卖豆腐的大婶说,我的脸蛋儿比她豆腐脑还水嫩吗?”

“哎呀!”

见月婵竟好意思这么说,简直比自己这时脸皮还厚,冰飖顿时对她格外重视,打起十足的精神说道:

“月姐姐,说起这事,不是记得当时你脸红了,小声连说不是么?”

“我说了吗?”

月婵摆出一脸茫然的模样。

“说了!我都听到了,牧云哥哥还看着你笑呢。”

“是嘛!”

不知为什么,月婵每次听这来历可疑的女孩儿说“牧云哥哥”四字,就觉得特别可气。一句话中,其他语速都正常,唯独哥哥这俩字一和“牧云”或者“小张”连在一起,这女子就故意把声调拉得特别长,还又甜又腻,听得人十分不痛快,她却不自知,还乐此不疲。于是月婵这时一气之下,也缓了会儿劲,顺了顺气,然后才继续跟她周旋!

“我说飖姐姐——”

只听她道:

“你多大了呀?”

“我十……”

樱唇檀口中刚吐了两个字,冰飖立即醒悟,赶紧将后面半截的话咽进肚里。

“哼哼,好狡猾!”

冰飖暗恼,心中警道:

“这节骨眼上,即使只是瞎编的年纪,也绝不能先说!”

于是她支吾接道:

“我十……实在记不清确切年纪了,谁叫我家中遭了那么大变故。倒是月婵你呢,你多大了呀?”

“呃……”

见冰飖如此见机得快,月婵有些失望;不过失望之余,倒也在心中暗赞:

“不错,这冰飖果然有些门道!”

又想了想冰飖的问题,月婵便笑吟吟答道:

“我嘛……看起来比你小得也不多,也就只小一到两岁吧。”

“……不不!是我看起来比你小一两岁!”

“是我比你小一岁呢!”

“我比你小!”

“我比你更小!”

——原来这俩女孩儿,不仅月婵,其实连冰飖在内,都经历过一场大变故。此时尽皆懵懵懂懂,暗昧了后果前因。何况那月婵,本就只有十三四岁,更是颇有小孩心性。往日她在张牧云面前,有意无意都要装得懂事能干;现在他一走,月婵这童心便袒露无疑。而下午生意清淡,要完成牧云把货品卖完的交代,还需费时很长,正没什么可打发时间。于是月婵冰飖这俩女孩儿,便格外珍惜这样的斗口时光。又何况,这涉及到女孩儿最看重的年龄问题呢!

于是,这俩谁都不是省油灯的奇女子,有关谁大谁小的对话最后真个进入一个极为童稚的阶段。只听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道:

“我么……大概只有十岁吧!”

“那我九岁。”

“记起来了,其实我八岁。”

“那我七岁。”

“我六岁!”

“我五岁!”

“我四岁!”

“我三岁!”

“我两岁!”

“我、我一岁!总之比你小!”

终于,旁边小摊老板娘那刚牙牙学语的小伢子正从她们面前地上爬过;听到二女对话,一两周岁大的小娃儿便停下爬动,闪着乌亮的大眼睛高兴地说道:

“原来都没我大;来叫一声大哥哥!”

“去!”

二女一齐转脸,朝他异口同声喝道:

“乳臭未干的小毛头,敢占姐姐便宜么?”

二人斗口多时,神色均为不善;一见如此旁边那摊主老板娘赶紧颠颠地跑过来,一把将她还想加入辈分探讨的小儿子一把拎起,躲到一边去。

月婵与冰飖二人,就这般无聊地斗口争论,却不知这时她们已被人盯上。就在东湖集边不远处一个街角拐弯处,正有一个油头粉面、红衣绿裤的子弟,正一脸浮滑相地盯着这边柳荫下对话得如同风摇花影、雨润月魂的两少女。流着口水之时,这位一看便是纨绔子弟的富家公子,手中还牵着一条大狗,正是恶形恶相。

“不知我放出这只名贵爱犬吓她们,”盯着柔可荡魄、丽可解忧的二女,恶狗的主人口角流涎地想道,“等她们惊得花容失色之时,我再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报出自己的家世,那这对姐妹花,会不会立即乖乖地跟我走?”

神态猥琐的贵公子躲在一旁流着口水尽想美事时,他眼中那二女的争论也到了尾声。还是月婵先想起来,忽惊道:

“且先休闲话;此时天色已向晚,怎地牧云还未回来?”

原来不知不觉,此时已是夕阳斜照,暮云渐起;抬头望望,一轮淡淡的月痕已印在青白高天——这眼看着便是黄昏了!

第13章 调风戏月,难辞处后之羞

月婵和冰飖惊觉天色向晚,正抬头张望夕云落日时,却不防不远处有一浮滑公子,正在暗陬窥伺。

这位手牵大狗暗中窥探的公子哥儿,不是旁人,正是罗州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东方胜才。在罗州城里,张牧云的那位大哥周亮好勇斗狠,这东方胜才则是贪淫好色,二人在地方上几乎齐名。和周亮诨号“小霸王”类似,东方胜才绰号“花太岁”,在这小小罗州城地面上,虽然行径上不得台面,但相比那些生活平淡的市井小民,倒也算得传奇人物。

据说,有一回,这也算读书人出身的花花太岁,偶然兴起去某书轩中会友,谈天说地聊起世间男女婚配,陡然兴起之时便铺起纸张,挥毫落纸如云烟,在纸上写得六字:

“一天一妻一妾”

当时轩中光线并不明亮,其文友略朝纸上一看,眼一花,看成“一夫一妻一妾”。当时他心说,在如今三妻四妾流行之时,这“花太岁”东方文兄居然还有一夫一妻一妾的见识,委实难得。不过,他转念又一想,记起这花太岁平日为人,便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便凑近些定睛观瞧——这一瞧,终于看到那“天”字顶上并未出头。当时他便慨叹:

“这仁兄,在罗州淫徒当中倒也别具一格,当得翘楚!”

东方胜才既有这些不凡见识,又读过些文章,特别是家中与湘中官宦还颇有渊源,便更加变本加厉,臭名远扬。在东方胜才心目中,有女子能被他调戏,便是她前生修来的福分。他认为,经他东方胜才调戏污辱过,便如品格认证一般,从此这女孩儿便可扬眉乡里,藐视同侪!

怀着这些旁人看来无耻之尤的念头,东方胜才今天也袍服光鲜地摇摆在罗州大街上。牵着爱狗,溜达了一天,才跟六七个大姑娘小媳妇动手动脚,对东方胜才来说,却简直还没开张。胸中忧闷,有些惆怅,他便搔首弄姿摇摆到东湖集边。

要说起来,东方胜才第一眼瞧见月婵、冰飖二女之时,因为离得远,又天色渐暗,看得并不分明。当时东方胜才只凭着他丰富的经验,从轮廓和姿态中发觉那俩摆摊女子还不错。这时节他心中还颇为恬淡冲和,只淡淡然想道:

“罢了,眼见这天色渐晚,今日调戏完这俩小女子之后,凑足数,便要赶去秦楼楚馆中眠花宿柳安歇去了。”

只是,等靠得再近些,慢慢看清月婵、冰飖姿容,这花太岁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这辈子以前算是白活了!”

心中震惊,急忙闪到街角,暗中偷窥,只见那二女不知争论什么,薄怒微嗔,举手投足,如此娇嗔之时,相比寻常更有道不明的千般娇态说不尽的万种风流!于是花太岁遽然如雪狮子向火半边身子麻了痹了酥了,完全挪动不了地了!若非如此他东方胜才早就扑过去了!

当然,虽然东方胜才如此惊艳,以至于腿脚酸麻一时只能倚在墙角,失态如此,这厮心中却还想道:

“咦……这俩美貌小女子以前从未见过,应不是本地人;莫非是听说了我罗州花太岁之名,便特来此处等候,只等我花太岁东方胜才月判之后,从此便鱼跃龙门身价倍增了?”

心中荒唐念头翻转,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当东方胜才觉得腿也不那么酸麻了,他便立即展开行动!只见他一松手中链绳,手指了指月婵冰飖,口中“去去”轻叱了两声,他那只威猛恶狗便配合无间地一声长吠,从街拐角蹿出,直朝那二女扑去!

“哈哈!”

见得恶犬纵出,花太岁便觉得美人已然在抱。鬼鬼祟祟猫在街角,一边看着自己的爱犬朝那俩女孩儿扑去,他一边想道:

“且待我这通人性的烈犬神獒扑到近前,那俩小娘子便唬作一团,瘫软在地,只想着就此要命丧獠牙。命悬一线之时,大爷我再挺身而出,冲到近前三拳两腿将这猛犬打趴,将美人儿从犬口救下。这时她俩再一看救民恩人这人品相貌、穿着打扮,还不立即以身相许?”

美事忖完,东方胜财便开始在心中数数:

“一、二、三、四、五——”

一待数到五时,花太岁轻车熟路,看也不看便从墙角后挺身而出,迈开步子直往二女摊前奔去。

“两位小姐姐,且不要怕!”

一边奔时他一边运足中气大吼道:

“且待我三拳——”

“三拳两腿打腿恶犬”之言尚未说出,刚说到“三拳”二字之时,东方胜才威势凛然的话语便猛然打结。刹那间,他已变得磕磕巴巴:

“三、三、三……”

再瞧这花太岁,见得眼前景象,一时间不仅口中结巴,还变得脸色煞白!

第14章 无端切齿,休怪世路如冥

且不提东方胜才心怀歹意,再说冰飖、月婵。自冰飖来投,因初见时各自那般成见,二人其实颇为隔阂。方才那一番等待少年时无聊的斗口,倒无形中让她二人更加厮熟。不过因争执年纪,女孩儿自然不太痛快;正气鼓鼓时,东方胜才那只“烈犬神獒”出现了。

其时,天色黄昏,晴日西坠,正燃起一天的火烧云。无论彤红的斜阳还是漫天的霞光,都将罗州城中的景物染上一层红彤彤的光彩。集市街上的行人已然稀少,霞影摇红,更增二女娇艳;当东方胜才寄予厚望的只凶恶大犬张着血盆大口呲着獠牙扑过来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各自心气未平的女孩儿竟猛然腾身站起,双脚齐飞如电,耳轮中只听得“砰”的一声,其后跟着一长串凄厉哀鸣,当东方胜才能看清时,他那只不知配合调戏过多少女子的“烈犬神獒”,已躺在十丈开外的石板地上,四肢一阵抽搐,头一歪,眼见便是不活。

见此情景,东方胜才一时愣住;朝死狗卧处目瞪口呆了半晌,转而揉了揉眼,再一回头,却见那俩妙龄少女正是俏身站立,修长玉足上的裙裾犹自在夕阳中翩然如蝶飞舞。

“残阳胜血!”

暮光中,胸中有些墨水的东方胜才脑袋里忽然冒出这词,并始终挥之不去。

“这二女究竟是何人?身上竟有这般武艺!”

心中惊惧,没提防他刚才自己已经冲了出去,大话已经说出,这时已被月婵冰飖二人看见。月婵冰飖何等角色,一见东方胜才这模样口气,便知刚才那恶犬绝非来之无因。外敌当前,之前的芥蒂转眼烟消云散;月婵、冰飖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

见东方胜才冲到跟前,只见那神姿有如巫山云、潇湘雨的娇艳女孩儿先行出面,微侧了身形,袅袅下拜,道了万福柔声说道:

“这位公子,你大约看见,方才恶犬突来,所幸被我姐妹二人合力打退。真是吓死人也~”

“是啊,好吓人……”

藏了满肚子心思的花花太岁一面对这婉转身段、柔声细语,所有凶恶言语都说不出,只如咬了一口苦瓜尾巴般,苦着脸附和。这时一旁月婵也开了口:

“不知为何恶犬暴毙,也没甚事了,公子请回吧。”

相比之前冰飖话语,月婵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清啼,一样好听;只不过和冰飖软款柔腻语气不同,这句听着好听的话语中竟似含着无限威严,让见多识广的花太岁一听就心气儿转低,也不顾躺在远处的恶犬尸体,唯唯诺诺地道了句“这便告退”,就转身去了。

东方胜才去后,寥落的湖边小街上又恢复了平静。

“你说,牧云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对刚才事情,月婵丝毫不以为意,却担心她牧云大哥是否有事。

“没事的。”

相对来说,冰飖不那么担心,毕竟她一直怀疑那天君山岛忽然灭火的奇异天象应与月婵这位“牧云大哥”有关。

“我们还是看看去吧。”

沉默了片刻,月婵又道:

“虽然牧云大哥拳脚不错,但总是有点担心。刀枪无眼,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

“万一有个山高水低没了这好哥哥你这辈子就无所依了么?”

冰飖心里嘀咕,却不敢说出来;见月婵担心成这样,便也道:

“好吧,那我们这就去看看。”

说着转身便要走,却又被月婵拦住:

“等等,先把这摊子收拾了一起带走;要是搁在这儿回来扁担篮筐丢了,大哥一定心疼死。”

“好吧……”

忽然之间,冰飖对能否完成此行祖灵爷爷交代的使命有些担心起来。

忧心忡忡地和月婵一起收拾好摊子,把剩余的瓜果略一归整,收入竹筐,冰飖便和月婵手提肩担地直往东门而去。

正心急火燎地赶路,还没等出城,暮色中却只听得“嘡啷啷”忽然一声锣响,前面蓦地涌来一股兵丁,当时便拦住二人去路。

遇此变故,月婵、冰飖吃了一惊,赶忙停住脚步一看,却见对面正有一队巡城兵丁拦住去路。在队伍之前,有一位将尉模样之人正全身甲胄地骑在高头大马上,神色威严地扬鞭示意她们停住。在他马前,却还有一人在那边手舞足蹈地叫唤:

“周县尉,就是她俩!”

“就是这俩恶妇打死小民的爱犬!我那苦命的能降妖捉怪的神犬啊!”

叫唤这人,张牙舞爪,着实显眼;月婵冰飖定睛一瞧,正是先前被言语支走的花花公子。

“哦……原来那恶狗是他的。”

听清花太岁言语,月婵冰飖互看一眼,顿时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

而在东方胜才叫唤、月婵冰飖气恼之时,那骑在高头大马的巡城官周县尉,看了看对面那两位花太岁出首的小女子,心中却犯了嘀咕:

“呀!瞧这俩小女子,风采不凡。”

周县尉心中暗暗惊讶,想道:

“小小的罗州县城中何时听说出了这俩人物?再看她二人身段纤柔,态度柔弱,不被恶犬撕碎已是幸事,怎可能打死花太岁那样凶猛恶狗?”

马上的周县尉对正在自己马前跳脚叫骂的花太岁名声早有耳闻,对他的话正是一万个不信。他想道:

“说这俩‘恶妇’打死你那烈犬,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周县尉开始以揣度东方胜才这小人之腹:

“呵,恐怕是花太岁见得二女实在诱人,这次下了血本,故意将那只狗毒死再讹二女入府为婢为妾吧!”正是:

曲木为直终必弯,养狼当犬看家难。

墨染鸬鹚黑不久,粉刷乌鸦白不坚!

第15章 无事当贵,得福多因远祸

花太岁报官找来的巡城县尉姓周名烈山。人如其名,周县尉性情犹如烈火,一旦发作似海啸山崩。罗州城里知道他脾性的人不少,这时周围的闲人渐渐围拢上来,见花太岁找的是他,不禁都替月婵和冰飖捏了一把冷汗。有些东湖集附近的居民,更是向来和张牧云混得脸熟,都知道这俩女孩儿和他的关系;这时多想一些,不免想到少年和另一个地头蛇小霸王周亮关系不错,便胡思乱想,猜测以后这两个罗州县的强人会不会因此起了冲突。

且不提围观人众胡思乱想,再说当事几人。见官家来人,冰飖来历出奇,自是夷然不惧。而月婵本觉得自己该唬作一团,却奇怪地发现,面对这么多来势汹汹的兵马,自己竟是心不跳、脸不红,毫无异样。

“奇哉。”

见二女如此,正打量她们的周烈山心中暗自称奇。

借着身边兵卒点起的火把火光,他又仔细看了看两人,只觉得其姿容平生未见,虽然二人神姿不同,一个落落大方,一个灵颖慧黠,不管如何尽皆正气清平,绝不似歹人。周烈山当得一县武将之首,自然不是草包。拿自己对二女相面的结果,再跟花太岁东方胜才向来的名声一对比,心中已经了然。

“咳咳!”

心中有了计较,他也不管东方胜才在马前跳脚,便清咳两声,一甩腿从马上下来,跟月婵、冰飖二人和颜悦色说道:

“这两位姑娘,不知你们是何家女子,可有路引?”

其时女子地位多不高,一生中始终从属男家;周烈山估摸了一下二人年纪,都是未字之年,有名也都是小名,作不得数,也就不问姓名。周烈山这么一问,就看出张牧云之前深谋远虑;当时费得猪头肉、老黄酒,去求村中里正给月婵冰飖落了籍,到这时便省了口舌。

“禀大人,我姐妹二人尽是父母双亡之人,现依附于远房义兄张牧云舍下。我们住在罗州城东城门八里外张家村中。”

答话的正是月婵;她比冰飖先到牧云家中,因此和外人接洽时,还是以她为首。落落大方地说明来历,她又腰肢袅袅福了一福,清声说道:

“大人明鉴,方才我姐妹二人一直在此处售卖土产,不晓得这位公子何时来。我们只见一头大犬忽然倒毙附近。莫非这死狗是这位公子家的么?”

“……”

若生气时,月婵的话天生夹枪带棒。这一番话啪啪啪一说,直气得东方胜才猛翻白眼,差点一口气没接得上来!

“你你……”

二手胼指月婵,本要破口大骂,谁知一见火把红光下艳绝的姿容,花太岁刚到嘴边的恶语又咽了回去。

“也罢,不跟美人儿一般见识。”

东方胜才心道,就算她说破天去,今天只要将自己名犬性命做实在她们身上,此后那几百两的赔银就算打个八折,她们那卖土货的义兄倾家荡产也赔不上。到时候,要么三人锁絜见官、蹲监坐狱,要么只能把这俩小女子抵债了。

“嗯,两位美人儿抵债足够了,她们那什么义兄,就算了,不跟他计较了。”

东方胜才心中盘算,觉得自己竟是如此宽宏大量,不免神色也平和了许多。于是,等月婵说完,他也不大喊大叫,只是矜持着把这意思跟周县尉一说,只等他按自己的意思发落。

听了东方胜才这番二女之身抵狗命的意思说完,周烈山心中“腾”的一下便有一股火儿从心底冒出来。夜色中,他斜着眼,看着眼前这纨绔子弟,心中正是一万个不屑。不过,他自不是鲁莽之人,纵然心中不满,一想到这东方胜才听说还和岳阳府的太守还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一时便也不发作。

在心中转过几个念头,周烈山瞥了那东方胜才一眼,见这小子还巴巴地望着自己,只等发号施令遂他的意,便正了神色,慢条斯理地说道:

“此事大抵是何情状,本县尉心中已经明白。不过按官家规矩,无论大小案情,都要讲究人证。这样吧,在发落之前——”

周县尉扫了周围围观人群一眼,提高嗓门说道:

“发落之前,本县尉要亲自跟各位街坊求证一下,想知道究竟是不是这小女子打杀这条恶犬。”

“大人明鉴!”

东方胜才也是一时色欲熏心,本来也挺机灵,这时却没注意到周县尉的说法有何不妥。

“嗯。”

周县尉点点头,心说这花太岁也是草包,便迈着方步,腆胸叠肚地走到一个围观的干瘦男子面前,沉声问道:

“你可曾看见那姑娘打死这条狗?”

“这……”

说来也巧,被周烈山第一个挑的这问话之人,正是附近的居民。当时他媳妇正在做晚饭,他闲得没事,出了屋子便往东湖边走。没走出几步,正看到晚霞之中月婵、冰飖二人在那边摆摊,一时见她们十分貌美,便停了脚步偷偷多看了几眼。就恰在那时,花太岁那“烈犬神獒”飞扑而上,还没等自己惊叫出口,那二女便忽然腾身如电,双足齐出,转瞬那恶犬一声哀鸣,飞落十丈开外地上,肝脑涂地,变成死狗。

“这……这事儿我该说不该说?”

老百姓多胆小怕事,官家问话首先一条不是想着据实回答,而是每说一句话前,都得瞻前顾后,想想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

“这……”

这街坊口中支吾几句,正不知如何回答时,恰偷偷望了眼前县尉老爷一眼,却见这长相粗豪的周县尉此时竟是恶狠狠地看着他。他那脸相,被旁边跳跃的火光一照,此刻落在自己眼里真可谓面目狰狞,就好像庙里泥塑的怒目金刚一样。于是,他吃了一惊,脱口说道:

“大老爷,我什么都没看到。”

“很好!”

听他这么说,本来怒目金刚的周烈山忽然脸色放霁,满面的春风,点点头,便接着问下一位去。

“吓死我了,幸亏我机灵!”

见周县尉这般反应,刚才那答话的街坊暗中庆幸,心道看来那两位小女子说不定和这县尉大人有亲,幸亏没胡说八道。

别人也不是傻瓜;有这样先例,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便都知道该怎么回答。周烈山问了一圈,众口一词之中,那答案渐渐便从“没看见两位姑娘打死狗”变成“看见两位姑娘没打死狗”。对这样的求证结果,周烈山十分满意,连连点头,不再多问,回过头来跟那位正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的花太岁满脸无奈地说道:

“东方老弟,你看,大家都见两个女娃儿并没打死你的爱狗。恐怕是你眼花了吧?”

“这这……冤枉呐!”

东方胜才忽觉得满腔悲凉,激愤填胸,觉得世上再无公理和正义。

“太冤了!怎么这些人都睁着眼说瞎话?还有天理吗?”

含冤受屈悲壮之时,花太岁便上前扯住周县尉,急急要跟他辩白。谁知他武功远逊县尉,刚一举步,手臂已被周烈山先行抓住。

“老弟,老弟!我们到一边来说话。”

周烈山一把拉着花太岁,分开人群,走过一旁,跟他说道:

“胜才啊,我看这事还是算了。没有人证,不好办啊。”

“我就是人证啊!”

东方胜才急白了脸,扯着脖子喊。

“唉呀老弟,我说你别叫唤,我们私底下说话。你是人证?那人家姑娘算不算人证呢?”

一句话,便把东方胜才的话堵了回去。这会儿,周烈山望着花太岁,虽然把声音压低,但语调肃然。他说道:

“胜才老弟,刚才你也看到,众口一词,全都证那姑娘与犬毙无关。你想想,就算你说的是真的——”

“就是真的啊!”

花太岁满腹冤屈。

“好好,就是真的。若此事是真的,如你之前跟我所言,那二女翩然而起,如花蝴蝶般好看,然后伸腿抬脚就将你那只烈犬神獒转眼打死——老弟啊,你想过没?如果真是这样,这俩‘小女子’是一般人?身上功夫已然这般了得,说不定还沾什么道术魔功,这样的狠人,你我能惹吗?想惹吗?”

“呃……”

周烈山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虽然他只是坚信是花太岁把死狗赖在两位女孩儿身上,此番话只不过为了息事宁人。但此言听在东方胜才耳中,感觉却大不一样。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之前色欲熏心,又气愤难当,没怎么细想,现在被周烈山一说,东方胜才冷静下来,却也是一惊。

“周县尉说得有道理。”

他心里嘀咕道:

“这俩小女子这么邪门儿,就算我能弄进府中,这般结恶,我还想不想活?”

这般想时,不知怎么他脑海里便浮现他那条横毙当街的爱狗。

“唉,还是算了……”

于是,在周县尉烈山的劝解下,花太岁不再纠缠,就在这夜色之中,去收了狗尸,满怀凄楚,含冤而去。

此后那明月当空,四野如昼,二女问明沈家庄的去路,便借着皎洁的月色急急赶路。

夜色幽澄,风月满襟,正当二女裙裾如风地往沈家庄急行,却在半路上遇见一人!

第16章 肝胆谁怜,寄意虚空之月

月光皎洁,在荒郊道路上前行,一路听得青黄间杂的深草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时近中秋,夜幕下的野地里已听不到多少秋虫的鸣唱,只有或远或近不时传来一声啼鸣,在空旷的荒野中回荡,传到耳中时已分不清是何种动物的嚎叫,甚至分不清是兽是鸟。

月下野道中二女急走,虽然步伐差不多少,心思却是大相径庭。还未从落水奇疾中恢复记忆的天之娇女,此时心思单纯,只知道义兄随人去打架,到现在还没回,便心急如焚,往那边紧赶慢赶。行路之时,她一边忧心牧云的下落,一边一股子怒火在胸脯中按捺不住地酝酿升腾。月色下,外表风致娟雅的公主心中却不时升腾起种种凶恶的念头,心道若是此番牧云大哥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今夜她一定要将沈家庄闹得天翻地覆,打成一个烂坛;不仅如此,之后她还要去找那位小霸王,将这个惹祸的根苗再狠揍一顿,让他有生之年不敢再来找她兄妹俩。

月婵这边心中心急如焚,那厢冰飖却是面沉似水。事实上,她有些哭笑不得。一路疾行时,冰飖的脑袋里不停冒出“太古冰阵”、“天阙玄关”、“天地祭器”、“破誓之印”这些词儿,再一想眼前正做的事情,心中五味杂陈,竟觉得有些浑身乏力:脑后是祖灵族长的神幻嘱托,眼前却是赶路去救械斗出事的无赖子,这差别实在太大!

“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族长爷爷的重托呢?”

从来心高气傲不服输的女孩儿,这时竟忽然有些绝望。

不提二人心思各异。在野地中赶了这么阵子路,也没碰见什么人,却在行出十几里路时,远远地碰见一人。

“那……是牧云哥哥么?”

月婵眼力极好,虽然那来人还有十几丈距离,她已然看出正是张牧云,但不知怎么一时却有点不敢相信。

“是你的牧云哥哥!”

心态已有了微妙变化的洞庭灵女,顺口回答旁边这月婵“姐姐”时,不自觉竟带了些怒音。

“吁……”

月婵并不知冰飖心理变化;确认来人正是张牧云,她心口一块大石终于落定,长舒了一口气,赶紧便迎了过去。本来,冰飖脚力并不输于她,这时却磨磨蹭蹭,慢吞吞赶了过去。

“咦?”

等赶到近前,冰飖却和月婵一齐惊讶出声。

“牧云你这是……”

明月光中,两个女孩儿却看见对面这正埋头往这边赶路的少年,却是气喘吁吁,两手中竟提着七八只鸡鸭,也不知从哪儿弄来,连一边肩膀上还拿草绳系着两只,前后搭着。

“难道他去农家贩买鸡鸭?”

月婵冰飖十分疑惑。正想着,那张牧云猛一抬头,也正好看见她们:

“哈哈!”

“你们来找我了?”

张牧云见二女赶来,还带着挑儿篮筐,便高兴非凡。也不等二女问他鸡鸭之事,他却先招呼道:

“来来来,你们来得正好!来帮我把这几只鸡子肥鸭放入篮筐中。”

于是,张牧云刚才手提肩扛的那几只鸡鸭,转眼便在月婵挑着的篮筐中。而张牧云之前一直急急赶路,颇为疲惫,这时也老实不客气,就让月婵将篮筐继续挑了,反正她力气不小,担儿也不甚重。

再等这三人一起慢慢往家走,冰飖和月婵这才听张牧云讲明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张牧云来说,昨晚那一场混战失手被擒自不必提,之后被人押在沈家祠堂中慢慢敲打,也不用细细描述,只轻飘飘几句带过。他重点说了最后如何脱身的事宜。原来,在祠堂中被敲打到最后,有异宝护身,张牧云倒也不觉得难耐;只是天色渐渐这么晚了,他觉得也该回家睡觉,便大喝一声,让那俩庄客叫他们庄主来。当时,夜深人静,牧云这一声暴叫,倒把那两位昏昏欲睡的庄丁好生吓了一跳,要不是胆子还不小,便会被他这一嗓子惊得失魂落魄。

见牧云忽然强横,那两位庄客不知发生何事,倒也不敢怠慢,赶紧去找大庄主沈龙。等沈龙被急吼吼叫来,张牧云当即便对他说了一番话,大意是他张牧云自己只不过是那小霸王在街上顺便找来帮手,无知草民一个,只为挣俩小钱花;若非如此,也不会当自己被捉之时,那些小霸王的人一哄而散,无人顾他。

当张牧云入情入理说到这里,沈龙已有些相信他;当他又说,请沈大庄主想一下,此时对他那位死对头小霸王来说,最巴不得之事是什么?定是最好沈家庄把张牧云揍伤揍死,到时候闹将起来,惊动官府,说什么都要害了沈家。

听张牧云说到这关窍,那沈龙和几位随从的庄客,频频点头,连连称是,很快便给他松了绑,赶紧发放他回去。而念及少年这一夜前后表现竟是镇定从容,不像离不开爹娘的稚嫩小厮,临行时那沈龙竟然还说了些好话,甚至索性想留他在庄上住上一宿,明早再回去。当然,就如月婵她们记挂着他,牧云也惦记着自己两位妹子,便婉言谢绝沈庄主的美意。

按一般人而言,这番大祸消弭,已是万幸,如何还敢有他念。只是,令所有沈家庄客没想到的是,这个从小在市井中打滚、山林里觅食的小后生竟惫懒如斯,当略离了沈家庄,一瞅无人瞧见之时,张牧云竟又轻手蹑足地潜回庄内,把白天他在双方混战中奋力打死的鸡鸭从各个故意踢进的隐秘角落寻出,随便找了几根草绳拴了就此满载而归!

听了张牧云这一番讲述,那月婵不管如何都满心欢喜,连赞义兄有本事,还高兴地说,反正不太困,回去后随便眯一会儿,等天明她就拾掇这些鸡鸭,保管接下来几天大家都吃到香喷喷的鸭汤鸡肉。听她如此说,张牧云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赞月婵果然是他的好妹妹,和他一样,也懂得持家算计。

他二人欢天喜地,就差弹冠相庆,却不知旁边那位冰飖心里,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的天帝啊……我的族长爷爷啊……这个张牧云到底是什么人啊?!”

看着那少年将上不得台面的惫懒事情讲得洋洋得意,顾盼自雄,冰飖便直欲晕厥。

“族长爷爷是不是搞错了呀?”

看着那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少年,冰飖在心底对她信赖的族长爷爷提出最强烈的质疑!

“就是这个偷鸡摸狗之人,只有他才能拯救上古灵族么?呼……”

夜风中,冰飖呼呼喘着气,胸脯急剧地起伏。她先花了一点时间努力压下想出手暴揍张牧云的心思,然后又强忍下嚎啕大哭的丢人想法,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作出了最后决定:

“哼,我冰飖什么时候有事做不成?既然族长爷爷重托,我便绝不认输!”

心中立下宏伟志愿,一时倒也觉得整个人豪情万丈。只是,等冰飖再一眼看到正在前面摇头摆尾跟旁边女孩儿不停吹嘘“英雄事迹”的少年,她却忽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蔫搭搭地跟在他们身后走。

月华皎洁,这一路返程,那两位义兄义妹没什么心思,一个吹嘘,一个追捧,一唱一和相得益彰,却苦了跟在后面的少女。无精打采地往张家村走时,冰飖却是用了一路的心思。

“唉,为什么这人和族长爷爷嘱托的有天壤之别?”

冰飖冥思苦想了一路,不知是否因为深夜人困马乏的缘故,她始终没有什么头绪。不过,当走得许久,已能远远望见张家村黑黝黝的轮廓时,冰飖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

“这人这般无赖,连泼皮械斗中也只想着去偷鸡摸狗,究其缘由,一定是因为其本事太差了!”

想到这关窍,本来愁思满腹一团乱麻的少女忽然精神一振,心中继续想道:

“所谓‘绝顶之登,众山为小’,现在他身手这般孱弱,自然只能干这些鸡鸣狗盗之事。对对,正是如此!”

冰飖越想越对,满腔的怒火瞬间便化为乌有;不仅如此,毕竟她本质善良,怒火消却后她反倒还有些同情这位弱小的凡人来。

“不行!”

当即冰飖便有些耐不住,在心中呐喊道:

“必须让这少年变得强大起来!”

于是,此后这短短的回家路途中,冰飖脑筋又全力开动起来,满脑子全都是怎么让张牧云强大起来之法。

“我亲自教他?”

“可是我偏偏最不会教人!”

“拖他去名山大川找高人教他武技法术?”

“要说动他走,这理由却难想。”

“……莫非要我使动美人计?跟这臭小子说等他学会法术文武艺我便嫁他?”

“呸呸呸!我堂堂冰飖冰清玉洁怎么想出这等歪法!”

“要不,还是赶明儿我去罗州城一趟,先雇位武术教头,给牧云先打打根基?”

可怜这冰飖,这一路月色皎洁的夜途,始终便没闲着,整个都围绕着那张牧云思前想后,那个被思想之人,却始终毫不知晓。

风流灵俏的少女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却大多都不靠谱。

正当无计可施、百般焦急之时,略落在牧云、月婵身后的洞庭灵女,眼角的余光偶尔朝东南一扫,却忽然见那南方隐隐的群山中,竟有些自己意想不到的异象!

第17章 高峰独冷,欲侵不测云烟

今日已是八月十三了,当将近张家小院,冰飖偶然回目眺望南天之时,天空中正是一轮明月高挂灿然。时近中秋,天宇之月,既圆且大,悬于中天,如一只注满水银的银盘,光华灿灿。月明星稀,那轮月盘静静地悬于天上,四周只有斑驳黯淡的流云丝丝缕缕地飘移,映衬得颇为孤单。

除了离中秋节庆颇近,这样的深夜月景也实属平常。但女孩儿回望这轮虚空之月,初时只是偶尔回眸,谁知一望之下,竟一时停步,注目移时。

“奇怪,为何今夜有如此月象?”

在冰飖眼中,已望出此时这洞庭上空的云华月气大不一样。

说起来,这位君山岛深地冰宫而来的灵女,此时已矫了身份,掩饰人间,她知道自己实是游荡洞庭、落脚君山的非凡人物。只是,事实上她这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连冰飖自己也不知道,她和这些日相处的月婵一样,其实也昧了前尘,若真正究起渊源,那沸海擎天,乾坤舞扇,飘步银河,岂止是“非凡”二字可喻!

于是这当儿,她这神目一张,立即见到那遥远的东南群山中一道线状五彩光华冲天而起,上接银月虚空,下抵苍茫大地,在此注目一望,犹如银瓶乍破,一缕炫彩的流光瀑流般从银白皓月倾泻而下,落于大地群山之中!

“哈哈!”

见此情景,冰飖在心底毫无仪态地大笑两声,心道:

“真是天赐良机!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不是这位‘牧云哥哥’孱弱不堪不足担当大任么?瞧这五彩光气通天达月的情状,看来还是个能自行汲取日月精华的宝贝。嘻,这等宝贝,既然落入本姑娘眼中,那说不得,便是我的了!”

娇蛮的女孩儿越想越得意,却冷不防听得有人大叫道:

“冰飖你咋站着不走只顾傻笑?”

“啊?”

冰飖如梦初醒,抬头一看,却是张牧云和月婵已走出好远,现在二人正停了脚步,那张牧云正回头大声喊她。

“……来了来了!”

冰飖口中答应,一边举步往前赶一边小声嘟囔嘀咕:

“哼哼,都在为你打算,还说我傻笑,真是的!”

此后一路无话,过不多久他们便回到村西北张家小院中。先放下物事,张牧云去院落各处转了一圈,检查一下家中有无失窃,然后三人各自略收拾收拾,便回各屋睡觉去了。

又过了一天,到了八月十四这一日早上,当睡在里屋的那女孩儿揉着惺忪的睡眼推门出来时,却惊奇地发现,以往都是她第一个起来拾掇家事,准备清晨洗漱之物,却不知今天转了什么风,那少年竟然比她先起来。当她正好瞧见时,那张牧云正一脚踢开院门,“嘿哟嘿哟”吆喝着号子挑着两桶水一摇一晃地走进来。

“咦?厨房水缸里不是有水么?”

月婵明明记得昨晚煮炊之后,自己又去屋后北溪提了几桶水来,将水缸装满。正迟疑之时,那少年已到了她近前,弯腰塌肩地将肩上一挑水桶放下。放下重担,直起腰,微微喘了几口气,张牧云瞧见月婵迷惑不解的模样,便笑了起来,说道:

“看来妹子也是记不得我们这罗州地面的习俗了。”

张牧云跟迷惑不解的少女侃侃介绍:

“妹子不知么,每年到了八月十五,除了中秋祭月拜月,在这十四之日头上,我们潇湘洞庭地面还有个习俗,叫作‘天灸’。简单说这天灸便是买来朱砂用水调了,点在孩儿额头,以祛疾病。我们现在一家三口,男儿未冠,女儿未字,自然今天额头都是要点上朱砂的。而这调朱砂的水也有讲究;听老人说,天灸朱砂水要用井水调和才有用,所以我才拼得起得比你早,去南村口井里打来寒凉井水调朱砂用。”

“原来如此!却挑得这么多,也不怕累着。”

月婵微嗔一句,忙略撸了撸袖子,赶紧帮忙把那两桶水拎到厨房去。而经张牧云这么一说,月婵也觉得今日颇有些节日气氛来,变得挺高兴。

“月婵——”

等月婵进得厨房,还听得牧云在院里招呼:

“那饭橱上层的角落里,还有包几年前没用完的朱砂;过会儿你拿这井水帮忙调了,等那冰飖起来,在吃饭前先把天灸朱砂点了。”

“嗯,好的!”

过不多会儿,等冰飖起来,这三个少年人的额头上便各有了一块朱砂红点。八月十四天灸之事,若换在往年,张牧云独自一人,往往就拿秃毛笔到别家朱砂水盆里借水一蘸,再往额头胡乱一点,便算完事。不过现在家中有二女寄住,便有了一家之主的感觉,这回也不马虎,果然依照老人之言去村口担了井水,回来好生调匀点上。这一回,由俩女孩儿亲手点朱,不仅仪式更为正规,点朱砂时还犹如刺绣描画一般,将女儿爱美之心展现得淋漓尽致。到最后,月婵眉心晓月纤纤,粉腻白净的肌肤上悬挂一轮鲜红细月;冰飖则是在眉心点了朵梅花,二人合起来正是“花容月貌”。而那少年,则应了本人的强烈要求,眉心的朱点被精心描绘成一只金元宝的模样。

各得其乐,此后二女又由少年吩咐,花了半日时间用彩布缝了三只不大不小的好看布囊,到了午后,便各自悬在腰间,沿着村中的道路挨家问候。这又是洞庭地界另一个中秋风俗。这彩布囊袋,名为“锦明囊”,由未成年的少年儿童挂了,到了八月十四这天,便挨家挨户问好,说些祝福的话儿,然后便由各户持家的婆娘往囊中放些瓜果小吃,遗些馈赠,以图个彩头。这习俗也有个说法,叫“纳馈囊福”,各取所需,无论大人小孩都乐此不疲。

乡村的生活,安稳而平静,不免有些单调和寂寞;于是这些零零碎碎、说不出道理、看起来无聊的节日仪程,对乡民而言,却成了十分重视十分有趣十分有意义的大事体。和张牧云不同,月婵和冰飖并不贪那点馈赠,但跟在少年身后去各家甜甜地叫“大叔大婶”,说些喜庆的吉祥话儿,和他们拉几句天南地北的家常,便即使是这两天心不在焉的冰飖,却也觉得十分有意思。

而对张牧云来说,今年的纳馈囊福更是大吉大利;身边多跟了两个女孩儿,便多了两个收纳馈赠的名额;而且这俩女孩儿皓齿明眸,让人瞧得顺眼,说话又乖巧,便比常年又能多些馈遗,正是十分合算得意。

张家村里,这三个日后还不知搅出多大风波的少年男女,这时还和寻常孩童一样,和张家村的村民们打成一片,专心过着自己的中秋佳节。只是这时,那刚刚被冰飖盯上的东南幕阜群山中,却有一人心中始终无法平静。

此人正是幕阜山明月峰白鹤观的观主,清钧道人。

这清钧,虽然只是罗浮上清宫在洞庭地面的下院道观之主,其修为却是炉火纯青,深藏不露。明天便是八月十五;越是接近这明月峰秘境神物《天人五召》一年中最易堪破的日子,清钧真人便越是心绪不宁。在往年,中秋将近,他也会有些激动,但毕竟修为深厚,那道家“守静”之功让他哪怕在重大利害前,也常常不动声色。只是今年真有些不同,这么多年的精心修炼让清钧拥有无比惊人的直觉,这几天清钧便直觉今年中秋这《天人五召》神物之悟,不同以往,竟恐怕有重大进展!

欣喜之余,清钧却更是忧心忡忡,因为神物出世,天理悟通,万一福缘不足,便神憎鬼厌,天理不容,往往便引来妖魔觊觎抢夺。门中祖辈素来的心愿不能不了,这天人五召对他们白鹤观的意义也非比寻常,但面对可能存在的强大威胁,他清钧也实在无法无动于衷。

预感到这一点,清钧真人已做了周密部署,白鹤观及圣地秘境内外,已布下天罗地网。只是,却不知为何,他总是还觉得心惊肉跳!

第18章 心生觊觎,敛羽裳于幽月

明月峰白鹤观的《天人五召》秘境在后山深谷中,白鹤观道人都称之为“白鹤圣境”,乃门中圣地。

明月峰壁立千仞,峭然若削,通往后山白鹤圣境的小路从道观后门延展而出,不出二十步便急转直下,如一条飞扑而下的细蛇穿过白云烟树,垂直往北边深谷而去。穿云挂雨的高山小路尽头,便是在道门一脉中颇负盛名的明月峰白鹤圣境。因为山峰本就孤绝,行人罕至,这高山深崖下的白鹤圣境也从无明文规定,说是“闲人免进”。只不过,就瞧这直上直下的绝壁羊肠险道,恐怕就是有闲人想瞧稀奇,到得此地,出得道观后院往下一瞧,立时腿肚子转筋,此时就是逼他下去,便哭爹喊娘,死活不依。

外界一窥白鹤圣境真容之人绝少,只传说其中白鹤翩飞,烟云缭绕,乃是人间仙境。虽然只是传说,实情大抵如此。白鹤圣境四周群峰耸峙,如屏风般围住深谷,使白鹤圣境犹如一个腹大口小的葫芦,底部约十数里方圆的深谷与世隔绝,谷内便四季长春,遍地瑞兽仙禽,鲜花碧草。

在白鹤秘境里,又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上百个山潭水泊;每到了夜晚时,映着谷口天空透下的月华星光,所有的水泊便一齐闪耀,仿佛灿烂的星星散落到谷底,十分壮丽。涵蓄星光的水泊名为“星星潭”;等到了白天,星星潭被谷口泄露下的太阳光柱笼罩,水泽间葳蕤茂盛的碧草芳丛分外鲜丽,一只只仙鹤羽禽涉水而过,丹顶白羽,姿态优雅,宛如神物。

平日的白鹤境星星潭已是宛如仙境,等到了一年中八月十五月圆这一天,更是仙云缥缈,月华如梦,宛若传说中的西昆仑王母瑶池一样。而今年的中秋,因白鹤观主清钧真人预感到门人对圣境天书恐有大悟,这圣境周遭如临大敌,布满门中道法精深的弟子,紧张巡逻守卫。

当然,今夜关键,到底还是看能否悟通《天人五召》碑文的秘要,而这点急也急不来。因此整个白鹤圣境乃是“外紧内松”;虽然盯上谷口周遭气氛紧张,守卫森严,但在谷底星星潭一带,确是气氛祥和。以门中最受掌门宠爱的东方振白为首的一干精英弟子,各穿着月白色的宽松道袍,正在谷中与白鹤仙鹭为伍,三三两两地徜徉在大大小小的星星潭之间。他们以各自的方式领悟钻研这天人秘境中蕴含的天道义理,有的盘坐于水中玉石上,二目瞑闭,神色祥和,让笼罩在青白月华中的身心彻底放松,静静地体悟这天地山水的秀气灵机。也有些弟子全神贯注地观察谷中景色的变化,希图从头顶月色游移时圣境中景物细微的变化中领悟玄机。

所有这些人中,真正去瞻望阅读那静静漂浮在中央水泊上方《天人五召》玉碑的人,少之又少。他们中很多人平时有事没事时,都已经不知下来看过这玉碑多少遍;对这古怪石碑,几乎所有人熟得不能再熟,对记忆力好的,这碑面上所有怪模怪样的花纹都能闭着眼睛临摹出来,但几年如一日,一样毫无进展。于是,他们都已泄了气,对玉碑本身不感兴趣,转而集中精力去钻研谷中其他事物,希图触类旁通,能于其他地方悟通天机。同样,基于差不多的原因,虽然今年八月十五这谷底秘境中安排了不少人,但清钧掌门却没下来。他也早已来此地“悟”过几十年了,至今一无所得,早就放手,今晚只加紧在谷口附近布置守卫,不再深入谷底。

这时候,在谷底所有白鹤观弟子之中,只有东方振白一人真正面对着那块《天人五召》玉碑。作为观主最寄以厚望的弟子,玉树临风的青年道人不敢怠慢,正凌波微步,飘然立在玉碑之前的深潭水面上,双眼紧紧盯住那月光笼罩的古碑。这时,大约已将近午夜子时,高悬天穹的三五圆月正到了中天。一缕灿白的光柱从苍穹射来,正略微倾斜地笼罩在《天人五召》碑上。玉质坚硬凝重、带着些粉红玉脉的白玉古碑,却犹如一支轻飘飘的羽毛,悬浮在水面之上的空中;随着谷底一阵阵盘旋的清风吹来,晶莹玉润的古碑上下轻轻动荡,好像在对眼前之人微微地颔首,到了下一刻,便要开口说话。

一人一石,如此静静对立,相顾无语。此时那谷中永远都不会消逝的萤火虫又纷纷飞起,在月光莹莹的水泊上舞动着一朵朵绿荧荧的光辉。月映着萤虫,萤虫借着月光,大大小小的水潭又复制着萤光月光,所有的光辉明明灭灭,远远近近,左左右右,高高下下,千万只有灵性的精灵正缭绕飞舞,将月光山谷装点得如梦如幻。

漫天的月光萤辉中,东方振白在水面微微上下,白衣胜雪,悄然独立。与英风洒脱的外表相比,他内心却有些忧急。

“这世上,真有我东方振白做不到之事么?”

表面平静如水,内心里却已翻江倒海。这东方振白天资聪颖,自入白鹤观以来,无论道典精义还是道门术法,全都是一点即透。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在这世上有不少事情确实有赖天赋,如果不能多这一点天机灵光,则怎么教都教不会。对于东方振白,便从来没遇过什么难事——只除了眼前这一件。

“究竟这玉碑的关窍在哪里?”

自华月初升,他就在这水潭上观察这玉碑;但时间已近中夜,聚精会神看了两个多时辰,但面前这三尺来长的玉碑却依然临风动荡,在月光中毫无异状。渐渐地,在东方振白眼中,那凌风上下的古碑动动荡荡,倒好像在上下点头嘻笑嘲讽于他!

毕竟,转眼就要过了这八月十五吧。心高气傲的青年子弟背负着那一晚掌门师尊专门的重托,此时却毫无进展,难怪会焦躁。

“罢了!”

飘忽夜风中,东方振白终于忍不住,垂首对眼前本门圣物拜了两拜,道了声:

“请神物恕罪!”

说罢,神色骤然一凝,只见得挥袖成风,“轰”的一声,顿时一道风雷平地而起,其中电光闪耀,一道扇面的闪电即如瀑布般向那玉碑泼泻而去!

“打破表相,便通本源么?”

东方振白刚刚想起祖教上清宫中一任掌门的传说,道那掌门打破常规,斗胆竟将上清自古流传的圣物烧了,结果就将道门经典《道德经》轶失的下篇《法经》给烧出来。莫非他白鹤观《天人五召》碑,脾性也和那上清圣物一样么?

如此想法,素来对这圣物古碑十分敬重的白鹤弟子终于也斗胆祭起道家五雷神法,向那玉碑轰出一道急闪雷霆。“喀嚓嚓”,手起袖落,东方振白一道惊雷吓得正在附近徘徊的师门弟子一跳,大家猛然回头,都朝山谷中央这雷响之处望去。

“吓,原来想雷轰玉碑。”

等看清何事,这些门中年份稍长的弟子,却只是摇头:

“东方师弟也是糊涂了。这外力击打之法,门中那些胆大妄为的先辈们又不是没尝试过。”

果不其然,这壁厢等电光湮灭、雷烟散尽,满怀希冀的东方振白再看那玉碑时,却见得玉貌依然,那石碑岿然无恙,依旧凌风漂浮,偶尔点触水面,散出一圈圈涟漪,一切如常。

见得如此,这道门翘楚嗒然若丧。

正在这时,这明月峰上上下下却没一个人发觉,就在那虚天空明之中,却有人忽然嘟囔了一句:

“都是笨蛋!~”

而这时在那数百里之外的那个小村落之中,有个少年也忽然奇怪地说道:

“冰飖,你怎么了?”

第19章 拂月为灯,光照江山至宝

又是一年中秋到了。

往年每到八月十五月圆之时,张牧云心中便总有些不大痛快。虽然一向是洒脱的少年,无论多么艰辛都努力经营着自己的生活,但每到中秋佳节之时,想起那团圆意味,心中总不是滋味。张牧云表面坚强,内心之中其实也有自卑之处。毋庸讳言,他一自卑自己是穷人,诸事捉襟见肘,二自卑自己的父母早逝,孤独一人。这两种自卑值得理解,常常搅作一团,如丝如缕般缠绕伴随他整个童年。

而卑微的生活并不如一笔带过那么简单,开朗少年的童年岁月也不仅仅只用“乐观”便能全部表达。独自一人的稚嫩少年要在这困苦之世上生存,十几年来总有让他在屋后小溪边掉眼泪的时光。

幸好苦去甘来,到今年的中秋佳节,他这独门小院中终于有了些团圆的氛围。乡村中的独户少年,溺水落难的少女,父母横死的孤儿,三个半大的少年男女凑到了一起,终于今年要扬眉吐气的体验一下中秋的团圆!

中秋这天早上,天才蒙蒙亮时,张牧云便在院里藏银处挖出一锭银子,去附近村集上买回一堆点心果馔,还有些拜月祭月要用的香烛,毫不惜钱。这一天天公也作美,白天是个大晴天,到了黄昏时西天的余霞还没散尽,一轮明月已升起在东天。

今夜的月亮,很大很远,如一只硕大的淡金色的圆盘高高挂在东天上。月上东山之时,张牧云卖力地把厨房里的方桌扛到了院中空地上。月婵和冰飖两个女孩儿,相帮着收拾好果馔茶点,精心摆在一只只盘碟里,又衣袂飘风地来来往往,将它们一一摆在了院中桌案上。

在二女忙碌之时,张牧云偷闲欣赏了一下东天云边的那轮月亮。他正见到那金黄色的月轮静静地挂在高高的天上,月亮周围散射着微微的月晕;月轮所在的更广阔的天空则还保留着白日里晴空的余色,现出一种深邃的苍蓝。看见这样纯粹浩大的月色天景,张牧云看了一回,忽然心中涌起一阵感动,满足地叹了口气,暗自赞叹:

“唉,这八月十五的月亮真漂亮,就像只金黄色的大橘子滚落在蓝布上,剥开来吃味道应该很不错吧!”

正欲流口水,就听得冰飖在那边喊了一声:

“牧云,发什么呆?来吃啦!”

“来了!”

听得相唤,一会儿功夫张牧云就坐到了方桌旁,和两位女孩儿一起吃起果点来。中秋这晚,按罗州地界的风俗,为了表示对月神的尊重,晚上只能吃些果馔点心之类的冷食,以求“口清”。而这时那“小饼如嚼月,月似酥饴甜”的月饼已经流行开来,因为本来为了口清只能吃果点,人们就在这小小的面饼中掺入各种果仁糖饴,让普通的烘面饼也变得好吃起来。

明月之夜,晚风习习,在这农家小院中三人围坐,吃着好吃的月饼,谈着轻松的话题,正是心旷神怡。因为心中另有些主意,本来今晚冰飖并不能集中注意力,谁晓得渐渐地最后也有些入戏,一时忘了时间的推移。大约到了戌时之中,月亮渐渐挂到那东南树梢的上方,颜色也从橘黄变成了莹白,张牧云便提醒大家,到了祭拜月神的时候。

于是此后那桌上的果馔撤去,被摆上香炉,作为一家之主的男子点上香,刚才的餐桌便成了拜月的香案。香案前,张牧云和月婵对着天上的月亮虔诚地拜伏叩头,求她保佑;此时冰飖倒也跟着盈盈下拜,只是和另两人的虔诚祷告不同,她口中含糊其辞,只随口说了几句,并不如何心诚。也不知怎么,冰飖总觉得和牧云、月婵十分崇敬的月亮里那位神姬,似乎她也不必怎么客气。

按照习俗拜月完毕,撤去香案,这三人又围坐闲聊。中途之时,有一回张牧云见这小院清风,月华如水,三人围坐,落落闲谈,十分温馨,他便忽然又是一阵感动,脱口动情地说:

“你们看,这明月在上,银河在天,家人在座,美味在前,真乃我辈男儿幸事!”

此言一出,二女尽皆侧目。“佳人在座”?月婵、冰飖一时心中都有些奇怪,不知这平日地道的乡村少年,为何忽然也像那些雅客骚人发这“佳人”之语。若那些文人墨客提及佳人,实属正常;这词儿忽然被乡村小厮说起,便显得有些狂浪轻浮。于是这些天“恨铁不成钢”的冰飖又添了些成见,月婵惊讶之余,芳心倒是怦怦直跳,偷偷想道:

“牧云大哥更解风情了……嘻,也挺好。”

此时那张牧云浑然不知,继续高谈阔论,把一些得意的陈年旧事挑出来,又放大一百倍,跟眼前这俩好看人儿胡吹乱侃,让这小院中一直保持得颇为热闹。

如此闲谈,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当亥时之中,心有旁骛的冰飖心念中掐算一回,觉得差不多时机快到,便瞅了瞅眼前那两位还在兴致盎然互相交谈的少年男女,暗地里忽然默运神功,施展世间罕见的“移神离魂”之术。只听得冥冥中倏然一声,宛如隐伏的暗夜蝙蝠翛然飞舞,真身已自飘然而去。原来座位上,只留得一具形肖真人、略赋些神魂的躯壳,时不时地出声附和,不置可否。

凌虚御风,瞬息百里,在奇妙的虚空中乘风而行,衣带翩飞,来历非凡的灵女转眼已越过无数草野山丘,悄无声息地穿过白鹤观森严的阵法,隐身于白鹤圣境高空一缕缭绕的烟云。在下方白鹤圣境中所有道人一筹莫展之际,冰飖也在俯视观察着谷中的一切,那冰雪聪颖的脑袋全力开动,悉心思索那上古神碑的秘密。

谷中所有一切凡人的努力都不值一提,哪怕他们再是整个人间的翘楚精英。当快至子夜之时,缥缈云中随风游移的少女上方那轮圆月正巧移到中天,就在她头顶的正上方朝谷中直直射下一缕莹白灿然的光辉。顿时那谷中上百个水潭一齐闪光,将上百只晶莹银洁的月轮呈现在冰飖的眼前。

百月齐现山潭,宛如到处落满璀璨的圆轮玉盘。目睹此景,冰飖灵机忽动,就在翩然无定的云雾山岚中默运无上神功,几乎使出移山倒海之力,将所有山潭中映现的虚空之月挪移揉合到一处,合成一轮,置于那片中央的水泊的上方。

当仙山圣地的灵月精华被聚合在一起,再齐齐投射在那块浮空起伏的远古玉碑上时,便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光怪陆离、移月换影,只不过瞬间之事;当东方振白等一干白鹤观弟子忽觉得整个山谷中大放光明,所有异象已是转瞬即至。只在一瞬间之后,整个仙山福地都沸腾了……

而神物出世,上天不容,鬼神所忌,妖魔觊觎。一瞬之后,沸腾的不仅仅是奇象迭生宛如光明神境的白鹤圣地;那广大的山川野泽、隐秘的湖泊草甸,数千里内一切的阴暗角落也在这一刻全部沸动!

第20章 云中夺月宝,谁记苍山寒

刹那之间,山川沸腾。山潭倒映的百轮空明之月被来自苍穹的神力揉合,忽然间如有实体。千万道最空灵最澄澈的光华最终被聚拢在一枚小小的上古石碑上,霎那间深谷秘境大放光明。最幽深的黑夜倒转成白昼,所有身处其中的生灵一齐转念,只觉得日月齐现,神境降临!

天象异变、奇象陡生,那块众人瞩目的上古玉碑早已被灿烂的光芒掩埋,好似正裹在炎日骄阳之中,不可正视。离得最近的东方振白,以往镇定从容,气度万千,不可一世,在这时却忽然惊慌失措,好像中了神秘咒语,满脑子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在这时所有的常识都失效,所有的道法都忘怀,东方振白就像一个刚点着茅草棚的小孩子,点火前满腹好奇,当火苗蓬地燃起却一下子都明白,这正在自己身边发生的乃是一件滔天大事,完全超出自己的理解,一旦发生便不可收拾。这时候,便可笑之前那许多年的谆谆教诲、一直以来的各界期许,只在一瞬间便彻底明悟那些是多么的荒唐无聊!

上古玉碑远非这些白鹤观弟子所能承受。光辉灿白的核心之中,这时仿佛千湖鼎沸、万灵嘶吼,最光明的表相下沸腾跳动的是最狂野、最傲慢、最凶暴、最桀骜却也是最孤寂的心。拔腿逃离时,东方振白犹能留存的一丝清醒神识中,那一瞬之间却仿佛见到一副清晰的图景,在那朵光明灿烂里,他看到了世上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奇异、最华美、最高贵、最冷淡、最神话、最黑暗、最娇媚的仙魔精灵——

就在这暗夜之时,光明之地,以天星作咒,以暗月为誓,天日可表的明光玉版中来自冥河之畔的精灵,终于解开加在自身千百年的禁锢,呼吸到新时代第一缕清新的风息!

幽魂魔灵,一刹那如释重负;附身所在的那两爿光明玉版,这时也恢复了中断已久的律动。就在这一静一动的转换之间,一道眼不可见、耳不可闻的波动霎那间不可阻挡的扩散开去,于冥冥中惊动了所有正在阴暗角落中栖息的妖灵。这些最敏感的生灵猛然惊动,四外黑暗的夜色里顿时响起一阵常人听不见的巨大咆哮。月光荒野里,千里方圆内最狡诈、最污秽的妖怪从四面八方疾奔而来,正在广阔的洞庭天地中发出一阵阵兴奋的嘶吼。

只不过片刻之后,天月已被漫天的阴云遮蔽。圣境中光明不减,圣境外的天空中却是万妖如雨。

“剑阵!”

事态瞬息万变,白鹤观的高人们已经反应过来。倏然之间,那白鹤观主已青衣飘飘,傲然立在圣境山口,对着门徒大喝一声,指挥若定。随着他一声令下,绝壁山峰的上空顿时飞起无数的剑光。而不畏最闪熠的光明气息,不惧最凝重的幽冥之气,如此不知见机的妖怪自然都是等而下之,上不得台面。它们其来也速,其亡也忽,奇形怪状的妖魔向着深谷秘境中那团最耀目的光华犹如扑向灯火的飞蛾,一头撞上织密如网的漫天剑阵,转眼化作无数血肉,纷纷扬扬地坠落抛撒在深谷山中。

亦有强力妖魔,终于将道家无上剑阵撕开一角,撞破致密的刃网,冲向那团闪烁着星光月华的天书神版。此刻近在咫尺,仰天大笑,伸爪攫取,却冷不丁打横飞过一团黑影,其姿翩若花间蝶舞,其速激似云边电鸣,转眼就在那得意妖魔的掌握之中,将那枚已缩小如拳、光华内润的玉册天书夺走。

一击而中,飘然而去,所有人都不知刚发生了什么,唯一一知半解的知情者,却在微一愣神时被转瞬即至的剑网刃风绞得粉碎,只留得生前的大笑声犹自在山间张狂的摇荡,轰轰地撞击着石壁山潭,久久无绝。

当回声喑灭,便万籁俱息。

往日犹如仙境神阙的白鹤圣境,在这场短暂的灿耀光明之后却变得犹如血腥之地。暂时的血污烂肉可以冲洗,但不知是否失却水潭仙书神碑的滋养庇佑,纵然在后来几个月中反复刷山净水,这明月峰后山的白鹤圣境也变得同其他普通山谷一样,应这些时万木萧疏的金秋肃杀之气,谷中草木渐渐枯萎,以后春去秋来,草木枯荣,再也不复往日的长春盛景。

而在这一晚,那一道翩然若蝶的柔俏身姿,在那圣境光明熄灭的最后一刻,很快便冲出漫天尘网的羁縻,携带着那一枚如有生命的异宝,转眼便轻轻松松地没入那幽暗夜幕下层层叠叠的慕阜万山中。

约摸在半个时辰之后,当张家村小院中那位已经有些怀疑的少年,开始绕着静坐桌边的恬娴少女打量试探时,这淡白的月色里,不该幽寂的少女却在这时忽然活泛,于斜斜的月光中蓦然圆睁了明眸,举手打掉那犹疑少年试探着摸上自己荷粉般脸庞的手掌,浅笑晏晏,冲着那不知所措的少年甜甜地说道:

“牧云哥哥,不要,男女授受不亲呢……”

“咳咳……”

冷不丁冰飖恢复正常,还听她来提醒自己的品行,张牧云一惊,脸色微红,一愣之下赶紧故作镇定,结结巴巴地正色说道:

“我、我只以为你深夜有些着凉,看看有无发热而已!”

正是:

佳丽地,冶游天,几回沉醉送年华。

不知此夜江南路,何处停桡泊酒船。

波浩荡,意弥漫,翩影归来洞庭宽。

开樽且寻明日醉,一任风波入梦寒。

第四卷 几承魔气一飘然

第1章 天阶拾叶,寄我壮心勃勃

“崤函帝宅,河洛王国”,洛河之北、黄河以南的洛阳,向来是京畿之地,帝王之宅。

其时天下虽多苦难,作为京师王苑的中原洛阳却仍是一派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无论大街小巷皆用鲜明绸带缀连,上面迎风飘摆五彩绢花,和家家户户门前盛开的花草一道,将整个京师掩映于花的海洋。节气已过仲秋,但整个洛阳京城却陷于一种轻飘、绮丽的氛围,让初到洛阳之人错以为这里是长春之地、永福之乡。

这时的京师洛阳确是人间乐土;而正处洛城之中的帝苑皇宫,则更是乐土中的仙苑。帝苑里,与民间那种绢花碧草的肤浅装扮不同,御苑四季俱全,既有鲜花明烂的春园,也有碧荷吐艳的仿夏温房,紧邻的却是玉石晶盐堆砌的冬苑。而与时节相应,茂密广大的枫林此时已经红艳赛火。在此王气盎然的皇苑观看片片红叶飘零,丝毫感觉不出任何肃杀破灭之意,反而只以为坠下一片片绚烂的断红碎锦。

“国师——”

秋苑之中的红枫林前,一位身穿海水蓝五爪衮龙金袍的威严中年人,带着欣赏的神色看完一片红叶自枝头飘离落地的全过程后,忽然想起一事,便扭过脸,跟旁边那位小心陪伴的白袍老者说道:

“算起皇儿失踪之日,至今已快半年吧。是否果真如你所言,儿此回流落江湖,只需顺其自然,便会遇得奇缘,增福添寿,为我江山绵长国祚?”

“是的,陛下!”

那位神貌清朗、袍服精致的老者,虽然立在秋风中的身形飘飘如仙,一听身前之人这般疑问,竟也忽然神色紧张,赶紧躬身答道:

“请陛下相信为臣近百年的修为。此番运筹谋算,绝无差池!如若将来有一分一毫的偏差,不仅请陛下褫夺臣下护国圣师之名,更可将我天玄子车裂闹市、刀剐刑台,以谢天下!”

“哈!不必不必。”

本来是神色严肃的帝王见这位已是半仙之体的国师这般惶恐,便是一乐,颜色放霁,和蔼了声音跟他说道:

“我还不知么?天玄子,天下修道之人领袖,贵为一国护国教主,年过期颐,早已是半仙之体。任何人的话我可以不信,天玄仙人之言我可不得不听。”

虽然只是和缓说话,内容也多是赞许,但这些言语自这个泱泱大国之主口中说出,却天生透着一股威严之气。只听他继续说道:

“国师且莫见怪,朕之为人你最清楚。一旦决策,过后从无疑问之言,但方才实在是思女心切,不免心动,倒让国师见笑了。”

“不敢不敢!”

国师连连称否,道:

“臣闻虽太上亦不敢忘情,陛下此乃舐犊情深,真情流露,谁人可讥得一字?”

虽然这位天玄国师位高权重,一身修为深不可测,但在这帝王面前依然是言语小心,说话间竟颇有些谀辞。不过,嘴上认真奉承,这天玄子心中却想道:

“主公此言倒是不假;不过若非知道你这样疑问与平日相比反常,我也不用像刚才那般惶恐。”

心中转着念头,只听身前帝王又是说道:

“天玄子,你是朕之心腹,有些话也不妨与你直言。你也知道,朕自十二岁继承皇位,守这祖业数十年,本想有些作为,谁知祖上实在英明,这传到朕手中的基业竟是天下太平。难道我这一生,就当这么个无功无过的承平皇帝么?”

“朕不甘心。”

如火的枫林前,胸有奇志的帝王对着身边的心腹滔滔言明自己的心迹:

“这许多年过去,朕也老了。老蚌生珠,朕至中年才生得这么个嫡传女儿。眼下看来,朕一时也难有什么作为,才在去年于这天香公主封号前又添了‘定国’二字。朕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了。国师,你现在该知道半年前我为什么任听你的一力谏言,即便这宝贝娃儿游江不见,却也放任自流,不去寻她吧?”

“这……”

被主公一问,鹤发童颜的白袍国师微一迟疑,认真地想了想,诚恳地回道:

“恕臣下愚鲁,委实不明圣意。”

“呵,天玄,你也是一时糊涂。”

一国之主的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忽转过身,背对着无垠的枫林,目视着远方浩渺的蓝天白云,蓦然正色,傲然说道:

“非常人,行非常事。天香虽然自幼并未养在深宫,十几年淬炼也炼得她一身与众不同的帝王脾性。只是,孤阳不长,若她只是如此,还够不到为父的期望。所以半年前闻报她失足江湖,又有国师你用从无错漏的卜算绸缪之技算出她此行必有奇遇,对朕来说,这正是天赐良机!朕虽老也,亦不会效庸夫恋犊之情。”

“善哉!”

天玄子出自道门,无论身前的主公看不看得到,闻言后依然双手合十认真躬身作了个揖,然后直起身由衷地赞叹:

“陛下过谦,正当华年。依老朽之见,能有如此魄力胆识,听得老朽当时这状若痴狂之言,陛下您不愧为觖望风云的真正雄主!”

“哈哈哈!”

听得天玄子这句话,屹立枫林之前的帝王忽然放声大笑,声震林木,响遏行云,一时将身后枫林中一群宿鸟惊得簌簌飞起,流连片刻,转眼消失在远方的云边天际。

第2章 风尘善病,疗疾多赖秋山

中秋之后几日,张牧云这小院落中竟出了件怪事。那本来身体十分康健的少女冰飖,有一日竟忽然生起怪病。

话说这一天清晨,本就晚起,在饭桌上月婵替冰飖盛了一小碗清粥,谁知冰飖就着几根咸青菜还没吃上几口,便说没甚胃口。神色恹恹地过了半日,等到中饭时牧云知道她没胃口,便好心亲自去下厨煨了些她平时最爱吃的鲫鱼清汤。鱼汤熬成,在灶下看着锅灶上冒起缕缕白雾热气,张牧云便连叫了冰飖几声,谁知没把她喊来,却见月婵急急从堂屋跑进厨房来,却发现这往日活力无穷的冰飖儿,已躺倒在堂屋她的床铺上,浑身裹紧在被子中,神色萎靡,卧床不起。

见冰飖病倒,牧云大急,床榻之前也不顾男女大防,看女孩儿双眸紧闭,呼吸沉重,想也没想便探手抚摸她的额头。这不摸则已,一摸之下张牧云大吃一惊,手往回一缩,口中不言,心中却惊道:

“飖妹子不知何时染的风寒,额头这般烫了!——怎么这风寒如此厉害,才半天功夫怎么说不了话、下不得床?”

心中惊疑,转念又一想,张牧云忽觉得此事还有些怪自己,便在这病榻前满怀歉意地自责:

“唉,妹子,都怪我!这几日我看你衣裙单薄,只信了‘春捂秋冻’的老话,一时没急着给你张罗添置秋衣。这不,你却病了!”

唉声叹气了一回,他便对着榻上病人坚定说道:

“妹子你不用怕,你既远道来投,又一直事我以兄礼,这回无论我张牧云泼命花出多少银子,也要将你这风寒病儿治好!”

他这言语铿锵,倒是声震屋梁。话音落定,张牧云便转身“腾腾腾”快步跑进厨房,满屋子找铁锹,准备马上去院里树下挖些银子来去附近城镇中请位大夫。一边手忙脚乱地找铁锹,张牧云还记得跟那位六神无主只知跟着他跑进来的月婵嘱咐道:

“月婵妹子,一会儿我去请大夫,你在家好生看护冰飖。碗橱里还有些粗砂红糖,一会儿就水烧烫让冰飖喝了,先驱驱寒——好,我找到了!”

说话间,他就找到那把一时情急之下怎么也寻不着的铁锹。这是他抬了头,恰看到那位娇娜玲珑的女孩儿一脸慌张、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定了定神,道:

“我摸了冰飖额头,也只是寻常风寒;等我寻了先生到家来,开两帖药,喝了就没事了。”

“噢!”

本有些慌乱的月婵听了牧云的话,立时也镇定了下来,应了一声,道了句:

“哥哥快些去,家中有月婵看着,应当无事。”

然后便转身往堂屋去看冰飖了。

到这时,一个来榻前看护,一个去院里挖银,这前后所有的对话响动,那榻上之人尽皆听得清清楚楚。这位在被窝里濒状若死、一言不发的冰飖,真个病了么?答案是绝没有!

这位自洞庭而来的灵女,来历非凡,本是神女一流,别的不说,就在那日中秋之夜,力聚虚空之月,在万妖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轻易拿走那件玄幽莫测的宝物,如何会这般说病就病了!冰飖这回忽然病倒,却与她之前中秋左近那一整套设计有关。

既然假病,按冰飖这冰雪聪明的劲儿,便该把戏做全套。既然现在装死,眼不能开,手不能抬,口中不能说话,那现在张牧云去院里榆树下挖银,便该任由他挖了,持去请了大夫来,之后再矫言进行下一个步骤。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听过张牧云刚才那一番话,再听他现在急吼吼去院里挖银,这赖在被毯中装病的少女不知怎么竟有些慌张起来。在肚中思忖了一回,最后她想道:

“呀,院里这少年,最重钱财;天道莫测,万一以后哪一天东窗事发,知道我装病哄他白费看病钱,还不会跟我拼命?我不得不防。”

想至此处,她便觉得自己找到充足理由,赶紧在被窝里动了动,看似勉力地支起脑袋,也不管屋里月婵,只用带着些沙哑的声音朝院里喊道:

“张哥哥且休急去请大夫。”

古灵精怪的女孩儿娇喘微微地说道:

“咳,哥哥有所不知,我这病乃是奇症隐疾。如今这世上,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将它治好!”

当冰飖这句话说到一半时,刚刚还在院里翻土的少年已经旋风般进屋,立在了床铺前。等冰飖刚落,他便急急追问道:

“什么奇症隐疾?只有你知道如何将它治好——冰飖你此话怎讲?”

少年急问时,屋外阳光正好。中午的阳光从门里透进来,在堂屋中被月婵扫拂得极为干净的泥墙上反着光,便将此时卧在床铺上的少女发红的脸颊映得更加娇艳。这时床前那少男少女,大气都不敢出,正洗耳恭听冰飖接下来的言语。刚才的张家院落中鸡飞狗跳,一番闹腾,这时却忽然安静下来,让屋中之人同时听到了屋外树上的鸟叫和屋中自己的心跳。在静寂中只觉得已等了很久,张牧云和月婵才听得那床上的女孩儿终于开口:

“牧云,月婵——”

一切都如真的,已复躺回去的少女双眼盯着屋顶,一脸平静的神色,幽幽地说道:

“我这病,命中注定的;你们去请医生,看不好。我就快死了……”

“妹妹!”“冰飖!”

床前之人可不知此为演戏;闻听冰飖之言,尽皆大恸。悲呼出声时,还未等他们说出接下来的慰语,却听床上濒死之人又说道:

“牧云哥哥……”

“我在!”

“你真地不想妹子死么?”

“当然!”

张牧云此时真个慌了神,说话带着些哭音,几乎吼着道:

“好妹妹,你快说要我做什么就能救你!”

“嗯……”

少年急得要死,灵女却依旧不紧不慢,悠悠说道:

“如若哥哥想救冰飖脱离此劫,便请去慕阜山中走一遭。那时到我所说之处,寻得一物,按它教授之法,融会贯通,不出几日必能将妹子从黄泉路上拉回!”

第3章 幽壑寻书,近长夜之恶魔

冰飖方才这番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本来张牧云心里十分难过,不过听见冰飖这般说,也是一愣,望着她道:

“冰飖,你这话为兄倒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你这疾病不需请大夫,却要到山中去?”

“哥哥……”

本来有气无力的女孩儿,听了张牧云的话,忽然神情添了一丝娇怯。怔忪了半天,才仿佛下了老大决心,跟张牧云说道:

“牧云哥哥,冰飖有一件事早想跟你说,却怕你责怪。今日眼看不成了,便不得不说,还望哥哥莫要责怪……”

话到尽头,冰飖的体力似乎有些透支。最末气若游丝,那态度胆怯娇柔,端的十分惹人爱怜。见得她这个情形,张牧云哪有他言,只一个劲儿说:

“傻丫头,跟哥哥还有什么见外,有什么尽管说,尽管说!”

月婵此时也在旁边道:

“冰飖姐姐,有什么你就说吧!”

“嗯……”

缩在被窝里的冰飖听见月婵此时的称呼仍是“姐姐”,心中正是不爽。只不过此时不便斗嘴,她只好装作没听见,端正了神色,仰面跟张牧云柔柔地说道:

“牧云大哥,其实我哄了你们。我并不是那君山岛渔民亲生子女。”

“哦……?”

床前两位听者,闻言几乎异口同声“哦”了一声。不过这一声听在冰飖耳里,倒觉得他们不是十分惊讶。冰飖略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接着说道:

“我并不是爹爹和娘的亲生女儿,只是他们收养的义女。大约在我六七岁开始懂事时,爹娘便告诉我,我并非他们亲生,而是有一天清晨入湖打鱼时,在湖中捡来。”

冰飖仿佛暂时忘了病痛,跟二人侃侃而谈:

“据爹娘那时说,大约六七年前有一天,他们驾着渔舟到了洞庭湖的中央,把船停下。爹爹立在船头网湖中撒网,娘就在船舱里整理鱼篓网兜。这时候大清早的日头正从东边湖面上冒头,满天都是霞光。”

描述之中,冰飖似乎一脸的神往:

“旭日霞光中,正当爹爹唱着渔歌小调布网时,却忽听得娘在后面叫他往东边湖里看。我爹爹顺着那方向一瞧,便见得那撒满霞光的湖波中有一只襁褓正被风浪推着朝船儿这边漂。不一会儿它漂到船舷边,被爹爹刚布下的渔网纲绳拦下。”

当冰飖说到此处,牧云和月婵二人已听得入神。少女略一停住,张牧云便脱口问道:

“是不是你就是这襁褓里的婴儿?你爹爹把你捞上来了吧?”

“嗯。”

此时冰飖神态十分恬雅,若似月婵。她道:

“这些女孩儿家的孩提事,说了让人笑话。不过这么多天来你们待我这么好,我今天便还是说了。”

“那襁褓中婴孩,自然就是我。我爹娘当时婚配已有五六年,一直没有子女;当那天手忙脚乱地把我从湖波里捞起,一看是个孩儿,尽管只是女身,却也喜出望外,爹爹当即便和娘决定收养我。他二老还以为我是湖神对他们的恩赐,往日的焚香祷告有了用,当时还一起在船头朝旭日照亮的霞波连连叩头。”

“此后他们又仔细检查了我的襁褓,不想却在里面发现了一张上好绢丝制成的雪色锦帛。雪帛上写着不少字,我爹娘不识字,等回来将我安顿好,几天后爹爹便撑船离岛,到湖岸村庄中花了几条湖鲤的代价,找私塾先生帮他读出了上面的字。原来,这丝帛上已将我今日之灾写明,并且说,此病药石罔效,只有去慕阜山中一处叫‘黑炉谷’的地方寻到一本医书,按书中记载的药房才能解救。除了预言此事,小妹这‘冰飖’名字,也是在这绢帛中写明!”

“怪不得!”

到这时,牧云和月婵二人多日以来心中的不少疑团终于解开。当时张牧云便想道:

“冰飖这般说,便对了。她果是奇人。看她这样子,美得夸张;即使许多天来我已渐渐看惯,却还是万分好看。她这样实在不像出自君山岛渔民。还有这‘冰飖’之名,玄奇清灵,论里面的文学倒好似还要高过我一两分。嗯,看来她家父母一定是博学鸿儒。唉,”张牧云暗暗无意义地叹息一声,心道,“怎么这冰飖和月婵都是从水上漂来?还都被我收留。看来,我也是个水命。”

胡思乱想得入神,张牧云便脱口说出声:

“冰飖,月婵,你们以后没事别去大湖大河里漂来漂去。万一沉了怎么办?”

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这跳脱少年便想到了正事。当即他便“哎呀”叫了一声:

“呀!冰飖,我知道你父母为什么要丢弃你了!”

“为什么?”

冰飖也很好奇。少年摇头晃脑地说道:

“一定是你一出生,你亲身爹娘便请了高明的算命先生帮你算命。这算命的果是不凡,算得你有十几年后之劫,说不定还说些连累父母家业的话。然后估计你父母雇人跑遍慕阜山也没找到那什么‘黑炉谷’,一个狠心,就把你给丢啦!”

张牧云越说越觉得对劲:

“对对!想我在慕阜山常进常出,不知厮混多少年,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黑炉谷?月婵你干嘛扯我袖子?”

月婵暗地拉扯张牧云衣袖让他别再往下说,张牧云片刻之后才醒悟过来。想明其中道理,他“嗬嗬”干笑两声,忙对榻中已然眼泪荧然的少女将自己胸脯拍得山响,满嘴打包票道:

“冰飖你放心!这病碰到我手里,一定帮你治好!咦,月婵?”

他转向站在旁边的女孩儿,似乎忽然想到什么,对她惊奇地高声说道:

“月婵你说这事儿怎么这么巧,你还记得上回我们一起去宝林禅寺抄经,有一晚出去找山泉洗澡,不就路过大山谷,看起来很像只黑色的大香炉吗?”

“这……”

月婵眨了眨眼,道:

“是的,虽然天已漆黑,那山谷石壁还是黑得很明显。我觉得就是黑炉谷吧。”

“太好了!”

张牧云兴奋说道:

“既然我已知道地方,月婵你就在家好生看顾冰飖。我这便去速速将医书取来,大概明天——最多不超过三四天也就手到擒来。这些天一日三餐你好生煮些清淡茶饭给冰飖吃。里屋你床头柜子里布包里还有些散碎银钱,若是冰飖开了胃,你便去村集中采买,不要惜钱。”

必要事宜吩咐完,张牧云便风风火火出了门;当屋内二女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院门嘎吱吱一响,耳听着他已是奔出门外。

等张牧云出了门,月婵便微微低头,对床上的少女说:

“冰飖姐姐,你别担心。他——”

一句宽心话儿还没说完,两个女孩儿却同时听到又是“通通通”一连串脚步声响;紧接着那少年的声音忽又出现在院子里。只听张牧云正高声大嗓地朝这边喊:

“冰飖啊,你爹爹找人看的那张布片里有没有说那医书叫啥?”

“说啦。”

屋里的女孩儿似乎并不太想说这书名,在屋中懒懒地回答:

“牧云哥哥,那医经叫‘禁魔天书’;扉页上还有行小字,依约是《天人五召》,很好认的。”

“嗯!那我就走了!”

少年翻身便走,转眼便奔出好几里。等一开始的心急劲儿过了,张牧云又想了想少女的话,却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起来:

“禁摸天书?添人五招?怎么听起来这么怪,不像医书呢!”

青草大道上,放慢脚步想了一阵,他便猛摇了摇头,道了一声:

“不管它!冰飖妹子还等着救命呢!”

张牧云不再三心二意,只管撒开了脚丫子,顺着这条官道一溜烟便往那远方巍巍群山奔去!正是:

水淡山浓,云肥鹤痩。

渔意堪仙,樵情入魔!

第4章 稚女雏颜,忽横空而出幽

略过张牧云前往慕阜山不提。等他出门,冰飖想想和月婵装病没什么意思,便开始装睡。月婵在冰飖床边坐了一会儿,见她呼吸均匀,病容稍减,便放下心来,往屋里院中拾掇其他活计去。

下午时分,张牧云不在家,他的好友周亮倒遣人前来送礼。原来,那日血战沈家庄,傍晚时周亮和手下落荒而逃,倒把张牧云落在后面被活活生擒;对这件事,周亮其实并不知情。当时溃败时天色昏暗,慌乱之际并没看清;再者按照他的想象和对这位小老弟的了解,他觉得张牧云比他还见机,一定比他更早脱险。

经了这回惨败,这小霸王自觉脸上无光,连日来闭门不出,一边忍羞,一边疗伤。几番拖延,直到今日他才派家人把张牧云的辛苦银子送来。和工钱同时送来的还有几匹绢纱绸缎,周亮嘱咐家人说这是送给张家两个妹子做衣裳穿。平时难免欺男霸女的小霸王周亮,一提到张牧云家那俩女娃儿,却十分守礼谦恭,便让他手下家丁暗自赞叹,说这小主人大节不亏,果然知道那“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

略去这些琐碎事体,再说牧云。出门时心急火燎,满口也对床上那少女漫天许诺,信心满满;但等脚下如飞快接近慕阜山时,少年一望那群山巍巍连绵天际,便有些泄气。想了想,张牧云并没有着急入山,而是就在这慕阜山西北的山脚下村庄中四处打听,询问冰飖所说的“黑炉谷”下落。

黑炉谷,本是冰飖瞎诌。自中秋月圆之夜抢到那本白鹤观后山圣境里的天书,她便趁夜将它藏进一处岩壁皆黑的山谷。黑炉谷之言,只是她灵机一动,让自己的话煞有介事,又让张牧云有迹可循。也不知是否上天护佑,她这样胡诌之言,居然还真让张牧云很快问明其下落。一位中年猎户告诉了张牧云,他打听的那处乌岩黑壁山谷就在某某某方向,只要翻过四五道山岭便到。他还说:

“亏我在此地住了几十年,还不知道那地方原来就叫‘黑炉谷’啊!”

问明前路,张牧云告别猎户,往那慕阜山的黑炉谷而去。翻山越岭,只是片语带过;其中攀上爬下的艰辛,绝非一言可以概括。而那黑色山谷又在隐秘的山中奇险处,直费得张牧云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寻到。

等张牧云找到黑炉谷之时,已是夕阳西下回光返照。此时他正站在黑炉谷的西边高崖上,立定了看着眼前这真个酷似香炉的黑壁山谷,不住地喘气。山风浩荡,空谷传音;巍巍群山外那一轮金红的落日,正在西边原野上一竿高的天空中散射着通红的光芒。纯净温红的日光从张牧云的身后照来,便将他那颀长的身影长长地映在对面泛着红辉的乌亮山壁上。

“黑、炉、谷?”

借着夕阳的余辉,立在山崖上的张牧云清楚地看到,在对面岩壁自己的影子旁,正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大字。仔细辨别了一回,正是“黑炉谷”。

“天助我也!”

看见黑壁刻字,张牧云满心欢喜,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欢喜之余,他又看了一阵那谷名,心里也有些奇怪:

“怎么这深山老林里的三字谷名,刻痕看起来挺新?”

闲言略去。不提此后张牧云怎么费尽千辛万苦,结藤为索在这黑炉谷中上上下下四处寻觅;这寻书之事,大约持续到深夜亥时之中,便终于有了结果。凭着惊人的眼力和气力,张牧云在谷底努力寻找看起来能藏书之处,最后终于在一蓬乱草遮掩的石砾堆里,让他发现冰飖所说的“医书”。

深夜之时,幽深谷底不宜逗留;等张牧云把书从乱石堆里刨出,拿到手中只大约知道它是个书版形状,并来不及细看便把它插在腰带上,赶紧回到那根垂在山崖前他之前临时编织的粗葛藤索前,准备攀回到山崖上。

本来,张牧云天不怕地不怕,胆子甚大。但此刻他孤身一人身处入夜的深山中,不用说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瘆人的枭叫狼号声,就只是周围那风吹林叶的沙沙声,也让他吓得半死。寻到书前,有一股胆气撑着,还觉得没什么;等他这书一到手,清醒过来,便觉得这黑炉谷底犹如另一个世界,鬼气十足,便满腔惊恐。张牧云也不敢太看四周,只管踉踉跄跄地跑回先前藤索前,揉身如猿,一溜烟地爬回了山顶。

“吓死我了!”

这时四处无人,也不用讲究什么好汉气概。一到了山崖上,张牧云整个人都瘫坐下来。趴在地上,回头望望刚才的来路,他只觉得眼目森森,一阵眩晕,一时什么都看不见。

如此过了良久,张牧云才想起来看一看自己从谷中带上来的医书。将那书从腰带上拔出,握在手中,张牧云发现这书和自己见过的任何一本书册都不相同。此时将近子夜,天上云层甚重,微有月光从云隙透出。靠着这点微光和自己手掌的抚摸,张牧云发现这本书虽然外形和当下那种线装书册没什么两样,但这书页材质却十分奇特。此页非绢非纸,摸上去似乎为坚硬冷寒之物,并且每一页比一般的书页厚上许多,但即使这样,翻起来却依然柔韧弯转,只比寻常纸张稍微要韧一些。

张牧云将此书在手中摩挱了一回,又过了一会儿,等天上月亮边的云团稍微散开,一缕清幽的月光照了下来,稍能视物,他便赶紧盯着封面上的书名仔细辨别。凑在眼前,他看到这书版封面上的书名共有四字,虽然笔画都很少,但字形却和寻常看到的隶楷大不相同。这四字里,第一个三横一竖,略像“王”;第二个为三笔枝桠之形,看起来像“人”;第三个则似两个铃铛上下叠在一起,铃口分别向上向下,这个字却是不识;最后一个字虽然笔画柔转,但反而却能肯定为“召”字。

于是,将这四字连起来,再想起冰飖临行前说的话,张牧云便恍然大悟,心道:

“原来这医书并非叫‘添人五招’,而是《天人五召》!”

辨别出书名,张牧云心胸大畅,觉得这回冰飖算是有救了。大事已毕,忽然便觉得十分困顿劳累,张牧云便站起来,离了这山崖口,在不远处寻得一个背风的安稳所在,仰天躺倒,双手将宝贝“医书”紧紧地抱在胸口前,就此睡着。

在此之前,虽然具体翻山越岭有些周折,但一路到此,又寻到书册,算是十分顺利。此时极度劳乏,酣然入梦,这罗州乡野的少年本应睡得十分深沉香甜才对。谁知,他却做了噩梦。

他梦见了地府幽冥。

黑暗低沉的冥色天空下,鲜红的血海无边无际,沸涌翻腾的腥风血浪中一队队样貌恐怖的骷髅兵帅正乘着无底的战船,正在向莹莹绿土高砌的海岸进发。锈蚀的兵锋指处,森森白骨堆垒起来的高城上同样相貌狰狞可怕的鬼卒冥将正挥舞着冥火闪烁的兵刃,对来犯之敌张牙舞爪,大声咒骂。白骨城楼的甬道上一群群面目森冷的冥将正骑着无头的鬼马鱼贯而下,朝敌人即将登陆的海岸坚定进发。

须臾之后,两军交接;血飞如雨,碎骨满天,本就晦暗的幽冥世界天昏地暗!

梦境中,千军万马的鏖战最终终结于一声尖利的呼喊。冥界的主宰,暗夜的女王,用无坚不摧的呼号彰显着来自阴影和黑夜的威权。声波过处,万军披靡,血海潮退,骨城闭门,刚才还在厮杀的幽冥兵将全都抛去兵器,匍匐在地,惶恐地祷祝,静候冥界之主的判决。而仅仅刚才那一声呼号,已有千万骁勇的鬼族在音波中破碎成七零八落的白骨碎片!

俄而情境转换。

也不知啥时染过这许多鬼心思的张牧云,忽然又梦到在一条阴冷诡谲的阔大寒河边,正有位鬼气十足的少女坐在冥河畔,双脚搭在水中,调皮地拍打出一片片激荡的暗色水花。

“它们怎么这么不听话!”

小少女如大人般大声说道:

“打打杀杀,起码要隔一两天,偏要我大声说一下!”

在无边的幽暗和夜色中,入梦之人也看不清那女孩儿的长相;只从她依约的轮廓和娇稚的言行中,知她年纪很小,似乎只在十一二岁的雏龄阶段。

“啪”、“啪”地打着水花,一会儿这小女娃顺手摘过身旁一朵花儿,将这朵只长在冥河边的彼岸之花插在了额发间。此后她便歪着脑袋,对着已经平静的冥河之水照了好一阵,得意洋洋地赞美:

“嘻,真好看!”

又欣赏了好久,直到觉得无聊,小女娃又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

“好吧!那就看书吧!”

说着话,她就从裙兜里掏出一本书,在闪烁着不测之光的冥色河滩上读起书来。

虽然这小鬼头一样的女娃儿看起来甚是调皮无聊,但一等她看起书来,却忒个专心致志、聚精会神。

“她识字么?”

仿佛就在一旁的张牧云,见到这半大的小女子居然也看书,便好生不信。往前凑了凑,他一瞅少女孩手中那书册,却忽然叫了起来:

“你怎么拿的是我的书?”

原来他发现小女娃儿正认真阅读的书册正是自己刚刚千辛万苦才到手的《天人五召》医书!这一下他可急了,赶紧奔到近前,跟这小娃儿说道:

“你怎么趁我睡着偷我的书!”

此后一团含糊,张牧云也不知这小女孩儿回答的是“窃书不算偷”还是“这就是我的读物”,反正她悍不还!

“我还等着用它救人呢!”

情急之时张牧云暂把尊老爱幼搁在一边,冲上前和这女娃儿撕扯到一块,只想夺书。

“你怎么敢跟我动手?!”

这女娃显然对张牧云居然敢用强非常吃惊。

“谁叫你偷书——你这小娃儿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也学别人做贼?”

近距离争抢中,张牧云偶然借冥河星波水光一看,竟发现这女娃虽然还在雏龄却长得倾国倾城,竟是无与伦比的娇曼幽丽。震惊之下他便好心教她做人。

“给我!”“偏不给!”“乖小妹把书给我我请你吃糖!”“你这大坏蛋如果不抢我的书我请你吃糖!”

如此争抢缠斗,面对这来历叵测的女娃儿,最终竟还是张牧云占了上风。

“还乖不乖?”

到最后,娇柔艳绝的小女娃被连人带书囫囵成一个被张牧云死死地抱在了怀中。

“哼!你这丫头——”

生擒女娃,张牧云觉得有必要教育她一番,便哼了一声,板起脸,做出凶恶威严的样子,恐吓还在怀中挣扎的少女:

“你这小娃儿,以后要是还不乖,不改这偷东西的坏毛病,哥哥便把你连人带书一起卷走,不告诉你爹娘!你还——”

“好哇!”

没想到,张牧云这恐吓之言话音未落,那小女娃却立即停止挣扎,清脆爽快地一声应下!不仅如此,满面欢颜的小少女还忽然探起脑袋,拿粉嘟嘟的嘴唇在张牧云的鼻梁上湿漉漉地一亲,亲完还略带羞赧地喜滋滋说道:

“立下幽冥之誓,这样就不许你反悔了!”

“呃……”

张牧云一迟疑,心道:

“怎么这梦越来越怪诞?感觉越来越像真地一样。不行,我还是早点醒来吧!”

张牧云当机立断,决定赶紧从这诡异的梦境中醒来。他想道:

“醒了就没事了。”

只是,忽然他觉得更加奇怪:

“咦?”

“怎么我这手里抱的书,变得这么大,还有点沉,压在我胸前……”

使用惊人意志力从怪梦中醒来的少年,倒还是仰躺于地;只是稍微定定神,感觉出胸前那几分沉重和手中那几分温软,却猛然觉得不对,对着天空脱口狂叫道:

“你、你是哪位?!”

这正是:

尚嫌尘境妨幽致,迷色无边入梦来。

第5章 小萝依松,枕处青山万重

张牧云头脑极为清晰,从梦中醒来,稍觉有异,已立即迅速回想一遍,判定此时自己手中决不可能抱着什么硕大物事。尤其的,当无意识地不小心几下捏摸,却还觉得似人,便更加荒谬。

“我明明在这深山幽谷睡着,一直杳无人烟,怎可能与人共眠?”

因为这样明晰地判定,张牧云只觉得自己应该浑浑噩噩,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只不过,又过了一会儿,究竟那手感、视觉不能骗自己,于是这深山老林的高崖之上便忽然响起一声发自肺腑的惊叫,只见一道黑影飞过,那怀抱之人已被张牧云下意识地抛出一丈开外。

“我的妈呀!”

将陌生人抛离,张牧云用了好大力气,一下子又往后跌坐几尺,两腿瘫软,半倚山石,惊魂未定,只觉今夜遇鬼,真个流年不利。

此时那天上的流云已渐渐散去,半圆的月亮像一爿亮银片打成的梳子挂在天空里。清幽的月光洒下,落在这黑炉谷的高崖上,把原本黑黝黝的山川景物描绘得颇有几分分明。夜深人静,张牧云已被吓得站不起来。他现在一心等待自己腿力的回复,然后便立马落荒逃窜。背靠着坚硬的石壁,大口地喘着气,不知不觉也宁了神,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便把目光慢慢移向刚才自己抛飞的“山鬼”身上去。

正所谓“不遇夜鬼不信佛”,张牧云这般小心挪移视线之时,心中还极其虔诚地念叨个不停:

“玉皇大帝,百无禁忌,玉皇大帝,百无禁忌……”

这样的转看百般抗拒,老半天这视线也没转到那“夜鬼”身上去。此时那周围的山林被一阵阵夜风吹得时不时沙沙响动,间或还夹杂着几声凄厉的狼嚎。伴着这些大自然黑暗的音响,从张牧云起意转脸查看起,约摸过了七八回林叶振响、一两声狼嚎啸月,他这目光才终于转到那“鬼怪”身上去——

今夜这清白幽洁的夜月下艰难地一转眸,却造成张牧云一生都难以磨灭的记忆!

幽静山林,杳无人迹,昏幽淡然的月光从云中照来,照到山崖边那个无名少女的身上时,忽而将千百道月光纷萦地聚到了一起。一条月光的河流荡漾着水晶的波纹流淌着灿烂的银液,月光的水波溅起千万点清辉的银粉,好似在那女孩儿身周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星光微雪。月河烂漫、星雪交辉,那个娇娜如仙灵、曼丽如花蕾的小少女就这般仰卧在星月的光辉中,双眸静瞑,有节律地一呼一吸。柔顺的长发随着夜风斜斜地飞起,横陈在少年的眼前,宛如那仰面堕入月光海洋的云霄仙子,安宁而静美。

“绝不是鬼!”

朦胧的眼睛中看到这样梦幻般的月景,张牧云惊恐之心顿去,渐渐又有了许多胆气。他的双腿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了力量,便站起来,试探着向前迈了两步,揉了揉眼睛,仔细察看这仰卧在地上的女孩儿。

这刚被自己抛出的女孩儿,年龄甚稚,最多不超过十一二岁。幽白的月光照得分明,小女娃身上穿着款式奇异的黑缎绸裙,虽然款式简洁,上面却镂刻着许多繁复扭曲的花纹。虽然尚在幼龄,却媚丽入骨,无论张牧云远看还是近观,都见这小女娃形容相貌宛如美玉婉转雕成,美而艳,丰而柔,骨体皆媚,实乃平生罕见。

除了那绝美的容颜之外,也不知是否深夜错觉,张牧云却还觉得这小女娃虽然只是闭目静卧,却神形生动,仿佛洋溢着说不出的活力,好像下一刻就要跳起来跟他吵闹说话。动静皆宜,幽媚刺骨,便仿佛静卧处有一块大磁石,吸引着他的目光久久无法转移。

“这女娃儿是何来历?”

实是这小女娃太过美艳绝伦,本来张牧云已恢复正常,这时又开始疑神疑鬼。

“是鬼?”“是妖?”“还是人?”

“要不,”张牧云心中暗忖,“我现在就走,这就回家给冰飖治病去也!”

生出这念头,转念又一想,万一这小女孩儿是人,将她一个人抛在这虎豹出没的深山老林中,便无异于自己亲手杀人。

张牧云心中踌躇,百般纠结,最后想道:

“瞧她这模样,虽有些魔气,但也绝不像是坏人。我不如就等在一旁,静观其变!”

张牧云本就初生牛犊不怕虎,而自宝林寺中得了腰间“轮回之书”,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它的好处,如此朝夕相处,随时浸润,暗地里他这神智胆识已大异于常人。于是,深夜之中逢此奇遇,他睡意全无,只管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异变。偶尔张牧云想到:

“罢了,刚才若是再往前抛出几丈,这女孩儿便掉落这黑炉深谷了。”

念及此处,不禁冷汗涔涔,心底里不免便对这少女有了几分愧疚。于是更加坚定地等下去,当月色西移,山风渐冷,深谷高崖上夜色更浓时,眼前那宛如睡熟的少女终于苏醒。

深沉黑暗的夜色里,艳媚入骨的女孩儿渐渐睁开眼眸,悠悠地吐了口气,便手肘撑地,慢慢地屈膝站起。立在当地,仿若刚才梦中已知,刚刚站起便转过身来,仰面对着张牧云,开口柔玉振响般的脆声说道:

“大哥哥,是你救了我吗?”

“……是。”

见她口吐人言,张牧云又松了一口气,便挤出几分笑容,反问道:

“这小妹妹,你究竟怎么了?”

“我……”

听得此问,无边的夜色里小少女一时迟疑;踯躅时,立在山崖边,螓首后柔顺的发丝被横扫的夜风长长地吹起,漫舞飘飞。

见小女娃迟疑不答,张牧云又想了想,便道: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是谁家的孩子,家住在哪儿?”

顿了顿他又说:

“这深更半夜,怎么忽而与我同眠?”

他这话,问得颇有几分荒唐;只不过今夜此事本就匪夷所思,饶是张牧云小心措辞,却还是只能如此问话。

“我……”

小少女脸上又是一阵迷茫,不知不觉已把手指头咬在嘴中,憨态毕露,苦苦思索。

“我……”

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她终于好像想起了什么,脱口说道:

“我叫幽萝!许多事情记不起,只记得有一天坐在河滩看书,忽然被书吸进去,然后一睁眼就看见大哥哥你!”

“啊……”

听得幽萝此语,张牧云却好像忽然恍然大悟,叫道: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被那些拐卖孩童的术士恶人给魇了!”

看着眼前懵懂的少女,张牧云早忘了刚才那奇异的梦境,越琢磨越觉得对,心想道:

“这幽萝小妹妹一定是被拐卖幼女的邪术法师作法给吸进那本医书里。然后,被我挖出来,抱在胸前睡觉,等饱吸了阳气,便破了原先的邪法。唉——”

张牧云联想起平时听说的传闻,心说道:

“这医书埋书地点,离洞庭湖也说不上太远;说不定这事儿还是湖西辰州那些咒术师败类干的呢!”

原来,荆楚大地上传闻,那洞庭湖西边辰州一带,盛行符咒之术。辰州的乡民事无巨细,都喜欢以符咒解决。族中有事不决,便扶乩请符;如果和谁有了口角,心怀不忿,便暗暗下符,用祖宗传下来的秘法附以咒言,必叫对方几天之内脑热头疼。辰州下符之风如此盛行,几乎家家户户都懂些打醮画符的门道,随便放到别处,便都是神秘莫测的符咒术士。在这样符咒之术盛行的地方,有几个用此法来拐卖小孩儿的恶棍,自是毫不出奇。而说来也巧,这盛产咒术师的辰州,倒也恰是张牧云自小定亲的女方家乡所在。

“一定是了!”

又瞥了一眼这幽萝小少女娇丽的容颜可爱的姿态,张牧云心中便有些不厚道地想道:

“她果然能卖许多钱!”

思摸着这小少女并非山精野怪,张牧云便轻松下来,和颜悦色地对幽萝小妹妹说道:

“小幽萝,你别怕。你遇到的那些怪事其实都幻觉。有坏人作法准备把你捉住卖钱。不要紧,一会儿我便带你下山去。等天亮了,咱就去报官,你大哥哥在衙门里也认识几个人,包管你很快就能找到爹娘!”

“卖……钱?”

虽然记不起完整前情,小幽萝总觉得眼前这善心大哥哥说法很不对。不过她此时已是六神无主,晕头转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有个看起来不像坏蛋的好心人帮自己,也便欣然接受。心中有了决定,小幽萝便蹦蹦跳跳地跑到少年跟前,仰起小脸儿跟他说道:

“谢谢你,只是能不能等天亮了再送幽萝去报官?”

“呃,为什么?”

“我……我怕走夜路。”

“很好!”

听得此言,张牧云更觉轻松,快活应道:

“就依你,咱先在山上歇一宿,等天明太阳出来了再走!”

至此他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怕走夜路,须待天明,那一定不是惧怕的小女鬼了!

张牧云心下轻松,小幽萝也比刚才更有了几分生气。只是,随着她的恢复,这本就深邃的慕阜山夜色却变得更加浓重;不久之后那高天的月华也被幽暗的阴云淹没,广袤无垠的慕阜山野陷入一片黑暗的海洋。随着那小女娃立于高崖踮着脚尖儿环顾四方,无数只隐匿山野的猛兽凶禽在那一刻忽然感觉到瞬间刺骨的寒凉。

而这一夜平常的风景,也被小幽萝牢牢地铭记,纵然后来她已是统御四方,威震三界。

第6章 舔血为誓,竞立永生之契

自己究竟过了多久才又看到这黑夜和天空?

苍莽的慕阜群山掩盖在夜色里,犹如千万头黑色的巨象无声地挤挤攒攒在黝黑的天空下。残月隐退,点点的星光如银子做成的纽扣,三三两两地钉在苍黑的天幕上。微弱的银色星光更增添了远近山野的黑暗,看着眼前这一望无边无际的幽暗天穹下,幽萝没有对无边的黑暗感到丝毫畏惧,却只感到好生孤独。

大梦初醒,不知几时几世,幽若夜萝的小少女并非对自己的过往完全没有记忆。她依稀记得,自个儿从来懵懵懂懂,无知、无忧、无虑。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被委以一个什么重要的责任,要管辖一大片领域。这领域,现在已记不起究竟是一块地方、一种特性还是一个种族,总之从此这个领域便属于她一个人,她的一言一行左右着这领域内所有生灵的命运。

往事依稀,已忘记大多数经历,她只知自己最清楚的便是恍如昨夜的那个时刻,忽然有一个什么重要的原因让她要专心致志地去读一本书。读书自己向来是不喜欢的,后来的结果也印证了自己这一贯不变的观念是正确的。她这么专心认真地去读这本书,谁知道这书最后却变得和吃人的怪兽一样,忽然将自己吞噬。

“真的有吃人的书吗?”

出神地想着,这疑问便脱口而出。而此时她却忽然发现,自己心里想时不觉得有什么,等话一出口,却忽然明白了“痴人说梦”是什么含义。

“书怎么会吃人?”

身前那个少年,正远远近近地走着,不知在忙些什么。他自然也没看见幽萝脸上忽现的忸怩神色。他漫不经心地答道:

“书不会吃人的。我当年想跟城里私塾先生读书,他要收我的钱,我没钱他还不让读书。所以书怎么会吃人呢?最多不过要收钱罢了。呃,不过也不一定。”

来回走动的少年偶尔停下来想了想,便自信笃笃地又边走边说道:

“我刚说的也只是一般的书了。也是有吃人的书的,那就是书妖。幽萝你先前不是说读书时被书吸进去吗?可见书也会吃人的。呃不对,你那回很可能是被人施了邪法,倒不一定遇着了吃人的书妖。”

张牧云的回答颇有些盘缠跳跃。他现在的注意力并不在小女孩儿的问题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等有一回往西北方走出十几步远,一番逡巡,他便终于看见自己要找的东西。

“幽萝快过来!”

只听他叫道:

“我给你找了个小窝。你先睡下歇着了。”

“噢?哦!”

深夜里幽萝辨别出那少年向她招手的手势,便清脆地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等她走近了一看,才看见原来那个少年小哥哥给她找了一处三面山岩环绕的空地,地上还扯了些灌木草叶,铺平整了,就好像一个小床一样。

看着眼前的情景,幽萝有些感动。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睡吧。”

张牧云又道:

“明天还要早起,赶山路。”

“嗯。”

活泼的小女娃不再雀跃,低低地应了一声,乖乖地躺到那石坳草铺上,就如一只小兔子般蜷在那狭小的地方。还没闭上眼,她又看到那少年脱下外衣,然后上前来弯腰将衣服盖在自己身上。

“我不冷,还是你穿着。”

幽萝想掀开盖上身上的上衣,还给张牧云。却听张牧云威严地驳道:

“小娃儿懂得啥冷热?秋天夜凉,最怕衣单睡着冻着。你还是乖乖地睡吧!”

刚听得前面一句时,小幽萝撅起了嘴巴,老大不高兴,便想反驳;但等听完了整句话,她撅起的嘴唇忽然塌陷,本来想说的话也没有出口,嗓子眼儿却变得有些哽咽。小少女忽然觉得,她竟然有点喜欢这少年这样不客气的斥责。不过,还想多听他说几句时,这少年却忽然语气转为温柔地说了句:

“睡吧。”

然后他便在幽萝前面五六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下,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小褂,开始闭目养神,并在深夜秋风中瑟瑟地发着抖。

“呜……”

幽萝咽喉间哽咽之情更浓。不过也许是已禁锢得太久,还没等自己眼眶中升起的朦胧雾气转化为泪水,便蓦然人事不知,就此睡着。

等第二天感觉出日光的变化,在千百只晨起的山鸟啁啾鸣唱中醒来,幽萝第一眼便看到那少年正在不远的山崖边来来回回地行走。他不时地抱紧双肩,在依旧寒凉的晨风中打着哆嗦,并为了取暖不时做着跺脚、缩脖的可笑动作。看到这一幕,已经饱睡一晚的少女眼眶中蕴积的泪水终于忍不住,顷刻间夺眶而出!

“呜呜!”

泪水肆意奔流痛快大哭之时,小幽萝已在心中暗暗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于是,还在哭泣之时,她便一个弹身,站了起来,然后飞奔如风,跑到张牧云近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一个飞跳一口咬在他右手衣袖裸露的胳膊上!

“哇咧!~”

猝不及防之下张牧云被咬个正着!而这女娃儿满嘴碎玉贝齿看起来又挺锋利,转眼就在他手臂上咬出个大口子,转瞬鲜血淋漓!

“我的妈呀!妖怪啊!”

剧痛之下张牧云哭爹喊娘,不过那幽萝并没时间等他反应,一击而中,立即松口,翩然落地。

落地之后,这来历奇特的女孩儿一脸凝重,口中念起奇怪的咒语。念咒之时,张牧云终于有了喘息之机;这时他已完全清醒过来,听到声音一转脸,恰看到那个小妹妹正十分认真地念着自己听不懂的音节。

“你……”

其实,虽然还不十分自知,此时的张牧云已具备非凡的攻击力。而按照他往日的脾气,这时早就扑过去要揪住那咬自己一口之人问个究竟。只是一回头,他见到万道霞光中那个正瞑目念咒的小少女,神态竟是格外的光辉肃穆,宝相庄严,他便一愣,有些迟疑。

而在他一愣神的功夫,那边的小妹妹已完成了所有的仪式。连续不断的咒语声戛然而止,然后张牧云胳膊上还在滴血的伤口上那些血珠忽然漂浮而起,在清晨山崖上的旭日光辉中凭空凝成一个圆形的印记,其中花纹扭结奇特。待奇怪的誓印凝成,静浮在空中,那小女娃儿神色更加凝重。她对着空中那闪烁着鲜红光芒的血印一招手,鲜血连缀成的印记便忽地倏然向她飞来,毫无停滞地印上她的额头,如水入干沙转瞬不见。

血印印入额头,小幽萝沉重的神色忽然转为轻松。她颠颠地跑过来,双手抓住张牧云的胳膊,使劲摇着他的手欢欣鼓舞道:

“小哥哥!幽萝已立下血誓,以后一辈子都跟着你,一刻也不分开了!”

“血誓?!”

张牧云根本不知道幽萝在说什么。刚要仔细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在手臂上蔓延。而这时那小女娃儿还在一厢情愿地问:

“从此小幽萝和你在一起,你开心吗?”

“开心?……哇呀!”

实在无暇思考小妹妹的问题,张牧云痛得直咧嘴。尽管疼得呲牙咧嘴,但见着这小女娃满脸期待的开心神色,张牧云还是尽量语气平和地告诉她:

“小妹妹,实在扫你的兴;先不管我们这辈子一刻也不分开,你能先松开我的手吗?”

第7章 萝语松风,小院又接新虹

其实张牧云今年也不过十四岁,某种意义上和孩童也只隔层壁。不过他现在觉得自己与幽萝这样的小妹妹已大不相同。见这小小年纪的女孩儿兴奋成这样,张牧云镇定自若,从容地把她整个人从自己刚刚受伤的胳膊上撸下,然后慢条斯理地问道:

“幽萝,你刚说的‘血誓’是什么?”

“血誓呀,它是——”

幽闭已久的女娃儿对张牧云十分踊跃。听他相问,忙答道:

“血誓是一种法术啦。如果幽萝想一直跟着谁,就用一下这法术;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幽萝都不能离开他啦。”

“是嘛!你还会法术?”

听幽萝这么一说,张牧云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问道:

“小小年纪不简单啊——你跟谁学的法术啊?是不是认识仙人啊?”

“跟谁学法术?”

显然头一句话已经把迷糊的小丫头给难住,也没管后面那个问题幽萝便在那儿开始吮着手指,凝着细眉努力思索。呆呆地想了好一阵,她才迟疑着回答:

“我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幽萝被关在那本坏书里,跟书学的吧……”

“哦。”

听了幽萝这话,张牧云有点失望。很显然,根据他的想法幽萝口中这本能“关人”的书,应该只是本被施了邪法的医书;小女孩儿这稀奇古怪的法术,应该另有源流。

接触到这样古怪的事儿,张牧云一时也有些愣神。不过他很快就缓过劲儿来,立在这清晨山岗上略想了想,想到一些事情,便忽然笑了起来,跟眼前这位一直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妹妹说道:

“幽萝啊,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你叫——”

幽萝被问住了,呆呆地愣在原地。

“哈~”

张牧云到底少年心性,见小女娃如此,也不管其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促狭乐道:

“幽萝啊,你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就敢立这样的‘血誓’?再说了,你刚才说了吧,这血誓是让立誓之人不能离开别人,可没说别人不能离开她哦!”

“……&#*&^#!”

当少年这透彻的话儿说到一半时,已有泪水在幽萝眼眶中打转,不过少年没看见。等全部的意思说完,只听得“哇”的一声,幽萝已是哇哇放声大哭起来。

“啊!”

见幽萝被自己说哭,张牧云这时也慌了神,心说自己怎地如此无聊,竟闲得来逗小女孩儿玩。心中自责,口中赶忙急声道:

“别哭别哭!其实也不要紧的,我叫张牧云啦,现在知道了也不算晚哦!”

“哇……呜呜,”张牧云的补救话儿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幽萝哭声立马转小,渐渐便不哭了。“张牧云?”幽萝重复了一遍这名字的音节。

“嗯!弓长张的张,牧童的牧,云彩的云。”

“那、那……”幽萝犹有些抽噎地说,“张牧云哥哥你会扔下幽萝不管吗?”

“那哪能呢!”

少年赌咒发愿:

“我这就带你回去找你家父母!如果不这样,我就是只小狗!”

接下来张牧云赌咒发誓,或为猪,或为犬,绝不口软。

“嘻嘻……”

也许少年果然颇有孩子缘;被他这一通声情并茂的说辞,刚刚还在抽抽噎噎、余泣未尽的小幽萝,转眼便破涕为笑了。

“走吧。”

见幽萝不哭了,张牧云安下心来。

“我先带你去我家!”

“嗯!”

萍水相逢的小少女充满感激地脆嫩应答了一声,便被张牧云牵起了手儿,跟在他身旁,蹦蹦跳跳地往山下走去了。

只是,他们才走出几步,张牧云却猛然停脚。

“怎么了?”

正向前冲得起劲的幽萝一个趔趄,只好跟着停住。

“昨天寻到的医书不见了!”

直到这时张牧云才忽然想起此行的主要目的。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遍,又赶回昨晚开始时睡卧的地方,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仔细地寻找察看,却始终没有看见昨天自己下到深谷中找到的医书。

“莫非……这幽萝是书变的,所以消失了?”

遍寻不着,张牧云回忆起昨晚的情景,不免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正想象丰富地琢磨着,忽然听到幽萝叫道:

“大哥哥,你是在找这本书吗?”

张牧云闻声一抬头,恰好看见小幽萝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本书来。

“正是!”

看清她手中捧着的书,张牧云欣喜若狂,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说道:

“这书借给我用几天吧,我要用它救人!”

其实没等张牧云把话说完,这幽萝便干脆地说道:

“送给你了!”

说着她便双手把书往前一递,塞在张牧云手中。小女娃坦率说道:

“这坏书关了幽萝好久,正想跟哥哥下山后找个时间好好把它烧了。既然哥哥想要,就送给哥哥吧!”

“多谢多谢!”

张牧云感恩戴德,一边连声感谢,一边将这失而复得的《天人五召》之书赶紧揣进怀里。等再次启程临迈步前,张牧云还不忘许愿:

“放心吧,好妹妹,等我用完它,保证想出一百种法儿帮你出气!”

“嗯!”

此后,这新结识的两人便结着伴儿往慕阜山外走去。有了幽萝同行,在这幽静的山路上行走便显得不太寂寞。在山道中一路迤逦,张牧云问问幽萝的身世,她不大答得上来;幽萝看到的所有景物都觉得新奇,一路不停地发问,张牧云则款款回答,东拉西扯讲得典故无数。渐渐那幽萝心中便有了种感觉,只觉得这张牧云哥哥聪明绝顶,自己则是出奇地愚笨。渐渐那自卑渐生,然后小心掩饰,努力不让身边的人儿生出嫌弃的念头。

一路行走,不久又下起雨来。青翠的山林笼罩在一阵阵烟雨里,无论远山近壑都被迷蒙的白色雨雾缭绕填充,朦朦胧胧。此时很难再看到远山起伏的轮廓,而天空阴云密布,只有在遥远的东南上空露出一片亮白的天光,能看见还有几只飞鸟在风雨之上高翔。在山道上行走,雨丝常被山风斜吹到身上;虽然雨并不大,但下了许久还不停,这身上衣裳便尽被打湿了。渐渐这脚下的山道也泥泞起来,张牧云不知道刚解救的小女娃儿惯不惯走这山路,怕她脚下打滑,和她商量了一下,便将她背起,步履稳健地冒着风雨往山下赶路。

大约又行出四五里,这风雨声便渐渐小了。左右山坡沟壑密林中的山泉声变得大了起来。雨后的空山纯净清新,哗哗奔流的山泉水更增添山林的静寂。不久太阳出来,阳光普照,张牧云便将幽萝放下来一起行走。小心扶持时,他偶尔转脸望望,便看见对面苍翠的山林前一片徘徊不去的乳白雨幕上,被阳光一照,正挂着一道淡彩的霓虹。

带着幽萝,归心似箭的少年埋头赶路,很快就将这些美丽的风景抛在脑后;而幸得这小妹妹竟是足下甚健,一路欢快地跟跑,还在日落时分之前,他们俩便到家了。

第8章 奇书宝卷,疑通天人之境

快接近张家村时,张牧云脚步如飞,拉着幽萝的小手一路飞奔,几乎要把她拉得飞起来。等奔进了小院,还没见着院中人影,张牧云就大声叫着月婵的名字:

“月婵!月婵!”

“哎!”

此时月婵正在厨房中烧热水,闻声赶紧跑了出来。她一边拿手在围裙上擦着烟灰,一边急急迎了过去。因为心中想着事情,她也没注意到张牧云身后还正跑进来一位小妹妹。月婵只管迎着张牧云,热切地问道:

“那《禁魔天书》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奔得急,张牧云一时收不住脚,差点和迎面而来的少女撞个满怀!

努力收住脚,他道:

“月婵,原来那不叫什么禁摸天书,却只是《天人五召》。”

“是么,”刚才两人迎面,差点都被张牧云抱上,月婵脸儿通红,一边朝旁边闪避着身子,一边回答着话儿,“牧云,冰飖姐姐这些天没什么大碍,只是每天沉睡。偶尔醒来,便迷迷糊糊,时时说起医书名字。既然拿到医书就好了。”

月婵说到此处忽然想到什么,便赶紧说道:

“这两天你也辛苦了吧?我正烧热水,还没滚,正好先给你打点洗脸泡脚。”

“不用了。”

张牧云拦住少女。

“我先去看看冰飖。”

他记挂着冰飖病情,抬腿便往冰飖睡卧的堂屋迈。

“哥哥~”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怯怯的声音。

“你们……能收留幽萝吗……”

说话的正是幽萝。眼见那和他立下血誓的大哥哥,一到了家就把她完全忘到脑后,而那个刚从屋里出来的特别好看的小姐姐也一直没拿正眼瞧她,小幽萝便是一阵慌张。

“哈!”

听得幽萝这么说,张牧云一拍脑袋,自责道:

“瞧我这记性!一回家,便忙乱了爪。来来来,月婵,来跟我刚救下的小妹妹认识一下!”

当即张牧云便把心中发虚的小女娃拖到身前,并将自己臆想中的幽萝来历跟月婵声情并茂地介绍了一番。

“呀……”

显然少年口中的悲剧身世深深地打动了月婵。

“这苦命的娃!”

丰姿丽色的少女转眼眼圈泛红,几乎就要流出泪来。

“这月婵姐姐是个好人!”

见月婵满面同情神色,那小幽萝立刻原谅了她刚才的无视,顿时觉得她是个好人。这时还挺得那月婵说道:

“牧云,等把冰飖姐姐病治好,我们一起帮幽萝找爹娘,好么?”

“嗯!这是自然!”

张牧云斩钉截铁应了一声,便急步往堂屋走去。他转眼来到冰飖的病榻前,要将这两天辛苦得来的成果给她看。这时候,已是日落西山;满天只有些云霞还反射着落日的一缕余辉,给人间带来些黄澄澄的光亮。当张牧云走进堂屋,那个刚才和他说话的乖巧少女,已经去厨房里打燃火折,点了一盏豆油灯来。当她把油灯放在堂屋中的一张小木几上,这昏暗的堂屋里顿时被灯光照亮。借着灯光,张牧云终于看清了那个还躺在被窝里的生病姑娘。

“你回来了?”

显然冰飖刚刚醒来。见张牧云进来,她正强自挣扎着从裹紧的被子中支起上身。显然,因为身染怪症,冰飖这坐起来的努力很快便告失败,只挣扎了一下,又躺回到枕头上。

“你别动!”

见此情形,张牧云忙叫冰飖别起来。看着榻上冰飖病中那娇弱无力的模样,张牧云心中正是充满了爱怜。待冰飖躺回卧好,张牧云又拿手帮她掖紧了被角。

“咳……医书……寻得怎么样?”

被油灯一照,冰飖此刻苍白的面颊上染上一抹异样的嫣红。她充满渴望地问道:

“牧云哥哥你拿到那书了么?”

“拿到了!”

张牧云欣然回答:

“不仅拿到书了,还救了一个被妖术囚禁在书中的小女孩呢!”

这次张牧云记得很快将幽萝介绍给冰飖。

“是嘛……”

在病榻上,听着张牧云尽量简洁的介绍,冰飖侧过脸,看着那个羞怯地躲在少年阴影中的小女娃,眸子中闪过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异色。

“嗯。对了,”张牧云没倒注意到冰飖这眼神的变化。他只管说道:“怎么这医书上没写‘禁摸天书’的字儿啊?倒是写了《天人五召》。”

张牧云从怀中掏出那本书来,把书名翻出,借着灯光给冰飖看。

“嗯……就是它了。”

见张牧云拿出这本书,冰飖心中高兴,只觉得这少年倒是伶俐,自己这装病取书授艺的苦心没白费。心中暗喜,不过她表面并没流露出什么来,只是寻常高兴地跟张牧云说道:

“是它了!叫它禁魔天书,只是因为一个典故。不过现在嘛——”

她看了小幽萝一眼,说道:

“典故已过时了。它本名确只叫《天人五召》。”

“那——”张牧云也不关心这些曲折,问冰飖道,“拿到这本书,现在该怎么做?现在才想起来,这一路着忙赶回,我还没怎么仔细看这本书呢!”

口中说着话,张牧云便侧过身,借着油灯光亮开始翻起那本书来。

“咦?!”

这一翻不要紧,翻得数下,张牧云已是大吃一惊!

“怎么只有这书名字儿?其他页都是空白?!”

看到随手翻的几页都是空白,张牧云顿时着了急。他手中的速度加快,急急地翻看起更多的书页来。只是,到最后他从头到尾只看到那《天人五召》的书封有字,其他竟是一片空白!

见拿了卷白纸,张牧云大急。略定了定心神,想到些什么,他便赶忙转身把书递给月婵,道:

“月婵你来看看——许是我这两天奔波,眼花了!”

这边正急得手忙脚乱时,却忽然听到榻上冰飖轻笑一声:

“嘻……不要紧的!”

见张牧云此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冰飖不禁抿嘴一笑,忽然便有了些精神,于是将一只葱白般皎洁的玉臂伸出被窝,对张牧云柔声说道:

“你把书拿给我吧。”

“好!”

刚想把书递给月婵的少年,闻言之后赶紧奉若神明般把书放到冰飖手中。一边递书,一边还唠叨道:

“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我眼花!”

“嘻,不是啦~”

听着张牧云认真的口气,冰飖只觉得可乐。不过娇嗔一句,觉得他可笑之余,心里却也升起些暖暖的感觉。于是冰飖便不逗牧云,也肃穆了神色,说道:

“牧云哥哥,你想呀,能治我这十几年前就预言下的怪病,这医书自也并非一般,不是这么轻易见得。不过不要紧,幸好我跟你们说过,我曾得了些高人传授,知道怎么读这救命的无字天书。”

此刻冰飖神色已变得十分严肃。刚才跟张牧云说话时,她一直侧着身子;等说完,她便转过身,仰面平躺,将手中那天人五召之书放在自己胸口前的被子上。让张牧云和月婵有些奇怪的是,虽然冰飖刚刚口中说要“读”这本书,当把书本平摊在被上时她却忽然闭上了眼睛。然后便见她似乎默数着页数,翻到了一页,便拿手在上面一抹;然后又默数着翻过几页,又是一抹。如此反复再三,前后总共抚得五次,她便睁开了眼。

“牧云,你再看这中间发光的五页。”

青灯如豆,农舍暗室中冰飖将那本已起了奇异变化的书册看似吃力地举起递给张牧云。等张牧云将这“医书”再拿到手中,便发现这书中每间隔几页,便有一张泛着辉光的书页。数了数,确是五页;又仔细看了看,那五张书页发光的颜色还各不相同。此后,当张牧云小心翼翼地戒备着翻开那五页之时,心中便充满了惊奇。

“这是……”

原先空白一片,此时已有了字迹;而虽然这五页上显出的字儿与书名《天人五召》字体相同,尽皆古篆,但张牧云抄经无数,识字良多,半认半猜再使上些天生的聪明劲儿,很快就将它们辨认出来。原来,出乎他意料,这几乎均匀间隔的五页中,那第一片泛着清波之光的页面写着的大字是:

“溟海水神之章”

接下来泛着火焰霞光的书页写的是:

“洞阳火神之章”

玄黑之色还窜着丝丝电光的书页写的是:

“天吼雷神之章”

泛着粉白云翳之色书页写的是:

“云界风神之章”

而最后一片泛着幽蓝之色点缀银色星光的书页写的是:

“虚空星神之章”

“这是……”

览罢书卷,张牧云心中充满惊疑。

第9章 境中泯念,方知流水真机

“怎么这医书章名,尽是些神鬼五行?”

看了这号称天书的医书中章节名,张牧云满腹狐疑。

“牧云,这自然是医书了。”

平躺的少女气柔息定,听少年疑问,微微侧了侧脸,对着他这边吐气若兰。她悠悠地说道:

“医术,到底还是术之一道。若牧云你对医道知晓一二,便知医术根本还在于阴阳相济、妙用五行。说开去,大至宇宙,小至蝼蚁,尽纳于医术之中。所以这医书中章名略涉水火风雷,又有什么奇怪?”

“是么?”

听了冰飖之言,张牧云挠了挠头,一时也没想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刚才冰飖的这番谈吐将他折服,他便俯下身,对冰飖凝视半晌,认真说道:

“冰飖妹子,你这见识不凡,恐怕当初的来历,并不一般吧。”

“嗯……也许吧。”

冰雪聪明的洞庭灵女知道自己这不凡手段总有一天会在这少年面前暴露无遗,此刻便也不怎么辩白,顺着话儿说道:

“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呢……”

“你的身世肯定不凡!”

张牧云说了一句,便结束了这个话题,只顾急着问道:

“这医术自是古怪,究竟怎么用它来治你病呢?”

“这个也简单~”

虽然病榻上的少女脸色依旧苍白,但此刻竟微微笑了笑,显是精神好了许多。望着急切的少年,她气息悠长地说道:

“简单啦,只要牧云你学了这医书上的本事,便能治好我这病!”

“是么?”

听说自己还要学医,张牧云便感到有些头疼。把目光从少女身上收回,张牧云捧着这本无字医书,发愁道:

“妹子,只要能治好你的病,我便学医了,说不定以后学着老先生悬壶济世,还能赚俩钱。不过这医书上几乎看不到什么字,我该怎么学?”

“呵……”

见张牧云发愁,冰飖竟忍不住一声轻笑。忽觉有些失态,她赶紧收拾神情,作出一番病怏怏的神态,强打着精神说道:

“牧云哥哥,你不记得这医书还有个别名叫‘禁魔天书’么?”

“是啊。”

“既是天书,怎叫世人轻易读得?所以天书大多无字的。不过不碍事,小妹自幼生长渔家,贫家多娇儿,冰飖向被父母娇生惯养,并不怎么干活。小妹幼年便终日在君山岛游荡耍玩,而这君山又是云梦洞庭、江湖胜地,常有高人往来。这些高人常碰见我,一来二去见我伶俐,也授我不少左道旁门。这其中,便有无字天书阅读之法,今日正巧用来救命。”

“是嘛!”

一听此言,张牧云顿时来了劲儿,忙道:

“那赶紧教我读书之法!”

“嗯。你先扶我坐起来吧。”

“好!”

张牧云答应一声,并不动手。旁边月婵已经会意,迅速上前,轻手轻脚地将冰飖小心地从被中扶起。

若说刚才这一番商议,张牧云早把礼教大防抛到脑后。当月婵现在将冰飖扶起之时,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心中只想着自己就要学会这天书阅读之术。不过,当冰飖终于从棉被中坐起靠在身后挡板上时,张牧云偶尔回过神来,留心一看,却忽然脱口“哎呀”一声,赶紧转过脸去。不仅转脸,他口中还道:

“还是月婵来学,还是月婵来学,我先去院中等候!”

原来灯光下牧云看得分明,那冰飖的娇躯从被中脱颖而出,虽然穿着水红的抹胸,但在身子往上挪靠之时,不免春光泄露。雪嫩软白的曲线和柔面,在眼前时隐时现。虽然平素大大咧咧,不过到底还是朴实知礼的乡村少年,这一阵春光乱颤,只把他看得心神震颤,如遭电殛!

“呜……”

这时冰飖也醒悟过来,顿时霞飞满面,半惊半羞。依着她本性,当时便要发些古怪脾气。不过转念又一想,她记起自己还身负重托,只好暂把这羞臊火儿压下。背靠着床板,见那少年正要往院里躲,冰飖赶紧叫道:

“牧云哥哥不行,这医书只有男丁学了才能救我!”

说完,看着少年已经止步,还犹犹豫豫不肯回头,冰飖便红着脸儿,把身上被子使劲拉到自己脖颈处,低低说道:

“我已遮严实,你转过脸来也无妨。”

说罢之时,她还在心中补了一句:

“哼,现在就是想看都看不到!”

正胡思乱想功夫,那张牧云已转过脸来。

“救人要紧。”

他此刻神色已复平常,望着只露头脸的少女,大义凛然地说道:

“快教我读书法门!”

“嗯。”

冰飖吩咐道:

“你且搬凳坐在旁边,把医书放在这床沿上。”

“好!”

张牧云依言拉过一张木凳,就坐在冰飖床头旁边,然后把医书放在冰飖坐起的身侧。

“月婵,还有……幽萝——”

“嗯?”

“你们且先到院里。这医书只能用纯阳之气去读,你们在一旁恐有妨碍。”

“好!”

大事当前,月婵言听计从,赶紧拉着幽萝走到院里。转眼间屋中只剩两人。

灯影摇红,望了坐在旁边一脸虔诚的少年,冰飖也不敢怠慢,微微侧了身子,玉臂从被底探出,将床上天书摊开,翻到“溟海水神之章”。

与这天书多接触了几回,此时冰飖忽然发现,自己心中那失落记忆中竟蓦然翻腾起不少这禁魔天书的旧事。心有所感,冰飖又微微抬眼看了看牧云,见他正聚精会神盯着书本。联系着心中所知,冰飖便想道:

“前后已有千万年吧,那几股空前绝后的势力几番争夺、利用此书,没想到最后,书中封印这旷古绝今之术,竟在这破落茅屋里落到这乡村少年手中。”

感慨了一回,冰飖便摒除杂念,将那纤纤玉手压在那张选定的书页上,然后对少年柔声说道:

“你将手掌压在我的手上。”

“这……”

虽知是授术,张牧云还有些踌躇。

“合适吗?”

“快点!反正她们都出去了!”

见他这时竟还有些犹豫,冰飖便有些生气地说道:

“此夜之事,即旷古以来惊天动地之大事。你却还瞻前顾后,只顾这些小节!”

“呃……好吧!”

被冰飖这般责怪,张牧云直在心中叫屈:

“学个读书法咒,算是大事,不过也不至于说得这般重大吧?”

心里嘀咕,此时也不便和女孩儿斗口,张牧云便只好乖乖地把手掌压在了冰飖柔荑之上。

“呀!”

这一触摸,才发觉少女手儿清凉。虽然只是轻轻合在她的手背上,却能感觉到这少女葱葱玉笋柔若无骨。“若握在手掌,应该如夏日采菱时,偶尔发现、握在手中的荷苞吧?”“没想到冰飖妹子平时活泼跳脱,手儿却如此柔软;看来那手相一说,大抵不能信吧……”

张牧云心中联想,一会儿便觉得手掌下那清凉的手儿暖和了起来,然后便听冰飖说道:

“不要瞎想!闭上眼睛,集中精神。”

“噢!”

张牧云赶紧把眼睛闭上,眼前的景物消失,心中再无杂念。就在思绪排空的那一刹那,蓦然间他仿佛堕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世界,柔若无形,却又深不可测,无论神魂身心,都被水光包围。前后左右,上下四方,充满了水之灵质。它们浩大之极,却又无微不至,不仅将他身心包裹,还侵入他的毛孔,铺张蔓延,一直要抵达他的灵魂!而张牧云自幼生长洞庭之畔、汨罗之湾,向来和水打过无数交道,自以为水性谙熟;也只有在今夜此时,遇到如此不凡时刻,才让他霍然明悟:

原来他熟识的水,其实如此不同!

水之本源洋溢着灵性,在充盈自己身周的世界中飞舞张扬。春霖白露,恶水黄泉,柔弱之至,刚强之极,无坚不摧,无孔不入,无数个水的精灵在神魂颠倒中飞舞,告诉他水的本源。此刻或是须臾,或是万年,总之在那最后之时,张牧云似被醍醐灌顶,忽然睁开双眼。

“冰飖——”

再度睁开的眸子中流溢着清澄无比的光辉。张牧云握住少女仍放在书册上的手,真诚说道:

“谢谢你!”

第10章 溟海水舞,云堂见彻性灵

“学会了么?”

冰飖微笑相问。

“会了。”

张牧云含笑而答。

看着榻上的少女,相比刚才已是神采迥然的张牧云,忽然觉得这个不久前才投奔自己的少女,来历深不可测,对自己而言半师半友。

“冰飖应不是歹人。自己也没什么值得诓骗的。”

机敏的少年心中正这般想时,月婵也和幽萝进来。见屋里的两人含笑相望,刚进屋的俏丽少女微微一怔,然后轻轻嗔了一句:

“何事需得半个时辰?小孩儿淋得夜露冷矣……”

微嗔之语尚未言罢,却听身畔幽萝快然言道:

“我不怕冷!”

听这二人话语,张牧云有些歉然;又一想月婵刚才言语,张牧云忽然惊道:

“已过了半个时辰?”回头一望,只见得院中月色如水,墙角草丛中秋虫鸣唱,显是夜色深矣。

“只觉得刚才只是一瞬。”

张牧云一想,便跟月婵说道:

“月婵妹子,你先带幽萝在你房中睡去。”

“嗯……”

听张牧云叫她早睡,月婵颇有些不愿。不过既然他说了,她便也只好咬着嘴唇去厨房中打了些热水,侍弄着幽萝一起洗了脚,便带着她一起在东边卧房中睡下。

“冰飖——”

待月婵她们安睡,张牧云便对冰飖说道:

“拜你所赐,方才整个心思仿入奇境,竟是很有心得。”

“喔?”

冰飖笑道:

“有什么心得?”

“以前我也听一些和尚道士说过五行。”

虽然夜深,又是连日奔波,但此时张牧云神采奕奕,丝毫没有疲态。他道:

“这些出家高人,都说这水性处下而润上。你知道,因为我常向水里讨生活,便对他们这五行水属的说法颇为留意。水性处下,好理解,水往低处流;水性润上,也好琢磨,无论树苗还是禾苗要长成庄稼长成大树,都要靠活水浇灌。直到今日以前,我都觉得这五行水性轻易便能理解。”

张牧云像此时这样一本正经侃侃而谈的时候并不多。因此当他从容说时,冰飖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言。说了一番,张牧云略停了停,转脸望望小院中那如水流淌的淡月光辉,出神了一会,然后又回过头来对冰飖说道: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这五行易解而难懂。只有刚才‘读’了那溟海水神之章后,此时我才能说我有些懂了。嗯,冰飖,既然习得些医术,我这就给你赶紧治病!”

“啊?”

忽听他这话,冰飖忽然却有些惊讶。原来一直到刚才,所有的局势都在冰飖的预计之中。本来之后所有的过程也应该都在她筹划以内。她认为,接下来这乡下少年就该问她如何治病;然后自己便会根据凡人习悟新知的一般法门,引导张牧云在自己身上施展些粗浅的五行之水小法术。之后由小及大,循序渐进,再过这么一年半载,如果他天资聪明些,就能靠着这天书还有自己的引导,将这本《天人五召》神书中旷世绝俗的水神之术尽皆学会。虽然,一年半载的时间并不算短,不过在此之前她已在心中想过,纵然自己很想尽快完成使命,让这少年早些学得绝技去天界取得天帝祭器;但欲速则不达,万事都有它的规律;在祖灵爷爷眼中这少年再是不凡,但这些天的相处她清楚地知道,他毕竟还是个凡人。因此,对于这本自己费尽心机从白鹤圣境中抢来的天书神器,哪怕自己再心急,也要有最起码的耐心来引导他熟习。

因此,当满心里都觉得所有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的少女,见得才头回“读了”天书少年一会儿竟要自信满满地主动替自己治病,便不由她不满腹惊奇。

“你……行吗?”

“行的!”

这时张牧云又恢复了平时跳脱飞扬、胆大妄为的本性。他命令一声:

“你且躺好,闭上眼睛!”

“嗯……”

听得张牧云口气铿锵,此时装作病人的少女只好乖乖听话,不情愿地闭上眼睛。

“哈!”

张牧云张狂一笑,舞着手说道:

“今日就让我来实现当初妹子你襁褓中的预言,用禁魔天书上的医术来给你治疗!”

看着平日颇为张扬的少女此刻乖乖闭眼,只留得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张牧云心中便十分受用。

“好!冰飖就待我来施展瀚海水神之润上神功!”

“……哼!”

虽然闭眼,但冰飖展开神识,仿佛能看见张牧云说这话时脸上洋洋自得的神色。冰飖的个性和转了性的月婵大不相同,对张牧云颇为争强好胜;此时见他如此作派,心中不免有些不快,便起了些争竞之心。她想道:

“好!那就让本灵女稳定神识,看看你有多大本事!我倒要看看你能施展出什么溟海水法来,别一个都施展不出喔……”

正想着,这紧闭双眸的少女便忽觉得身外有些异样。才一转念,便觉得刹那之间好像一片无比清醇的湖波漫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本来要保持最清醒状态的意识很快便模糊,整个神魂灵识都被沉浸到澄澈清泠之中,整个身心都沉沦到一潭无比舒适的水底,化作了黑甜之乡中酣然摆尾的游鱼。

“喳,唏呖呖——”“噘,掬掬掬,噘——”“啾,啾啾——”

“咦?”“怎么深夜会有鸟叫?”

当躺卧堂屋中的少女再次清醒时耳畔已是一片鸟鸣。过了一小会儿,等她终于睁开惺忪的眼睛,正见到有数缕明亮的阳光从堂外照进,在水印斑驳的西墙壁上映出几块明晃晃的光镜。

“冰飖姐姐醒了!”

就在这响成一片的晨雀喧闹声中,一个如同三春雏莺般脆嫩的声音从那片啁啾声潮中破水而出,在耳边欢然地响起。只听得咫尺之遥有人拍手欢叫:

“哥哥真厉害!她的病真地好了许多!”

第11章 青萍之末,若见无尽风波

“这这!”

一觉醒来竟是第二天早上,冰飖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时张牧云听得幽萝嚷闹也忙过来察看冰飖病情。待朝冰飖脸上一瞧,他便满心欢喜地道:

“果然这医书灵验!小爷才施展得一回,妹子面上气色已经好多了!”

张牧云满心庆幸,只觉得这几天辛苦没有白费。

不过,相比他的开怀,那冰飖内心却真个吃惊。半坐着起来,她靠在身后床板上,凝目注视着这喜笑颜开的少年,然后认真地问道:

“牧云,这‘医书’、真地这么好学么?”

“是啊!”

张牧云洋洋自得,在女孩儿面前夸道:

“不瞒妹子说,要让我一板一眼去读字学医,还真没这耐性!幸好昨晚这神神鬼鬼的发梦法儿,最是配我。你不知道,上回我同月婵去慕阜山中抄经,在那宝林寺里吃了好一回惊吓。那其中,和昨晚差不多,我不过拿起个竹简经书看看,却也出了好一会儿神,那期间千奇百怪,如同发梦。结果,后来我每天都觉得神清气爽,真是赛过求那些大和尚老道士教甚吐纳安神益寿延年之法!”

“是么?!那本竹简经书叫什么名字?”

冰飖毕竟神仙中人,见识不凡,一听张牧云这么说,略去少年所有吹嘘部分,忙追问那竹简叫什么名字。

“这个……”

听冰飖这么一问,张牧云却有些犯难。

“呀~”

“哥哥你连《天人五召》这么难的字体都认得,却不知道那经卷名字么?”

为了引牧云说出实情,心气儿很高的少女声音中不自觉添了些柔媚之音。

“这……”

平时伶牙俐齿的张牧云,这时真个是“足将进而趔趄,口将言而嗫嚅”!

“牧云哥哥,那经卷一定是宝贝了!”

看起来昨晚疗效甚佳,冰飖现在格外精神。她跟张牧云急切说道:

“那经书一定是宝贝!是这样,小妹经过哥哥昨夜的治疗,现在已经好多了。要不哥哥你告诉我那经册摆放之处,我这便亲自去找来一瞧!”

“吭吭……”

一听冰飖这话,张牧云更加吭哧无语。踌躇半晌,才有些脸红地跟冰飖说道:

“罢了罢了,现在那经书,在一尴尬之处了。我很难给你看……”

“哎呀!”

见张牧云忽变得这般磨蹭,冰飖顿时大急;要不是她现在身上只着小衣,当即就得跳下床来。虽然不得起床,她却在床上神气凛然地说道:

“哥哥,不是小妹大言,我幼时真个得过许多高人教诲。无论什么险要艰难之处冰飖要去取本小小的书册,如同探囊取物!”

说这话时,冰飖心中想着那晚在明月峰白鹤圣境中从千妖群中、万剑阵里将天书轻松夺出,一张俏面娇靥上自然便带出好些傲然神采。

“这这……”

张牧云被冰飖迫得急了,一时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幸好,在这时闻声赶来的月婵给他接上话茬:

“冰飖姐姐,你要看那卷竹简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呃!”

张牧云一听不好,赶紧回头威严说道:

“月婵,厨房粥碗都盛好没有?”

张牧云只想让月婵此时别来捣乱。谁知,这时候月婵心里却另有打算。几月来在张家小院中雌伏的少女,此时却并不想放过这打趣冰飖的机会。

“哼!有什么病呀,无非想跟牧云哥哥亲近呗!”

身为法力通天的帝苑皇女,又处在情窦初开的豆蔻之龄,月婵可比懵懂的少年敏感百倍;这几天和冰飖的朝夕相处,早让她看出此女极似装病。而纵使是金枝玉叶,女孩儿拈酸吃醋的天性也难以免俗;纵然遭逢落水之难后性情大变,那也只对牧云一人。何况从小根深蒂固盛气凌人的皇家作派哪容易这般转变?现在被这豆蔻少女微妙的感情一催,那可爱的醋意不免要勃发出来。

“飖姐姐,你真要看那竹简么?”

“是呀!”

冰飖不知内情,急切之情溢于言表。见她急切,月婵便有些揶揄地说道:

“那……那卷竹册经卷正缠在牧云哥哥腰里呢,你也要看么?”

“啊?”

听得此言,冰飖毫不羞赧,却是一惊,脱口道:

“竹简如何缠在腰间?”

“咳咳!”“妹子,是这样。”

被月婵这么一搅,张牧云忽然觉得倒也没什么;见她实在好奇,便正色说道:

“冰飖,这经卷看起来也是个宝物。那晚我发了一场怪梦,之后这竹简就变成一条腰带缠在我的腰间,再也解不脱了。”

说起这古怪腰带,和当初的惶恐相比,现在张牧云已经轻松了许多。已经死缠不放、不得解脱,他便满不在乎,大大咧咧说道:

“也好呀,这辈子省得买腰带了!”

“是嘛……”

张牧云不觉得是什么大事,那长相明媚的少女神色却忽然凝重起来。

“难道你说的这竹简腰带是……”

“嗯?”

见此情形,张牧云倒有些诧异:

“难道你知道它?”

“嗯!”

有些出乎在场之人的意料,冰飖竟是一口肯定。

“听你说起的情形,既然牧云你已得到它认主,那就应该听说过它的名字——是不是轮回之书?”

“哎呀!”

这回轮到张牧云大惊失色!看着眼前仿佛无所不知的冰飖,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

“是、是!那、那回竹经化带,我隐约听见有人说,‘鸿蒙开天,苍穹驭日,轮回之书,万灵莫御’……这这,这变腰带的竹简果然就是轮回之书了!”

“唉……”

张牧云激动之时,冰飖却忽然变得十分平静。

“这就怪不得了。”

听得少年话语,冰飖心中想道:

“《轮回之书》与这《天人五召》,向来并称天地奇书,二书不知何人造就,其中蕴含宇宙轮回、天地混一之至理。对这两本书,从来只有人奢望得到其中一本;此后照之修习便能纵横宇内、逍遥天地。没想到,这两本书今天却都落在这张牧云一人的手里!既是这样,他这么快便领悟水神真义,也不怎么奇怪了。”

此时,她的双眸仍望着张牧云,但目光似乎早已穿透了他,落在了无穷远处的虚空里。

“唉……此事奇绝,几乎绝无可能。而‘事有反常即为妖’,此事绝非吉兆。”

冰飖忧心忡忡:

“莫非这天地间,就快有难以想象的大灾劫?连我和祖灵爷爷都无丝毫预感……”

忽然之间,装病的少女好像真地病了;软软地靠在床板上,恹恹地毫无生气。而此时堂外却阳光正好,万里山河灿烂晴明,正与屋中少女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闲言少叙。此后这上午,冰飖再也没了装病的兴致,只是缠着张牧云谈那术法义理之事。此时不用月婵看不过,张牧云自己便好生不耐。这张家小厮,一门心思只想着养家糊口,哪有闲精神跟女孩儿清谈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于是跟冰飖随便奉承附和一回,张牧云一眼瞅见那个昨日刚捡来的小女娃正毫不见外地边啃着只玉米棒边从一旁姗姗而过,便赶忙望着她跟冰飖说道:

“哎呀,说得高兴,倒差点忘了这事。”

“嗯?什么呀?”

冰飖不明所以。只见张牧云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

“妹子这些义理果然精妙,我们改日再长谈;今天我还有件重要事体——前日从山中解救出来的幽萝小女娃,我还要带她去报官寻找爹娘呢!”

“噢……”

听张牧云这么一说,冰飖便转过脸去望着那个正一脸憨笑施施然跑过的小少女,再想了想张牧云刚才的话儿,她竟忽然“噗哧”笑出声来。

“牧云——”

冰飖似乎遇到什么可笑之事,努力忍着乐,一双秋水明眸只管盯着那小幽萝,口中则带着笑音儿跟张牧云说道:

“你是说要给她报官找爹娘?”

第12章 白昼幽语,漫谈无稽之事

仙机睿绝,张牧云独得二书,冰飖心中隐忧立现。不过可惜此时她仍懵懂,相比月婵而言更不知自身所遭神幻奇诡之事。虽然进来渐忆前尘,大多与己无关,忧虑也只是一闪而逝;待张牧云说起另一件事,便立即转移了注意力。

“牧云,你说要给这小女娃儿报官找爹娘?”

“是啊。怎么了?”

见冰飖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张牧云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牧云哥哥,先不跟你说这事儿有什么奇怪。”

冰飖道:

“且先问哥哥,你觉得冰飖见多识广么?”

“这……是吧。”

男儿天生的自尊让张牧云微一迟疑,不过想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他很快便爽快地承认。

“那好。牧云,你相信我,幽萝小妹绝不似你说的那样,是被什么辰州的咒术师用邪咒封入书中意图拐卖的少女!”

“哦?那她……”

张牧云一时转不过弯来。就在他和冰飖对答之时,因为听出谈论的正是自己,刚刚路过的幽萝也停了下来,怔怔听着牧云和冰飖的对话,一时也忘了继续啃那玉米棒。月婵此时也没什么事情可作,听得二人对谈,便也走近来听听。

“牧云,月婵,还有幽萝小妹。”

对着身前几人说话,冰飖好听的声音在院中缭绕,听来颇有些空灵。

“你们想一下,《天人五召》所记如此神异,怎会舍得被人随便拿来当咒封儿童的器具?”

“这……”

听冰飖此言,张牧云有些踌躇。想了一下他问道:

“如果不是这样,幽萝又怎会被封在书中?她说只觉得是看这书时被书吃掉,这样荒唐事儿,只可能是中了邪术后的幻觉!”

“不是的,”听了牧云的反驳冰飖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知道一个故事,虽然记不清是从谁那儿听说来的,而且也只记得一鳞半爪,但这个故事和幽萝妹妹所述颇有相似。”

冰飖此时正凭自己对这本《天人五召》禁魔天书的了解,约摸推断幽萝来历绝不一般。只听她道:

“这故事里,说的是我们这个天下是生者的世界。而太极分两仪,有阳即有阴,我们这生之世界的反面便是冥者的世界。我不晓得这冥者的世界是不是常说的阴曹地府,总之那里充斥着无边的冥山血海和无数的幽冥子民。”

叙述之时,虽然院中阳光灿烂,清风习习,张牧云等人听了冰飖话语却不知不觉就有些寒意。只听她继续说道:

“本来冥界无论势力如何广大,很久以来与外界也是并无干涉。只是,这冥界之中幽军魔将十分强大,特别是无论平时如何好勇斗狠、互相征伐,都绝对臣服于他们的首领冥界之主座下。因此,这隔山绝海的幽都冥界,因为上下一心,竟在无形中阻住冥冥里一股不可想象的势力前进的脚步。于是这些未知势力便试图征服冥界。谁知,百般办法用尽,冥界的魔军在法力无边的冥界之主带领抵抗下,最终还是没让它们如愿。到最后,我听说那股势力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本书,送给冥界之主作为求和的礼物;而冥界之主因为各种原因恰好特别需要这本书,情势所迫下便放松了戒心,将书收下。谁知道,冥界对头包藏了祸心,在这书中种下特别难解的灵咒,让它能在某个时候吞噬冥界中的强大人物。牧云——”

正当张牧云几人听得有些入神时,却听冰飖话锋一转,问道:

“你们觉得这故事中有些地方是不是耳熟?”

“……不觉得呀!”

幽萝抢先回答,使劲地摇了摇头。

“不对,是有些耳熟。”

张牧云很快反应过来。他扭脸朝下跟幽萝说道:

“幽萝妹妹,冰飖姐姐说的吞噬的意思,就是吃下,和你啃这玉米差不多。这么说来,这书能吃人,倒和你说过的遭遇差不多。只是——”

虽然方才冰飖所述故事十分奇诡,张牧云现在却是一脸坦然。他看了看头顶的蓝天白日,又听了听远处正巧传来的“哞哞”牛鸣,便摇了摇头笑着对冰飖说道:

“你所说太过离奇,可能病还没好透,不如先躺回去歇着吧!”

说罢不等冰飖回答,他便转过头对幽萝说道:

“我们不胡思乱想。走,现在哥哥就带你去找我们村的里正伯伯,请他查一查近些年官府颁下的走失人口名册,肯定有你的名字!”

“嗯!”

于是小幽萝便颠颠地跟在张牧云后面,这一大一小二人一起往村里的张里正家走去。而这年月里世道并不太好,官府对百姓户籍控制得颇为严格,像走失幼童之类的大事情,纵然过去许多年,往往都还在州府境内的各村里正处有案可查。所以一般而言,张牧云这念头想得并不差。

第13章 往迹休寻,愁泪稚语皆情

以前张牧云常在罗州城厮混,那些衙门的差役们偶尔会找他跑个腿送个信;这样于他而言可以混俩钱儿花,那些衙役叔伯们可以偷偷懒,正是两便。这样的耳濡目染下,别看张牧云年纪不大,却对官面上的大小事儿多少都懂一些。就拿眼前幽萝这事儿来说,他知道像这样遗失子女轰动四邻的事儿,官府必有记录;而为了哪天能尽快找回,这些失子失女事由也都在四乡八里的里正处各有备案。

正因深知这点,并未受冰飖那荒唐叙述影响的张牧云带着幽萝一路往张里正家赶时正是自信满满。不长的村道上,他不时跟幽萝说,别看她现在孤苦伶仃,只要过会儿一到那张里正张伯伯家,马上就能知道她家住在哪儿,爹娘姓甚名啥。

只是……

也许那常言说得好,“先忧事者后乐,先傲事者厚忧”。也许本不至于如此忧伤,只因为先前笃信,便在看清不幸的真相后变得格外的沮丧。当这小兄妹俩从张里正家查证出来时,正是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暖暖的秋阳照在张里正家门前,地上几片枯叶在阳光下反着光,被一股小风轻轻地托起,在泥土上快乐地打着旋。和这些明亮轻快的秋日村景截然相反,当幽萝和张牧云从里正家大门出来时,一个泫然欲泣,一个嗒然若丧。

始终未查到她的蛛丝马迹,便一起垂头丧气地回返。虽然这一大一小二人各个心情不好,相比而言反倒是那小妹妹想得更多、更婉转。别看尚在幼年,这幽萝极为聪颖。在这慢慢往回走的路上,因为深信了大哥哥来时跟她灌输的那些准则,又加上后来那个慈祥可亲的里正伯伯赞同的话,小幽萝的心中便十分敞亮:恐怕她的身世跟好心的大哥哥想的不一样。

“找不到爹娘了!”“无家可归了!”

这两个可怕的念头就像两个晴天霹雳,在外表平静的幽萝心中震得轰轰响!

“怎么办???”

面对如此艰难困局,小幽萝真个临危不乱。她虽然很想哭,但忍着泪,始终控制着泪花儿只在眼眶沿儿里打转;虽然很想扑到身旁这大哥哥的怀里痛哭,但始终坚定了自己的步伐,只让它略略显得有点蹒跚。秋日的村道上,她表现出和年纪不相称的坚韧和镇静。

不仅如此,聪明、坚韧和镇静,这些与生俱来的能力不仅让幽萝没乱手脚,还帮她迅速找到问题的关键。和“从容”的外表不同,其实这会儿她这小脑袋里种种的思绪已绞成一团乱麻;但小幽萝还是很快理出此时最重要的那根头绪:

值此危急之时,当务之急便是说服身旁这大哥哥不要将自己抛弃!否则,她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小小女孩,今夜又将流落到哪里去。

心中有了这念头,大约又走过两三户人家,小幽萝忽然看到从村里街道上向这边跑来一只小猫儿。此时纵然泪眼朦胧,但目光却依旧锐利;其实那小猫咪离自己还有两三步远呢,自己就看出这浑身脏兮兮的黄毛白纹小猫儿,是只无主的流浪猫。

这样时刻,正是同病相怜。很快那小猫就过来绕着她的裤脚嗅了几圈,似乎挺亲昵。只是,恐怕此后它很快看穿这外表可爱的小妹妹其实处境和它差不多,便当机立断,毅然决然而去,耷拉着尾巴蹿向旁边那户人家院门。恰好此时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正在院门外的土沟里倒些中午的剩饭菜,见这只猫儿喵喵地跑来,便也将手中粗碗放下,任由它吃。

“呀!真是好心的大婶呀!”

见此情景,小幽萝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努力稳着步子走过去,仰起小脸儿跟那慈眉善目的大婶婶说道:

“这位大婶婶,这猫儿不是你家的吗?”

此话问出口去,小丫头紧紧地盯着那村妇,生怕她口中说出否定的回答来。所幸,天神眷顾,马上只听得那大婶说道:

“是啊,这猫不是我家的。这不,有些剩饭菜,就打发给它吃,怪可怜的——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囡啊!小小的年纪生得这么俊俏水灵,以后长大了那还得了呀?张家小哥啊,她是谁呀?不会又是你拐来的吧?”

“唉呀刘婶!”

被平白怀疑的少年一脸晦气,着急叫屈道:

“什么叫又啊?我张牧云奉公守法从不拐卖人口。这娃儿啊,她是……”

“……呜~”——看来,小孩儿家的话儿总是不受大人们的重视。刚才明明是她幽萝妹妹发起的对话,话头却很快就被哥哥婶婶们抢去。现在,这俩人还在那儿聊得热火朝天、有滋有味!

于是幽萝更加哀伤。现在她需要花更大的力气阻止自己眼眶中泪珠的流落。不过,对她来说,这又算得什么呢?坚持再坚持之下,她很快便寻到一个话隙,赶紧开口继续问那刘婶道:

“刘大婶呀,如果这小猫儿晚上要住你家,只是寻个角落小地方蜷着睡觉过夜,你肯吗?”

“肯,肯!当然肯。这小猫儿多可怜啊,让它在家过夜有什么不好?还能帮我捉老鼠呢!”

只因眼前这小妹妹长得实在媚丽可爱,那刘婶说起猫儿来就格外的好心肠。

“哥哥!”

“你听!呜呜呜!~~”

突然之间,刚刚还一直压抑自己正常说话的小幽萝,突然大声叫了两声,便蓦然如洪水决口般哇哇地大哭起来!

“啊幽萝你这是?”

见刚才还好好的小少女忽然间大哭嚎啕,还不停地牵着自己的衣角使劲摇摆,张牧云顿时手忙脚乱。

“妹妹你怎么了呀?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噢对了是不是因为一时没寻到爹娘啊?不要紧!虽然今天没查到下落以后还可以再找嘛!”

“呜呜呜!”

张牧云百般劝解,幽萝却大哭不止,只是不听!在这泪飞倾盆之时,往常机变百出的张牧云也只得无计可施。

如此又喧闹了一时,终于那小幽萝把蓄积已久的泪水流掉;哭声刚刚转小,幽萝她却已经着急地抽抽噎噎说道:

“哥、哥哥,你看这小、小、小猫儿也有人收留。你不要赶、赶我走。我也可以只吃剩饭,夜里帮你抓老鼠!呜呜!”

“啊……”

听清小幽萝之言,张牧云哭笑不得!忽然间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他慢慢转过脸,对那个正用奇怪眼神看自己的刘婶尴尬解释道:

“刘婶啊,这小妹妹不懂说话。这么说倒好像我只想着赶她走似的,其实哪有啊,呵呵,呵呵呵!”

“嗯。”

虽然口中应和,但刘婶脸上的表情显然还是怀疑和不信。也难怪,以她们这些淳朴乡众村民的标准来判断,张牧云显然算不得正常的好人。虽然为人不坏,但常去城里和那些城里人厮混,做出种种事情,显然在这崇尚忠厚朴实的乡村里名声不会太好。于是,转眼这变得忧心忡忡的刘婶就跟眼前后生小辈语重心长地说道:

“牧云啊,我们乡下人虽然穷,但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可不能做呀!这头顶上,可是有老天爷看着哩,有报应的……”

“刘婶啊瞧你说的!”

见刘婶说得严重,张牧云赶紧截住她的话头。想了想,他又着忙将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妹妹紧紧揽到自己身前,一边作十分亲昵爱护状,一边跟刘婶赌咒发誓道:

“刘婶呀,我张牧云自是好人!这小妹妹我是收留定了,你瞧我对她别提有多少!反正有我张牧云一口饭吃她就饿不着就是将来嫁不出去我张牧云也把她娶了这还不行么!”

一口气说完他就赶紧拖着已破涕为笑的小幽萝急急逃跑!此后——

“幽萝你别怕,我定会帮你把爹娘寻着!”

“不要!我跟着哥哥吃饭就可以了!”

“不成啊——咦,你为什么不想找爹娘啊?”

“哥哥,我觉得在这里是找不着爹娘了,就不想找了!”

“怎么能不想呢?哥哥可是每天想着自己爹娘的,可惜都见不着了。你……啊,到家了。”

第14章 驱幽唤冥,心胆丧于形骸

从这天起,之后的日子里张牧云又去罗州城里张罗找相熟的衙役打听幽萝的身世,只可惜都无消息。幽萝寻不着来历,无处可去,从此这张家小院中便又添新口。

自憨跳可爱的小幽萝与张牧云他们同住,这偏居一隅的张家小院就变得格外热闹。原先那月婵竟是性情颇为沉静,冰飖则另有所求,两人又俱是绝色的品貌天骄的性情,天生便格格不入。若不是开朗豁达的少年从中缓和调停,小院中的气氛也没那么融洽。这一切自幽萝来了之后,情况便大大不同。

不知怎么,在张牧云眼中这清苦的岁月,各种琐碎而烦难的乡村生活,在幽萝眼中竟是格外的新鲜和快乐。偶尔冷眼观察,张牧云竟觉得这小丫头对平淡的乡村日子格外享受。幽萝乐得跟月婵和冰飖撒欢,乐得跟自己这大哥哥撒娇;无论什么样的清茶淡饭都吃得津津有味,最无聊的邻里串门她每次必到,还一脸憧憬专注地听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搬弄是非。而以前她两位大姐姐之间颇有心结,一个觉得另一个故意跟少年亲近,另一个又觉得这个总是认为平安是福,阻碍少年按她的意愿远行冒险。月婵和冰飖之间气氛常常尴尬,当有了幽萝的点缀和介入,说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儿,顿时将气氛融洽。

一切都更好,只除了一样。小幽萝的到来,无形中给一家之主的张牧云出了道难题。他家只有三间祖屋,半亩菜畦,现在还没成家娶媳妇便接二连三地添丁进口,转眼这住的地方便显得格外逼仄。冰飖到来,张牧云这堂堂的一家之主便从中间堂屋被赶到西边厨房,每晚都在饭味柴香中入眠。等到了幽萝到来,实在安排不出独立住处,便到处加塞,有时和月婵同睡,有时和冰飖共眠,偶尔还爬到牧云脚边蜷睡。虽然对这样情形,几个女孩儿都觉得没什么,但自认为一家之主的张牧云觉得实在丢脸。于是,反复筹划算计了很多天,到了十月中的一日张牧云终于启动了自己从小到大第一项重大工程:

给自家祖屋东边再接一间卧房!

此时张牧云手头还有些抄经余下的积蓄;一旦决定扩建祖屋,他便立即东奔西走,请木工、泥水匠,买砖头运瓦片订茅草,忙得不亦乐乎。建房之事向来麻烦,不过好在现在手头宽裕,又有月婵、冰飖从旁帮衬,这工程很快便开始进行。而乡情朴实,向来互助,当同村的人听说他家要扩建房屋,便都就着自己空闲的时候流水般来他家帮忙做小工。张青夫妇自不必说,两个人常常来忙前忙后;就连村里相对格格不入的地主老财家,都将自家的大锅借出来,在张牧云家院外支起大灶,又支出个佣人丫头在一旁帮着张家那两个女子烧茶做饭。那些专职请来的泥匠瓦工,定时来这露天大灶上吃三餐;临时帮忙的则等肚子饿了就来灶上拿俩馒头盛碗菜汤,到一旁三口两口吃了,然后或回家,或继续干活。

热火朝天的忙碌,大约只过了七八天,这扩建的屋子便差不多落成,只等上梁后敷上瓦片盖上茅草,便大功告成。虽然,一般来说上梁和完工不是一回事;但对只建小小的一间茅屋,则完全不必分为两天。

当然,虽只是扩建一间茅屋,张牧云还是按照洞庭乡村的传统风俗,在上梁前一天的下午去邻村找了位能说“上梁口话”的老汉,等到了第二天进行上梁仪式时,便要请他在梁上说唱一段代代相传下来的上梁吉祥话儿,这样的新屋落成之后才让人安心入住。

到了上梁的前一天,活儿已经不多了。才在傍晚之前,工匠们已经早早散去。已请好了上梁口话说唱者的张牧云,便指挥着两个少女,在家中准备着第二天上梁祭祀梁神要用的各样肉蔬制品。按照乡村中建房的规矩,即便平时大家都生活贫穷,建筑房屋期间的饭菜茶水可以简陋,但上梁之日的招待饭菜一定不能节省。否则,便被认作是不好的兆头,预示着这家主人要一世受穷。尽管以前所有的耳闻目睹,四乡八邻严格按这规矩的人家常常依然一世受穷,在本地土生土长的张牧云还是不敢怠慢,虔心地指挥着月婵、冰飖忙碌准备第二天丰盛的食物。

平凡的乡村傍晚,在落日余辉的小院中准备着食材,烹煮着能在这初冬过夜的食物,本来一切平淡,相安无事。只是,这小院中忙碌了一天的“一家”四口,谁都没想到,很快这小院中就会发生一起严重的大事!

当那两位大姐姐被当作主力烹煮食物时,小幽萝在屋里院内跑来跑去。这些天她都很开心,因为张牧云跟她说这正在盖的新屋是给她住的。因此,当月婵和冰飖一个在院里拾掇食材、一个在厨房里煮菜时,她跑前跑后窜上窜下,只想给她们搭把手。只可惜,无论月婵还是冰飖都嫌她不谙厨工碍手碍脚,到哪儿都让她走开一边去玩耍。

见帮不上忙,小幽萝十分郁闷。黄昏落日的红彤光辉中,小丫头在院落东南角一座小砖头堆上坐着发了会呆,一会儿又寻了一块扁平的瓦砾在地上画起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啥的奇怪符号。如此打发了一阵时间,她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要跟那个总揽全局的牧云哥哥求助,务必要让她做点正事。

之后,当幽萝扮出种种自己能想像的最乖的模样,甚至努力让自己一双大眼睛充盈了泪水波光之后,最终那忙前忙后的少年哥哥终于答应:

“好吧。”他说,“还是让你做点事比较好,否则我也做不成事情……这样吧——”

口中说着,张牧云一扭头,正好看见月婵刚杀好的鸡放在水桶旁的青石上,身上的羽毛大都已拔光,便随口说道:

“幽萝,你去拿把小刀儿,从那只鸡身上帮忙割下肉来,明天烧汤。不急,你能割多少是多少。”

张牧云心想着,反正平时就发现这小女娃儿十分机灵好动,常常喜欢舞个秸秆挥个镰刀,因此这活儿正对她胃口,估计能让她耗上一时。

“好吧。我就去割那只鸡。”

终于领到任务,这时小幽萝还矜持着,学着她冰飖姐姐有时不情愿的样子淡淡地回答。然后她便赶紧转身朝那只还冒着热气的死鸡飞跑过去。

“哇,还挺暖和,真了不起!”

蹲到那块青石前,幽萝握着那把小刀,摸了摸眼前还带着温红血色的肥鸡,既开心又紧张。

“我要从它身上割下最多的肉来,明天做好吃的鸡汤!”

终于被分派到事务,小幽萝十分珍惜。

“怎么割呢?从颈子?从翅膀?还是从肚子?”

也许期待太久,忽然被委以重任,幽萝真地面对这只鸡时,竟忽然不知如何下手。小小的一件事情,转眼间竟让她白皙的额头上沁出几颗晶莹的汗珠。这还罢了,令人不快的是,这样为难的时刻竟还有人趁人之危:

“幽萝妹妹。”

只听月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要不还是让姐姐来,你去一边玩会儿。”

柔柔的话语,听起来无比婉转动听,不过此时落在幽萝的耳朵里,却觉得不太好听。听说月婵又要不让她做事,幽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头也不回地说道:

“不好不好,这是哥哥让我做的!我马上就好!”

也许真个情急之下人有急智,盯着眼前肥鸡,幽萝忽然觉得一阵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浮上了心头。也不知是自己心灵还是身体的深处,忽然间一股久为开启的神秘力量开始莫名地涌动。

“哥哥。”

若有所得,幽萝扭脸儿问那少年道:

“只是把这只鸡的肉和骨头分开就好吗?”

“是啊。”

“太好了,这个我会!”

幽萝头脑中豁然开朗,马上便站起来,立在这摆放死鸡的青石板前,将粉嫩的小手在空中用力地一挥,然后便低头对着这只脖颈上挨过一刀的鸡子儿喝道:

“出来!”

刹那间,只听得簌簌有声,那只本来安详躺卧、死不瞑目的肥鸡,竟忽然一阵蠢蠢欲动!还没等旁边的月婵反应过来,就见得在一阵骨肉分离声中一只骨架脱颖而出,从一堆血肉中傲然崛起,挺立在青石板上!其时,正是白骨森森,残阳如血!

“啊!~~”

当月婵惊见异变失口尖叫惊呼时,那只宛如活物、好似下一刻就要引吭高歌的鸡骨架身上,还正有些未剥离干净的血丝肉块从鸡骨上扑簌簌落下!

“月婵姐。”

这时那幽萝却不以为意,还自鸣得意地问道:

“你叫得这么大声,是在夸奖幽萝吗?嘻……”

预期中自己这样聪明绝伦的办法一定会有喝彩,这个不知是清醒还是迷糊的小妹妹,欣喜之中还带些小女孩常见的羞赧。

“月婵姐姐,”她还在诚恳地建言,“我让它自己跑到你的锅里好吗?那样姐姐就可以很快烧好鸡骨架汤啦!”

“你、你们快、快来看……”

这时月婵终于反应过来,却没理跟她说话的幽萝。她满面惊慌,浑身发抖,上下牙关得得地敲击,手指着那只栩栩如生的白骨鸡,结结巴巴地叫喊着牧云和冰飖。而纵然平时她也甚是胆大,当惊叫之后忽然看见那只样貌可怕的骨头死鸡已经展开骨翅开始在小女娃的指挥下在院内到处乱跑,她便浑身战栗,如欲晕倒!

“什么事?!”

听月婵声音有异,这时正在厨房中的冰飖不知发生何事。刚才,她一直在厨房中拾掇菜蔬,顺便炒菜。而她这法力高强的神女才懒得亲自下厨,便趁那粘人的小妹妹终于转移视线不在自己身边,她便赶紧施些小法术,让菜刀在案板上“咄咄咄”自动斩切,命铲刀在锅中自动炒菜,那些胡萝卜片、青菜叶、红辣椒段等各色切好的菜蔬则在空中飞来转去,划着优美的弧线落进各个锅碗中,恰如道道彩虹。听得月婵惊叫时,她正安坐一旁休息,坐享其成。于是,在这样偷懒之时,忽听得月婵叫声有异,冰飖一惊,还以为自己手段败露,让这眼尖的死丫头撞见,便吃了一惊,慌里慌张赶紧停住法术,厨房内的神奇景象霎时消失。

“你眼花了吧?”

紧急掩饰好之后,心怀鬼胎的冰飖口中讪讪说了一句,一转脸,却见厨房门口并没见月婵。冰飖这才知道是虚惊一场。

“那她鬼叫什么?”

冰飖也想看个究竟,赶忙也跑出厨房来。

“出了什么事啊——”

一言未了,冰飖看清了院内情形,特别是见到那小幽萝身后的景象时,便忽然张大了口,惊呆在了原地。

残阳如血,冬风似刀,小院中忽然一片死寂。

也许,永远没有人能想到,后来那个让八荒恐惧、三界丧胆的“女魔头”,那么浩瀚无边、奇特诡谲的力量的觉醒,是从为她亲爱的哥哥打理一只死鸡开始。

第15章 暗羽欲流,啼冥土之春红

这个黄昏,冰飖走出厨房第一眼看到的情景,成为今后许多时嘲笑张牧云的把柄。俏眼瞟去,只见那个向来胆气豪壮的少年这时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刚转念思摸发生何事,却立即看到有一只鸡骨架正在那跌坐少年周围活灵活现地扑扇着翅膀。

“哥哥哥哥!”

映入眼帘的场景颇为毛骨悚然,那个小女娃的声音却依旧响亮甜美:

“你们看幽萝活儿干得快不快、好不好?”

循着声音法力高强的洞庭灵女朝那幽萝的方向望去,俟一看到那幅图景,这才算真正地惊呆了!

原来,在冰飖的眼前,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横空出世!它似是鸿雁的羽毛,却比其翼展更宽广;似是苍鹰的翅翼,却比其羽纹更精致。而和世间一切鸟类翼族的羽翼都不同,这双铺展开横亘半个小院的翅翼竟是似实还虚,仔细看它所有的翎毛翼羽全都只是光影。只不过,仿佛凝萃了所有黑暗夜色的光质,又在深幽的冥河中浸染了万年,这光之双翼竟显得那么地幽暗和真实。暝色的巨大羽翼在篱墙之内瓦砾堆上轰轰地扇动,已隔断了一切光明,仿佛迎面扑来了亿万个黑夜的妖灵,在目光对上它的那一刹那将灵魂身心整个吞灭。黑暗的力量如此强大,甚至以冰飖如此灵明澄澈的心思在这一刻也产生了千万只恶鬼同时向她尖啸飞扑的错觉;一时间,她禁不住神魂颠倒、心魂剧颤!

浓重的惊惶恐惧还不止如此,当冰飖努力平息了沸腾的灵魂安抚好激荡的心神,再朝那仿佛夜魔化成的双翼望去,却惊诧地发现,如此隔断人世、引来冥夜的光之暗翼,竟属于那个还在雀跃欢笑、鼓掌拍手的明媚少女。猛然之间,冰飖忽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如此矛盾之事:最媚丽的少女展露着最阳光的笑颜,身背后却波动挥舞着幽冥气息浓重的巨大光翼。

“这……”

一瞬间,冰飖的眼神有些迷离:

“这就是传说的那对‘夜魇之翼’吗?”

在冰飖记忆里,那个并没有跟张牧云等人说完的冥界传说,其实还有些细节。比如,据说那冥界之中,只有最高等的贵族或者极端点说只有冥界之主本人,才会有一对独一无二的光之暗翼,名为“夜魇”。不知人世间的夜魇是不是化自冥界之王的羽翼,但传说夜魇光翼中蕴涵着无尽的冥神力量,当它扇动时,每一次的起落都是生者世界的一个轮回。

不过,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今日眼前事儿而言,传说就是传说,传言多是诳言。现在眼前的这光暗之翼虽然看起来十分纯净深沉,但被那长相可爱的小幽萝扑扇来扑扇去,最多也只因为她出其不意,才让月婵的花容失色,让张牧云的屁股墩地,最多只是让张家村中原本热闹嘶鸣的驴叫鸡啼霎时没了声息!

“你们怎么了?”

正在冰飖有些出神之时,那一直只顾欢笑邀功的幽萝也忽然清醒。已过了半晌,不知迷糊还是聪颖的小幽萝才想到,这冰飖姐姐的口儿张开,月婵姐姐的脸色煞白,牧云哥哥赖在地上不起来,恐怕并非在向她表示夸奖和赞美。于是她想了想,眨了眨眼,猛然明白了一切;于是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急智,幽萝胡乱挥一挥手,那只一直咯吱吱围着惊恐万状的少年转圈的鸡骨架,便义无反顾地奔向院外无边的暮色中,彻底失去了登上张家餐桌的机会。

随着吓人的白骨鸡架不知所终,那小幽萝背后惊心动魄的黑色光翼也忽然消逝无形,没留下一丝痕迹。在那一刻落日的一抹余辉忽然又出现在小院中,与远近的鸡犬相闻几乎同时出现在小院之人的眼里耳里。

周围的景物已回复了正常,但之后也不知道这小院中的四人间如何恢复了往常的态势。只知道,在这之前,原本开朗可亲的屋主人很久都避着那小妹妹,不管她撅起嘴赌气还是眼巴巴的凝注,他都躲得远远地,敬之如鬼神。

几乎机械般忙碌完预定的活儿,又吃完了饭,到了掌灯时分,当那个心里有鬼的小女娃正要偷偷溜回东边卧室里抢先装睡,忽然便被张牧云揪住;正要胡乱抗议几句,一眼却瞥到那少年凝重的神色,便把涌到嘴边的嚷嚷咽回到肚子里,乖乖地被按坐在堂屋中桌旁的那张凳子上。这时,那张牧云其实已和冰飖和月婵确认过傍晚之事;众口一词,她们都说之前自己见到的情景并非因为这些天盖房劳累而引起的幻觉。

“幽萝。”当四人围在点着油灯的桌子周围时,就坐在灯盏旁的张牧云神色凝重地问对面那个小女娃:

“你真地记不起自己的来历么?”

“真地。呜……”

出奇沉重的气氛,仿佛凝成一把重锤,已然将幽萝稚嫩的心儿压碎。于是张牧云才第一句问话,幽萝的回答已带上了哭音。

“那你……”

“哇哇~~”

这一次,还不等斟酌着言辞的张牧云把第二句话问完,那小幽萝忽然一眼瞥见油灯旁他的脸,只见得本来万分可亲的脸庞此时在这忽闪忽闪的灯影中竟显得十分可怕,在加上那异样认真的口气,顿时幽萝便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她这一哭不要紧,那横飞的泪雨霎时就把审问式的对话变成单方面的安慰,并乱作一团!

而在手忙脚乱之际,月婵却悄悄地拉了一下张牧云的衣袖,在一旁悄声地说道:

“牧云,我看幽萝小妹衣裳有缝,走路有影,大白天又根本不怕日光,应该不会是鬼祟之类。”

“是的!恐怕下午我们仨人一齐发梦也说不定。”

幽萝放声大哭成了泪人,张牧云此时十分后悔,对月婵的话正是无比认同。嘴上忙着哄人之时,张牧云心中郁闷想道:

“晦气啊,这一场大哭大叫,有不知道的四邻,还以为我夜里没事打孩子玩呢!”

“牧云……”

正当焦头烂额之时,旁边那冰飖却也走近,悄悄在他耳旁说道:

“我也觉得月婵说得有理。只是虽非邪类,但她来历着实奇特,这朝夕相处的,最好还是能知晓。其实,我有一法,能让失忆之人回想起所有前尘往事,绝无差谬。”

“是吗?”

张牧云听了,将信将疑地看了冰飖一眼,发现她神色认真不似开玩笑,便赶紧点了点头,也放低了声音说道:

“那你就快快施法!”

“好!”

小女娃哭闹声中,只见那冰飖含笑微语:

“我这法术名‘清心诀’,从前日助你学医书可知,也属于你那溟海水神之术一类。不过你是新学,暂时未能融会贯通;还是我以前专学管用,你且看——”

语至此处,冰飖已闭上眼睛,葱葱玉指已拈成一个轻柔的形状,口中念念有词。张牧云满脸好奇,在喧天哭闹声中仔细辨别,只听她依稀念的是:

“……数号天一,位列壬癸。聚此清漪,万事明矣……”

随着这一声声如有魔力的话语传入耳中,张牧云和月婵忽然发现,从脚下这屋里的地面上竟渐渐涌起一阵无形无味、有光有色的清波,波色虚明,正随着冰飖一声声召唤越升越高,还不等自己来得及反应,转眼便齐顶湮灭,将屋中所有人都淹没在这片清冽空明的无形水波中。

而当所有人都淹没,幽萝的哭声也渐止,那冰飖的声音仿佛从天外飘来:

“清心诀,水为心之源。只须身在清心水波里,便灵台澄澈,万虑通明,所有的前尘梦忆,无论巨细,一并记起!”

自信而缥缈的话语,在这样夜深人静时,不仅传在了牧云、幽萝的耳中,同时还传到了那一样浸在法术光辉中、静若空谷幽兰的月婵耳里……

正是:

相对犹愁雨,江村忆旧年。

第16章 怀梦惊雪,仰北辰而遥思

那一晚冰飖的清心诀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当时的张牧云并不十分明白。这一夜,他只知道当法术的光辉散去时,自己记起了许多早已遗忘的事情。不过这些对他毫无意义。通过冰飖的帮助,他确实记起同村的张狗蛋六年前和他赌赛玩耍欠他的一个铜子。但这有什么意义?

当然,他记起什么事情、记起多少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谜一样的小丫头究竟能不能记起她的身世。可惜的是,到最后,在他和冰飖期待的目光中,那个表面也似乎大有所得的小幽萝兴奋地告诉他们,她现在终于知道,她确确实实不是被坏人拐卖,而且肯定在这边找不到爹娘!

“唉!”

一番诚惶诚恐,走马灯般回忆了这么多童年无聊之事,最后只得来这样的结果,张牧云一声长叹,十分泄气。

神色颓惫,兼之夜深,这时的少年并没发现那个刚刚一同浸在法术清光中的月婵行动竟有些反常;少女什么家常话都没说,当其他人想起她时,早已人影不见,已悄悄回到房中,很快睡下,悄无声息。

之后的几天里波澜不惊,一切还在按预定的计划进行。接在张牧云祖屋东边的一间厢房已经落成,屋里的一切已收拾干净。当无处投奔的小幽萝欢欣鼓舞地入住,日常里这感恩戴德的小妹妹对张牧云的种种言行中,都洋溢着浓浓的感激之意。

正因为有这蛮闹腾的幽萝,便冲淡了另一个忽然沉默的女孩儿给这小院带来的静寂。不用说大大咧咧的少年,这几天连灵机敏睿的冰飖也没能察觉这小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初的一个早上。这天当张牧云从床上醒来,只觉得今天十分冷;觑眼朝窗外一瞧,见天色还是蒙蒙亮,便一阵倦意袭来,又缩进被窝重新睡下。

正睡间,朦朦胧胧中忽然只觉得有人哭泣。初时还觉得只是嘤嘤地小声哭,但随着自己渐渐清醒,那哭声也变大了起来。

“幽萝你怎么哭了?”

当张牧云完全醒来,便听出那是幽萝嫩声嫩气的哭泣。大清早的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赶紧穿衣下床,穿堂入室,来到哭声发源的东厢房里。

当他走近东厢房时,幽萝的哭声已经转小。当张牧云跨进房门,只见那小丫头正拿手指抹着脸上的泪儿,小脑袋一抽一抽地抽泣。那冰飖正站在旁边,手抚着幽萝的发丝在那儿“别哭、别哭”地劝解。

“这是怎么了?”

张牧云一边发问一边往里走。才走得几步,只听得“当啷”一声,脚下便似踢到什么杯碗之类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才见这地上碎了几爿微褐色的粗陶碗片,中间地上还有些水渍。看来,是刚才谁打破了碗!

“哎呀幽萝你真懂事!”

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张牧云正是又惊又喜,赞叹道:

“这么懂事了呀!不错不错,节俭持家,即使打碎了粗陶碗也该心疼哭半天的。对了冰飖——”

张牧云问:

“她哭多久了?”

“……别闹了!”

见张牧云如此反应,冰飖正是哭笑不得。

“牧云,是这样的,”她认真道,“今早月婵也不知怎么了,幽萝妹妹早上起来把喝糖水的陶碗不小心打破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丫头却声色俱厉地将幽萝好一通责怪。”

“是嘛……那月婵呢?”

到这时张牧云才意识到,月婵并不在这几间屋子里。

“还说呢,”冰飖有点没好气,“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气,这丫头数落了幽萝一大通,把她逗哭起来,然后自己便跑出门也不知道哪儿去。嗯,”冰飖十分从容,“牧云你不必担心,我知道那丫头绝不简单。我看虽然下大雪,她还是没事的。”

“啊,下雪了?”

直听到这里,张牧云才意识到天气有些不对。扭头朝门外一看,这才发现屋外白雪纷飞,一片片的鹅毛雪无声地落,篱上地上一片雪白。

“月婵到底去哪儿了?”

这下他真急了:

“这么大下雪天的,她身上那身冬衣走出去还是太薄。不行,我得去找她!”

越说越急,张牧云翻身便去月婵屋里的床边衣柜中翻出自己一件厚棉袍来。也不顾自己还穿着单衣,他便快步往屋外走。见他这般心急,冰飖赶紧追过去将他拦住。她问:

“牧云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你知道么?”

张牧云看着冰飖。只见她点点头,道:

“看脚印,她应该去屋后山上了。”

“那你为什么不寻她回来?”

张牧云少见地语锋凌厉。

“唉。”

对这样的语气冰飖并不在意,她叹了口气道:

“牧云你不知道,这丫头先前就像疯了一样,就像变了个人,把幽萝一通骂完后狠狠说了句‘我谁都不要见’,还不等我阻拦便冲进风雪中朝后山跑去。以我对月婵的了解,这丫头向来极有主见。我觉得其中一定有隐情,会不会……”

“不行!”

正当冰飖要说出自己的猜测,张牧云却等不及,忽然从中将她的话打断。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些以后再说,我现在得赶紧把她叫回来!”

“嗯,”见张牧云神色决绝,这时冰飖也不敢说其他的。想了想便柔和道,“去吧,我想虽然那丫头此时应该谁都不想见,但你去,一定行。”

“嗯,当然。那丫头说的也就是气话。”

张牧云口里应着,脚下已奔出屋子。漫天风雪里,他抱着那件棉袍直往屋后北山跑去。

十一月里已是大冬天了;当张牧云往后山跑时正是寒风呼啸、飞雪如刀。奔跑时感受着寒风和冬雪吹打在身上的森冷,想起那少女单薄的身形,张牧云便愈加地担心。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在已经积了几寸厚的深雪里飞跑,不一会儿便从屋后北溪上踏冰而过,顺着那条竹林中蜿蜒而上的石板小径,跌跌撞撞地往后山岭攀登。一路登爬时张牧云手挽着厚棉袍,尽管竹木遮掩,还是四处不停地张望,生怕错过少女的踪迹。虽然此时他脚下全力快跑,但所有的心神都用来找寻月婵,一路的奔走跳跃全凭自己的本能,甚至有几次跌倒也很快爬起来,根本感觉不到疼。或许,从刚才听冰飖叙述那一番话开始,不知不觉张牧云心里有些从来没敢深思的念头,此刻便如囚禁不住的精灵,终于开始在心底深处蠢蠢欲动。这样时候就算摔个遍体鳞伤又算得了什么?

风雪中,张牧云一路磕磕碰碰终于攀到北丘的山顶。环顾四顾,稍一寻找,这漫天的风雪中很快就让张牧云看到一副揪心的图景。大约离自己二十多步远的山脊上,在那个从天到地一片晦暗灰白的广大雪幕里,一个单薄玲珑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悄然伫立。从这边看去,在那么浩大无际的灰白背景里,这少女此时的背影显得那么的孤独和沉寂。

第17章 抚今追昔,语雪别有风流

娇柔的身姿在平时称得上“窈窕”,但在这样浩大的风雪中只感觉单薄。远远望见月婵被吹得飞起的裙裾时,张牧云一时担心横吹而过的风雪会把她刮跑。

“月婵!月婵!”

一边举步向那边跋涉,一边便朝她喊叫。他还是低估了风雪的威力,寒风裹挟着雪花呼啸而过,将他的声音吹跑。张牧云不得不加大了嗓音,在肆虐纵横的风雪里朝月婵大叫。

他的喊叫起了作用。听到他的呼声,在风雪中一直静立的少女似乎忽然吃了一惊。透过不停飞舞的洁白雪花,张牧云在一片迷蒙中看见月婵迅速回头看了一下,然后又很快转过头去,继续朝着北方的洞庭大湖发呆。

“月婵怎么了?”

月婵的举动极为反常,张牧云心中没来由地有些不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月婵艰难靠近时,张牧云琢心里磨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唉……还是怪我没用吧。”

在他能够想像的范围里,他难过地认为自己找到了月婵反常举动的缘由。

“不管怎么说,当初她那亵衣实在太过华贵。那些织物是她的也好,不是她的也好,肯定她以前呆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富贵。‘宰相的家奴三品官’,虽然是伺侯人的,月婵也一直是锦衣玉食了。这大半年来她跟着我过日子,常常粗茶淡饭;这也罢了,谁知这些天又砌屋盖房的,她忙上忙下实在累狠了,便一下子发作了。”

张牧云对这样的推测笃信不疑,因而当走到月婵身后时,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底气不足地说道:

“月婵,让你跟我在这小村子里吃苦,是委屈你了。不管如何你披上这件棉袍,先跟我回家去。躲了风雪,你怎么怪我都好。”

说罢,张牧云等她反应,却见她似乎充耳不闻,依旧瑟缩着双肩,毫无动静。唉,看来应是十分气苦了。张牧云愈加不安。想了想,他在风雪中大声说道:

“月婵,不管我怎么不对,但现在这天气却是不要赌气。快裹上棉袍跟我回去,不要冻坏了你。”

本来不为所动的少女,这时身形却忽然微微一颤。

捕捉到这情形,张牧云只觉得她一定被冻坏了。霎时间一股热血冲上额头,他再也不顾不上什么彬彬有礼,从后一个虎扑,向前一蹿,口中说道“一定先披上棉袍”,转瞬间一探手便将月婵勾拦在怀里;然后也不管她如何反应挣扎,大力将手中的棉布袍将她紧紧包裹。

张牧云忽然这般粗鲁,月婵倒是猛然一惊。定国天香公主,自幼便被灌输种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各路高深法技,自然绝不似常人。尽管张牧云行动也是极为神速,但真像那“金风未动蝉先觉”所说,他才刚一展动身形,月婵已是娇躯微微一震,不过刹那之间,便有无数种或防护或反击之术。

不过,当那有些破旧的棉袍裹紧在她身上时,她最终还是没有挣扎。

“我们先回屋吧。”

张牧云说。

“嗯。”

这回月婵再没不作声。不过当张牧云拽了拽她时,她却如桩子一般立在原地。

“张牧云。”

只听她道:

“你能听我说一会儿话么?我心中有些疑惑,想问问你。”

月婵的话语依旧轻柔,但听在这么熟识她的张牧云耳里,不仅发现那称呼变了,还觉得口气和之前也判若两人。平和说出的话语却似乎蕴涵奇特的魔力,让张牧云无法抗拒。

“月婵你说吧!”

“嗯。”

月婵悠然说道:

“刚才立在这山丘上,望向洞庭之北,忽然便看到另一种生活。牧云你且休懊恼,那样的生活是你无法想像。嗯,如果说眼前的日子是在洞庭湖最深的湖底,我恍惚间看到的那种生活就像在这飞雪源头的高高云天顶。”

“嗯,我知道。”

听了月婵这席话,张牧云当然并不懊恼。不仅如此,他对月婵忽然说起的那个了不起的生活,一点都没惊奇。

此时那风雪渐渐小了。斜斜吹来的北风将曼丽少女的额边两绺垂髫漫漫地吹起,随风摇曳在娇娜如画的容靥前。只见她继续说道:

“假如,有个人这两种生活都经历了,牧云你觉得她会认为哪种好?”

“当日是那高在云天的日子好!”

张牧云毫不犹豫地回答,甚至觉得这疑问真是多此一举。

“唉……”

听牧云这么回答,月婵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按常理来说,该是你说的这结果。可是……”

她的神色变得有些迷惑:

“怎么那个经历过富贵堂皇的人,还是有一点点觉得,这种卑下平凡的日子却每天过得很快乐……”

“这……”

自幼生长乡村的少年果然比较庸俗。见月婵这般如怨如艾地感慨,他只觉得不可思议。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他心中不厚道地想道:

“吓!放着那样好日子不安心,却觉得贫苦生活可乐。我看妹子认识的那人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有病哦!”

不过这样的想法自然不敢跟月婵说。他现在也搞不清楚,月婵说的那人究竟是不是她自己。

“牧云。”

正在腹诽,却听月婵又说道:

“不仅仅如此,那个人以前还只想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恐怕你不能想像,她可以为了一副只是耳闻中利害的弓箭,就驱动好多大人物为她奔波卖命。那时她只觉得这样理所当然,直到她后来经历过一段犹如在洞庭湖底的低下日子,她才发现原来哪怕做一件小事也并非易事。”

这时月婵似乎不再需要牧云回答什么问题。她只在那儿娓娓自语,说道:

“比如原先在她眼中微不足道的一顿饭菜,若真个做时,却要购齐油盐酱醋,备好米面菜蔬,还要劈柴打草。到了做饭时,要洗菜淘米,要刷锅升灶,然后细细烹煮,如此才可能五味调和。纵然如此,却往往尚难让食者个个满足。若从这点想去,那个人一时异想天开安排下去的未知之事,之后过程中也不知会有多少比这做饭更难上百倍的事。尤其,一想到这些奔波往来之人,别说其他事情,至少一日三餐的饭菜就要费得许多厨娘主妇为之操劳。这么一想,那个轻易使唤别人之人,实在轻率可恶。”

“呃……是哦。”

听了月婵这一番言论,张牧云倒觉得发常人所未想,言之有物,便真个有些动容了。细细琢磨她话中真义时,却听她继续说道:

“我看,也只有等她在厨中亲手做过这些想都没想过的琐事,再出去见过那些脸难看话难听之人的脸色,这才会明白,以前无论老少妇孺她都当刍狗般对待,错得有多厉害!咳……咳咳!”

在寒风中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还越说越激动,最后月婵禁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别说了!”

见此情形,张牧云忙让月婵别说下去。又想了想刚才她的话,张牧云便大大咧咧地道:

“那人你认识么?照这么说果然不是好人。这种人你以后可别交。”

这般说时,他浑不觉身前正咳嗽的少女蓦然怒气勃发,想要对他呼喝,却因迎着风反而一阵更剧烈地咳嗽,生生把这怒气给憋了回去。天香公主生着闷气之时,却听那少年又关心地说道:

“月婵我们回屋去说!”

张牧云又恢复了往日的豪气。他一边揽着月婵往回拖,一边严肃说道:

“你看,冻出咳嗽来了吧。无论如何,咱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们可没这么多汤药钱供赞挥霍。”

一提到钱,张牧云更觉得此事极为严重,便恐吓少女:

“若以后你再这般任性,小心我打你屁股!”

“……你敢!”

听张牧云这么一说,已经恢复脾性的定国天香公主顿时勃然大怒。她霍然转身,凤眼圆睁,怒叱一声,气冲冲瞪着张牧云,胸脯一起一伏,显得十分恼火!

“哈哈,我说错了么?”

看着月婵这怒气冲冲的样子,张牧云却毫不在意。天之娇女岂可触怒,当即月婵就想发作。不过,转念又一想,她只道:

“当然,你说什么打……我可是大姑娘,你怎敢说话如此粗俗!”

“哈哈!”

见月婵恢复了生机,张牧云十分高兴。他以前也是惫懒惯了,才不管这样小儿女的抗议。他满不在乎地道:

“好好好,你是大姑娘,你比幽萝还大呢。月婵,说真的咱也别在雪地里闲谈了,再不回去,那俩女娃儿还以为我俩被雪埋了呢。赶紧回家吧。”

他关切地道:

“来,路滑,我扶你。”

“……不要你扶!”

见张牧云探手搀来,月婵却是飞快一闪身,转眼就在坑坑洼洼的山顶积雪地里飞跑到前面去。跑出一段距离,她便轻盈地转身,在青白斑驳的雪中竹林边立定,笑靥如花,似雪里香梅般展颜说道:

“张牧云你且自己走好,小心摔跟头。”

“你呀,别看冰飖那丫头神神叨叨,好像有多少本领。其实我也有本事,这便让你见识见识我踏雪无痕的功夫!”

话音未落,月婵便已飘然而去。看她那姿态,足步雪地时犹如在湖中凌波微步,溅不起一丝的风尘粉雪,便此悠然下山去。

“唉呀!”

此时张牧云还不知月婵身份手段,只管望着她背影担心地叫喊:

“小心着滑雪啊!”

然后他一路追了下去;眼见着那少女行云流水地下山而去,不想自己却应了她之言,一路上好几次滑倒,跌得很疼。

第18章 凤过乡年,一夜酣歌醉舞

那一晚冰飖施展清心诀,意在让幽萝回忆前事。结果不知道那小女娃的遭遇是否和冰飖差不多离奇,这无上醇和的五行水系法术同样没让她回忆起分毫,却将月婵的所有记忆勾起。流落江湖的少女终于知道,自己真名实为“月瑶”,封号“定国天香公主”。跟少年临时取的名字虽只有一字之差,身份却谬之千里。

天骄皇女的记忆大部分已经恢复,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却依旧蛰伏于张牧云身边,并不急于离去。她这么做,有她自己的道理。

最根本的,张牧云乃她的救命恩人;人世沧桑,江湖险恶,那一日若没有他将她从江边救起,现在她天香公主是死是活,还在两可之间。而月瑶虽然贵为公主,但现在恰好十三岁左右的年纪,正是那时女孩儿情窦初开的年纪。让她在这时与张牧云相遇,朝夕相处,甘苦与共,时间长了毕竟有了感情。

除此以外,她还有些赌气。别看她以前老不想服父皇管教,一贯喜欢在外边我行我素,但毕竟内心还是个小儿女。一想到自己已经流落民间大半年,朝廷官府却丝毫没有动静,她便有些气恼她父皇。“既然你们不管女儿死活,那女儿也就不回去,省得扰了你们清净!”这么一想,她觉得还是那个乡村少年可亲。

除了这些个人的理由,月婵、或者说是月瑶,继续蛰伏在张牧云身边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虽然乡村生活平静,但月瑶细数这大半年来的大事小情,却发现事情并不简单。那少年自然颇有奇遇,古寺得宝,君山显威,认真说来绝不似一个平凡乡村少年所历。而那个突如其来的冰飖少女,则更加可疑。首先便是容貌。人间丽色,大都在朝堂贵族闺阁;但月瑶很肯定地认为,满朝文武,无论是王爷还是尚书,任何一家的闺秀儿女相比冰飖,皆“无此丽也”。如果说那些已经秀丽非凡的女孩儿为人间瑶草,那这冰飖的神姿模样便是真正的天上奇葩了。月瑶见识岂比凡俗?她深知“相由心生”,虽然一般而言人不可貌相,但像冰飖这样相貌超凡脱俗达到一定境界的,绝非凡人。

而除了容貌之外,冰飖其他诸般种种也总透着一股子捉摸不透的味道。先不说她那不断增增补补的可疑身世,就拿她这些时假病求医事情,便透着天大的可疑。为什么要张牧云去山里寻什么医书?十几年前的所谓预言真个就能分毫不差地应验在茫茫千里的慕阜山中?特别是那个《天人五召》,让这从小便被灌输各样高深咒术神法的公主尤感怀疑。

月瑶小时候的那些法技老师,都是皇家用倾国之力延请来的高人,所授自然非同凡响;但通过种种情由分析判断,月瑶清楚地知道这冰飖指引得来的《天人五召》绝对是人间难得一见的仙书神册。她不信以冰飖见识,还极言这是治病医书。而从这点想开去,这样的人物矫言来到张牧云身边,到底有何企图?月瑶十分好奇。除了冰飖之外,那个露了一手死鸡召唤、能力透着诡谲之气的小幽萝,也让她分外惊异。所以,既然没人牵挂她的死活,那她就继续呆在这张家村,一定弄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内情。

秉持这样的念头,此后对原先的月婵现在的月瑶来说,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不再能适应张家村的生活。在以前,无论多么老谋深算的老臣,在自己面前也是动辄得咎;颐指气使惯了,还能和张牧云他们正常相处吗?接下来的日子里,对这疑问月瑶不仅找到了答案,还有了个心得:

原来种种的脾性姿态,还得有对应环境;比如她在这个大大咧咧、不以为然的少年面前,种种脾气竟是发作不得;到了那个时不时跟张牧云套近乎的冰飖身边,有时竟然还忍不住要很无聊地争风拈醋。除了这二人,那个似乎什么都懵懂的小幽萝,实在没法让她始终秉持疑忌之心;在她纯真无瑕的娇憨笑容前,自己这一贯万千宠爱集于己身的天香公主,竟不自觉生出好些疼爱之意,对幽萝百般爱怜。

张家村的岁月让天香公主发生了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改变。

就在这样每天总结着自己的过往、眼前和将来的对比之中,日子很快便往腊月滑去。对张牧云而言,今年的张家与往年大不一样。有月瑶几个帮衬的少年,刚进了腊月就破天荒头一回地制起了包括腊肉在内的各种农家年货。等到了除夕这一天,和往年白白蹭吃村里的流水大席不同,在张牧云主事以来他家也头一回出了人手和食物。

洞庭湖畔、汩罗江边的罗州地面,乡间民风淳朴,过年最是热闹。按本地的规矩,无论平时有什么龃龉或者口角,到了除夕这一天的下午,所有村民都将聚在村里的长街上一起吃流水大席。除夕的中午,吃过了午饭各家各户便要按照自家人数的多少,抬出一张或几张桌子,一起在村里主街道上拼成长龙。这时候,各家的男人们在家负责洒扫除尘,张贴春联,女人们则端出各样盘碗点心,抬着新酿的米酒坛子,在绵延半里的拼桌上条凳边摆放整齐。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所有的村户按照自家的能力在岁末尽量提供最好的食物;像村里少数几个地主老财,则每家至少贡献出一头猪。于是,到了今年的除夕这一天,过了中午,大约下午未时的时候,在张家村街道中的饭桌长龙旁边,隔五六桌旁边便烤着一只羊或一头猪。今天日头很好,整个街道中明晃晃的,只有街角的阴影处还有些前天下的积雪未消。村里厨艺好的男人女人们负责着烤炙晚上的主食猪羊,那些出了大份子的财主富人们则心安理得地在一旁指手画脚,大声地指挥吆喝。

在松木炭火烤出的滋滋油响中,张家村的长街中很快便充满冲鼻的肉香。小孩子们本来在饭桌长龙下捉着迷藏,闻到了那香喷喷的肉味便忍不住流起口水。其中不那么害羞的伢子们便去叔伯阿姨们那儿去讨吃。烤肉的长者们今天也不为难他们,听了请求往往都会撕下一小块烤得焦黄的还滴着油的皮肉,笑眯眯地让他们到一旁吃去。每当这样的时候,那个正在帮两位姐姐准备自家奉献的饭菜的小幽萝,因为坚信自己勉强和月瑶冰飖姐姐一样已是懂事的大姑娘,此刻只好猛咽口水,暗自伤神。

当月瑶她们做这些庖厨之事,张牧云并不在村里。此时他另有重任。按罗州的风俗,这些汩罗江边的乡民“岁暮除夕取江水一斗,岁旦初一取江水一斗”,然后比较两者的轻重;如果大年初一的一斗水较轻,则便知道新的一年中江河湖泽水势较小;如果初一取的一斗水较重,则来年水势较大,水田固然可喜,旱地便要小心。江河的水势如何,直接关系着这些乡民的生计;于是这天下午包括张牧云在内的五六个后生,便由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带领着,各自带着斗瓢溯着村中的北溪,直到那最近的汩罗江湾中取水。

略去闲言。不久那红日西斜,鸦雀归林,黄昏的暮色笼罩了远村近舍,当取水归来的老村长一声令下,这张家村岁暮除夕的流水大餐便正式开席!

这样的流水大席,饶是那个见惯了大场面的公主这时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暮色中家家户户的门前燃起了辟邪趋吉的篝火,不下百人的大人小孩们在半里长的一溜长桌边或喧嚣或谦让地入座。面对杯盘罗列的桌席,转眼觥筹交错,刀筷并举,到处都传扬着欢声笑语。往日此刻已经安详入夜的村落,现在却灯火通明,由如人声鼎沸的通宵集市!

劳碌了一年的乡民们此刻长席吃肉、大碗喝酒的场面,无论月瑶、冰飖还是幽萝都是头一次经历,正感觉新鲜无比。而乡风朴实豪爽,入座后刚开始那个定国公主还有些女孩子家惯有的拘束,谁知还没过多久她便被这无拘无束的热闹气氛感染。一边吃着烤肉,偶尔抿一口不甚浓烈的米酒,席间她也学着大家的样,不管认不认识,不断跟身周桌畔来来往往的村邻们高声地问候。旧岁将除之际,不管男女老少,不管熟不熟识,这些大块吃肉、大口饮酒的村民们都互相说着人畜兴旺、五谷丰登的吉祥话儿。笑语豪言连篇之际,尽管那新酿的米酒才刚刚开始啜饮,看热闹的场面似乎大家都已沉醉。

酒至半酣,肉过半饱,高兴头上的村民们三三五五地离席。不管是小媳妇还是粗老汉,皆带上绘着胡蛮神鬼的吓人脸谱,敲击着细腰锣鼓,在村里的街道上载歌载舞。汨罗的乡民们相信,这样的面具歌舞能吓跑瘟神疫鬼。当然,这样的歌舞虽有虔诚的用意,但在辛苦了一年后的岁末除夕跳起,自然带了庆贺放松之意。于是,当月瑶还留在桌席上微笑着看那些百姓们歌舞,冷不丁便被一个带着大头娃娃面具的年轻人从桌旁拉起,在一阵令人眩晕的旋转之后,等反应过来已在那刚才自己旁观的歌舞队伍里!

“你是谁!”

天之贵胄忽然手儿被陌生人攀牵,月瑶毕竟不耐;正要发作,却忽然听到那憨态可掬的大头面具后面,有人哈哈笑着说道:

“月婵,我都认不出来!来,我们和大家一起跳舞!”

于是,还在琢磨张牧云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溜走加入歌舞队伍时,公主按照他引领的节拍,不知不觉中已是手舞足蹈,在一片喧天的锣鼓声中穿行于村中街道,中间有几次还转到村子旁边的荒地田埂中一起踩踏舞蹈。锣鼓哐哐震天,篝火烈烈通明,远近不时传来烟花爆竹爆裂的声音,身处这般火热的阵势中,已饮了些米酒的公主忽然有些醉了。到这时,她已真正沉浸到这乡村过年的节日氛围里。而在这锣鼓声中明暗灯火里缠绵歌舞,酒意偶尔蒸腾,不知不觉便杏眼微饧、粉腮烫红,火热的醉意袭来,喜极之时不禁踮起脚儿,就在那少年冰冷的面具上偷偷地一吻;人群挨挤之中张牧云并不发觉,她便吸溜着嘴儿,半含害羞,半含得意地继续围绕在他身边欢歌曼舞。

在他们融入人群中纵情歌舞之时,那少女冰飖相对比较冷静。嘴上跟村人们欢快地打着招呼,内力却仍然秉持着矜持。她一直安坐在席间,带着从容的笑意看着这些热烈过节的村人。同样没加入歌舞的小幽萝则只顾品尝美肴。她吃光了这桌喜欢的菜肴点心,便着忙转去下一张桌子。就这样沿着流水大席的长桌一路吃下去,最后她终于和从村外歌舞归来的牧云哥哥月婵姐姐汇合。

此后夜色渐深,人声渐稀。村民们渐渐都回到各自家中去,此后一家人团聚围坐在火炉边,一边取暖一边守岁。篱墙小院里,江村茅屋中,那张牧云也端来火盆炭炉,在其中点起炭火,招呼着几个女孩儿一起围在火炉边。这样的彻夜守岁并不枯燥,那张牧云一边跟几个女孩儿讲着当地流传的过年传说,一边会不时地往热烈通红的木炭火中投几只红薯,或教大家拿锅铲端了花生或是肉块,在那炭火上烧灼。这样过不多会儿,一边闲谈之余,一边又能吃上香热的番薯、喷香的花生,还有那嫩汁直流的香脆猪肉。正是:

除夜忧愁少,寒庭燎火多。

舞衣连臂拂,醉坐合声歌。

至乐都忘我,芳心自美和。

今年只如此,来岁知如何。

到了第二天早上,当那几个终于支撑不住的女孩儿沉沉睡去,还在醉梦酣甜之时,张牧云则已背起了锄头,吱呀呀打开了房门,悄悄地步出门去,按当地的风俗就在院边墙角的菜畦中锄了会儿地,象征着新的一年中人勤春早。

第19章 声相闻闹市,谁语半生劫

自月婵、冰飖、幽萝相继来投,整日与这几个女孩儿笑语晏晏,张牧云日常心情倒是比以前大为松快。只不过所谓乐极生悲,当这个热闹而轻松的年关过后,有个很严峻的问题忽然摆在张牧云的面前:

不知不觉家中银钱已然耗尽;那坛中的米面盆罐中的油盐,只够支撑十来天的生计。

张牧云家并无祖产,又无恒产,以前靠他自己上蹿下跳折腾各路营生,勉强还能养活自己。不过,现在家中连添三丁,还都是女子,在那个年岁并不可能赚得大钱。而她们却都容光雅洁,他这一家之主并不好意思拿些破烂衣服给她们胡乱穿了。不仅如此,偶尔货郎来免不得还要给她们零钱去添点胭脂水粉,每到换季之时还要去布庄扯几尺布做做衣裙。

这样情形下所有的用度都要靠少年一人支撑,实在艰难。这大半年来,要不是有宝林寺抄经那一笔往日很难碰到的横财,到了腊月年关之时他就得带大伙儿一起喝西北风了。“坐吃山空”,何况年前又加盖了一间屋子;于是到了正月中张牧云家中所有用度终告罄尽,只余下最后半吊铜钱被张牧云紧紧捏在手中,紧张思索如何拿它运作营生。

纵使生计已经窘迫,平日张牧云并未丝毫跟月婵、冰飖她们提起。就这样表面轻松自如,暗地里绞尽脑汁,终于在正月十一这一天让张牧云想到一个念头。他琢磨来琢磨去,心说与其枯守家中,困坐愁城,不如出外行走一番,到那繁华所在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好营生。于是这一日他便跟几个女孩儿说,那正月十五元宵灯节将近,听人说正南衡山脚下的衡阳城元宵花灯最是热闹。既然如此不如这回大家一起去看花灯,省得总是局促在小村中,也甚憋闷。

听此提议,那月婵、冰飖还有那小女娃儿自然无有不从。某种程度相比男儿而言,女孩儿对元宵节花灯还更喜欢,于是众女踊跃,无不欣从。

闲言少叙。自收拾行囊离了张家村,几人先往罗州而行。近了罗州城门,张牧云在心中琢磨了一遍,觉得此处对自己而言就像面对已被刨过了多少遍的田地,再也觅不到什么大食,于是决定过城门而不入,领着月婵几人绕过罗州直往西南而行。此后约行二十多里,约在正月十一日中午时分,便到了湘阴。

湘阴乃洞庭湖南小城,其人物风景与罗州无异。在湘阴县打了个尖,随便在一处面铺要了几碗面,几人吃了,那张牧云看这湘阴城还不如罗州繁华,没甚出奇之处,便又领了大家出了湘阴城南门,沿着绕城而过的湘水大河往南边而去。

这湘阴城旁边的湘水大河,又名湘江,自还在此行目的的衡阳南边的永州流来。因湘江更南的源头流过一段,在永州境内与潇水汇合,向北流为湘江,故又常合称为潇湘。

潇湘之水,湍流无际,浩荡无涯,自天南而来,奔流一千多里后浩浩汤汤流入洞庭大泽。此时张牧云几人行走的正是湘江下流,江水流至此处江面已十分开阔。自县城出来,当脚下的官道渐渐逼近潇湘江畔,在路过一大片摇曳的芦苇丛后,那层波叠浪的潇湘之水便飒然映入眼帘。见到眼前一片白水茫茫,众人尽皆觉得眼前一亮,那小幽萝更是兴奋地跑上前去,在江滩边手舞足蹈,跟后面哥哥姐姐们嚷道:

“好大的洞庭湖!我终于看见它了!”

原来幽萝却把这湘江当成牧云月婵等人常跟她说起的洞庭大湖。此时她一见这样白茫茫望不见对岸的大江,一时也忘了她牧云哥哥明明说过那洞庭湖在北边,只顾在江畔拍手笑闹起来。

见幽萝这样憨态,张牧云忍俊不禁;纠正过她的错误后,大家便沿着这湘水大江溯流而上,一路迤山逦水地往衡阳而去。

闲言少叙。也不知是否还在年节之中,那街市萧条,一路无论张牧云怎么削尖了脑袋将一身打小练就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却始终也没找到什么赚钱的门路。

话说到了正月十四这一天,无论那张牧云内里情不情愿,上午时分他们这一行人最终还是来到了衡阳。

才到衡阳城边,一股子热闹气氛便扑面而来。因衡阳的元宵花灯确实远近闻名,到了十四这一天衡阳城内外已是热闹非凡。在张牧云他们走近的北城门外,还没到城门洞边,便见得官道两边已是摊贩林立,店幡招展,那讨价还价的声音更是嘈杂喧天。

张牧云招呼着大家挤过了摩肩接踵的人群,好不容易接近了城门边,已望见城门洞上方的“衡阳”两个古朴大字。正当张牧云松了一口气心说“终于到了”时,谁知节外生枝,那幽萝又赖在一个卖彩纸风车的小摊前,只是不肯再走。幽萝这般撒娇,其实并不是好时候;此时张牧云满脑子里也只想折腾点营生,本能地便对这些想来赚他钱的同行们十分抵触。

尽管天生不愿,又手头乏钱,但那曾经露出一手诡谲本事的小幽萝此时竟如此被那些红红绿绿迎风飞转的纸风车吸引,十分顽强地请求她刚刚认下的牧云哥哥帮她买一支。这小幽萝,生得粉妆玉琢,娇颜媚骨,张牧云认为从外貌上来说,她在稚龄女娃中已是不俗。只是让他痛心的是,如此都丽脱俗的小女娃,最后还是和其他寻常小童一样,小手中死攥着一支中意的风车不撒手,不管怎么说都不听!

痛心疾首之时,张牧云假作呵斥了一回,最后看看无法,也只好苦着脸、咧着嘴地从褡裢中数出三文铜钱,买下这个只管骗小孩的纸糊玩意儿。

说起来,小幽萝稚嫩懵懂,不懂得察言观色。对于少年囊中羞涩的景况,她毫无察觉。不过另两个女孩儿则完全不同。通过几天下来的观察月瑶和冰飖早已发现,她们这暂时的一家之主已是床头金尽、仗头乏钱。

于是,留意到他在眼前掏出三文钱买个纸风车也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月婵和冰飖也只好懂事地忍下想吃街边那香气四溢的小吃的念头。

这样时候,那已恢复大部分记忆的天香公主月瑶,流着口水努力按下贪吃念头时再记起以前在宫中每餐案上盘盏连城的情景,便觉得眼前的情景十分不真实。这时她联想起庄生梦蝶,忽然一阵恍惚,也不知眼前的情境是否梦幻,不知是否只是她在皇宫春苑中玩耍累了,在百花亭畔偶尔小憩的一个梦里。

闲言少叙。甫进衡阳大城,种种繁华的景象自是目不暇接。那此刻与少年同行的天香公主,虽然以前也常来天下行走,不过几乎每次身边都是文臣武将云集,真正深入民间的机会少之又少。于是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民间商铺杂耍面前,身份尊贵的公主也变得毫无矜持,只顾左顾右盼地贪看,竟好几次差点走丢,幸亏张牧云留心招呼才不至失散。

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中闲逛,看那左右的商铺中汇集了天南地北的货品;什么辰州的刀剑、岳阳的花伞、永州的油茶、浏阳的花炮,甚至还有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幽州的皮毛、会稽的竹器、梁山的象牙、通州的玉雕、苏杭的丝绸,林林总总光这些商肆的陈设货物就让月婵这几个并不平凡的女孩儿看得十分起劲。

月婵她们高兴地逛街,那张牧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瞅着身边这几个笑逐颜开、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张牧云心中暗自忧愁:

“罢了。再这样闲逛下去,再寻不到什么上手的营生,恐怕这回真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真地只是白费钱来衡阳看回元宵灯节了。”

忧闷想着,正踌躇间,忽然他只觉得身边的人潮猛地向前流动起来。

“怎么了?”

现在人多,见身边行人忽然向前奔走,张牧云一惊,立即警道:

“莫非后面有人惊马?”

正琢磨时,忽然便听得向前奔动的人潮中有人大喊道:

“那王仙长又捉妖啦!大伙儿快去看呐!”

“呃?!”

一听这叫唤,张牧云朝前面望去,只见身边跑过的人群都在朝对面街角那个楼阁巍峨的深宅大院跑去。

“捉妖?哈!”

听得这话儿,张牧云心中愁闷忽然一扫而空。他高兴想道:

“想我长这么大还没真见过捉妖呢!这我可得一定要瞧瞧!月婵!”

他刚回头想叫月婵几个一起去瞧新鲜看热闹,谁知才叫了一声,便听得那月婵已在前面叫道:

“牧云快走啊!有捉妖哦!快点走去好占个位置看啦!”

张牧云闻声一回头,却见刚刚还在身后流连店铺的月婵几人,此时都已经在前面一丈多远的地方等他了。

“哈哈,这般腿快!”

张牧云哈哈一笑,赶紧也快步赶上前去。

也许,这时满心只想看热闹的张牧云,还有那几个笑语晏晏的女孩儿,没有一人能够想到,就在今天中午这衡阳城中,只是拔脚去看个热闹,却会掀起怎样一片无法想像的血雨腥风!正是:

闹市啼山鬼,幽宅迸异霞。

谁知偶游地,血海浩无涯。

第五卷 妖火焚情春梦残

第1章 妖光剑影,声唳衡阳之浦

呼朋唤友地随人群跑去那边看捉妖的热闹,等到了地方,张牧云发现最先吸引他的倒不是什么仙长妖怪,而是那间气派非凡的大宅。衡阳的这条街上,倒也有不少人家;但闹哄哄显然是捉妖地点的这家房子却几乎比左右邻居高上一倍。不说后面不知几进几出的亭台楼阁,就从人群上方看这露出来的影壁和门墙,已如鹤立鸡群。

“哈,刘百万家真个闹妖精啊!”

正在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中看这高门大户发呆,张牧云忽听得周围有人在吵吵嚷嚷地说闲话。只听这人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嘿,前些天我在酒馆就听到些风声,说刘百万家的千金被妖怪哄了。我跟家丁打听还都说不知,这不,还是露馅了!”

“这有什么稀奇!”

有人接他话茬:

“没出阁的闺女惹上妖怪,哪有什么好事?这等丑事自然巴不得赶快遮了,还专等来告诉你?”

“哈,那是那是。”

他们俩正说得高兴,旁边又有个红脸汉子大声说道:

“要我说,这什么王仙长手段也不太高强。”

“为啥?”

“要是有手段,为啥捉妖都捉到门口来了?”

原来刚才据说正是那个王仙长把妖怪引到刘百万家的门口,就在影壁里面和妖怪打斗起来,这才惊动了街边行人来看。

“说不定,还是被妖怪追出来——”

那鲁莽汉子正说得得意时,冷不丁在场众人就听得耳边“喀嚓”一声巨响,犹如平地一声雷,顿时周围这些人被震得呆若木鸡,眼前的景物都静止,口鼻中只闻得一阵皮毛焦臭味。

“莫非仙长引了天雷劈杀了那妖怪?”

大伙儿正纳闷,忽然就听得刚才那大嗓门汉子爆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哇呀呀!~”

大家再看时,只见那刚才口无遮拦的汉子脑瓜皮上头发已经烧成一堆黑灰;他这一叫一动,顿时灰飞烟灭,那堆焦黑的灰烬从他头上滑落,转眼脑袋变成了光头!

“哼,竟敢在本道长面前胡言乱语!”

正当众人和这汉子目瞪口呆之时,人群那边靠近刘百万家门口的地方,忽然有人声若洪钟般说了一句;霎时间,那门口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忽然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弄,哗啦一声朝左右分开!

张牧云闻声看去,只见在众人分开的一条道路中,正有一黄衣道人施施然向这边走来。

此时不过中午,天光正晴。在明亮的日光中张牧云看得分明,正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的道人中等身材,身上穿一身土黄色的道袍,腰间扎着黑色束带。他年纪约在四五十,正在中年。再看他脸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颇为精瘦;在他嘴唇左边长着颗铜钱大的痦子,上面生着一撮黑毛。看这模样,这道士显得有些猥琐;不过因为头上戴一顶纯阳冠,手中提一口花纹古朴的桃木剑,脸上神色又颇为大义凛然,整个人看在眼中便自然有一股说不出的威势,让人不敢小看。

“无量天尊!贫道给诸位施礼了!”

面相凛然,刚才又使出这样雷霆手段,这刚才众人谈论的王仙长立定之后,竟躬身朝四外团团行了个礼,打了个问讯说道:

“方才召出天雷小惩,实是这位施主出言不逊。想我王道陵自龙虎山学道归来,平生收妖无数,号称‘万妖敌’,怎容得这样凡夫俗子在此满口胡柴,灭三清威风,长妖怪志气!”

说完这番话,这王道陵王仙长也不看刚才那莽汉反应,便立在当街,四下环顾一眼,沉声说道:

“贫道早知有人疑我道家神法,刚才便故意弄出许多响动。好,既然各位善信都在此了,我王道陵便施展龙虎山太上天雷正法,让那只惑乱刘善信门庭的狐妖万劫不复。大家请往后退。”

王道陵这话声音并不高,但听得他末尾这一句,大街上顿时人群耸动,个个都争先恐后地向后退。直等到确实退出安全距离之外,才各个站住,这些闲人复又伸长了脖子看。

当然,那从不放过看热闹机会的张牧云也自然在人群中。和众人共进退之时,他还在心中想道:

“吓!这王道长倒有意思,晓得给自己扬名头揽生意。不错不错,他将来一定发财!哈哈!”

心中逗乐子般想着,张牧云便混杂在人群中退出几丈开外,开始和旁边那些游手好闲之人一样专心抻长脖子看起热闹来。

“宝箱何在!”

想不到那王道长清场之后,头一句便让张牧云莫名其妙。只听王道陵一声喝令之后,那影壁之后就吆吆喝喝地奔出两个刘府健壮家丁,两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口红漆铜皮的大枣木箱,风风火火跑过来,放在王道陵面前的青石板地上。

“里面金银器皿,你家主人都放好了吗?”

“放好了放好了!”

这时答话的是一个胖子。他刚从大门影壁后气喘吁吁地转出,看他肥头大耳的模样还有身上那一身华贵的紫缎员外衫,不用旁人介绍张牧云也知他定是此间主人刘百万。

只见那刘百万一边擦着汗,一边倚在大门边喘着气回答:

“按您的吩咐都放好了。都是十足十的金银。”

“好。”

王道陵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看脚下的红漆木箱,对那刘百万说道:

“很好,就怕你不舍得这些身外之物。我且说与你听,扰你宅院这妖孽,乃是衡山中一只千年狐精。它常化成美少年,扰人家宅。不过你不要怕,虽然它有千年道行,但衡山之狐五行属木,我用这些金银之物克它,要降伏不在话下。”

“那就好那就好,一切全靠仙长了!”

“好,你且先避过一旁,我这便要开始捉妖了。”

“好好好!”

听王仙长让他避到一旁,刘百万顿时飞快转过影壁之后,一溜烟般跑进家宅最后面那间卧房,拿被子蒙着头,在周围护院家丁环伺之下,暂在床上避下。

见主人已避走,这王道陵忽然神色一凛,手捏着剑诀,脚踏着罡步,就在街当中开始转起圈来。如此走了四五遭,忽然间王道陵拿桃木剑在空中一挥,朝着刘百万宅院方向仰面叫道:

“好妖孽,速来一战!”

话音刚落,刚才还阳光灿烂的天光忽然就暗了下来;当街人群中有眼尖的,立时便见得忽有一阵黑风从那边刘宅中央扶摇上升,等旋转到半空之时就如一条黑龙朝这边尖啸扑来!

“且受我一剑!”

当那黑气直冒的旋风扑近,王道陵喝了一声,夷然不惧,十分沉着地开始舞动桃木古剑,就在当街跟那化身黑风的狐妖打斗起来。

如此周旋了大约十来个回合,那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王道陵忽然如炸雷般一声大喝,手中桃木剑向天飞快划了三个圈儿;刹那间,刚才还神出鬼没、左冲右突的妖狐黑风便在空中定住。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眨眼间便听得风雷之声大作,自那已然阴云密布的云天猛然便劈下一道耀眼的闪电来!

“妖孽,受死!”

暴喝一声,那道从天而降的霹雳闪电就像受王道陵桃木剑指引一般,猛然就朝剑尖指向的那团被钉在半空的诡谲黑风当头劈下!

“呀——”

电光闪过,只听得一声凄厉呼号,只不过霎那之间那刚才还凝聚如龙、左右扑击的黑狐之风瞬间涣散,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便似云归山谷、雾隐深岫,转眼都尽收那道人面前的红漆箱中!

“哈哈哈!”

收尽黑烟,猛然间那道人仰天大笑,仗剑洪声叫道:

“蕞尔妖魔,竟敢与本仙人斗法!”

笑傲已毕,王道陵转身朝那刘府门厅躬身一礼,声透重楼般响亮说道:

“刘员外,妖孽已伏诛,此后当合宅安好!”

“……”

过了许久,才听得一阵脚步杂乱,那刘百万被一群持刀弄棒的护院簇拥着跑出来,犹有些惊魂未定地问道:

“真、真地?”

“自然!”

那王道陵将桃木剑插到背后的剑匣中,挺身傲然说道:

“有我‘万妖敌’出手,那妖狐焉有活命之理。不过——”

话锋一转,他扭脸盯了地上箱匣一眼,然后跟刘百万道:

“不过这狐妖修炼千年,纵然肉身为金器所克,但妖魂不散,现在仍凝聚在金银器皿之上!”

一听此言,刚刚惊魂甫定的刘员外脸上笑意瞬间凝固。

“那、那怎么办?!”

“员外莫怕。贫道只需将这锁妖之匣带回道庐之中,慢慢用三昧真火炼化;等到七七四十九周天,功夫到了,这狐妖之灵也自然魂飞魄散。这样不知可否?当然,您也可以将它留下,放在家里收藏。”

“不不不!”

富甲衡阳的刘百万那颗胖脑袋就摇得像只拨浪鼓。

“不不不,还请仙长老师将这妖怪鬼魂赶快带走,早日炼化才是!”

“哈哈哈!好!”

到得此时,一切尘埃落定。这时周围刚刚死寂一片的人群,仿佛一下子又活过来,顿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这大街上转眼又喧闹得如同骡马市集一般。

“好!好!”

纷乱嘈杂了一阵,人群中不知道谁领头鼓掌叫好起来。有了个带头的,顿时这大街上几百号看热闹之人叫好拍手响成一片,满大家霎时如同沸腾的海洋。

不过,就在这满街喝彩之中,却有一人和众人截然相反。

“刚才……是我听错了吗?”

在山呼海喝的喝彩声中,张牧云却显得有些迟疑。踌躇片刻,他望了望四周,却见众人都在忘情鼓掌,便又有些犹豫。不过又想了想,这性情坚韧的少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扯了扯旁边那凑热闹鼓掌的月婵,轻声说道:

“月婵,你觉不觉得刚才狐妖那声惨叫有些问题?”

“嗯?有什么问题呀?”

天香公主一脸茫然。

“咳,我觉得……”

张牧云歪着脑袋,努力想着最恰当的形容词,跟同行的月婵和冰飖她们说道:

“我觉得那声惨叫不太真诚。”

第2章 冰寒刺骨,惊散箱里妖魂

“道长你等等!”

张牧云久混市井,可不是什么含蓄之辈。听出那声音很不对,凭着乡野之人的朴直,他便紧走几步赶到那正和刘百万寒暄的王道陵近前,叫了一声:

“仙长,那个狐妖真个死了吗?我怎么听得声音有些不对!”

“哼……”

张牧云之言,早就被听在王道陵耳里。这会儿见这愣小子还真跑过来跟他大声说,王道陵便有些恼怒。不过此时张牧云已到了跟前,说话声音又这么大,不能再装没听见,王道陵只好中断跟刘百万愉快的对答,转过身来看着张牧云。见到少年的样子,见人如其声,确实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还一身乡下打扮,王道陵便压住火,沉住气,几乎想也没想便踏前一步,逼向这不知好歹的小子,目露凶光恶狠狠地恐吓道:

“无知小辈,休得胡言。这些小儿混语,你还是回家跟爹娘说去吧!”

“咦?!”

见王道陵如此反应,张牧云一怔;不过又一想,刚才自己确是冒失。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好像确实拂了这王仙长面子。想到这个,张牧云便深施一礼,跟眼前道人诚恳说道:

“方才小子冒失,请道长恕罪。不过刚才见您大展神威之时,听那妖狐最后一声惨叫,并不十分真切。”

“哦?”

王道陵盯着这少年,沉静道:

“你是说,你没听清?”

见张牧云彬彬有礼,众目睽睽下王道陵倒也不好再如何动怒。不过此时他已将二目眯缝成一条细线,显得颇为不屑。

“不是的。”那张牧云却不管他倨傲,依旧老老实实说道,“不是听不真切,而是那妖狐惨呼,我却觉得十分做作。我怕它假死,事后又来害道长。”

张牧云此时确是满心真诚,一心灭妖,还为这王道陵人身安全作打算。谁知,他这好心话儿话音还没落地,却猛听得王道陵勃然叫道:

“住口!”

王道陵盛怒形于神色,本就峥嵘的面貌变得更加狰狞。他身子前倾,对张牧云恶声恶气地叱道:

“你这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这儿怎有你地方说话?想道爷我走南闯北,平生灭妖无数,恐怕捉妖次数比你吃饱饭还多!我王道陵今日是得刘老爷诚意邀请,才来苦心除妖,却如何由得你这野小子胡说八道!要是识相的,快滚!”

王道陵气急斥骂,其他当街人众一片寂静。见得仙长发怒,并无一人敢出来说话。而被王道陵这般辱骂,张牧云先是愣住,等醒悟过来,面对这样凛然不善的威压声势,却一步也没后退,就稳稳地立在当街,目光与王道陵对视,神色渐转傲然。

“哪里来的老贼?竟敢如此无礼!”

却是月瑶出来说话。这帝阁公主,刚刚心里倒是抱怨张牧云念头可笑,行动冒失,猜测无理;不过,现在一见那王道陵出言不逊,骂她熟识之人,于是那公主刁蛮脾气便忍不住发作,也不管女孩儿家要不要抛头露面,几步走到张牧云身边,帮亲不帮理地骂还。

“不要骂我哥哥~”

这则是幽萝。见气氛紧张,她担心和自己立了血誓的哥哥吃亏,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挡在张牧云的身前,仰起小脸儿看那恶形恶相的道人,以自己小小娇躯努力护住身后哥哥身形——确切地说,胸部以下。

“好好好,你这无礼道人莫非想打架?”

这却是冰飖。刚见王道陵出言不逊,冰飖自是气愤。不过见得眼前情形心中一动,她便立时恨不得双方马上大打出手,好让她这胸无大志的牧云哥哥早日历练,做成大事。

再说王道陵。这来历不明、名头却很响的捉妖道士,刚刚只以为只是和这一个少年放对。和这落单小哥对敌,自然万事无忧,有胜无败。只是,忽然不知打哪儿冒出三个女娃儿,他眯着小眼一瞧,便顿时觉得浑身有些不对劲。他王道陵也是多年修行,颇能相面。拿法眼一瞧刚才这少年,当然是一副平凡普通的模样,不用担心。难道他这小小年纪,能达到返璞归真神光内敛的境界么?当然不可能。不过另外这三个女娃儿则大大不同。

比如,第一个跳出来的那个,神色凛然,虽有国色天香之貌,或只在少艾之年,但举手投足间却已不经意带出千般傲气、万种威严!那个第二个蹦跳而来的小女娃儿,则看似雏龄,但一对上她那双明澄澄、水汪汪的大眼睛,稍一凝视,却觉得其中有如黑渊,竟似有狂魔乱舞,万鬼呼号,叫他不自觉便胆颤心寒。而第三个最是不善。虽然看她模样,曼丽空灵,身姿袅娜临风,有如幽山灵蕊,不过她娇靥上那双眼神却极为锐利,此时一扫寻常女儿羞赧之气,只管死死盯住自己,竟似是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马上便跟他们出手!

“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不觉间,刚才气焰嚣张的王道陵冷汗直冒,心中竟升起些不祥之兆。

“怪不得他如此胆大!”

这时他再觑眼看那少年,印象骤然改观!看看四周民众,想了一想,王道陵便柔和了声音说道:

“咳……这位小哥,倒不怪道爷刚才和你生气。实是你这话忒个无理。不怕跟各位说,无论法力多高强的妖怪,经我宝箱收了,断无生理。不过呢。”

见张牧云神色依旧迟疑,王道陵话锋一转,道:

“不过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又道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这般说来,我回想一下,先前那孽畜的叫声确实不够凄厉。说不定,还真的没死。”

加重说着最后一句话,王道陵便转身走到地上那只刚刚收妖的红漆枣木箱前,自言自语地说道:

“说不定妖怪真没死透。”

一语未了,那铜皮包裹的红漆木箱就如知他心意一般,忽地在地上上下震动了几下,就像其中有什么活物在挣扎冲撞!

“唉呀好孽畜!”

见木箱忽然动了,那王道陵倒似一惊,脱口叫道:

“果如小施主所言,这孽畜还未伏诛!”

口里叫着,王道陵忽然弯腰,猛一挥手,那手掌已然“啪”一声重击在木箱盖上。手起掌落,木箱盖上霎时激起一溜火光。

“啊!——”

这一回,果然只听得猛然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余音袅袅,移时而绝。听起来,这回那关入箱中的狐妖终于毙命了。

“这位小施主——”

挥掌毙妖,王道陵站起身扭脸刚要跟张牧云说话,冷不防这少年却走了过来,自己半截话还在嘴边,却见他忽然做出个怪异动作!光天化日之下张牧云双手张舞如轮,还不等王道陵等人反应,便见得眼前白光一闪,霎时间耳轮中只听见“咯吱吱”一阵巨响,有如冰块碎裂。变生肘腋,等王道陵回过神再扭头看时,却见地上那原本朱红的铜皮木箱上,已覆上一层白茫茫的冰霜,整个地冻在一团亮晶晶的冰雪之中,正是寒气凛然。

“哎呀!”

见此情景,王道陵脸色剧变。而张牧云却神色坦然,正一脸真诚地跟王道陵诚恳说话:

“道爷您不知道,我最近偶然也学得几手医术。虽然前些天也拿它成功治过人,但没事时一琢磨,总觉得这医术也像法术。这不,刚才我见那妖怪装死,十分狡诈,尽管道爷您又添了一掌,我怕它还没死干净,便索性试试我那些像法术的医术,哈哈,没想才试了一招,就把箱子快冻裂啦!”

“……”

张牧云啰啰唆唆这一大段话,其实王道陵已什么都听不见了。呆若木鸡,立了一阵,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王道陵在认真听那少年说话时,他却猛然跳了起来,一言不发,过去抄起那只还寒冰烁烁的铜皮木箱,猛地分开人群,沿着长街疾奔而去,转眼便消失无迹!

“仙长这是怎么了……哎呀小仙人啊!您是我刘宅的救命大恩人呐!”

张牧云只不过无意一试,谁知有效,看在那刘百万眼中真个是心花怒放!今儿这久悬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满腔的感激话儿还没说完那王道爷就一声不吭地走了,于是这大财主刘员外就把所有还没来得及表达完的感激之情,都转移到这位法力看起来一样高强的小侠士身上。于是刘百万满口赞美的话儿有如泉涌,死活把张牧云几人拖到内宅,不由分说大摆宴席,大奏丝竹,一心要给这几位小英雄庆功。而这当儿,那张牧云还没缓过神来,不知所以,只知一个劲儿说道:

“也没甚事,也没甚事,只不过助那王仙长罢,功劳都归他!”

“小仙人真是谦虚;不过那王仙长一定十分感激你吧!”

暂不说这边花天酒地、宾主俱欢;再说那飞奔而去的王道陵。一路狂奔,等到了郊外僻静无人之处,他将肩头沉重的木箱放到草地上,迫不及待便是一掌,转眼将那木箱击碎。木箱碎裂之时,只听得“哗楞楞”一阵凌乱响动,满地都是散落木片,原本贮藏的金银器皿还有些银丝元宝满地乱滚。这些箱中所藏之物,落地之后被正午阳光一照,正是珠光宝气,光华乱闪。不过显然今天王道陵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财宝之上。劈碎木箱,愣了愣神,蓦然他便猛从地上撮起一物,紧紧抱在怀中,放声大哭:

“我、我的好二弟!”

丧亲之痛,痛彻肺腑。嚎啕之际,那野外的阳光直照,一缕明亮的日光正射在他的怀里。王道陵怀中灿烂日光照射之处,赫然却是一只黄皮黑纹的狐狸!

第3章 片语惊心,锦席如坐针毡

享誉衡山、洞庭地方的捉妖能手王道陵,其实身份另有隐情。

一般的愚男信女并不知道,就如他称呼的这“二弟”一样,这王道陵自己便是八百里南岳衡山中一只修行千年的山猫妖精!

说起南岳衡山,它南起回雁山,北至岳麓山,中间有七十二山峰;在衡阳境内有岣嵝、回雁、碧云、白玉、安上、九女,在衡山县境内有祝融、紫盖、天柱、石廪、芙蓉、云密共五十九座山峰;再加上其他县境内包括岳麓在内的七座山峰,合称南岳七十二峰。

浩大的衡山众麓烟云缥缈,绝壁耸峙,谷洞幽深,除享有南岳盛名之外,又与那洞庭之南的慕阜山一道并称为道家三十六小洞天。衡山为第三小洞天,号为朱陵洞天,传为仙人石长生治所;张牧云常混迹的那座慕阜山,则是第二十五小洞天,号为玄真太元天,为玄妙羽士陈真人治所。既是仙山洞天,自然空灵缥缈;生长其中的草木禽兽比别处多几分灵性,这南岳七十二诸峰中便隐匿了不少精怪妖灵。

和人世间差不多,这妖精多了,难免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其中败类并不少。比如这位出自衡山云密之峰的山猫之怪王道陵,便和其他六个臭味相投的南岳山精结拜为兄弟姐妹,还按修炼年头排行序,号为“衡山七友”。这衡山七友分别是:

老大王道陵,出身衡山云密峰,千年山猫精;

老二胡升,出身衡山安上峰,千年雄狐精;

老三熊不破,出身衡山石廪峰,九百年黑熊精;

老四刁渐高,出身衡山碧云峰,八百五十年山雕精;

老五郎有群,出身衡山岣嵝峰,八百年野狼精;

六妹乌云绵,出身衡山芙蓉峰,七百五十年黑蛇精;

七妹辛绿漪,出身衡山九女峰,七百年山溪青鲤精。

这五男二女七个妖精,虽然号称“七友”,其实沆瀣一气,做事极不正经。比如这衡山七友之中,就属老大、老二最可恶。他们俩号称七友之长,平时却狼狈为奸,只管搭档着在衡山洞天地面坑蒙拐骗,手段极为低级恶劣。老大王道陵贪财,老二胡升好色,这二妖便想出个龌龊主意,先由身法灵活、善于幻形的老二狐妖去富户内宅中祟乱妇女;等富户家不堪其扰那道装的猫精王道陵便粉墨登场,矫言说扰宅妖怪需要用金银之器镇压,哄得宅主人在大木箱中装满金银之物。最后只需这猫兄狐弟一番做作,不仅卷走那些金银器皿,主人家还得千恩万谢,另付酬金。

要说起来,往往为富不仁,这衡山二友如果只靠除妖之名去骗俩钱花,虽然可恶,倒也不算十恶不赦。只是最恶毒的就在于他们不仅骗财,还淫人妇女,坏人名节。千年妖狐最喜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在当今世道上,这简直就是毁女子一生、要她的性命!如此一来,这二妖便算是丧尽了天良。

不过,虽然令人发指,但因这二妖手段巧妙配合娴熟,加之妖法高强,便屡屡得手,始终安然无事。迄今为止衡山七友的大哥和二弟已犯案不下数十起,可谓罪行累累,但始终逍遥无事。

只可惜,可能真个老天有眼,这二人行得山多终遇虎,不想今天就在这元宵节前的衡阳地面上遭了罪。本以为手到擒来,谁知只不过给那围观的乡下野小子随手多管了下闲事,那坏事做绝的老二胡升就被冻毙在木箱中!而不知是否冥冥中自有定数,当初设计这圈套时还是那胡升一时心血来潮把勾当中这木箱假称为“灭妖箱”;想不到今日倒让他自己真个身灭于斯!

可笑的是,那个猫妖王道陵虽然穷凶极恶,恶事做绝,谁知竟兄弟情深。今日见二弟命丧此地,王道陵便咬牙切齿,将张牧云恨入骨髓。而山猫之妖天性绝狠,一旦确认胡二弟无术可医,便就地挖了个坑胡乱将尸身埋了,只插了几根树枝作为标记以供日后前来奠祭。处理完兄弟后事,王道陵就在这碧野荒郊之中对天发誓:

“若不为二弟报仇,亲手杀死那少年,我王道陵誓不为人!”

——妖怪修行,只为成人成仙。对这些异类而言修成人形乃成仙飞升的第一步。王道陵今天发此“誓不为人”之咒,比平常人这么说决绝了何止百倍!

指天划地发下毒誓之后,王道陵回想一下,又想起那少年手段,记起他举手投足间就将自己那能躲避天雷闪电的胡二弟瞬间冻死,忽然间这妖道便觉得背脊上有些发寒,身子忽然不适,便决定报仇也不急于一时。于是,就在这荒野无人之处,王道陵一跺脚,忽有一道黑烟腾起。烟雾中王道陵转瞬显现原形,变成一只黑油皮毛、眼睛如燃炭火的硕大野山猫,眼神狰狞地回头望了远处衡阳城一眼,然后便利爪抓地如风,就此向东南茫茫衡山中疾奔而去。当然伤感离去时,他倒也没忘记将那滚落一地的金银顺便摄走。

这边王道陵起意报仇不提,再说张牧云等人。此时那刘百万家宅中,正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种种主人盛情款待之意自不必细提。而张牧云几人,虽然衣饰朴素,但性情气度俱为不凡;尤其是张牧云,这张家村少年自己还并不十分清楚,一直只觉得自己不过乡野小厮,但实则有如浑金璞玉,经过近几年一贯向上的历练雕琢,再加上近来又得了轮回之书异宝、修习了天书神册《天人五召》,此时到得外面,竟是态度从容,谈吐优雅。而那几个女孩儿自不必提。月婵有帝苑琼花之气度,冰飖有灵山神女之颜色,幽萝有幽雅活泼之憨态,和主人饮宴对答之间都极为讨喜。

何况此时因为民间偶有通得灵法之人皆被朝廷护国圣教寻访吸纳,寻常民间难得一见什么法术,因此张牧云在这刘百万一干人等心目中,已经被当成了“张仙长”;于是,待午宴过后,那衡阳的首富刘百万又盛情挽留,死活将他们留到晚上。等到了黄昏之时,便在内宅设了家宴,留几位贵客于内堂饮宴,从容说话。

夜深人寂,深宅小筵,又加上家宅中一件大难事解决,那主人刘百万便不免多喝了几盅。酒入酣肠,又见得眼前几人气质俱为不凡,特别是仙术在身却神态亲和,便让那本来精于世故的刘百万忍不住借着酒意说了些体己的话。酒后醉语,其中还有些本应“家丑不可外扬”的肺腑之言,都让这刘百万死活抓住张牧云手臂,一字不拉地说与他听:

“咳咳,小友啊,也不怕你笑话。你是我刘宅的恩人,又会法术,我这点小事,也不怕说与你听了。”

刘百万颇有些醉态地唠叨说道:

“我壮年时膝下空虚,一直到四十五岁头上才得了明珠这闺女。对我来说我女儿真个就是我的掌上明珠子,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直当宝贝疙瘩金贵地养着。等明珠渐渐长成,快到及笄之龄该嫁人了,我也渐渐老了。”

“本来这时候,就该赶紧给她找个婆家;谁知都怪我当初生她时高兴过了头,和一个多年的生意伙伴老友弄什么指腹为婚!结果到了年纪要去和他家谈婚论嫁时,他们却说他那位公子半年前出外游历,要我家稍微等一等。你说说,这男婚女嫁之事,他们要我家等,他们要我家等!”

嚷嚷了几句,刘百万又猛喝了几口酒,略微平静下来,又接着说道:

“唉!这一等,就是三年!就是到今天,他家那位浪荡公子还不见踪影。”

说到此处,一直红光满面的刘百万仿佛一下子泄了气,显出好几分憔悴老态。颓唐之时,那语气也渐转沉痛。他长吁短叹,继续说道:

“唉!若不是被那桩婚约束缚,久等男方不至,我那苦命的女儿明珠也不至于空守闺阁,也不至于被妖物所乘,出了这一档丑事。唉,现在就算拿洞庭湖一湖的水来洗,也是洗不清了……”

在墙壁上高挑的红纱灯烛照耀下,刘员外的神色格外凄楚;烛光中张牧云清楚地看到这么一个要强有本事的衡阳富翁,此时眼中却泪光点点,两行浊泪从眼角边无声流下。到此时,这刘百万已是语声哽咽,泣不成声:

“我、我……老夫我现在派了十几个丫鬟老妈子,跟明、明珠她寸步不离……我这半生什么风浪没经过,什么都不怕,临老来,却怕这傻丫头想不开,我怕……”

说到这里,他旁边那个刚刚还一直打眼色让他别说这些事的刘员外夫人,听到此处便再也忍不住,忽然“呜”地一声失声痛哭,猛地起身离席,举袖掩面疾步走到后堂中,放声大哭!

见此情景,举座哀戚。听过这一番话席上众人各有哀容,这其中尤其是那位刚才一直入神聆听的张牧云,听了刘员外那些话,忽然想起些事情,便更如忽有一块大石头从梁上坠落,猛可间砸在他心口!

第4章 千金一诺,恐惹大千尘劫

刘百万贵为衡阳首富,多年打拼能积累这样家财,自非寻常人物。不过虽然势压当地,在衡阳城呼风唤雨,但他在张牧云面前却仍是毕恭毕敬。只因此时天下,因为皇家护国圣教的存在,民间略有奇术之人大多被官家搜罗而去;虽然张牧云只是当街略施小术,将王仙长的灭妖箱冻成冰箱,其具体除妖效果如何大家都没看清,但刘百万等人已是将他惊为天人,留在宅中敬如上宾。

一番酬答饮宴,几句肺腑之言,到了第二天早上张牧云等人梳洗已毕,便坚辞而去。张牧云态度甚是坚决,刘百万刘员外留不住,只好包了十两黄金百两白银重酬,赠予他恭送离去。

这样临别之际,那张牧云身边的天香公主倒甚是奇怪。这几月和他朝夕相处,这表面的落难少女月婵、内里的天香公主月瑶,深知这少年的脾性。比如这回出得远门,说是来衡阳看元宵灯火,但一路上张牧云每回见到做工机会,都一副患得患失模样;虽然他自己已觉掩饰得很好,但仍逃不出月瑶的眼睛。因此,这回从刘府离开,张牧云这样坚决告辞的举动便让月瑶十分奇怪。看刘府主人这般恭敬遵从的模样,只要张牧云开口说想在府中寻个差事,那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昨晚听了刘员外那番话,究竟让张牧云想到什么了呢?”

冰雪聪明的公主在昨晚酒宴上察言观色,已大概看出了些端倪;但至于少年闻言变颜变色到底为什么,她左思右想,却还是不得要领。

自离了刘府,转眼步入市中,便见这衡阳大城果是繁华之地。今日已是元宵佳节,以南岳为名、以湘水为枕的衡阳城热闹更胜昨夕。在街中随人群闲步,或经摩肩接踵的长街,或穿人迹稀少的幽巷,则无论大街小巷,家家掌灯,店店开门,徜徉之时左顾右盼,张牧云几人只觉得目不暇接!

元宵之日的衡阳街肆有各色糕点。糖糕、乳糕、蜜糕、粟糕、麦糕、豆糕、花糕、生糖糕、蒸糖糕、蜂糖糕,糕糕异色,气味香甜。还有各色果子。糖丝钱、皂儿膏、瓜蒌煎、糖丝钱、辰州饧、蜜麻酥、青沙团、甘露饼、玉屑膏、木瓜、糖脆梅、橘红膏、荔枝膏,甘香诱人,五花八门。还有各色小吃。烤鹌鹑、灌肠肺、猪胰饼、羊脂韭饼、芝麻烧饼、酸甜海蛰、炙鸭肝、炖鳗鳝、煎团鱼、溜肥肠、油煎鸭、辣菜饼、炒螃蟹、烤鹿肉、烤胡羊、獐麋脯、糟猪头、炙骨头,热气腾腾,浓香四溢,不一而足!

而若是糕点、果子、小吃吃渴了,那衡阳店铺中还有甘豆汤、豆儿水、鹿梨浆、卤梅水、姜蜜汁、梨花水、沉香水、金橘水、雪泡水、梅花酒、香薷饮、紫苏饮、五苓大顺散等等供人解渴!

可以想像,刚在刘百万府中得了重金,此刻逗留于繁华无匹的衡阳街市里,这没见过大世面的张牧云、没深入过繁华市井的月瑶、没怎么离开过冰雪地宫的冰飖、一梦千年很可能来自骨山血海幽冥之界的小幽萝,到得这空气都酝酿着甘味香醇的元宵衡阳街市里,真个如坠饕餮之乡、如登极乐天国,那一时的嘴儿该馋到如何!

于是一路狂吃海喝而来。张牧云固然敞开男儿怀抱一食至饱,月瑶、冰飖、幽萝饮啜之余却还要记得秉持着女儿家天生的仪态姿仪。她们骨子里都是优雅之人,所以姿仪保持得很好,最多只不过在徜徉街肆一路吃喝的间隙,偶尔被张牧云提醒擦掉嘴边不知不觉流出的口水,月瑶冰飖幽萝三人分别共计三次、四次、十回!

身处大市,不经意失态的倒不仅仅是那三个女孩儿;等会儿张牧云也闹了一回笑话。像衡阳这样背倚南岳、面朝湘水的通衢大城,自然少不得各色烟花柳巷。衡阳诸坊,以花皮巷、春融坊、珠子巷、瑞红桥、得月坊、艳群街、潘家胡同为最,皆是红粉聚集之地。这些莺燕之所虽然规格各有参差,或贵气,或通俗,但家家莫不使倩女靓妆迎门,争妍卖笑,间以柔滑丝竹伴奏,真可谓荡目摇心。

而一路摇逛吃喝而来,张牧云根本没能察觉这些讲究。约摸日过中天下午的时候,他逛得有些累了,口中甚渴,正想寻点喝的,便忽然只听得一阵丝竹吹打之声,猛一抬头,只见只在前面几步之遥便有一家高大门楼,古朴的挑檐下悬着一块匾额,上写着:

“艳茶阁”

被茶字阁名一挑,再听得耳边那阵丝竹甚是婉转清幽,张牧云便赶紧招呼着月瑶几人走进阁中。谁知道,才一进门,还没看清楚大厅中样式,便有提瓶献茗的丫鬟们蜂拥迎上,将张牧云簇拥到一处桌案前;待他们盘腿坐在桌边锦席上,艳茶阁的小丫鬟们便麻利熟练地在张牧云面前桌上铺开二三十只茶盏。那茶盏纹色各异,摆到面前,却又不倒茶。正当众人有些纳闷,却有一珠翠满头、服饰艳丽的中年妇人不知从哪儿冒出,妖妖娆娆地走到近前,脸上陪着谄媚笑容,指着少年面前一字排开的茶盏,拿一种腻到骨子里的声音问道:

“嘻嘻,这个小公子,你要点哪色花茶呀?”

听得此问,张牧云有些莫名其妙。他心说,好歹你也拿出一张茶单让他挑,就这些空碗谁知道什么茶便宜什么茶好喝。不过,张牧云自乡野而来,初来这种衡阳大地方,还未说话已然气短。

“莫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他不敢露怯,看着眼前那一堆空杯,装模作样地想想,便拿手朝一只青花细钿的小茶杯一指,坚决说道:

“就要它了!”

“好也!”

张牧云一指,那老板娘模样的丽妇便拍手笑道:

“小公子倒会挑选!青花小细奴,果然与你相配!”

做张作势的妇人掩口嘻嘻笑言,说着些张牧云听不懂的话儿,然后便朝后一招手,也没见她嘴里说什么,那些遍布大厅中的锦缎纱帐后便一阵攒动,马上有个一身青花小裙的秀丽女子走出,穿过厅中袅袅婷婷地走来。快到张牧云这桌近前,却忽然仿佛绊了一下,弱不禁风地一跤跌了下来,无巧不巧地将轻轻柔柔的身子插在牧云和月婵间坐的空隙间!

而这时候,那刚才热情迎客的老板娘似乎瞬间消失,周围一阵锦屏簇动,转眼他们这桌刚才还四面敞开的筵席便被一圈屏风锦帐团团围上,再也见不到其他客人。

见此变化,张牧云更加惊叹这衡阳大城的茶楼果然气派不凡,暗自庆幸自己这回总算开了眼界,没有白来。正这么思摸间,还没怎么回过神来,却忽然只觉身旁那陪茶女孩儿竟往自己身边挪了挪,往自己身上猛地一靠,开始在他耳边吹气低低说道:

“奴家碧婷,今儿便来服侍小官人舒适。看小官人您相貌不凡,果然不似常人;来我们这里寻开心还带着丫鬟小奴,真是很少见呢。”

“呃?”

一边张牧云不明其意,只觉耳痒,一边艳阁之女媚语如莺,还在耳边甜腻轻吹说话:

“要不要先去楼上奴家闺房,叫了糕点酒菜从容品尝;碧婷想给官人唱个曲儿,然后便服侍官人安歇了……”

“这……”

当此之时,还在张牧云认真思考碧婷提议之时,却冷不防身子已被月瑶、冰飖二人齐齐拉起!只见得一阵眼花缭乱之间,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来到街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

“哼!”

二女齐声怒叱:

“你竟敢带我们喝花酒!”

斥责之时,天香公主柳眉倒竖,洞庭灵女凤眼圆睁,却个个都两颊飞霞,满面通红!

“呃。”

这时张牧云也回过神来,但怕二女笑他无知,便还兀自嘴硬:

“这样地方我早知道!只不过见它说有茶才来。再说了,其实听下曲子也不错的,消乏。”

这般辩时,那月瑶冰飖自然气得撅嘴扭头不理他;众叛亲离时倒是那小女娃儿幽萝出乎意料地坚决站在牧云这一边。这没什么钱的小丫头大半天被牧云哥哥带着到处请吃美食,对他早就死心塌地。因此此时见可怜的牧云哥哥被两个姐姐斥责,便挺身而出,竟是极力赞成大家再一起回到刚才那茶楼,听那个姐姐唱曲玩!

不过,很可惜,此时便连那表面死撑的张牧云也不愿再回到那高深莫测的地方去。于是,四人最后还是在那个碧婷姑娘的翘首盼望中绝尘而去,一路烟尘中只有那觉得很没面子的少年还在大嚷:

“别拉我,别拉我,我自己走——我还想听那曲子!”

插曲过后,大约黄昏之时,张牧云此行的目的“衡阳元宵灯市”,就此开始!待得日落西山,整个衡阳城就像被天神施了法术,刹那间陷入灯的海洋,万灯辉耀,灿若繁星!

灯市之中,随着熙熙攘攘的观灯人群流连街市,张牧云等人只见得各式华灯满目琳琅。常见如五色琉璃灯,上用工笔绘花鸟虫鱼、仕女人物;此灯用热气一催,循环转动,形同走马,栩栩如生。还有清冰玉壶灯,皆用上等白玉琉璃制成,被烛光一映,辉耀夺眼,爽目悦心。琉璃灯山则号称“诸灯之冠”,用千万朵华灯拼成的一丈方圆的舞台,下用牛车拉行。当灯山在长街中缓缓行时,灯山舞台上便用各种灯饰机关上演各色神话世情故事。忽而烛龙在天,忽而凤舞珠林;忽而金戈并举,忽而状元归乡,种种天上人间的情节宛如真实。

而让张牧云等人印象最深的则是仙宫之灯。宫殿模样的巨大灯盏中铺五色琉璃,宫门前后有雪玉栅栏,殿室小窗间垂水晶细帘,顶上的宫殿檐顶则挂着流苏宝带,宫内室燃着粗大的牛油蜡烛,这里外珠光玉气交相辉映,再加上灯侧有伶伎奏丝竹新曲,这华光璀璨,仙乐飘飘,一时真个如神宫仙阙!

对这样有如天境的仙宫灯,让张牧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它本身如何。路过此灯时,他发现无论是月婵还是冰飖都对此灯注目良久。无论人潮如何涌动,她俩都在此灯前停步凝注,若有所思。看着她俩如此,张牧云冷眼旁观时也是若有所思。这样时候,也只有那小幽萝没有心事;无忧无虑的小女娃儿提着那只牧云哥哥给每人买的镂花小宫灯,围绕着大家奔跑笑闹,乐此不疲。

衡阳的辉煌灯火到了明天便将消逝,而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时的幽萝那般无忧无虑。带着些金银从衡阳回转,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张牧云便跟众人宣布:

就在明天,他就要一个人去洞庭湖西的辰州大王庄,去迎娶王家的小姐,以了结幼时爹娘帮他订下的这门亲事!

正是:

灯火映残千里梦,飞云逐浪践旧盟。

第5章 锦屏招祸,常由色胆包天

这日晚间,吃完饭,收拾完桌子,张牧云就招呼了大家围坐在这桌案烛火前,宣布了这件大事。

“我也去我也去!”

一听说张牧云要出远门,去什么辰州,那小幽萝立即就兴奋起来。这回去衡阳一番游玩,把她吃得嘴滑,回来已经好几天了还忘不了那衡阳的小吃和灿烂的灯火。幽萝踊跃,月婵和冰飖也道:

“呆在家中憋闷,不如一起去吧。”

“还是我一人去。”

对于三女想法,张牧云态度甚是坚决。烛光掩映下,他娓娓解释:

“辰州大王庄的婚事,是我爹娘还在世时给我订下。无论为了尽孝还是给那女孩儿一个终身交待,我都得尽早前去,早些了了此事。”

“嗯……”

对张牧云此言,虽然月婵和冰飖各有想法,但他这样看法在当时而言,实在是合情合理,无从置辩。张牧云又道:

“再加上这回去衡阳你们也看到,女儿家到了青春之年,身大袖长,若是终身始终未定,我恐迟早闹出事来。俗话说,男子无妻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

“嗯……”

虽然月婵和冰飖听得这些话,没来由有些不痛快,但按当前礼教风俗,却也没法反驳。反而,如果她们反驳了,倒显得是她们蛮不讲理。于是只得耐下心听他继续说话:

“既然如此,我还是尽早赶去。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你们未必知道,我张牧云是一个敢担当之人。你们就不必去了。不说月婵和冰飖,若放到外边也算是美人儿,这事跟着一起去,万一解释不清,便平添枝节。幽萝小妹妹更别去了。说起来,你虽然似在雏龄,但邻村像你这般大已经许配人家的也不是没有。而且到了大王庄我也不好介绍你。莫非说你是被一本书吞了,然后被我从深山里挖出来?”

这一番话,张牧云说来倒颇有一家之长的威严;那三个女娃儿只能呆愣愣地听着,一直听到他最后总结:

“就这样,我和那位王家小姐虽然未必就是这次迎娶,但人情礼仪之事也要花钱。我这回就带五两黄金和些铜钱碎银,一会儿又取十五两银子搁在你们身边。我明天走前会请张青大哥主持,过两天便寻些匠人将家里粉刷一新,以防回来时女家一起来人。你们几个乖乖在家,都是女孩儿,平时便都关了院门,没事别出去。有匠人在家时,一起相帮照看着就是。我此去辰州来回快则半月,迟则一月,你们要好生看家。”

“不,哥哥我要去!”

月婵和冰飖还没醒过神来,那幽萝听了已经嚷了起来。她反对道:

“幽萝已和哥哥立了血誓,我不能离开你的!”

“哈!”

听得幽萝之言,张牧云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

“没事的,你乖乖在家。那血誓是说你不能离开我吧?又没说我不能离开你。好,你乖,就这么说了,和姐姐一起睡觉去。”

“呜……好吧。”

幽萝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就准备回自己卧室小床,在睡前专心想想这个血誓之事。本来,这血誓乃是她笃定的法术,没任何疑义。谁是三回两回被张牧云这么一搅和,好像说得也有理,但又不对劲,以致于现在她脑子也变得像一团浆糊,一定得花个专门时间细细琢磨,才能想清血印之誓能效事情。

不过,正当这几个女孩儿各怀心事准备起身各自回屋时,那也正站起的张牧云却忽然僵住身形。

“唰——”

张牧云双耳轻微一动,只觉得这夜深人静之时,忽然屋外好像有什么人迅速跑过。他张牧云自得了化作腰带的轮回之书每天养护,最近又修习《天人五召》天书中无上神法,包括听觉在内的五感已变得十分敏锐。于是,此时那几个各怀绝技的女孩儿还没怎么察觉,他却猛然于冥冥之中听到一缕细微至极的破空之声,极像有什么鸟雀生灵之物在院里飞蹿而去。

“谁!”

电光石火间判断出刚才自己并没听错,张牧云刚刚僵住的身形顿时活动。刹那间他整个人就好像一只灵活的猿猴,“噌”一下猛然蹿起,闪电般掀开门板转眼便破门出去!等蹿到院里,他定睛一看,却见得近处小院中月色遍地,幽华如水,远方夜霭中似有一个淡影飞逝,定定神仔细看看,却又似乎没有。

“罢了,也许是自己眼花,便这般疑神疑鬼。”

寻不到什么踪迹,张牧云在屋外又转了几圈,甚至出了院门绕着篱笆墙走了一遍,细细察看了北面的溪山和西边的荒野,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只好又回到屋里。

等到了屋中:

“洗洗睡吧!”

他道。

闲言少叙。到了第二天,一早张牧云就安排好各项事情,然后便背着褡裢和行囊上路去也!

张牧云要去的辰州,正在洞庭湖的西北,沅水的中游。和他们前些天曾到过的湘江相比,这辰州城边的沅水源头更远。沅水,又名沅江,一直可以溯源到云贵高原的龙头江。龙头江自天南云贵高原的云雾山上奔流而下,高山雪水冲流而成的江河自高原一路奔来,到得洞庭湖南之界便称为沅水。此后沅水蜿蜒奔流近两千多里,绕过洞庭湖,便流至洞庭湖西北的群山里。

就在此处,当奔流于青山之间的沅水到得一处,其南有雪峰山脉,其北有武陵山脉,这沅江的水势便略趋平缓。几千年来,它便在此地冲刷出一片肥沃的平原。此行张牧云要去谈婚论嫁的辰州城,就建立在大山间这片难得的平原上。因为此地北边就是武陵山脉,城池县域又横跨沅水南北两岸,因此辰州也常常被称作“沅陵”。

沅陵辰州夹山跨水,物产丰富暂且不论,因为某种程度与外界隔绝,交通颇为阻塞,这民风便甚是奇特。就如之前张牧云遇见幽萝小妹妹时疑心的那样,这辰州最出名的就是符咒师和符咒术。在辰州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衙门官府,这符咒之术已经深入人心。

除了有些神神鬼鬼的符咒,辰州这不大的县城境内又有“范姚王陈”四大姓。四大姓每姓最有势力的家族,合起来又称“辰州四家”。这范姚王陈辰州四家虽然只是不过是四个人丁稍微兴旺点的家族而已,其占有的土地却整整占了辰州境内七成的土地!

而此行张牧云来辰州谈婚论嫁,按理说该诸事笃定。谁知却因为父母早死,对方又是远游而来和父亲投契的文士,当初便萍水相逢,说得不好听便有些草率,因此饶是这回张牧云跟村里老人反复打听,再加上那张不知研习了多少回的泛黄婚书,到此时却也对自己的婚事只知道一鳞半爪。现在张牧云只得知,自己将来的妻子出于王家,闺名叫玉娥,住在辰州城北的大王庄,家中颇为富有。

“难道我将来的老婆,就是张氏玉娥了?别人该称呼她张王氏?”

一路这般胡思乱想着,张牧云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沿路打听着朝辰州前行。

湘西的辰州离张牧云家几有千里,而那时候洞庭湖西的交通又甚是不便,这行程便显得有些缓慢。说起此时的交通不便到何种程度,最突出的例子便是有时两个村镇间只不过隔了一条大河,河两岸居民的便老死不相往来。一河之隔,两岸乡音迥异,而有些老人甚至一辈子直到死都没去过河那边鸡犬相闻、炊烟相望的村子里。这种情况下,饶是张牧云舍得花钱雇车坐船,这一路却还是一截截断断续续走着,直走了四五天,却还没离开这洞庭湖流域,依旧在那浩淼无垠的烟波岸边一路前行。

前路漫漫,江湖无涯,这罗州张家村出身的牧云小哥,一路饥餐渴饮紧赶慢赶之时,那心中即便谈不上满怀对将来婚事的幸福热望,却也是满心想着男儿应负的责任。自幼混浊于乡野市井,却实有一颗纯净朴实的心灵;这个张姓乡村少年一边看着沿路风景一边忙着赶路时,并没意识到,从自己这一回一离乡土,此后的人生竟会发生怎样的剧变。

而这些天里,千里之外,辰州城北,在那座占地数百亩的大庄园里,那些婆娑于亭台轩榭间的花树枝头,大多是新芽绽绿,蓓蕾初开,报得几分春的消息。大约就在张牧云离家远行的第三天上午,在这座气派不凡的大庄园里,一处花苑之中正有一位姿容艳丽的华服女子,正立在花园中一棵桃花大树前,仰面望着枝头那些已经盛开的五色花朵,悠然出神。

现在严冬刚过,还是料峭春寒,很显然这丽服女子观赏的五色桃株乃是难得一见的珍品;现在才吹得几缕春风?便迫不及待地盛开矣。

养在深闺的赏花女子,看着眼前这蓬勃怒放的灿烂桃花,脸上却有些伤春悲秋的怅然神情。深闺花丛里的女孩儿也许旁人不知道她的闺名,但此时那个正在路上和马车夫讨价还价的少年一定知道。此女正是他张牧云自幼订下的亲事女方,辰州大王庄的小姐王玉娥。

这王玉娥,望着那些烂漫盛开的桃花,伫立移时,有些伤春出神,忽然又不知道想到什么,便幽幽地叹了口气,转了身子,准备回自己的绣楼闺房中休憩。

谁知就在这时,哗然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细彩流苏的香木佩,贯以相思子,缀以同心结,无巧不巧正打到王玉娥身正后刚刚赏看的五色桃枝上。这一下,小姐鬓鬟上方顿时花片乱舞,那个装饰华丽的香木佩杂花而坠,正中在玉娥左边香肩。

“谁?”

遭此变故,王玉娥一惊,也来不及细看中肩落地的香木佩,便有些惊惶地四下张望,声音颤抖地叱问是谁。

正目光流盼间,忽然便听得东墙头有人说话:

“姐姐,是我。”

“几番被姐姐哄过,今日不如请以裙带将小生缢死花前,强如死相思也!”

第6章 狂花满苑,竞惹金屋藏妖

一听这声音,王玉娥顿时便知是谁。

“原来是陈公子。”

原来这轻佻说话之人,王玉娥正是认识。此人乃是辰州大姓人家少爷,姓陈名文炳。按理说,此时没出阁的小姐藏于深闺,和这些青年公子不会有什么瓜葛,根本无从熟稔;不过就如刚才这陈文炳轻滑之言:“几番被姐姐哄过。”原来这浮浪公子早已几次钻穴逾垣,百般逗答这常在后花园流连的王家小姐。比如就在前天,他还掷了一首风月诗笺给这王小姐。这诗笺上写的是:

女郎有意伤春时,一人只愿一人知。

花枝常向珠帘泣,已露春情与月识。

这样的诗歌颇为粗陋,诗意散漫,认真说来只算得歪诗。不过虽然诗才下乘,若论其风月之意,却竟是十成十。而休管那诗句打油,若女子有意哪怕诗歌再粗鄙,两眸中只须见了“春”字,便当作才华满纸,诗气纵横。眼前情景大抵如此,虽说那王家小姐前后几次矜持,但暗地里早已芳心暗许。今日在花园里无事逡巡了这么久,现在听得他来风言风语,心底里便有些埋怨:

“怎么这么久才来?”

王玉娥扭过脸,正要在口头上责他行为孟浪,却不防那陈文炳早已跳过围垣中一段矮墙,走到了近前来。见他施施然而来,王小姐一时也不好作声,但也不躲避,只是羞了脸儿低了头看地上春草。

见她如此,本来还要作张作势来捡她身旁地上香木佩的陈少爷顿时便会了意,大了胆子,哪管什么失物,赶紧欺到近前,口中套话如涌,熟练说起各样相思爱慕之意来。

到了这时候,一个干柴,一个烈火,已不用再有多少水磨功夫,两人便卿卿我我!

若说起来,这王玉娥和陈文炳,倒也算门当户对。虽然两家都不是辰州为首的四大家族“范姚王陈”之一,却也是旁支别系,家中颇有些资财田产。只是,可虑的是这位小姐自是思春已久,那陈文炳却恐怕未必这么纯情。仗着面皮白净、年少多金,这陈文炳虽然年岁不大却早已是这辰州风月场中的老手脂粉队里的先锋!

不管如何,这二人此时已是浓情赛火。这样时候本应痴缠,不过毕竟光天化日之下,若有什么闲人走来撞见,便好说不好听。因而那王玉娥一时也推开陈文炳,跟他订好了今日晚间相会之期。二人约定,今晚那月上柳梢之时,再在这花园中池塘边的凉亭中相会。

这王玉娥与陈家公子依依惜别,那千里之外的张牧云却对此一无所知。纯朴的少年还在沿着洞庭湖着紧赶路。他现在只想早日抵达那辰州大王庄中。

也是事有凑巧,约摸就在那王家小姐终于吐口愿与陈文炳相好的这天中午,张牧云整日赶路有些肚饿,到中午时便在一处渔庄中买了些湖鲜饭食,就着些渔家自酿的黄酒吃了,便离了湖边村庄,一路往西北行去。

又行出三四里,不料中午一时贪杯,多喝了几盅,初时还不觉得,等行出几里后被这湖风一吹,便觉得有些醺醺然,脚下步履也有些不稳。又踉跄向前勉强走出四五里路,张牧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醉跌,便只得在路旁混乱寻了一座草亭歇下,等这酒劲过了再行。

当他走入这路边草亭之时,其实张牧云也未细看。这时候他已经醉得晕晕乎乎,见到一座草亭便不管三七二一的走进来。到了亭子里,胡乱坐在地上,倚靠着一根斑驳古旧的亭柱闭着眼睛小睡了片刻;等那酒劲儿略略过去,有些清醒的张牧云便忽然发现此处湖风挺大。

在湖风中又闭眼眯了一会儿,等脑袋彻底清醒,被那飒飒风息使劲一吹,张牧云再也睡不住,便猛然张开双眼——

“呀!”

等这一睁眼,看清眼前景物,张牧云却只觉得气息一窒,脑袋“嗡”地猛响了一下!

“这是哪里?!”

原本他只以为在路边寻了一座寻常避雨草亭,这时却突然发现一幅浩大无边的江山图景正挟持着磅礴无匹的气势轰然涌到了眼前!

原来,方才张牧云醉眼蒙眬,没想到在一条延展到洞庭湖中的狭长沙洲中走了许久。他现在这座身处的草亭,正在这座逶迤有四五里的湖中沙洲尽头。此刻蓦然放眼望去,只见得四周湖波茫茫,白水万顷,霎那间只会以为自己正孤悬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水里。

“这……”

云梦大泽、万里洞庭的气势着实吓人;那四外烟波渺迷、水天无际的景象顿时把张牧云彻底惊醒。湖波漫卷之时,有好几次张牧云都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这铺天盖地的浪潮淹到水底。

“快走!”

被这云梦大泽恢宏气势一惊,张牧云气势一窒,本能地就想拔腿逃跑。只不过当他站起正要举步,却忽有千百道饱含水气的湖风纵横而来,在他身畔交错,一时劲吹。湖风虽猛,倒也阻不得张牧云脚步;只是这森然风息乃是越过磅礴巨水的千波万浪而来,中间夹杂着无数神秘的讯息,若得了非凡人察知,恐怕能看出诸多难以言喻的秘密。若换了往日,这拂水而来的湖风吹了也就吹了,张牧云只当这天风大;不过在今日,当他站起后第一缕风息飒然吹过耳畔时,冥冥中他却只觉得轰然一声刹那间像有无数声音在心底响起。

体察出这点异变,张牧云蓦然转身,心随意动,自己还没怎么察觉,整个身形便行云流水般来到草亭之外,站立在这湖中沙洲的最前头,静静地看这眼前之水。

洞庭之水,长波天合。吞吐百川后,湖波巨浸,漭漾浩溢。这一刻,潇湘洞庭的亿万水体在张牧云面前极尽铺张,一览无遗。那淙淙然,滃滃然,泠泠然,瀌瀌然,溋溋然,湛湛然,幽幽渤渤沄沄莽莽涬涬然,在眼中那积蓄了万古的湖水千姿万状,森罗万象。湖波之上的水风则起于极远,源于青萍之末,升于万山之上;掠过了无数的山川草泽,夹杂了最莽荒的猛兽嘶吼、最轻柔的燕语呢喃、最光明的欢歌和最幽暗的耳语,在经历了无数的空间和时间变换之后最终和这平潮巨浪一同传递到他的脚下。

于是,就在刹那之间,独立沙洲的罗州少年忽然失去了自我。刹那间,冥冥中,一缕风息、一缕水浪、一缕心弦产生了共同的鸣响,那万浪千风就忽似无形的巨手将他英挺的身躯托起,翻转升腾在这荒芜人迹的湖心沙洲之上。

“上善若水”;“持而盈之”;“抱真守一”;“心似渊城”;“溟海水舞”。顺应着水气和风息在洞庭之上飞扬,张牧云心中各种意念纷至沓来。其中似有以前读过的佛道经典,甚至还有那无字的《天人五召》溟海水神之章,这些和水有关的词句在脑海中疾速闪现。初时纷纭杂糅,最后抱元守一。当心神和浩淼无际的洞庭之水一样万虑皆空、虚明凝湛之时,张牧云那犹如一叶扁舟颠簸于虚空之水的身躯也终于落下,横卧于水渍俨然的沙洲。

如果说,那一回静夜江村中少女冰飖对张牧云阅读天书神卷所作的引导比作药引,那这一回张牧云误打误撞机缘巧合之下,被洞庭巨波气机牵引,思入无上妙境、飞腾万水之上时,就像一整副仙药神饵了。混同于渊博浩大的天地自然中,他对五灵之水的领悟已经超越了可书可写可说可言的阶段,一如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境界,张牧云已真正领悟了无法言喻的水之真法!

而神术玄奇,一法通,万法灵。当清醒回神之后,忽然间听见极远处传来的一缕渔歌,张牧云清楚地听见那渔娘啭喉唱的是:

绿杨堤畔藕花洲,

可爱湖山秀;

烟水茫茫晚凉后,

捕鱼舟,

冲开万亩琉璃皱……

以前并不擅长辞章的张牧云,此时灵台却格外清澈;当这缕渔歌映水而来时,品得其中憨朴娟然意味,他已是几句啸然应和出口:

无怪湖头乐事偏,人生离合本随缘。

应知柳絮因风起,可惜花枝为酒颠。

而莫名中,又似有所感应。独立潮头时偶然转脸朝那西北辰州望望,忽然又有几句冲口而出,说的是:

天涯何处可栖鸾?且把霜钩仔细看。

早知荡子歌喉懒,不放春娘泪眼干。

暂略过张牧云这边在洞庭湖畔悟得水之真法、整个人豁然开朗不提,再说那辰州。

这一日晚,大王庄花苑中,那陈家公子果然应约前来,和王玉娥盟誓花前,交颈月下。起初情热,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儿;而这样耳鬓厮磨山盟海誓之时,自然也不希望有旁人扰乱。因此这晚早前王玉娥已编了个话儿,让那些丫鬟婆子这时都远离了这深闺花苑。

于是,看起来这良夜不短,春宵很长,足够这二位诉尽衷肠。只是当那月轮刚离了树冠,两人情热话儿才说了一半,却忽听得这本应无人的花苑树影中有人一声轻咳,忽然说道:

“两位好兴致,却不知祸事就在眼前!”

这一句声音不大,但在这静夜中忽然响起,直把那偷情二人惊得魂飞魄散!

第7章 幽夜凶语,花间暗布樊笼

“什么人?!”

这夜深人静地正说着绵绵情话,忽然有人冷不丁在花阴中冒出这么一句,真要将人吓死。二人惊恐之时,却见那花间树丛月光影里飘然走出一人,对他俩微微躬身一施礼,朗声说道:

“贫道衡山炼气士王道陵,见过陈公子、王小姐。”

原来花阴中走出这人,正是之前曾在衡阳城中和张牧云打过好一番交道的“衡山七友”之一王道陵。不用说,此时他忽然出现在张牧云名义上的娃娃亲家里,恐怕不怀好意。

不过那王玉娥和陈文炳却毫不知情。刚才吓得半死,此时见阴影里走出的是一位道士,虽然长得骨骼清奇,面相还有些凶恶,但看他这一身道袍,手里拿着出家人常用的黄丝拂尘,说话还打着问讯彬彬有礼,这二人便不那么惊惶了。

此番临到事时,倒见出那位王家小姐更能经事。当那个油头粉面的陈公子还有些惊魂不定时,王玉娥已走上前去,迎着这位不速之客微微一个万福,启唇问道:

“这道长,这般夜深了,却何故闯人宅院?”

王玉娥此言不卑不亢,哪怕心中有些打鼓,头一句却丝毫不问方才王道陵为何说他们有祸事。

见得如此,那王道陵点了点头,心中反而更加笃定。他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在月光影里跟这位王家大小姐说道:

“夜闯贵宅,自是贫道失礼。不过恐怕小姐没听说过我‘衡山七友’之名。”

“哦?”

“我衡山七友乃南岳衡山中七位不问尘世的修仙问道之人。贫道只因年岁稍长,便居七友之首。平素我等只在山中炼气存神,以青松为家,以白云为友,素不问人间之事。不过近来我等七人心血来潮,只觉有尘世宿缘未了;掐指一算,却原来和阁下两位颇有仙缘。若是此番顺利,恐怕将来那衡山七友并非七友,而是九友了。”

“喔。”

听得王道陵这么一说,那王玉娥和陈文炳便有些动容了。只听王玉娥问道:

“既如此,不知仙长先前为何又说将有祸事?”

“哈哈哈!”

听她终于这般询问,王道陵哈哈大笑,哑声说道:

“且不说祸事。看二位小友方才情状,想必是情投意合、订下终身了?”

“这……”

提到此事,那王玉娥毕竟还有些羞涩,一时低下头去,不再搭话。此时那陈文炳却是神采飞扬,昂然一抱拳,跟王道陵说道:

“不错,就在方才我已与玉娥海誓山盟了!”

“哈哈,那就对了。祸事正源于此!”

王道陵望着这两个闻言变得有些惊疑不定的男女,侃侃说道:

“不瞒两位小友,贫道年深日久,也颇有些道行。偶然心动之时,也知晓过去未来之事。恕我直言,恐怕连这位陈公子也不知道,原来王小姐还是有婚约在身的。”

“啊?”

王道陵此言一出,那陈文炳倒也“啊”地惊叫了一声。不过,也不知是否夜深人静时不敢太大声,陈文炳这惊呼声音并不高,甚至细究起来,语气似乎也并不惊讶。这样情状,王玉娥并没察觉,不过王道陵却看在眼里。对这浮浪公子的虚情假意之态,衡山老猫妖佯作没看见,只继续往下说道:

“想必王小姐并没忘记,你那位现如今正在外经商的爹爹,在你极幼时还曾跟罗州城外张家村一户人家订过亲事!”

“嗯!是又怎样?”

听得提起此事,王玉娥却是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说道:

“那时小女子恐怕还在娘胎肚子里,谁知当时发生甚事。再说世易时移,我娘都已经过世,就连我那常说当年喜欢舞文弄墨、游山玩水的爹爹,现在为了家宅生计不也出外经商么?甚么婚约,本小姐一概不知!”

说到最后几句,王玉娥已是厉声而言;而本来有几分姿色的粉面上,这时也罩上一层狠煞之气,宛如寒霜。

“哈哈,你自是不知。”

见王玉娥果然是个狠厉角色,虽然正抢白于他,王道陵却不怒反喜。他心里高兴,表面却更加肃然,道:

“王小姐,贫道话还没说完。恐怕你更不知的是,你那个和你有婚约的男子,现在却正日夜兼程往这边赶哩!”

“……那又如何?哈!”

恐怕也是说到一些痛处,刚才稳如泰山的王小姐这会儿竟有些失态。不知是否觉得反正眼前这位是深山修炼的出家人,触及此事,她这时放肆一笑,就在这月下花前傲然说道:

“我王玉娥幼时偶尔也曾听爹爹说过这门亲事,后来大了我也暗中使唤家丁去打听过——却不防这什么张牧云只是罗州乡野里的一个普通穷小子。父母还早逝,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却还想来跟我匹配,真真叫人笑死!”

王玉娥脸上满是轻蔑笑意,爽快说道:

“有劳仙长提醒,不过请放心,这张家小厮无钱无势,要是几日后他真来我大王庄中厮闹,却只要敢跟本小姐开口提半个‘娶’字,我便一个巴掌将他打得满地找牙,再叫人打折他一条腿,费点钱雇辆马车往千里外洞庭湖边一送,他水性好,自个儿定然游回去!”

若按常理,偶然接上的话儿,不会似现在这样狠辣话儿如竹筒倒糖豆般倾泻而出;看现在这情形,恐怕这位王玉娥内心已将这情景想过无数遍了。

“不错不错!”

当王玉娥这番话说完,王道陵鼓掌赞了一声。鼓掌完毕,他便面沉似水说道:

“王小姐,若不是你等和我衡山七友有缘,本也不必说。这世事真是如你所想那么简单么?若如此,岂不人人富贵个个成仙!小姐,你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不知与你有婚约那张家小厮,虽然穷困无赖,却不知何时从何处学来一手好妖术。一次纷争贫道曾见过他出手,只不过眨眼之间就让眼前天寒地冻!”

说到此处,王道陵那半张隐在树影里的脸上肌肉隐隐牵动。暗夜之中,他略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情便继续说道:

“真到了那时候,恐怕小姐你刚一抬手,已成冰棍;那时不用说半声,那张牧云就是千声万声‘娶你’都说了。就只怕你永远都听不见了!”

“啊……”

听得此言,王玉娥和陈文炳顿时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想了想,又是那王小姐先说道:

“多谢仙长提醒。”

虽然受了些惊吓,王玉娥脸上依旧是镇定自若的神色。只听她从容说道:

“小女子想以仙长身份,也不必深夜来此弄甚虚言诳我。现在既对我俩讲了,想必已有襄助之心、破解之方了。”

“说得好!”

见王玉娥此时仍能说出这番话来,饶是王道陵心机深沉,却也忍不住挑起大拇指叫了声好。他高声道:

“王小姐这般见识气度,果然正是我等衡山七友要寻之人!也不瞒你二位说,这张牧云妖术离奇,我等暗中观察,只觉他早应堕入妖道。如今寻到府上,正是要请二位相助,一来除去此妖人,二则也是成就了二位好事,从此鸳侣相伴,岂不逍遥快活!”

“那要多谢仙长了!”

听王道陵这般说,王玉娥与陈文炳立时一个万福、一个拱手,双双谢过他。

不过,和陈文炳不同,此时这王玉娥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对王道陵最后这句话,陈文炳不作追问,只因他深信不疑,反正只要除了那小子,成就自己美事;但王玉娥虽然也不作追问,心思却大不相同。对于王道陵刚才这些话,她有些信,有些不信;总的说来基本信个五六成。什么和他俩有仙缘?看这王道陵夤夜闯宅的行径,实在算不得光明。况且虽然他看似仙风道骨,但若仔细观察,那细微神色之间却颇为凶戾。所谓相由心生,也颇有些道理;像他脸上生得这般骨骼突兀,并不似那种乐于助人的单纯宽厚之人。为何要托辞帮自己?恐怕以前有了过节,但他那帮人竟打不过那少年,便来利用自己和那少年之间的特殊关系,来暗下手脚吧!

王玉娥正这么琢磨着,果不其然,恰听那王道陵又开口道:

“不过好教二位小友得知,那妖人张牧云竟是妖术惊人,我等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了。”

“啊?那该怎么办?”

听了王道陵煞有介事地说出这话,王玉娥心里暗笑,表面却掩口惊呼,表现得就和寻常女子一样。对她如此,王道陵似乎并不察觉,往前踏了一两步,凑近王玉娥和陈文炳,略弓了点腰,跟他二人压低了声音诚心说道:

“也不难办。你二人听我说,只要等他到时,我们……便大事谐矣!”

这密议言语,极为细沉低微,也只有近在咫尺之人才能听到。密谋已久,当差不多计议已定,王道陵便告辞转身。暗月光里,王玉娥、陈文炳二人才见他转身,便忽听得“喀”一声洪亮响动,定睛再看时,这位衡山王道人已在原地寂然不见,就此消失在夜色中。而此时,那刚才还孤悬在苍穹中的一轮夜月,却忽然被不知何处飘来的几片乌云遮住,霎时间整个大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经得这一番事,陈文炳和王玉娥也没了兴致,未完的话儿也没有兴致再说,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那王玉娥便目送陈文炳翻墙而去。而此后那数里之外的沅水之畔荒野中,有几句阴沉而得意的尖细对答正被掩盖在无边黑夜里。偶尔,夜风吹来几句,只听得依稀说的是:

“嘿……成了……”

“这回让他死在热望的未婚妻手里……应比直接杀死更解气……”

“呜……这下终于大仇得报了……”

第8章 绿漪销魂,谁托似水年尘

现在这大王庄中,因父亲行商远游在外,此时实际的主人乃是这王玉娥王大小姐。

若说在花前月下,这王玉娥是被陈文炳那样浮华公子哄得团团转的小女子;但临到这般大事,却显出她狠辣个性来。就在那一晚和王道陵密议的第二天一大早,王玉娥就将整座大王庄的奴仆召集到庄园议事正厅中,以开春农耕、发放他们回家协助农事之名,让他们从今日起全都放假半月。

主人放假,所有的丫鬟奴仆自然个个欢欣,毫无异议。他们中间,大部分卖身王家,出身都是辰州本地人士。现在开春农活渐多,主人发话让他们回家,自然人人高兴。王玉娥吩咐之后,这些下人便各自回屋收拾了包裹行囊,很快作鸟兽散,转眼这大王庄便为之一空。

对一般的地主庄园来说,这样遣散全部奴仆的举动并不寻常,王玉娥这般做出自然也有她特别的用意。当确认所有的下人都走了之后,约摸半个时辰,那昨晚钻穴逾垣的陈文炳便悄悄到来,和她一起等在这大厅之中。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这大王庄东边侧门外,那条蜿蜒于绿油油麦田间的小路上,便不知从何处走来二三十个人。

这群人当中,有男有女,大多数是庄丁丫鬟的打扮,成群结队地朝大王庄走来。不一会儿,他们便从这私家庄园的东边侧门鱼贯而入,在最前面那个管家打扮之人的带领下熟门熟路地走到庄子里议事正厅中。

“来了么?”

王玉娥已和陈文炳在厅中恭候多时;此时见一群人进来,两人赶紧起身相迎。见大家都进来,这时候的一家之主王玉娥眼光四射,想在人群中找出昨晚和自己议事的王道陵。看了一阵,却并没有在人群中发现。

正当王玉娥有些愣神,那个为首的老管家模样之人却忽然仰面哈哈大笑,然后跟王玉娥二人如出家人一般合掌躬身作了个揖,直起腰满面含笑说道:

“王小姐不须找寻,小的正是昨晚那衡山道人!”

“啊?”

王玉娥闻言朝他脸上看去,却见他相比昨晚已完全换了个模样。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看似老态龙钟但眼神里却透着精明的老者。这老者身上穿一件青衣棉袍,腰间束一条褐布腰带,头上带着三绺的方巾,正是此间一个典型的管家打扮!

正在她还在打量时,却又听眼前之人道:

“小姐你有所不知,我等朋辈之中只有我一人与那张牧云打过交道。此番施行妙计,我便得用仙家法术幻了容貌,免得被他识破。他们则俱都是本形。”

说着话,王道陵往后一招手,道:

“来来来,各位道友都来见过王家小姐。”

听他一声招呼,后面二三十人便呼啦啦涌上前来,大多七嘴八舌地跟王玉娥见了礼。

说起来,虽然王道陵昨晚曾言“衡山七友”之事,但此时他却并没跟王玉娥仔细介绍究竟这些人当中哪些是七友,哪些只是平素交好的山中修道羽士。而王玉娥在这样的觐见之时,对这些事竟也并不深究。双方这般疏离,其实大有道理。他们双方,实则各怀鬼胎。别看昨晚三人商议得头头是道,一致认为要除掉那个身具妖术之人,十足十的理直气壮;但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无论理由多么充足高尚,他们此番也不过是配合着要用一个阴险狠毒法儿去对付一个身具法力之人。大家都动机不纯,一个要除去心头大患,一个要为友报仇,虽然各自肚里想时义愤填膺,但真个放不到台面上来细究。

因此,这一回行事虽然又有当地富绅的大小姐、又有自称的山中炼气羽士,但实在更像在搭伙做一件不法之事。这种时候,完事后便各走各路,以后最好永不相见,当然此时没必要攀亲搭故细究来历了。

这样一来,那王玉娥和陈文炳便无从得知,别看现在二三十号人济济一堂热热闹闹,其中却只有她二人是人类。其余的,却都是深山幽谷中的精怪妖灵了!

不过,虽然打定主意不问对方来历,但王玉娥这眼光一扫之间,却很快注意到人群中一人。

“呀!”

目光一触及那人,王玉娥忍不住在心中惊叫一声:

“好美一女子!”

原来,就在她目光落处,却见那厅堂人群之中有一碧袄绿裙的青春女子,约摸在豆蔻之年,正亭亭立在众人之间。虽则这女孩儿只是青衣小鬟的丫头打扮,但一身素装并掩盖不住她无边的丽色!

初看她时,便觉得光彩照人;仔细打量,更觉得是幻丽万端,如诗如画。说她妩媚,则青丝垂髫,眼眸低垂,玉靥如荷粉,羞羞涩涩娉娉婷婷地立于当地,让人却只觉得她犹如春雨新霁后空山的一竿青青翠竹,无比的水灵清丽。若说她清丽,却曲线婀娜,横流眼波,婉转酒涡,春山眉黛,雪是香腮,云为鬓鬟,再加上那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则神色生动之际真如染芙蓉之色裁丽霞为神,腰肢绰约地立在当地,娜曼都丽,宛若日照红霞,烟润杏花,实在美艳绝伦,媚丽无匹!

“请问这位是?”

尽管王玉娥身为女子,一时也看得如痴如醉;虽则心机犀利深沉,这时她也不由自主地抬手指着那女子,脱口问了这么一句。

“哈哈!”

见她如此,王道陵却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他哈哈一笑,尽管刚才背对着身后人群,并不知道王玉娥点指是谁,却回头准确无误地叫出那女子名号:

“七妹,我早说你天生丽质,哪怕你再往人群之后羞缩,却还是被人瞧见不是!”

跟那女子打趣一句,他便回过头来跟王玉娥介绍:

“小姐你所说的正是我家七妹,在我‘衡山七友’中数她最小。虽然年岁尚幼,但在我七友之中却是修为数一数二之人。辛七妹乃南天柱衡山九女峰的清潭仙子,芳名绿漪。来,七妹见过王小姐!”

王道陵最后这一句,乃有意让那辛绿漪上前跟王玉娥见礼。谁知自己话儿说出,这七妹却纹丝不动,只立在原地轻启了珠唇清泠泠应了一句:

“见过王小姐。”

“哈……七妹还是如此脾气。”

见她如此,王道陵却也不以为意。舒展脸上皱纹笑言一句,他便转脸跟王玉娥二人说道:

“莫要见怪,这辛七妹平素就是这般模样。她那九女峰道场,山高水深,便练就这一番冷傲孤高的脾性,等闲也难让她欢颜絮语。”

“当然当然。”

面对这些“仙人”,王玉娥倒也不敢发作什么小姐脾气。心悦诚服答了一声,王玉娥口中便说道:

“文炳,你这就带道长仙人们各去仆从下人屋里暂且安顿。你——文炳?”

说了这一会儿,却见旁边并不应声,这时王玉娥才想起来身旁这心上人儿自打眼前这群人进来,就再也没开过口。念及此处,王玉娥赶忙转过脸来朝这陈公子一看——却见这粉面公子此时犹如木雕泥塑,只顾两眼直愣愣盯着对面人群,一眨不眨;他整个脸部此刻除了口角哗哗流淌如河的口水,就再也没有活动之处!

“文炳!”

不用问,任谁也知道他此番如被天雷击中般呆傻观看之人是谁。饶是王玉娥养气功夫好,这时在众人面前这面子上也挂不住。她忍不住怒气勃发,拿脚下绣花鞋在旁边这丢魂公子脚面上用力一踩,提高了音量说了一声:

“别呆看了,人家是仙子。咱们快去做事!”

“哇呀!”

直到被王玉娥一脚踩痛,失魂落魄的陈文炳才如梦初醒。回过神,他狠劲吞了一口口水,忙不迭地说道:

“好好,这就去,这就去!”

就在陈文炳这般狼狈失态之时,这时那人群之中,却忽听得有人“噗哧”一声轻笑。一听这宛如露滴青石、空谷莺啭的笑声,才刚刚活泛的陈文炳却一时又如痴如醉,呆在原处。

不用说,这发笑之人,正是那位湘江之南、九女峰宜嗔宜笑的衡山第七友,辛绿漪!这正是:

染芙蓉以为色,剖美玉以为神。

琴弹兮绿漪,眉画兮春泽。

沙晴水碧浪花柔,明月烟中戏浅鸥。

不是青衫弦上思,依稀香语啭西洲!

第9章 阴阳表里,留衬暗箭藏锋

“绵姐姐,你说为了杀一个后生,弄出这许多事来,是不是没事找事呀?”

当衡山众妖都安顿好,水灵嫣丽的九女峰辛绿漪便这么问她的六姐乌云绵。听了她这么问,那向来隐于衡山芙蓉峰修炼的黑蛇精乌云绵便咯咯咯笑了起来,跟她这七妹说道:

“我说七妹呀,你真是不懂大哥的心事!”

“什么心事啊?”

由幽谷深潭中青鲤修来的女精灵辛绿漪有些不解。

“唉,七妹,难道你不知道么?在我们这衡山七友里就属大哥二哥最为交好。他们这些大男人可跟我们安分守己的女人家不同,他们俩啊常搭伙下山去城里那些销金窟风流快活。若手头没了钱,那还了得?难免就做些不法事情。你想想啊,他们俩怀心思往一处使,坏事一块干,连找女人都一起,这之间的交情能好成啥样。”

“嘻嘻,是喔!”

听乌六姐忽然说起这些,辛绿漪虽然听得笑了起来,不过却有些脸红。

“谁说不是呢。”

那乌云绵已是少妇模样,这些男女事儿却似说得嘴惯,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所以啊,这回二哥不知道怎么被那个叫张牧云的小贼头给杀了,那咱的王仙人还不气疯了?杀他?七妹你还不知道吧,大哥这回为了让那个小子一定死在他现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手里,这些天已不知派了多少手下沿途收拾那些劫道小蟊贼,生怕那张牧云一个不小心先轻易死在别人手里!你瞧瞧,咱这当大哥的做的事儿有多坏。”

“是挺坏的。”

辛绿漪跟着附和。她们这俩女妖精嘴里说坏,不过口气却并非真的谴责。辛绿漪此时已端坐在靠窗的妆台前,对着庄上丫鬟用的铜镜挽着自己的鬟鬓。理着如云赛雾的青丝,辛绿漪想了想,又说道:

“不过,谁叫那个叫什么张牧云的小子更可恶呢?听大哥说那天只不过是胡二哥慕名想看看衡阳的元宵花灯,死活让他陪着去。结果好好的灯没赏成,却被那坏蛋小子看破形迹,在那么多人的大街上喊打喊杀说什么要……要除妖。胡二哥一个没躲及,就给小贼害了。唉,可怜二哥他到死也没看成花灯,真惨。”

说到这里,辛绿漪的眼圈有些泛红,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不一会儿她眼里便闪起了泪花。

“唉,谁说不是呢。”

听七妹说得伤心,黑蛇精也跟着抹泪。她哽咽道:

“想不到临到死,咱二哥的心愿也没圆。最可恶的是,听说那小贼大庭广众中口口声声地说要除妖,真是可恶之极!”

一提起这个她就义愤填膺,声音变得坚决起来:

“七妹!咱七兄妹虽然不经常聚在一起,不过这一回咱可一定要同心协力演好这场戏,保证让那小恶贼清清楚楚地死在自己未婚妻子手里!”

“嗯,当然!”

至此二女计议已定,便不再说这事。又过了一会儿,这二女便开始讨论起梳妆打扮经验来。

且不说衡山众妖在王玉娥家中布下天罗地网,再说张牧云。来辰州的这一路上,十分风平浪静。当最后快要到辰州时,回想起来连张牧云自己都有些吃惊。这年头世道并不太平,他早就准备好哪时和草丛里跳出来的劫道小贼火拼;谁知道一路下来,那些盗匪竟似死绝,一路顺风顺水,毫无波折。说话间,这一天上午他便快就要到辰州城。

将近辰州之时,张牧云跟路旁田中乡农问路,打听好大王庄的所在,也不进辰州城,便径直往城北大王庄而去。

当离得大王庄越来越近,张牧云这心也不由自主地也越跳越快。不管之前他因为什么原因而来,也不管他有没有想过是否真喜欢这婚书上写着的姑娘,只要他一想到也许就在今天吃过中午这顿饭后,他从此便算是有了自己媳妇的人——一想到这,无论他怎么嘱咐自己要镇静要淡定,他这心就只管扑通扑通地跳,两腿轻飘飘地,也不知此后这一路怎么走过来。

心情如此激荡,当他按照路人的指点最后真走到那座念叨了不知道多少回的大王庄门口时,他对门口那个守候多时的庄客竟是视而不见,浑忘了还要跟人家打招呼。而当他被看门人喝止问话后,在这庄客领着他朝庄子里走时,他猛然一回神,想记起刚才这大王庄究竟怎么走的,却忽然发现自己竟只记得跟先前那个乡农问话之前的情景;此后告别往这大王庄而行,自己走的这段路上却什么景物都记不得,就像自己倏然就来到这里。

惊觉了这一点,张牧云便有些清醒过来。暗暗笑话着自己怎么这么不经事,他便安抚安抚自己激荡的心神,尽量心平气和地沿路打量起这座城郊庄园的景物。

此刻他正行走其间的大王庄,处在沅水之北,离辰州城大约二十多里。因为是乡间的富户,主人也见过世面,虽然这庄园远离热闹的城池,庄中那散落在林荫花树中的二三十间屋舍却大多数仍雕梁画栋,气度不俗。青瓦高脊的楼阁檐壁间,依稀能看出彩漆绘的花鸟虫鱼图案。若是仔细观看这些漆画,便发现它们的线条和用色竟是颇为精致细腻,不像是出自寻常乡间木工画师之手。不过这些漆绘恐是日久年深的缘故,风吹日晒至今,当张牧云此时看到它们时,已大都不见当初崭新鲜明的颜色;极目望去时,呈现在眼中的是一种灰败斑驳的颜色。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张牧云心中才觉得这王家并不是个一时发迹的暴发户。

一路看到的这些气势不俗的高房大屋,落在张牧云的眼中并没有让他心情舒畅;那些巍峨耸峙的楼台反而让他心中增添许多无形压力。倒是那些一路上走来不时看到的青青翠竹林、烂漫桃花园、撑着荷蓬枯叶的莲花池,还有那时时能看到的几亩碧绿菜畦,才让他心情略略舒适。

闲言少叙。很快张牧云便在那个庄客的带领下来到庄中正屋客厅中。当他们到来时,这座布置得古色古香、富丽堂皇的厅堂中并没有什么人。那个领张牧云进来的庄客刚才一路上都没什么问话,直到将张牧云领到这座敞亮的轩厅中将少年让在一张雕花檀木椅上,庄客这才跟张牧云细细问明来意。

对这位庄客这般行径,张牧云毫不起疑。说起来,他倒也几乎没什么正式拜访富贵人家的经验。上一回,倒也去过一次罗州赫赫有名的沈家庄,不过却是伙同一帮人打将进去,最后还被捉住捆了一夜。所以,刚才他这一路见不到什么人,走过小半个庄子却只有这庄客引领,所有这一切他都丝毫没有起疑。而初登王家之门,战战兢兢之余,他只是注意到这名庄客的模样竟是长得油光粉面,心中还在赞叹:

“好!果然是大户人家,连门子都长得这般好人才!”

他却不知,这个领他进来的庄客却正是陈文炳假扮。此时这浮浪公子正是一身家人打扮,跟张牧云问长问短了几句后,便听他兴奋说道:

“原来真是张公子!小人真个有眼不识泰山!”

陈文炳煞有介事地奉承道:

“平时常听主人说起,说我家小姐有一门好亲事却在罗州,想不到今日便蒙公子登门,亲眼见到张公子了!”

听他这般奉承,张牧云倒好生不好意思,口中谦逊了几句。不过,听这庄客口风倒是甚善,张牧云这心便放宽了许多。只听这陈文炳又假意问道:

“是这样,虽则小的对公子您耳闻已久,不过这年月人心不古,这口说无凭的……哈,不是说信不过公子啊,咱也是为了把这件喜事办好。您看是不是把那婚书……”

口中迟疑说话,脸上一脸为难,这陈文炳陈大公子真是演技颇佳,这一番做作环环相扣、唱作俱佳,真是由不得张牧云不信。见他这样精细,张牧云反而更加宽心。他赶紧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那张犹带体温的陈旧婚书,笑着递给陈文炳。

待婚书一接到手中,陈文炳看着这上面自己相中的女子跟别人订下婚约,真是恨不得把眼前这少年暴打一顿。只不过动手不在此时,想起王道陵的嘱托,他此刻只能“怀恨在心”,在肚子里咒骂一句,表面却满面春风欢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看那眉花眼裂的样儿就差没喜极而泣。只见他跟张牧云鼓舞说道:

“公子在上,虽然小的并不识字,但看您是实诚人,这纸也确是婚书。公子你且恕罪稍等等,我这便去找咱管家老爷来!”

说着话,他便十分规矩地把婚书颤抖抖地递还张牧云,然后脸朝着少年脚下往后退,无比恭敬地退到大厅西侧的屏风边,才敢一转身,走进那几扇画着四季溪山的屏风里。此后留在厅中的张牧云只听得“噔噔噔”的脚步声渐渐走远,逐渐消失在回音中。

转眼这偌大的客厅中就剩下张牧云一人。他按捺下激动的心情,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却还不见人来。等得有些无聊之际,张牧云渐渐开始东张西望,看起这王家厅中摆设来。眼光踅摸之时,偶尔一扭脸一抬头,正见到大厅中的那块中堂匾额。张牧云也是识字之人,几番机缘巧合受了那些经卷熏陶,文学功底倒也不凡。他这回仔细辨认了一下,原来厅堂上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写的是:

“云卷千峰”

反正无事,见到这句匾额题语,张牧云便开始在心中胡乱琢磨:

“咦,云卷千峰,气势自是不凡,却有些不通;那千峰巍然,中间无数禽飞兽走,草木劲拔,这千山万灵的试问高天上那些虚无缥缈的云气怎能将它们卷起?”

琢磨了一会儿,他忽又想到:

“哈,这云卷千峰的云字,倒还犯了我名讳呢!”

这般胡乱想了一回,终于等得有些焦急之时,他却忽听得依旧是那西侧画屏后一阵脚步乱响,还没见得人,便听那屏风后有人热切高叫道:

“是张公子吗?快让老朽拙眼瞧瞧!”

这正是:

挖下深坑擒虎豹,撒出香饵钓金鳌!

第10章 绣口毒心,笑语浑是杀机

热切的声音才响起,张牧云便见一人从屏风转出来。

“哈哈,果然一表人材,不枉我家老爷常常提起!”

从屏风后走出之人,方巾青袍,满面笑容,只打量了张牧云一眼便赞不绝口。

不用说,此人正是王道陵幻化的王管家。此时庄客打扮的陈文炳也走了过来,就立在王道陵的身后。

张牧云一时哪晓得他们底细。见二人近得前来,他不敢怠慢,赶忙从椅子中站起来跟这假管家真妖精行了个礼,问道:

“小可张牧云,请问您是管家老爷么?”

“正是!”

王道陵浑似个初次见面的老管家,跟张牧云作揖还礼,然后谦卑说道:

“张公子,看您气宇不凡,也应是爽利之人。那便请恕老奴直言,不知您可否将刚才给王福陋眼观瞧的婚书再赐与老奴一看?”

“好!”

张牧云闻言,忙从怀里拿出婚书,递给这王道陵。

王道陵将婚书接到手中,虽然心不在焉,但也在张牧云面前摇头晃脑地假装认真看了一回。待目光扫到婚书末尾双方长辈指印时,他也作出慌张模样,就似猛然一惊,慌忙将婚书双手放到旁边八仙桌上,然后扯着身后陈文炳假扮的庄客王福倒头便拜,口中叫道:

“不知主人娇客到来,恕罪,恕罪!”

见他二人如此谦恭,张牧云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措,只在心中忖道:

“罢了,看这热情架势,恐怕这王小姐我是娶定了。”

念及此处,心中不知喜忧,只得将面前跪伏二人快快请起,然后道:

“敢问管家老爷,请问伯父他在此么?想请他老人家出来一叙。”

“呵,”王道陵呵呵一笑,“你问我家老爷啊,真不巧,他老人家为了一桩重要生意,半月前往江浙行商去了,一直未有音信,今日便见不着了。”

“这……”

听得此言,张牧云一时有些迟疑。

见他神色踌躇,那一直留意察言观色的老妖赶紧接茬说道:

“张公子不须懊恼。虽然此事须父母之命,但主人远行,主母又于几年前仙逝,依老奴之见,这婚嫁之事本是美事,拖延不得。不如,就让老奴去跟小姐禀告一声,这就请她出来见过公子,二人一起计议此事。”

“这……恐怕不妥吧?”

听得管家之言,张牧云脸腾地一下子红了,口中嗫嚅了一句。此时王道陵正看他反应,见他脸红,这猫妖就在心中咒骂:

“好个挨千刀的,那时心狠手辣,这时却来装青涩!”

肚里狠骂,口中却道:

“不妨的,虽然小姐是未出阁的姑娘,本不应抛头露面,不过依老奴看,公子您一表人材,此事绝无差池。恕老奴说句不合适的,以后您就是小姐的夫君,此时先就见见,谁敢嚼得舌头?”

“那好。”张牧云倒也光棍。刚才他脸红,只不过是少年人正常反应,内心中他还是十分愿意将此事早些了结。主意已定,张牧云便一拱手,跟王道陵说道:

“那便请老人家将小姐请出,我与她当面商议。”

“好!”

王道陵一边心里暗骂“这不要脸的挨刀货”,一边却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地往内堂踊跃而去。

闲言少叙。过不多久,便听得堂后一阵环佩玎珰之声传来,转眼王家小姐一身盛妆而来。莲步款款,裙裾摇摇,俄而王玉娥便走近少年。当离得还有四五步时她便停下,朝这边遥遥一福,然后便静立当地,微微侧过身子,似乎娇羞万分地将脸转向一边不看少年。

见王家小姐终于走出,那位来时一路上怦怦心跳不止的少年这时反倒平静下来。

“呵……这容貌,倒也平实。”

张牧云朝王玉娥望了一眼,顿时只觉得这位王家小姐容貌着实一般。

他这般平淡评价,实则有些冤枉王玉娥。张牧云他自己不知,眼前这王小姐在常人眼里也颇美艳,算有几分姿色。否则她也不会招蜂引蝶,劳得那位浪荡公子几经挑逗。眼下少年有这观感,实在只能怪他最近收留那几个女孩儿。月婵、冰飖、幽萝,无论长稚,个个国色天香、仙貌神姿;平时这几位老是在眼前晃,已变得不怎么惊艳,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王玉娥一个庄园小姐如何能和天香公主、潇湘灵女、幽萝魔女相比?张牧云心中只评价为“平实”,便显得他竟是十分忠厚宽容。

撇去容貌不谈;虽然有些失望,张牧云对王家小姐的姿容并不如何放在心上。此时那王玉娥害羞不说话,他自然不能也跟着不作声。想了想,张牧云便对着王家小姐又拱手施了一礼,清声说道:

“在下罗州张牧云,见过王小姐。”

“嗯……”

听张牧云开口,王玉娥假作忸怩,磨蹭了一回才转过脸来,努力涨红脸儿,娇声应道:

“玉娥见过张公子。”

见她开口,张牧云愈发从容,也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将心事和盘托出,说出一番话来:

“玉娥小姐,请听我一言。”

“嗯。”

只见罗州而来的少年气宇轩昂地说道:

“王小姐在上,请听我张牧云几句肺腑之言。不瞒玉娥,我张牧云虽蒙你们尊为公子,但实则是罗州城外一名乡村小厮。我自幼父母双亡,并无恒产,家中只有破屋四间,菜畦半亩,平时只靠打短工混事过活。虽然近来偶有横财,但朝不保夕,并不作数。”

张牧云这番言语,并不谦虚。虽然他近来运气不错,偶然发了两笔小财,但长远看并无把握。而此时的人家都讲究田产;家里若有几亩不是租来的田地,便被乡间尊为长者,甚至可以连那些家底颇丰的商贾都不放在眼里。所以,张牧云这番言语,实是恳切之言,并无做作。只听他又道:

“我张牧云此行前来,早预想王家富贵;不想亲身走得一遭,贵府气象更胜想像十筹。因此,我便有一言,想说出来,与小姐商议。”

“是何?”

到得此时,被张牧云这番朗朗说话的磊落气势一镇,原本虚情假意的王玉娥一时也忍不住脱口接茬。只听张牧云朗声说道:

“我张牧云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知门当户对的道理。恕我说得直白,玉娥小姐若是嫁得在下,日后难免受穷。而我张牧云虽然千里迢迢赶来辰州,实无攀龙附凤之心。我只是当日在衡阳看得一遭事情,只觉身为男儿,既有长辈代订之盟,便须为小姐负责。不过,不管二位相信与否,我张牧云素性磊落,此来只为心安;若小姐实无与在下结成连理之意,只请明言,我张牧云绝无二话,现在便可还得婚书,就此出门向罗州而去!”

张牧云这一番话,如此磊落光明,实非在场之人所能预料。而这一回临得大事的气度襟怀,也并非罗州那几个和他朝夕相处的女孩儿所能想像。

听得他这一番磊落之言,若那王玉娥真是端人,则哪怕原本心怀叵测,这时发现这少年原来毫无攀附之意,转念之下,二人完全可以坦诚相对,就此将事说明;此后她从张牧云那里拿回婚书,或水浸,或火焚,总能遂了自己的意,还能将一天的风波平息。而此时,倒也没有旁人逼她。

只可惜,当王玉娥听得张牧云说完这一番话,微一沉吟,只稍稍一犹豫便对正在等她回话的张牧云坚决说道:

“公子啊,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王玉娥岂是那嫌贫爱富、水性杨花之人?你且安心,对此婚事我王玉娥绝无二意!”

——如此一答,便是王玉娥大大不对!此时恐怕这心性坚忍的大王庄女子还不知,就是她这一念差池,才惹来一场滔天大祸!

第11章 机里藏机,沉沦是非之地

“不想小姐如此明理,牧云惭愧。”

见王玉娥如此风度,张牧云忽觉得多日来胡思乱想,实在多心了。

张牧云安心,那王玉娥也绽了面皮,喜孜孜叫道:

“来人,给公子看茶!”

一声令下,顿时那乌云绵假扮的丫鬟上前奉茶。这时候,虽然辛绿漪也一副丫鬟打扮立在窗外听着,但王玉娥叫人奉茶时她却寸步未移。辛绿漪如此自矜,众妖也习以为常。这青鲤女妖心思灵秀,容貌也格外水灵可人。妖族之中人品如辛绿漪者绝罕,因而不仅在衡山众妖中青鲤妖赫赫有名,即便在天下大荒中也闻名遐迩。有一种说法,便是这南岳青鲤乃是“妖族明珠”。自然,对于妖族明珠来说,大王庄这样的场合不过是自愿来凑凑热闹,真正冲锋陷阵轮不到她动手。

再说屋内。当黑蛇妖乌云绵捧着茶盘袅袅上前,王玉娥便伸手在茶盘中拈起那只白瓷茶盏,双手捧着小心地递到张牧云面前。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少年的眼睛,恰似欲语还羞,稍停了片刻才轻轻说道:

“公子此来,一路风尘;水远山遥,都为贱妾,妾心自知。但斟此茶,洗君子清尘,往后玉娥便……托付与你。玉娥于公子,恰如悬萝之于青松,浮萍之于渡津,从此再无转移……”

“呀!”

听得王玉娥这般说辞,张牧云心下想道:

“好文辞!日后两相酬答,倒是美事——咦?莫非此事她早已想过多时?”

心里动念,并未深想。此时被这订下婚约的女子一望,还听她主动说出缔结连理之语,张牧云根本没见过这样的情景,根本无暇深思。面对着王玉娥,他心潮澎湃,伸手接过她手中茶碗,道了句:

“定不相负!”

便将茶杯端到嘴边,准备吹吹热气,就此饮啜。

洁白如玉的小茶盏靠近张牧云嘴边,那杯中热气蒸腾,在这春寒料峭之时在眼前袅袅升成几缕白烟。被热雾水汽一熏,就在片刻之间,张牧云神色略微怔忪,瞬间有些失神,然后也无异样,便将杯中茶水喝进肚去。

如果说,张牧云以前也算经历过一些事情。在城乡市井中打滚那么多年,拼命糊口混生活,即使不亲身经历,也在肆里坊间听说过不少险恶事体。不过,直到今日,这十四五岁的少年都没能弄清一个基本的道理:

无论听闻过多少所谓险事恶情,哪怕曾经深思熟虑,只要自己没亲身经历过,那便和一无所知没太多区别。如果此时还沾沾自喜于熟谙人情世理、自认谙知人间万象,那往往只是错觉。

于是,对江湖险恶的理解还停留在想像中的少年,才半盏茶下肚,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懵懂间,还在疑问厅中摆设怎会突然飞旋而起,整个人已“咕咚”一声仰面摔倒在地上。那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面雕花石砖上,一下子几乎痛得晕过去。

变生肘腋,很快王玉娥恶狠狠的面庞出现在张牧云视线中。不见了刚才的软玉温香,此时这王家小姐的面容冷酷得就像张牧云脑后冷冰冰的石砖。

“呸!”

还在张牧云努力思索发生何事时,王玉娥已在头顶咒骂:

“小贱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定不相负’,你这没根没绊的穷汉还敢跟本小姐这般大话?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

王玉娥咒骂之时,那王道陵也忽然现了本相,三步并了两步走了过来。

“小子,你看看我是谁?”

王道陵俯视地上张牧云,神色狰狞道:

“认得道爷我么?那日你在衡阳让我难堪,可曾想还有今日?还杀死我二弟,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这时候所有潜藏在屋外的衡山妖怪都呼啦潮地涌进来,围看地上这被毒倒的少年。人群里,那罪魁祸首的妖道继续阴恻恻地说道:

“哈,可怜啊,小子你这回来应是满腔绮念吧?娶王大小姐?我呸!你是什么东西,还敢来王府大言不惭!”

骂完,他眼珠一转,一招手叫来那陈文炳。

“臭小子,给你看看,”王道陵拉着陈文炳,把他和王玉娥拢在一块儿,朝地上张牧云恶毒地说道,“来,让你瞧瞧你那个未婚妻子的真相好。你看看,是不是郎才女貌,比你般配一万倍!”

说着话,这妖道朝毫无反抗之力的张牧云恶狠狠踢了一脚。有他带头,围观众妖便你一脚我一脚地狠劲踢了起来。这时,也不知中了什么厉害毒物,张牧云整个人就这么直直躺在地上,虽有知觉,五官四肢却丝毫不能动弹。就如一根木头般,他眼睁睁被人踢来踢去,很快便从厅中被踢到门槛。

躺倒在尘埃,忍受着身上各处雨点般传来的剧痛,张牧云在头顶乱哄哄的人堆中很清楚地听到,那个前度在衡阳碰面不知道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恶道,还在人群中心怀叵测地说道:

“这一回,都靠二位贤伉俪。若不是王小姐大义灭亲,又靠陈公子祖传的辰州迷魂符烟,怎么能让贫道这般轻易哄得这奸贼吃下我的千毒烈蜈茶散。”

这奸恶猫妖此时笑得就像个拉皮条的,嘎嘎说道:

“等此番事了,二位成婚之日,我王道陵定要代表各位道友给二位送上一份大大的厚礼!祝二位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听得此言,众人脚下动弹不得的少年双目尽赤,目眦欲裂!

纷乱之中,又听得有人说道:

“大哥,如何处置这臭贼?依我看不如一刀杀了!”

对这提议,众人纷纷赞同,只有那猫妖王道陵力排众议道:

“莫急,怎能让他死得如此痛快?待我一阵狂风将他摄去沅水之滨,沉入江中,让他眼睁睁灭顶窒息而亡,岂不美哉。”

“大哥说得是。就照大哥说的办!”

王道陵一言九鼎,衡山众妖纷纷附和。闹哄哄的人群中,只有在边缘的那个碧衣绿裙的青衣女子有些游离。青鲤妖辛绿漪将这前后一切都看在眼里,虽然还不太明白整个事情真相到底如何,但就看自己那个大哥凶相毕露的模样、还有那两个公子小姐得意洋洋的神情,她便忽然觉得事情恐怕并不是王道陵起先说的那样。透过人群,看到那个瘫倒在地、半死不活的少年,忽然间她便觉得有些可惜。

“唉,小小年纪,岂知这复杂人间!”

第12章 变外生变,祸起水月之中

到这时,王道陵的话语在大王庄中拥有绝对的权威。等大家打骂够了,这妖道便飞起一脚,将张牧云重重踢到门外。然后他追出门来,捏起法诀,念起咒语,开始作法。

不一会儿,和上回在衡阳如出一辙,大王庄上空原本阳光灿烂的天空阴云密布,转眼没来由地平地刮起一阵狂风,直吹得庭中花瓣乱舞、草木摧折。阴森森的光线中狂风裹挟着尘土和花叶吹打在门边众人的脸上,等片刻后大风平息,那着忙挤出来的王玉娥和陈文炳才发现,原本在院里地上的外乡少年已经消失,同时那位刚才禹步作法的道爷也一同消失不见。

不提大王庄中事,再说王道陵。兴起妖法召来一阵狂风,还在众人目迷时便如龙卷一般将地上张牧云卷起。此后王道陵也随风尾离地而起,乘风驱法将少年摄往沅水而去。

流经辰州的沅水,离大王庄南边最近之处大约在二三十里地开外的地方。这样的距离对常人来说几乎要走上半天,但在王道陵妖法驱驰之下前后也只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而他这一路驱风作法,途经之处偶尔被当地乡民看见,则只当是龙卷风奇景,要么惊恐逃窜,要么呼儿唤女地出门观看。

闲言少叙。狂风劲吹,很快张牧云便被晕晕乎乎地卷到沅江之畔。

将近沅江,王道陵丝毫不减风头,长驱直入驱驰着疾风掠江而过。过江之后在江对岸上空打了旋儿,又去而复返,直往江北飞来。这一回当他们再路过沅江上空时,只见这王道陵在狂风影里猛地抬起一脚,看也没看就将在旋风中已是五迷六道的张牧云一脚踹下江去。可怜这张牧云,这些天一心来辰州求亲,此时却被人一脚踢落在江心,就此生死不知。

此后王道陵依旧驾狂风而去,原路返回到大王庄,和一干妖人庆贺不提。再说张牧云,被王道陵一脚踢到沅江里,“砰”的一声便落在大江中。因为从空中坠落,去势极快,掉进江里后也不像寻常落水还几度沉浮;一触到江面,嗵地一声便破开水面,张牧云十分干脆地往江底投落。

此地江水极清,浑身麻痹但并不瞑目的张牧云只觉得一下撞击之后,眼前景物从清白到幽蓝最后变成漆黑,在一阵变换极快的光影闪动之后,整个人便伴随着一股刺骨的寒凉彻底沉浸到无边的黑暗中。

刹那之间掉落大江,甫入水时张牧云也十分见机地屏住呼吸。只是如此一来,在稍稍延缓死亡到来的同时,却在四肢麻痹之后,这精神也渐渐沉迷。苦忍了一会儿,终于又从漆黑的江底浮起,眼前的光线也渐渐清明。只可惜,就在张牧云接近水面就快要浮出江面之时,却在水中坠了坠,终于没能浮出水面呼吸。此后,他整个人就如一片秋风中的落叶,无力控制地朝江底缓缓沉溺。

这一次的沉底,虽然去势不如先前那次急促,但熟知水性的张牧云清楚地知道,这一次沉下将再无浮起的可能。说起来有些残酷,知道自己必将溺毙,却竟是张牧云最后一个比较清晰的念头。堕向黑暗走向死亡的途中,往日种种的场景压缩成时光的水晶在眼前飞速闪现,又前仆后继地破碎成晶莹的残片,流星般很快湮灭入无尽的黑暗。虽然,近些天来不经意间也积累了深厚的修为,但在这威力无穷的大自然天规地律面前,却显得不堪一击。精湛地领悟了溟海水法,每天受轮回之书化成的玉带的浸润,在这时却也只能改变自己屏住呼吸的时间长短,绝不能改变最终那个必然到来的结局。到最后,当沉堕到江底的张牧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正接触那些柔软的淤泥,便忽然发现原来柔弱无形的流水竟是如此沉重,而自己的躯壳一刹那间变得如此轻盈。

长长地吐尽胸中最后一口郁气,就在陷入即将到来的无尽黑暗前,张牧云脑海中闪现了最后一个念头:

“命丧这里,恐因我执着了不该执着之事。”

一念未及转罢,意识迅速模糊,转眼间不省人事。

……

也不知过去多久,这有人溺水的沅江之滨那天青日明的白天终于就要过去。经历过午时短暂的乌云遮蔽,此时天空中那一轮红日逐渐西移,已悬在西山头一竿的位置。在日边苍穹中游荡了一天的白云,此时仿佛正被天宫的霓官霞女泼了一身红泽,正渐渐染成金红相间的夕霞颜色。

黄昏正在降临人间,沅江之滨百舟归渡,千鸟归巢,晚霞满天。这时候对于结束了一天劳作的人们来说,这只是即将结束的寻常一天。不过,今天这时对那个沉迷于生死轮回之间的少年来说,却是挣扎于幻海冥关的艰难时刻,一举一动生死攸关。

就在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缕天籁从天外飘来,仔细听唱的是:

“坐船莫坐满江红,

柔橹咿呀水泽中。

哎呀呀,

摇荡郎心归未得,

教人错怪石尤风……”

“哎呀!”

几句渔歌映水而来,却仿佛是招魂的灵符,听到它的刹那,沅江北岸边一处芦苇荡里的沙滩上,忽有一人猛然坐起,惊叫道:

“这是哪里?”

这人正是刚才几乎溺毙的张牧云!犹如大梦初醒,惊起后他此时仍然神智不明。

“莫非刚才这歌是仙翁神咒?在命绝之时救了我?”

脑袋犹自嗡嗡响着,张牧云举目朝刚才歌声来源处望去,却见江中只有一个渔翁乘着小艇,正一边收网一边捏着嗓子学小姐儿唱曲解闷。

“却是谁救了我?”

过了这阵子,大难不死的少年头脑愈发清醒。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先前那情势乃是必死之局,如果没人相救,他绝不可能这般在沙滩上醒来。

经历了今天这样的大事,则无论以前再怎么磊落慷慨,也只能变得万般小心。张牧云一时不急走,就坐在沙滩上将整件事情思前想后,不放过任何细节。只是一番冥思苦想之后,张牧云却沮丧地发现,自己对之前那些妖人陷害之事记得一清二楚,却对自己蒙难后如何获救一无所知。

实在漫无头绪,又在江滩上闷坐了片刻,忽然间有一只白鹭从右前方的一片芦苇丛中呼啦啦飞起。被这水鸟飞起的声音一激,张牧云猛然间想起刚才自己几乎溺毙之时,却好像依稀做了个怪梦。在这梦中,似乎有一个绝色美女化成了大鱼,在深水之中缠绕着自己,将自己顶出了水面。而后又似乎有一颗晶亮圆润的硕大明珠,不知是从那化鱼美女的口中吐出,还是根本有天神从云中打来,这珠丸在自己全身摩挲三遍,便迫自己吐出一摊毒水,从此解了那狠毒小姐诱哄自己饮下的茶毒。

而梦痕绝浅,这些来龙去脉实则支离破碎;此番能清晰地想起,大抵还靠了自己想像补足。于是当又过了一会儿,张牧云再想起这些情节时,却发现有些迷茫,不知道它们究竟是自己真正经历过的梦境还是性命初愈时神志不清的臆想。思来想去,这些幻梦一样的片断只有一点就像自己真地梦到——那就是,在水中有一个娇躯玲珑的楚楚女子与自己紧紧交缠,摇摆着将自己努力推出水面;破水的那一刹那,似乎自己看到了摇曳的苇丛和如血的夕阳。

“究竟哪些是真实?”

张牧云有些迷惘,努力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放下这些毫无把握的非分之想。此后,大难不死之人便端坐在这清阔沅江之畔,纹丝不动,双目凝注江水,在这江天沙滩上沉静得就如入定的老僧人。正是:

风绝梦中路,青摇空际魂。

水深云有族,江阔梦无痕。

又过了一些时候,当江风渐冷,西边如血的残阳便完全隐落到地平线下。此时那东天升起的一弯月牙已经明耀天宇,照亮大江。明月如钩,当这钩弯月锃明耀亮得如同一把锋锐的银钩时,那久已纹丝未动的少年倏然站起,望了望眼前波光粼粼的江水,点一点头,便转身朝北方离去。

第13章 一意孤行,震破妖魔之胆

经历过一番生死,不知不觉便对很多事情有了明悟。面对沅江粼粼的波光痛定思痛,并未在经过那么多瞻前顾后,张牧云便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决定:

他要报仇!

此时大王庄中众人浑然不觉。白天匆匆流逝,转眼那日落平沙,月升于东山之上。对大事已定的妖人来说,今夜正是应该尽情欢歌的良宵。

纵然并非异类,王玉娥、陈文炳也毫无良心。以如此毒辣的手段弄死和自己还有些渊源的活人,王大小姐不仅毫无愧色,反而笑逐颜开。她慷慨地打开家中的窖藏,什么美酒夜光杯,什么松炙新鹿脯,种种美味珍馐罗列铺陈,这白纱宫灯照如白昼的大厅中一时犹如酒池肉林。衡山而来的妖怪,除了少数像王道陵这样常在花花世界行走的妖精,其他都常只在荒山野岭度日如年。这些小妖何曾见过这样的繁华场面?于是筵席排开不久之后那所谓的衡山仙真们便不再扭捏,个个放开了肚皮胡吃海喝。觥筹交错,斗酒争肉,真个是丑态百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免就要发酒疯。无论男妖女妖,喝多了就在不大的厅堂中大叫大闹,又嚷又跳,那吵闹的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掉。也幸好大王庄地处偏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否则左邻右舍定会以为这人家遭妖。

身处这样斯文扫地的筵席,久处深闺的王玉娥反却觉得新鲜。恐怕心底确有些魔性,此刻她虽没那么张狂,却也被那些粗鄙浅薄的行径逗得花枝乱颤,真个甘之如饴。放纵的妖行魅惑了人类,反是那妖灵中的翘楚辛绿漪实在不惯这样的场面。略喝了点薄酒,稍用了些点心,尽了礼节后青鲤妖便不顾主人和众妖的热情挽留,径自回屋歇息。

也就在她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正当老猫妖王道陵扯着一个女狐精吹嘘自己道行时,忽然间已是陡生巨变!

几乎毫无预兆,正当王家大厅中灯红酒绿、声浪喧天,忽然间有巨水如龙,刹时如江河大坝崩塌,“轰”的一声中巨大水龙摇头摆尾穿屋而过,横冲直撞,将整个富丽堂皇的客厅中冲得七零八落!

许多小妖,前一刻还在举酒夹肉,再清醒时已被大水冲出十数丈,从热气腾腾的屋内来到花丛树梢;睁眼再一看,已见到头顶夜空满天的星光!

还没等它们反应过来什么时候被主人请出来欣赏春夜星河,这些妖灵忽然便觉得有什么地方光华大盛。强自镇定了动荡的心神和疼痛的神经,挣扎着努力朝光华盛处观瞧,初时目瞪口呆,移时等它们看清,便个个魂飞魄散!

原来就在那大放光明之处,乍一看只以为有一仙人正挟带漫天星辉月光、挥舞九霄天宫神雪而来,现在洞耀光明地傲立在夜空之中。星月交辉中,那仙人年纪似不大,一袭青衫飘飘;背后如花开六瓣,以头脸为中心虚空浮动六朵蒲扇大的奇异雪花,似对应六壬之数。这六片硕大银雪中心似被一道银光连接,以人物为中心正形成一道璀璨的半圆。这些从未见过的巨大雪片此时被满天星月光华一照,正是灿烂洞明,光照数丈!仙人凭空浮立,脚下又踩一朵冰雪巨莲花,宛如立在虚空莲舟中,将他承载得稳如泰山,飞立在屋宇之上,傲视整个大王庄。这一刻,除去巨雪、白莲这两样特征明显的异物,那仙人身周左右上下又飘舞无数冰花雪瓣,在这星月辉映中明灭如萤,疑梦疑幻。

乍一看这仙人造型,只会惊讶于其仙逸奇幻。不过如果稍微用心朝神华光照的“仙人”脸上仔细一瞧,便会发现他竟是那个据说已被老大王道陵抛到沅江喂鱼的少年!当即,便有几个道行低微的衡山妖怪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出场这般光彩照人之人正是张牧云。此时悟通水之真灵,一法通,万法通。纵然许多纷华的水系灵法他未必知道,但从道理上而言,他在这水灵神法之中几可为所欲为。

当张牧云踏上复仇之路,也琢磨出那些害他之人绝非端人。看他们前后那般言行,还很可能并非人类。念及这点,也是出于少年心性,张牧云忽然灵机一动,心说妖魔鬼怪应最怕天仙神兵;因此这次杀回去不如运用新悟的溟海水神之法,努力装装门面,起码先声夺人。

于是,一路张牧云努力回忆着往日市间见到的三清祖师挂像还有观音大士出海莲花图,参考着那些造型,直到来到大王庄便终于演得这一出。

若说从先声夺人上,张牧云已经成功了。先是召唤出一条巨龙一样的水柱,将饮宴正酣的客厅中搅得个底朝天;然后又努力蹬着立在高屋脊上,雪冠月甲、星袍莲履似的飘然半空,烁烁放着水光,被满天星月光辉一映,也真似仙人降临一般。在他这样一咋呼之下,果真有不少小妖当场晕厥,脚快地早已趁黑溜掉。

众妖纷乱,这时那王玉娥、陈文炳也慌了神。两人本来挨得近,被大水一冲,倒也被冲在一处,一起撞到庭院中一处假山石,当时就撞得七荤八素。等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却看见张牧云那一副仙界神人的势头,便顿时面面相觑。初春水淋本就寒凉,这时更是一股寒意自脚后跟处冒起,一直冲到了顶梁门上。这时他两人也想跑,却可惜两腿抖似筛糠,好像已不长在自己身上。

“罢了,现在全靠这些妖人们斗过他了!”

原来这王玉娥已看出王道陵一众人等才是妖人;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为了活命,哪管什么道义。现在哪怕那张牧云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张百忍转世、是海外的太华神子张醒言化身,这时也只得指望这些看起来并不上道的妖魔鬼怪把他干掉!

再说张牧云。他这般突然现身,倒也并非完全为了虚张声势。这少年以前为了赚俩零花钱,也常在罗州街头好勇斗狠;受雇于一些人手不足的混混,倒也参加过很多莫名其妙的争斗,算是身经百战。经过了那许多大大小小的争斗,虽然有些道理未必能说得引经据典,但内里这见识已暗通了兵法。张牧云深知,今夜自己只有一人;若要以寡敌众,必然要先声夺人,消了敌人的战意。

此时看看院中局势,倒也显见张牧云这手已然奏效。王道陵带来的那二三十个人此刻晕的晕逃的逃,趁夜摸黑作鸟兽散,转眼院中只不过剩下几人。

不过人数虽然少多了,但见了这阵势还悍然不退的,却都是悍妖。此刻王道陵身边,正站着那衡山七友中的老三熊不破、老四刁渐高、老五朗有群和老六乌云绵。

争锋之时,事不宜迟,众妖刚刚立脚,那王道陵狂喝一声,顿时几人纷纷响应作法。一时间王道陵张牙舞爪,怀抱向天,又是召雷又是唤电。黑熊精熊不破大吼一声,顿时几块磐石从天而降,随着他手臂指挥朝张牧云飞砸。山雕精刁渐高现出本形,旁人只觉得他倏然消失,然后平地便忽然扑腾起一只巨大的山雕,翼鼓如轮,张着两只寒光闪烁的利爪便朝张牧云飞抓。野狼精朗有群则对月长嚎一声,头颈一甩,霎时便有无数根长硬狼毫如利箭标枪般朝少年立脚处飞射。最后那和辛绿漪相熟的黑蛇精乌云绵,则尖口一张,瞬即吐出一团黑雾,中间似有鬼哭狼嚎之声,勃勃腾腾地迅速朝张牧云罩去。

五妖着紧围攻,张牧云也不怠慢。一见众妖中那王道陵手快,正召雷唤电,却正中他下怀。所谓“雷为雨之引”,在王道陵好不容易召集的一连串低沉郁闷的雷电霹雳声中,张牧云心随意动,借着头顶天空隐隐的电光,刹那间便搅出漫天的狂风暴雨,中间夹杂无数雪雹冰凌,犹如水箭冰刀般朝那几妖劈头盖脸打去。霎时间衡山妖怪不仅身受冰雪暴击,面上更是被铺天盖地冰风雪雨迷了双眼。王道陵抓瞎,熊不破摸黑,刁渐高折翼,朗有群失群,乌云绵游走,一时弱了攻势,只得各自找了隐匿处躲避。而水性最灵,等几妖堪堪召出的那些石块、毫箭、毒雾临近,张牧云早就如行云流水般闪到了一边,丝毫伤他不着。

当然,这当儿混战一团,张牧云早就散去一身行头,否则在这暗夜之中真要被人当夜色里的指路明灯猛打。

这等交锋之时,生死一线;方才真正交手的第一回合,又被张牧云占先,却全因他那些法术几乎随手就来。相形之下,那众妖却还得酝酿吟唱。对这点,张牧云还懵懵懂懂没什么感觉,王道陵一众妖怪却个个心惊。

“施法怎地如此之快?不用法器、不用念咒、不用运力,这、这,恐怕只有传说中的神仙才如此吧?”

众妖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原来平日中他们这几个总觉得不可一世,衡山七友个个妖法出众,最大的特点就在于相比别人能很快召出一道法术。不过,直到今晚他们这才算真正开了眼,什么叫“很快召出一道法术”。所谓“外行看门道”,当众妖心里洞明之时,这时反而那个张牧云倒更像个外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施法呼之即来究竟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此时天下术士之中,众口相传能如此之人,只不过当今护国圣教国师、还有那自幼天资号称千年不二的定国天香公主二人而已!

“这少年究竟从哪儿冒来?”

王道陵等人心惊胆颤之余,心中真叫百思不得其解。其中有人想道:

“听说这人间有些灵力之人,大多已被官家搜罗;怎地还在这罗州乡村里落了一个?”

一时众妖心中暗怨那些人类官员,气愤他们吃了朝廷俸禄却不用心办事。

不用说,此时除了王道陵之外,熊不破等妖精惧意渐生,那蛇精乌云绵更是心想:

“罢了。我说呢,绿漪那丫头一会儿便不见。平时这七妹最聪明了,一定早就见机不妙,占了个走卦,溜之大吉去也!”

心中这般想着,这黑蛇精便在庄中一堆残花败柳间跟其余几妖面面相觑,虽然口中无言,却个个脸上恨不得写明一个“走”字。

不过,才等乌云绵说了个大概意思,那罪魁祸首的老猫妖却断然说道:

“吓!才一回合你们便想回山?哈哈!以后若传出去,你们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暗夜之中,这老猫妖一双眼目荧光烁烁,其中有如火燃。只听他嘶声低语说道:

“七妹她心软胆小,先自走了也罢。难道我等还能任凭那小奸贼逞能?我知道,他大有门道,但正因如此,我们才一定要齐心协力尽快将他干掉。”

“谁不知道要将他杀死?”

接话的正是那野狼精朗有群。性命攸关之时,他也不惜挑战大哥的权威。他用惯有的阴狠语调说道:

“说实话,这次来之前,我本来还没那么气恨。不过这时候我真恨不得立马将他撕碎吃掉!但怎么做?看这样子,恐怕我还没吃到他的肉喝到他的血,他就把我剥了做了狼皮袄!”

“呸呸!小五你咋说这样丧气话?你还信不过大哥吗?——呃,好好好,我知道你们现在信不过我。不过你们莫非忘了我等两百年前一起参透的那个火神大阵么?”

“哎呀!对啊!”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王道陵此言一出,刚才神气奄奄一息的众妖眼中顿时烁烁放光,七嘴八舌道:

“惹笑,惹笑!我等出自祝融大神掌管的南岳,却忘了他老人家特地给我们遗下的火神大阵了!”

刚才还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野狼妖顿时直起腰来仰天狂笑:

“哈哈!祝融老爷传下来的火神森罗大阵,咱一百五十年前也不是不曾试过。青石峰那么大一座山场,片刻便被焚成石灰,扬尘飞散,看来这火神的阵势便连大罗金仙也能烧化!待会儿我倒要扫拢称称,这乳臭未干的小贼究竟能烧出几钱灰来!”

第14章 寒灰活火,障迷生死之路

若说这依山傍水的沅江平原辰州地域,至少在有籍可考的年代里从没爆发像今夜这样辉煌的战斗。人迹罕至的北部郊野庄园,本来晴朗的夜空已经因为斗法变得阴暗黑沉,没想到这电光流窜、冰雹激打的惊人异象还只是小小的前奏;大约将近子夜之时,一场绚烂而凶险的法术大战就此展开。

此时广袤的苍穹如一口漆黑的大锅倒扣下来,将高山大河、万灵万物拘束在其中。天地黝黑而晦暗,密不透风。在一刻压抑之极的寂静之后,忽然那漆黑一片的夜空中爆发一点灵火,初时仰望只有黄豆般大小,转眼爆裂流溢,喷薄飞溅,就似天帝熔炉倾倒、魔界火山爆发,无数明亮灼热的流火从天奔泻,日陨星流地瞬间倾泻大地!无数的热火甫一接触地面,一下子就像活了过来,转瞬化作无数条栩栩如生的火龙,腾空而舞。

“嗥!”

人间难见的烈火龙灵在原地十分整齐地盘旋一圈,忽然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啸。金红闪耀的龙灵发出的吼声,却似有亿万的冤魂在惨嘶,火爪飞扬处将庄园十里外荒野中一切焚为灰烬。肆虐示威了一回,凶猛的火龙便在召唤者的操控下铺天盖地地朝那个孤单弱小的目标扑去。

若说起来,还要庆幸衡山的妖人只习得一鳞半爪的祝融异术。否则以那挟山以衡天地、操火以烧六合的赤帝祝融,何由让自己的森罗火阵只打在目标十里之外?就当还有一段距离的森罗火阵烈火神龙如澎湃的火焰大潮般朝张牧云汹涌而来时,这片刻的缓冲已给少年带来一线生机!

“天瀑!”

烈火焚城、咄咄逼人的浩大妖术面前,张牧云求生的欲望激发了无尽的潜能。已洞察水之本源、谙悉溟海水神之术的张牧云此时被赤帝灭绝一切的火法一逼,刹那间整个身心倏然已真似凌波溟海的水神。当森然的火龙势如万钧地扑奔而来时,他傲然睥睨,注目看着对面的火潮仿佛已望见那尊放荡不羁的火神仰面向天狂笑的虚影;一句“天瀑”,自心底油然而生,脱口而出,转眼那苍穹就如天河倒挂,火神的仆从们奔腾前进的方向上忽从天顶冲下上百道宽广的水瀑。浩荡的天水激流之下,在地面龙炎的耀映下恰如正落下的一道道明晃晃的铡刀,将这些暴虐的火神之龙斩成数段。

被沛然灵力召唤的天瀑一冲,不可一世的火龙大阵微微受阻。趁着这片刻宝贵时光张牧云已召出一只巨大的水球,裹身其中;当森罗火海淹没他时,人水合一,便宛如熔炉铁水中冒起的一个气泡,晶莹明润地在火海中沉浮。

就在张牧云浮身火海之时,大半个大王庄早已焚成飞灰。以王道陵为首的衡山五妖催动着森罗火龙大阵,裹挟着张牧云的晶润水球朝北面群山奔流而去。看那火海潮头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在这途中就要将沧海一粟的水球蒸发湮灭;还好像要存心戏弄,要将这垂死挣扎的少年一直挟持到北方那些巍然耸峙的武陵群山中,将他重重地冲到巨岩中,撞成一堆血泥,化作火灰!

至此,整个辰州的半边天空都被映得通红,无论城中乡野的百姓俱被惊动,个个披衣起来,看屋外的天光犹如清晨已经到来,一轮红日正自东北升起,半边天上漂浮无数彤色的朝霞。

无数的民众惊疑观望,张牧云却在滚热的火海中挣扎。一路被冲击着向北疾驰,转瞬便冲出十数里。当缓过心神,眼见着身周的水幔渐渐浅薄,张牧云一声清啸,忽然一朵数亩大的白云在头顶十丈处凝结。俄而耸身一条,张牧云脚下缭绕着无数澄净晶亮的水光,转眼已跳在云中。目不及交睫,张牧云傲立水云之上,举手投足间千万道巨大冰凌瞬间朝身下那些不断咆哮上探的火龙打下,恰似暴雨瓢泼,无数道极寒之冰打中那些龙神火灵的双目,让这些妖人神法召出的火灵痛得发出震天动地的嘶吼,转眼消失燃烧的黑夜中。

张牧云此刻披头散发,驱动脚下云驾,一边凝结着水幔护体,一边逆火潮而上。犹如逆水行舟,他不断朝火阵源头的妖孽逼近。王道陵等人见张牧云竟然从火神大阵中脱出,不仅毫发无伤,还转过头来向自己迫近,则这些站立五灵之位正在卖力作法的衡山五妖不免有些惊慌。

到这时候,王道陵这些妖灵也是骑虎难下。有心罢手,但看那少年雨打梨花般朝四外飞射不停的狭长冰箭,支支寒光四射,锋锐刺骨,便连那些号称火神之精的祝融火龙也能扑灭,光看着就觉心寒,若让他靠近后果真个不堪设想。有心继续催动火潮,无奈此术耗费太大,凭他们这几个有千百年道行的衡山五妖联手若引发催动还可,要想长时间维持,那实在勉强。

争斗之时,谁都无暇细想,转眼那张牧云便逼近十丈。这初出茅庐的少年仿佛灵力无穷,身周冰凌飞舞,指点飞射之时犹如万箭轮发。这时再看那火阵势头,也渐渐被少年冰法遏制,慢慢便如退却的潮汐,收缩了铺天盖地的声势,仅仅在张牧云身的周围绕成一圈。

见此情形,王道陵当机立断,立即怒喝一声,一道血箭从口中喷出,直直打在那些有些势弱的火龙身上。见他喷血,其他四妖也依样画葫芦,同心喷血在火阵神龙身上。

被五妖这些带着本命真元的鲜血一激,刚才已渐渐弱势的火灵猛然大张。它们不畏生死存灭般穿过冰风箭雨,一下子冲破张牧云精心布置的护体水帐冰幕,狰狞着神色,齐齐冲击在他身上。刹那间,张牧云如被重锤一击,瞬即赛断了线的风筝般轰然摔到十数丈开外的地上。

“哈哈——”

见强敌终于被击杀,王道陵仰天哈哈大笑。谁知他才笑得一声,却忽然也轰然倒下。紧接着那其他四妖,也终似油尽灯枯,相继摔倒在地上。

一人五妖尽靡,自顾不暇,倒谁也没注意到,就在刚才烈火神龙围攻轰击上张牧云身躯时,虽然将他击飞,但就在落地之时,刚才还声势喧天的火龙几乎所有都瞬间消失不见,整个战场只余得青烟袅袅,还有处处暗燃的灰堆。

似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死一样沉静的荒野火场中终于有了些活气。仿佛约好的一般,无论刚才瞑目若死的张牧云,还是瘫软不起的王道陵等妖人,这时都相继有些活动。渐渐地他们都挣扎着半坐而起,软塌塌地坐在这满目狼藉的水火战场上。

这样时候,对只有一人的张牧云来说,倘若都死了还罢了。现在双方都力量殆尽,挣扎欲起之时,则对张牧云这孤身一人来说,能否在对方之前站起,便决定他是生是死。

“快些起来!”

张牧云对眼前情势洞若观火,挣动时也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只可惜,毕竟才是初窥门径,纵然理解深刻,经验还是不足;刚才那一场对抗火神遗术的大战已耗费张牧云所有精力,此刻无论他如何给自己鼓劲加油,却只是略往上挣了挣,浑身不听使唤,最后反倒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而更不幸的是,就在他流连不起时,那边衡山五妖之中却终于有人站起。

“哈,小贼。”

“看你不死,哈哈!”

那唯一站立当场,笑得打跌之人,正是此番大难的始作俑者,王道陵。这妖道,毕竟在山中修炼得年深日久,有千年道行,经过刚才一番紧张调息,这时竟被他最先站起。

“小贼啊,这番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道陵站起身,在原地活动活动了手脚,却发现自己此时竟已是大部分复原,好像还有些生龙活虎之意。于是王道陵便更加得意。借着附近有些潜燃的火光,还有天上已经崭露头角的星辰之辉,王道陵朝身后还在挣扎的妖友们一挥手,呲牙一笑道:

“诸位莫着忙,且安心坐着歇息,看我生撕了他,一会儿再分吃。”

说着凶残之言,只听得“锵”一声金铁锐响,王道陵那双掌间已陡然分别抻出两根三尺来长的利爪来!

挥舞着山猫本形练就的锋锐爪刃,王道陵拖着步伐,尽力快速地朝张牧云逼近。等到了近前,他也不啰嗦,只冷冷地说了一句:

“可惜,你只有一个人,认命吧!”

说罢,山猫之妖手起爪落,便要将张牧云活活撕成残肢碎肉。

第15章 蓦地娇来,听牧野之风雷

“罢也!”

眼见得王道陵欺上前来,张牧云心中暗叹一声,只想到:

“临死前经历这一场,在以前不能想像。便宛如梦幻。只可惜自己初窥天道,力争斗得这一场,如同梦了一场。只是这横死异乡的结局,却不是梦幻。”

自觉死到临头,倒也没有太多杂念。心中转过这念头,张牧云叹息一声,便闭目等死。

这时候,那王道陵也只道自己胜券在握。暗夜中他说得一句“可惜你只有一个人”,便扬起那两只修炼已久的锋利猫爪手刃,毫不留情地朝张牧云猛地抓去。

只是,就在这时,王道陵耳边却忽然依稀听得有人叫道:

“谁说我们只有一个人?”

突然传来的语声颇为细微,似是从极远夜空中传来。这样紧张时刻,王道陵闻声一愣,正要挥下的手爪不免便停在半空。老猫妖王道陵向来处事谨慎,此时他忙微微侧耳,朝声音来源处仔细听了听,又本能地吸了吸鼻子,在空气中闻了两闻,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晦气!”

王道陵暗自道了声惭愧,心道一定是刚才经历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战,耗尽灵力之余便不免心神恍惚,竟出现幻听。晃了晃脑袋,仿佛这样就能将让自己心烦的幻觉甩开,王道陵便再也心无旁骛,扬起爪刃,“嗖”一声专心致志地朝张牧云脑袋劈去。

“噼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只听得噼啪一声短促巨响,然后又是“嘶啦”略长一声响,猛可间在场所有人眼前唰地闪过一道剧烈白光。一瞬间,那所有被夜色掩盖的草木景物全都变得惨白如雪,刹那暴露在眼前!

“哎呀!”

这声霹雳这道电光,最让那四个还半坐在地上的衡山妖怪心惊胆颤。霹雳电光闪过之后,熊不破、刁渐高、狼不群、乌云绵只觉得气血一阵翻涌,那浑身的血液都似乎涌到了嗓子眼,好像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被那光明炽烈的闪电蒸干!

“怎么了?!”

等几个妖怪定了定神,重新适应了幽暗的夜色,却猛然惊叫起来:

“王大哥呢?!”“王道兄你在哪儿??”

原来,就在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刹那电光之后,等衡山四妖回过神来后却发现他们的老大王道陵已经从原地消失。就仿佛刚才他已借着电光遁走,无论他这几个妖弟妖妹怎么睁大眼睛东张西看,却是始终找不见他。

正当死妖怪东张西望惊疑不定时,他们却忽听得一个娇娜爽脆的少女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你们找到他了吗?”

“没呢。”

四妖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人还顺嘴搭了一句。等他们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时,转脸一看,却只见有一位美貌少女正从东方荒原中轻步疾赶而来!

“什么人?!”

众妖一惊,眼睁睁看着这形迹诡异的少女转眼到了眼前。这时他们看得更清楚,只见这少女十分娇美,貌若及笄之龄,头戴着荆钗,身穿着布裙,此刻正站在自己几人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你是谁?”

这种时候被这行踪诡异的少女一望,四妖都禁不住觉得有些惊惶。

“你、你把我们大哥怎么样了?”

虽然眼前这少女,只不过艳光逼人、十分好看而已,看年龄也不大。只是,被她这么含笑不语地看着,却连那五大三粗的熊不破、倨傲刁猾的刁渐高、凶险狡诈的郎有群、老辣纠缠的乌云绵,被个个瞧得心里直发毛。惊疑之时,忽听那少女又启唇笑吟吟说道:

“你找你们大哥吗?”

“是啊……”

“你们大哥我知道在哪里,要我帮你们找来吗?”

“好吗……”

在这神光内蕴、气势凛然的少女面前,就连那个最是粗鄙笨拙的熊不破也一副低声下气的答话模样,看样子倒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媳妇。

“有什么不好的?”“我现在就帮你找来!”

那少女咯咯笑着,裙袖一挥,立即这衡山四妖面前就平地刮起一阵旋风。

“看见你们大哥了吗?”

“呃……”“在哪里啊?”

面对少女如此,黑熊精熊不破还憨憨地相问。不过,两句话出口,他却忽然觉得身边有些不对劲。熊不破赶紧扭脸一看,却看见身边那三个拜把子的好兄弟好姐妹,却正一声不吭地一个个往远处连滚带爬而去!

见此情景,向来便自知相对迟钝的黑熊精暗叫不妙,也来不及细想缘由,便赶忙也使上吃奶的力气,情急之下竟猛地也站了起来,吭哧吭哧地跟在那几个妖友后面落荒而逃。

“哈哈~”

就在他身后,却听得那少女忽然哈哈大笑,娇声叱道:

“看起来你也不笨,知道这些黑灰就是你大哥!”

话音刚落,只听得那认真逃窜的黑熊精脱口一声“哎呀我的妈呀”,那脚下奔速立即增为两倍。

只是……

“哼哼!逃也没用。”

随着少女这一声忽然转为冰冷的话语,已经恢复黑暗的旷野里忽然平地炸起数十道闪亮的电光,气势煊赫,通天达地,就如数十根平行的白耀光柱忽然跃立在旷野。也不用如何驱驰,这一地的闪电惊雷顿时将把那几个踉跄奔逃的妖怪劈为齑粉!

举手抬足就将作恶多端的衡山妖孽劈死,但看这少女脸上的神色,却似丝毫不以为意。望着平原上众妖伏诛后腾起的几缕灰烟,少女只是哼了一声,便再也不看,扭头便奔到这边少年面前,关切问道:

“张牧云,你没事吧?”

“我……”

听少女问话,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的张牧云却似还没有回过魂来。他愣了愣,迟迟疑疑地开口答道:

“我似乎没事。只是……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

少女很奇怪,刚想问个究竟,却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着忙摸摸自己的脸蛋还有鼻子,十分要紧地问道:

“难道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很难看?你快告诉我!”

见少女终于有些正常的特征,张牧云这才稍微宁了神静了气,变得从容起来。他这时又试着摆弄摆弄腿脚,发现不似刚才乏力,便也努力挣着站了起来。

见他趔趄站起,那个还在担心妆容的少女见状忙上前相扶,一边扶还一边继续问:

“我脸上怎么了?很难看了吗?你快说呀!”

见她如此,张牧云虽然理解,却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他想了想,问道:

“你真的是月婵吗?”

张牧云的语调颇为认真:

“我从不知道月婵你居然还会这样的法术!”

“嗯。”

见少年认真说话,月婵也暂搁下对自己妆容的担心,答他道:

“从前我也不知道我会这样的法术。我的来历也许真的不凡喔!”

说这话时,月婵的语调似开玩笑,又似不似。

“嗯。”

张牧云则笑了起来,说道:

“不管你来历,总之你以前叫我牧云哥哥长牧云哥哥短。现在却直呼大名了,一时听来倒真的觉得有些奇怪。”

“倒也不奇怪啦。牧云……哥哥,说不定,以前我只直呼别人名字呢……”

两兄妹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一会儿,月婵就问张牧云整个事情来龙去脉,张牧云则问她为什么现在能赶来。

说起月婵此来,原来就在张牧云嚷嚷着要去辰州相亲下聘时,这位表面的月婵妹子暗地的天香公主便心神不宁。在牧云走后的前几天里,这个已经恢复记忆的定国天香公主已是坐立不安。当冰颻、幽萝两姐妹安心闲扯谈心时,她却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只觉得干什么都不顺手,干什么都不合适。尤其,当冰颻戏谑地说起张牧云要娶老婆、小幽萝憨憨地谈论她未来的嫂嫂时,月婵便更觉得憋气。

“哼哼!”

她觉得,其实也不是气别的,只是一想起张牧云临走时那副安排一切、毋庸置疑的神气,便让人很受不了。

“哼哼!竟然要我堂堂的皇家公主看家?”

一想到这,之前的月婵现在的月瑶公主便气不打一处来。除了生气之外,她还觉得很奇怪。因为,当她把这样的不满告诉冰颻和幽萝时,没想到她俩居然异口同声地说这没什么。

“唉,这便是所谓的‘没心没肺’?”

生性犀利的天香公主哀叹:

“果然这民间女子的见识就是和我不一样!”

如此无可奈何而又烦躁地呆了两三天,月瑶公主便终于忍不住,决定自己也要赶往辰州,要看看那少年的事情到底怎么样。她是这样想的:

嗯,那张牧云,毕竟只是罗州地方的一个乡村小老百姓,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体。这一次远行水远山高,谁知道有什么凶险。万一被他碰上什么大麻烦,照他这样年少轻狂的样子,大约就要吃亏吧。于是,“好吧,”月瑶心中主意已定,“就让我这个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的堂堂公主出马吧!”

打定主意,冰雪聪明的月瑶便跟那两个同住的女孩儿游说,想让她们一起跟着去,免得那个少年误解。谁知道,任凭自己纡尊降贵好说歹说,那两个女孩儿却是死活不去。那冰颻,明明牧云不在跟前,却故意腻着嗓子,娇声娇气地说道:

“月婵姐姐,别担心,牧云小哥哥早该一个人出去历练啦。他们男人出去办事,尤其还是娶媳妇,我们小妇道人家就不要抛头露面去拖后腿啦。”

相比她这可恶劲儿,那小丫头则友好得多。来历不明的小幽萝只是婉拒:

“姐姐,我不去啦。哥哥临走时嘱咐过,让幽萝在家看着家。幽萝不能不乖啦~”

既然这样,她也不能再低三下四地求她们。结果到最后只得她一个人乖乖上路,一路上借风施展疾行之术,漏夜赶来辰州。谁知道她刚到了辰州附近,才问明大王庄方向,却见得天北异象陡生,只怕是牧云有事,便急急地赶来。也不知是否冥冥中自有定数,刚到了附近却正见到有人想杀张牧云。见此情景,那名声响于朝堂、不知震慑多少王公大臣的定国公主杀几个恶人还不小菜一碟?当即这刁蛮不下于刁渐高乌云绵、毒辣不让于王道陵朗有群的当朝定国公主,一甩手随便几道闪电飞过去,便先后杀死王道陵和其他衡山四妖。至此,在中土妖界之中也算小有名声的“衡山七友”,最后只剩得七妹辛绿漪如漏网之鱼,不知往何处逃生去了。

当然,公主为何前来,其真实原因自不必细说。被张牧云一问,月瑶含含糊糊答了两句,便急急转移话题,细细盘问起张牧云眼前之事的来龙去脉来。张牧云之事,自然是“事无不可对人言”;虽然说来晦气,但他可也没什么值得顾忌的。正是一肚子苦水无处倒,见有人关心,当即便一五一十地跟这位“月婵妹子”说了。

等一口气说完,直到最后张牧云也没在这女孩子面前如何怨天尤人,只是自嘲地说了句:

“其实本不应这么狼狈,我张牧云练就神功,本来随便怎么踢打都不会疼。谁知那毒委实厉害,熬它不过,倒吃了些疼。”

张牧云磊磊落落,说得轻巧;谁知他这番确是受尽阴谋迫害、险些丧命的可怕经历,在那个本性嫉恶如仇的月瑶公主心中却燃起滔天怒火。如此胆大妄为的不法刁民,竟敢这般对待她的熟人,这还了得?!霎时间风华绝代的天香公主顿似化身胭脂小雌虎,也不管那张家哥哥大战初愈还没怎么恢复元气,便强拖着他直奔西南那座还在燃烧的大王庄,一路赌咒发誓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对阴毒无比的狗男女给揪出来千刀万剐!

到得此时,张牧云心里有底,本不急报仇;但眼见月婵这般千里迢迢跟来,生死攸关时又救了自己性命,现在又这般义愤填胸,就像是对自己遭遇的屈辱感同身受,他便愈加感动。此刻纵然他已是精疲力竭,却也勉力跟着,毫不抱怨。

说起来,若说要找那一对差点害他丧命的恶人报仇,此时却有些晚了。经过那一番大仗阵,又过了这许多时,可算是罪魁祸首的王玉娥、陈文炳还不脚底抹油早跑了?张牧云本不太抱希望,只是不愿拂月婵美意而已。谁知,天道昭彰,当女孩儿拉着他急吼吼赶回已差不多烧为白地的大王庄时,却恰恰在一处水塘边,看见这两人!

第16章 水流云在,羞看月到风来

“他们两个是?”

虽然月婵并没见过王玉娥、陈文炳二人,但从之前张牧云讲述的事情中大约也猜到一两分。这两个浑身淋水、满面飞灰的男女,大概就是张牧云所说的那罪魁祸首了。

“王玉娥!”

此刻张牧云也不用回答月婵问题,他直接便对那个歪倒在池塘石边沿的女子大喝一声。这时,大王庄中仍有余烬,野风从原野吹来,时时鼓起火苗,呼呼作声。伴随着风声火响,张牧云这声喝叫极有威势。被他一叫,无论王玉娥还是陈文炳全都一抖,王玉娥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被离她不远的男子抢先。

“仙爷别杀我!”

以往嘲风弄月看似风流倜傥的陈公子,这时却像被抽去脊梁骨的丧家狗,努力往前跪爬了两步,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哀声求恳道: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以致冒犯天威,求您慈悲为怀,放了小人一马,从此在家吃斋念佛,再也不敢胡闹害人。”

到这时,陈文炳心胆俱裂,满嘴哀恳求饶,谁知男儿破胆,那女人家心肠却是依旧硬如铁石。见他这般哀求,那王玉娥却厉声打断他的话:

“文炳,你求他作甚么?看他伤人无数,就是妖魔一流!我俩与仙家合谋,有什么错!”

听她如此嘴硬,张牧云嘴里一言不发,心下却是颇为慨叹。这王玉娥,已到了这般田地,竟还不知悔改。也不知她是否是真个蛇蝎心肝、生性凉薄,还是只是妇人家见识,久居于深闺以致不知天高地厚。

张牧云感慨,沉吟不语,那边陈文炳却着了忙。此刻在他心目中,张牧云便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就这样情势下那王玉娥竟然还不知轻重出言挑衅,立马便把这浪荡公子给吓坏了。王玉娥才把狠话说完那陈文炳便急了起来,嘶声叫道:

“闭嘴!贱人不知死活。仙爷、仙姑——”陈文炳又死皮赖脸爬进两步,一转脸,指着那边女子扯白了脸喊道,“两位小神仙明鉴,今儿这事本来不关我事,皆因那贱人勾引,才让我鬼迷心窍作出这样不法事体。求两位仙人看在我被哄骗的份上,就饶我一条狗命,只把那罪魁祸首的小贱人给杀了!”

“……”

听得二人对答,张牧云一时竟有些发愣。他这辈子活到今天,还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形。

张牧云一迟疑,月婵却着了急。对这定国公主来说,最是嫉恶如仇,以前无论什么达官显贵只要稍不如意,轻则拳打脚踢,重则蹲监坐狱,何况今天碰到这两个真正该杀的货。因此她见张牧云愣着不说话,便着了急,跟他叫道:

“牧云你还犹豫什么?有句话你听说过没?‘心慈手软留祸患’!这两人阴毒害人,罪不容诛,难道你还有什么恻隐之心么?”

这定国公主哪有什么顾忌,当即便决绝说道:

“好!既然你要手下留情,那此事就由我代劳!”

还在说话当中,在场众人只听得苍然一声,转眼这少女手中便凭空生出一支寒光烁烁的冰棱,锋锐如锥。她一边气急说话,一边便握着这根冰锥便朝那二人奔去。

“月婵回来!”

至此,张牧云叹息一声,朗朗说道:

“我张牧云磊落男儿,何由让你一个女孩儿家为我的事手沾鲜血?”

说罢,张牧云吐气扬眉,对这那个挨近的浮浪公子叫得一声,“禽兽”,抬起一脚就把他踢回王家小姐附近。然后他一振青衫,便见那二人身后的一池春水忽然暴涨,刹那间冲起一人多高的浪头,将塘边二人倏然卷没。尔后,只听得咔咔作声,在一连串塘水急速凝结的声音之后,眼前这池塘中便连人带水很快凝成一整个巨大的冰块。王玉娥、陈文炳这两个心肠歹毒、为一己之私欲置无辜之人于死地的恶人,终于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便被冰封在池塘里,就此身亡。

当整座花苑池塘凝成一个寒光耀然的大冰块时,张牧云默默看着,沉吟半晌,便转过头来说了一句:

“我们走吧!”

“嗯。”

在周边火光的映照下,此时月婵看见张牧云脸色铁青,于是虽以公主之身一时也不敢拂逆,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足步如飞,转眼离了这搅起一场偌大风波的是非之地。

远离了烟火弥漫的庄户废墟,向东南大约奔出十多里,便见得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明。月婵偶尔抬眸望望,便见得一弯如钩的夜月,正荧荧然悬在南边天上。银黄色的月牙照亮了周边的天空,让它的周围宛似成了一片空明的圆形清潭。空月之潭中的水光莹莹发亮,那些丝丝缕缕的云彩流离在其中,被衬托得格外显眼鲜明。它们浮动游移,灰灰暗暗,就好像漂浮在水中的一绺绺水草一样。

“牧云,我们不用走得这么急啦。”

清澄的月景让少女方才有些压抑的心情放松起来,便要求身前的少年走得不要那么急促。

“嗯。”

听得少女说话,走在前头的张牧云应了一声,便放慢了脚步。这二人开始悠悠地走在月下的原野上,清寂的月夜里只听得见风吹草低沙沙作响,还有就是自己错落的脚步声音。

“月婵。”默默地走了一阵,张牧云忽然开口说话,“这次真地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来,我早已死在那妖人手下。”

放在往日,这句谢语并无异样。不过现在月白风清,旷野无人,忽听得他说出这句话,那个本来就暗藏心事的少女却被触动,忙截下话说道:

“你不用谢我。以前我不小心落水,着你相救,本来便该报答。”

少女一副轻轻巧巧地样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嗯,我寄住在你家也将近一年。这样的话,就算是猫猫狗狗在一起住久了,也会有点感情的。所以这回我来找你很正常,见你有难能帮就帮,如此而已,你不必言谢,也不必多想。”

“哈哈!”

“月婵你真不错,一点不居功。”

张牧云不知内情,便没想得那么多。经了这事之后,现在月婵在他眼里什么都是好的。

又走了一会儿,张牧云觉得短短一日内经历了这么多事,此时劫后余生,实在不愿对这些沉重的事多想多提。于是他便想说些轻快的话,想了想,他便跟月婵感慨道:

“唉,不出来走走不知道。一出来,才发现你们原来长得这么好看。”

张牧云一本正经,侃侃而谈:

“本来呢,我还想借这次机会出来透透气,看看外面那些比月婵你更漂亮的美貌小娘子,饱饱眼福。谁知走了这一圈,至今未能如愿!”

“是嘛!”

听了张牧云这句话,月婵却是又惊又喜。谁都想不到,堂堂的定国公主在这方面竟是如此单纯。本来以她冰雪聪明,应听得出,这少年话是真话,但这奉承说法也实在太过明显,摆明就要哄她高兴。但现在牧云一说,月婵心无旁骛,只喜孜孜地就相信了。

有这样情形,倒也不奇怪。挥斥方遒的月瑶公主本就身份尊贵,又因父皇对她有心培养,便让她相比历朝的公主中都显得品性奇特。在意外落水流落洞庭之前,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牵扯着众人身家性命。谁能用正常审美眼光去看这位绝代天娇帝女?很可能一个眼神不对,也不用等你开口夸,便已被当作大不敬拉出去砍头,连冤都没处喊!

当然,以往和定国公主接触的几乎所有人都想不到,即使这女孩儿贵为公主,但同时也只是个正在豆蔻年华的少女。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谁不想别人夸她姿容品貌?因此这时张牧云为了感激月婵,用些市井的口吻说出这实事求是的夸赞话儿,却不料歪打正着,对月婵而言这些赞美简直就像久旱之后碰上的春雨甘霖,丝毫不觉轻薄讨好,反觉得恰似醍醐灌顶,又惊又喜,无比快活。

“嘻嘻……”

于是这样时候,公主殿下想要绷紧面皮,假扮矜持,却因为实在太开心,便一个不小心没忍住,那脸上乐开了花,打心底里笑了出来!

“哈~”

见月婵开心,张牧云也十分高兴。想了想,他觉得此时应该已经走得够远,怕女孩儿疲乏,便不如就此歇歇。这般想着,张牧云便略停了脚步,转过身来说道:

“月婵,不如我们——”

谁也没想到,就在他这话儿刚说到一半时,语声戛然而止,整个人蓦地直挺挺朝月婵倒来。眨眼间他这整个身躯都撞在了少女娇躯上,带着她一起“咕咚”一声扑倒在地,就此悄无声息,再没说话。

“哎呀!牧云你这是!”

冷不丁被张牧云带着坐倒,还被他整个头脸都压在自己腰腹腿足之间,月婵立时大惊失色!在这样深夜之中,孤男寡女跌倒在地,再联想起少年刚才冷不丁地夸她美貌,月婵这心一时就忍不住地扑通扑通剧烈跳动!

“莫非他起了歹念要轻薄于我?”

念及此处,公主大急,赶忙想要起身逃走。谁知道,一使力,却只觉浑身乏软,就好像什么时候全身力气都被抽光,急切间提不起半分力道。

见得如此,月婵更是惊惶,本能地便要惊叫。不过,张了张嘴,她最终还是忍住没叫出。荒原之中沉默了半晌,她叹息一声,说了句“你这是要干什么”,便低头朝股间少年看去——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这少年郎此时正双目紧闭,口鼻中发出有节奏的“呼呼”声音。

“他这是……”

稍一愣怔,少女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是他太累,睡着了。”

第17章 云露今满袂,一梦倚银河

和一心赶来的少女不同,张牧云这一天一夜可谓心力交瘁。本来一心想来辰州了却心事,怀抱着已经酝酿了好多年的无比美好的感情到来,谁知道当头一棒,素未谋面的未婚妻竟要置他于死地。初见、中毒、摄走、沉江、得救、复仇、斗法、再得救、杀妖、杀人,短短不到一天时间内竟经历了如此剧变,此时无论精神还是体力,历经折磨后已经消耗殆尽。当终于脱离险境,身心俱疲的张牧云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在月婵怀里,就此昏睡。

张牧云昏睡不醒,倒苦了月婵。开始时当她探明张牧云只不过是昏沉睡着,便平静下来,忽然哑然失笑:

“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刚才被他吓得如此慌张?”

自嘲之际,见张牧云睡得如此酣甜,月婵也想到他该是身心疲惫,才猝然昏倒在自己身上。

只是,好不容易冷静了一小会儿,她胸膛中那颗心又忍不住怦怦怦剧烈跳动起来。在月婵“定国天香公主”的记忆里,何曾与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张牧云累极将她带倒,那头脸却正好压在她大腿之间!这样姿势,若为了避免接触,不免便要将玉腿张开;只不过定国公主自幼所受的是何等教育?和那些君子一样,她也要慎独。纵使现在旷野荒郊没别人看见,她如何能作出这样双腿大张的不雅模样。

不过,若是不张开,她不免便要和沉睡的少年触碰厮磨。处女此处的肌肤何其敏感,那样一来总会让自己觉得十分古怪。

于是,面对这样两难困境,月婵一时竟失了主张,只在心中哀叹,埋怨这少年惫懒:

“呜呜……这家伙,就是要昏迷跌倒,为什么一定要朝我身上摔来?难道是故意的?”

虽知少年无辜,但此刻月婵心中也忍不住叨念这少年莫非是个好色之徒。牙疼咒儿般埋怨,不一会儿竟也转移了注意力。不过才有些平复,却不知后腰被什么一碰,刚有些柔软的娇躯又是一下子僵直:

原来又是刚才张牧云扑倒,那双手倒知趣地正环在公主后腰!

这样一来,天娇帝女避无可避;捱了一会儿,便脸颊发烧,身子发热,一时几乎要哭出声来。

正当堂堂公主被弄得意乱情迷,情急之下便要发作公主脾气,恰在此时,却忽听得远处一声凄厉的狼嗥,正顺着夜晚的长风阴森传来。应和着狼嚎,忽然又传来几声夜枭的鸣叫,夜中听得有如厉鬼的哭号。听得这狼嗥枭叫,月瑶公主猛然一凛,那发热发烫的脑袋顿时有些清醒过来。

“呀,我这是在想什么?”

公主忽然意识到,此刻她和这少年正处在荒无人迹、危机四伏的旷野中;若是一个不小心,恐怕今夜便要当了猛兽凶禽们的宵夜点心。

一念及此,月婵当即定心。只听她口中娇叱一声,喝了声“起”,蓦然身后土地忽然拱起一片的土丘,节节升高,就如一段矮墙矗立在身后。召唤出土丘,月婵就往后靠在丘上,自己舒服地坐靠,也让张牧云更加舒服地依偎在自己身上。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远道而来的小儿女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坐卧在初春清冷的长空下。夜空中同样清冷的月华,正照着下方辽阔的沅江荒原,也照在这两个渺小的身影上。

定国公主和罗州少年这一夜的依偎,让她对牧云更加亲切的同时,也可能正昭示着今后那一段可歌可泣的情缘。正是:

枯坐冥心疑入定,电火飙轮,历历华鬘影。昨夜星辰天路近,倦云和梦迷山寝。

荒原草色侵石径,绿满江潭,不浣残红印。杜宇啼春春未醒,涓涓暗水流花径。

星拱北,月流西。星渐没,日初升。直到那红日升腾于原上一丈,霞光漫天遍野照遍之时,那少年才漫漫而醒。

此后略去闲言,大约在七八日之后,牧云、月婵便相携回到罗州乡郊的家里。

让归来的少年少女想不到的是,刚回到家里,奔走欢呼迎接他们的却只有幽萝一人。问冰颻去向,那小幽萝夹夹缠缠说明半天,到最后牧云、月婵才弄明究竟何意。问明缘由之后,张牧云、月婵都有怅然。

原来,那冰颻留言,说这几天刚得了亲族故旧消息,告诉她已得了她身世线索,让她赶快回去。她还让幽萝转告,说听她这些族人故旧提起,那本《天人五召》其实并不是医书,而是一本极厉害的灵法秘笈;那一回只是凑巧能治她怪病。冰颻希望张牧云在自己离开的日子里,能靠不断的历练领悟书中的秘技,因为将来恐怕有求他相助之事。

冰颻这般离别之语,听在牧云耳里,解了些疑惑,却也添了些疑虑。其实不用冰颻挑明,这些天来他早就疑心那本《天人五召》并不是一本医书。不过她为何又说起什么故旧亲族?以前她来投奔之时,说自己已是父母双亡,这世上并没什么亲人。

不过,转念又一想,张牧云倒笑自己糊涂。冰颻不是曾说过她自己是湖上漂来被养父母捡着?这次恐怕是她亲生父母的亲戚们得了消息寻来,正要帮她解开身世之谜。这么一想,张牧云豁然开朗,便真心祝愿冰颻早日寻得自己的生身父母亲。

其实,对于冰颻的情况,牧云和月婵的了解大抵只有如此。不过,事实上那为上古祖灵巨人之族而来的少女,倒真个有一段离奇曲折的身世。她现在所知所忆,不过百年;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有怎样一段曲折瑰丽、震烁古今的来历。

此是后事,略过不提。当冰颻临走时,倒反复托幽萝给张牧云带一句话,那便是:

“今后牧云前程,不在小小罗州,更不在看似广袤辽阔的云梦洞庭。只有立志离了汨罗洞庭,心怀天下,云游人间,才能成就意想不到的前程。”

“……心怀天下、云游人间?”

听了幽萝传达,张牧云只觉得冰颻这样的期许实在有些脱离实际。暂时,他在这小院中生活安乐、不忧衣食。在他张家院落中踱进踱出,简直顾盼自雄,乐比王侯,哪有什么必要学人背井离乡、流落异方?况且,就是想出去游历,也实在没什么机会。

不过,自以为没必要没机会去游历天下的少年,没想到这机会很快就来了!

三月初一,这个后来他记得极为清晰的日子里,就在这一晚,月黑风高,他在冰颻不在的中堂屋中又和往常一样逗完幽萝、盘问完月婵来历,便准备洗洗回屋睡觉去。谁知道,就在此时,只听得屋外一阵脚步凌乱之声震天动地,霎时间鸡飞狗叫,整座春夜的村庄都被惊动。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便听到那些脚步声由远而近飞快到了近处,好像进到自己院中,遍戛然而止。

“什么事?!”

刚想大呼小叫,便听得一连串“咚咚咚”重重敲门声。伴随着急促的敲击,还有个粗重的声音高声大叫道:

“张牧云、张牧云,出来出来!”

“……别催,别催。”

这屋中狭小,此时就是想躲也没处躲,张牧云只好一边示意月婵抄家伙保护幽萝躲到里屋,一边磨磨蹭蹭硬着头皮打开屋门——谁知道,刚等他一开大门,却顿时被满院的灯笼火把照盲了眼睛!

原来此刻他这小院中,数十支亮子油松的火把烈烈照耀,亮如白昼;火光耀映下,小小的一个篱笆院中竟站满四五十个衙役官兵!

“莫非大王庄事发了?!”

面对夤夜而来的重重官兵,张牧云冷汗涔涔,第一个反应便是抱头鼠窜、翻墙落荒而逃!

正是:

三千世外非非想,廿四风前色色空。

灵女有言心暗忆,飞扬跋扈为谁雄!

第六卷 妾心千里最妖娆

第1章 春夜客谈,闻说江南草长

深夜院中忽然站满兵丁,灯笼火把照如白昼,任谁一见都得惊慌失措。更何况,张牧云近来经得这许多出奇之事,整天心怀鬼胎,此时如何不大惊失色。

不过,纵然面色如土,他还强自镇定。面对满院官兵,张牧云想说上两句,问他们为何到家来,究竟自己犯得什么事情。不过毕竟当得小民久了,面对这阵势一时缓不过劲儿来,一时也没来得及说出话来。

正在这时,张牧云忽听身后门里冲出一人,对着合院官兵大声喝道:

“你们这些兵卒,究竟是哪州哪县的?你们家老爷叫什么?这样深夜私闯宅院,信不信都把你们砍了头!”

闻此凶悍之言,张牧云扭头一看,正见是月婵从屋里冲出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眼前官兵,毫不客气地大声呵斥。

“唉呀!”

见月婵如此,张牧云大跌其足,心中叫苦:

“晦气,究竟还是小女孩儿,不知人情事理。自古民不与官斗,这般一闹,恐怕今日难得善了!”

正在心中郁闷,不防又有一人从门内跳将出来,蹦到他面前对满院士兵手舞足蹈,也跟着起哄:

“对呀对呀!牧云哥哥月婵姐姐,我们一起把他们打跑吧!我——”

幽萝一句话没说完,便被她哥哥一把撮回,严捂其嘴,塞回屋里去!

正在这般纷乱,忽然只听得“哗”一声响,满院刚才毫无反应的官兵忽然分向左右,灯火缭乱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正有一个苍老声音颤巍巍说话:

“张少侠、张少侠在家吗?”

“呃……”

听得这称呼,虽然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张牧云忽觉得今晚官兵急来,恐怕并非只为捉拿他。

“我在!”

纵然心中七上八下,听得“少侠”之呼,甚少行侠仗义的少年立即毫不犹豫地响亮回答。

“太、太好了,咳咳!”

听着这声音,看来说话之人颇上了年纪。等还有些眼花的少年定睛看清,果不其然,那个正在两列官兵中抖抖颤颤走来之人,正是一位白发老翁。看他身形,颇为发福,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褐布棉袍,右手拄着一根木杖,正从一顶青毡官轿中走下,微微弓着腰朝自己这边踽踽走来。

“奇怪,这老人家是谁?看起来不像是官员。”

正在狐疑,那老丈终于到了眼前。等面面相觑,张牧云便更加放下心来:眼前老人,一脸慈眉善目,脸堆友善笑容,显然并非捉人寻仇。

“请问这位老人家您是?为何带了这么多官兵到我家来?莫非我犯了什么王法不成?”

到这时,张牧云惊恐之心渐去,说话也利索起来。

听他连串发问,这白发胖老翁倒没立即回答。他只是微微一笑,道:

“张少侠请先莫急问我是谁;能否先请老汉到屋中一叙?”

“……那当然!”

张牧云闻言赶忙将这老者请进屋内。

“幽萝快拿根蜡烛来!”

有此一言,自然因为先前不明所以,纷乱之中一掌扫落屋中灯烛不让屋外之人看明。此时将来客让进中堂,不免便要叫那个小妹妹去灶台边拿蜡烛来。

听少年使唤小丫头,老者一摆手,说了句“不用了”,便回头叫道:

“列位,请拿两只灯笼来!”

一声说出,不大会儿功夫便有个兵丁提着两只白皮灯笼走进来。进得屋中这官差往四下一望,便把两只灯笼竹把分别插在两条开裂的墙缝中。

“老人家,其实我家习惯早睡,不免今日熄灯就早。”

兵丁插灯笼之时,张牧云还在这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跟来客解释。

闲言少叙,等两人分宾主落座,那月婵倒也自觉地沏上茶来。现在做这些服侍之事,身份尊贵的天香公主倒不是学得谦恭,而是她发现这破屋小院子仿佛有什么特别的魔力,往往不由自主便去做这些十分下等之事。这也罢了,孰知有少年在场,她还做得特别顺手,这一点让她十分郁闷。

再说张牧云。陪老伯坐下,灯也有了,茶也泡了,正要说话,忽然瞥见门外满院的官兵,张牧云只觉得十分不自在,便起身去把门关了,这才坐回到桌边安心问道:

“老人家,这下你可以说了吗?”

“张少侠,”昏黄灯火下,夤夜来访的胖老者一脸微笑,一拱手,“老朽岳阳府洞庭门掌门杜云鹏,见过张少侠!”

“啊?您是……掌门?”

此时如果这老者说自己是岳阳太守,恐怕张牧云还没有这么惊讶。见他一脸惊奇,那杜老掌门哈哈一笑,说道:

“便知少侠不知内情,请待老夫慢慢道来。”

只听杜掌门娓娓说道:

“此番夤夜搅扰,实为求少侠助本门一臂之力!”

“哦?”

听得此言,张牧云更觉奇怪,一时不明所以,便用心听这老人家接下来的说辞。此后这洞庭门老掌门杜云鹏一番絮语,直说了小半个时辰,才让张牧云恍然大悟,明了今晚之事。从杜云鹏老掌门的这番话中,张牧云听到了许多以前闻所未闻之事。

原来,这杜云鹏所掌的江湖门派洞庭门,实质却竟是官办。此事溯及三十年间。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当时的朝廷为了确保民间治安,便集中整治了一次武林。那次联合整治中,包括洞庭门在内这样势力较大、桀骜不驯之徒较多的武林门派,一律转为官办。虽然对外并未明确宣布,但这些门派暗地里早已由朝廷全盘资助,不必出外争雄斗狠讨生活,门派中人每月都花着官家额定派给本门的俸禄。

由朝廷供养固然逍遥,不过由此一来原本的高门大派便渐渐不经风雨。其中尤其以曾经煊赫长江流域的洞庭门突出。地处三湘,正是洞庭鱼米之乡;每日拿着官府的定额俸禄,不思进取,洞庭门之人生活倒是逍遥快活,但实力已然暗弱不堪。本来,如此投靠朝廷,颐养天年,若是一直持续下去也甚好。但今年却听说朝中有御史官员奏了一本,说现在天下大治,哪还需要供养这些无用的江湖武人;这些武人整天无所事事,正是靡费官家钱粮。

奏本一出,自然有本派官员纷纷附和,都说不如全部撤销了事。但另一方面,此项制度盘根错节,哪可能一朝废除?当撤销之说甚喧尘上之时,便有其他要员出来纷纷说话,个个抚今追昔,力证这体制的必要性。

朝廷中两派就此交锋,和其他大多数政务一样,最后这事得出个折衷方案。于是,大约在去年前,洞庭门上下就得到消息,说朝廷将在来年六月左右对所有官资门派进行审核。届时如果有门派在近年武林中没什么大建树的,一律裁撤,毫不容情。

不用说,照眼下这情势,无论那个官办门派得着消息都心慌,那洞庭门更是慌了手脚。在当前规制下,朝廷给每个门派拨给的银钱都是几十年前制下的定额;于是这几十年间,洞庭门甭说广进新人,就连原先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弟子也都一个个被逐出师门,给洞庭门中核心成员省出不少口粮钱。

这样举动,开始时大家还不以为意;但时过境迁,到今天这一直当掌门至今的杜云鹏杜老爷子才猛然发现,自己手下这帮弟兄个个年老体衰,当初浩大的洞庭门到今日已成了养老院。这时朝廷忽然说要考核稽查门派绩效,自己这洞庭门真是情何以堪!照这个样子,半年后铁定会被撤除官办,很快便要坐吃山空——难道要他们这些当年叱咤江湖、一直仰仗官资作威作福的江湖豪客年中回家求儿女养老?

于是情急之下,这些加起来上千岁的老爷子们聚起来一合计,猛然想到就在今年四月半,正是三年一度的武林鸳侣大会!他们想起来,在这个武林盛会上,全天下数得着的门派教派都将选出门中一对青年男女俊杰,聚集到大会召开之地互比风度武技;经过层层的比试选拔,最后胜出的那一对即为本届武林鸳侣!

甭说,太平之年这样的武林鸳侣赛事,就如朝廷科举一样已成为江湖武人世界中唯一能天下瞩目的盛事。一旦在这样的赛会上胜出,真个是一朝闻名天下知,不光获胜者本人、就连他俩所在的门派也一夜成名!可以想见,如果能在这样的武林盛会上拿到名次,那今年六月那个朝廷稽考排选,定然便能安枕无忧了。

打下这样如意算盘,杜掌门也特地去函咨询过,发现武林鸳侣大会竟是谢绝六十岁以上人士参加。这样,为了门派前途和门中弟子福利,经全体商议之后杜老爷子决定,洞庭门现在便要赶紧去找到一对有潜质的青年男女,火速加入洞庭门,代表他们出战今年在苏杭一带举行的鸳侣大会!

如此这般地交代完前因后果,杜老掌门跟张牧云等人的谈话便终于联系上今晚之事。根据故友消息,今日的江湖已不是当初的江湖;当今之时那鸳侣大会不仅比人材武技,只有参赛者会两手法术才最可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会两手法术”,这话倒说得轻巧!现今凡是有点法术的,不是妖怪还在山中修炼,便是已被朝廷网罗加入护国圣教。现今这时候哪还轮得到他们轻易去招到!

不过,正是天无绝人之路,忽然有一天杜老爷子他们听聘请的包打听说,就在那元宵节前,衡阳刘百万宅前的街上有个俊后生露了一手绝活。当时还没等他看明白,这后生举手投足就把一只关在木箱子里的凶狠妖怪给活活冻死。这还不算;当时看得分明,这位俊眉朗目的后生身旁还带着两大一小三位美女。因为没读过书,具体这三个女孩儿怎么好看也描绘不出,总之这辈子走南闯北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只要从那两个稍稍年长的少女中随便挑出哪一位,和这位小哥一道去苏杭,“恐怕不用什么法术便能将鸳侣名号纳入囊中!”

得了这样消息,顿时把洞庭门忙急了爪。当时他们便动用各种势力关系全力打听那几个少年男女的下落。拼着命打听,直到一个多月前,才差不多把张牧云这几人消息打听着实。不过正要上门,却听说张牧云似乎去了辰州,一时便也未来搅扰。此间又有些其他官面的事情必须处理,直到近几日终于脱身,杜掌门这才心急火燎地从岳阳府赶来。到了地面上,又怕强龙压不了地头蛇,杜老爷子便把这些年交下的关系动用起来,借了罗州周县尉手下五十名官兵,深夜登门,唯恐出什么变故。

听得杜云鹏杜老掌门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直等他说到这里,张牧云才真正弄清楚他究竟为何而来。

“这么说,你是要我加入你们洞庭门,和我家妹子一起去参加什么武林鸳侣大会?”

“正是!”

此时以杜老爷子这样身份,也肃然离席,站着跟张牧云躬身一礼,恳切请道:

“此事还望少侠应允,切切拨冗前去苏杭走一遭,保得我洞庭门上下十几个老人家脸面前程!”

“这个……”

对张牧云来说,此事真个突如其来。什么江湖什么武林?在他的生活里简直闻所未闻。尤其还要远涉数千里,去什么几乎没怎么听说的苏杭,这对乡土观念极深的少年来说,一时实在有些接受不了。何况,大王庄之事仿若昨日,其中几回差点丧命,直到今天还惊魂未定,又要无端卷入这什么武林江湖,实在并非张牧云此时所愿。

于是,杜云鹏行礼恳求,虽然张牧云也慌忙站起跟他还礼,辗转想过好一阵之后,他还是婉言谢绝。只听他道:

“老人家,请恕晚辈直言,今晚您所述此事,对晚辈来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简直闻所未闻。况且街头传闻,未必可信,其实说得不好听,我张牧云只是本地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儿而已……”

“这——”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杜云鹏何等老江湖?抚着颔下长髯听张牧云说着,对他用意心知肚明。不过事情紧急,纵然觉得有些用强,但容不得他敦厚。张牧云婉拒已毕,杜云鹏当即便长身直立,腰也不弓了,直视张牧云笑言道:

“张少侠切莫谦虚。曾闻古人言,四十不惑,何况我杜云鹏今年已六十有八矣。张少侠一身修为,老夫刚才初见时一望便知,又何必他人传言?”

他这么说,张牧云仍是不为所动。哪怕面对着一个和官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堂堂掌门,却依旧放出往日惫懒功夫,张牧云脸上不动声色,唯唯诺诺地婉言周转几句,无论言辞如何谦卑,但说到底就是不肯答应。

见得如此,那杜老爷子忽然哈哈大笑,一双眼睛湛然放光,直望少年,依旧含笑说道:

“呵呵呵,张少侠韬光养晦养气功夫,老夫佩服!说到这些,老朽却忽然想起另一事。”

“哦?”

“就在前些时,我得辰州故友飞鸽传书,说是辰州近来忽然一夜天变,更有农庄冲天大火。事后官府勘察,火场中竟颇有些显出原形的妖怪。听此消息,老汉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洞庭三湘之地竟出了这样除妖灭魔的人物?”

“是啊是啊,真了不起。会是谁呢?”

张牧云继续装糊涂,杜老掌门看在眼里,也不管他,口中继续说道:

“只可惜,那些妖魔身死倒罢了,却听闻那庄中的主人小姐和一位城中来访的公子,竟也一同被冰封于池水之中。据仵作查勘,他俩死法竟和不少妖魔身中法术相同。唉,难不成那除妖的义士,其实是人妖不分、胡乱杀人的不法之徒么……”

“杜掌门!”

听杜老爷子说到这里,刚才一直没精打采的恹恹少年,忽然间精神一振,两眼放光,望着老掌门,正色说道:

“老前辈,咱先且把那什么辰州放到一边。牧云现在只想问老掌门一事。”

“哦?请说。”

“明天从此地出发,能在四月十五前赶到苏杭么?”

第2章 春庭闲话,问祖宗之德泽

自云梦洞庭的湘南至江南水乡的苏杭,一路若水陆兼程也不过大半月时光。张牧云既接下这差事,那一派之长的杜云鹏杜老爷子倒也好爽,只跟他约定三月初六启程,这几日只让他在家里修整,到时候再来找他。

于是三月二三四五这几天,张牧云都在家中趁着这三月的春阳曝晒衣物谷粮。居家琐事,本不必细谈,不过就在三月三这天上午,当张牧云晾晒那些不知从哪儿搜刮出来的书籍簿册时,却发生一件小小的插曲。

虽然,据说他这张家乃是书香门第,至少在张牧云爹爹这一代一家之主还是个书生,不过对于那月婵来说,来了张家大半年,却很少能在柜头桌角发现什么书籍。因此这一天上午,当她看着张牧云变戏法般从各处屋角柜匣中翻出各式簿册书籍还源源不断时,便觉得不可思议。

她这一副惊叹的表情被张牧云看到,这少年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惭愧,我家虽是书香门第,藏书却不多。”

然后便专心去那张由板凳支起的芦席上翻晒泛黄的书册去。

见此情形,月婵心道果然“破家值万贯”;以前这般破落寒酸,却只要在犄角旮旯一搜罗,竟也能聚得一芦席的书卷。月婵思忖之时,正时春光正好。三月阳春大上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农家的宅院,一切景物都显得十分明媚。而自恢复了公主的记忆,这月婵姑娘有时便也觉得去做一些农家零碎活儿,也不甚习惯。正无所事事时,那个幽萝小妹妹倒是很热情地来邀请她一起去西边的荒野中扑蝶。这幽萝刚刚被她依恋的哥哥无情地拒绝了插手运书晒衣之事,现在只能打算去西边的野地里寻些野花,扑扑蝴蝶。

不凑巧地是,当幽萝热情相邀时,她这月婵大姐姐刚好念起自己的公主身份,一时觉得现在去那荒草地里采花扑蝶,傻乎乎的。于是,可怜的小女娃便遭遇到今天第二次无情的拒绝,只好郁闷地一个人去西边碧野里寻开心。

不过虽然拒绝了小幽萝,那月婵确实觉得无聊。一会儿之后她便立在晒书的芦席旁,随手拿起上面摊晒的书册漫不经心地翻看。张牧云这样的人家,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珍贵的藏书;出身皇家,又被父皇从小悉心培养,这定国天香公主的见识何等广博?于是才翻了一阵她便发现这些所谓张家藏书,其实都是些街坊书肆中寻常能买到的文史辑录。虽然如此,不过等她偶尔拿起一本手写的卷册时,却被书页上一行题字给吸引住。

“张九世居堂记。咦?”

见着这行题跋,月婵有些好奇。又读了两遍,忽然眼睛一亮,便扭头跟那个还在屋中忙碌的少年说道:

“牧云,原来你爹爹叫张九世啊!”

“啥?”

张牧云还在屋中,一时没听清楚,便走了出来。

“我是说,原来伯父名讳叫‘张九世’啊!这名字倒挺特别,有什么典故么?”

“哈哈!”

这时张牧云已然听清,还看见月婵手里拿的那本手录笔记,便哑然失笑。见他发笑,月婵讶异,疑惑问道:

“你笑什么?”

见少女神色似有些不愉,张牧云止住了笑,跟她说道:

“这张九世不是我爹爹名讳啦,不过这里面确实有个典故。说起来,还关系着我这系张家一脉的来历呢!”

“是嘛是嘛!快说来听听!”

本来听了前半句月婵还有些失望,不防又被张牧云后半句勾起了兴趣,一个劲儿催他快讲。于是就在这烂漫春光里,在那棵嫩叶绽放的榆钱树下,张牧云跟月婵说起父亲手书的这行字的来历。

原来,“张九世居堂”,指的是他们张家这一脉祖上曾有九代人都老少同堂住在一起,从不曾分家。这一点,在当时讲究忠孝家国伦理而实际世间人欲横流、兄弟阋墙到处可见之时,实在可以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乃惊世典范。因此,张家这九世不曾分家的了不起事迹,竟惊动了张家第九代时的皇上。没想到皇帝心思龌龊,一时联想起古时尧舜禅让之事,便生怕这个九代不分家的张氏会被天下万民拥戴,哪天不小心就替了他的江山。于是,皇帝老儿着了急,忙搜肠刮肚想主意对付,最后竟让他想出个好主意。

原来,他想到一计。他命一个心腹臣子拿梨子捣成汁,然后偷偷潜入那户张姓的人家,将这些梨汁掺在他家饮水缸里。梨者,离也;结果那些本来和睦的张家之人喝了这缸里的水,便不出意外地先由兄弟子侄的媳妇们发起,已经龃龉纷争之后,竟就此将九世没分离的张家给分了。从此张姓家族散落四方,纵然开枝散叶子孙繁茂,却再也不似当初和合一家、名动天下的气象了。

这一番老典故,经张牧云这样活泛跳脱的少年说来,颇有些绘声绘色。比如说到那皇帝想坏主意时,直把那担惊受怕又搜肠刮肚的猥琐模样模仿得入木三分。又如说到那个奉了皇命拿着梨汁偷偷潜入民宅的大臣时,他还卖力地控背弯腰,将那鬼祟的行径模仿得惟妙惟肖。

本来他这一番落力的表演叙述,很容易就打动眼前这少女。只是当他把这“张九世居堂”的典故声情并茂地说完,不仅没见月婵拍手叫好,反发现她撅起小嘴,一脸的不高兴。见他看着自己,月婵的样子还很生气,脱口说道:

“你们、你们尽编排皇上的坏话。他才不坏呢!”

“呃……”

这次轮到张牧云讶然。他看着眼前这脸蛋儿涨得通红的少女,心里奇怪道:

“怪了,虽说我刚诌的那一套是咱这一脉张家故老相传的家族来历。不过其实我也不大信。这说法里多为荒唐不经,差不多是咱们乡间老头儿在村口晒太阳时闲着没事编出来的故事,当不得真。现在说起来,只不过当作一个念想。那为什么月婵听了这样经不起推敲的故事,却这样认真?看起来还生气了。”

正当牧云愕然思忖间,那少女却一甩手,当着他的面气鼓鼓地跑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咦?”

见得如此,张牧云更加发愣。

“月婵这样子,怎么好像以前见过?”

想了一会儿,张牧云忽然恍然大悟,对着屋子那边大声说道:

“月婵妹子,你刚才咋好像去年刚嫁进我们村的丁二媳妇呢?那次去她家串门,小媳妇被她男人说起她父亲不好,这丁二媳妇也是这么个样子。”

正起劲说着,张牧云却忽然只听得“嗖”地一声,只见得一件黑乎乎的不知什么物事突从屋中飞来。见得如此张牧云赶忙朝旁一跳,先躲过这暗器,然后回头一瞧,却见是月婵屋里床上那只荞麦皮枕头,不知怎么从屋里飞出掉在这边地上。正纳闷间便听少女在屋里怒道:

“张牧云你占我便宜!”

“……”

听少女这么一说,张牧云真是哭笑不得,心说道:

“想不到月婵妹子也有这样不讲理之时。我刚才只是说说丁二媳妇罢了,又没说她。难道她父亲会是皇帝老子?这真是无处说理去!”

平白蒙得这冤屈,张牧云十分郁闷,一时无心打理院中那些罗列曝晒的衣物书页。闷闷溜达了几圈,竟想着这样还不如就跟外面那个正在春野中活蹦乱跳的小妹妹采花扑蝶去。

当然,偶尔的风波并不能持续多久。过不多时那个刚刚真个刁蛮的少女便又悄悄走出,趁着外面那个贪玩的小女娃没看见,来到院中对着那个正靠在榆树下郁闷的少年飘飘万福,十分婉娈地跟他道歉,说自己刚才也不知怎的,犹如鬼神附体,忽然便说出那些毫无来由的话来。

少女这般道歉,张牧云怎还能矜持?很快这场莫名其妙的风波便消于无形。小院中,晴丝袅袅,春光摇漾,鸡犬安宁;小院外则是蝶舞花飞,那个小幽萝自得其乐,正摸爬滚打于草长莺飞的春原碧野,乐不可支。

而不知是否三月初三这一天真有些特别,就在上午张牧云和月婵无意中惹了些口角,到了这一天的深夜,却发生了一件更为离奇诡谲的事体。这一次,却与张牧云和月婵都无干系;唯一的主角却是白天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神秘小少女。

第3章 魔影色身,孰知谁假谁真

夜色笼罩在宁静的乡村,夜晚的张家村沉浸在一种三月春夜独有的气息中。草叶和花瓣的香气在草垛农舍间流淌,于静悄悄的春宵中偷偷酿成一股春酒的香味,甘醇而绵远。这样只有春夜才有的独特气息缭绕于农人们的檐头屋角,助这些忙了一天春耕的人们睡梦甘甜。

原本这只是汨罗平原上一个寻常的春夜,却不知冥冥中触动什么玄机,张家村西北角那个张家小院中本已睡梦酣甜的幽萝小妹妹,却在酣睡过程中毫无预兆地从床上猛然坐起,两眼睁圆,披衣下床,也不穿鞋,赤着脚如小猫般轻轻地穿过厅堂,如秋叶落地,不发出一点声息地走出屋门。眨眼间,穿房过舍,来到院中的小女娃轻盈地跃过刚到她胸前的矮篱,便径直往院后的北山行去。

而此时若是牧云醒来,见得幽萝如此,大概会以为她竟然梦游。只是幽萝此时行径,其实却与寻常的睡梦游走大相径庭。与那梦游之人身不由己、毫不自知不同,在幽萝悄无声息、极为古怪地走向后山之时,她却心里什么都懂。

“哇呀!我这是怎么啦?”

足不由心地向前挺进,幽萝心中十分惊奇。

“我还很困呢。”

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嘟囔:

“虽然好像很好玩,但今天玩累了,幽萝还想再睡会儿呀。”

她眼巴巴地朝着夜空中那个不知在什么地方操控她的人说:

“能不能明天再玩?今天幽萝却先想睡了。”

想了想,她又添了句:

“否则牧云哥哥会骂的!”

天真的小女娃还试图用她的哥哥来加强说服力。

不过,即使现在搬出她认为最权威的张牧云哥哥,也毫不管用。眼睁睁地她就轻松跳过屋后小溪,也不走山上那条青竹小径,就在草木竹林中蹦蹦跳跳,不一会儿就来到后山顶。

“我想掸掸身上的叶子。”

刚才在林中一番穿梭,身上头上颇粘了些竹叶树叶,幽萝便这般请求。

虚空中无人应答,甚至连她这样的话语都被淹没在渐渐浓厚的夜色里,好像现在并非夜深人静时刻,一切声音都被淹没在一股看不见的潮流中。

本就黯淡的夜色变得越来越浓重,这过程如此之快,等幽萝发现之时,便惊觉自己已陷入无边的黑夜。她觉得现在整个人就好像掉落到一条夜晚幽深的大河,河面漫过头顶,身体越沉越深,慢慢地就看不到任何景物。

除了忽然变化的夜色,更令她惊奇的还是自己的举动。本来她以为今晚自己这样的怪举动是有什么神奇的人物在操控着自己,但当这一刻她忽然伸出手去,在手掌中很有主意地凝成一个电光缭绕的幽红光球时,幽萝才猛然惊觉,这并不像别人在控制自己,而是自个儿跑来山顶故意施术!

“我要干什么?!”

小幽萝叫了一声,虽然主语是自己,那语气却跟惊叫“你想干啥什么”别无二致。

当然此时她自己无法回答,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中这个既鬼魅又晶润的光球忽然从手中滚落。碗口大的红电光球轻轻地飘落地上,当刚刚接触地表的一刹那,却忽然迸出一阵无比绚烂的炫彩光焰,刹那间犹如金光炽焰的烟花绽放,一阵眩目的光影纷华之后,忽然有一人在面前出现。

“啊……”

当被光辉刺激的眼目稍稍恢复,幽萝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在她面前,以对面无边无垠的黑暗为背景,一个身着炫丽幽蓝战甲的女子悬停在半空,身后霍霍扇动着一对巨大的冥色羽翼,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仔细看她身上,那散射着幽幽蓝光的铠甲錾刻着繁复的花纹,花纹的浅槽闪动着晶润的银光,此起彼伏,仿佛是流动如水的月光。这样神丽的铠甲并不似寻常将帅的甲胄罩遍全身,而是袒露出一双玉臂、一对玉腿,还有洁白香绵的肚腹;女孩儿娇躯本自玲珑,被这紧身而知趣的幽蓝铠甲一勾勒,便更加显得婀娜。再看她的头上,箍住那一头飘飘长发的正是一顶银灰的玉冠。玉冠上晶光闪耀,仿佛点点繁星;在这千百颗星色冥钻的正中,却镶嵌着一只发着碧色荧光的玉质骷髅,如众星捧月般高居正中,神情可怖,面目狰狞。

在幽萝这个年纪,眼光自然很容易先被外物吸引。看完这些既好看又有趣的新奇服饰,幽萝小妹妹这才想起来将目光聚焦那女子的脸上——这一看,却让她大吃一惊!

“你、你怎么长得和我一样?!”

幽萝惊呼。

也难怪她惊慌失措。纵然年纪尚稚,出于女孩儿天性,在张牧云家这样烟媚入骨的小女娃儿也常常照镜子。不仅喜欢照镜子,每次到屋后小溪边玩耍,还常常趁着水流平缓的时候临水自照。这样一来,便对自己的样子极为熟悉。因此当她一看那个梦幻般悬停在自己面前的华丽少女竟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时,便由不得她不震惊了!

只是,当她问出这句话,那个浑身蓝光冥甲的少女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表情严肃,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在那个练功人偶身上,打上‘血誓之印’了么?”

“……什么意思?”

饶是小幽萝一向自以为聪明成熟,这时也不得不败下阵来。她承认此时完全听不懂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有好看衣服穿的小妹妹在说什么。

“我是说,我跟那个练习《禁魔天书》的人类立下血誓之咒了么?”

那个和小幽萝一般模样的少女,仍自不苟言笑、神色威严地说话。

“这……”

到底还是天资聪明。咬着小指头,犯了一阵迷糊,幽萝迅速认识到,很可能自己这个施法弄出来的人像,恐怕就是自己。因为看起来差别并不大;要是自己穿上好看衣服、背后也插一对鸟翅膀,保准一模一样。

想通这点,幽萝好像豁然开朗,一下子什么都明白啦。她拍手欢叫:

“原来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是我以前调皮发明的这个法术吗?真好玩!”

心情畅快的少女一连声说道:

“练习《禁魔天书》?啊我听牧云哥哥冰颻姐姐说过,那本把我吃掉的坏书就是有个外号叫禁魔天书!是的是的,牧云哥哥在练,幽萝认他做了哥哥,幽萝跟牧云哥哥立下了血誓!”

“很好!”

听幽萝这么一说,那个脸型容貌几乎就是幽萝镜像的少女,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这一瞬间,那一张玲珑可爱的脸儿就好像冥河便五千年一开放的血昙花,忽然间绽放了。她跟幽萝喜孜孜地对话道:

“我看怎么样?果然不愧是我啊!他们还劝我不要用这个无人尝试的远古禁咒呢!看,我还是成功了!”

“……”

听着眼前的自己说着这样的话,幽萝一边陪笑,一边却在额头上渗出好大的汗珠!

不过眼前这怪模怪样的自己,却丝毫不管她古怪的神色。她复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在半空略略俯视幽萝,开始一板一眼地说起幽萝丝毫听不懂的话:

“灼热峡谷已破,斩杀十万焰魔。世代生长日烈火原的魔界焰魔头一次溃离火原。那一股奇袭冥界边境的焰魔已全部屠灭,血光城、白骨山、沸魂湖、鬼叉林悉数夺回。幽冥军团士气昂扬,只待我洞悉五灵禁魔的秘奥,冥、魔亿年的纷争将就此终结。新时代来临,魔界的土地将成为它们新主人的猎场和花园。”

说完气魄恢宏的战报,绚丽飞扬、恰似冥王的幽萝忽然话音一转,又说道:

“我的宠物现在都很乖。狂牙幽灵虎越发残暴,深渊暝光龙更加疯狂,爱吃生人魂魄的毒舌鬼车鸟食量更大,走前从仙界抢回来的七彩霓翅琼仙鸾也开始进食冤魂。它们真是越来越可爱啦!”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幽空中的冥女思维十分跳跃:

“溃败的魔界不甘心失败,据说要在六界交接之所的人界发动一场大阴谋。阴谋的细节暂时不知,那些魔灵悍勇,留为活口的俘虏很少。既如此,我的那个人偶要尽快洞悉五灵,快点符合要求,然后他让我吃掉!”

“啊?!”

一直心情古怪听着眼前的女孩儿自说自话的幽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插嘴说道:

“你……我是说我将来要吃掉牧云哥哥?”

“是的。”

空中的冥女神情严肃,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那怎么吃掉他呀?我不会!”

天真的小妹妹一时也没去想吃人对不对,只管有疑必问。

“这个不回答。”

没想到对面那个刚才很罗嗦的镜像这时却拒绝回答。幽萝郁闷地问道:

“为什么不回答?”

冥女冷冷地说道:

“我的智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太简单的问题我不会问,也不会答。”

“哦。”

幽萝有些失望,心里埋怨说怎么自己会这个样子。埋怨之时,她却一点也没意识到,就是这冥女,或者说就是她以前的自己,有关“太简单的问题不答”这样本能的设置,却让她日后道听途说,闹出些羞人的笑话。甚至,这位也许“智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骄傲女王,自始至终都想像不到,可能正是因为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疏忽,却让整个精心设置、代价极巨的一盘妙棋,朝着自己无法欲知的方向发展。

闲言少叙。大约就在半个时辰之后,冥界的光辉终于从人间小小的一角散去。经历了一场奇特梦游的少女悄悄地回到了自己床榻,偷偷地钻进温暖的小被窝,没敢惊动哥哥。当进了被窝,表情严肃的女娃儿郑重决定,她今晚不再贪睡,必须要将刚才的怪事好好地想一想,不想明白就不睡了。不过她没想到,只是念叨了一下据说是自己的那些名字十分奇特的宠物,稍微遐想了一下,一不小心就呼呼睡着了……

到此时,“人界”春季的花香草气又氤氲在屋角床头,小小农舍中的张牧云、月婵还有这个蒙头大睡的幽萝继续睡梦香甜。那个来自冥界骄傲的声音,至少在此时已成绝响,这一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4章 江湖烟渺,妖雾笼夜航船

到了三月初六这天,杜云鹏杜老爷子带人来给张牧云饯行。除了给足了盘缠和必要的洞庭门信物文书,杜掌门还专门给张牧云一本《洞庭剑谱》,嘱他和月婵两人人一路上勤加练习。这一回,他终于跟张牧云明确了此行的目的地,三年一度的武林鸳侣大会今年已确定在姑苏之南的杭州西郊外湖滨烟月山庄中举行。

这洞庭门,杜老掌门和门下一众弟子都年事已高,此次便不陪同前往。为了照顾这三个小男女路上起居,杜掌门特别配了两个丫鬟,一名侍剑,一名画屏。这两个丫头虽然年纪不大,但都眉目楚楚,生得颇为可人。除了不错的容貌之外,张牧云和月婵还都注意到,这二女说话行礼间身姿矫健,神色英爽,显然颇有些武功底子。见得如此,张牧云和定国公主都心知肚明,洞庭门派这两人来,名义上服侍,恐怕暗地里还有监督之责。

略过洞庭门安排,再说月婵。这女孩儿是否愿意跟少年同去参加鸳侣大会,这对张牧云来说倒丝毫不算问题。少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已经决定去了,就月婵和幽萝这俩小女子难道还能在家撑起这个门户么?所以他倒也没怎么询问月婵。而月婵暗地以皇家贵胄、定国公主的身份,本不该如此轻易就随他去。不过,说到底她也只在及笄之龄,少女的天性正是爱凑热闹。而和当世其他无才便是德的女孩子不同,她却是一身本事。一听要在锦绣之地的江南开什么比试文才武艺的武林大会,这没事也要生事的天香公主顿时心花怒放,就算张牧云不让她去,她也死活要去了。

古今罕有的一身绝技的皇家公主,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不需知那天高地厚;好不容易浪荡江湖,这回就真个像暂时脱了缰的小野马,打定主意要好好疯上一回!

而张牧云丝毫不知。将近临行前,他还暗地里偷偷安慰少女,说这次咱只是借机躲避远行。只要离了是非之地,到那时海阔天空。在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杭州西郊湖畔,随便在那个至今也不知道具体要干啥的武林会上露个脸,走个过场,就算跟杜老先生有了交待。赌赛嘛,自然有输有赢;到时候不能为洞庭门争光出头,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也是寻常之事嘛。到时候完事了,最多好生发放这侍剑、画屏姑娘回来,多叮嘱她们两句路上小心人贩子即可。

对于少年这惫懒主意,月婵表面不好意思反驳。毕竟姑娘家家说什么要在鸳侣赛事上获胜,总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定国天香公主何等人物?纵然在农家蛰伏这么久,性子略略磨淡,但当年那股子刁蛮劲儿用张家村土语来说,简直就是“邪乎得出奇”。对于张牧云这想法,她实际是嗤之以鼻的。看着眼前小算盘打得叮当响的乡村少年,定国天香公主却在心里暗笑:

“哈!以本宫功力品貌,要争得这民间的武林鸳侣头衔,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你张牧云确实只需露个脸走个过场。其他全凭本宫一人即可!”

天潢贵胄的少女就这样瞒着张牧云,暗地里鼓劲运气,跃跃欲试,可怜这时那自以为聪明的张牧云还被蒙在鼓里,乐乐呵呵地只准备去那江南形胜之地旅游一番,然后溜之大吉。

无辜的少年这时候还不知道,从现在起这一系列自己全然无知的变故,将很可能把他推上风口浪尖,彻底卷入今后那场天地变色的妖鬼风波中!

闲言少叙。这一日,还是春色暄妍,物华明媚。张牧云、月婵、幽萝、侍剑还有画屏,一行五个人便从张家村中启程,乘着雇来的马车沿村东北方向的汩罗江沿江而下,约摸一个多时辰便行至洞庭湖畔。在湖畔渡口,几人雇了船,离岸放舟北下,借着春日的清风浮舟鼓帆,航行于水波接天的洞庭大泽,大约在下午未时,便望见湖东岸繁华雄伟的岳阳城。

方才所雇的客船,只到岳阳码头。接下来张牧云又上前跟人讲价,很快谈妥另一艘往更北长江湖口的客舟。几人上了船,转眼扬帆北上,继续往北边而行。刚才到得岳阳码头时,那小幽萝倒是因为未曾在这边见过什么世面,便跟牧云请求,试图去城里耍玩。不过因为行程缘故,张牧云觉得不能在此处逗留,便诳小女娃儿说前面还有很多更大更好玩的城市,顺利地让幽萝积极地登船。

一路行船,大约在酉时之初,落日余晖将船帆映红时,张牧云等人便赶到了洞庭湖与长江相交接的湖口城陵矶码头。

到了城陵矶,按照张牧云想法,今晚就在这城陵矶码头先吃个饭,稍作修整便赶个早点出发的夜航船。这样,可以在舱中睡觉,正好省得五人一宿的住宿钱。

出身农家的少年,虽然此时手头已然宽绰,但一时还来不及改掉俭省的习惯。他这夜宿客船的算盘本来倒是打得不错,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等他拖家带口般带着一堆女孩儿来到城陵矶码头时,一问各处的船家,却出乎意料地得到一个众口一词的说法:

“抱歉,因怕得罪江妖,咱们日落之后天明之前,湖口客船一概不离码头!”

起初,刚听了一两个这般说法,张牧云还有些不以为然。“怕得罪江妖”?是托辞吧。这么说,定是船家有什么别的更好的生意,又不好直接推脱,便编了这样的谎儿婉言谢绝。不过,当问过七八位船老板,听他们都这么说之后,张牧云这才有点慌神。

“难道真有江妖?”

张牧云几人面面相觑。

心中疑虑,张牧云赶紧找了个看起来面善的白发老船家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最近湖口这段东下的长江水道确实有些异常。

那白日无事,一到晚上,凡是往下游而去的江船却都遇上了奇怪的大雾。这样的夜雾不同于一般的江雾,并不是朝前行船时撞入雾区,而是这大雾就好像是一兜渔网,突然从天而降,刚才还看见明月高悬,便忽然夜雾弥漫;甭说看不清两岸景物,就连近在咫尺的江水也丝毫不察。若只是这样还只当雾大;但据亲身经历的船工说,这样时候不仅看不到景物,连所有的声音也悄无声息,便连江涛拍打船帮的声音也丝毫听不见。

蹊跷的迷雾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短的看起来只有片刻功夫。并且,最后这些船只也都安然无恙的继续航行。不过大江上行船本来就全靠龙王爷照看;这样湍流险滩密布的长江里忽然间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就算没事,也能把人吓得不行。因此,这几天百舸汇集的城陵矶码头便流言纷起,说什么的都有。

简而言之,在所有遇上怪雾的舟子船工中最能取得一致的说法是,在那瘆人迷雾中,看见有妖娆女子的身影在船头船尾忽左忽右的隐现;看那样子,似乎她在船中查找着什么——本来靠水吃饭之人便十分迷信,这一听还了得?马上就有无数现成的恐怖传说和这无缝链接。什么溺死女鬼寻替身,什么投河新娘找丈夫,什么暗滩女妖聘门童,任一个都活灵活现。这些说法被人传来传去,到最后都跟真的一样;看样子等将来,恐怕便又成了事实典故,供人再次延伸引用。

不过传说纵然恐怖,张牧云今晚却特别地不信邪。要留宿早留宿了,何必还昧良心编个谎儿骗小幽萝来到这城陵矶?这城陵矶,四顾一望,西是城陵山,东是晖落山,哪儿有什么像样的客栈人家?真想睡觉,却也只能在码头边的湖舫上租几间屋胡乱对付一夜,还不如登上客船安歇呢。

于是张牧云使出浑身解数,到最后头脑发热之下竟使出比在岳阳城住宿还贵的船费,终于哄得一个贪财的船老大答应就在今晚开船。

当然,能在长江里长途航行的客船都不小。既然决定拔锚启航做生意,当然不能只拉张牧云这区区五人。于是那金姓船老大一声招呼,顿时那些和张牧云差不多只赶时间不要命的客商游人蜂拥上船,很快就将容纳二三十人的客舱住满。等乌篷帆船过了载客的吃水线,那金老大口中一声悠长的号子,水手们便撤了甲板,大船拔锚启航。

当鼓着风帆的客船破开波浪离开城陵矶码头,张牧云便和月婵等人舒舒服服地靠在一间中等大小的客舱内闭目养神。因为这船几乎可以说是因他才成行,又曾贿以重金,张牧云等人便占了这间前舱位置最好的单独客房。由水路而行,条件大抵艰难,此时便不能太拘礼。若是过会儿真困了,恐怕这几人还真要并肩而眠。

劈波夜航,一路无话。

载着张牧云等人的客船,离了城陵矶,经黄金濑,过黄金浦,穿良父口,顺江而下,不久便到了彭城口。过彭城口,又行一阵便至彭城矶。顺风顺水之下,若再行出数里,便能至如山北浦。如山为耸峙大江南岸的一座山峦,与北岸伸入江中的隐矶遥相呼应。在这与如山北对的隐矶和彭城矶之间的航道上,却有一根孤石独立大江中,清冷孤傲地扎根于湍急的江水,冷眼旁看着来来往往的商船客舟。在这根突兀奇特的江中石柱之东,其江浦便是当地人传说颇多的白马口。

再说张牧云。所乘大舟东下,过彭城矶,当将近江中石柱已微见远方巍巍如山时,这时却突然江霭忽起。原本天空一勾斜月,照得大江通明,这会儿却忽然烟笼雾埋,很快这艘金老大的客船就像言犹在耳的传言一样,蓦然便航行在一片幽暗和死寂中。一时间,刚才还热闹聊天的夜航船上,鸦雀无言。

“出了什么事?”

觉出外面动静有异,张牧云和月婵等人立时奔出舱来。

“妖、妖雾……”

也只有张牧云这几个少年男女这般气势十足地蹦出来,才让那愣神的金老大稍许回神。听了少年大喝,他结结巴巴、满含惊恐地说了一句“妖雾”。

听他这般说,张牧云定睛一看左右,忽然只觉得头皮发麻。此时,本来偌大的长江,江中波催浪涌,两岸山林密布,正是生动真实;现在周遭却只见灰白迷雾,其他什么都瞧不着。此时这还在上下起伏的客船,就似上下左右忽被纱幔严严实实包住,说它在江中航行也可,在湖中航行也可,甚至说它只是在一条小河里静静悬浮都行——这一下子跟身外天地彻底失去联系的感觉,十分陌生,顿时便让包括张牧云在内的感受到一阵让人窒息的威压,一时竟是喘不过气来。

就在众人惊恐之时,忽然人群中有一人惊叫道:

“你们看那石柱顶上是什么?!”

第5章 问鱼常杳,美妖一戏牧云

夜很静,天很黑,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人和船。若不是知道正在暗流涌动不乏暗礁的长江上,在这样幽幽的迷雾中倒有些坦然。

心惊肉跳,浑身正起着鸡皮疙瘩,忽就听有人叫喊:

“你们看,那石柱顶上是什么?!”

本来就很惊恐,再冷不丁听这一声喊,当即便有人吓晕当场!

剩下的船客朝石柱那边看,却忽然发现原本似乎到处幽暗窒息的天地间,却在那里透出些亮光。

那亮光微白,犹如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透出的一抹鱼肚白,又好像是漫天阴云缝隙里微露的一线月华。一缕微弱的毫光掀开了迷雾氤氲的黑暗夜幕的一角,在这一角难得的亮光处,却出人意料地勾勒出一个婀娜多姿的倩影。

看这剪影,应是女子。她是谁?

独立于长江大河的嵯峨石柱,是那个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应不是。“梦中掩却双鸾镜,羞见阳台雨后容”,若是那云遮雾隐的巫山女神,不应似这抹倩影青春灵动,似此时这般抬螓首、展玉容,隔着云笼雾障的夜空朝这边张望出神。

彭城矶,白马口,此地离云梦洞庭的云水潇湘相去亦不远。莫非是千年前泣血染竹的潇湘妃子此时仍芳魂未远?也不应是。“我只见雨淋淋写出潇湘景,更和这云淡淡妆成水墨天”,娥皇女英,香魂渺渺,若此时显灵,应是愁颜相顾,委曲幽怨,绝不似此时那美人神情欢动,喜上眉梢,瞧着这边,却似是若有所得。梦之幻之,是焉非焉,一时真个难以言喻。这正是:

目移船动影婀娜,玉容光照寒波。风摇花影美娇娥,欲凭今夜曲,试问君如何?

天柱指迷人伫久,疏星空绕银河。细思好景暗消磨,长江凉似水,素露湿飞蛾!

幽幽迷雾,缤纷光影照处已如天国;何况,此时还露出了世人难觐的绝世靓容。于是,转眼间只听得“咕咚咚”一连串倒地的声音,这张牧云所立的客船甲板上,已忽然有许多人昏厥晕倒!原来,诡谲迷雾先吓得窒息,再让这女子美得令人窒息,两下一憋气,一口气没接上来,也只得白眼一翻,乖乖地昏迷倒地。

不过,就如朝花晨露,也许美妙之物正美妙在短暂难得。翛然而来,倏然而去,还在所有人意犹未尽、伸颈张望之时,那雾霭中刚刚才变得明朗的丽容妙影,转瞬朦胧。在某一次不小心眨眼之后,便从孤石柱顶消逝,隐没夜空。

“唉……有事吗?走得这么急!”

饶是被月婵、冰颻、幽萝这几个女孩儿熏陶得眼光很高,张牧云见到那仙丽无比的女子倏然消失后,也禁不住恋恋不舍,怅然若失。

和其他所有男子一样,张牧云又不甘心地等了一会儿,直等到迷雾渐散、江景渐明,那女子却始终不再出现。直到这时,他才在旁边女伴鄙夷的目光中,抹了抹嘴角不知何时流出的口水,悻悻然转回自己的船舱。

往回走,好不情愿,落在了那几个同行女子的后方。于是,就当他还在门口刚让过一个急走的船客时,便听到自己那间客舱中月婵叫了一声:

“你是谁!”

听月婵叫声有异,张牧云只道房间被什么歹人进了,心里一惊,赶紧走进舱门,往里一瞧,却见是桌上灯盏照耀下,竟有一陌生女子倚立在船板边——灯烛照耀下,张牧云一见这女子,顿时惊呆。这女孩儿半倚半立,幻丽,妩媚,水灵,羞涩,清柔,种种似乎相互矛盾的媚丽清灵骄傲柔款却是集于一身。

张牧云自然不知,这暗室不速之客,却正是先前大王庄中那个让浪荡公子陈文炳看得如痴如醉的衡山青鲤精,辛绿漪!

这辛绿漪,之前张牧云等人都没见过。不过这时蓦然相见,除去惊艳之情,张牧云却忽然在心里头升起些奇怪的感觉。

“你是……”

思摸片刻,还不待那辛绿漪出声,张牧云却恍然大悟,指着她叫道:

“你就是刚才那石柱顶上女子!”

一言既出,旁边几个女孩儿皆惊。听得此言,那辛绿漪却是大大方方的欠身道:

“方才正是奴家。”

容貌艳绝,不意那声音却也如出谷黄莺;除此外,仿若还带着晨露滴石的清泠泠水音。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翠袖黄衫的辛绿漪飘飘下拜,对面前的少年行着大礼,叩拜于地:

“妾衡山碧奴辛绿漪,拜见张仙师!”

“呃?”

忽听神出鬼没的美貌女子这么说,张牧云只觉莫名其妙。

“张仙师?谁叫张仙师?我吗?”

正在一头雾水之时,拜伏于地的青鲤精又说道:

“仙师大人大量,应恕婢子无知。上一回大王庄中冲撞仙威,正是死罪。绿漪此后斗胆寻来,只为拜在仙师门下,万望仙师怜悯贱妾求道心切,将弟子收列门墙,以后将那无上仙法偶然传授一二,女弟子自当鞍前马后,从此只以小字碧奴为名,为师尊尽心服侍!”

“呃……”

还在愣怔中的少年,听完美鱼精这些话,却忽然有些反应过来。不自觉地,他那刚才还有些笑颜的脸色便蓦地沉了下来。

“你说什么?”

一旁的月婵等人奇怪地看见,一向爽朗磊落的少年这时却忽然一脸的凝重和不愉。只听他道:

“这女子,似听你刚才说起‘大王庄’?”

张牧云如此说辞颇为不善,但那碧奴辛绿漪却毫不惊奇。就像在自己意料之中,美貌绝伦的女子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贴在船舱的地板上,用着最谦恭的声音温存说道:

“是……仙师法眼明察,绿漪不敢隐瞒。碧奴确曾位列衡山七友之中,受兄长蒙蔽,一时昧心前往大王庄。只是恳请仙师明鉴,绿漪只是受恶兄欺蒙,才生冒犯之心。也正因如此机缘,当时一见仙师纯正水法,通神术数,便觉碧奴若拜在尊师门墙,悉心修炼,不仅化龙之日可期,道成亦当升九霄第一天!还请……”

“不要说了!”

辛绿漪一句未完,已听得“苍啷啷”一声响,那少年张牧云已把腰间杜掌门所赠“洞庭剑”擎在掌中,怒声说道:

“好妖孽!好毒计!那一回差点死于你们手上,现在还敢上门说甚拜师!”

大王庄死里逃生,情变,毒计,给往日小打小闹的纯朴少年留下第一个不可磨灭的创记。平日不觉,宛似忘却;一旦被提起,却如揪了怒海苍龙颔下逆鳞,正是怒不可遏,怒火冲天!少年正值血气方刚之年,生性又是朴实耿直;不知几回午夜梦回时心有余悸,现在竟见还有漏网之鱼送上门来,覥颜说什么拜师,便一腔热血冲上额头,哪管你什么美若天仙、倾国倾城,顿时提剑在手,马上就要使出洞庭入门剑术第一招,刺杀眼前这婉娈恳求的美鱼精辛碧奴!

第6章 白云意懒,辞盛意以安心

辛绿漪此番来,倒是一片盛意,满心诚恳。

那一回大王庄之劫,她并没和王道陵等人同流合污。当夜冲突爆发,流连再三的青鲤精恰在一边旁观,见得那少年举手投足间驱动无上水法,种种意象正是仙意盎然。见得如此,便让她怦然心动。这青鲤精辛绿漪,虽是妖身,但能从懵懂青鲤修成人身模样,其向道之心远甚于凡人。只不过很苦恼,前后经历七百年栉风沐雨,不管她是幽潭潜修还是去四海访道,苦练经营至今,却对飞仙化龙之事毫无头绪。对于辛绿漪这水族妖灵来说,成仙抑或化龙,正是她一生唯一的追求目标。

而青鲤妖于水性自是最为娴熟。上善若水,对于水之灵性,她发乎本能,又浸淫入实际的日常修炼。可想而知,当天地化育的水中之灵见到张牧云那番远胜于己的呼风唤雨、吐雾喷云的仙家气派,心中是何等震撼。更何况,那张牧云出于少年心性,无巧不巧地还特意将效果设计得梦幻无比、华丽十足。于是此后辛绿漪便梦萦魂绕,再也无心回那山潭修炼。几番追踪搜寻,正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让她打听到张牧云下落。此后她这丽色鲤妖,隐匿行藏,十分艰难地留心揣摩张家动向,最终让她了解到张牧云三月、四月的动向。

“仙师将由水路前往苏杭!”得到这样讯息,辛绿漪便没日没夜地在洞庭湖口一带作法搜寻,生怕漏掉张牧云的行藏。因此这些天才有了湖口船家所谓妖雾迷人的怪谈。

只是,辛绿漪千算万算算漏一条,那身为人类的少年竟是嫉妖如仇。一听自己是大王庄惹是生非的衡山七友中人,这少年仙师顿时拔剑相向,丝毫不得转圜!

暂且略去辛绿漪这番周折不提,再说张牧云。一听辛绿漪说完,闪电般拔剑在手,张牧云剑指辛绿漪,瞬时间变得气势凌人。那剑锋指处,刃冷锋寒,饶是这七百年修行的青鲤精,也禁不住一时筋软骨酥,闻风丧胆。剑风指处,辛绿漪一跤跌坐地上,毫无反抗。

本来,以她这“妖族明珠”的手段,不至于如此不济,狭小的空间内暴起发难,也未知鹿死谁手。只是这些天来在辛绿漪的心中,已把张牧云敬为天人,视拜他为师为拔擢自己出得迷途升得九霄的唯一机会。于是这时候被心里早已拜服的“仙师”拿剑一指,她立时神乖气沮,瘫坐于地,闭目待诛。

美貌无匹的妖女这般反应,倒是大大出乎张牧云的意料。

“奇怪,这妖孽难道不怕死吗?”

只这一念疑问,他心里便有些软了。

这时月婵和幽萝等人反应过来,也纷纷忙着过来解劝。那月婵先奔过来阻止:

“牧云不急下手!”

闭目等死的女子,一听之下顿时感激涕零。就在她的热望之中,只听月婵接着说道:

“牧云,既然这妖女自投罗网,何须急诛?且待我来拷问一夜,看看背后有无阴谋——你不晓得,这大刑逼供之事,其实我最拿手!”

“……”

正当张牧云、辛绿漪二人一齐消化月婵刚才所言之时,这时那小幽萝也一脸天真无邪地跳了过来,急急说道:

“哥哥你不能拿剑杀她!”

绿漪闻听,这时真地热泪盈眶了。她心说,果然还是稚女无瑕呢。感动间,便听小女娃继续认真说道:

“哥哥,拿剑杀的话,会流好多血喔。过会儿恐怕洗刷起来费劲。不如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听到这里,连心如死灰的辛绿漪也忍不住睁开眼睛,要看看这小女娃说话时究竟何种神情。

月婵、幽萝俱言要罚要杀妖女,张牧云听了之后却反倒踌躇起来。刚才一时激愤,拔剑如风,差点就要下手。不过这会儿听了那俩少女唯恐天下不乱的发言,张牧云却清醒过来。

“难道又要杀人?”

张牧云转着念头,心说此女虽是妖物,但确是人形。自己看清她是刚才那石柱上若隐若现的女子不假,不过旁人未必能看出。别的不说,就从此时那些门外隐隐窥看热闹的船客反应来看,恐怕他们之前很可能没看清石柱上女子容颜。这样一来,此时若是一剑把她杀了,说不得船上顿时大乱,大伙儿马上就要将他这行凶之人捉拿报官。

“难道真要放过她么?”

张牧云又有些犹豫。毕竟以前幕府山中抄写过不少道经佛经,常听那些僧道念叨,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听得多了,这观念也早已深入他的内心。

这般踌躇犹豫,并没持续多久。张牧云向来果断爽快,微一忖念,已有了主意。只见他手中宝剑微微前递,几乎碰到辛绿漪脸上肌肤;一边将剑锋逼近女子吹弹得破的面颊,一边口中说道:

“好妖女,若追究起来,我倒也未曾亲眼见你恶行。你又口口声声说要拜我为师,我又是好人,这样也算你有向善之心。”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烛光下的辛绿漪,然后继续说道:

“瞧你这模样,生得倒是别致。所谓‘相由心生’,小爷今日不妨便信你心眼儿也是极好的。我便饶你一条性命,这就逃生去吧!”

说完,他便把宝剑收回,“锵”一声插回鞘中。

“这……”

忽听张牧云放生,辛绿漪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想起刚才他说的话,她抬起螓首,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如漾月波,看着张牧云,口中喃喃有词,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见她如此,张牧云大喝一声“休再啰唣”,便将她逐出舱去,亲眼监视着她遁水而逃。

等逐走青鲤妖,张牧云重回客舱,却见自己舱门前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船客。见得如此他便大叫一声:

“散了散了!洞庭门料理江湖恩怨,没什么好看的。”

听得他这声叫唤,那些瞧热闹的看客顿时一哄而散。

等进得船舱,先前那两个对他恭敬有余、尊重不足的洞庭门小侍女,这时都两眼放光。侍剑、画屏两个小丫鬟莺啼燕舞地贴近前来,直赞自己服侍的大爷英明神武。张牧云得意洋洋地听完二女赞美,却叫住那两个正往旁边躲的少女,问道:

“月婵,你刚才说什么?好像听说什么刑讯逼供你最拿手——奇怪,你为何有此说法?不行,今晚你得好好告诉我!”

“不说了。”

少女言辞闪烁,倒退着走到一旁的地铺,往上一躺,拉过被子蒙住全身,只在被底闷声闷气地说道:

“时候不早了,我想睡觉了。明天早饭记得叫我。”

说完,那被底竟已传出轻微呼声来。

见得如此,张牧云只得又转向另一个整个人躲得已贴到舱壁上的少女,道:

“幽萝,你过来。”

“什么事啊?”

幽萝贴得舱壁更紧,只说话不挪窝,一个劲儿装糊涂。见她这样张牧云逗她道:

“幽萝啊,刚才好像你要和我研究杀人方法?”

“说过吗?”

小幽萝讪讪笑着,若无其事地道:

“哥哥不用谢我。帮哥哥出主意,是幽萝应该做的。”

一边答话,她却一边往自己地铺那边挪。话说完时,她也正好到了铺边。只见她看也不看牧云,滋溜一声便钻进被窝里,学她月婵姐姐那样拿被子蒙着头,说了句“我睡着了”,便再也不出声了。

见她俩如此,张牧云正是哭笑不得。又默默想了会儿刚才之事,便也吹灭灯烛,去一旁和衣睡了。

他们这边安心歇息,那边辛绿漪却在冰冷的江流水底随波逐流。感受着身边流转涌动的江水,这个体骨妍媚的青鲤妖精赌咒发誓地道:

“我辛绿漪绝不会善罢甘休!”

第7章 暖风曛日,沸腾不测之波

自城陵矶所乘的客船航程只到一个叫若城的地方为止。就在遇见辛绿漪的第三天中午,客船便到了目的地,在若城东南方向的长江码头上抛锚系缆。

从跳板上走上码头,张牧云第一件事便是问下一程的客船。只是在码头上问了一圈,却发现下一趟往东边去的客船还要等到明天的上午。弄明白这事情,张牧云颇有些懊恼。不过,等那两个洞庭门的小丫鬟也弄清情况,却跟他说,这回杜掌门请得贵客相助,洞庭门上下感恩戴德,临行时那路上的盘缠花费已给得十分充足。既然现在没赶上定期的客船,那正好雇下一只江舟,专载他们直往苏杭而去。

一听侍剑、画屏这说法,张牧云顿时眉花眼笑,赶紧便去寻得一艘颇具规模的平底客船,跟船主谈下价钱。等几人在码头附近的饭铺中吃过午饭登了船,这艘单雇的客船便升起风帆,一路向东沿长江而下。

若城之西的水路走得颇有些匆忙,此时专雇得一艘客船,正是清宁安静,张牧云等人正顾得看那沿途的美景。而自若城往东,大江之水时急时缓;大船顺水势而下,也是时急时缓,徐急有度,正宜观赏。

置身于天下第一的大江,就在看过一程江景之后,那立在船头江风中的少年终于得出一个感想:

“原来这江中行船,和湖里泛舟完全不一样!”

往日在苍茫浩渺的洞庭湖中乘船,往往四外水天无涯,周身外只见得一派湖水茫茫。那时若稍稍出神,只觉得此身缥渺于水上天下,前后左右虚渺空明,也不知是自己乘船浮水,还是飘飘乎御风天上。而在江中行船,和大湖里四无归依的感觉完全两样;站立于船头,除去那推波助澜的奔腾江水,大江两岸的风景万般变化,各种村镇野景随时在自己眼前出现伸展。

负手立于船头,只见得仲春美景鲜妍而明亮。那碧蓝的晴空下,两岸连绵的青山俱披上绿装,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灿烂的翠色。江南背阴的山坡则略显得略有些阴郁,遍山的树木颜色深青,如果说江北沐浴阳光的起伏山峦像悠然躺卧的妙龄少女,则江南的绿丘稳重而沉凝,犹如静坐沉思的兄长。

在明媚春阳的照耀下,那些覆满森林草丛的山丘的绿色如欲烧燃。见得这样明快的春景,本觉得已如身在画图,更何况那两岸的山坡上还常常开遍了野花。在向阳的北岸山坡上,常见的是一种黄色的野菊,娇小的花朵被阳光照得金光闪闪,如漫天繁星散落在碧绿的草坡上。而有时船移景换,也能看到翠碧的丘岭长满其他颜色的野花。它们或如粉红的云霞,或如皎白的积雪,又或是就像现在头顶上那青空碧蓝。有时也有五颜六色地杂糅在一起,或如缤纷花布,或似七彩的霓虹。一路上,每当出现一次这样五彩斑斓的明丽花岸,总引得那小幽萝拍手欢叫,好像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激动兴奋得犹如捡到宝一样。被小女娃热烈的情绪一感染,张牧云也跟着心情有些激荡。这正是:

细草微风,两岸青山迎短棹;

花光云影,一江春水送行舟!

两岸的江景不仅仅是这样明妍的画卷。当江船行至船主口中的峥嵘滩一带,那江流变得变幻莫测,两岸也多了许多形态各异的粗犷石丘。船入峥嵘滩,江水变得湍急跌宕,原先一路跟随的两岸青山花丘消失无影,代之以裸露突兀的高大石丘,或白或黄或赭或红,在两边逶迤不断。这些表面寸草不生的嵯峨石山,往江心倾斜,倒好像要随时朝这边倒下;除了触目惊心的石丘石崖,原来一览无遗的航道中也多出不少峥嵘的沙洲,上面布满石礁巨岩,让人看着心觉不安。

江流加速,迎面吹来的江风便更大;江流湍急,脚下的舟船便行得更快。虽然凶险,但胆大的少年却仍站在船头,纹丝不动,看着那些沙洲石崖迎面而来,然后从旁边擦身而过,再去看下一座巨岩或石山。张牧云不为惊险景物所动,那月婵和幽萝却也似乎颇有胆量,一齐站在他身边一同观看。惊心动魄的航道里,到底还是显得小丫鬟胆小;侍剑、画屏刚看了两眼耸峙如鬼的巍峨石山,便吓得躲回客舱去。

可能张牧云和这两个女孩儿骨子里,都有些胆大妄为。当慢慢更加熟悉,张牧云和月婵幽萝不仅不害怕,反而还对两岸形状各异的石山评头品足起来。他们一会儿为高耸的石山像什么动物器物而争论不休,一会儿又为达成一致而大笑鼓掌。他们如此洒脱,倒让船上那些扳桨掌舵的船工刮目相看!

不过,在这般欢畅开怀的航行里,张牧云还顺带着更加发现幽萝小妹妹的与众不同。按常理来讲,幽萝这么半大小女娃儿,怎可能有这般大胆?这段惊险的航道中遇上一些特别狰狞的石棱石崖,自己看着都还有些惊慌,谁知就是这粉妆玉琢的半大小女娃儿竟然丝毫不惧。不仅如此,有好几回与江中沙洲上耸峙的锋锐巨岩擦身而过时,如果不是自己伸手拉紧阻拦,这小女娃儿为了她眼馋的一丛野花竟似乎还想跳出船外爬上那些巨石上!

每当这时候,张牧云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若幽萝真个朝那些巨石蹦出去,即使客船还在湍急的江流中高速航行,她还真能成功跳上!

有了这样绝不荒诞的直觉,再回想那回死鸡忽成鸡骨架的事件,张牧云便越发觉得这小幽萝绝不简单。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有件事张牧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除了最近机缘凑巧没事时练练那本“医书”法术,其他也实在毫无出奇之处。但就是如此,这本事绝对不凡的小女娃儿却对自己死心塌地,那种种依恋顺从的情状绝对是真情流露,和一个依恋兄长的普通小妹妹毫无两样。

“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有一阵子,张牧云对身边这位还在一个劲儿蹦跳笑闹的天真少女,陷入了沉思。

闲言少叙。大约半炷香的功夫,这江船也就驶离了奇诡凶险的峥嵘滩江段。当江流减缓,客船重新悠然航行于水上,那两个躲到船舱中不敢出来的小丫鬟也跑出了舱,来到阔大的船头甲板上嬉玩。说起来,比这俩小丫头张牧云年纪也大不了多少,这两天渐渐混熟,这时便和她们在江船上闲聊起来。

春日泛舟,和小姑娘闲谈,张牧云倒是很想东拉西扯,说些飞短流长只图一乐。不过那两个身负使命的洞庭门小丫头却狡黠地把话题引入此行的目的,总是跟嬉皮笑脸的少年说起三年一度的武林鸳侣大会,还不停向他灌输各种江湖规矩。阳光普照的悠闲下午,江流中平稳前进的船头,一位苦着脸的少年和两个谆谆教诲不休的小丫鬟,正构成了一副无比和谐的春日闲景。

接受灌输的少年浑身不自在,那个倚在船头栏杆的天香公主瞧着他的模样,却无动于衷,只是嫣然一笑,自顾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其实那个暗自叫苦的少年不知道,他不远处那个托名月婵实名月瑶的女孩儿,恐怕这辈子的心事都没有这时候多。定国天香公主的生活,一直很简单。皇室的生活很简单,月瑶只需以定国天香公主的身份,顺着自己的天性泼辣刁蛮甚至肆意妄为即可。待落水遇救失落了所有记忆之后,也十分简单。月瑶只需作为一个叫作“月婵”的小姑娘,感恩图报,全心全意地依附于救命恩人的家中,简单过活即可。而甚至后来因少年无意施展出的清心诀让她回忆起身份时,最开始也还很简单。她只需和大梦初醒一样,冷眼看回梦中的情景而已。

只是,既然已经经历,纵然梦幻醒来,要分清孰真孰梦,或是戏里还是戏外,又谈何容易。比如那蓬舍倚门、期盼少年归来的依恋热望,那忙里忙外、将茅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勤勉专注,那锱铢必较、为基本的生存而摆摊多挣得一两文铜钱时的喜悦兴奋——当恢复真实之后再回过头来检点这所有一切似乎十分可笑之事时,却发现自己一点都笑不出来。

而更不要说那幕阜山中,深夜月潭洗澡归来,山路中自己情不自禁的主动一吻;也不用说那山寺夜遇强敌时同生共死的慷慨心情,所有的这一切都和一个刁蛮公主应该有的目空一切的生活,迥然而异。当本来的记忆苏醒,若这一段异常的时光能够忘却还好,只可惜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分外鲜明。于是此时的心里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

心潮起伏,正至难解难明,这时却忽然听到传来一片欢声笑语。展目凝眸循声望去,却见是洞庭门那两个眉目如画的小丫鬟已停止了枯燥的教授,不知何时已被少年带入轻松的话题,刚被张牧云一个笑话逗乐,直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哼……真是惫懒,不求上进。多聊聊武林江湖之事多好?也添点胜算。却只顾跟小丫鬟调笑,真是……真是好色无赖!”

公主不自觉凤眼圆睁,娥眉倒竖,正想多埋怨几句,却恰在此时忽然心中一动,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这原本生动的神情便忽然凝滞……

且不说这边江岸江中旖旎的春色。当张牧云一行人浮舟东渡,那个被他坚拒的辛绿漪却另有事务。张牧云在阳光灿烂的长江中有说有笑,曼丽绝伦的青鲤精却正在深潜于一片幽暗诡谲的水域。就在她的前方,黑水沸腾如怒;其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渐渐清晰,轮廓可怖狰狞,正和那个妩媚娇柔的身躯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8章 浪阻江船,平地若生喜患

自从那天被张牧云拒绝赶走,辛绿漪就很生气。这两天里,辛绿漪没忙别的,一直就在某处青山绿水中面壁,努力思考找寻自己被张牧云断然拒绝的原因。

也许有时候太过聪颖也不是好事,比如这一回,当辛绿漪在一面山石前坐对着苍茫的新绿山峦思索了一两个时辰之后,终于以为自己找到原因。这时她变得十分气愤,腾一下子站起身来,也不顾姿仪,反正没人看见,便对着远近的群山大声娇叱:

“想不到如许仙师,竟是好色如斯!”

一声叱罢,那“如斯、如斯、如斯、斯、斯、斯……”在山谷间回荡翻腾,久久不绝。

原来,辛绿漪琢磨了半天,却以为张牧云拒绝自己,只因他收徒只择美貌女弟子。也难怪,那仙师身边显然亲近的两人,一个固然天姿国色,另一个年纪虽雏但已是媚丽非凡。在自己已被拒绝的事实面前,辛绿漪先入为主,便认为自己容貌比那二女逊色,所以才被那好色的小子矢口拒绝。身在局中,此时这青鲤精怎能想到,那张牧云拒绝自己,只不过真是因为对上回那梁子耿耿于怀,并且真个信奉那人妖殊途的俗念。

可以说,辛绿漪在一方面高估了少年,却在另一个方向上把他给想歪了。当然,别看这衡山辛绿漪外表娇柔,但内心着实坚韧刚强。她岂能就这般善罢甘休?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便一捏法诀,随那些在山间飘移的雾霭云岚遁去,不多久就来到这个自己熟知的黑水恶潭。

一跃跳入穷山恶水的黑水深潭,奋力潜游,不多久便寻到自己想要的目标。只见此时这深域黑水翻腾如怒,随着辛绿漪柔软的身躯游近,那潭底黑浪喷涌,发出轰轰闷响。

一边飞速沉底,辛绿漪一边在心里却也是思潮起伏。脑海里纯凭想像勾勒着张牧云左拥右抱的画图,这奋力潜游的劲儿便更足。当接近深潭底那个骚动不安的巨影时,辛绿漪在心中默念一句:

“既这样,就休怪我如此了!”

辛绿漪咬牙切齿,待接近那个深潭怪影时,便忽然停住身形,静静地悬浮在深潭底。

此刻就在眼前,潭底巨大的黑影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却是一条身高十丈的巨蛇正在潭底狰狞盘踞。仔细看这巨蛇,浑身覆盖如甲的鳞片,鳞甲上的颜色黑白相间,斑斓交错的黑白花纹颇为瘆人。漆黑如墨的蛇头大如笆斗,其中两眼犹如两只灯笼,在黝黑的潭底射出白亮的光芒,如果算是眼神的话,显得颇为阴惨吓人。和一般巨蟒不同,这妖蛇的头颅两边各有一张硕大的翅鳍,张鼓如扇,又似风帆,在水中一前一后的划动,似乎应和着妖蛇的呼吸。

这头青鲤精主动找寻的可怖妖蛇,来历可非同一般。妖界之中都唤它为魔骨修蛇,正是上古著名洪荒恶兽修蛇的遗种。传说在上古之时,有猰貐、凿齿、大风、封豨、修蛇五大臭名昭著的恶兽为害人间。由于它们为祸甚烈,尧帝便命后羿除灭五恶兽。经过一番曲折争斗,最后后羿终于诛凿齿于畴华之野,伏大风于青丘之泽,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

在那时,后羿大神倒是将恶虫修蛇斩断于洞庭之泽。只是没想到异兽有灵,死而不僵,其短尾得潇湘之水而活,又沾了那时的冥魔之气,日夜修炼,便成了今日的魔骨修蛇。

不过虽然这魔骨修蛇历史悠久、来历传奇,但看起来并不是辛绿漪对手。当妖族明珠气呼呼游近,这魔骨修蛇竟是坐卧不安;看它那缩头探尾的举动,要不是潭底狭窄,恐怕早就溜走。当然承继了上古修蛇骨肉的妖灵生性阴毒勇悍,纵然曾经经过恶斗被辛绿漪打败,这回再次遭逢,特别是当辛绿漪试图靠近说事之时,这妖蛇却是暴起发难!

转眼这深潭中黑浪滚滚,那魔骨修蛇凭借着巨大的身形在潭底使出翻江倒海的本事,试图让这扰它清静的青鲤精粉身碎骨。

且放下这边赌斗输赢不提。大约就在辛绿漪去寻蛇妖麻烦的第二天中午,正当张牧云雇来的江船航行到一处杳无人烟的荒僻江段时,却忽然只听得晴天一声霹雳,就在这江天之上喀喇喇一声雷响。不知是否只是巧合,就在这声晴天响雷之后,那原本平静的江面上忽然刮起狂风,转眼白浪滔天,船头为江浪所阻,不得前进。

在这样少见的奇异天象面前,连那个和大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船老大也不敢怠慢。他慌忙吆五喝六地招呼船工伙计使出吃奶的劲儿,将江船靠向北岸;手忙脚乱之中选得一个勉强能避风的江湾,下了锚,还不放心,又拿五六根拳头粗的缆绳从船上引出,分别系到了江边的几棵歪脖大树上,生怕这船被风浪刮走。

遇到意外天气,船老大也没法。本来这是理直气壮的事情,不过因为当初张牧云雇他客船时给的船资颇为丰厚,这老船主便也陪着笑脸请张牧云等人先上岸;从他口中说出的说辞客气无比,说是为小风所阻,先请几位贵客游览游览江边的胜景,等过一阵风浪平了再来上船。

眼见眼前情形非人力所能为,张牧云听得老船主这般婉转相求,反倒转过来出言宽慰了他几句,然后便招呼了几个女孩儿上了岸来,一起去这附近走走。

其实他们仓促落锚的这处江段,颇为荒僻。不仅四外里不见人烟,那景物和之前的春江绿岸风景相比,也实在是荒凉粗犷得紧。起初因为突遇风浪,注意力全集中在那里,张牧云便没意识到此地的特异;但当暂别船主步上荒滩,在一片野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散步,张牧云和月婵、幽萝等人便发现,此地不是一般的荒凉光景。

和之前那一路浅翠娇青繁花似锦迥然而异,此地四外望去,除身后奔流的大江,前方便是一片荒草黄土。虽然正值春季,高可没膝的深草却呈现枯败的黄色,正在从江上卷来的大风中飘摇披靡。越过近处这些枯草,远处直到那些起伏丘岭勾勒出的天际线之间,都是一片干涸的黄土。凝目远眺,张牧云能看见在这片罕见的黄土地上零零散散地生长着深褐色的荆棘。

见得如此景象,张牧云微微有些迟疑。眼前这衰草荒原,倒和往日市井间那些行商口中所说的西北戈壁荒滩有些相像;只是在碧水青山间奔腾入海的南国大江之畔缘何出现这样的荒原?

目睹异景,心中有些惕然,张牧云便只带着大家在近处行走。

不过,这样荒芜的土原乍看固然有些突兀,但正因为如此反倒让他们有些新鲜感。此时无论月婵幽萝还是侍剑画屏,都在这荒草、黄土、荆棘丛之间雀跃行走,不停地东张西望。偶尔他们这行人还会惊动些小动物,比如忽然不知从哪儿蹿出开一只灰扑扑的兔子,一蹦一拐地迅速消失在远方。每当这时候,便引得大家一阵兴奋欢呼。

原本只想在近处走走,不过在这样的荒芜之地中很容易便偏离了江岸。一会儿功夫之后,他们这行人便往北边略偏西的那片黄土坡、荆棘林去了。和刚才一样悠悠闲闲地绕过这一大片枝桠交错的荆棘林,本来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谁知道才绕到林子背后,忽看见眼前的情景,却是忽然眼前一亮,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第9章 荒村闻语,秘情历历在目

刚看过满目荒凉,转过这干枯纠缠的荆棘林后,张牧云这行人却忽然看见一片春色盎然。和这一路上到处看见的黄土白砂不同,张牧云发现掩盖在荆棘林后的却是一座翠绿欲流的村庄。

一路行来实在荒芜,当突然看到这片绿意盎然的村庄横亘眼前,张牧云都觉得它有些刺眼。

“奇怪!”

“怎么会有这么一座庄子?”

放眼望去,张牧云觉得这村庄和周遭的景物实在格格不入。这时他正站在庄子的东南,从这里看去,这座不大的村庄就好像一棵万年青,正青翠孤独地生长在一片荒漠上。绿荫成片的村庄在张牧云的家乡并不鲜见,但他从来没见过有一座庄子像这样所有的草木花树只长到庄子边沿,再往外立即便是枯草黄土的荒郊野外。

黄与绿的界线泾渭分明,犹如刀削斧砍一样。张牧云有些好奇,便想走进村子里看看。此时从背后江面方向吹来的大风略有些小了,阳光却变得更加强烈。张牧云手搭凉棚,朝村子那边望望,发现有一条小路正从村子的南面伸出来,几乎笔直地朝南伸展,一直延伸到南边一片干涸的水塘边。发现了庄子的入口,张牧云跟月婵她们略说了一声,几个人便一起去往那村庄行走。

还没到绿荫环绕的村庄,这时候的阳光晒在身上,竟感到有些燥热。沿着村外白花花的干土路,走不得片刻便到了村口。这座青翠村庄的南口路两边,各长着一棵大樟树,两树的枝桠在头顶交错,便天然地形成一个村庄入口。当张牧云从樟树底下走过,进了村子,便忽然只觉得整个人好像突然陷入一片清凉的水塘,刹那间十万八千个毛孔一齐张开,贪婪地吸吮绿荫清气汇聚而成的“塘水”。头顶上那些巨大的树冠正交织如网,隔绝了天上的太阳。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触目所及不是排布错落的青砖瓦屋就是浓荫茂密的青蒿绿树。

走入村落,心旷神怡之时张牧云想起村外的景色,心里也暗暗称奇。又留心朝四下看看,却见得鸡走犬卧,正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色。正当他和几个女孩儿四处张望,却有村里几个在树丛中捉迷藏的小孩发现了他们。见有生客到来,这些小孩儿丝毫没有畏缩和羞涩。他们赶紧停止了游戏,口里叫着“有客来”“有客来”,便争先恐后地四散跑去村里叫大人了。

见小孩们叫嚷,张牧云几人便驻足等待。不一会儿就见有一群人从对面那座高大的青瓦白墙的山房墙后转了出来。人群之中,那些去叫人的小娃儿跑前跑后的笑着闹着;还有几位男女老少的村民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白胡子红脸膛的老头儿,正不急不徐地朝这边走来。

“是你们几位贵客吗?”

那白胡子老人看起来老朽,不过一等他走近开口说话,却发现他竟是中气十足。只听他道:

“有远客光临敝村,老汉我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老人家客气了!”

见村人们走近问话,张牧云赶紧也迎上去,对着大家团团行了个礼,谦逊了一声,这才问道:

“晚辈几人只是路过,偶然见贵庄绿树成行,便进来瞧瞧,不想却惊动列位乡邻。”

初到陌生地方,张牧云十分客气。

“不知老人家是否本地村长?”

张牧云颇为机灵,刚才一番察言观色,只觉眼前这老者不是村长就是地保。

“哈哈!”

精神矍铄的老人哈哈笑了两声,捋着颔下白须含笑说道:

“小后生不仅懂得礼貌,还真个机灵。不错,老汉正是枯木村村长,大名罗贵堂。”

“见过罗村长!”

此时民风朴然,颇为敬老;一听眼前老人正是本村村长,张牧云便领着几女一齐行了个礼。

不过,行礼已毕,张牧云琢磨着罗村长刚才的话儿,却有些犯疑。想了想他跟这位好客的老村长问道:

“请恕小子多嘴问一句,您刚才说这村子叫‘枯木村’?”

“是啊。”

对张牧云这副疑问表情,罗老村长却似乎见怪不怪,好像早就了然于心。看了看眼前这些少男少女,各个风姿不俗,绝不似平常之人,老村长见得这情景,也颇起了些谈兴。

“少年人,不知你如何称呼?”

“晚辈张牧云。这几位都是我同行女伴,这位是——”

“张小哥,”罗老村长显然正是典型的乡间长者,很有些重男轻女的念头;纵然眼前这几个女孩儿大多清丽不凡,他对她们叫什么也并不在意。他很自然地截下张牧云的话头,笑着跟少年说道,“不知你当下是否空闲?若有兴致,老汉可以给你讲讲为什么我们这样的村子,叫枯木村。”

说最后这句时,罗老丈还挥舞着手臂,对着眼前这些浓荫绿树在空中划了个圈儿。

“好啊!不瞒老丈说,这回我等出外游历,正是空闲得紧。”

张牧云正是少年好奇,进村前本就存着疑虑,这回被老村长话头一吊,便巴不得赶紧听个分明。

既然谈得投机,那老村长便撇开众人,走到旁边一棵桃花树下的青石磨上,拿衣角擦出一块干净地方,便自顾自坐了,咳嗽两声,便和跟过来的少年人们讲起古来。

老年人叙事,不免拉杂拖延。这罗村长也不例外。看来平时他也难得碰见几个原来的游客,这时见张牧云这几个人少年人捧场,不免话便更多些。细节不便一一详谈,总之按惯例从那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开始讲起,一路朝廷迭代、山妖鬼怪地说来。具体过去多少时辰张牧云也无从详考,只知道当他终于听罗老汉似乎说到自己关心的问题时,眼前这老人身上已是落英缤纷、桃瓣满身了。

等听到最后,张牧云从那些铺陈跳跃的讲述中总结出,原来这枯木村在几十年前也是和四周围黄土枯林一样,村中不用说绿树成荫,连枯木干草也难找见几棵。全村人只有靠着村中心那口古井勉强汲水度日,并捎带浇灌村尾那几亩薄田庄稼,十分艰难地觅食。若不是祖祖辈辈故土难离的观念支撑,这些枯木村村民早就四下星散到别处逃难去了。即使这样,前后四五十年间也有不少村民陆陆续续逃去,到得二十多年前时,枯木村中的村民拢共也剩下不过二十多名。

不过,就在二十多年前,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仙女儿般的修道人物,自称为“凌波客”。这凌波客女仙人的到来,不仅很快帮他们消除导致村庄持续荒芜的最大原因,还施展莫大法力,就好像请了散花天女、东风春神下凡,很快就让他们荒凉的村庄绿荫如盖、鸟语花香,变成了宜居福地。

“这‘凌波客’究竟是何人?”

终于听到一个带着神话色彩的故事,张牧云也甚是激动。正在心中琢磨,却听那罗老村长又语带神秘地说道:

“年轻人,那你可知道,究竟之前是什么让我们的村子这般荒芜?”

“这个,不知。”

张牧云有些哭笑不得,心说已经绕了这么大一个圈,没想到这老头儿对最重要的一个事儿还采用了倒叙。

“这就又得我告诉你了!”

罗老村长十分高兴,不过很快神色一转,变得十分肃穆,向前探着身子,头几乎要伸到张牧云面前,压低了语调低低地说道: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原来让我们枯木村干涸无水并不是老天爷的天意,而是有妖怪作乱!”

“啊?”

见老头儿这般认真,张牧云也故作惊讶,满足老人家的谈兴。

“是啊!就是有妖怪作乱!”

这时罗老村长似乎还心有余悸,说道:

“谁能想到呢?这妖怪还是一个水泽来的凶兽。”

这时他打开了话匣,侃侃说道:

“原来早年间这水泽凶兽盘踞在百里以外的山泽,因为自身妖气,引得洞府周遭藻蕨乱生,很快就变得秽乱不堪;不多久它盘踞的大湖水源都被这些疯长的水草淹没吸尽,然后便借助凶兽之力,便开始疯狂地吸噬方圆百里之内的水气。不用说,我们村周遭渐渐荒芜,村名也变成了‘枯木’。”

“要说这凶兽,小老儿当年倒也碰巧见过一回。你们猜猜看,它长得什么样?”

“呃……”

张牧云心说这老人家慈眉善目、待人热情什么都好,就是爱卖关子。他口中这凶兽显然是本地特产,他们这些外地来客如何得知?

张牧云心中转念,正待苦笑着凑趣说一声“猜不出”时,却忽然听得身旁那个小女娃踊跃说道:

“是不是那妖怪长得老高,有点像蛇,浑身长着好多黑鳞,黑白的花色;它的头像笆斗,眼睛像灯笼,可能怕走路热脑袋两边还插着两把扇子扇风?”

“哎呀答对了!”

小幽萝刚一口气说完,那罗老村长便情不自禁地脱口惊赞一声。

“啊?”

这时张牧云也十分惊讶。他看了看正站在旁边的小幽萝,发现她正是神情自若。

“惭愧,原来这小女娃见多识广,知道的东西倒比我多多了。”

心中暗叫惭愧,张牧云便满脸笑容地夸奖小幽萝道:

“不错啊,想不到小幽萝也能知道这样生僻的妖怪!”

“谢谢哥哥夸奖……”

被张牧云一夸,粉玉团儿一样的小妹妹还有些忸怩,害羞地说道:

“我会继续努力的!”

“哎呀!!!”

正当这兄妹俩温馨对答时,旁边忽然有一个村民却猛然大叫起来。只听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

“什么猜出来啊!你们看那边那凶兽不是正来啦!”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尽皆朝那人指点之处回望去。而当众人惶乱之时,只有小幽萝毫无感觉,在那儿嘟着嘴不高兴地道:

“哥哥夸我眼力好,不行啊!!”

第10章 绮阁风波,轻试儿女英雄

魔骨修蛇刚出现在南边的地平线上时,村子里最多只能从树缝间看见。这时只有眼尖的幽萝最先瞧见那头凶恶的怪兽从远方踯躅而来。而传说已太过久远,只能被老朽的村长在村口树下慢慢道来,于是当这头巨大而狰狞的怪兽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只不过以为眼前这如画的绿树村景里,多出一小片黑色石块。

很快地,所有人破除了这种幻觉。“咚”、“咚”,魔骨修蛇一路奔来,哪管循着什么平坦路径;妖蛇过处推倒了无数大树和山石,让此时站在枯木村里的众人感觉到脚下大地的震动越来越清晰。

目睹妖蛇再度降世,枯木村的凡夫俗子尽皆恐惧万分。那个刚刚讲过妖蛇故事的罗老村长这时候已完全瘫倒在那块青石磨上,浑身除了抽搐的面部肌肉和哆嗦的嘴唇,其他部分已经完全不能动弹。有几个机灵的后生赶紧上前一把架起,然后回头跟旁边这几个呆愣的外乡客着急说了声“快跑”,便架着老人一起往北边跑去了。

转眼平静的村子便鸡飞狗跳,到处都闹腾起来。几个腿脚利索的汉子敲着铜脸盆,在村子里到处蹿着,扯白了脸喊叫,让大家快往北边逃。混乱中小孩们的叫嚷,女人找娃儿的哭叫,还有男人们斥骂女人拖沓的斥责,夹杂在一起语声如沸,人仰马翻,这混乱场面本身便像是一场灾难。

“别慌!”

虽然此时身边也只有和自己同来的几个女孩儿,但张牧云还是大喝一声。眼见得妖魔前来,法术初成的张牧云反倒还有些兴奋。洞庭湖畔领悟水之奥法,又在大王庄中大显了一番身手,现在张牧云有点像初入宝山之人,每天都恨不得马上能练手。

“唔……”凝目盯着那个狼犺而来的怪物,张牧云心道,“也就是体积大点样子凶点吧?等我施出几个法术便让它有来无回!”

心中这般想,张牧云顿时满是英雄气概。他扭脸跟几个女孩儿说道:

“你们先寻隐蔽地方躲好,等我去降妖捉怪!”

说罢他便昂然向前,脚力催动,很快便冲出村外一箭之地。

这时那魔骨修蛇也逼近了。看见张牧云冲近,这外表恐怖狰狞的巨兽眼目中竟忽然流露出一丝恐惧神色。不过这神色一闪即逝,很快妖蛇眼中凶光毕露,探下头,矮下身形,如山洪暴发后的泥石流,挟着万钧之势朝张牧云冲来!

“寒冰风暴!”

叫出自己这些天暗自拟了很久的威风名字,形随意动,张牧云面对妖蛇便开始施展召唤冰雹的法术。便如寒冰风暴之名,若他这法术施展成功,将有千百只锋利的冰棱、沉重的冰雹从天而落,犹如暴风骤雨向那蛇妖打去。别看面前妖蛇凶恶,身躯庞大,若在这样狂暴冰雨的打击下,定是非死即伤。

只是,很快这结果便出乎张牧云意料。本以为熟悉天心,谙知挥冰舞雪的关窍,以自己最近的领悟召唤满天的冰雪还不是肯定成功?只是施为之后,张牧云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法技只是在那妖蛇头颅上旋起一阵小风,下起一阵小雨,别说让它遍体鳞伤,就连洗把脸也不够。

眼见得这样情形,现在妖蛇头上那些冰寒小雨,就好似淋在了自己头上,忽然间张牧云只觉得从头凉到脚。

“难道真要由这妖蛇屠杀整座枯木村?”

虽然方才托大,但此时他心中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整座村子的生死。

情急之下,张牧云强自镇定,又朝那魔蛇施展了几个法术,却竟是均未能奏效。就在他手舞足蹈施法之时,凶狠的巨兽已似近在咫尺!

刚刚这一系列事情,其实前后发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当后面月婵反应过来,已只见张牧云匆匆而去,那妖蛇迅疾扑来。

“不好!”

月婵反应何等迅疾?这转瞬之间若换了别人根本看不出少年此时竟是面临困局。眼见巨蛇就快扑到,张牧云居然毫无防范能力,月婵一面惊心,一面施术,心随意动,只在刹那间就在数丈外的人和蛇之间召出一道熊熊的火线。这火术燃放得如此及时,以致于火焰刚腾起之时,便恰好能灼到刚刚扑到的修蛇身躯。

作为水中妖物,天性与火相克,被这烈焰真火一烧,魔骨修蛇便吃了痛。虽然巨大的身躯依着惯性仍冲过火线滑出一段距离,但在愈烧愈旺、范围越来越大的飞腾大火中,魔骨修蛇还是猛然畏缩,很快缩回出几里的距离。

妖蛇暂时后撤,但危机并未解除。月婵仓促召唤出的火界之术如何能挡住上古水中妖王的遗种魔骨修蛇?很快村头这几个小儿女便看到一片水浪带着奔腾之音铺天盖地而来,将那一圈看似熊熊的鲜红火苗瞬即浇灭。

修炼已久的灵兽遗种水性还在蛟龙之上,只须张口一吐便兴起滔天大水。而魔骨修蛇本性凶残,刚才被真火所伤,便凶性大发,本来来前一点主意马上便抛到九霄云外。于是滔天之水挟着风雷之声吞天卷地而来,几乎像南边的长江大河堤坝崩决,无边江水浩荡而来,很快就将牧云等人卷起,如卷起几片落叶,然后又以万钧莫当之势冲进枯木村,将所有村人遗落的锅碗瓢盆浮起,还冲垮了几棵树木几间土房。幸好那些村人逃跑及时,大水从几里外冲来,在村中肆虐,却暂时还未追上村北外面惊恐逃窜的人群。不过白浪汹涌,最前端那道漫长的扇形水线,眼见已离落在最好的村民们后脚跟不远。

眨眼工夫,那妖蛇已追到南村口。这时张牧云只能随着大水在村里随波逐流,只顾避让那些挺立水中的树木房屋。

“完了!”

危难之际,思忖不暇,风波中张牧云几经努力,却怎么也施展不出法术。那些法技似明还非,往日好像想得分明,此时却模模糊糊,只似镜花水月。

难道就这般放弃?果然自己还是小小村民。所有的明悟当时甚喜,此际思来也不过宛如梦幻,似真实疑。

当然,张牧云懊恼沮丧之际,那法力高强的月婵公主还未放弃。她方才一边看着张牧云随波远去,一边又瞅着妖蛇卷地而来,饶是这样杀伐果断的定国公主,一瞬间也是首鼠两端。这样急难之时,往往时机稍纵即逝;眨眼交睫,再睁眼恐已是天人两隔。与此而言,在气势汹汹的魔骨修蛇和瞻前顾后的定国公主之间,敌我成败其实已然分明。

当身躯伟岸的狰狞妖蛇以泰山压顶之势扑来时,从来肆无忌惮、胆大泼天的皇家贵胄,在这瞬间也忍不住露出惊恐的表情。

千钧一发之时,正当张牧云和月婵几人在枯木村中等待生死裁决,却忽然惊异地察觉,正凶猛扑来的邪魔妖蛇不知怎么竟忽然停住了庞大的身形!

“回去!”

若不是因为稚嫩声音的指引,张牧云根本看不见高山般耸峙的妖蛇面前小小的少女身形。出乎所有人意料,不知何时那个天真烂漫的幽萝女娃此时却站在相貌峥嵘、行径凶险的妖蛇面前。

“回去回去,竟把哥哥冲走!”

小小女娃跳荡在水波之上,丝毫不须顾忌稳住身形,只管在哪儿大呼小叫,鼓着香腮,对蛇妖百般斥责!叱喝之时,小女娃儿已努力仰面指着那头带着熟悉气息的大蛇,但因为对方实在太高,最高也只能指在它的肚子上。和巍然盘踞的大蛇相比,气呼呼的小幽萝此时只如跳掷的弹丸一般。

“……幽萝快回来!”

见幽萝和那妖蛇如此接近,张牧云大叫一声,只觉得小妹子再不逃走,很容易就被妖蛇伸口吞下,又或是轻轻碾死。

也等不及他更多反应,却见那个相比犹如山丘的狠厉妖蛇,垂头看看小幽萝对它大喊大叫,竟呆愣了一下,左右摇晃了下脑袋。迟疑了一下,魔骨修蛇竟然真个笨拙地转过身子,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如飞般向西南奔窜,转眼就消失在漫漫黄沙飞舞的地平线上!

随着魔骨修蛇地莫名离远,刚才地上那些四溢奔流的水浪,也好像瞬间蒸发,立马消失在地上。

“这……”

当危机消除,那小女娃儿跑过来跟自己嘘寒问暖之时,靠在一棵大树上的张牧云却只是两眼发直,怔怔看着眼前兴奋说话的小小少女,盯着她的玉腮雪额,具体她说什么却一句也没听得进去。

虽然具体没听清什么,张牧云还是清楚地知道,刚才发生的这些事情很不对劲。

正当他还没弄清这件事有哪些不对劲之处时,另一件不对劲儿之事已经接踵而来。也没过得多久,张牧云便见先前那些拖家带口、飞快奔逃的枯木村民,竟分外迅捷地又折返回来;尤其那罗老村长,先前还浑身瘫痪要死要活地被人架着背着走,这时却自个儿走到自己近前。来到面前时,这老村长不去跟那个真正的救命恩人幽萝小妹妹道谢,却来一口咬定自己,口口声声称自己打跑了妖魔、刚刚拯救了全村。

听他这般说辞,张牧云又是惊愕又是惭愧之时,便听得老村长正中气十足地说道:

“多谢张恩公拯救枯木村全体村民之恩。为表谢意,老丈且覥颜将我那容貌还过得去的小孙女献上,从此让她追随恩公左右,捧书侍剑,鞍前马后,侍奉一生!”

第11章 花看水影,似映三春幽梦

虽然最近这一年中发生的大事比自己这辈子遇到的都多,这一回张牧云还是觉得,眼前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之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总觉得不那么真实。

尤其是村落中此时景象,许是那妖蛇大水只是特殊法术,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象,此时张牧云重新打量这村子,却发现它并没有遭到多少破坏。风平浪静,雨过天晴,金色的阳光重新照在枯木村,一切都显得鲜明耀眼,已根本看不出刚才那一片狼藉。

外物没有多少改变,那位刚刚在妖兽来袭时似乎瘫痹欲死的老村长这时也神采奕奕,精神头十足地来跟张牧云推介他的孙女。

村民七嘴八舌的感恩和老村长热情的推介声夹杂在一起,眼前的场面便显得有些乱糟糟地。在这片混乱中,月婵看了看眼前这些人,瞅了个空儿便跟张牧云偷偷地说道:

“牧云,看起来不太对,这些村民好像在演戏。”

月婵认真地说道:

“那什么村长的孙女儿,咱们不去见了。”

“哈,不妨事。”

虽然张牧云心里犯嘀咕,回答月婵时却显得有些满不在乎:

“别担心。”

少年偷偷嘻笑着说道:

“月婵你想想,就看他们这般露痕迹,就算想害人也害不到哪儿去。没事,没事。”

“不管你了!”

见张牧云这个样子,月婵有些生气,心中恼道:

“作什么镇定,是听说有什么孙女儿要跟前跟后的服侍,动心了吧?哼,世上男子都一样,个个色胆包天!”

且不提公主暗地里呷这没来由的干醋,再说张牧云。面对罗村长邀请,他倒真个镇定自如,接着老村长的话谦逊道:

“老人家缪奖。方才倒不是牧云杀退妖蛇,其实论起来,倒是我这小干妹子不知怎么喝退妖魔——哈,恐怕是小娃儿气血旺,头顶自有三把钢刀,两肩自有一团三昧真火!老前辈真要谢的话,还是谢我这幽萝小妹妹吧!”

“呃?”

听张牧云如此一说,那罗老汉倒真个愣住。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这时倒是幽萝打破了平静。

“不客气了!这都是幽萝应该做的。”

小幽萝开口说话,竟是毫不居功。她正十分大方地跟老人家辞谢道:

“老爷爷,你不用把小孙女送给我,还是留着陪你养老。我有牧云哥哥足够了!”

人常说小孩儿心胸透明如水晶,小幽萝前一句话还大义凛然,推辞得十分磊落。不过到最后这两句时,她那粉嫩娇靥上就掩不住流露出一丝狡黠,眼神中更是闪闪烁烁,显出她正十分警惕。配合着这副表情,小女娃正在心中想道:

“这老头儿,怎么又想在哥哥身边塞个小妹妹啊?休想啦!”

这个有着奇异来历、骨子里渗透着幽冥魔气的小女孩儿,此时真个像她现在年龄一样,十分童稚无邪。

不过,幽萝此时智慧怎能和经惯风霜的老人家相比?就在幽萝自以为聪明地推脱之时,那罗老丈已想到了主意。只见他哈哈一笑,也不管小幽萝的神情,直接便跟张牧云说道:

“少侠这是哪里话来!所谓‘长兄如父’,这幽萝小女侠如此出色,还不是全凭你这兄长教导?”

此时老村长偷眼观瞧,见张牧云虽然满面堆笑,却是无动于衷,便正了颜色,装着有点生气地说道:

“怎么?难道少侠只因我这荒村狭小,老汉又是粗鄙不文的野老村夫,便连见一见我宝贝孙女儿让她跟您道声谢的请求都不肯么?”

“哈,老人家说到哪里去了。”

察言观色这么多时,张牧云觉得事情虽有些蹊跷,但这老人绝不似有恶意,便爽快说道:

“方才只是觉得不好轻易搅扰。既然老人家这么说,那咱们便去见见您的孙女吧!”

“好,好!”

听牧云应允,罗村长喜笑颜开,不过看了看他身后这些人,便有些为难地说道:

“少侠,却有一件难事。”

“哦?”

张牧云一愣,道:

“莫非贵孙女今日不便?那我们就此告辞吧。”

“不是不是。其实只是我家小女从小羞怯,不惯见太多生人,老朽便有个不情之请,是否只让少侠您一人去见她,行么?”

“行!”

张牧云毫不犹豫便应承下来。这下他更加心安,心说本来若带着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去,那才叫不放心。现在只让他自己孤身一人过去,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心里这般想着,张牧云便跟着在前头带路的老村长快步朝村子深处去了。

见他这般乐颠颠地跟去,留在后面的月婵却没能理解他刚才这片苦心。月婵见张牧云刚才一听只要他自个儿一人过去时便眉花眼笑,她心里便有些恼怒。表面装作无意地有一眼没一眼地目送张牧云远去,心里也正有一句没一句地数落少年无良,竟是见色心动的轻薄儿。抱怨之时,她还想道,其实张牧云是否惫懒无良倒不关她的事,自己这般恼怒怨他,也只是怪他把自己几人留在原地无所事事罢了。

当月婵望着张牧云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房舍绿荫中时,这位泼辣公主倒在心中很热心地为他担心一句:

“小心见个丑八怪!”

话说月婵这心里盘缠纠结,表面却还是落落大方。眼见张牧云走了,她还不以为意地转过身,招呼那个望眼欲穿之情溢于言表的小幽萝,又叫上那两个闲在一旁的洞庭门小侍女,带她们去村外闲走走。按月婵说法,就是趁这机会,女孩儿们一起去周围看看这一片难得的荒漠风景。

也许,这定国公主平日想得很清楚,似乎自己心性坚韧且有理智。不过,就算像她平时所想那样,这半年多来的一切只是幻梦,之前之后的才是真实,那么梦与真实之间的界限,真个能始终分得那么清么?

且不说月婵怀揣着心事带着几个小姑娘在村外荒野中游荡,再说张牧云。

被老村长领着七拐八拐,走过四五条街道,便到了一户青砖黑瓦的高门大院前。听老村长说,这就是他的宅子。老村长家的宅子大门虚掩着,他在前面一推,这院门便“吱吱呀呀”地打了开来。打开院门,跨进门槛,绕过刷得雪白的影壁,一老一少穿堂过户,走过四五重院落,又穿过一道长长的曲廊之后,最后宅子的主人将张牧云领到一间阔大的轩屋里。

进得屋来,待把张牧云让在雕花椅中坐下,老村长便十分热情地给沏了杯香茶。将香茶奉于少年面前桌案上,老人家说了句“我这就去领孙女来”,便退出房去。

一人独处房中,张牧云看看眼前冒着热气的茶盏,想了想还是没吃刚沏的这茶。待老人走后,张牧云便站起身来,在屋中随意走动。踱步之时,他见得这屋子颇为轩敞。屋中四处打扫得极为干净,随意走动时,见各处陈设颇为典雅。青瓷的花瓶,黄梨木的书案,红木雕花的座椅,还有五六缕素洁的绢纱恰到好处地四处垂挂,巧妙地将一间屋子分割出纵深来。所有这一切在显得大屋雅洁幽深的同时,也彰显着主人布置家居的灵动心思。

四下打量,最后张牧云的眼光落在屋角那边一片彩画屏风上。这屏风本身无奇,只画着些春庭秋苑、香草美人,一眼扫过去只觉画风秾艳,春意盎然,想必是富庶人家寻常艳俗的陈设。张牧云对画屏并未如何留意,引起他注意的却是转过屏风之后,看到的那只船形的黄漆大木澡盆。

张牧云仔细打量,见这木澡盆尺寸颇大,看起来若是两人在其中洗浴,也能容得下。澡盆颇大,也不算如何出奇。真正引起张牧云注意的是这间屋子进来前十分幽静,应该没人,但此时这浴盆中却是盛满热水,上面还零零落落撒着些干花,色泽饱满鲜红。

看起来,这些特别熏制的干花已漂得一时,此时被热水一熏,花内香精被蒸发出来,正是花香四溢,幽香扑鼻。

见得这样撒花的热水澡盆,张牧云便是一愣。

“不就是见一下老村长的小孙女么?怎么这儿搁一澡盆?”

瞅着这木澡盆中盛得满满的热水,还有那些轻轻漂移的红色花瓣,他便在心中想道:

“我没说想洗澡啊。”

第12章 春水催人,罗衫解暗销魂

在屋中闲转,却还不见人来。庭院春深,屋外偶尔鸟啼,显得屋中格外幽静。大屋的气氛有些幽沉,张牧云的思绪也变得宁静。眼睛里看着屋中陈设,心思却放到琢磨刚才那件怪事上。其时惊心动魄,身不由己,只有到此时心绪安宁时,他才能细细琢磨整件事情。

通过修习领悟《天人五召》的水神之术,张牧云已觉得自己知道如何操控遍布于乾坤天地的水流水气。只是方才那场凶险中,在如此需要法术之时,他却不能随心所欲。意象中漫天飞舞的冰雹风暴没有出现,只盘旋几道清凉微风,轻描淡写,别说斩妖除魔,就算在夏天给人降温都不够。

回想起这事,张牧云嗒然若丧。虽然有时大大咧咧,但作为一个乡村里的小民,他骨子里从来都是谨慎而谦卑。痛定思痛,一想到当时竟然那么傲气地冲上前去试图一个人拯救整座村子的村民,张牧云简直臊得不行。现在回想起这一点,张牧云真觉得当时还不如自己就被妖蛇吃掉。

思绪动荡之时,张牧云脑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不一会儿功夫就如醉酒一般。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忽然间便在这无人大屋中脱口说出:

“为什么我的术法不灵?为什么好好地就是施展不出来?”

发自肺腑的疑问响若洪钟,余音在这间陈设曲折的静谧大屋里回荡不绝。

说起来,他这脱口而出的疑问自然是发自肺腑,出于真心。但没想到,此时这句话却惹恼了一人。思绪如脱缰野马的少年根本就没察觉,在这个看似无人的屋子里,暗影之中却还隐藏一人。

这人正是辛绿漪。心怀愤恨不肯罢休的美鱼妖,这时恰施展水族特有的“水无痕”隐身法术,藏在暗陬中偷窥。这时候,若是有人旁观,就会发现这位容貌烟媚雅曼、身材婀娜玲珑的不俗美人儿,却十分可笑地猫着腰,几乎有点猥琐地躲在东北角一只黑漆嵌金银片的衣物箱阴影里。

暗藏之时,当看着张牧云随意走动,辛绿漪就在心里紧张地默念:

“五行步……三才步……天罡踽……七星踏……”

当少年思绪混乱快步兜转时,她便有些眼花缭乱,忍不住在心内叫了起来:

“唉呀太快了!这是什么神行术?”

心怀鬼胎,浮想联翩,辛绿漪在一旁窥伺,越看越觉得这少年博大精深。

不过,当听到张牧云满怀悲愤地说出那句疑问时,辛绿漪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好你个刁钻少年!”

辛绿漪十分气恼!

“难道碧奴儿真地就这么不入你的法眼?还要拼得这般作伪!”

辛绿漪也算聪颖,反应颇快。她以为张牧云已看穿她所在,现在便故意演戏给自己看。一念及此,美貌妖女一下子就火苗上撞。一时她也顾不得许多,遽然现身,带着些嘲讽,控制不住情绪地大声说道:

“唉呀,莫非您真个不知么?”

辛绿漪如在水底吐泡泡般一口气说道:

“术法即为术数,所谓术数术数,术为技法,数为气数,每次施出技法来,要看此时它的运道气数。若是修炼精深气数无穷,自然每击必中;若是空有技法没有气数,那再厉害的法术也是打不出。”

“啊?!”

听得此言,张牧云恰似大热天分开顶阳骨,一瓢冰水浇下,顿时如醍醐灌顶!一愣之下,他便忽然明悟,拍手大笑,也没顾看得清这突然出现的女孩儿样貌,便转向她所在的方向深施一礼,诚挚谢道:

“多谢这位小仙姑指教大法!多谢多谢!”

张牧云这声道谢发自肺腑,不过听在辛绿漪耳中,显然让她更加气苦。在辛绿漪看来,刚才自己随口所说的只不过是一条法门中浅显道理,不想这少年却好似听得无上仙旨神音一般,在她面前如此做作,真是可气可气!这时那张牧云还蒙在鼓里时,却不知自己已把这也算闻名妖界的奇葩明珠气得几乎欲哭!

“没见过这般惫懒之人,呜呜!”

绿漪碧奴心中悲苦,十分幽怨:

“要算起来,他这作假之能,也快赶上仙法修为了吧?真当碧奴是笨蛋么?连他手下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女娃儿,都能在眨眼之间将上古洪荒凶兽的遗孽给吓跑,现在却来跟我充愣装傻?”

想到这里,辛绿漪简直义愤填膺了!不过,正当衡山水灵满腔怒火之时,却没想到张牧云也刚施礼完毕,正抬起头来。

“是你?!”

不用说,一看清对面女子是辛绿漪,张牧云顿时脸色大变。

“是我……”

直到见得少年一脸厉色,辛绿漪才猛然清醒过来,想起这少年对自己还颇有心结。于是刚才还苦大仇深,此时顿时转念,立即想起此行原本的计划和目的。想到这些,得天地灵气而成的衡山水灵那满怀气苦和怒火的内心,却转而充盈了屈辱和悲伤。

抬起妙目,见得对面少年一脸的怒气,美妙的鱼妖便叹了口气。在少年虎视眈眈之中,她优雅地抬起了芊芊素手,略一振袖,忽然这轩屋的所有门窗都闭合得密不透风。屋中立时暗了下来,转如夜色降临。

“你想干什么?!”

见一片漆黑,张牧云一时有些惊恐;刚想施展法术防身,想了想去还是暗自去旁边摸了条板凳,操在手中。

不过,黑暗笼罩不过片刻,暗影里辛绿漪又轻盈地一转身,长袖飞舞一圈,屋内四墙早前放置的灯烛霎时点亮。

“不就是喜欢女色么?为求无上仙法,我给你。”

按着先前游往魔骨修蛇老巢之前的想法,素来以冰清玉洁著称的衡山水灵,此时却像着了魔一般,靥飞霞彩,款款地转入到屏风之后去。

到了那人视线不及之处,辛绿漪叹息一声,轻抬素手,慢解罗衫,一会儿便将冰绡纱纨下裹缚的曼妙躯体一时解放,带着难言的羞怯,飞快地耸身投入那只漂着香花的浴盆热汤里。

而从未以娇躯示人,做到这一步已是千难万难,换到往常这时如有男子敢靠近方圆百尺,定要他人头落地,但此时却还要主动将那好色少年诱引。

“想……想看我么……”

语声柔腻,呵气如兰,随着这声仿佛能将人融化的销魂蜜语,那一溜阻隔了梦幻与现实的画版屏风轰然倒塌。

刹那间,便是烛影摇红,一室春光。

第13章 心猿意马,阳台云雨无迹

处在张牧云这个年纪,别说是千娇百媚、万里挑一的辛绿漪在面前坦裎相对,就算换了个模样稍微过得去的年轻女娃子在对面解带宽衣,却也得把这三魂勾去两魂、六魄勾去五魄。

而因羞赧,饶是拼得大牺牲,剥衣入水时辛绿漪却还留得一块鲜红肚兜勉强遮掩羞处。这一来不要紧,正所谓“酒饮微醺、花看半开”,若得绝妙的境界,恰在这云渺烟山、欲见还遮的程度;再配上高燃红烛、蒸腾热气,这一支白玉脂凝的清丽好女子在眼前花瓣清水荡漾绽放,真个活色生香!恐怕此时就算换得百年高僧来,只须看得一眼,赶紧还俗去。

事实上,此时张牧云正在心中大赞那些高僧。以前去慕阜山中抄经打零工,向来只把那些僧人大和尚当作生意伙伴。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以前有眼不识泰山。不近女色、终身不娶,这境界一般人哪能达到?这不,自己现在快速默念“妖怪妖怪妖怪”已至百遍,却还是一样心旌摇动,神魂颠倒。

明知是妖女,张牧云此时却拿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这一片动人春色。

当然,此时张牧云心中倒无什么亵念。他只是觉得这眼前的色相美得惊人,心中暗念“妖怪”之时,直赞叹天工造化。

“唉!”

略偷览春光,张牧云便在心中暗叹:

“罢了,那晚上为啥那般决绝?她要拜师就给她拜了。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后续的诡计!”

“她、她可真美啊……”

这边张牧云内心挣扎,有些后悔,那边辛碧奴却也正忐忑不安。这时节和少年差不多,美鱼妖心中却也有些后悔。她心中思忖:

“呜,看他瞧得这一时,却还不上前,是否正在心间嘲笑?”

“他、他……不会觉得我下贱吧?”

毕竟辛绿漪性情正直,本自冰清玉洁,有今日这一出,一来是因修仙心切,只想早日化龙,才弄出这旁门左道的拜师怪招;二来也因为张牧云生得清朗正气,在她心目中又有仙师之实,因此潜意识中觉得就算把自己清白身子交付与他,谁吃亏倒也还在两说。

只是,此事想想罢了,若真个依法施行,却发现真个荒唐。尤其现在张牧云一愣怔一发呆,虽然时间其实很短,却也让辛绿漪怀疑是否被鄙夷轻视。于是患得患失之间,她正是既羞又悔,懊恼不迭。

不过,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弄出这大动静做出这大道场,想一时抽脚又谈何容易?

“他若是真个欺上前来,要跟奴家用强,可、可怎么办?是从还是不从?”

辛绿漪进退两难。不过,这会儿若是被张牧云知道她脑子里这想法,恐怕会把鼻子气歪:明明就是她先诱哄,这时倒好像自己趁人之危霸王硬上弓!

正当这屋中气氛旖旎之余稍显尴尬,却不料忽然从半路杀出一位尊神来!

“牧云牧云,你在这里吗?”

一阵纷乱之中,只听得“咣当”一声,这间几乎密不透风的屋子房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哎呀!”

正在温水落花中纠结的辛绿漪,闻声大吃一惊!

“谁人竟能破我秘境封印?”

心中疑虑,不敢怠慢,借此机会,早就想避而远之的辛绿漪一个鱼跃,便从大澡盆中倏然跳出。一阵眼花缭乱之中,还没等张牧云弄明白怎么回事,眼前便失了辛绿漪所在。

“跑哪儿去了?这么快!”

正觉得十分神奇,那月婵已到了眼前。还不等她开口问询,她后面又有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姐姐姐姐慢慢走。等等我呀!”

张牧云一听声音,便知这个蹦跳追来的人正是幽萝。

“你怎么在这里?”

再说月婵。见到张牧云,她一脸欢欣,口中话儿虽在质问,那语气表情却和“终于被我找见你在这里”无异。

“我被村长带来这里。”

口中漫漫回答着少女提问,张牧云眼睛却在四处寻找刚才那妖女藏在何地。

“是么……”

这时月婵也看清屋中景物。踮着脚盈盈转了一个圈儿,看见这四壁摇曳的红烛和眼前一泓花水,她便产生了怀疑。

“牧云,怎么村长领你来洗澡么?不是说要把他小孙女送给你么?”

“哪里话!半天也没见着他小孙女人影——啊……”

正答着月婵的问话,张牧云眼角一扫,却终于发现那妖女所在。原来,就在旁边这堵墙上,镶着一块装饰用的椭圆形白玉灵璧石;自己记得清清楚楚,起初来时打量这白玉石光滑如镜,自己还在心中称赞其晶润纯莹,说道那村长竟然能找到这般玉色纯净的灵璧石,实属不易。但此时再看这玉璧圆镜,却发现上面竟凭空生出幅图画!——那洁白无瑕的玉石宛如湖波明澈,一杆碧荷摇曳其间,两片浮水荷叶下有一尾红鲤流连婉转,那两眼仿佛通灵,眼波流转,好像正在看着他,如欲说话。

“哈!果然正是水妖。说不定就是红鲤成精!”

上回江中夜航碰见这妖女,张牧云便怀疑她是水中之精;今日一看,果然正是水中鳞鲤之物。

张牧云这所料大抵不差;唯一有点出入的,便是辛绿漪原本乃是青鲤,此时呈现红色,不过是她回想刚才之事,羞急交加,不免有些变色。而衡山碧奴辛绿漪修炼多年,法力广大;她早就蜕却旧有皮囊,舍却原形,固为人身。此时情急之下变为红鲤,倒也并非幻回原形,而是急切间想了幅民间常见图画,暂时隐匿了身形。

再说月婵。小公主见张牧云忽然盯着壁上这幅装饰画,便也过来瞧看。

“嘻,这碧莲红鲤倒也出奇。”

月婵看着壁上鲤鱼荷花,真心赞它生动。不过此时张牧云不欲节外生枝,便赶紧叫月婵一起离开这里。这一来,本来没甚疑心的少女却有些起疑。

“有古怪!”

不顾张牧云招呼,月婵对着这香花浴盆打量了一回,又绕盆三匝,然后问张牧云:

“是不是那村长的孙女,要在这里洗澡呀?”

“那哪能呢!”

张牧云理直气壮:

“难不成人家姑娘家洗澡还要请我来看?”

“想得美你!”

见牧云满口胡柴,月婵有些生气。再次打量了一下屋内环境,冰雪聪颖的公主便追问一句:

“那,会不会是你不请自来,只想看人家洗……澡,别人不让,你就把屏风推倒?”

“月婵,你咋这么说我!”

这时张牧云真个是有苦说不出。明明事实相反,却百口莫辩,真是满腹的冤枉!这时候他瞥了一眼那壁上的鲤鱼,却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她的身子更加通红了。

“别闹了,此地恐怕真有古怪。生地不可久留,我们走吧!”

张牧云很清楚此时跟女孩儿没法说理,只得严肃了面皮,摆出往日家长威严,催促眼前这俩机灵丫头快走。

张牧云这么一说,月婵倒也觉得有理,便拉过小幽萝,乖乖跟着张牧云往外走。不过这时那小妹妹却忽然对那漂满香花的水盆感了兴趣,跟她月婵姐姐说,想在里面洗个澡再走。对她这想法,月婵赶忙阻止:

“别在这里洗,还不知是不是别人洗过的二道汤呢!”

说得这一句,这三人便出了房门,穿廊过舍,到村子里找得侍剑、画屏,便不顾枯木村人诧异的目光和依旧热情的挽留,就此扬长而去。

第14章 星光倚棹,灵心喜动眉梢

枯木村闹剧一场,离去后张牧云依旧乘船于长江漂流。之后几天里浮想萦怀的不仅有大胆的妖女,还有自己面对妖蛇时法术的失手。

“术法即为术数,所谓术数术数,术为技法,数为气数……”

这一天傍晚,当张牧云盘坐在江船后甲板上,看着西天那一轮白日渐渐没入江波远山,脑海中便还在反复萦绕辛绿漪这句话。

术为技法,光知道技法还不行,每次技法能否成功、威力多大,还得看气数运数。本来这个道理只不过是大部分修炼之人基本都知道的义理,听在张牧云耳朵里却振聋发聩,只觉得无比神奇。

也难怪,张牧云的经历太过特别。他自己懵然不觉,但此时普天下有谁遭遇能比他更加机缘巧合?先是在宝林禅寺中偶得一本功能未知的“轮回之书”,后又被洞庭灵女冰颻硬塞一本出神入化的《天人五召》,这两者尽皆是此世间难得的至宝神书。神灵之物,幻妙灵奇,以至于张牧云在不知不觉中就领悟了些超越尘界的妙理。

不过世间之事,还须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无论哪一行当若缺了对最基础的东西一步步扎实地领悟研习,到头来终究还是镜花水月,不得牢靠。因此,对张牧云便形成现在这样有些可笑的局面:

小小年纪便领悟了水系灵术的至妙仙理,甚至已经能让修炼多年的衡山妖灵误认为仙师,但实际上却连最基础的技法义理一窍不通!

于是这会儿坐在甲板上,吹着清凉的江风,眼看着落日缓缓没于长河,张牧云却是一脸沮丧和忧愁。现在他觉得这些天让自己欣喜若狂的法术领悟,只不过如一场幻梦。

“牧云你这是怎么了?”

正当张牧云发闷出神之时,却听得动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发愁呢!”

“哎呀,你发愁啊?”

听说洒脱开朗的少年竟然自称发愁,天香公主顿时来了劲,赶紧滑下身形,就在他旁边蜷腿坐下,十分兴奋地追问:

“发什么愁?赶紧说给本姑娘听听!”

“真要听?”

“要听!”

月婵此时正好无聊,刚才其他三个小女孩在船头说要玩什么捉迷藏,让她觉得十分无趣,正在到处找事做。这时听说能张牧云要吐露心事,自然欢欣鼓舞,态度十分真诚。

“好吧。”

张牧云道:

“那月婵,你说说,我好歹前些天在洞庭湖畔行走时,对那本《天人五召》里的溟海水神之章颇有领悟,怎么最近却连个小小的法术都施展不出?”

“这个嘛……”

其实这话题,倒恰好说到月婵最擅长之事。见说的是此事,月婵一时收了嬉笑之心,正色说道:

“牧云,古语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便是此理。”

满天夕霞余晖中,自幼便得各路法师名家传授的天香公主侃侃而谈:

“牧云,冰颻姐姐给你寻的那本书,确是法术秘籍不假;你所领悟的溟海水神之术,也确实是无比高深的神术。只是问题就出在这‘高深神术’上。”

“此话怎讲?”

“正因为你一开始接触的是高深法术,便缺了对最基础技法义理的研究领会。举例来说,恐怕牧云你不信,以前小时候不管我多么淘气顽皮,脾气多……不大好,学习这些法术时也只得乖乖地从凝聚一滴水、催发一丝火开始。面对这些天地自然之术,无论身份多高、脾气多大,也是无济于事的。”

“哦……”

很显然,月婵说的这些她自己的经历,与以前溺水落难在张牧云家生活给少年造成的印象,很是脱节。不过现在张牧云对这点已经见怪不怪。听月婵这么说,他只是扭过脸看了她一眼,便继续望着船尾不断远逝的江水,继续听她说。只听月婵道:

“所以呀,你虽然偶然于空明中悟得仙术灵机,但要说真正事无巨细的领会掌握,却还差得远。若想随心所欲习得精深法术,这从微末至渊深的一步步精研过程,却是省不得的。”

“月婵你说得有理。那——”

张牧云转过头来,两眼映着晚霞炯炯有光,盯着少女,真诚地问道:

“你能教教我吗?”

“我……”

若放在以前,有什么人竟想拜自己为师,那定是攀龙附凤,不分尊卑,绝不答应。不过这会儿被张牧云一请求,月婵不仅丝毫想不到“攀龙附凤”上去,却反而又惊又喜,心道:

“想不到他这喜欢逞能的家伙,也低了声气跟我这小女子求教!”

按着此时的身份琢磨着这些寻常的想法,月婵瞥了瞥牧云,见他正在等自己答话,便正襟危坐,落落大方地回答:

“行!”

于是接下来,在这渐渐浓重的暮色中,身份尊贵的皇室公主就开始一丝不苟地给乡间少年传授起最基本的法术义理来。

“阳非阴不成,阴非阳不生。”

“阳陷阴为水,阳附阴为火。”

“天一生水三生木,地二生火四生金。”

“阳得阴为雨,阴得阳为风,刚得柔为云,柔得刚为雷。太柔为水,太刚为火,少柔为土,少刚为金……”

江船之上,讲的人专注,听的人入神;阴阳五行的义理跌宕成韵,被声音脆美的人间公主一讲出,就宛若飘摇江上的婉转船歌。

学罢有关水灵之术的义理,在月婵教导下张牧云又开始从最基本的“凝水术”开始练起。余霞散尽,皓月东升,月华星光中月婵不厌其烦地反复教导,张牧云也聚精会神地反复试炼。当经过不下百千次的失败之后,张牧云便终于能将“凝水术”连续十几次的成功施展!

到得这成功之时,已是星斗满天。这时那刚才还带着小幽萝在一旁看热闹的侍剑、画屏侍女,早已带着犯困的小妹妹回客舱睡眠。阔大的船尾甲板上只除了一个有些眼花耳聋的年老艄公,便只剩下少女和少年。

教导得辛苦,练习得也辛劳,当大功告成之时这二人便格外地开怀。少年心性,欢呼跳闹,转而二人又忘情地抱在一起,一起在这洒满星光的甲板上又跳又笑。

欢呼雀跃一时,正在兴头上的少年还不小心开了少女一句玩笑:

“原来你……真软!”

原是拥抱笑闹之时,不免碰触少女胸前一双玉兔;那软玉温香,柔软游离,张牧云一时开心忘乎所以,竟忽然发此无心快语。

“呀!”

听得轻狂之言,饶是有公主的尊贵威严,也顿时羞得晕满双颊,并且赶紧一把将少年推开。

“你、你……”

口齿伶俐、杀伐果断的公主,这时竟一阵发慌,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不知是否为了赶快掩盖自己的悸动和慌乱,天香公主还是很快“恢复”了过来。她努力保持着声音的流畅自然,对少年怒道:

“张牧云!你可知道在从前,要是有人跟我这般说话,我便着人先用铁丝封住他的嘴,再拿钝斧砍掉他一双手,最后用锈刀刖掉他两条腿!”

“唉呀,你不要吓我。”

月婵这话儿张牧云听着惊心动魄,赶紧阻拦:

“你再这么说,以后我也不敢再抱你!”

“噢。”

月婵倒也真的一时忘了往下说了。

薄怒微嗔之时,正是流云遮月,繁星满天。乘这顺流之舟,张牧云和月婵尽皆无心回舱睡觉,便继续坐在甲板上吹这江风。

星光下,清风里,大江中,也不知何时二人便背靠背而坐。你感觉着他后背的坚强厚实,他感觉着你后背的纤软轻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从张家村的邻里生活,慕阜山的古寺历险,一直说到头顶这天上星辰的传说。牛郎织女,红鸾星动,一不小心这两人就说了很多很多……

第15章 娇女约春情,狂客到杭州

别了枯木村,一路轻帆,舟快水急,大约在四月之初便至苏杭。自从长江登岸,舟车相继,在江南的水乡驿路中一路迢递,四月五日时即到杭城。

古城杭州,自古即为形胜之地,在天下颇负风景盛名。坐在马车上,渐近杭城时,心里嘀咕着一路听来的杭州风景,张牧云竟觉得路边的景物也比以前见过的优美许多。路边的草,坡上的树,东边的山,西边的河,怎么长怎么像画里的一样。就连那些鸟雀的鸣叫,听到耳朵里也觉得比家乡叫的好听得多。

如果说自然的风物可能是错觉,那些沿路经过的民居却确实不同。在别处只有大户家花园中才能见到的亭台轩榭,此时却散布在路边的绿树春荫里,或是黑瓦白墙、或是飞檐挑阁,在加上小桥流水,蝶舞莺飞,一路看来就如同走在画里。小桥流水是眼前的妖娆,路边女子们甜糯的吴侬软语便似是梦里的呻吟。

草木烟笼的四月中在江南行走,当这天上午终于到达杭州城,穿过崇新门进了城,张牧云便先带人去找了家客栈住下。这家客栈名“袭梦轩”,刚开始张牧云还以为是什么名胜,走过了,等稍后在附近走了一圈,才发现这杭州果然有点意思,那些旅馆客舍竟全是叫啥“玉林堂”、“倚秀阁”、“借竹轩”。走了这一遭,经过一番价格比较之后,才选了这家最便宜的“袭梦轩”。

在客栈的柜台,张牧云跟穿着文生公子襟的胖掌柜打听完价格,便好奇地追问他:

“请教店家,不知这旅馆为啥叫‘袭梦轩’?”

问了问题,洞庭乡下而来的少年还自作聪明地猜了一句:

“是不是因为附近晚上邻居吵人,声波袭来扰人清梦,便是‘袭梦轩’?”

“非也。”

掌柜涵养甚好,一脸平和地答他:

“小店承袭梦之名,只因后庭花园遍植梨木,每年现下梨蕊绽放,花光赛雪,清香如海,每至夜深人静入眠,有暗香穿楹,袭人幽梦,故名‘袭梦’。”

“噢,原来这样。”

张牧云脸色微红:

“原来是梨花香气袭梦。那掌柜的,给我们来一间上房!”

“一间?!”

张牧云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反应却是各不相同。

柜台里的胖掌柜,闻言之后打量打量眼前这群人,只见大大咧咧的小后生身后,却是跟着四个青春明丽的少女。“一男四女只要一间房?”饶是胖掌柜文质彬彬,却立即也在心中叫了声,“淫棍!”

客房掌柜疑他好色,那四个女孩儿却不以为然。

“难道又要弄什么和衣而卧打地铺么?真是小气鬼!”

见张牧云又是这般作派,身后的月婵哭笑不得。说不得,暗自埋怨了一句,她赶紧走上前来,跟掌柜说道:

“嗯,你给我家哥哥来一间单独的上房。我们几个女孩儿家再开两个房间,三间屋子连在一起。”

“善!”

胖掌柜这才手脚麻利地给他们几位安排好客房。

略去闲言。等张牧云进了自己那间地字二号房,往房中一看,便暗挑大拇指。

原来,别看这家“袭梦轩”的价钱是附近客栈中最便宜的,可是这间屋内的陈设仍然十分精致特别。和以前在罗州胡混时瞅过的客房不同,这间卧室布置得竟是雅致清新。房中装饰以粉白、浅翠、古黑三色为主,轻白纱帐、青翠帐穗、黑木雕花床,粉白墙壁、黑褐瓶架、白玉瓷瓶,再加上壁上挂的那副行书书法挂轴,若不是看到屋中床榻宛然,张牧云还真以为进了什么清高文士的书房。

此时离吃饭时候还有一时,张牧云便仔细看了看那幅书法,见上面写的是:

“锦帐开桃岸,兰桡系柳津。

鸟歌如劝酒,花笑欲留人。

钟磬千山夕,楼台十里春。

回看香雾里,罗绮六桥新。”

诗题为“咏西湖”。西湖……顾名思义,看起来应该指的就是杭州西郊的那座大湖了。

正在附庸风雅、摇头晃脑地品读挂壁书法时,那幽萝便推门走了进来。

“哥哥在读诗吗?”

小妹妹崇拜地问他。

“是的。”

“对了幽萝,”张牧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看得懂吗?”

“不懂!我不识字的。”

幽萝理直气壮地回答。

“噢。”

张牧云看着满不在乎的小女娃,心说道:

“这样小女娃不识字也正常,不过算是白白被关在书中一回。”

想了想他又问道:

“幽萝,你和月婵姐姐的房间都安顿好了吗?”

“嗯!”

被张牧云的话一提醒,幽萝突然想起了此来的目的。只见这粉嫩玉娃儿仰着小脸对张牧云憨憨地说道:

“我要和哥哥一起睡!”

“好啊好啊!”

张牧云闻言,却是又惊又喜,欣然道:

“最好把你月婵姐姐也叫来,便省得一间房钱!”

“哥哥,月婵姐姐不肯的。”

有了路上的经验,小幽萝郁闷地道:

“就我一个人来和哥哥睡,行不行?”

“不行!”

这时张牧云神志已恢复清明,跟一脸期待的粉丽小少女正色说道:

“我想到了,你不能来睡。”

“为什么呀?”

“因为我已去你们那间女子房中看过了,其中没什么瓷器。不像我这间,有好些瓷器摆设,你若来睡,晚间定然又是跑跳玩闹;要是打坏了瓷瓶,不是又要费我许多钱?”

“噢!”

听张牧云说到他的这个原则问题,聪明的小幽萝便知道此时即便再是撒娇也没用,便赶忙回去自己房间真心收拾自己今晚要睡的小窝了。

到了用饭时分,大家都下楼来,就在客栈一楼大堂中用餐。袭梦轩中入住的客人并不少,等张牧云下来时大堂中的饭桌都已几乎坐满。各式各样的客人们在饭桌上谈天说地,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当张牧云和月婵几人在满堂饭桌中往来穿梭寻找位置时,这几个青春鲜丽的女孩儿身上便落了不少欣羡的目光。

等到了点菜时,张牧云便忽然颇有感触。

在进杭州城前,他从不曾见月婵如此大手大脚。到了城池里,这女子便如鱼得了水,眉飞色舞看着菜单,不一会儿就做主跟小二点了一大堆菜肴。

张牧云最见不得这个,看见少女点得豪绰,他心疼得直咧嘴!现在这少年,就和喝醉酒的人差不多,明知此行有洞庭门支持,又要参加武林大会,寒酸不得;不过理论上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时又是另一回事。这些天他每次看见白花花的银子花在住宿、吃喝上,他这从来勤俭过活之人便痛不欲生。

不管张牧云心中难过,那大鱼大肉还是端上来了,此后几人便围着桌子开始用餐。

吃吃喝喝,本应无事。只是等饭菜上来专心用饭时,心思一专一,张牧云和月婵几人听周围的食客闲谈,就听出一件怪事来。

这时候,正是春日醺醺,清风和煦,大堂饭时热热闹闹、喧喧嚷嚷。张牧云只听身边有位食客正在侃道:

“刘兄,你不是人。”

“王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你没去捧过花魁仙子的场?那你还不是白来世上一回,不算个人。”

“哦,这个意思。不过刘兄你又吹牛。那个什么花魁仙子真有你这两天念叨的那么好吗?”

“啪!”

说到此时,却是王、刘二人邻桌有人突然一拍桌子,顿时这人桌上的杯盏都跳踉摇晃起来。

“你敢说花魁仙子的好处是吹嘘?”

拍桌之人桌上并没酒具,这时急赤白脸的却好像喝醉酒一样。拍案而起后,这个公子哥儿打扮之人便撸着袖子过来,怒冲冲地道:

“你敢说花魁仙子是吹出来的?少不得我祝希哲今天要跟你打得一架!”

见这个书生公子要打架,那个先前的王兄弟却没护着自己人,而是站起来同声埋怨自己兄弟:

“老刘,你这是怎么说话?你也真是,这些天我叫你去魁元画舫看看,你偏去那些不入流的青楼浪费时间。这倒好,你这却是惹起公愤了。”

听热闹听到这里,张牧云下意识抬头往四下一瞧,却发现这“公愤”之说丝毫不假。环目四顾,竟没一个人怪那个祝公子强横;仔细听听众人的纷纷议论,内容却都不外乎鄙视贬低花魁仙子之人。

见众口一词,张牧云便觉得此事稀奇。眼见那祝公子要动手,而那个倒霉刘兄的伴当王兄弟还不想劝架,张牧云便赶忙站起来,走过去拿手架住祝希哲的拳头,说道:

“这位兄台,有话好好说。都是出门在外,没必要动拳头。”

“哼哼。”

见有人劝架,祝公子第一反应就想翻脸;不过定睛一看架住自己拳头之人,青衫剑袖,相貌英武,便也略略弱了声势,趁势收回拳脚。

而张牧云混迹市井多年,也是个自来熟之人。心中好奇刚才之事,他也不管别人桌上三朋四友,只管回身取了个饭碗端过去挤到别人桌上,跟刚才怒发冲冠的祝公子问那花魁之事。

一听问起花魁,包括祝希哲在内的他这一桌文友都是眉飞色舞,也忘了张牧云不请自来,竹筒倒豆般将花魁介绍了一回。

原来,就在十天前,那个西湖边半楼半船的风月之地“魁元画舫”,来了个姿容无双、歌喉绝代的女子,名叫李梦怜。不知这绝色天娇的李梦怜从何而来,又为什么委身青楼,只知道她性格极为孤高,卖艺不卖身自不必说,连青楼中必要的应酬歌舞,却也不肯跟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大贾表演。这李梦怜每天晚上,便着人驱动魁元画舫仅有的三层楼船“凌风舸”,驶离湖岸,只在离岸二三里的湖中停下。

舟停波中,此后画船灯暖,曼舞轻歌,水月烟波中窈窕的身姿如月中嫦娥,拂水的歌唱好似九霄的仙歌,纵然只是远远望去飘飘渺渺,却足以让人神魂颠倒。因此十天以来,本来有些偏僻的西郊湖边,竟是游人如织,千百人从下午便去凌风舸停留的湖边占位,摩肩接踵,只为听一听有如天籁的歌声、望一望好似月里婵娟的仙容。

对诸位公子这番神采飞扬、口角边略滴下口水的讲述,直到最后张牧云才听出一些弦外之音:

“是不是你们都没接近见过那位花魁仙子?”

一言既出,众皆噤声;嗒然若丧良久,方有人悻悻接言:

“花魁娘子天仙人物,传言连杭州巡抚拜访都不接见,我等见不着也是理所当然……”

“那是那是。”

听完稀奇,张牧云神清气爽,赶紧又端饭碗回到自己桌上。等月婵见到他再回来时,却发现他饭碗中已比先前多了两只黄油鸡翅膀。

“牧云,”见少年如此无聊,天香公主忍不住有些微恼,“你也真是。没看出来,你也是个对青楼女子感兴趣的无聊浪子。”

月婵似嗔非嗔,也不知怒真怒假,只在那边小声责怪少年:

“初来杭州,我们应多打听打听本地风土人情,看看有没有什么贤人事迹。现在只管打听青楼女子故事,莫不是到了江南烟花之地,你也想去秦楼楚馆中玩耍?”

“那哪能呢。”

听月婵这么一说,张牧云也意识到刚才自己对青楼风物也实在太热心,便讪讪一笑,赶紧正色说道:

“偌大杭州我人生地不熟,一个人都不认识,就是有那个心,也不得其路啊。”

“吃饭吃饭!”

张牧云赶紧转移话题,教大家埋头吃饭,生怕再惹这个渐显刁蛮气象的小姑奶奶生气。

此后他们这桌专心用餐,平静下来。周围食客谈论的声音却渐渐又起,不管谈天说地,话题却大都还是在那位神秘不凡的花魁仙子李梦怜身上。

本来到此时,平安无事。谁料树欲静而风不止,正当袭梦轩的大堂中恢复正常之时,却忽然听得大门口有人脆生生地说道:

“请问张牧云张公子在此处么?”

“呃?”

大堂中顿时又静下来,众人朝门口看去,却是门口立着一位青衣小鬟,正站在门槛处朝内张望。看这丫鬟,约在豆蔻之年,生得明眸皓齿,机灵可人。不过即使她一身丫鬟打扮,那张粉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傲气逼人。

“我便是。”

听有人叫出自己姓名,张牧云便应了一声。他站起来,望着门口说话之人,疑惑说道:

“这位小姐姐,你知道我的姓名?——哦!”

忽然他好似恍然大悟,回头跟侍剑、画屏道:

“是你们洞庭门的人前来接应?”

“不是。”

谁知道两个小侍女竟是一齐摇头,其中侍剑说道:

“我们洞庭门在杭州也没什么人。”

“这就怪了。”

张牧云回头再看时,发现那个青衣小鬟却已经奔到近前,满面欣喜地跟自己道:

“原来你就是张公子啊!可劳得我家小姐好生挂念。”

“哇呀?”

张牧云闻言猛然惊叫,却是脚面被月婵偷偷狠踩一下!

“这个一定是你搞错了。”

张牧云满面严肃,义正辞严说道:

“我从不认识什么小姐。”

“你一定认识的!”

见张牧云一口否决,这青衣小鬟却胸有成竹,笑靥如花道:

“我家小姐早知道你会这么说。”

“啊?”

“她说了,即使张公子以前不认识,现在这会儿也该知道了。”

“哦?那你家小姐是——”

“我家小姐叫,李、梦、怜。”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大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哦原来是李……什么?李梦怜?难道是那个花魁仙子?”

张牧云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丫鬟。

“嘻嘻!”

那丫鬟却不理他惊疑表情,只管拍手笑道:

“果然小姐没识错人!张公子今日才到此地,就已经对她如此关注!”

“你说什么!”

“公子莫推耳聋~”

青衣小鬟巧黠一笑,又往近前走了一步,探手从怀中掏出一封素笺,递与牧云道:

“这是我家小姐给您的请柬,万望公子今晚能移贵趾,去信中酒楼一叙。今晚花魁小姐已将那处包得整夜,只等公子前来。”

说完此言,青衣小鬟也不理少年愕然表情,只管莞然一笑,轻轻转身,根本不看其他人一眼,就此飘然而去。

“这这……”

过得半晌,张牧云才想起拆开手中信笺。洁白的素笺上,点缀着桃花的水印印纹,闻一闻,又或是拿香草干花熏过,此时一展开,正是香风扑面。张牧云见如雪花笺上娟洁小楷写的是:

牧云:

十里湖山一叶舟,年华荏苒水东流。

闲歌白纻聊相和,欲采青萍不自由。

涉江风雨芙蓉老,远道深秋已倦游。

今夜酉时正一刻,妾候西湖楼外楼。

梦怜拜上

“这……”

张牧云读完信笺,又看了一眼旁边月婵,发现她刚刚也伸头把信笺内容看完。瞅着月婵,他道:

“好诗!这首诗作抒发了作者伤春悲秋、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操,充分体现了——”

“哼!”

正在分析诗歌中心思想和写作意义,不料月婵却哼了一声,小声说了句:

“什么高尚情操,就是、就是妓女想从良而已。”

说了这一句,月婵又看了看眼前英挺开朗的少年,忽然只觉得一阵莫名的悲伤袭来,鼻子竟是一酸,往日如此刚强泼辣的公主,当下竟是把碗一推,如寻常受委屈的小儿女一般扭身噔噔噔跑上楼去。

“月婵你这是干什么?不吃完多浪费。”

就在袭梦轩一楼大堂所有人已经持续很久的惊奇和崇拜目光中,张牧云也追上楼去。

略过这边张牧云耐心哄人不提。差不多就在袭梦轩大堂中这一场有些奇怪的邀约风波进行的同时,那个张牧云早上刚进的杭州崇新门外,却也有一些万众瞩目的人物进城了。

和煦春风里,在碧树春烟、莺鹂乱飞的背景衬托下,崇新门外宽阔的青石官道上,忽然有一列队伍从远方缓缓而来。这支队伍前后分为四段,最前面是十八位面貌凶猛的黑甲骑士前导,紧接着是一辆金光灿灿的驷马战车,车上正站立着一位雪袍金冠的威武青年。他车后跟的是一辆装饰华贵的七宝鸾车,由两匹白马拉着缓缓而行。再后面又是八辆阔大的驷马战车,每辆车上整齐地站着五位身穿血袍的术士,正面容肃穆,目不斜视。

很显然,前导的骑士、后继的法师,全是护卫着中间的黄金驷、七香车。若有内行人,看那黄金装饰的驷马战车规格,便知这只有统镇一方的朝廷大员方能乘得。而所谓“诸侯千乘国,命妇七香车”,他后面那辆华美非常的七宝香鸾白马车,又非朝廷命妇乘不得。

如果说这些只是标识身份的尊贵,那前导骑士的黑色铁甲上栩栩如生的貔貅凶兽、后方法师血光湛然有如血涛汹涌的术士法袍,则说明此时正朝崇新门而来的这个队伍,并非寻常的王侯将相巡游。

来历非凡,但却并不神秘。和早上张牧云来时冷冷清清不同,这时的杭州城崇新门外官道两边已经挤满了人。

“关外侯!关外侯!”

所有人都在朝队伍中间的白袍青年挥手欢呼——不错,这位一脸威严、俾倪四方的雄壮青年,正是此时天下赫赫有名的关外侯。

“关外侯,忠心耿。

居塞外,镇蛮戎。

骑兵如夜煞,法师血海游!”

和偏居洞庭乡村、耳目闭塞的张牧云不同,这南北通衢的杭州百姓都知道,世代抗击蛮夷戎族的关外侯夏侯勇小侯爷,带着他的夜煞骑兵队、血海法师团的精锐来到杭州了。

而在山呼海啸般的民众欢迎声中,那位微笑着向四方频频点头示意的关外侯,看着这些虔诚的百姓,却在暗中用传音入密的方法,跟后面七香车中之人无奈地说道:

“媚儿,我们真地要来参加这江湖之人的‘武林鸳侣’大会么?”

正是:

塞外风波恶,江南烟雨愁。

一曲夕阳下,飞泪在杭州。

第七卷 江南兵气冲星斗

第1章 信口狂言,未识尘中物色

这一天整个下午,月婵的心情便沉浸在一种奇怪的滋味中。天香公主的刁蛮,即算不天下闻名,至少在朝堂之中闻名遐迩。自幼生长皇室,何曾有过烦忧?四海之内,所到之处,何曾有过忤逆自己意愿的时候?人常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当今天下第一人对她的溺爱程度,天香公主却是冠绝天下。处于这样的地位,那心气儿想憋屈不顺却也难。

所以,往日气焰熏天的刁蛮公主,在这天下午对自己心中这股奇特的情绪,便感觉分外陌生。

“不会的,这小村童不识什么人,何来什么杭州花魁垂青?”

下午虽然还跟在大家身边逛街,月婵却早是魂不守舍。心中胡思乱想,还不时没来由地一跺脚。

“倒也不一定。”

有时还在心中自己否定自己。

“我认识他也不过一年,谁知道他以前如何?世事难料,谁说他一定不是登徒浪子?”

想到这点,月婵偷偷瞪了张牧云一眼,心中转念:

“说不定呀,他以前并不住在张家村。后来见着我要溺水流落洞庭,便连夜搬来住这里,只等专门哄我!”

在心中这些想法里,月婵把她的蛮横无理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在她现在这透着奇怪劲儿的心绪来说,愤恨猜疑倒还不是最主要的。

“难道我、还有幽萝妹妹们,长得不好看吗?为啥牧云一听人说起那个花魁仙子的事情就两眼放光浑身来劲?男子们……都这么无聊吗?”

一想起这个,月婵便觉得此刻徘徊于内心的那种陌生情绪变得更加强烈。而一边想时她还不自觉地挺胸抬脸,总希望旁边之人能望自己一眼——谁知这人只顾阻挡小幽萝乱拿旁边货摊的东西,完全不往这边看,十分气人。

也许今天下午月婵的心情注定好不起来。他们这行人离了袭梦轩住处,转过几个街道,等过了一座叫章家桥的拱桥,便来到一片临河的青石街。看街口的牌坊题名,知道这儿叫清河街。

走到这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才看了一会儿两边的茶楼酒馆,便忽见有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从街边抱头蹿出,转眼后面又追出一个胖妇,手执扫帚在后面穷追不舍。这两人在街头巷尾转圈追逐时,妇人的口里不干不净骂着,那男子则百忙之中小声辩解。张牧云瞧着这热闹,听了半天,却发现这两个看来应是夫妇之人,说来骂去的却只是些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也不知今日什么魔神附体,见得这事情,张牧云竟是精神大振。他赶忙在这街边驻足,兴奋十足地跟身边几个女孩儿点评道:

“你们看,什么叫泼妇,这就是泼妇!”

张牧云年龄也比月婵几人也大不了多少,却在这儿语重心长地教导道:

“你们以后若嫁了人,万万不可像她这样。这要犯七出之条的。”

若只是说到这儿,倒也罢了。无巧不巧地,也不知张牧云今天拧了哪根筋,竟忽然说起当今公主来。

“来来来,今天我告诉你们一个皇家的秘事!”

“哦?!”

一听此言,月婵心中一惊,不知他要说什么,赶紧竖起耳朵听——这一听不要紧,却几乎没把她给气死!只见张牧云洋洋得意道:

“我跟你们说,当今那个公主,身份颇高贵,脾气却和这泼妇差不多,也是十分刁悍。”

此言一出,简直石破天惊。小幽萝忙转着小脸问:

“画屏姐姐,公主是什么?是皇帝的女儿吗?”

“是呀。”

她们俩窃窃私语,说些有的没的,月婵却忍不住跟牧云叫了起来:

“你岂敢非议公主?还说她刁……刁悍!不怕杀头么?”

“怕什么?不过谢谢月婵你担心我。”

张牧云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说道:

“反正天高皇帝远,我在这杭州街头说说,总不至于被京城里的皇帝听到吧?再说了,”张牧云振振有词,“我这也是在罗州听客商们说的。他们则是听一个被贬的老爷说的。听说那老爷原来还是个大官,只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公主,便被罢官。你看,他们说来说去都没事,凭什么我要怕杀头?”

于是,张牧云倚仗着天高皇帝远,皇帝公主都听不见,便在月婵面前大放厥词,非议当今那位人中之凤。

恶事滔滔,还被人几经加油添醋,说来自是眉飞色舞,义愤填膺。传闻说尽,最后张牧云总结,说这公主确是悍妇,以后无论她嫁谁,定会犯悍妒七出之条;他认为,十有八九,这公主会被夫家休掉,“真可怜”。

这一番搬弄是非,说得大半天,张牧云倒也不嫌站得累。说得带劲,他却完全没注意到眼前听众之中却有一人竟被气得半死!

信口雌黄之时,张牧云身侧的月婵直气得七窍生烟。春日下午的暖阳里,她只觉得这会儿眼眉子乱晃,眼前金星直冒,就好像整条街都开始在眼前摇晃动荡起来。而听到不经之处,她简直恨不得扑上去,就在这满口胡言的张哥哥嘴上咬一口!

当然,男女授受不亲,月婵才没有这般冲动。那样岂不是被少年占了便宜?于是忍着肚皮差点气爆,好不容易听张牧云说完,月婵便装成没事人一样,淡淡笑着反驳他:

“你瞧你,都把公主编排成什么样!我听到的说法,那可大不一样。”

“哦?原来你也听说蛮公主的事了?快说来听听,让大家解闷。”

——本来,已经忍住,心气竟然有些平复;但被张牧云又来了这么一句,月婵差点又要气炸!好不容易又等平复了怒火,月婵才恨恨说道:

“你们都别听草民造谣!我听说了,当今公主封号定国天香,正是德容无双,受万民敬仰,将来也嫁个如意郎君,我们不得诽谤她。”

平生头一回自吹自擂,月婵俏丽的脸庞忍不住升起红晕。瞥了众人一眼,她低了声音说道:

“若今日公主真来此地出巡,大街两边一定万民拜伏,山呼千岁,人声如潮……”

说出这些,月婵沉浸在自己描述出来的美妙场景里,一阵遐思,不知不觉气儿也消了很多。

“月婵,我发觉你真好!”

“呀!你说什么呢!”

忽听牧云嘴里蹦出这么一句,月婵吓了一跳,脸却更红了。不过虽然羞怯,刚才经历了那么多打击,忽然扬眉吐气之下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了句:

“你才知道!”

这时张牧云正在接茬:

“说你好啊!”

他看着少女,感动地说道:

“其实很多人都知当今公主刁蛮,你是我头一个遇到的帮她说好话的。妹子,你真宽容!”

“……”

少女一时无语,不过片刻之后这边街上便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地惨嚎:

“哇呀!~”

却是被少女的善良和宽容所感动的张牧云,冷不丁被谁狠踩了一脚!

第2章 云到成迷,市隐龙蛇之势

杭州市井繁华,逛过了清河街,张牧云带着几个女孩儿一路往西闲逛,无论是烟柳亭台还是新奇物产,一路上总觉得两只眼睛看不够。

走过了几条街,月婵忽然看到街边有人在卖竹篾编的玩具,或肖动物,或肖人形,青碧纤细,无不惟妙惟肖。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玩心未褪,月婵觉得这些竹玩具好生可爱,便拉着同道中人小幽萝凑上去仔细观看。

在几个女孩儿被竹蜻蜓、竹凤凰吸引时,张牧云却在街边跟人问路:

“这位公子,借问一下楼外楼怎么走?”

“楼外楼?”

文生打扮的年轻公子上下打量打量他,半晌才道:

“要去楼外楼,沿着这条街径直往西南走。大约四五里路便能到西湖。在湖边找个船家,告诉他划到西边湖中的孤山岛。楼外楼便在孤山岛的南坡。”

“多谢多谢!”

问明了路,张牧云转身正要去叫月婵几人一起走,却听这位公子又叫住他:

“这位小哥请留步!”

“嗯?兄台还有何事?”

“这位小兄弟,看你样子应是外乡人。不知你询问楼外楼,却是几时要去?”

“今晚呀。怎么了?”

听这公子这么问,张牧云有些不解。

“啊,小兄弟,幸亏我有此一问。”

举止和善的公子闻言却是一脸高兴。他跟张牧云娓娓说道:

“这小哥,若是你今晚想去楼外楼,无论品茗用餐,都是不必了。恐怕你还不知道,今晚花魁仙子已将整座楼外楼包下,只等一个尊客。这事情,全杭州城都轰动了!”

“原来如此,谢谢公子指点!”

听得此语,张牧云也不多言,只是一抱拳,笑道:

“多谢公子提醒。其实只是小子闻说楼外楼所处的地方乃是湖山胜景,因而今晚便想去那边看看,倒不一定去楼中吃喝。”

“原来如此。那甚好、甚好,那一处的湖山在下颇去过几回,还是值得一看的。”

此后两人随便对答两句,便此别过。

跟指路公子道了别,张牧云便转过身,想去招呼月婵几人往楼外楼赶路。谁知才一转头,却差点碰上一个人,下巴几乎撞上对方温软的鼻子。

张牧云吃了一惊,等退后一步才看清原来是月婵刚才站在他身后。

“月婵你咋离得这么近,差一点就撞了。你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

“牧云,难道你真想去楼外楼?”

月婵却没管张牧云这般没正形地逗乐,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

“是啊。”

听月婵问起这个,张牧云严肃了面皮,认真说道:

“我倒要看看,这个莫名其妙邀我的花魁到底是何路数。罗州打过架的仇人姐妹?老爹以前的忘年交故旧?此事着实费解。虽说我现在也是堂堂的洞庭门大侠,但其实在江湖上,我的名气还不是很大。没名气,更没钱,所以我很好奇这位轰动全城的李姑娘,怎么就盯上我了?”

“……对呀对呀!”

刚才还有点吃干醋的少女,听张牧云这么一说,也忽然觉得此事古怪,今晚非去楼外楼不可!

“现在就走!幽萝,幽萝——”

往日无事还要生非的公主殿下,这时简直比张牧云还要着急。她赶紧便扭身拉那个还在玩具摊前贪看的小妹妹。

“不要拉我、不要拉我!”

这时幽萝一手拿竹蜻蜓、一手拿竹小猪,正在紧张纠结到底买哪个好。被月婵一拉,她便摇头蹬腿,只是不肯走。见得如此,张牧云赶紧丢了几个铜板给摊主,把两支都买下,拉起幽萝便走。于是这时幽萝两只胳膊一个被张牧云拉着、另一个被月婵拽着,几乎悬空着如飞而走。一边架空走时,一边她摇着头埋怨:

“我知道两个里面一定有个不好的,哥哥都买下了,真费钱。”

被拉着走了一丈多,张牧云和月婵便放下她让她自己走了。

就在张牧云几人转街过巷专心往西湖走时,却不知道身后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几个人。

为首一人,大约三四十年纪,尖嘴猴腮,皮色枯黄,身板儿精瘦。这会儿与其说是在街上潜行,还不如说他是被风吹着在跑。他身后那三四个人,虽然长相没他这么出格,但个个也都是贼眉鼠眼,一看便不像什么好人。

借着行人掩护,跟了一段时间,这为首之人渐渐靠近张牧云。只见他脚尖点地,也不知用了什么独家步法,七拐八拐便到了少年身后。

“嗯?”

这时月婵也在牧云身后。她是何等人物?赛若猿猴之人才一靠近,她便被惊动。觉出歹意,公主眼一横,正要发作,谁知看了一眼身旁少年,却见他眼神微微给自己示意,似是叫她别轻举妄动。见得如此,公主只得按下性子,耐心观看张牧云有什么对策。

片刻之后,张牧云便好像忽然看见前面街上什么新鲜物事,脚下突然发力,往前大跨了几步,转眼和月婵、幽萝她们拉开了距离。

见他忽然走快,宛似瘦猴的不善之人微一皱眉,也不为难,脚尖侧着点地,往旁边一斜身形,绕过几个行人,眨眼功夫之后,又不显山不露水地紧靠在张牧云身侧。

接下来,这鼠辈的动作便让后面那个公主殿下目瞪口呆!此时天色已经向晚,也不知这贼人施了什么法术,眨眼之间张牧云身侧昏黄日光影子里,忽然便平地刮起了一阵旋风。突如其来的旋风卷起了街角旮旯的灰尘,转眼张牧云就被笼罩在一团薄薄的尘雾中。

说时迟,那时快,刚刚装神弄鬼的贼人一见尘灰扬起,顿时动如脱兔,纸片般的身子整个儿地急飘而起,转眼就像一条游蛇,缠在张牧云身周。这时他几乎紧贴在张牧云身上,近在咫尺,但因为身形极快,方位判断和反应极为精准迅疾,因此哪怕张牧云左顾右盼,竟愣是没瞧出他来!

神出鬼没之际,这贼人在张牧云各处衣裳口袋上下其手。而这时,张牧云却似乎懵然不觉,还在突然袭来的尘埃灰团里晕头转向,一脸茫然地朝左右观望,浑没看见正在自己眼光死角中上下翻飞的淡影。

所有这些事情,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旁观之人,也只有月婵和幽萝这两个身份特殊之人看见发生了什么。当幽萝觉得不对、张口欲呼时,却被月婵伸手捂住她小嘴;而就在这时,那有如鬼魅的贼徒身子往斜后方一滑一飘,当几乎所有人都没察觉发生何事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此后人群又一分为二,月婵、幽萝、侍剑、画屏,紧走几步赶上那个吃了烟尘的少年,为非作歹的贼人则又悄悄坠后,很快和他的同伙汇合,极为利索地拐入旁边的小巷中。

近身偷窃之事,犹如电光石火。此后张牧云宛若不觉,继续往前行走。而那群贼人屏着呼吸拐进旁边小巷后,一路疾奔,七拐八绕蹿过许多小巷,几乎一口气走开有三里之外,这才停了下来。等按着规矩到了安全距离,几个贼人便迫不及待地跟那精瘦贼徒叫道:

“老大,手顺了?”

“老大,这羊呆,膘子很厚吧?”

“老大这趟舀多少水?黄水白水还是浑水?”

这一通七嘴八舌的乱嚷,都是用的江湖隐语,无非是问这为首的老大是否偷窃得手,窃得的财物多不多,是黄金、白银还是铜钞。

这一通吵嚷,却把那老大惹恼。

“别叫了!”

被大家众星捧月般拥在中间的老大,摆了摆手,有些丧气地说道:

“什么黄水白水,干的!”

他倚在弄堂土墙上恨恨说道:

“没想到这臭小子,学人问什么楼外楼怎么走,我还以为他是个大水桶。谁知刚才费得老子摸了半天,却连个钱毛都没捞着!”

“老大不会吧?!”

听得大哥之言,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是有点不敢相信。沉默了片刻,才有个贼徒小心翼翼地说道:

“老大,刚才这小羊还摸出一把铜钱,给妹妹买那些破竹子玩艺儿,不至于……”

下半截话还没说完,便被他老大一眼瞪回去。精瘦盗首扯着破锣嗓子叫道:

“难道不相信你老大?你老大这‘妙手空空赛神猿’的名号是吹出来的?说没有,便没有了!”

“是是!”

被他瞪眼一叫,众盗尽皆气短。大家赶紧议论纷纷,都说那小羊穷措大,装有钱人,竟把最后几个活命的铜板都给小娃儿买玩具,也不知道他下顿饭怎么着落。

听了众人这样议论,所谓的“妙手空空赛神猿”这才稍稍顺了气。他微微点动着精巴干瘦的下巴,那颔下一小撮干枯黑黄的山羊胡便一颤一颤。毫无意义地点着头,这赛神猿眯着眼,跟众兄弟说道:

“这才对嘛,不过是走了个空趟而已!我们神猿门这回来杭州,最要紧的事是什么?参加三年一度的‘武林神偷大会’!切不可因为这点小事失了锐气。”

“对对对!还是大哥想得明白,简直高瞻远瞩!”

门中众兄弟点头如捣蒜,谀词如涌道:

“就凭老大这样头脑,放眼天下江湖,有那个偷儿比得过?没得讲的,今年武林的第一神偷,就是咱神猿门大师哥了!”

“哈哈哈!”

听了众兄弟这般知情识趣、入情入理的话儿,赛神猿顿时只觉得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张开了,从心眼儿里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好!哈哈哈——”

见众人知趣,赛神猿大师兄便拍掌大笑道:

“啥也不说了,既然咱众兄弟来了这号称天下第一销金锅子的繁华地,少不得要乐和乐和。走,今晚咱就去花天酒地,所有的钱我出,我请客!我——”

说到请客,赛神猿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忽然便觉得有点奇怪。赶忙又浑身上下使劲掏摸拍打口袋,却只觉得异样。而这时,那几个和他沆瀣一气的神猿盗门的兄弟,也没注意发生什么事,还在那儿为他们大师哥的豪爽话儿爆发一阵热烈的叫好:

“好!好——”

“好个屁!”

如潮叫好声中却听那赛神猿大吼一声:

“我的钱却被哪个杀千刀的给偷了呀!”

发自肺腑的凄惨哀号,盖过了众人的叫好,撞在两边逼仄的巷上,在九曲十八弯的巷子中久久回荡。

第3章 月榭凭栏,矫艳名以附骥

神猿门众人如丧考妣之时,张牧云却领着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往那西湖而行。

“幽萝。”

眼看着张牧云拿那只钱袋上下一抛一抛的得意劲儿,月婵忍着笑,跟身边幽萝说道:

“你瞧你哥哥,偷鸡摸狗,算什么洞庭大侠?分明就是个黑吃黑的小坏蛋。以后你可不许跟他学。”

“姐姐,你这话就不对了。”

“嗯?”

“我却觉得哥哥这么做很好啊。”

有些出乎月婵和牧云的意料,往日痴痴憨憨的小妮子,这时却一脸严肃地跟她月婵姐姐唱反调:

“刚才幽萝看得很清,那些贼偷儿想偷哥哥的钱,他们是坏蛋。对付这些坏蛋,就要比他们更坏,最后看看谁坏的本事大。刚才哥哥更坏,就赢了,拿了很多钱,哥哥真有本事!”

“……”

听得幽萝此言,月婵顿时无语。定定神看看这小丫头,月婵却发现这黄昏暮色中,媚丽绝伦的小少女脸颊上,闪耀着平素不曾发现的神采。

“幽萝妹妹——”

本想针对小女孩儿这离经叛道的错误观念批驳一两句,但不知为何一看见幽萝此时脸上的神色,却连月婵这惯于发号施令的刁蛮之人也气势一滞,一时竟是语塞。

“哈哈!还是幽萝对我胃口!”

公主气短,那少年却没心没肺。听得幽萝劝人向恶的话,这儿变得大大咧咧的张牧云哈哈大笑,赶紧从反手牵羊得来的钱袋中抓出一把银钱,热情地塞在幽萝腰间的小钱囊里。

“乖妹妹,这些钱拿去,真懂事,晓得支持哥哥。你拿这些钱买些零嘴吃!”

“谢谢哥哥!”

幽萝雀跃欢呼,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笑成两条细缝,宛如两道弯弯的弦月,乐不可支地仰脸儿叫道:

“哥哥真好!哥哥以后也要比坏人更坏,幽萝很喜欢!”

“你们这兄妹俩,也真是!”

听着身前这两人的对话,月婵总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不过有什么劝诫的话儿想出口,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始说。

夕阳斜照中,又走过两三个街角。正当几人正悠悠地行走,忽然领头的张牧云蓦然停步。

“不对!”

刚才还乐乐呵呵的少年,月婵看他转过脸来时,却是一脸的凝重:

“侍剑、画屏两位姑娘,你们还是带幽萝妹子先回去吧。”

“为什么?我不回去!”

幽萝嘟着嘴舞着手抗议。

“因为这杭州城不太平啊。”

张牧云独立长街,以手加额,痛心道:

“幽萝乖。你看,刚才连那些惯盗的钱都有人敢偷,说明这杭州城多不安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们的行李可都还在客栈,幽萝,你赶紧带两位小姐姐回去看着吧!”

“呣……”

听得此言,小丫头虽然觉得好像有理,但还是瞪着大眼睛鼓着腮帮子,在那儿迟迟疑疑地,只是不肯走。见她磨蹭,张牧云便又环顾四周,泠然说话,那声音宛如从云端飘来,肃穆而圣洁:

“幽萝,这等重要事情,也只有幽萝妹妹你才让我放心。实在不行,只好叫你的月婵姐姐……”

“我走我走!”

被张牧云拿腔作势一哄,单纯的小丫头立马跳了起来,跳转身跟那两个跟班小姐姐甜声急道:

“你们俩快跟我回去。要是把哥哥的行李看好,幽萝给你们买糖球吃!”

“……遵命!”

小幽萝发号施令,两个小丫鬟哭笑不得,半真半假应诺一声,这二人便跟牧云和月婵行了个礼,然后赶紧去撵幽萝——就在刚才行礼之间,这小丫头已经跑到两丈开外去了!

“大骗子!”

目睹刚才这一幕,天香公主在心里嗔骂一声,然后笑吟吟问牧云:

“你都是这么骗女孩子么?”

“是哄,不是骗!”

张牧云理直气壮,不以为耻,只管催月婵赶紧跟他快走。

脚下加力,半盏茶凉的功夫后,张牧云和月婵就到了西湖边上。杭州西湖所处的地段,此时还是在城池的西郊,四围的环境冷僻而清幽。直到了湖边,牧云发现也只有自己脚下这湖东的堤岸,因与城池相交,才坐落些亭台酒舍,显出几分热闹。

此时天色已经向晚,日头便静静地悬在湖西起伏的山峦上。落日的余晖掠过连绵的山丘、葱茏的林木,照在这西湖时,与湖上渺渺的暮雾烟波杂糅于一起,染成一种朦朦胧胧的粉红的波光水色。和洞庭湖要么清朗、要么黯淡的暮色烟波相比,这江南的湖波水霞也透着好几分暧昧的情调。

到了西湖的杨堤柳岸,望着西边这水地霞天,张牧云若有所思。而黄昏的落日消失得特别迅疾醒目,张牧云只不过觉得偶尔一出神的时间,转眼再看时,那暗红的太阳圆片已从西边的山巅消失。夕阳下山,云霞漫天,西边那日落处的山峦被夕霞一映,便依旧闪耀着昏红的颜色。

“那边便是烟月山庄么?”

眯着眼看着那边霞光中的山峦,张牧云想着来时洞庭门侍女们告诉的知识,心中忖道:

“那些从南到北的山头,便是环抱烟月山庄的棋盘山、天马山、月桂峰吧?”

张牧云心中叨念着那些地名,不过也没怎么在意。本来这次千里迢迢来参加武林鸳侣大会,便是看在家乡人面上出个闲差,还真要拼死拼活、拔个头筹么?且不说相比天下英豪,自己和月婵铁定有没有这个实力;即使侥幸得逞,争了第一,那又铁定惹翻那些兴头头来比试的江湖豪客,试问以后自己还要不要走夜路?

抱着不思进取的想法,张牧云拉着月婵往前走了没几步,很快便看到一处小码头。在歪脖垂杨柳下横陈的客船中随便挑了只能坐两三人的小船,谈好价钱,便坐上去,由着老艄公单手摇着船尾的长桨,辟开一道湖波直往西南湖中的孤山岛而去。

坐上船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淡,天边一钩月牙努力地在流云中沉浮,给面前洒下微弱的亮光。看看前面,一切都变得黑黝黝;再回头看看来路,只见那些岸上的民户店家都点起了灯笼,远望去如一条连绵不绝的长龙,在那南边忽然密集了几处灯光,就算是龙首。

没想到西湖的船家如此好客。坐上船,刚过了一阵,那憨厚的船家便低头在船舱不知什么角落翻出了茶盏暖壶;又从白瓷茶罐里倒出茶叶,替两位客官小男女泡了两杯热茶,放在他们面前巴掌宽的船隔板上,请他们慢用。

端起只能算温热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茶,张牧云并没留意品出什么茶味,而是觉得有些感动。刚才船家出价,自己还觉得有点高,狠狠往下砍了不少,老船家也没异议。现在想想,才发觉恐怕这老人家的出价其实也包含这茶水。或者说,即使不包括,现在这般热忱地奉上两杯清茶,也显得他的纯朴和善良。

“原来这江浙大城的人,也并不如何奸诈。”

对比着往日的传闻,张牧云只觉得今是昨非,发现这儿的百姓却也和家乡相似,颇为忠厚朴实。

想到这点,张牧云便觉得心里有些暖乎乎的,决定上岸时还按老船家的开价付钱。

心中想着事情,这船便又往西行得不少。这时张牧云看见远处隐隐有几点光亮,问过船家才知道,那些不是湖民的渔灯而是孤山岛酒楼的灯光。

虽然望见酒楼灯火,但离到那边还有一段距离。夜晚的西湖上湖风颇大,虽然已是四月春深,这湖风吹面还是颇为寒凉。因为觉得有些清冷,月婵望了身边的少年一眼,便偷偷地往他这边靠靠,软软的身子便倚在他的肩膀上。

少女倚来,甫一接触时,张牧云身子微微一震,就好似不堪重负,几乎就要向另一边倾侧。不过只是眨眼之间,他便坐直了身子,稳稳地让月婵依靠。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少女也不是没有时间和少年独处;不过现在这种并坐乘舟的感觉,和过往所有在一起的时光都不太一样。也许是在江南的风月烟水之中吧,便在心底也迤逗出这样微妙旖旎的心绪和风情。这样的时候,单调的行舟丝毫不觉得冗长,反而觉得这行程走得太快呢。

同船而渡的旅程毕竟要有尽头,无论心中愿或不愿,这叶扁舟悄然抵了孤山之岸。付过舟钱,谢过船家,别过了月色烟波,才开始在那条通往灯火通明处的鹅卵石路上举步,便听到“铮淙”一声清响,然后悠扬悦耳的弹拨之声如行云流水般飘摇泻出,就好像大珠小珠落了玉盘。

踩着摇荡的琵琶琴声,张牧云和月婵加快了速度,在树影中沿着石子路往那个灯火辉煌的孤山酒楼走去。

走近已在船家口中打听清楚的楼外楼,张牧云并没立即靠近,而是拉着月婵隐在十数丈外一片芭蕉叶丛中。借着凄迷的夜色和黯淡的月光掩护,他们这位置正是楼上的人瞧不见他们,而他们却能看见楼上的人。

“咦?”

隐身在芭蕉丛中,等张牧云极目看清那个正倚在阑干边优雅抚琴的妍丽女子,却立时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脱口说道:

“怎么是她?这两次三番的找我,究竟意欲何为?”

“嗯?”

张牧云这自言自语的嘟囔,听在旁边少女耳里,却立时警惕起来。她方才看清湖楼灯火映照下有如春夜清兰的婀娜女子,已是一惊;再听得身旁少年这般说话,月婵有些起疑,便在悠悠的琴语声中问张牧云:

“两次三番?算上江上那一晚,连上这一回,怎么这妖女已和你碰面三回了么?”

第4章 孤山夜冷,欲烦仙客重寻

听了月婵这话,张牧云却没回答。乐声传来之时,他摆出往日家主的威严,不理少女泛着酸气儿的诘问,只是专注地朝那边看。

西湖烟波渺迷,孤山岛南坡开阔,一钩镰月于高空照下,少年眼前的景物幽淡而清奇。地旷而幽,水渺而远,草木清华,天然去饰;月华中仰面望去,那湖楼上半抱琵琶的倚栏女子衣饰奇特。

四月春深,江南之地气温颇热,但大多数杭城女子依旧长裙飘飘,还是春天的装束。不过楼上那第一回见面时自称辛绿漪的妖女,此时却是一身极为少见的大胆装束。

绣着小朵百合的黑丝披肩,几近透明,虽穿在身上,却向两肩滑开,大敞了胸怀。胸口本是女子羞处,这年头女孩儿都要大加掩饰,谁知这辛绿漪却只是系了一件水兰的丝绸抹胸,将两团高耸的椒乳微微拢束。两峰之间,懒懒系了一只蝴蝶结,在酒楼灯火的映照下,左右抹胸的圆曲之处光华烂然,恐怕倒比不穿时更勾勒出宛然曲线。

有些触目惊心的抹胸之下,则是光洁平滑的白腻小腹,其上不着一物。小腹纤腰,盈盈一握,再往下则是一条宽幅的浅青色丝绦,在她细腰下方的突然向两边圆婉宽阔之处,于中间随意地打了个大结。再往下,因为阑干遮挡,挡住了视线。虽然看不清,想来也应是水青色的碧罗短裙。其实已经不用看全,光是现在看到的这些,这女子婀娜多姿的娇躯曲线便已经突出显露无遗,让所有瞧见的人联翩遐想。

除了看似随意实则妖冶非凡的身上衣饰,那衡山女精灵如丝的秀发在俏靥两边分别如瀑垂下,在灯火中闪耀着乌光。螓首上光滑的青丝中,正斜插着一朵粉白的水莲花,让整个女子就像一朵水莲荷,在初夏的月光中妖娆绽放……

“这妖女倒也是个奇人!”

在宛如流水晚风的琵琶声中,瞧着辛绿漪月下倚栏的模样,张牧云在心中暗叹。

不知为何,要是往日看见这么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妇,张牧云总忍不住要多看上两眼。如果是村里相熟的,说不定还要说些胡话,逗逗她们。不过现在他见着辛绿漪如此,心中竟无多少绮念。望着妖艳的颜容,他竟然真如师长看自己学生一样,心中并无杂念。

觉出这点,张牧云也对自己这反应暗暗惊讶。他心说,难道自己被这妖女“仙师”“仙师”的念多了,真地便被潜移默化?

如果说第一回见这妖女,他心中充满了愤恨;第二回见这妖女,又被她大胆行径弄得面红耳赤,那这一次张牧云心中愤怒之余,却还有些怜惜;这亦怒亦怜的心情,一时倒难仔细理清。

于是,在略显得有些清旷的湖岛春夜里,张牧云在花丛蕉影里一时踌躇,不知不觉时间便悄悄地过去。

恐怕是等得有些久了,很久不见人来,辛绿漪的琵琶声渐渐转为柔缓。清泠泠的琵琶乐语在指尖轻轻流泻,一改往常常听到的壮烈激昂琵琶曲风,现在她手下的乐器只如琴筝一般,在月牙悬空的西湖之中冷冷响动,就似良夜中静待良人的妻子,在烛影摇红里轻轻倾诉。

移时,更深露重,仍不见所约之人到来,阑干畔的辛绿漪便停了乐声,轻轻地转身回到厅中去。琵琶声歇,不久却有一缕清幽的箫声从楼中飘摇传来,那乐声低柔幽沉,正是如诉如慕。

“你……不上去见她?”

本来见妖女相诱,月婵正是气不打一处来,现在不上去厮闹,已算是她性情大变。不过陪着张牧云这一会儿,目睹那女子苦等时忧伤失落的情景,天香公主性格中那份善良劲儿又开始发作,忍不住要劝张牧云不妨上去见见妖女。

“也好。”

听了月婵之言,张牧云便在口中答应。听他这么一说,公主却又忽然对刚才说这话觉得有些后悔。

不过,出乎月婵意料,张牧云答应一声之后,并没大剌剌走向那酒楼。他依旧潜隐了身形,悄悄到旁边找了一个正在湖边逡巡来回卖小点心的小厮,也不知跟他说了什么,临了又给了他大约二十几文铜板。之后那小后生收了钱,跟张牧云使劲点了点头,便挎着点心盒子朝那酒楼飞快地跑去。

这之后,张牧云并未回到月婵身边,而是向她招招手,便转身径去孤山岛东边的那个船码头。等月婵提裙翩然赶到时,他已坐在一只客舟中,跟她招手示意,让她下船一起走。

待月婵坐稳,那艄公的篙子便一点岸边青石,小船翩然离岸,飞快地直往湖东而去。

“你怎么不去见她?”

等坐稳了,月婵便开口问身边少年:

“你上去一下,好歹也跟人家说明白,让人家这番好等。”

虽然月婵心里现在十分开心,但表面丝毫不敢流露,反而装出一副十分大度的样子,微嗔着问牧云。

“还是不见的好。”

却听牧云答她:

“咱们这次来杭州,只不过忠人之事,只待事情赶紧了解,便回洞庭去。这女子来历奇特,目的叵测,我们还是切莫搭理的好。”

“是么……”

月婵听了,更加高兴;不过眼珠子一转,却又问道:

“那你刚才让那小孩传的什么话?”

本来应该大气的公主殿下,这时却有些小肚鸡肠。她心中忍不住怀疑张牧云是不是见自己在身边,有些不便,便叫那个小厮给妖女传话另约地点。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张牧云答道:

“我让他带话给辛姑娘,跟她说,她今晚要等的人不会来了,也请她以后莫再找他。”

“噢!”

听得张牧云说出这样话来,月婵不禁凤眸中神采闪动。偷眼瞥看此时的乡村少年,竟觉得他难得地风采俨然,气度不凡。正想夸他两句,却又听他说道:

“早点给她传话,她也好早些把包下的酒楼给退了。跟掌柜的好好求求,说不定最后能少付些钱。”

“……你这人,怎么尽钻在钱眼里!”

正当公主哭笑不得,恰听得身后原本连续不断的箫声,忽然中断。直等小舟又划出去数武,那箫声却忽然又呜然而起;仔细聆听,虽则箫声依旧如之前柔缓,那声音却越发地低沉,正是如泣如诉,颇为凄凉。

满含忧伤的幽怨箫声,顺着湖波悠悠传来,正感动得乐感极佳的少女想哭,却忽然听身边的少年奇怪说道:

“咦?怎么还在吹啊?不赶紧退订,便真要付整晚的钱了。真是不懂过日子的人……哦,也许还约了别人听箫吧?——唉呀!”

正在不解风情的张牧云自作聪明揣测时,却冷不防身边少女遽然出手,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哇咧!”

懵懂少年咧着嘴叫苦连天,怨月婵道:

“妹子,我又没惹你,干嘛突然打我?真的很疼!”正是:

月光淡于雪,湖气冷于冰。奈何呼不已?一往有深情。

第5章 红颜错梦,娇娥误许春心

月色中,张牧云与月婵乘着一叶扁舟飘然而去,那孤山岛中的妖娆女子却是浮想联翩。

箫声感伤,不过辛绿漪并未落落寡欢。说起来也奇特,对张牧云而言今晚这弄箫邀约的女子,其实与他形同陌路;不过对辛绿漪来说,却对张牧云魂牵梦绕、念兹在兹。此时此刻,倦倚湖楼,望着月光莹莹的湖光山色,辛绿漪便在心中想道:

“今夜他并不与我相见,便证明我最初把他想作好色淫贼的念头,真是错了。”

辛绿漪自惭形秽地想道:

“恐怕仙师是对的。又或是我仙缘不足吧。那晚在江船上,仙师依红偎翠,身边尽皆绝色女子。这分明就是点化于我:何为仙、何为道?陌路殊途,同归大道。仙师那一晚其实已点化了仙机。”

辛绿漪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不入红尘、不谙人伦,何以领悟更高境界的仙家妙理?那两个仙姿玉貌的少女,当初也该是经历了万千磨难,经历了仙师这般点化,最后才明悟关窍、从此矢志不渝追随仙师左右吧。”

想到这一点,辛绿漪仔细回忆少年身边两个出色少女的风姿,脑海中刹那间灵光闪现,忽然便觉出那二人绝非寻常人。那个年纪稍长的少女,虽然在仙师面前神色并不如何高昂;但现在仔细回想,这女子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气势凛然,即使不是仙家血脉,也应是人间贵胄。

那小少女更了不得,上一次在枯木村中,面对自己暗中招来的魔骨修蛇,几乎没见她如何动作,那远古洪荒凶兽的遗种便黯然退走。细究其因,追随仙师领悟无上仙法固然是主要原因,但当时异样天光下,自己似看出她身后隐隐腾动起的诡谲云气。这云气常人应看不到,但汹涌沸腾,气势煊赫,在身后展动,似风似翼,恐怕其来历更加神秘不凡。

想至此处,辛绿漪心下更无疑虑。连这样两位人物都甘心追随仙师,那自己还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的呢?辛家碧奴,只不过是衡山一只小小妖精;不用说拜他为师,便是做牛做马、为奴为婢,那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当然,以仙师素养,绝不会如此待她。到时候,自己白天侍候他云游天下,晚上帮他铺床叠被、红袖添香,真个是常人难及的神仙岁月!

“嗯!别如此吧!”

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清媚娇娆的妖族明珠便暗自下定了决心。从今天起,一定要顺从仙师指引,不惜一切代价,践此身于万丈红尘,不让难得的仙缘从自己手中白白溜走!

且不说辛绿漪会错了意,在那儿跺脚赌咒发誓,铆足了劲儿想要委身于张牧云。再说张牧云与月婵,他们在烟波月下渡过了平湖,在湖东清波门一带上了岸。此后他们二人便往自己住的袭梦轩赶去。

此前来时,因为目的明确,一路上并未细细察看这江南的风物;现在诸事已毕,当张牧云带着月婵在离离的月色中一路往回赶时,他这才忽然发现了这个别样的春夜江南。

月华如水,春夜月下的杭城温柔而多情。满城开遍的鲜花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和着草木的清芬,宛如花酒春酿,香味儿氤氲了整座城池。花香已是醉人,一路上却看见更多动人的风景。刚离了西湖,张牧云便发觉在湖滨一带的花前柳下,颇有些书生小姐在三三两两地酬答吟唱。月光照不到的花影里,则更是有些青年恋人,在大胆地耳鬓厮磨,喁喁私语。这不,他才走完一条烟柳夹岸的鹅卵石堤,刚路过第一处花丛,便忽然瞥见正在月荫中情话绵绵的一对小男女。

仿佛春意绵绵的江南,今夜正要让这洞庭乡下而来的小子开开眼界。恰在张牧云经过并看见这对年轻恋人时,其中那位本来被男子环臂相抱、微微依靠他在胸前的少女,不知听了恋人的什么话儿,忽然调皮一笑,便沉下身子,飞快地从腰间向他身后一滑一绕,如游鱼一般迅疾地绕了个圈,然后整个娇柔的身子又回到了恋人身前方才的位置。

这一番眼花缭乱,几乎赶得上想象中的武功高手。也不知那后生怎么把握的,眨眼后两人便恢复了之前环臂相抱的姿态,重新开始了永不厌倦的脉脉相对——这一个陌路相逢、身姿灵活如水的大胆杭城女子,无意中正用自己的神态动作,无声地向路过的外乡人说明:此刻他所处的,正是温婉如水的多情江南。

“走了……”

正当张牧云偷窥得有些出神,却忽然觉得有人在牵动衣襟。他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月婵。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纯粹而生动的场景里,张牧云一时没回过神来,见月婵正凝眸望着自己,他愣头愣脑地脱口说道:

“怎么你也要试试?”

话音未落,张牧云只觉脚上一痛,心中便慨叹道:

“哇咧!又被踩了!疼嗄!”

脚上吃痛,心中愤恨,不过张牧云口中却暗自咬牙,忍着不呼出声,免得惊动眼前这许多如花美眷、柔情蜜意。

“江南真是好地方啊。”

转过几个街角,张牧云想着短短一日中所见所闻,不禁感慨言道。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哒哒地走着,他回头望了望南天悬的那一钩弯月,便转过脸,跟月婵说道:

“你看,这杭州什么都好,就只有这天上的月亮,却不如我们那边山上望见的亮堂。”

“……嗯。”

听了他这话,近来脾气渐转火爆的少女却温婉地抿嘴嗯了一下。听得张牧云这句话,月婵回想起几个月前在那座慕阜山中,自己和他两个人在月光中行走山路的情景,目光便一下子转得温柔起来。

眼角余光看着身边那个挺拔的身影,月婵心中默默地回想往事。等她想到那一回山泉沐浴,回宝林禅寺时自己竟鬼使神差地亲了旁边这惫懒少年一口,她的脸便蓦然红了。

“哼!”

刚才还颇为平静的月婵,这时心中却忽然怒气勃发:

“这缺德鬼!以后要是把这件事传扬出去,我定让大理寺卿杀他的头!”

月婵心中暗自翻腾凶恶念头,不过,看起来却有点像只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旁边那被愤恨之人,却一无所知,依旧东张西望,没事人一样往前遛达。

月婵心里又琢磨了一会儿,却忽然想到,自己那回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口,不用说传扬开去,后来这少年竟是再也没提起过,只装没发生,也颇是可恶。

“唉……”

所有的事情,也许就和那时慕阜山中的苍烟雾月一样,现在想来,如同梦幻。感觉到这一点,月婵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情,便有些伤感。

“终究我还会离他而去吧。”

天香公主脚下忽然一个趔趄。

“牧云。”

月光熹微,朦胧的夜色中女孩儿忽然轻轻说道:

“你今后,还会在许多地方看这天上月亮吧。只希望到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和你看见的是同一轮月亮。”

“嗯?”

月色如水,少女的话语低微而轻柔,张牧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听清了开头。等他回过神来再追问时,月婵却再也不肯开口。张牧云也不再强求。

此后二人依旧默然前行,只不过在昂首阔步的少年视线死角,那女孩儿的剪水秋瞳中却隐隐有泪华闪动,映着月光,晶莹闪耀,宛如夜空的星辰。

“你们帮我看看,是他们俩么?”

正当张牧云二人朝客栈走去,这月色花香的杭城街巷角落里,却有个尖嘴猴腮之人,在跟身后埋伏的同伙尖着嗓子发问。

这一群鬼祟之人,大约十来人,尽皆黑衣黑裤,紧身形短打扮。他们正潜伏在张牧云二人刚才经过的一条街巷的角落暗影里。为首之人,狡捷如鼠,精瘦似猴,正是白天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神猿门大师兄,妙手空空赛神猿!

且说这赛神猿发问之后,人群中有一个机灵之人肯定地说道:

“老大,没错,就是他!”

“好!”

赛神猿低低叫了声好,阴沉着嗓音说道:

“好个小娃,竟敢使障眼法,戏弄到老子头上!瞧他这样,也该是来参加神偷大会的吧?兄弟们——”

赛神猿似乎想到了什么,当时便目露凶光,跟同伴们低吼道:

“今个不用留情,给我并肩子上,灭了这点子!大伙儿都手快点,一下子废了他,紧跟着就给我大卸八块,装麻袋往湖里一扔,祭了湖神喂了王八!”

“好!”

众人齐齐点头。又有一人问道:

“大哥,那小娘们怎么办?”

“那还用说?”

开头那个机灵鬼,又抢先开口道:

“当然是打晕,五花大绑,找个废旧小屋一关。等咱大哥夺了神偷大会盗神称号,把这小娘美美地带回去,没几天,她就是咱盗神夫人了!”

“臭小子,少废话!”

赛神猿口中斥骂,脸上却带着笑意,显是刚才这师弟所言,甚合己意。而被刚才这番话一勾,精瘦猥琐的赛神猿更加热血沸腾,当即不知哪儿来了股邪劲,便喝了声:

“走!”

霎时间这伙人各自动作,就如见不得光的蛇虺一般,专拣街头巷尾的阴影疾走穿梭。转眼之间,这伙人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6章 英风赛铁,不忧当道豺狼

话说赛神猿一行十几人缀上张牧云,正各自蒙面向前穿行之时,却惊动了两个人。

“咦?”

此时街边正有两人悠悠闲走,其中那个身材魁伟之人偶然转眼一瞥,却忽看见十几条黑影,正在街巷暗陬中向前奔跃。见此情景,他便是一惊。

“媚儿——”

高大之人轻呼出声。原来,他正是名动天下的关外侯夏侯勇。不知怎的,他现在正是一身便服。瞧见有宵小趁夜色潜行,夏侯勇便跟身边同伴低低唤了一声,示意她观瞧。

听他相唤,旁边这女子也转过脸,静静地朝那些奔走跳踉的黑影观看。

不用说,这位名为“媚儿”的女子,正是白天坐在七宝车中随夏侯勇前来杭州的女孩儿。她的闺名叫媚儿,复姓贺兰。

贺兰媚儿出身西北夏州,本来和这位关外侯夏侯勇并无什么瓜葛。只不过,据说在贺兰媚儿十四岁那年,关外侯追击山戎败军,至祁连山附近,正巧途径她的家乡夏州郊野。虽然军旅紧张,生性好武的夏侯勇却趁着扎营空隙,带着亲卫去夏州郊外山中打猎。打猎途中,众人突遇猛虎,见其追噬一少女。见猛虎食人,勇猛过人的夏侯勇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当即他便抽出三箭,连珠一般射去,尽皆中额,不伤少女分毫。射死猛虎,在虎口之下救出少女,此后这自称无父无母的山村女子贺兰媚儿,便跟随了夏侯勇。

而这贺兰媚儿,人如其名,样貌十分娇媚。无论一颦一笑,都天然地带着艳媚春情。不仅如此,在媚绝容貌之外,贺兰媚儿还特别善解人意。无论她说什么话,总能搔到夏侯勇痒处,就好像能洞察他心底一般。因此,刚开始时还以侍婢身份侍候夏侯勇的贺兰媚儿,不出三个月,便成了关外侯寸步不离、无话不谈的红颜知己。今天晚上,这贺兰媚儿便女扮男装,陪夏侯小侯爷出来散心。

闲话少叙。听侯爷叫她,贺兰媚儿便朝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侯爷,这杭州什么时候也有这些大胆歹人?媚儿倒想跟去看看。”

“嗯!”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贺兰媚儿的主张总是让夏侯勇无比舒心。小侯爷刚来杭州,以他的身份武功,纵然才是短短一天,便已是静极思动。此时见十几条鬼鬼祟祟的黑影,哪还不见猎心喜?听媚儿请求,夏侯勇正中下怀,微微一笑,慨然道:

“我这便带你过去。你须跟紧了。”

当即夏侯勇便一矮身,施出神行之术,悄悄缀在神猿门这群心怀叵测之人身后。而贺兰媚儿跟随他这几年,也颇习得些武术。此时简单地蹑足随行,对她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再说张牧云。开始他们两人因为着急往回赶,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开始时便没察觉出有什么异样。不过,等过了涌金门,快到皮市巷口时,他们二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之前贪看江南夜景,不知不觉中已到了戌时之末。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一般正经人家都已经关门闭户,上床安歇。白日热闹繁华的街巷,到此时已是冷冷清清,看不到什么行人。这时候细听身后,便发觉始终有一阵杂乱脚步紧紧相随,其步声时缓时急,似乎比寻常走路刻意地放轻了脚步——不用说,这时跟在身后之人,定非良善之辈。

发现有不少人跟踪,张牧云心中转念,只觉得自己初到生地,人生地不熟,又是这么深夜,不知来人深浅,便决定等闲还是不与人纠缠。

心中计较已毕,却忽然发觉身边少女放缓脚步,竟好像想停下来一看究竟。发觉如此,张牧云赶紧一探手,拉住月婵那纤若无骨的滑腻手掌,脚下发力,想就此奔离,息事宁人。

只是那神猿门毕竟轻功了得。张牧云才拉着月婵向前蹿出几步,便忽听得“沙沙沙”几声急响,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再抬眼观瞧却发现身边已被十几人团团围住,转眼便深陷重围。

“什么人?你们究竟想如何?”

张牧云一声喝问,却不防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话。“唰”的一声,十几人不约而同一翻手腕,顿时便亮出十几把锋利匕首握在掌中。在清冷月光下,锋锐匕首尽皆烁烁放着寒光,颇为瘆人。

“杀!”

一伙人中,有六人先行出手。他们怪叫一声,三人一组,各朝张牧云、月婵二人扑来。

这朝张牧云攻来的三贼,匕尖尽皆向外,对准张牧云要害便捅。针对月婵的歹徒,却是倒握匕柄,握着拳形,狠命砸来,一眼便看出只想活擒。

“呀!”

见此情景,电光石火间张牧云已然倒吸一口冷气。以前少不更事,也曾为了点零碎赏银跟人在罗州街头争强斗狠。不过那些说到底只是寻常干架,和眼前架势相比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些人下手凶狠,很有默契,并且目的性极强!

应该说人确有许多本能。见那些人挥刀刺来的气势,只在一瞬间张牧云便知道了,这些不速之客竟是想取自己性命。危急关头也来不及想太多,灵活敏捷的特长救了他性命。脚步往旁一滑,头一低,张牧云便将这三条交错的刀光堪堪闪避。

张牧云躲避攻击还有些狼狈,旁边那少女却颇为从容。

“好贼儿!”

这些人把势吓人,不过却不在刁蛮公主眼里。毫厘之间月婵往旁边疾步一跃,便躲过三个贼人砸来的匕柄。

“老头儿!”

躲过一轮攻击,张牧云却是大叫出声。原来他百忙之中迅速拿眼一扫,正看见那个黑巾遮面的赛神猿。一看这人身形轮廓,当即他心里便明白了,大声叫道:

“且住手,钱袋这便给你!”

此话一出,旁观之人如夏侯勇、贺兰媚儿,一时还不知其用意;但那听话之人,当即便明白了张牧云的意思。于是赛神猿颇有些泄气:

“晦气,我遮掩成这样子,却还被这厮认出,真个可恶。如此一来,更留此人不得了。”

当即赛神猿便阴阴一笑,桀桀叫道:

“小娃儿,现在才服软,却晚了!现在我却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的命!”

狠话说完,赛神猿一打手势,顿时所有同伙便一哄而上,一齐攻击!

不过看起来赛神猿这帮师兄弟限于师门专长,对明刀明枪的围殴没什么经验。现在人数占绝对优势,面对赤手空拳之人,最稳妥的方式便也是赤手空拳一哄而上,怎么都能把他按倒,此后要打要杀不在话下。但此时他们各个挥舞锋锐匕首,这可好,碰上张牧云和月婵这样身法灵活之人,自己人之间反要互相闪躲同伴刀芒,马上那俩少年人便溜出战团之外。本来一面倒的局势,片刻之后,却变成众贼挥舞着匕首在后面追赶、张牧云月婵在前面飞快领跑的可笑局面。

“月婵,轻易不要伤人。”

一边跑时,张牧云还有闲心嘱咐少女:

“这杭州城高官大,我们吃不起人命官司!”

听得少年此言,月婵心中暗笑,不过表面唯唯,在此危急时刻也无暇辩驳。

“月婵你别急,且待我施展神法,将这些浑人冻成冰棍!”

张牧云一边跑一边叫道:

“小爷正好练练手。等都冻成冰块,我便一个个捆成冰粽子,往州衙门口一扔。等到天明,看他们如何跟官老爷说话!”

张牧云说出促狭念头,便忽然手脚,站立长街,对着渐渐跑近的贼徒,依照近日月婵所授施法规程,开始施展寒冰法术来。到这时候,经过这番折腾,除了少数有心之人,这冷僻街巷中即使原先还有百姓行走,到这会儿也被吓跑了。

“喃喃喃……”

冷清大街上,只见张牧云口里嘀嘀咕咕,十分认真地准备法术步骤。月婵知根知底,知道张牧云要施展冻人法术并不难,又觉得他刚才说出的办法十分好玩,便静静站在一旁,充作护法,只等看戏。

不过,除了他俩,其他人却只觉得这少年犯傻。面对追兵却不赶紧逃命,只顾在哪儿念念有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吓傻了,筋酥骨软走不动道儿了。这年月民间术士凤毛麟角,一般时候哪还想到街上随便碰上的这一少年,竟是身怀绝世法技。

不管如何,也不知是否初窥法门的张牧云举动不够潇洒,那尾随其后的夏侯勇看了一时,便摇了摇头,准备出手了。

第7章 长街荡贼,微闻变徵之音

刻苦研习过正规施法流程,张牧云正是信心倍长。

“好贼!且看小爷爷大显神威!”

对于自己掌握施法要领之后的第一次对敌,张牧云既兴奋又紧张,默默摆着姿势酝酿着法咒,只等着石破天惊的那一刻到来!

不过,还在他运气作法聚集水灵之力时,却忽然只觉得眼前光华一闪,紧跟着对面便爆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惨呼声!“哇咧!~妈呀!~”

耳听着哭爹叫娘之声蓦然大作,张牧云一时愣在当场。

“咋回事?”

自个儿的冰寒之术明明还没施展出,怎么那伙贼人已经叫苦连天?一抬眼,张牧云已见得对面街上已是一片火海。

明亮的火焰,吞吐舔噬,把整条街烧得像座热窑;刚才还气势汹汹要打要杀的贼众现在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火场中奔走呼号,不停跳踉闪避着,在夜幕下犹如乱舞群魔。

看到眼前情景,张牧云顿时明白有高人在一旁相助。而且这高人不是一般的高明。别看那些火焰火急火燎地映红了半边天空,但仔细看去也只是困住贼人,并烧不到街边房舍分毫。

见得如此,张牧云与月婵面面相觑,两人都觉得这杭州城藏龙卧虎,不可小觑。

稍停一会儿,正当张牧云开始担心如此大火会不会把贼人烧死,却只听得“咔嚓”一声半空中一道蓝电猛然劈下,瞬间这长街上便已是烟消火散。街道中只余那些烧得焦头烂额的贼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青石板上,抱头打滚,忍痛哀嚎;其他的景物与之前毫无二致,不用说见不着火苗,此刻便连一丝烟气也见不到。

见此情景,张牧云好生佩服。这时候他早收了那施法把式,就立定在街中,朝四外拱拱手道:

“请问是哪位高人相助?”

“小兄弟,何称高人?”

随着一声郎朗回答,那关外侯夏侯勇便从街边走出,和贺兰媚儿二人一起来到张牧云二人面前。

这时候,随着一阵哒哒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队巡城的兵马终于赶到。见长街上这一片狼藉,巡夜的兵丁们个个目瞪口呆。领头的军官见夏侯勇这几人若无其事地站在大街当中,自然知道此事与之有关。扫视过眼前场面,这心思敏捷的巡城军官对几人并不敢怠慢,赶紧跳下坐骑,一边按着头上盔帽,一边匆匆地飞快跑来。

等他到了近前,夏侯勇也未跟他多说什么话。他只是侧过脸去,跟眼前校官低低说了几句,然后便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光灿灿的令牌给他看。看完夏侯勇出示的令牌,那军官一言不发,只倒退着走了几大步,然后弓腰深施一礼,便转身蹬蹬蹬跑到那群还在地上挣命的贼人面前,喝令手下将他们全都捆上押走!

等兵丁们风卷残云般从街道消失,至此这十几位来杭州参加三年一度武林神偷大会的神猿门师兄师弟,便此不幸全军覆没。这些盗贼界的好汉们要完成师门之志,至少还要再等三年了。而那时这帮神猿门的精英能不能从杭州城的大牢里放出来,倒还难说了。这正是: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且不提赛神猿一伙惨遭逮捕,再说张牧云;虽然以前从没见过夏侯勇,但张牧云一见他这不怒自威的神态样貌,便知他并非一般人。感念出手之恩,张牧云十分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这位好汉不知如何称呼?小弟张牧云,罗州人氏,初来杭城不幸路遇劫匪,特谢过仁兄援手之恩!”

“呵,不必客气。”

面对张牧云的热情寒暄,夏侯勇却只是淡淡回答一句。他现在所有的注意力和目光,却都放在月婵身上。

“呵呵……”

见夏侯勇只管看着月婵,张牧云笑了一下,便也替月婵略介绍一句:

“好汉,这个正是小可的义妹。”

原来古时女子地位不高,众人大庭广众初回见面之时,只要双方都有男子在,一般都不会介绍女子。张牧云本来依着惯例,但见这手段高强的奇男子注意力却大都在月婵身上,便也帮月婵多说了一句。

再说夏侯勇,果然是久居高位、成名已久的英雄豪杰;他不知见过多少世面,天生便有一种凛然尊崇的气质。久盯着女子,若换了旁人,早就有好色登徒之讥;但此刻张牧云看他只顾望着月婵,却觉不出他有任何狎亵之意。

观者自然不俗,那被看者却更是非凡。若换了别人女子被夏侯勇这么一看,早就筋酥骨软;女孩儿心中千恩万谢,说道佛前求了好多遍,老天终于开眼,今日被这般奇男子青眼,赶明儿就要去买猪头还愿——只可惜,此刻被关外侯死盯之人却是月婵!

“哼!”

见夏侯勇初次谋面,却不知非礼勿视。特别是牧云哥哥明明客客气气地介绍过姓名,这人却不知礼尚往来坦诚回答,还只管看着自己。念及此处,按着月婵的身份脾气,才不会管眼前此人身上是否散发什么威烈王霸之气。当即她便拉下脸来,一张倾国倾城的俏靥上如罩寒霜,与这孟浪之人冷冷对视——看样子,不到一会儿她便要发作了!

见月婵如此,那个本来便有心事的关外侯便再无疑虑。当即他便解颐一笑,对濒临爆发边缘的月婵微微施了个礼,满面春风地和声说道:

“姑娘,莫怪,某家并非轻薄孟浪儿。方才注目移时,只不过我心中疑惑一事。”

“……”

月婵闻言,凤眉一挑,满是不信之色。

“嗯,在下只是疑惑一事。”夏侯勇傲然说道,“看姑娘你面向气势,其实应是我夏侯同类之人,却为何随这平庸少年徘徊于深夜街头?还竟是他的义妹。”

“呃!”

一听这话,张牧云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

“啥?张家村小童中的霸主、湖南洞庭门的新晋英才,竟被说成平庸少年?”

张牧云当即便很不高兴,跟这位目中无人的高人大声说道:

“兄台,且休大言。你恐不知,我张牧云乃是岳阳府洞庭门新晋杰出弟子,你怎敢说我平庸?”

“哈哈哈!”

听得张牧云此言,夏侯勇更是放声大笑。他上前踏得一步,目光炯炯盯着月婵,沉声说道:

“某听塞外有谚,‘曾见石中生玉,从未见明珠与瓦砾同匣。’姑娘你可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喂喂!”

见夏侯勇如此,当即张牧云便“仓啷”一声,拽出腰间本门佩剑,横剑挡在月婵面前。

“这位兄台,张牧云感激你方才援手之恩,只不过你对我义妹咄咄逼人,还对在下口出不逊,究竟是何用意?”

张牧云血气方刚,也是勇烈之人。虽然看刚才种种,他明知眼前这男子应是位高权重之人;但纵然只是匹夫小民,却也容不得如此遭人轻视。尤其看他动作架势,不管口中何言,实则已是在欺负月婵。见得如此,张牧云一股血气往上涌,拔剑在手,只待一言不合,便要以命相搏!

而因为一些奇遇,虽然自己并不明知,但他这夏侯勇口中“平庸”少年一旦发起作来,一瞬间竟是神气巍然,充盈天地!夏侯勇离他太近,又先入为主,不觉他如何。但此时那个站在关外侯身后、刚才一直默默旁观的贺兰媚儿,眼见张牧云怒气勃发仗剑上前,与侯爷对峙,这贺兰媚儿眸中却忽然异彩连闪!刹那间她就如刚才夏侯勇死盯月婵一样,那一对好似随时会滴得水来的美妙媚眸,死死地盯牢在少年身上!

第8章 生死关前,犹笑杯弓蛇影

“这位小公子叫张牧云么?”

正当夏侯勇和张牧云剑拔弩张之际,那贺兰媚儿却轻移莲步走了过来。站在两人的身侧,贺兰媚儿盯着张牧云,款款地问他。

“正是。”

听有女子问话,张牧云转脸看了她一眼,收剑入鞘,往后退了一步,和缓了神色说道:

“大姐有何指教?”

“不要叫大姐啦!奴家比你小呢~”

半嗔半喜说这话时,贺兰媚儿眼波流动,正是艳光四射。

“张大哥,那不知你家住哪儿呢?听口音是洞庭一带人氏吧。”

“正是,我乃湖南罗州人氏。”

“罗州啊,怪不得。”

贺兰媚儿略停住不语,似乎若有所思;小小出神片刻,便好像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

“罗州福地也。汨罗之西,洞庭之南,下润水泽,上接天光,果是人杰地灵之所。”

“那当然!”

听贺兰媚儿对自己的家乡赞不绝口,张牧云立马变得十分高兴。他性情毕竟开朗热情;见夏侯勇的女伴当说话知趣,他早把刚才那些不快抛到脑后,只管跟贺兰媚儿热情说道:

“你也听说过罗州?我们那边真是好地方,以后你也该来看一看!”

“好啊好啊!”

长得人如其名的贺兰媚儿,这时候却像天真的少女,鼓着掌欢欣雀跃。

“张大哥,到时候我去找你喔~小妹复姓贺兰,双名媚儿,张大哥莫要忘了哦。”

“嗯!记下了,贺兰媚儿嘛,我记性很好的,不会忘了。”

“牧云!”

正当这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之时,那月婵却忽然一反常态地娇滴滴唤了一声。她不管张牧云和贺兰媚儿二人聊得火热,走上前牵着张牧云的衣襟摇了摇,半似请求半似撒娇地腻声说道:

“不早了,妹妹想早点回去歇息了!”

口中娇声请求,冷不丁这少女手底却下了狠手,暗中猛一使劲,一把将张牧云衣襟拽起,死命拉着他往回走。

“哎呀!”

月婵一身本事,刻意为时这手劲便不小。她这猛地一拉,倒差点把张牧云拉了个跟头。

“慢点慢点,跌了跌了——”

张牧云一边提醒月婵别太猛拉,一边还回头不忘跟那贺兰媚儿叫道:

“贺兰妹子,一定记得来啊!我打汩罗江最鲜美的鱼招待你!”

“嗯,牧云小哥儿,我一定会去的。”

贺兰媚儿美目闪动,目送着张牧云被少女拉着一溜烟拐过街角,一双美眸眼波盈盈,不知情的看了这一幕,还会以为她目送情郎不忍离别。

“那个张公子已经走啦!”

贺兰媚儿正在原地作凝望状,却不防一旁忽有人冷冷说话。贺兰媚儿闻声转头,却见分明月光下关外侯夏侯勇正虎着脸看着她。

“嘻……侯爷这是怎么了?”

“哼!”

夏侯勇一脸严肃,贺兰媚儿却是笑靥如花。

“嘻嘻嘻~”

贺兰媚儿笑得花枝招展,喜笑颜开地说道:

“媚儿喜欢侯爷为媚儿吃醋的样子呢~”

“……”

纵然听得贺兰媚儿这么说,小侯爷还是有点不愉。这个在万军丛中夷然不惧的关外侯,这时却有点郁闷,拧着眉毛计较道:

“我刚才听你对那乡下小子,竟是情辞恳切。莫非你要告诉我,刚才只不过是逗傻小子玩?”

“侯爷——”

贺兰媚儿拉长了声音腻声叫了一声,眼波闪闪地看着夏侯勇道:

“真又何妨?逗又何妨?难道我的心意侯爷还不知道么?”

说完她便一转身,轻快地朝前跑去。

月色迷离,清风拂面,假假真真的美貌女子在眼前寂静的街上轻盈跑时,那婀娜多姿的娇躯一摇一摆,玲珑的曲线泛着月光,宛如那夏夜丰满柔盈的荷苞在清风中摇摆一样。

“唔……”

望着眼前跑姿风情万种的少女,夏侯勇摇了摇头,一张果敢刚毅的脸上交杂着浮现出无奈和怜爱的表情,想也不想便迈开大步朝她追了下去。

再说张牧云。被月婵催命一样拉着跑出很远,好不容易等她的脚步缓了下来,张牧云忙道:

“等等等等,你跑这么快干嘛?”

说着他便停了下来。等月婵也跟他一起立定,他便一屁股坐在街边一块上马青石上。喘了几口气,他便抬头看着立在自己跟前的少女说道:

“怎么啦?这么着急拉我走。是不是怕那个女孩儿把我吃了吗?还是……你不喜欢别的女孩子跟我说话?哇哈哈哈!”

张牧云说着戏谑的话,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很好玩,便大笑了起来。

“牧云——”

一听少女开口,大笑中的张牧云赶紧往旁边一跳——刚才一说出这玩笑话,他暗地其实便提高了警惕,时刻提防着少女拳打脚踢。

不过这一回张牧云却是白费机灵劲儿。月婵开口说话时,却非小女儿情态。只听她肃然说道:

“牧云大哥,无论你是否真是武林弟子,却要知道这江湖险恶。”

“哦?”

见月婵说得认真,张牧云也收了玩笑散漫之心,仔细地听她说话:

“你可知道,刚才那个对你无礼的男子反倒没什么可虑。那个贺兰媚儿,神气却有些不对头,我们可要当心了!”

“这……”听月婵这么说,张牧云却是一脸疑惑。“妹子,你是不是多虑了?这萍水相逢的,也没说几句话。你能看出什么破绽来?”

“要说寻常破绽,倒没有。不过……”

月下的少女温婉如诗,回头望了望来时的方向,犹如月下花绽,轻咬了咬柔美的嘴唇,跟本性单纯的少年哥哥说道:

“牧云,我在落水之前,也见识许多人。忠心的、莽撞的、胆怯的、轻浮的、深沉的、奸猾的,形形色色的人竟是见过不少。就当我是会了相面之术吧,刚才一见那女子行动神态,便有狐媚之气。她跟你对答之时,看似专心跟你说话;但我在旁边听了,却觉得她表面客套,内里竟有几分心不在焉。”

静夜之中,月婵吐气如兰,帮少年剖析:

“就像大哥所说,这萍水相逢的,她本不必上前来跟你亲近。但主动寒暄,口中热忱之极,内里却颇多心不在焉之意,就凭这个,便忒个可疑。”

“是嘛……”

张牧云挠了挠头,回想了一下当时情景,却觉不出那女子如此热情竟并非出自真心。如果真像月婵说的那样,那这女子究竟有何居心?

“好啦好啦!”

想了片刻,却想不出任何头绪,张牧云便使劲摇了摇脑袋,跟月婵笑嘻嘻说道:

“我不管这姓贺兰的小女是虚情还好、是假意还好。我张牧云除了你眼前这一百多斤,还有什么好骗的?骗财骗色?骗财,你也知道的,要骗我的钱,势比登天!骗色?哈哈哈,我看她若是有这心思,还不知谁占便宜——你也知道的,我正好未娶,如此成了倒也是一桩美事。哈哈哈!”

生性爽快的张牧云只管信口胡说,说到乐处便忍不住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小声些,哥哥小心把附近的人家吵醒!”

见张牧云这样子,月婵正是又好气又好笑。

“正是正是。”

张牧云依言压低声量,却依旧出言无忌:

“走吧走吧!现在真晚了。要是再不回去,侍剑、画屏那俩丫头还不知怎么在嚼咱们的舌根!”

“……”

听大大咧咧的少年郎说到这儿,月婵终于忍不住羞得连耳朵根子都红了。瞪了少年一眼,她便像逃跑似的赶快抢步往前跑去。

闲言少叙。到了第二天,张牧云这洞庭湖畔来的少年,也没什么心思,只管领着这几个玩心也蛮重的小女子在杭州城到处闲逛。一眨眼的功夫三天便过去了,到了四月初八这天张牧云终于被两个洞庭门的小丫鬟催着,和月婵、幽萝一道去城西那个烟月山庄为参加武林鸳侣大会报名了。

若说这次武林大会的真正报名初选地点,并不在烟月山庄里。这些细节,并用不着张牧云劳神。来之前侍剑和画屏早已把各项流程背得滚瓜烂熟,这一天大清早起来,便由她们引领着张牧云、月婵、幽萝来到烟月山庄东北边的双峰镇,本届武林鸳侣大会的报名地点,正是在这座离烟月山庄不远的小镇上。

这双峰镇在西湖的北岸,离湖西群山环抱的烟月山庄大概还有七八里的距离。因为从杭州西城门出来,沿着水面浩大的西湖走到此地,便能看见西边环抱山庄的月桂、天马二峰,双峰镇之名便得于此。

这一天早上,大约辰时之中时,张牧云等人在双峰镇镇东入口处从雇作脚力的马车上下来,走进镇子里。这天正是个大晴天,当走进镇子时,日头已挂在东南两三竿高的天空上。昨天下了场大雨,此时张牧云看了看天,只觉得今天的天色分外晴朗鲜明。碧空如洗,蓝瓦瓦的天穹映在南边不远处那片西湖里,直把整个西湖水面也映成鲜蓝的颜色。朝那边看看,眼神被日光一晃,有时几乎要认为那儿的大地上镶着块硕大无比的蓝宝石。

青空之下走进双峰镇,张牧云只觉得镇子上特别的热闹。这倒不奇怪,虽然双峰镇相对杭州地处偏远,平时并不怎么繁华,但要知道从今天开始到四月十四的这五天里,轰动天下的武林鸳侣大会便在此处报名初选。江南人头脑灵活,那些大商小贩们早就闻风而至,在镇里镇外摆摊设店,将一个小小的双峰镇闹腾得如同是杭州城中心的闹市一般。

一路往前赶,前面两个小丫鬟东张西望,只管紧张地踅摸大赛报名之处。张牧云却没什么心思,只管摇头晃脑目光四射,一心想看看这武林盛事究竟是何气象。看了一时,瞅过一些小吃店小货摊,张牧云一不留神却忽然看见好几家棺材铺、纸钱店,正大大方方地点缀在拥挤的店铺间。

“晦气!”

没来得及收眼光,张牧云竟在那些棺椁纸人身上看了好几眼,才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往前迈步走。一边走时,张牧云一边在心里嘀咕:

“罢了,这些掌柜却想差念头了。鸳侣大会鸳侣大会,只是评评郎才女貌,又不动刀枪,他们恐怕没生意了。”

心中转念,张牧云便觉得刚才看到的几家丧事铺,恐怕只是本地原来便有的店家。

如此一想,张牧云心中安定。他转过脸来,从容地看了看街右手边自己正经过的一家棺材铺,斜眼看着店头匾额上“往生堂”的招牌,心道:

“早听说江南人精于商道,这店家却不知变通。早知道武林鸳侣大会要在本地举行,还不赶紧改行多做些红绸喜烛生意。那往生堂的招牌也合改改,叫‘合欢居’,还不财源滚滚而来?”

正在心中替人可惜,张牧云却忽听得侍剑那小丫头欢快叫道:

“到了到了!就在这里了!张少侠、月婵姐姐,咱们这就去报名吧!”

第9章 烟月别馆,踌躇胆略色相

听了侍剑声音,张牧云抬头观看,只见她正站在一处深宅大院前朝这边不停招手。

见侍剑招呼,张牧云几人赶紧过去。大宅之前,人来人往,颇有许多武生打扮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走到近前,张牧云抬头观瞧,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大宅院前门顶上的匾额。黑底烫金大字,写的是“武林英风”。四字笔力雄遒,张牙舞爪,气势不凡。武林英风大字之下,有一行略小的隶书,粉底嵌白,写的是“烟月别馆”。顾名思义,大概这里便是烟月山庄在双峰镇的别产了。

除了气势逼人的匾额,这宅院大门两边的门楹上各悬一副对联,上下联写的是:

一匡天下自管仲

仙侠书海谁平潮

“罢了!这江南之地果然是文华胜地。”

张牧云心中赞美:

“便连这小小双峰镇一座武人的别馆,门口这副对联也是气魄不凡。”

看得出来,这副对联字里行间,显得此间的主人虽然身在江湖之间,却还心悬庙堂。下联书以平潮,当然是应了杭州城南天下闻名的钱塘大潮了。至于“仙侠”之语,倒不出奇;虽然现在民间大多只是武人,沾上点神仙术法的羽士玄人大多潜隐深山,或被朝廷搜罗,但这并不妨碍江湖武林之中将仙侠二字放在口头。好像只要他们这么一说,便和当今受人尊崇的玄灵羽士搭上了关系。

张牧云确是心思敏锐之人。从这副对联上寥寥一观,他便将烟月山庄主人的心思揣摩得差不离。现任烟月山庄之主,乃是浙江富商。因早年经商得力,家资巨万。只可惜朝廷从来重农抑商,纵然他富比王侯,在官场文林中都没有什么地位。富贵盈门,空有庙堂之志,钻营数年却仍不得其门而入,于是烟月庄主愤而退居江湖,在这钱塘江和西湖之间的湖西山中筑起了烟月山庄。

而烟月主人少而好武,又因商旅之事不免结交江湖之人。久而久之,官场不得其门而入,却在另一个尚武的世界中混得天下闻名,竟为历任武林盟主所重。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再说张牧云。抬头又读了一遍左右楹联,便挤进门口人群,暗自施展了臆想中的“沾衣十八跌”功夫,也不知是否生效,反正片刻后也气喘吁吁地挤到门口,来到负责接待的家丁面前。

“这位大叔!”

张牧云满脸堆着笑,跟家丁说明来意:

“我等是湖南洞庭门弟子,特来参加本次盛会的,可否麻烦通禀一声?”

听得张牧云之言,眼前这位脸上有些络腮胡子的中年家丁,高声大嗓地嚷道:

“你女伴当呢?过来瞧瞧。”

张牧云闻言赶紧回头叫月婵几人过来。此时门前依然拥挤,颇多武人在那儿推推搡搡。谁料得当月婵几个女娇娃走到这边时,忽然之间这拥挤喧嚷的人群蓦然朝两边分开;两边上还有人忽然“扑通”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们是……”

少女款款走来,此时那家丁其实已被其美色惊呆;还想多看一会儿,却瞅见眼前这一幕,顿时额头渗汗,变了颜色;回了回神,便低声下气地跟还在等他答话的亲切少年说道:

“你们赶紧请进!”

此时那袅袅娜娜走到近前的绝色少女,仍未说话,但在场之人,除了个别人,却好像觉得空气突然凝滞了一样,浑身竟有点发冷。

“哼,这么挤,成何体统!”

端着步履的少女威严地轻语,却不料张牧云却等得不耐烦。

“妹子走快点呀!”

张牧云这惫懒货,却丝毫感觉不到天香公主那凛然无形的皇家王霸气质;见她悠悠走来,却还嫌她磨蹭,赶紧嬉皮笑脸地催她快走。

等月婵和三个小丫头走到近前,一行人便踏进铜皮包裹的门槛。迎着面,便是一面巨大的白石雕花影壁蔚然矗立。见着宽大影壁,张牧云正要抬脚往右走,却忽然被人拦住:

“少侠少侠,咱们男子请往左边走!”

一个面相精明强干的家丁嚷道:

“男左女右,往两边走啦,等着排队初选啦!”

听得管事的家丁这般言语,张牧云抬头仔细张望,才发现这高大影壁的左右两边分别钉着两块牌子。左边那牌子刷成浅蓝颜色,上面用浓墨写着大大的一个“丁”字;右边对称的方位上则钉着一块粉红色的木牌,上面写着一个“娃”字。在此时,丁正是指男子,娃则指少龄女子。

“终于要见识武林大会大场面了!”

仰望着指示,张牧云这半大的少年心潮澎湃,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回过头来跟月婵一笑,故作镇定地说道:

“这还真像回事呀。好!你便领她们往右边走,我们一会儿在里边见。”

“嗯。”

两人便分别往里走。谁知道,那幽萝和侍剑、画屏正想跟着月婵也往右边去,却被这维持秩序的家丁张开双臂给拦住:

“止步、止步,几位小妹妹,不好意思,这回除了参加鸳侣大会的男女少侠,其他随从人等一概不得进入!”

“哇!”

小幽萝顿时叫了起来:

“什么随从?我是哥哥的亲戚啊!”

幽萝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猫着腰就往家丁张开的手臂下钻;却还是被这个更机灵的家丁给一把兜住!

一边截住小幽萝,这家丁便一边跟张牧云陪笑:

“小公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管管你这个小妹妹。大爷们规矩如此,请别让我们这些下人们为难。”

“哦。”

虽然家丁陪着笑,不过张牧云却有点不高兴。他问道:

“若你们的规矩正是如此,那方才为什么在进门时不把我们拦住?”

“这不就是说嘛。”听得张牧云之言,这家丁一脸苦笑,“我刚才就见张三哥一脸痴呆,竟不请这几位小姐姐止步,也不知道发的什么呆!”

“呃……”

见这烟月别馆的家丁态度诚恳,张牧云便也不再跟他为难。他转过头,对幽萝威逼利诱地好生哄得一阵,又跟两个洞庭门的小丫鬟满嘴打包票,这才请得三位小姑奶奶安心地去门外歇息等待。

打发了幽萝出去,张牧云又跟月婵嘱咐了两句,便转身朝左边挂着“丁”字牌的一侧影壁转了出去。

“哈哈!”

张牧云心里差点乐出花来:

“就让我看看,这武林鸳侣大会究竟是何场面!”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刚才在众女孩面前装得淡定,这时一旦孤身往里走,张牧云便兴奋得热血沸腾。

“武林大会,我来啦!”

张牧云兴头头地转过影壁,谁曾想,这不出影壁还好,一转过去,还没等张牧云反应过来,耳轮中便听“呼”的一阵挂风声,就好像什么重物正划空飞来。

“有暗器!”

此物来势太快,张牧云才来得及反应,这“暗器”便已经砸在身上!

“哇呀!”

猝不及防之下张牧云便被这物撞倒,和它一道在地上滚作一团。

“何方妖魔?!”

跌倒在地张牧云才反应过来,百忙中看清却是一人撞倒自己。

惊慌之下,刚叫了一句“何方妖魔”,却不防这撞他之人抢先跳了起来!他就在张牧云腿上不客气地用力踩了一脚,借力弹身而起,一落地站稳便朝北面破口大骂:

“奶奶个熊!不就是打不过你们报不上名么?在小爷身上捶了几百拳还不算,打得半死还将我扔这么远!这要是传出去,我这‘铁臂无敌赛狗熊’还怎么混啊!”

“好个狗熊……”

被撞得七荤八素的张牧云此时也挣扎着站了起来。

“这位狗熊兄……”

张牧云跟他说话,但这位鼻青脸肿的赛狗熊少侠骂得正起劲,一时竟没注意到他。

又骂了几句,尽了兴,这天外飞来之客才注意到眼前一脸怒色的张牧云。

“哇!”

这赛狗熊一惊一乍,哇地叫了一声,脱口说道:

“原来我踩的不是蒲团啊——”

这话也才说到一半,赛狗熊便看到张牧云摩拳擦掌,开始运气。见得如此他着忙口风一转,接着自己的半截话茬滔滔说道:

“原来不是蒲团却是这位大侠救了我!恩公啊!您老的救命之恩永铭在心,如此大恩我赛狗熊就——来世再报吧!”

口里说,脚底走,赛狗熊厚着脸皮一边说一边跑:

“恩公借过借过,我还要赶着去客栈退房,咱们俩来世再聊!”

稀里哗啦这一通说,还没等张牧云反应过来,这口齿伶俐的赛狗熊少侠便脚底抹油,一溜烟闪到影壁之外,从眼前瞬间消失了。

“晦气!”

赛狗熊轻功如此了得,还没等张牧云来得及开口敲诈点汤药费,便逃之夭夭,差点没把洞庭门的张少侠给气死!

不过,刚才被赛狗熊这一撞,张牧云回过神来,却是暗暗心惊。

“我的妈呀!原来这鸳侣大会连报名初选都这么刀光剑影!”

这时他已看清影壁后景象。只见得一片开阔的白石板铺地的场院,被分成了东西两半。他这西边一侧,正有许多武生公子南北纵向地排成一个长队,人人都在朝面前院落中央的场地观看。场子中,正有四五位眼光精湛、样貌不俗的武师来回踱步,一旦队伍那头轮到谁,便下得场来,跟他们过招。

稍微停留,看了一下,张牧云发现这样的过招比试并无明显的规则。一会儿是一个武师跟报名的侠客一对一地单打;刚以为只不过如此单独过招,谁知道那个武师刚刚有些落败之相,其余三四个笼着手观战的同伴便发一声喊,一哄而上,围着这少侠便是一顿拳打脚踢,直到把他揍得认输!

这一会儿,张牧云只不过站在此处怔怔观瞧,不过是转眼之间便继那赛狗熊之后又有一个公子哥儿出局,遍体鳞伤地走了过来。这落败的少侠一边拖动双腿移动,口中还朝东边喊了几声“师妹”。伴随着他的呼唤,很快便有一妙龄女子从那边女子长队中飞奔过来,扶着自己这位师兄一边劝慰一边赶紧从影壁转出大门,去镇上医馆疗伤。

眼见得这一番情景,张牧云顿时额角冒起虚汗,那脚底也有些打颤。

“罢了,怪不得那洞庭门的老爷子许下如此重金!看这架势,倒是当我的医药费绰绰有余。”

这还没完。刚刚安慰自己,说刚才神沮气短,只不过是因为刚被人又踩又撞;谁知道忽然又听得一阵风声呼啸而至——这一回,张牧云有了前车之鉴,很是警醒;只听得风声刚起,他便往旁边一跳,堪堪将来人躲过。

躲过之后,张牧云定睛一看,却发现这回不是有人飞来,而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正气鼓鼓地飞奔而至。拿眼一瞧,这年轻女侠脸上涂脂抹粉,头上戴朵大红花,竟还有几分姿色。

“为啥这美貌姐姐走得这般急?”

正当张牧云心中琢磨,却听得这女英雄回头啐了一口,叉着腰气愤骂道:

“呸!还说老娘才貌不够,好歹我也是峨眉一枝花!不知道多少后生追着我读‘关关雎鸠’呢。什么狗屁大会,不参加也罢——狗熊弟弟、狗熊弟弟!”

听到这里,张牧云才明白这位峨眉一枝花女侠的同伴原来是刚刚自己结下的仇人。不过——

“这位才貌双全的姐姐,那位狗熊哥哥、却是先出去了。你快去找他吧。”

张牧云就是这样的淳朴;虽然刚才那浑小子让自己触了个霉头,这会儿看他们两人双双落选,还是以德报怨,如实地指示峨眉女侠去追她的情郎了。

不过,刚指点峨眉女侠出门而去,想起方才之事,张牧云却不自觉地朝东边看了一眼。他找到那个正在队伍中的熟悉的身影,心中有些感慨:

“唉,月婵妹妹,就算我张牧云再神勇无敌,打过那几个武林高手,也不知道你的姿色能否过关呀。”

“要知道,刚从那个峨眉一枝花姐姐,长得还挺好看的哦。”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接连目睹了失败的例子,张牧云对月婵容貌的信心便开始动摇。他心说,自己已经刚刚从给峨眉姐姐指路开始,积攒功德,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让老天保佑月婵,弥补她可能存在的容貌方面的不足。

满怀忧虑,不免面上便带了出来;正巧这时那边排队等候的少女也在回眸望他。情不自禁地朝这边看望,谁知道却瞧见张牧云正愣愣地看着自己,一脸忧心忡忡的神色。见此情景,天香公主初时不解,转而恍然,于是勃然大怒,小嘴一撅,长袖一甩,气忿忿地隔空“哼”了一声。

第10章 美人惹怜,止戈即为息武

“侍剑、画屏这俩丫头竟敢骗我!”

回想起来时路上,自己跟这两个洞庭门的小姑娘反复确认有没有危险。这俩小丫头,从来笑语晏晏,都是一个劲儿摇脑袋,让自己宽心。谁知道她们只是长相看起来老实清纯,其实不跟自己说实话。

张牧云腹诽,不过却冤枉了那二女。这武林鸳侣大会三年一召开,各届之间有些差异,也在情理之内。说到底这只是个江湖人的盛会,本来江湖人便生性草莽,不耐烦讲究一定之规。而这一届大会的头脑们,去年凑在某个无名小酒馆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头脑一热便说要加强这回报名者的武艺要求——这也正常不过。

不管张牧云如何抱怨,来已来了,难道这时候打退堂鼓?依他的性子,也不会很纠结。很快的,他就忘了埋怨小丫鬟,转而跟自己前后的其他报名者套起近乎来。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排在张牧云前面的便只剩下四五人。在刚才这期间,他已经目睹测试报名者功夫的武师,换了四五拨;无论怎么轮换,每一拨的武师都十分强悍。武艺的测试愈加激烈,刚才这一会儿已有七八个人骨断筋折,被下人们抬到一旁医治。

不过,很奇怪的是,眼看队伍将尽,快轮到自己,张牧云反而愈加镇定了。

“哼,好歹小爷身经百战,岂是这些护院看家所能比的?”

张牧云给自己打气:

“何况近来我那个溟海水神之术,跟月婵妹子讨教之下也颇有心得。待会儿实在不行,便暗暗使出,顺利通过了好歹也算忠人之事,不负了那洞庭门杜老爷子吧。”

心中主意已定,张牧云正是跃跃欲试。此时他又跟其他刚才混熟的报名者们高声大嗓地鼓劲加油,正是十分热情乐观。

诸事已定,情绪状态也调整到最佳,他却忽然听得有人叫自己:

“牧云、牧云!”

咦?月婵这时自己干嘛?张牧云赶紧朝声音来处看,却看见院场中央那一片正打得火热的一片纷乱人影中,月婵正分袂飞奔而来。

“月婵你通过了?!”

眼瞅着少女一脸喜色,张牧云满怀欣喜地问道。

“通过了!”

“哈哈!那你来得正好。”

张牧云十分兴奋:

“正要轮到我了。你便在一旁替我压阵,看大哥我如何顺利过关!”

“唔……”

听了张牧云这话,月婵脸上表情却有些奇怪。

“怎么了?”

张牧云看着少女神色古怪,正是摸不着头脑,忙问道:

“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也不……哦,算是意外吧。”

月婵有点忸怩,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在那儿组织措辞。

这时,旁边那些刚才和张牧云一起喧喧嚷嚷的江湖子弟,却忽然静了下来。暮春明媚的阳光从少女背后的东南天上照来,把一身素蓝宫装的少女染得光辉熠熠。本就有倾城倾国之姿的少女今日又特别打扮过,这时候跟她的小哥哥欲语还休的相对,羞涩,踌躇,还有些喜悦,飘飘摇摇地立在众人面前,正是绝佳的景色。现在看月婵,形容成花树太艳,形容成春兰太幽,形容成冬雪太冷,形容成夕霞又太浓。总之啊她站在不远的地方一颦一笑,就好像嫦娥仙子降临在人间。

仙容玉貌,艳光逼人,刚才还粗声大嗓的江湖豪客,霎时间一齐噤声,个个贪看个不停。

万众瞩目,月婵却视若不见;对少年的问题,她仪态万千地回答:

“牧云,其实你不用比试了。这初选、我们俩都通过了!”

“什么?!”

其余武生贪看仙女,忘了质疑,张牧云一听却跳了起来!

“怎么就都通过了?我这不还没比呢!”

正要详询,却忽然见对面席棚下走出五六个长者,有官绅也有贵妇人,很快走到了这边。很显然他们是女子那方的评判人。这些一边走来,一边七嘴八舌:

“哪位叫‘张牧云’?张牧云在哪儿?”

“我就是!在这儿。”

正急于弄清事情原委的少年,见状赶紧冲他们摇手应答。

“哦,是你啊。”

很奇怪,看样子这几个侠女初选评委都是冲他而来,谁知见到自己应声后,他们却个个只是表情淡然。不仅如此,他们不咸不淡地随便应了两声后,却一个个又回到东边席棚各自的座位上。

“月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牧云现在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牧云,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张牧云还要追问,却被公主一把抓住手臂,连拖带拽地拉着奔出了烟月别馆。

“这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要跟我说清楚!”

才到外面一处大树荫凉下,满腹疑云的张牧云便叫月婵赶紧告诉他个中缘由。

“这……”

对于少年的迫问,天香公主目光闪烁,一时竟好像难于回答。见得如此,张牧云颇有些不满。

“不行,你一定要告诉我实情。嗯,不许有半点虚言!”

“哦……真要如实告诉你么?”

“当然!不许有半点走样。”

“好吧……”

月婵拗不过,只好道:

“我若如实说了,你却不许生气。”

“不生气不生气!你就快说吧!”

越是见月婵如此,张牧云便是越急于知道。

“好吧,是你让我说的!”

说完这句话,忽然之间月婵好似想起什么很好笑的事情,玉靥娇容上忽又浮现出古怪的笑容。不过,很快她便觉得有些不妥;见张牧云此刻开始瞪她,刁蛮公主着忙忍住不笑,换了一副娇怯的模样柔柔说道:

“牧云哥哥,也不知怎的,我们那边评判女子才貌的伯婶们见了我,只稍稍问了几个问题,便说我俩都通过了……”

“还有呢?”

朝夕相对一年,张牧云对这少女已十分了解。看她这模样,张牧云马上就感觉这里还有下文。

月婵见终于瞒不过,只好老老实实地说道:

“牧云,他们说呀,瞧了我这样子,还有那应答,那就算是我这回和阿猪阿狗搭档,也肯定得让我们通过了。刚才他们过来便是随便看你一眼,我想大概是看看你是不是比阿猪阿狗还差吧。”

“阿朱、阿苟?”

初时张牧云还没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

“哇呀呀呀!”

一俟张牧云想明白过来,顿时暴跳如雷!他哇呀呀呀大叫两声,拔腿就要往烟月别馆里跑——要不是月婵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啊,这少年今日定要大闹这烟月别馆!

第11章 西湖春波,难浇心宅魔火

莫名其妙地通过初选,除了张牧云有些不愉,其他人都挺开心。

在外面等待时,幽萝和侍剑、画屏那两个洞庭门的小丫鬟聊天打发时间,这小妹妹已经听说这初选一般都会测试武艺。因此,当张牧云和月婵出来后告诉说顺利通过,不明底细的小妹妹还在那儿一个劲儿夸自己的牧云哥哥英勇神武——听得幽萝反复赞美,更让张牧云觉得憋气,恨不得现在就找谁打一架,也不枉刚才摩拳擦掌那么久。

说着话,他们几个就从双峰镇出来,往城中回返。

“咦,怎么那边这么多人?”

从双峰镇出来回城里,那西湖之北的驿道乃是必经之路。接近西湖时,那幽萝眼尖,远远便看见湖边人头攒动,比早上来时明显多了很多人。

“过去看看。”

反正闲着无事,张牧云便带着大家一起朝那些人群走去。

还没等走到近前,便听得有人大叫一声:

“有人落水了!”

然后便见得那边纷乱一团,大伙儿吵吵成一片。

听见说有人落湖,张牧云赶紧加快脚步朝那边小跑而去。不过还没等他走近,却忽见前面这一拨人从中分开,转眼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年轻人自己爬上岸来,仰面躺倒在这湖边沙地上。

江南人擅泳,张牧云看这情形,估计是这位兄台落水后又自己游回岸边。

这时忽听人群中有人揶揄道:

“南溪兄,那花魁绣球招亲,今晚酉时才开始,你这就急着跳湖去占好位置么?”

说话的这位是个手摇折扇的年轻公子。他身着一件素白镶紫的长绸衫,腰间佩着宝剑美玉,显然家境比较富庶。听得他这句话,那个正躺在地上缓劲儿的落水之人,气得又吐出口湖水,怒道:

“呸!朱希白你个混蛋,还有脸取笑于我!”

落水之人十分生气:

“想这杭州南城,谁人不知我祝南溪和你朱希白五载同窗情同手足。谁知今早梦怜姑娘传下这西湖西岸绣球招亲之事,还得等别人告诉于我。等我赶来时,你却已在此处。真真是重色轻友的无义之徒!”

“……荒谬!”

听了老友的斥骂,朱希白反唇相讥:

“南溪你还好意思说我重色轻友。怎么你也没告诉我花魁娘子要抛绣球的事儿?”

“这……花魁娘子酉时才招亲,我只是先来此地看看地形,然后再回去通知你而已!”

“……”

这两位多年的好友争吵成一团,除了张牧云,旁边的人也都不以为意,各自急着沿湖去找寻找自己心目中接绣球的最佳位置。

“那妖精要抛绣球招亲?”

从吵闹中得到这个消息,张牧云心道:

“这妖怪,唱的又是哪一出?难不成她纠缠小爷不成,便心灰意冷,另寻别人去生事端?只是,难道她不知杭州人杰地灵,万一被哪方高人看出了妖身,岂不是自招祸患!”

“牧云!”

张牧云正想得出神,却听得月婵叫他。

“啥事?”

“牧云,”少女转低了声音,在他耳旁说道,“不须发呆,我带幽萝她们先走,留你在这里,也好早点占个好位置,去等那花魁娘子的绣球。”

“呃,妹子你怎么打趣于我?我们当然一起回去。”

听了这句话,有些撅嘴的少女转嗔为喜。却听张牧云继续说道:

“你没听说过么?‘起个大早却赶了晚集’。我们先回去,养精蓄锐,晚点来雇个船,一样看得花魁扔绣球。”

“你!”

月婵正待发恼,却听少年赶紧又道:

“哈哈,又被我逗到。我哪和那些无聊的浮浪公子一样,去傻等这样萍水相逢之人的绣球。况且我知这花魁底细,乃是衡山妖灵。今晚来倒是要来,不过只是雇个小舟,远远看看。我倒要瞅瞅,这女子又玩得什么花样,是否要害人。”

“哦!”

刚刚正自嗔怒的少女,闻言立即转怒为喜道:

“早知牧云你没那么无聊,毕竟现在已是洞庭少侠呢。噢,”她又想起一事,便更是笑语盈盈,“要是张大哥贪恋美色,那回晚上早就去和那个妖精真地幽会了。”

“唉呀,女孩儿家怎么能说这种话!”向来受纯朴乡风熏陶的张牧云,还有几分古板;听月婵这么肆无忌惮的说,他瞅了旁边那个圆睁眸子正认真旁听的小幽萝,不满道,“什么幽会啊,别教坏小妹妹。不过——”

眨眼间张牧云又没了正形,忽嬉皮笑脸地跟月婵道:

“说到贪恋美色呢,你却怎么知道我不会?要知道当初从汩罗江救你回来,要是你长成丑八怪的模样,说不定还不救呢!”

“你!”

听得张牧云这惫懒言语,惯于盛气凌人的公主殿下,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哥哥你会救幽萝吗?”

见姐姐无语,一直旁听的小幽萝终于等到机会,忙插嘴说话。

“哈!”

张牧云瞅了小幽萝一眼,笑道:

“当然会咯。别看幽萝年纪小,却也是大美人呢!”

“真的啊……”

幽萝满脸兴奋,却害羞地低下头,搅着自己的手指头。这来历奇特的小少女,就和其他小娃儿一样,为了一些虚幻的事情而急切,又为了一些虚幻的承诺而兴奋。

按下他们不提。再说这天中午,就在西湖边那家气派的“望湖楼”酒家里,有一位衣饰华丽的公子爷正带着他的美婢,在三楼的临湖雅间内喝酒。

“媚儿。”

原来这饮酒之人正是关外侯夏侯勇。

夏侯勇看了看手中白瓷杯里泛着淡绿色的青馥酒,一饮而尽,转脸望着窗外的湖光山色,跟他的红颜知己说道:

“这西湖果然山水秀美。想本侯戎马倥偬,也不知见过多少湖山,难得的是就在这西湖边上,就有一座天下闻名的繁华城池。只是。”

关外侯口气一变,回过头来看着正给他杯中重新斟满酒的贺兰媚儿,肃然说道:

“我来这江南,屈尊参加那个江湖人举办的鸳侣大会,只为得个上不得台面的虚名,抑或只为看看这西湖山水?”

“怎么啦,侯爷。”

见侯爷如此,贺兰媚儿眼波流动,嫣然笑道:

“侯爷还是信不过媚儿的话么?您来江南,此行定有绝大收获!”

“哦……媚儿,也不是不信你。想你自从跟随我之后,但凡说点事情,无有不中。近两年对山戎蛮族用兵,十战九捷,不是多亏了你的进言么?”

“侯爷过奖了。”

贺兰媚儿知趣地说道:

“小女子只不过是奉承侯爷的意思,把侯爷心中所想的说出来而已。”

“哈哈,媚儿真是乖巧。”

笑得两声,夏侯勇又回复了严肃。看了一眼窗外湖光,他又道:

“媚儿,也许你并不知,我在那塞外苦寒之地,浴血奋战这些年,经得生死之事多了,已有了些玄妙的直觉——此与我修炼的玄术无关。”

“侯爷您想说的是……”

这时媚儿也严肃起来,微蹙了蹙细弯的娥眉,双眼望着夏侯勇,认真听他的下文。

“嗯,以往做什么大事,在那之前我都有些或强或弱的预感。我可以预先直觉,此事成与不成。但这一回不同,听了你的话,万里迢迢来这杭州参加武林大会,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竟是一丝预感也无。”

说此话时,夏侯勇表情依然坚毅,但话语之中却隐隐显出几分担忧:

“媚儿啊,也只跟你说——我却怕此行会生出些我此前从未遇过的凶险和叵测。”

“这样呀……”

听了关外侯的话,艳光动人的贺兰媚儿微微俯首,想了一会儿,等抬起头时脸上已又是笑意盈盈。她笑着跟夏侯勇从容说道:

“侯爷对此行的预感,也只是吉凶未知。这便是说,未必吉,却也未必凶。”

贺兰媚儿大胆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目光一瞬不瞬:

“侯爷,您这回还是听妾身的。只要你来杭州,与我一同参加了这鸳侣大会,您定会得了机缘,从此您脱胎换骨,如龙出渊,一飞冲天!”

贺兰媚儿的话语悠悠传来,听在关外侯的耳中,饱含着一股捉摸不透的魅惑之力:

“侯爷,恕小女子斗胆直言,您家世代忠良,久为皇家镇守边关,立下功勋无数,从未失职。可京城里的王侯大臣又怎样对待您?却也和我们妇人一样,只能在嘴上说得好听,神勇盖世、勇略无双、震慑群邪,可就是用这些借口,将侯爷家镇守之地一步步推向塞外,年复一年,愈加苦寒;到了侯爷这一代,已是整天和那些流窜于荒漠雪山之间的山戎遗族作战。”

“唔……”

按关外侯性情,本不愿有女子在他面前说这些事;不过正所谓说中心事,便十分入耳,也不置可否地听她继续讲下去:

“侯爷,虽说近来一样也打着胜仗,但媚儿侍奉侯爷,不离寸步,说句僭越的话,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媚儿的眼睛。媚儿虽然痴憨,但哪里会不晓得,如今侯爷这仗已是打得越来越艰难。”

“那些侍奉白狼大神的山戎蛮族,近年越来越神出鬼没。尤其日夜袭扰,已让侯爷军力日益消亡,却在蛮荒之地还得不到什么补充。最近几次大战,那些以前只知蛮力相攻的戎族,甚至不知何时拥有了巫师,每每施展诡谲法术,让我们的军士死伤惨重。再这样下去,且不论朝廷上那些不公之事,到时候就连侯爷天下闻名的百胜将军名头,也恐成了笑话。夏侯家十世累积的名将家声,其实经不起一次惨败。到那时……”

“啪!”

贺兰媚儿说到刻骨之言,那一直静静聆听的小侯爷忽然一掌拍在面前桌上,直震得桌上杯盏叮当乱跳。

“侯爷莫急。”

见侯爷盛怒,额头青筋直冒,贺兰媚儿赶紧说道:

“所以这一回,贱妾劝您来江南参加武林大会,正是卜测到此行为‘病木逢春’之局。若信得贱妾,不出十天,侯爷便能逢得机缘,摆脱困局。”

说到此时,贺兰媚儿的语气变得有些幽然:

“这些念头,原本还不甚清晰;但这几日来杭州,碰到一些人物,这想法便更加坚定不移。侯爷不是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么?妾身用家传之法卜算出,这一次定然有一些不凡之人,注定成为侯爷的垫脚石;闯过这一关,历了这一劫,借他之力便能起死回生,将一个困顿之局转变为龙归大海之势。从此,侯爷您或翱翔于九霄,或奔腾于十地,再也无人能阻挡拘束矣。”

“真地?”

杀伐果断的关外侯,也只有在这个心爱的侍婢面前,才会问出这种口气软弱的话。

“当然!”

贺兰媚儿笑靥如花:

“侯爷,即便不是如此,那就算贱妾求您陪伴,一起游这江南、看这丽景,也不行么?”

“哈哈!”

刚才已被贺兰媚儿的话语打动,现在又见她这媚眼如丝的撒娇模样,夏侯勇哪还不转忧为喜?

当即他便站起身来,走过去,一把将这千娇百媚的美婢揽坐在自己腿上。他俩就在雅座包间的轩窗前,耳鬓厮磨,心情舒畅地共览窗外大好湖山。

第12章 月下佯狂,初判魔女夙根

“你真要去看那个妖女抛绣球?”

“是啊,怎么了?”

客栈里,张牧云一边收拾应用之物,一边笑嘻嘻回答月婵:

“你放心,那妖女几次纠缠,虽然无赖,却也没什么恶意。这次就算我去看看热闹,她也不会害我的。”

“她如何会害你……”

“那就行了。幽萝,你去吗?”

“去去,看妖女看妖女去啰!”

于是这日下午,张牧云便带着月婵、幽萝往西湖边看热闹去了。那洞庭门侍剑、画屏二人,被张牧云留在袭梦轩里;临别时张牧云跟她们千叮咛万嘱咐,说要她们看好财物,一定不能招贼。

离开袭梦轩时大约在申时之初,这时那日头已向西斜去。悠悠地带着月婵、幽萝二人往西湖方向走,临出城前还拐了几个弯,逛了趟街。直到那夕阳落山、暮雾初起,他们才走到了西湖边。

自北而近西湖,恰在白堤附近;抬眼向西遥望,只见暮色里那西湖岸灯火通明。辉煌的灯影里只见人影绰绰,虽然这里听不见那儿任何人声,但看在眼里也能想象出那边此时的人声鼎沸。大约所有人都去那边挤占位置,这里白堤一带行人稀少,有些冷清。

走上白堤,过了断桥,约走出二十来步,便到了游船码头。虽然此时行人稀疏,但不见得舟楫便是空闲。当张牧云赶到时见码头边只孤零零系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画舫,舫头歪斜坐着个行船汉子在无精打采地等着客人。

见此情形张牧云赶忙上前,跟船家问过价钱觉得合适,便说定雇他画船。给了定金,张牧云便踏着跳板几步跨上船,在船头立定了,便叫月婵、幽萝也上来。

不过就在此时,却听那个船家开口说道:

“小公子,您真个要雇在下的船么?”

“嗯。怎么了?难道你这是官船么?”

“不是。”

“那、那是贼船?”

“公子别跟小的开玩笑了!”那船家忙道,“我是说我这画舫名字可是叫‘梅槎’。”

使船汉子朝画舫中舱门楼上的匾额一指,说道:

“梅槎,没、差,放在平时没如何,不过今日可能冲撞了公子喜事。”

“哈,原是如此。你这船家倒也憨厚!”

张牧云察言观色,哈哈一笑道:

“阿叔却是眼拙了。”

他一指已走到身旁的月婵、幽萝,挤眉弄眼说道:

“你瞧她们,姐姐曼丽,妹妹娇珑,可称绝代双娇——你看本公子还需抢什么花魁绣球吗?”

“……那是那是,有了这两位小夫人,那还管什么花魁!”

这船家只朝月婵、幽萝瞟了一眼,便觉得二女艳光逼人。娇俏面庞曼然生光,似与湖波星月同辉,直灼得他这劳苦人不敢多看。奉承了一句真心话,他便着忙弯腰解缆,跳上船,去船尾撑篙摇橹地将这艘西湖常见的画舫“梅槎”驾离岸边,朝西边摇去。

船家在船尾摇橹,客人们在船头宽敞处欣赏湖光月影。

“哥哥,你刚才是夸我吗?”

天香公主倒是装着没听到少年刚开的玩笑,却不想那小幽萝劲头十足,正笑逐颜开地跟张牧云反复确认。

“是啊,夸你和姐姐漂亮呢。”

张牧云大大咧咧,丝毫不觉得惭愧。他的心思是,反正这女娃儿年纪小,也不懂什么个中曲折;既不懂,便不存什么轻薄之意,无论如何说都没问题。

谁知道听了他这话,那稚女之龄的小幽萝却睁着明亮的大眼睛,仰着小脸,那一双纯净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张牧云,认真道:

“原来哥哥喜欢我呢……好高兴!我知道,那花魁姐姐抛绣球招亲,就是要招她的夫君;哥哥夸幽萝和月婵姐姐漂亮,不去抢她的绣球,便是委婉说只娶我和姐姐就足够了!”

“呃……哎呀,妹妹你太大声了,都被船家叔叔听见了!”

刚才还满不在乎的张牧云,听了幽萝这一番话顿时目瞪口呆,惶恐莫名。正是错愕,却听小丫头还在说话——她转过身,朝着船头前进的正前方,眼望着天上的月色湖面的波光,竟是悠悠地说道:

“终于……幽萝也成了童养媳呢……”

幽萝伫立船头,一身小裙衫随夜风飞舞,媚丽生动的小脸蛋上神情凝重,一时竟真像个刚刚托付了终身的大姑娘。

“喂喂!你这都从哪学来的?月婵姐姐教你的?”

张牧云惊奇大叫,却不防那幽萝转过身来,小身子一纵便扑到他怀里,如撒娇的小猫咪,小脑袋使劲往他怀里钻,一边钻还一边乐和说道:

“嘻嘻,从此便不怕哥哥赶我走。娶了幽萝幽萝便是哥哥家里的呀。”

一直心悬寄人篱下的小妹妹说到得意处,忽然想起一事,还特地从少年怀中缩出,退后两步喜滋滋说了句:

“早知如此,还费神念血誓咒语。还不似这般嫁与哥哥省事!”

“……”

见这还没怎么成年的小丫头自说自话、欢喜雀跃,原本机灵无比的张牧云却是瞠目结舌,如呆瓜模样。

“咯咯!~”

这时却是那天香公主笑弯了腰。

“张牧云,这是现世报么?”

天香公主幸灾乐祸。其实以这表面月婵、内里公主的金枝玉叶之尊,终究对少年刚才那占便宜的玩笑有点不高兴。不过现在被横空杀出的幽萝一搅和,再看眼前这小妹妹终身可托、半大少年惶恐无语、手足无措的模样,小公主便觉得什么仇都报了。

“咳咳!哎呀——”

少年终归机灵,缓过神来觉得说什么都无益,便忽然走到画舫右舷,手扶着栏杆,对着南边的皓月烟波奇道:

“怪也,莫非真是这江南文风浩荡、西湖诗情浓郁?连我都要诗兴大发,赋诗一首以赋幽思呢。”

张牧云也不管二女如何反应,自说自话地转移着话题:

“看这西湖夜景,现在我三人分明是:独立湖船迥不群,满湖风月净尘氛。漫说月婵颜似玉,幽萝更胜玉三分!”

几近打油的急智诗儿一出,只因夸了女孩儿容貌,触及天性,诗中二女便一个捧颊暗喜,一个低头偷乐,一时真个无人再来纠缠取笑他了。

“呼!多亏我满腹诗才!”

解了窘境,其实只是受了些诗书熏陶的张牧云凭栏远眺,大言不惭地暗暗赞美自己。不过高兴完,想起刚才之事,他便在心中忖道:

“这小幽萝,时憨时睿,琢磨不透。想她来历,自幽谷书中而出,纵然应是术士邪术所囚,终究不明来历。”

想至此处,他又想起一些往事,便蓦地猛然惊悟:

“呀!这幽萝来历,定然不凡!先前先入为主,只以为是被邪术师禁锢拐卖的寻常小童;但种种往事、特别是那回瞬间化鸡为骨、背生黑影之翅,实在不信她只是寻常小妹!”

茅塞顿开之际,他便暗怨自己从来聪明,怎么这件事上如此糊涂!这些事如此明显,自己却直至今日才郑重想到,颇有些荒唐可笑。究其原因,大概这些事大多惊世骇俗,自己潜意识中只愿面对过惯了的平常生活,便百般不情愿去深想罢了。

想通关窍,他又朝那个小丫头望了一眼,却见粉妆玉琢、妩媚超出同龄小女的幽萝,已是依偎到月婵身畔。两姐妹在船头不知道在说些啥,神色甚是亲密;无论少长,在船头长身并立,俱是风姿绰约。

“罢了。”

目睹此景,张牧云叹了一声,想道:

“这小女娃,对我和月婵眷恋如斯,从来视为倚靠,应不会害我,便先由她去吧。”

作了这般决断,张牧云伸了个腰,舒舒筋骨,本应觉得心情舒畅,却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有点心惊肉跳。他直觉到,不是今夜便是明晚,这西湖或是杭州,总有些自己不情愿的事情要发生了。

第13章 绣球飞来,满湖烟月入怀

江南繁华之地百姓也比别处更爱凑热闹。这不,今晚虽只是花魁娘子抛绣球选夫婿,消息一传开,却不仅少爷公子各个打扮前往,连城中的大姑大婶、仕女小姐也都个个华妆丽服,艳抹浓妆,三五成群地来湖西凑热闹了。繁星之夜,湖上星列如天,皆是游船之灯;闪烁游移,辉煌如昼,众多游船上的笙歌弦索,汇集如涨潮之沸。

湖西灯火通明之际,张牧云所雇游船也劈波斩浪直往那边而去。出乎牧云意料,船家操船之术甚娴熟,虽烟波渺迷、水路迢遥,这梅槎斩浪分波,航行极速。转眼便不知越过多少先行之船,片刻后已近西湖西岸。

离湖岸约还有两三里水路,便再不得近。在湖西灯火最密集之处,正停着花魁娘子所乘的画船“花萼浮楼”,号为今晚湖西首舰。花萼浮楼周围早已被湖舫围满,牧云之槎再也不得近前。辛绿漪所驾这花萼浮楼,正所谓“一船艳萼花作壁,六桥环碧柳成楼”,船楼共分三层,雕梁画栋,极尽华丽。

这时候,“花魁”辛绿漪已经上场。今晚她着一身绚烂如霞的红裙霓裳,脖颈和腰间都挂着琳琅美玉。远远望去,这衡山绿奴正在楼船三层的灯火通明处倚栏眺望。衬着灯火夜空,从远处看去,这高高在上的丽服美人就好像琼楼玉宇中的仙女一样。此时四外里无论湖中湖岸,千百之众尽皆翘首仰望,评论之声沸杂如潮,就好像城中早市一样。

花萼浮楼里外一动一静,那张牧云也立在自己的梅槎船头,借着满湖的酒船灯火极目远眺。目光落在众人焦点所在,张牧云便见楼船的阑干前那鱼妖,虽然打扮端娴,颇有气度,但相比于前几日楼外楼上所见,却是曼丽有余,香艳不足。那张牧云也不拘小节,看出如此,便脱口说道:

“呀!今日这女子,美则美矣,却不如那回特异。”

这话刚一出口,却惹了祸。当即梅槎之人便听得附近湖船上的公子哥儿们七嘴八舌地叱骂:

“哪来的妄人?竟敢如此贬低梦怜姑娘。花魁娘子她国色天香,容貌千年难见。我等众人正疑她是天仙下凡,哪容得你这样凡夫俗子随口妄言?”

“是哪个满嘴胡柴,今日小爷却要替梦怜姑娘教训教训他!”

所谓众怒难犯,被众人七嘴八舌一数落,张牧云只好噤口不言。虽然表面无语,张牧云暗地却想道:

“想不到辛绿漪这妖灵如此魅惑,惹得这许多人交口称赞。咦?她广发消息在这靠近武林鸳侣大会举办地的湖滨搞什么抛绣球招亲,是否包藏什么祸心?”

正自疑神疑鬼,张牧云忽然便觉得身边突然一片安静。刚才还人声鼎沸有如集市,就在一出神的当儿忽然间鸦雀无声,就好像有神鬼施了法力,所有的丝竹人声一齐消失。

“咦?出啥事了?”

张牧云正想瞅瞅有什么热闹可看,猛然间却只觉得夜空中似乎有什么黑乎乎略闪着光的物事正朝自己飞来。

“不是吧?!”

张牧云大惊:

“我只随口说了一句便拿重物砸我?”

就在他这一愣神的功夫,那物已到了眼前。

“嘿嘿,小瞧我么?我现在是洞庭少侠!”

现在这样的寻常偷袭如何能伤得了牧云?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张牧云已感应到那物事朝自己袭来的轨迹。数着它约离自己脑袋还有四五寸之际,便十分从容地一闪身,非常潇洒地便要将那暗器躲过。此时张牧云只顾躲那来物,自然不知道这会儿周围船上之人,看着他拼命地滑步闪避飞来之物,却个个神色古怪。

出乎所有人意料,尽管现在张少侠步法不凡,但那飞来之物竟也非等闲之辈!就在张牧云缩腰错步一闪身之际,眼见那圆溜溜的物事便要擦身而过飞入水里,却不料它竟硬生生在空中一转弯,如长了眼睛,一眨眼便砸在还洋洋自得的少年怀里。而此物去势甚急,扑入张牧云怀中时把他砸得一趔趄,退了两步一个没站住,竟“咕咚”一声跌坐在甲板上!

“哇咧!这是什么玩意儿?难道是活物?”

遭此奇袭,张牧云面色如土。这时又听身边二女齐声惊叫,似乎惊怒交加,张牧云便更加惶急。双腿一使力弹身而起,他便想将这死命黏在胸前的怪物扔掉。忙乱之中他忽然听到,刚才变得鸦雀无声的湖上这时却蓦然沸腾如潮!

“绣球!绣球!”

开始几乎所有人都在喊着同一个词,俄而有许多人纷纷叫道:

“绣球砸中的是个少年!”

“他是谁?”

“真是绣球?”

“怜妹她扔过了?你们不要骗我。”

“梦怜姑娘你耍赖!至少要说一二三!再来再来!”

等这些吵嚷完,便有许多机灵之人清醒过来,赶忙喊叫:

“弟兄们,出力的时候到了,给我抢啊!”

随着这些呼喝,转眼湖上便有许多船舫打桨如飞,乘风破浪地朝张牧云这条梅槎湖舫而来。什么寻烟语、春浮舫、凌波舰、烟波宅、春水船、采芳艇、莼香归棹、霞水仙舯、随月航、不系园、泛星槎、凌风舸、飞雪篷,名字个个诗情画意,却条条如疯了似的朝这边冲来。那船上更是人声如沸,个个怪叫着要给自家主人来抢这绣球!

所谓色胆包天,妖界明珠稍施手段,还不让花魁娘子的艳名远近传播?栖身青楼,却能被人疑作天仙,张牧云方才偶尔随口说得一句,便让路人要跟他拼命,那号召力可想而知。此时这些其实连裙边都没摸着的裙下之臣,一见得朝思暮想的花魁绣球不是给自己得着,顿时还不怒发如狂?什么愿赌服输、什么刑责礼仪,全都抛到脑后;个个痴心公子只顾红着眼催促自己的家丁命打桨,来张牧云这边抢夺。一时间夜西湖里百舸争流,场面倒也壮观。

这时候张牧云早已明白发生什么事。看着怀中金丝银线缠绕的硕大红绣球,张牧云正是一脸郁闷。

“晦气!”

张牧云心中埋怨:

“连热闹还没来得及看,这绣球就到了我手里。这回招亲谁组织的?全不讲究流程。”

当然这只是自嘲。张牧云聪明透顶,如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此时也不及细琢磨,眼见得满湖轰动,数数有不下三四十条的湖舫画船从四面八方向朝这边赶来,怎还能抱着绣球傻站。张牧云当机立断,忽然提着绣球冲天而起,施展出这些天悟得的功夫,踩着湖面疏密不一的湖船甲板篷顶,一路狂奔,如掠湖捕鱼的水鸟一般二十来个起落,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跳在辛绿漪所在的楼船。

张牧云一跳离船头,那还在梅槎上的月婵和幽萝便也立即叫了起来。

“别过来别过来,他已拿了绣球跟那女人相会去了!哼,再靠近,休怪我不客气!”

这是月婵。

“是我哥哥抢到了绣球,厉害吧!等哥哥用完了我还要讨来玩,你们不要抢!”

这是幽萝。

见此变故,刚刚还兴头头往这边冲的湖船乱作一团。它们中有的顺着惯性还往这边赶,有的则见机掉转船头往花萼浮楼那边钻。还有的似乎没弄明白究竟是何状况,留在原地直打转。这么一来当即便有七八条湖船碰在一起,在船体“嘭嘭嘭”的碰撞声中,好几人脚下不稳,掉在水里。顿时那划水声、呼救声、搭救声又交织在一起,这片湖面乱得如一锅煮开的粥一样。

湖上人声鼎沸,纷乱如麻,那倚栏含笑的美貌女子却视而不见。满湖纷乱之前,她却微微垂首,幽雅如兰地面对着已立到眼前的少年,那温婉的姿态就好像初见夫君的处子,羞涩而恬美。

第14章 郎心似铁,忍看美人花泪

原本清幽冷寂的西湖西岸,今夜一片繁华。万众瞩目下张牧云飘然而上楼船,楼船外湖中湖岸依旧嘈杂,但在他和辛绿漪所立之处却显得颇为安详。

“绿漪姑娘——”

上一回长江夜航船中,张牧云已知了衡山女妖的名字,甚至连小名碧奴都知道。此刻张牧云手执绣球,小声说道:

“请先屏退左右。”

女子抬起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她抿嘴一笑,挥一挥衣袖,那些侍奉左右的丫鬟婆子便一齐退下二楼。此时张灯结彩的花萼浮楼三层画廊中,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姑娘,在下性子直,便不拐弯抹角。”

张牧云单刀直入:

“这绣球是你使妖法故意抛给我的吧?”

“嗯……”

辛绿漪轻声应答。此刻悬在她头顶前方的那只描金大红灯笼,斜斜地照在她脸上,美玉无瑕的俏靥如染彤霞。

“哦。”

张牧云闻言微微沉思,少见地现出一副与他年龄并不相称的严肃模样。他想了想,便道:

“姑娘,不妨与你直说,我对妖类深恶痛绝。以前在幕阜山中的寺庙道观抄经画符,便听多了妖类害人惑人故事。上一回在辰州大王庄,我也真个差点死在妖类手里。”

此时张牧云紧盯着螓首微垂的少女,双目闪烁锐利光芒。他看着少女,说道:

“那一回,记得你也身在害我妖人之中。既然当事,你应知道我当时身受多大痛楚。那些人和妖,有多狡诈、险恶和狠毒!”

生性豁达的少年说起此事,仍不免身形微微发抖。

“不过你放心,不论你那回是否有心害我,此事已过去,我不会再提。”

平静了情绪的张牧云转过身去,面朝着楼船外的湖波和人群,手把着阑干气度悠然地说道:

“你两次三番来与我生事,虽然烦扰,也无恶意。不过今日还是要和你明言,我不是什么仙师,也没什么大本事,更绝不会与妖女同路!”

说这些话时,张牧云看也不看辛绿漪;虽然语气平和,但其中决绝之意如金铁交鸣。

方才还有些喜色的衡山妖灵,忽然听得态度悠然的少年说出此语,一时怔住,愣愣地看着少年,良久才反应过来。于是妖族的明珠贝齿咬着朱唇,玉鼻微微翕动,眼圈泛红,几乎泫然欲泣。

这时,正巧一阵风来,直吹得大红灯笼摇摇晃晃,光影晃动,照得花船楼廊中的景物迷迷离离。

“仙师……”

辛绿漪往日也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灵物,不过这时节却委委屈屈,满腹的仰慕和追随之情无法言喻,总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只化作轻轻的“仙师”二字。

“仙师?”

听她叫得这声,张牧云忽然有点出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他再次转过脸来时,脸上却有了些霁色。

“姑娘。”

张牧云微笑着对哀伤的美鱼妖说道:

“你叫我‘仙师’,听着舒服,却不像是在叫我。也不知仙师二字从何说起,不过万物皆有缘法,既然你两次三番与我亲近,不论有意还是无心,便算是缘分。”

恐怕被眼前之人“仙师”“仙师”地叫多了,本来未必有多少气度的罗州少年在辛绿漪面前,却总是显得气魄不凡,谈吐说话间竟真地带上些“仙气”,还很自然,仿佛内心流露。他脸上泛着高人才有的温和之光,说话的声音清朗而醇厚,抑扬顿挫之间宛然就是传说中的大宗师传经说道。只听他说的是:

“姑娘,没多少天前,我也偶然习得一些小法术,今日我便将少许心得教与你,也不知有没有用。”

“有用的有用的!”

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听得张仙师之言美鱼妖差点喜极而泣,赶紧忙不迭地连声称是!

“哦……”

看着辛绿漪这番欣喜模样,张牧云倒有些犯了嘀咕。他心说,自己那个习自无字天书、悟自洞庭水天的溟海水神之法,可得管用;否则不管眼前之人是人是妖,总归是个小姑娘,让小姑娘失望总是很无良的。

心中惴惴,张牧云不免倾囊相授,顷刻便把自己悟得的水之真法挑些要点跟辛绿漪娓娓道出。

大道无形,要言不烦,虽然所授法理甚为渊深,若只提纲挈领只说关窍,却也不过片刻功夫。张牧云还在心里暗自担心会不会让妖女觉得自己所说无奇时,那边厢辛绿漪却欣喜若狂,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蹦起来!

“无上仙法、无上仙法!”

天人五召之术独步宇内,张牧云自然无从比较,不知其珍贵。但那辛绿漪却是出身第三小洞天衡山九女峰,修炼七百余年,乃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在洞天福地吸取日精月华修炼至今,又是深谙水性的精灵,如何不知张牧云说出的溟海水神要诀乃是无上珍贵的至理?虽则只是只言片语,却也够这衡山灵妖受用无穷了!

所授要诀越是珍贵,辛绿漪看向张牧云的眼神便越是仰慕。只是最末听那少年说道:

“些许心得,未知有用。总之今日交代与你,往后不可再来纠缠。”

“仙师……”

此时美鱼妖一双剪水秋瞳中崇拜思慕的眼波,已经快能积成两汪深潭水了。

“姑娘,既然你称我仙师,那便请听我此言——”

心中决心已定,张牧云看着眼前女妖留恋不舍的情状,此时说话几乎可以称得上声色俱厉了。他道:

“辛绿漪,你我缘分已尽。我张牧云还有自己许多事要做,以后你若再纠缠,休怪我刀兵相见!”

听此决绝之言,才聆至道的鱼妖如丧考妣。忍一忍,一个没忍住,那两行珠泪自美目奔溢而出,转眼泪流满面。

悲痛欲绝之时,却听那狠心少年慌张叫了几声“别哭”之后,忽又严肃说道:

“我还有个问题。”

“请问……”

辛绿漪哭声忽小,抽抽搭搭地应答,毕恭毕敬。

“我问你,碧奴儿,是不是因为你是妖精,所以才这么美呀?”

“啊?”

闻听此言,辛绿漪一阵心旌摇动,好不容易稳住眩晕的身形,于泪眼朦胧中抬起头来,却见眼前人影杳然,灯影摇红下那少年仙师已寂然不见。

斯人已去,灯火摇曳,花萼浮楼上纵然金碧辉煌,却也显得颇为寥寂。惆怅无限之时,再想起少年最后那一句话,于是悲恸失望的心中,竟也感觉到一丝丝的暖意。

第15章 幽鹭青鸾,何处割断尘缘

是夜,回到袭梦轩中,因为回来路上张牧云已把经过叙说一遍,到了客栈众人无话,稍微洗漱便各安歇。不过等幽萝睡下,和她同屋的月婵却和衣走出,来到隔壁张牧云所宿的地字二号房,神神秘秘地将他约出。

不似月婵兴致高涨,经得白天这些事情,张牧云真有些困顿了。一路打着哈欠,跟着月婵走到袭梦轩的后花园里,等二人都在梨花树下立下,张牧云便有些奇怪地问她:

“妹子,这深更半夜正宜睡觉,却把我叫到花园里来,究竟为了何事?”

说出此言,睁了睁眼,少年恰见到皎洁月光下,那临风微伫的俏丽少女头顶上正是满树的梨花似雪。月光如水,花影缤纷,有人俏立如玉,张牧云心有所感,不免忽然便暗暗有些红脸。

青涩的少年,聪明地探问:

“有什么话不能明日说么?”

“等不及明日了!”

出乎意料,近来颇为骄矜的少女此时竟出奇地大方!听她这句话,张牧云胸膛里那颗心怦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

“牧云,”却听少女说道,“今晚你竟能拒绝那样姿色的妖女,实在很出乎我意料呢。”

“哦?我张牧云平生不二色嘛!”

“是么?……这便是我急着找你出来说话的原因呀!”

“啊……”

“牧云。”

月光中,月婵的双眸十分明亮,一双大眼睛盯着张牧云,话到了嘴边,忽然又有些吞吞吐吐,直等定了定神她才从容说道:

“恕我直言,那几番纠缠的妖女相貌倾国倾城。彼之姿容,便连我这样姑娘家见到,也不免惊心动魄心动神摇。”

“有那么好看?”

“有!”

“那又怎样?”

“小妹担心正在于此。想那妖女妙丽无俦,牧云你也是血气方刚,却几次将她拒绝,我思忖良久,莫非你……”

“月婵,姑娘家不得多想!”

听月婵竟挑起这话题,张牧云也不知想到哪儿去了,愤愤不平之余,这颗心也跳得更急了。

“我怎么能不多想呢?”

没想到这少艾之龄的纯美少女还接下这话茬。梨花院落溶溶月色里,少女的嗓音有如夜莺脆鸣:

“牧云,我知道你定是心有所属,才几次三番都破了那妖女媚术。只是——”

也不知月婵心里转的什么念头,这时忽然正色跟张牧云说道:

“只是有些时,阴差阳错,纵是有些缘分,到头来恐怕也是镜花水月,不得遂意。”

“哦……原是如此!”

听此之言,刚才还呼吸急促的张牧云,这时忽然坦荡起来。看着眼前苦口婆心提醒自己的少女,张牧云心中略一思索,便知何意。于是他哈哈一笑,朗声说道:

“妹子,不劳你担心。你哥哥虽愚笨,却也能察言观色,如何不知事理。先谢过妹子诚恳谏言,再跟妹子说一句肺腑之语。”

“哥哥,你说……”

张牧云忽然这般爽朗,刚才一心只想提醒的天香公主,这时却有些慌张起来。自恢复记忆后,她几乎没怎么再叫张牧云为哥哥;但这次答话时,她却不自觉怯怯叫了声“哥哥”。便听张牧云道:

“妹妹,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听锣听音,听话听声’,妹妹方才虽然说得委婉,哥哥心中却如明镜也似。”

张牧云笑道:

“只是傻妹子,这些事又何须你提醒?今晚拒绝妖女,完全出自哥哥本心。想我张牧云堂堂正正好男儿,又久受佛法道理熏陶,岂能和妖女同行同止!而你所担忧,虽然好心,却也无必要。你不知哥哥自小便在凡尘中打滚,见微知著的眼力劲儿还有。”

着看着眼前花树下的少女,张牧云气势凌然地微笑说道:

“比如月婵妹子你,虽然落难罗州,平日又多帮我做些琐碎活计,但玉埋石中光腾霄宇,一个人的气质岂能这般轻易藏掩。依大哥浅见,月婵你原本不仅是人间富贵之花,甚至还可能是钟鸣鼎食之家的金枝玉叶!”

这一番话张牧云已憋在心中良久,此时月色下滔滔不绝地说来,自是无比畅快。到这时候刚才还理直气壮的少女,已是俛首无语。而牧云的话语还在继续:

“妹子还不晓得哥哥么?哥哥我安贫乐道,别的没有,自小到大,有得最多的便是自知之明。比如妹子和我,何啻霄壤之别?凤困荒村,总有一日凤凰羽腾霄汉,翩舞九天,又何须担心往日烟尘缀羽。”

“牧云你不要这么讲……”

少女无心,本来按着常理提醒一些事;没想到被少年的滔滔话语一激,却让她如醍醐灌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想清楚这些事。于是她变得更加慌张,有些惶急地说道:

“牧云你实在不须这么想。以前你不说过么?英雄不问出处,缘分之事也不问出处。两情若是……相悦,确不须想得那么多!”

“呵呵!”

张牧云闻言呵呵一笑。此时正有一阵清风徐来,吹得庭园里枝摇影动,落英缤纷。片片梨花的花瓣在月光中飞舞,如轻盈的雪山精灵翩然地落在二人的肩头。见眼前少女惶惑之下,如此剖明心迹,张牧云想了想,却只是温和地笑笑,淡淡说道:

“月婵,夜深了,起风了,女孩儿家久吹夜风不宜,我们还是各自回房歇息吧。”

“好……”

梨园宵语,恐惹半夜未眠。到得第二日清晨,天亮不久,那个与月婵同塌而眠的小丫头幽萝,便因昨晚早睡今日便早起。这会儿她已穿上小衣,草草洗漱后便跑出去在客栈庭院中玩耍。

被她起床折腾的声音吵醒,那月婵过不多少时也揉着朦胧的睡眼穿衣而起。和漫不经心打扮的小丫头不同,月婵起来后便坐到窗前梳妆台边,专心地打扮梳洗。

此时辰光还早,除了幽萝的跑跳,客栈中一片安宁。在这样的安静里,月婵对着菱花铜镜精心贴着额前的花黄。谁知就在这时,冥冥中月婵忽然感应到什么,便是一皱眉头。

“谁?”

月婵猛一回头,却见屋中已多了两个女子!

熹微晨光里,月婵看得分明,这两位不速之客自一坠地,便五体投地匍匐在自己的面前。晨光中,二女婀娜的身形雕丽的甲裙正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半隐半现跟自己行着三叩九拜的大礼。

一边行礼,二女口中一边说道:

“青鸾、幽鹭二使,叩见公主殿下!”

第16章 沧海珠还,自知水暖水寒

“青鸾、幽鹭?”

月婵一见是这二女,讶道:

“你等怎么寻来?是父皇命你们来的么?且起来说话。”

“是!”

二女使翻身而起,其中身着青碧战裙的青鸾使合手禀道:

“回公主,自您凤驾杳于巫峡,奴婢二人听闻心急如焚,曾婉转求人禀告陛下,欲速速来寻找殿下。只是陛下圣裁,口谕奴婢,说公主殿下此番遨游江湖必有收获,令我等天香宫之人不必着急来寻。直到一月之前,陛下挂念公主,便着人给奴婢宣了圣喻,命婢子与幽鹭等公主帐下百雀使齐到民间寻找公主凤驾。全赖圣恩,此番幸被婢子寻着,恳请公主带婢子一起回宫见驾。”

“原是如此。”

听得原是父皇命人来寻,月婵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柔和神色。看着眼前两名秉手恭立的百雀使,她想了想,便问道:

“青鸾儿,想你姐妹二人,在本宫百雀使之中并非最慧,怎么便第一个寻到本宫?”

“公主明鉴,我姐妹二人确实愚钝,只不过碰了运气,偶然得了消息。”

清灵如画的青鸾使恭声回答,不过心里却有些嘀咕:

“怎么今日公主说话变得这么委婉?‘并非最慧’,应该是‘最是蠢笨’才对吧?奇怪也!”

心中狐疑,口中禀报却不敢停下,青鸾使继续说道:

“婢子得了圣喻,便和幽鹭使辗转来到川鄂,沿长江而下,几番周折,最后寻到洞庭湖畔。一日到了罗州县城,婢子便直去了县令府邸,跟县官儿描绘了一下公主天颜。”

“不敢隐瞒公主,本来婢子讯问县官,只是例行公事,不指望这等小官儿有什么线索。孰料这县官儿愣了一会儿,竟又问了一回我们所寻之人的气质特征,沉吟了一时,竟说我们所寻之人很可能在罗州出现过!”

“哦?他又怎会知晓。”

月婵闻言,心中略惊。

“是啊!”

青鸾使道:

“我也是半信半疑。口说无凭,幽鹭妹子当即便道:‘无图无真相’——谁知那罗州县官儿,当即便命人去后宅取来此图。”

说到此处,不用青鸾使吩咐,那天香宫定国公主座下幽鹭使,已从背囊中取出一卷画轴来,双手恭敬呈上。

接过画轴,月婵打开一看,却见画卷中正用淡墨描着几枝疏柳,柳中一只春燕飞过,柳下坐着一个女子,虽只是背影,看装束正是自己当时在张家的惯常妆扮。

“这……”

目睹此图,月婵微一沉吟,马上便想起这应是自己哪回陪牧云去罗州城东湖集贩卖瓜果野味,坐下湖滨柳树下看摊时被人画下。心中记起,口中却道:

“哦,这也是被你二人撞着。不知那罗州令从哪儿得来此画,画中人并非是我,却也有几分相似神韵。”

“婢子惭愧。”

听得公主之言,青鸾使心中虽有疑虑,却不敢反驳,只得含糊说道:

“那是自然,婢子看也不似。不过公主天颜,纵然画卷只是略有神似,也不得流落民间,当即婢子便将画轴没收了。只是看在他答话诚恳的份上,这才赏了他百两纹银,一路慢慢寻来杭州了。”

“很好!”

月婵顺手就把这画卷收了,搁在一旁,然后跟二使蔼声说道:

“青鸾,幽鹭,想来你二人寻到本宫住处,其间也颇历艰辛吧。也罢,等日后我回宫了,一定好好赏赐你二人。”

“啊?!”

一听此言,那青鸾、幽鹭二人却忽然神色大惧,“咕咚”一声齐齐软瘫在地,旋即叩头如捣蒜,恸哭哀求,只道“饶命”!

“咦?!”

月婵初时讶异,俄而便明白。见这二人惧怕如此,她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脸,嗔道:

“你们呀!是真的赏赐,都想哪儿去了?都别哭了,起来!”

“哦!”

只不过一声叱喝,刚才还哭天喊地的二人立即收声,一骨碌齐齐爬起,垂手而立,俏靥之上犹带泪痕,恭听公主训示:

“青鸾,幽鹭,好好说与你们听。你二人费心找来,既是奉父皇之命,我本该立即返回。只是你等不知,本宫此来杭州,并非为了游山玩水,却还为了朋友一事。此事早已说好,本宫不能失信。这样吧,你们先回去,便跟父皇说,月瑶儿等此间事了,不出半年,必能回宫。嗯,也跟其他百雀使说一下,叫她们别费神寻了。”

“朋友?!”

“半年?!”

“呃……”

听得公主之言,青鸾、幽鹭对望了一眼,各露惊异之色。二女心中不约而同想到:

“公主她……竟然有了‘朋友’!等等,难道是昨晚院里说话那少年?还说要等半年……咱威慑百官的主人究竟发生何事?什么时候竟变得这般为他人着想?”

青鸾、幽鹭二使十分震惊。惊疑之余,她们倒也暗暗佩服陛下圣明。青鸾使心想道:

“果然还是陛下英明神武,早知公主可能悍然赖着不还宫,便嘱咐下这样话儿。”

当即,口才颇好的青鸾女使,脸上神色忽然便变得有些沉重。她禀道:

“公主忠人之事,婢子十分佩服。只是公主恐怕不知,婢子临行前,陛下他……龙体已染小恙。正因这样我等天香宫百雀使才来民间寻找公主早日还宫。”

“啊……”

月婵闻言,颇为动容,低头半晌无语。

“会是父皇又使诈诳我么?”

对青鸾使之言,月婵心中未必没有一丝怀疑,不过父女天性使然,这样话说出来,由不得不信。当即她便有些着急,左思右想沉吟了半晌,方才抬头说道:

“此事我已知之。父皇龙威神武,自应无事。不过此间事四日后可了,本宫五日后便还宫吧。你等先回去,禀告父皇,说女儿马上便回,请他安心养病!”

“是!”

二使垂首应答。等抬头时,那青鸾道:

“禀公主,婢子还带来‘琼华雪霓裳’,让公主还宫之时穿用。”

当即她便自背后甲囊中取出一只长方锦匣,双手呈在旁边梳妆台上。此时虽不知雪霓琼华裳到底何样,但看着锦盒镶金缀玉、光彩烂然的样子,便可知匣中物一定穷尽华贵。

见青鸾使呈上此匣,月婵颇喜。

“琼华雪霓,织以东海鲛纱、天山雪丝,缀以南海明珠、昆吾美玉,传为天宫月娥装束,正合我此行之事。”

看了台上锦匣两眼,她想了想,便道:

“青鸾、幽鹭,看来你二人办事颇为得力。这样,忽想起来,本宫曾着人费尽千辛万苦、上天入地觅得神琴‘落霞惊涛’。传闻落霞惊涛琴为四渎龙女所用,曾用来襄助太华神君降服南海雨师公子。正巧这几日我有用此琴之处,你们帮我如此取来——”

月婵告知二人取此琴之法,便发放二人离去。不过在二使身形即将神奇地消失在空明中时,她忽然寒声说道:

“昨夜庭园和人谈事,偶觉清风动荡,想必应是你二人。你们且去办事;如若日后让我听到什么闲话,我便让百雀使一个个都变成无舌雀。”

“……是!”

转眼之后,青鸾、幽鹭二使便杳然消失。

方才这一番对答,两位百雀使已自施了手段,外人不得察觉。于是等二人去后公主的客房中,依旧清静寥落,无人进门搅扰。

二使去后,月婵已无心再继续妆扮。回身在绣榻上坐了良久,望着轩窗外随风摇曳的梨枝翠竹,出了好一会神,许久之后她才吐了一口气,幽幽自语道:

“也挺好,离宫这许久,我也挺想念父皇和母后,过几日便回去吧……”

第17章 女客妙华,鬓惹江湖烟雨

四月十五,月圆之夜,杭州西郊烟月山庄,江湖人传颂已久的“武林鸳侣大会”便在此正式开幕。黄昏之时,张牧云在洞庭门女弟子侍剑、画屏催促下,带着一行人来到西湖之西的烟月山庄。

烟月山庄,在杭州西郊棋盘峰、天马山、月桂峰三山环绕之下,坐西朝东,正对西湖最西南的那片湖泊“浴鹄湾”。烟月山庄中多植梨木,此时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张牧云未到庄前,已见苍翠峰峦下花色烂漫。掩映楼台的梨花林开得极灿烂,绵延成片,如白云天,如香雪海,三四里外便已花香扑鼻,沁人心脾。夕阳斜照之中,花光如潮,霞照苍茫,映以江南诸峰,不仅景色婉丽如画,情致亦幽恬宜人。

不过相比于烟月诸景的清幽秀丽,张牧云却觉得此时身边那个少女更加绮丽动人。

“这妮子,却是从哪里借来这一身裙服?”

牧云生疑,原来月婵已换上那一套琼华雪霓的宝裳。华裳如雪,长袖飘摇,绣带浮动于两肩之上,珥昆吾之琛,缀南海之珠,行动时犹如月里嫦娥,周身笼罩冰月光华。公主本就天香国色,冠绝天下,再配上这样的宝物仙衣,真个是姣丽娉婷,灼灼腾秀。走在林荫道上,真如月里仙娥下凡。雪霓琼华,丽质仙容,月婵超凡脱俗的姿容早就脱离俗世儿女计较脂粉轻秾的阶段。

今日目睹月婵这般绝代风华,张牧云也忽然回心转意,变得十分认同上回烟月别馆中初选评委的评价。他心里忖道:

“就冲月婵这副模样,确实就算她和阿猪阿狗搭档,也肯定得让通过。”

这般想着,再回头看看侍剑帮忙背着的那只斑驳斓然的古琴琴匣,想起其中装着的那把铭刻“落霞惊涛”四字古篆的凤梧古琴,张牧云便忽然觉得,自己和身边这神秘少女的距离似乎变得越来越远。

沿着西湖湖滨之路信步走近浴鹄湾,便见得那浩荡的水边已搭得一张大台。空阔的木台半在岸上,半在水中,台子周围到处彩旗飘飘,想必这便是今夜的武林鸳侣大会决赛赛台。此刻赛台里面那一排长桌之前,已零散坐上一些气质从容之人,便应是今晚的大会评判了。而杭州百姓喜欢热闹,今日又得明证;虽然浴鹄湾烟月山庄一带已属偏僻,离城中几有二三十里,这时四外的湖滨也挤满了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犹如市集。

虽然四外拥挤,但赛台附近的通道却有专人清理。走到通道口“武林鸳侣”、“江湖儿女”的彩幡之下,自有烟月山庄的庄丁向张牧云询查参加今晚决赛的凭证。出示了上次通过初赛的凭照,便有专人领张牧云等人到赛台的右侧那块专门的草坪茵席上,请他们入席暂候。这一块地方,原本是一块草坪;春深时节碧草茵茵,现在铺上了一块块的篾席,供参赛之人盘腿坐卧。绿茵坪中每一块篾席上,都摆着精美的瓜果点心,供他们解渴充饥。

张牧云和月婵几人已算迟来,其他那些江湖俊彦早就各个入席。各人盘腿而坐,大部分都目不斜视,专心瞑目养神。张牧云倒不似他们那般凝重,等入了自己席中,他先是和小幽萝一起抢吃瓜果,吃完擦干净手又给女孩儿们讲起笑话,直逗得她们笑得花枝乱颤,让周围人等心浮气躁、目眩神迷。

笑声初歇,他又东张西望,一个个打量周围这些参赛之人;他那神情,就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此刻不过是旁观看热闹。

江湖子弟,各有妍丑;但能武林鸳侣大会以男才女貌为主题,能通过初选,自然个个都甚美仪。张牧云不顾旁边月婵的嗔怪目光,眼光四射,先把那些江湖女侠一个个瞧过去,只见得个个英姿飒爽,又颇有骄矜姿色。再瞅瞅她们身边男伴,也都个个英武不凡,不愧是当今武林出类拔萃的少年侠客。

胡乱看了一回,张牧云又扭过头,问旁边这个宛如白云拂地的少女,言道:

“妹子,我们今晚真地就只是你弹个琴、我舞趟剑么?”

“是呀。”

“那……这行不?俗话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喏,侍剑、画屏这俩丫头掌门爷爷的钱咱也是花了不少,好歹也要多出点力嘛。”

“还要怎出力?难道还要舞上一曲么?”

天香公主有些不以为然,傲然道:

“我才不惯学人搔首弄姿,弹一曲便罢了。”

“也行!”

张牧云瞄着旁边那两个洞庭门的小丫头,口中道:

“其实这样已足够拿个头名!”

说起来,参加这武林鸳侣大会,本来便是张牧云迫于形势,被洞庭门的掌门杜老爷子拿住痛脚,用大王庄之事威逼利诱这才允诺。这趟江南之行,就张牧云自己而言,大半倒只当是来外地避避风头;他这等罗州农户子弟,才不惯去掺和什么武林纷争、江湖轶事呢。

不仅牧云淘气,到了这会儿,四周本来正襟危坐的参赛者们也个个窃窃私语,说些各自关心的事情。只是,正当张牧云暗中竖起耳朵,想听听众人言谈中有没有什么隐秘趣事时,却只觉得四外突然鸦雀无声。

“怎么了?”

张牧云一回头,却发现通道那边正走来两人。那男的是白衣胜雪的剑客,女的是轻黄藕衫的道姑,两人正朝这片草坪徐徐而来。张牧云拿眼朝他俩脸上一看,便顿时明白为啥大家突然噤声不言。

走来之人,宛若仙神下凡;那男子身形颀长,面如冠玉,英朗非凡。温雅、俊朗、英气勃勃,或豪烈,或柔雅,截然不同的风神气韵,在他身上调配得无比和谐。两道剑眉,宛如苍鹰展翅,向两鬓斜飞;一双俊眼,如蕴五湖明月,飒然有神;嘴角两边,如长弓射日,微微向上斜挑,端的是英风郎烈。女子则是一身黄衫,材质犹如仙纱冰纨;其容貌秀丽清奇,姿态飘飘若仙,从白石通道上袅袅而来时,足不沾地,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御风飞来。一时之间,便连心思无比灵澈的张牧云也来不及形容和描绘此女的容貌,只知看她的模样,也只比月婵逊上三分、差上五毫——

须知,天香公主之容倾国倾城,有女子的容貌若能与之相比,虽然大大逊色,那也算美得惊心动魄了!

这两个才貌高出同侪一大截的新来之人,其中那个男的倒和张牧云也算有些渊源。此人正是幕阜山明月峰白鹤观中那位身系重托、却失了《天人五召》至宝的翘楚弟子东方振白!与他同行之女,张牧云虽然不识,身份却更是不凡。她正是委羽山妙华宫女弟子洛灵岚。

这委羽山,向来与罗浮并称于十大洞天之中。委羽山巅那座只收女弟子的妙华道宫,更是与罗浮山上清宫、龙虎山天师宗并称天下三大道门的名门正宗。与东方振白同行的洛灵岚,乃是妙华宫当今掌门晴羽仙子的入室弟子,在师门中尊宠无比。能在绝顶名门中身份卓越,则放眼天下,其地位也是尊贵非凡。

委羽山的女仙姑,如何会同幕阜山的男道子同行,还来参加武林鸳侣大会?原来这二人早就相识;虽然东方振白的师门在道门中地位并不十分高,甚至其罗浮上清洞庭别院的地位最近也岌岌可危,不过白鹤观“东方振白”四字却在道门中也算声名显赫。就如连张牧云也要惊讶于东方振白的人材相貌,这位白鹤观的弟子正是因为其英杰气质和倜傥风流,在道家门派中声名卓著。因此,便连洛灵岚这样尊贵的身份,也折服于东方振白的相貌人品,在一次道家聚会中偶然相识,便与他结为良伴。

本来,道家有些流派并不禁止弟子婚配,但既称作“出家人”,毕竟要摈绝凡情俗念。不过,那位白鹤观中看似刻板清古的老掌门清钧真人,在试图获得明月峰秘境至宝以保住上清别院地位的计划失败后,便有意放任自己这个名声在外的得意弟子,有意无意地鼓励他和那位仰慕他的委羽山妙华宫掌门尊贵女徒来往。

清钧真人此举,并非依据他整天念诵钻研的玄门至理;他这般做只是根据常识:

“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能知道哪块云彩有雨?”

清钧这般通达,倒与他罗浮祖庭上清宫中一些高人的行事一脉相承。

而今晚东方振白和洛灵岚出现在杭州武林鸳侣大会上,倒并没什么高深原因。他们俩也是年轻人,携手悠游人间之时,到得这江南锦绣之地,偶然在酒馆茶肆中听说起武林鸳侣的江湖盛事,便心有灵犀,遵循道家之人不拘小节的本义,临时起意以洞庭湖南白鹤观道门的名义也来参加赛事。多年来,白鹤观和妙华宫也常有弟子下山历练,在这山海江湖间惩奸除恶,倒也不能说它们不算侠义之门。

略去闲言。当等东方振白这两位道家仙侣入席,今晚武林鸳侣大会决赛之人便来得差不多。不过,这时候好事的张牧云摇头晃脑地数来数去,却发现还是有一张席位空缺无人。

这席位不仅空缺,和其他人所坐篾席也不同。看那微微泛光的样子,便知乃是绸缎锦绣之质,四角用来压席的乃是四只拳头大小的狰狞铜兽。

“会是谁呢?身份定然尊贵。”

张牧云心里嘀咕:

“不过比我来得还晚,莫非是弃权?”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通道入口那边霎时响起清亮高昂的吆喝,负责礼宾之人正一声接一声地由远而近叫道:

“少侯驾到,大小官员军民人等齐恭迎!”

第18章 巧禽弄舌,平湖暗蕴惊雷

转眼那礼宾之人口中的少侯便到了近前。

“怎么?他是什么少侯爷?”

张牧云眼尖,磨磨蹭蹭随众人同拜之时,却见到那边睥睨昂扬而来的金袍男子,正是那晚长街上帮他退敌之人。在他身旁那个随同款款而来的娇媚女子,不正是那晚跟他十分热情的贺兰媚儿么?

“呀,还是侯爷,却这么没口德,也是惫懒。”

这时思想起那晚这小侯爷咄咄逼人,毫不留情地称自己是“平庸少年”,张牧云便还有些生气。

暗中腹诽,不过因为当时仪制甚严,有正牌的朝廷侯爷到来,无论情不情愿,张牧云也只得随众人一起拜伏。只顾叩头,张牧云倒没注意到,他旁边那个宛若蟾宫仙女的月婵妹子,却还是正襟危坐,丝毫不动身形。

“哈!原来你也来了!”

并不从众叩拜的天香公主,宛如木秀于林;暮色灯火里,关外侯夏侯勇一眼便见到这个露在众人之上的典雅少女。顿时夏侯勇容光焕发,棱角分明的刚毅脸型也显露柔和笑容。他大手一摆,朝四下声若清钟地说道:

“诸位平身免礼!今日本侯亦是前来参赛,与各位平等,不须计较这些凡俗礼仪。”

“谢侯爷!”

台上台下,众人异口同声谢了一声,便各自爬起。

今晚前来,关外侯并没带什么随从。他只携着贺兰媚儿,在庄丁的引导下来到台侧绿茵坪上为他专门准备的锦席之前。

到了地方,立在锦席之前,夏侯勇瞧了瞧地上这块锦缎,又看看四周大家座下的篾席,便皱了皱眉,跟引路之人说道:

“今夜本侯并无特殊,请把锦席撤去,也换上竹席,与座中诸友相同。”

“是!是!”

下人领命,惶恐而去。周围那些江湖侠士们听得此言,不禁各自赞叹,心说青年侯爷果然爱民如子、平易近人。

见夏侯勇这番做派,就连对他有些成见的张牧云,也忍不住在心里赞许。当此之世,以侯爷之尊能做到如此份上,也算难得了。

烟月山庄的庄客们很快撤换好席位,侯爷便携贺兰媚儿入座。就在这个体态风流的女子千娇百媚地盈盈俯身时,她却忽然对张牧云这边嫣然一笑,一张明媚脸庞犹如春花绽放。

“呵呵!”

侯爷和女伴正是万众瞩目,贺兰媚儿跟自己回眸一笑,张牧云自然看得分明。当即他便大乐,也咧嘴乐呵呵一笑,算是打招呼回礼。

“这大哥,也颇得女子注意。”

见张牧云和狐媚女子眉目传情,旁边天香公主虽有不快,但也知自己这位张大哥哥性格爽朗,谁对他好,他对谁更好,正是典型的“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并不涉好色之事。

等关外侯这个特殊与会之人就座,绸缪已久的“武林鸳侣大会”便正式开始。一霎时,所有的亮子油松全部亮起,将浴鹄湾一带照得亮如白昼。还在揉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忽听得鞭炮齐鸣。燃鞭放炮,轰天震地,噼啪不绝的鞭炮巨声打破了浴鹄湾惯有的宁静。“扑簌簌”、“扑簌簌”,宿在远近山林和苇丛的鸟雀,预先没得到人间盛会的通知,这时惊醒了美梦,刹那间成群结队地自丛林中惊起,在暮色的天空中反复盘旋,最后飞往远山去。

待鞭炮声歇,先是由身着蓝绸文士袍的烟月庄主说了几句,大意是“竭尽寒舍绵薄之力,共襄武林英豪之盛事”。客套完,便由他请杭州府的刑名师爷来代表知府大人致辞。

轰动远近、四年一度的武林鸳侣大会,只由一个知府师爷致辞,听来寒碜,其实正常。须知无论如何轰动,毕竟这武林鸳侣大会只是民间集会,尤其还是武人聚会,便比较敏感。“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虽然那杭州知府有心凑个热闹,露个脸,却是不太方便。于是,他便让自己的心腹师爷前来致辞,一则师爷不在朝廷吏制之中,严格说只是自己私人花钱聘请的助手,若是被自己的对头参本污蔑,也好狡辩;二则众所周知,刑名师爷乃是自己心腹,由他出面,对杭州的士子武人也算有了个交代,说明他作为一方父母官,对子民们的盛事还是十分重视的。

就杭州知府这番心思,确说明,凡是能跻身官场的,无论贪廉,尽皆是聪明透顶之辈。进亦安,退亦安,小小一个安排,便尽显现任杭州知府的权术高明。

不过,虽然现在台上是官面上的人露面致辞,浴鹄湾武林大会的场面也并不算得十分庄严沉重。杭州富庶,自古富庶之地的民众便相对不怎么把朝廷之事放在眼中;此时又见只是个府衙师爷,更是不以为然。于是浴鹄湾一带围观的民众,该说是非的继续说是非,该飞短流长的继续飞短流长。在这些见过世面的杭州百姓面前,尽管致辞的杭州府师爷嗓音洪亮,却也压不住众人交头接耳的嗡嗡之声。

百姓不以为然,张牧云却用心听这个师爷说话。毕竟他来自洞庭乡野小地方,见得这隆重之事便觉得十分新奇。不过竖耳听得一回,却只听见师爷满嘴歌功颂德,从当今英明圣上、当今有为公主、当今渊博国师、当今爱民宰相、当今……从上到下一直夸到杭州府的近年政绩。一本正经地吹捧完毕,直到最末一句才勉强捎上今晚的主题:

“只因我等躬逢盛世,方才有暇举办民间盛事。我府军民人等,须得一日三念皇恩,感念公主、感念国师、感念太宰、感念……”

此后又如报菜名,内容却还不及菜名可口,终于把张牧云听得昏昏欲睡。最后,他强打精神,转脸跟月婵说道:

“今晚若是我在台上失手,定是拜这位多嘴的师爷所赐!”

杭州师爷的长篇大论磨灭了少年本来高昂的热情和耐心,以至于他下去后,那位接着登台据说是武林副盟主之人挨个介绍今晚评判时,张牧云却只听得个大概。连听带跟月婵询问,张牧云大概知道今晚评判之人,无非是武林名宿、江南乡绅;名动四乡八里的才子还有此间的主人。

“唉!那杜老掌门的钱给得真值。”

见得这样场面,张牧云心中想道:

“瞧这场面,如此气闷,恐怕杜老爷子早是知道。正因如此,他给钱才那么爽快吧。”

正在张牧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却忽听得大台上冷不丁地“咣”一声巨响,直把他惊得差点蹦起来!

第19章 虎观鹿搏,无非冷趣杀机

这惊得张牧云身子一歪歪的巨响,却是台上鸣锣。锣响已毕,一位身穿紫缎大氅的胖老爷子跳至台中央,向四周一拱手,洪亮而不失沉稳地叫道:

“老朽天龙门主岳凌霄,谨以武林盟主之名,宣这四年一度的武林鸳侣大会正式开始!”

岳盟主话音未落,台下人群中早已安排好的武林弟子、山庄家丁便欢呼雷动,带动着远近成千上万的民众喝彩如潮!

待欢呼声稍歇,岳凌霄岳盟主便退到台后评判席上,并不多啰嗦多言。其实到此时他也无话可说,什么比赛规则、评判介绍,刚才被那口若悬河的知府师爷一不小心捎带着都给说完。

转眼之后,又有个身着银青色绸缎武士衫的精干汉子走到台中间,昂首挺胸拉长声音高叫道:

“有请武林鸳侣比试第一对,东海快船帮少帮主李沉舟、女弟子苏洛水上场。二位场上限时半炷香——”

“噗嗤!”

还不等快船帮这对侠侣上去,张牧云听了两位的名字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身为东海船帮弟子,取这名字,也不怕翻船落水?”

心中觉得好笑,张牧云转脸望望月婵,却见她一脸的严肃,只管仰着俏脸,看那两位快船帮参赛弟子如何飞身上台。

“咦?月婵妹子倒忒肃穆。”

月婵摆出这副模样,倒不似她平时大气爽然的做派。

“也许是少见这样大场面,紧张吧。”

心中思忖,张牧云又转过脸,专心看那两位已然上台的快船帮弟子。待上得台来,那二人一同拱手,动作干净利落,英姿飒爽。只听那李沉舟朗声说道:

“诸位前辈,众位高人,晚辈李沉舟、苏洛水二人,乃是东海快船帮弟子。吾二人同年正式拜入门中,年纪相仿,于师门习艺五载,看惯潮起潮落、花谢花开,乘风破浪之际,即起乘龙跨凤之思。我二人可比天上比翼鸟、海底比目鱼,这五年来……”

“呃,”听李沉舟滔滔说话,张牧云微微皱眉,心想道,“门派称作‘快船帮’,可这少帮主说话拖延,一点也不快。”

再看时,却觉得不仅说话絮叨,连内容也有些虚假。原来这两位眉清目秀的东海弟子,现在台上你一言我一语讲述过往情史,表情似是情意绵绵,语气却是生硬机械。说出十来句去,便被张牧云瞧出二人正在背诵预先准备好的文稿。许是临场紧张,有几处竟然还前言不搭后语。

“嘿嘿,和我们一样,恐怕这洛水姑娘也不是柳大侠什么爱侣,只是挑得她相貌过得去,便和柳少帮主一起来参赛吧。”

张牧云何等机灵,见李沉舟、苏洛水二人如此,便知其中必有弊端。

再说台上二人。待他俩跟众人剖白了二人惊天地、泣鬼神的情史,那旁边燃着的半柱檀香便快到尽头。此时那个在台上维持秩序的褐衣汉子出言提醒,柳、苏两位侠侣才如梦方醒,各拔出腰间的分水峨眉刺,轻轻巧巧在台上舞弄了几回合,便即下台去——方才这番演艺颇为沉闷,谁知待他们下台时,那台下人群中预先安插之人,竟是轰然叫好,对比二人方才表现,不知是捧场喝彩,还是庆祝终于完事。

此后不过片刻,那边坐满武林名宿、苏杭乡绅的评判席上,便亮出了二人得分:

“丙中!”

按照甲乙丙丁配合上、中、下的十二分值来看,李沉舟、苏洛水得了丙中,只能算偏下成绩。头回见出了分数,张牧云回头跟那两个洞庭门丫鬟一笑,轻声道:

“就这阵势,待会儿看我跟你月婵姐姐上台,你们便只管瞧好儿吧!”

“啊?”

正把两个小姑娘说得眼热面赤、充满热望之际,却又听少年道:

“好歹我们也能得个丙上啊!”

张牧云只管跟两个小丫鬟逗着玩,这期间台上又来去几位参赛侠侣。与方才东海快船帮二人相似,这些侠女侠少表现沉闷,无论述及经历或是表演武艺,哪怕再是抒情或是精彩,毕竟与期望相差甚远。这等演艺,虽然文雅,却还不如街头巷尾打把式卖艺的活泼有趣。

于是,就在太极门那一对少年侠客下场后,张牧云终于忍不住跟附近席间一位少年侠士一拱手,道:

“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好说!小弟天台山松鹤门弟子,姓单,单名一个和字。人送外号‘松鹤延年’。不知老兄怎么称呼?”

“原来是单和兄!我乃洞庭门弟子姓张名牧云,外号是……‘打遍罗州无敌手’!”

“张……牧云?”

听得张牧云自报家门,那单和微微一皱眉,稍一思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号称武林第一养老门派的洞庭门有这一号人。不过微一迟疑,单和口中却道:

“原来是洞庭门的无敌手张牧云兄,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

说完这样场面话,张牧云便直截了当道:

“其实小弟有事想请教单兄。”

“哦?请讲。”

“不瞒单兄说,我闯荡江湖也不久,这鸳侣大会,小弟也是头一回参加。方才我见那几位师兄师姐上台,瞧得半晌,却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

“单兄啊,怎么这鸳侣大会初选时演武苛严,见得那些凶悍武师,若是武功不济,我等今日根本不得在此地。却不料这决赛中,各人只是自行演艺,说说走走,并无甚对打争雄之事,这真是奇哉怪也!”

“哈哈!”

天台山松鹤门弟子单和一听张牧云这么说,却是哈哈哈一声轻笑,说道:

“看来张兄果然是头一回参加鸳侣大会啊!莫非你师门中没跟你讲明么?这武林鸳侣大会,侧重不在‘武林’,只在‘鸳侣’。大会只看重参赛者是否郎才女貌,那初选严验武艺,只不过是怕决赛人太多,或是有什么江南的文生秀才来冒充我江湖儿女,导致决赛不公,才想出武师严选的办法。张兄,你也不想想——”

“嗯?”

这时候这单和一脸的高深莫测笑容,倾过身来,压低着声音跟张牧云道:

“张兄啊,你是果然年少。还不明白么?我等这些游侠武人,从古至今都不为朝廷所喜。何况现在当此圣朝、逢此盛世,我等武林儿女真敢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大张旗鼓搞什么演武大会么?”

“这……是的是的,单兄高见!”

一经单和点醒,张牧云立即领悟,连连点头。只听那单和又道:

“其实张兄有所不知,若非鸳侣大会如此,小弟还不会带艳妹来参加呢。不瞒张兄说,小弟行走江湖的第一要诀,便是‘安全第一’。否则小弟也得不到‘松鹤延年’这样的美誉称号,是吧?”

“那是,佩服佩服!多谢单兄指点。”

张牧云客气两句,也便缩回身来。正襟危坐,他心中想道:

“罢了,早知如此,当初答应杜老爷子时,便不须那么不情不愿了。也怪这前辈,做张做势,弄那么大排场,不跟我言明,只把我吓死。”

张牧云一边心中腹诽,一边举目凝眉,假装十分专注地观看台上赛事。台上赛事如火如荼,这位刚刚崛起江湖的“打遍罗州无敌手”却不以为然。借着这时机,他只管胡思乱想,在脑海中一遍遍假想,等今晚事了,如何在西湖中抓鱼。

张牧云心中不诚,却不知离他不远的那位关外侯夏侯大人,看着台上这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却是一缕冷笑渐渐挂在嘴角。并且,随着赛事进行,他这冷笑之意越来越浓。

而不久,包括他在内,众人便听得那银青缎衫的司仪又到台中长声高叫道:

“有请武林鸳侣比试第十二对,明月峰白鹤观弟子东方振白、委羽山妙华宫弟子洛灵岚上场。二位场上限时半炷香——”

第20章 佳期如梦,美人邀凤蓬瀛

司仪的叫声余音袅袅,白鹤观和妙华宫的弟子已携手飞上彩台。皎洁月光里东方振白白衣如雪,洛灵岚藕衫轻灵,凌空飞渡之际,犹如月华中落下一白一黄两片云彩。

和前面那些江湖子弟不同,刚上台的道侣并不发一言。英风飒爽的男子合掌深施一礼,袅袅婷婷的少女翩翩万福,无比优雅,无比从容。台上的评判和台下的民众,忽然屏住了呼吸。

“苍——”

一道雪亮的光华闪过,东方振白蓦然拔剑,苍然一声,有如龙吟。旋即振衣如风,挥洒剑器,舞剑如龙。十五月圆,月光如银;映着皓洁月色,东方振白手中之剑时而如雪电盘空,时而如水银泻地,剑气纷华,射人眼眸,与之前那些江湖少侠不可同日而语。

与此同时,漫天剑气中洛灵岚忽然旋身离地,就在离台面约有四五尺之处悬空而舞。长袖舞空,曼妙低回;身段儿轻柔婀娜,舞姿曼妙婉转,月华剑光交相辉映,宛若当空而舞的仙女神人。

看见这绝美场景,所有观者尽皆如痴如醉,如呆如迷。

剑气如霜,月华如水。漫天的剑气月光中,委羽山的仙人忽然啭动歌喉,曼声而歌:

“伊人遇兮真情阙,

对面千里兮虚明月。

临风浩叹兮将焉歇?

明月既没兮露欲,

时不再兮吾将安依?

佳期可待兮心弗违。”

歌调婉转,歌声滑烈,宛如仙音。烟月山庄之下,浴鹄湖湾之前,无论是稍稍听得懂歌词的文人士子,还是大字不识一筐的贩夫走卒,在这妙华掌门入室弟子的歌声中,尽皆心绪摇动,双目泛泪,恍恍惚不能自持。

仙歌终时,剑舞将歇。众人心神摇摇,尽皆意犹未尽。

在所有观者之中,只有少数几人的心神,并未完全被洛灵岚二人的歌舞影响。其中一人便是关外侯夏侯勇。夏侯小侯爷见多识广,即使看这样超凡脱俗的剑歌之舞,也不过微微颔首。而看着台上这两人颇为出众的表演,关外侯之前冷笑时在心中形成的那个想法,便也变得更加强烈和笃定。

还有一个未怎么受影响之人便是张牧云。开始他也看得蛮投入,俄而便清醒过来。看着台上如此精妙的演艺,张牧云忽然神色惨然,转过脸来,嗒然若丧,对洞庭门这两个小丫鬟说:

“看来这一回,冠军之位真是得不到了。”

认真诉说,谁知二个女娃对着台上的表演正看得入神。表情痴呆,反应迟钝,她们根本便没听见他在说话!

“哼!”

“倒也好。瞧你们这模样,便知我若输了,也不会怪我。”

张牧云悻悻然转回头,继续看台上二人的表演。

不多久,台侧半炷香燃尽,那东方振白和洛灵岚便飘然下台,赢得了场上场下满堂的彩。

“甲中!”

不多会儿,评分得出。

见是个“甲中”,大多数人颇觉不平,觉得即使是最高等的“甲上”,仍不足以评价刚才二人那番罕见绝伦的表演。而只有少数人,一听评分,便心领神会,望一望那边关外侯的坐席方向,对这些评委的意图,暗暗哂笑。

东方振白与洛灵岚之后,又有三四对江湖儿女上台。若是在东方二人之前,这些人演艺尚且可看,只是此时却已有些不堪入目。于是等司仪报得“洞庭门张牧云、张月婵上场”时,哪怕他再是提高嗓门,也压不住场外嘈杂一片的闲聊之声。

只是,众人嘈杂之声,却在一声犹如凤鸣的清越琴声后戛然而止。刚才走神只管侃大山的仁兄们,听此清音,愕然转脸,却见到一生都难忘的异景:

恍若所有的灯光都熄灭,天地之间只剩下苍茫的月华。所有的月华集合成一朵光柱,只笼在一人身上。琼华雪霓之裳,湛然生光,上承月色,下笼湖光;姿容足可绝世,美仪足可倾国,此时一个天仙人物,正在台上对着湖波抚琴如云,清若广寒。

先前洛灵岚翩然临场,曾疑她是仙子下凡,到此时方知念头想差。相比之下,一个只能是看守洞府的仙婢,一个却是执掌月宫广寒的天仙嫦娥。

刚刚上台的宫装女子,星君月神一般仙丽不可方物;在她面前,摆的是一把古朴内蕴的斑斓古琴。在场之人,包括那个见识渊博的关外侯在内,尽皆眼拙,看不出,这是把神琴。

“落霞惊涛”,天墟之琴,取峻岳凤栖之梧,斫向阳之枝,镶犀玉,藉翠绿,弦以昆仑之丝,徽以锺山之玉,由乐神亲手制成。琴长七尺三寸二分,对应大地绕日二周天之数;形状纤秀修直,素质华纹,上有七弦,比之寻常五弦琴又添少宫少商二音,从而声色更加丰富。“落霞惊涛”之名,写其琴音,兼有日暮落霞之轻之绮之丽,又有惊涛之重之烈之凝。

传说这把“落霞惊涛”古琴,曾由太华神君的夫人四渎龙女,在南海漫天风波中砉然奏响,直震得当时敌对的雨师神失魂落魄,几番挣扎之下,最终慑于神琴威力,主动束手就擒。

当然,这些只是传说而已;在现在琴主人的心目中,认为既然能够让自己这个凡间公主得到,这琴恐怕便没有那些神幻瑰丽的经历。所谓太华神君云云,恐怕只不过是这把琴的前主人们,为了烘托宝琴的神异,便请人编段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故意跟那个传奇的神祇硬拉上关系而已。

不过,“落霞惊涛”的逸事传说可能有假,定国天香公主的弹琴功力却是十成十。作为自古宫廷女子最优雅的象征,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香公主从小就受过父皇母后从全天下搜罗来的弹琴高手异人倾心传授。那纤纤玉指一弹一拨一抚一颤之间,尽显绝世高手的风范。

而皇室公主的高贵出身、再加上长期专横跋扈的禀性,让这位“洞庭门”的“张月婵女侠”,一举一动俯仰之间,尽皆显出其他人不可能模仿的端凝庄重,那神若寒霜,冷若冰山,真个是高山仰止,不可一世。此时观看,那气度磅礴浩大,神态睥睨傲然,直让人不敢对视。

琴为心声,此时公主的心境又尤为特别。近一年,恍然如梦;近一月,尽忆前尘。清泠泠的琴声从指间流泻,如银河之波,如广寒之水,弥漫心田。不似凡间的乐声由自己弹奏而出,转过来自己听了却好像是从高高的苍天云穹中听见。

天籁神音,天人合一,旁若无人。恍然间公主心旌摇动,数年来的经历从眼前闪现。时光凝成了水晶,在跳宕飘摇的曲声中摔碎;时光的碎片如天雪般片片散落,沉浸在心湖之底熠熠生辉……

“公主?月婵?父皇?牧云哥哥?”

“京都,小村,凶蛮,婉娈。”

“究竟哪一个是我?”

能将西湖畔所有人带入梦幻之境的天籁琴音,在催生它的人那里产生了奇妙的作用。经历奇特的少女,想到了庄生梦蝶。“天香和月婵,究竟哪个是本我、非我?”

亘古难明的哲思难题,心手合一之时化入琴音,却让这千载难逢的琴曲弹奏,更加摇曳多姿,古奥成迷。

“月落洞庭……”

也许不是这个法术,便没有那一段梦中之梦。

“火凤燎原……”

也许不是这个法术,便没有那一个身外之身。

“火凤燎原、火凤燎原——”

莫非,在那之后,便是自己的凤凰涅槃?

少女在心中反复呢喃着这个法术名字,一时间如痴如迷。

而神琴在手,便可相由心生!转眼间,那些沉溺于绝世琴曲闭目欣赏的人们,便猛然一惊,如同心有感应,顿时一睁眼,便看见这个后来写入传说的壮丽雄大的绝景!

第21章 凤凰照夜,赋就同心之曲

美人如玉,素手弹琴;琴声缭绕,如痴如迷。西湖畔人声俱静,皆听少女鸣琴,忽只见琴声起处轰然一声震响,犹如火起。

百姓闻声惊看,却见高台上一蓬火焰腾空而起。眨一眨眼,那火焰就分出眉眼,转眼翎羽分明。揉揉眼再看,那赫然便是一只浴火的凤凰,硕大无朋,冲天而起!

以往只在年画中看到的神鸟凤凰,此刻就在自己不远处的天空翱翔;黑色的夜空仿佛忽然飘舞起一片数亩大小的彤色云彩,凤凰之羽的色彩金红灿烂,高飞低徊拖曳出一道道柔曲的光华,绚烂而辉煌。翱翔之时,那一根根炫丽的羽毛火焰流离,不停播洒着热烈灿烂的焰火,煊煊赫赫,堂堂皇皇,照亮了浴鹄湾的湖山。

乍见异景,大家以为这是神迹;稍缓过神来,却发现夜西湖上空的神鸟却只在弹琴少女的上空徘徊。那羽翼翂翍、尾羽拖曳之间,还十分符合少女琴曲的节拍。这时人们才如梦初醒,知道这光之凰羽乃是这少女催发,不免一片惊疑。

炫丽神奇的火焰凤凰正是月婵有感而发。手挥清弦,她望一望身前少年,正是青衫磊落、挺立如标;想一想自己来历,有些感慨,有些伤怀,不由得琴声一变,轻启丹樱之唇,婉转鸣玉歌喉,在这春深的夜西湖边唱一首伤春的古曲:

“悲芳时兮惜春阳,开明镜兮照春装。

百花离乱随风落,鸣环曳带下华堂。

和鸣禽鸟犹有匹,何事茕独守空轩。

歌复歌兮人不识,徒使双泪湿罗裳。”

和着落霞惊涛的清音,公主娓娓唱来,入耳有如仙歌。余音绕湖,久久不绝,此时不仅台下的百姓听得如饮醇酿,不能自持,立在一旁的少年更是动容不已。

“噫……”

见月婵施展出如此华彩手段,脸色却不喜反忧,张牧云便有些惊异。

“月婵为何如此感伤?”

细细揣摩方才歌中的含意,张牧云只觉得辞意实在感伤。

“这样伤情的歌儿,恐怕不合鸳侣大会之意吧?”

心系赛事,张牧云对月婵歌中的寓意也不及细审,转念之后,只在一旁暗暗皱眉。

想了一会儿,他灵机一动,忽想起那回大王庄拌出神形灭妖之事,便立即催动溟海水神之法,脚下忽生银光,朵朵皆成莲花之形,缤缤纷纷,缭绕足下。他自己则凝神蹑足,万花丛中耸身一跃,和空明之水凝成的莲形花朵相配合,刹那间恰似足踏玉莲,袅袅升于天际。

“外行看热闹,内行瞧门道。”对于瞧不出门道的围观百姓而言,那凤凰焰火之形固然惊世骇俗,但少年弄噱头的真人升空障眼法,效果却绝不亚于公主真刀实枪催发的燎原火凤。

足采莲云,冉冉升空,尽量优雅从容地拔剑,张牧云便在凤凰火影的灿烈辉耀下悠然耍起了洞庭剑术。当此之时,一眼望去,皓月星空之下,张牧云与那火焰凤凰一起转折飞翔,凤羽熠熠,剑光闪华,衬托得少年就如乘龙驾凤的神人一样——那些愚男善女何尝见过这些?当即便有许多人咕咚跪倒在地,朝着张牧云伴凤舞剑的身影顶礼膜拜。

而少年之技并不止于此。舞剑之时,他刚才便想好,一定要诌个慷慨之歌掩饰妹子的伤春之曲。急智之下,他便在圆月光中、凤凰影里浩然高吟:

“我问往来风,何事太奔忙?

手握三尺剑,起舞劝飞光。

莫要匆匆去,留得英雄侠士、鬓发已凌霜!”

一法通,万法通,纵然并非精通文学,张牧云出口之句也绝对气势不凡。尤其与之前洛灵岚大不相同,张牧云这短辞文不艰深,用词浅显,倒反而讨那些江湖豪侠和市井小民的喜欢。豪迈俗歌,沛然吟唱,配合上浩荡洒脱的洞庭剑舞,一时间气势如龙。

而公主听闻此歌,更是心动魂摇。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瞥看,见到张牧云傲然凌空、舞剑如龙的英姿,钦慕之余,便想起前天青鸾、幽鹭二使来访之事。心念及此,便是黯然。“为什么越近别离,越发现难舍难离?”昔日视天下人如无物的天香公主百感交集。

心情愈加复杂之际,所有的心绪只汇为指尖琴曲。貌比婵娟的美貌公主,手挥七弦,仰望飒然凌空的张牧云,无限深情地唱了一曲:

“火凤燎原堕彩云,月落洞庭洗华裙。

此身去后如相问,一点丹心倾向君。”

歌声低徊,如慕如诉;虽唱于高台,却只像对一人倾诉……

闻此歌声,张牧云心下忽然坦然。

“这才对嘛!”

“‘一点丹心倾向君’,这才合鸳侣大会的主题嘛!”

欣然之余,他只顾着着急:

“妈呀!这半炷香时间咋这么长?还没烧完吗?快撑不住啦!”

好在就在这时,月婵歌声停住,琴声也稍歇;闲闲勾抹几下,最后一缕琴音临风摇曳,由强渐弱,逐渐散于风中。张牧云如闻大赦,吸一口气,赶忙连耍了三朵剑花,也便飘然落地。

曲终凤逝,琴剑入匣,张牧云和月婵并立台上,等候最后的评级。

“甲中!”

……

“嘘……”

这时再听到这个甲中之分,台下所有人都再也忍不住,一时间嘘声四起,仿若沸腾。而听得如此评级,张牧云也是勃然大怒!

“混帐!”

月婵听得分明,身旁少年正在低声叱骂:

“莫非都是睁眼瞎?方才我和妹子这番卖力,便给超等也不过分,为啥却是甲中?莫非……”

市井打滚多年,张牧云显然不是傻瓜。他看了一眼台下那位也有些愕然的夏侯小侯爷,心中想:

“方才东方振白和洛灵岚只得甲中,我便已有些奇怪。现在再看我与月婵分数,此事便十分分明。可笑可笑,杜老爷子寄予厚望的这武林盛会,冠军却早已内定在一人身上!”

张牧云少年英侠,嫉恶如仇,想通此节,根本不想什么利害关系,一按手中剑器,便直奔台内评判席而去!

见少年按剑而来,台上之人个个惊惶,台下民众却都觉快意。霎时间高台周围“好!”“好!”的喝彩声不绝!而这时那两个应该与世无争的道家英杰,想一想这前后两个“甲中”,也忍不住觉得不平,十分关注和支持这少年的举动。

闲言少叙。转眼之间,张牧云便到了近前。直面评者,张牧云握剑之手却已松开。立定后,他对着长案后那些面露惊恐之色的名宿名流们一抱拳,不紧不慢说道:

“诸位前辈先达,张牧云斗胆请教:也不知你们心目中的甲上之选,究竟是何模样?”

这时月婵也跟着少年奔到近前,她却没这么好声气,那把长大琴匣直抱在怀中,呈“怀中抱月”之势,只等那些家伙跟张牧云一言不合,就使出吃奶的力气砸过去,横扫一片!

“若不给牧云哥哥一个好说法,本公主今日便拆了这座高台,让你们都跌死!”

天香公主在心中凶恶想道。

“咳咳!”

这时,那些前辈名流们也有了反应。这些人,根本没料到今日这些参赛的毛头小子中,还真有人敢来直接质询,刚开始时他们也有些措手不及;听张牧云猛然问起,刚开始时个个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不过这些人都是老江湖。很快其中两三个主事之人互相一使眼色,那个身形精瘦的杭州知府师爷便站了出来,咳嗽一声,朝眼前两人拱了拱手,满脸堆笑道:

“张少侠,您果然是武林豪杰,连说话都这么爽快磊落。好,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夫也不说客套话,直来直去。坦白而言,刚才见二位侠侣演艺,老朽确实惊艳,心道从此不敢小觑江湖绿林之人。不过——”

老师爷话锋一转,一脸正气凛然地说道:

“不过纵使我等众人心中不愿,这‘甲中’之评,却是中肯之极!”

“嗯?!”

张牧云按捺住心中火气,尽力平静说道:

“那晚辈倒要听听,到底如何中肯。”

“你听我说。”面对一触即发的少年,那师爷却不动声色,依然霭颜相对,“少侠啊,别的都无事,只是方才你这位月婵女侠施展的障眼术,变什么不好,却偏偏变出个凤凰来!”

“变凤凰怎么啦?”

张牧云很不高兴,言辞不善地说道:

“我这妹妹自幼入深山拜名师,前后七八年就只学一个变凤凰,怎么啦?”

“唉,那你妹妹却是学错了。吁,看来小哥儿你还是不懂呀。”

师爷语重心长,摆出一副大人教导晚辈的模样,跟张牧云谆谆说道:

“你不知本朝舆服典仪有明文规定,凤凰为仁德神鸟,除民间婚嫁彩服,只有当今皇后和公主能够使用凤凰之形。其余人等,甚至包括皇家贵人、夫人、贵嫔这三夫人,及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这九妃嫔,均不得采用任何凤凰之形。你看看,刚才你月婵妹妹变出凤凰模样,还那么鲜明,绝对地大不敬之罪;如此僭越,治罪也是本分。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看到,我们却怜惜你们才能,不仅不准备追究,还给你们甲中,还不算我等仁至义尽?”

“……那我谢谢你们!”

明知托辞狡辩,但被他说出这番道理来,张牧云也无言以对。没好气地“谢”得一句,一转脸,恰看自己那个月婵妹子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张张嘴好像还想说啥,他便赶紧拉住她,一起下得台去。

下台之时,他却还听到那个多嘴的师爷在身后说道:

“小哥儿啊,回去后,还是让妹子跟师父再学点其他法门吧。变鸡变狗都行!”

“哼!”

闲言少叙。就在张牧云、月婵之后,便轮到最后一对、也就是关外侯和贺兰媚儿上台。

只不过,听了司仪之言到了台上后,那雄健不凡的夏侯侯爷,却并未像前面那些人一样,谈情演武,而是虎目四外一扫,猛抱一抱拳,张口说出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来!

第22章 闻风丧胆,惭愧少年虚心

“天下英豪、江浙父老,莫怪本侯多言。”

立于台上,夏侯勇运足中气,声若洪钟,无论远近,尽皆听闻。

“依我之见,这武林鸳侣大会颇名不副实!”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一阵骚动。

“各位先听我言:各位参赛的武林英杰、江湖儿女,既称鸳侣,自然男儿豪勇,女子多情。这女子多情无从稽考,赛至此时,各位无非口里言说,或演歌,或演舞,并无新意。本侯大胆直言,这武林鸳侣大会,要比出真正结果,不若由我等大好男儿互相比武即可。”

朗声说话,滔滔不绝,此时惯指挥千军万马的夏侯小侯爷睥睨群侪,丝毫不顾及众人反应。他一侧身,手一指,道:

“大家且看我这心爱女子,千娇百媚,貌比花娇;性格柔媚,情意坚贞,如此多情之事,只需本侯交代即可,还需女孩儿家觍颜当众言说么?”

“对!对!”

这时那些看热闹之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忽然发现,原以为到了尾声,就此和平散场,谁料平地风波,临到了竟还有大热闹可看,顿时都一齐起哄。

“众位父老也赞同本侯么,多谢。”

夏侯勇微微一笑,双手作势向下压一压,示意众人安静。等大伙儿都静下来又等他说话,夏侯勇便道:

“莫怪本侯骄狂,吾以为今晚冠军之位非本侯莫属。因此上,小侯不才,愿以一己之力挑战前面所有豪侠;若有一场落败,便算本侯今次丝毫名次不得,只当来江南游山玩水一番!”

“好!好!”

一听关外侯竟要挑战所有其他参赛者,顿时这浴鹄湾密密匝匝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喝彩声!这时候许多人已十分明白,接下来已不是多看少看热闹的问题。以一己之力挑战天下少年武人中的精英翘楚,无论结果如何,今晚之役必将天下闻名!

“诸位前辈,不知本侯此提议准否?”

“准!准!”

到这时,台上诸人有谁会反对关外侯的提议呢?

于是,那些之前下台、以为今夜自己赛事已毕的少年英侠们,又只得一个个按出场先后顺序,上台来与夏侯勇较量。

第一个上台来的,正是先前第一个出场的东海快船帮少帮主李沉舟。只不过,他还没走过两回合,便被夏侯勇一掌扫在背上,“啪”的一声闷响,长大的身形“呼”的一声打横飞起,“砰”一声重重摔在台下草坪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诸位!”

一掌打落李沉舟,夏侯勇面沉似水,沉声喝道:

“还请诸位同侪全力比武。若存相让之心,我只当看不起本侯,便似对这位李少侠,我便要下重手!”

说此话时,那李沉舟正在被人搀着,挣了半天都爬不起来,倒也无从知晓他刚才是否真正存心相让了。不过,经了这一出,之后上台与夏侯勇过招之人,却个个都出全力了!

本来,能到杭州来参加武林鸳侣大会的,尽皆是这一辈的杰出子弟。都在少年气盛头上,见夏侯勇如此托大,敬佩之余,却也个个热血沸腾!本来,还犹豫要不要让一让这位位高权重的朝廷侯爷,却见他自己说出这一番话来,真叫正中下怀!于是个个摩拳擦掌,人人只想打败夏侯勇一举天下扬名!

这些人个个信心十足,却有一人心里直犯嘀咕。

“哥哥,为何紧皱双眉?”

台上打得热闹,月婵却见张牧云紧锁双眉,便关切问他。

“唉,妹子啊,这还要问么?这小侯爷我们又不是没见过。那晚长街荡贼,一会儿火烤、一会儿电灼的,若哥哥我待会儿上去,你还不知我会变成啥样?我看呐,下次请神还愿你也不用买烧猪了!”

“为什么呀?”

“一会儿哥哥便被烤成烧猪了呗!倒省钱呀。”

“啊?嘻嘻,不会的!”

“你倒知道!唉,我知道月婵你最好,一直对我这么有信心,不过——”

张牧云一回头,跟那两个正听他俩说话的洞庭门小丫鬟道:

“两位小妹妹,能否打个商量?一会儿轮到我,我弃权行吗?”

“这……”

侍剑、画屏未曾想张牧云有此一问,一时面面相觑。她们想起来掌门的千叮万嘱,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二女犹豫之时,却不料那边台上的关外侯腿掌势大力沉;也不管和他对敌的是什么门派的菁英,不一会儿又噼里啪啦踢下两人来!

见得如此,张牧云更着了忙,急道:

“哎呀!你这俩小姑娘,看起来温温柔柔、斯斯文文,怎么这么没同情心?你们忍心眼睁睁看着我这大好少年就此送死去么?”

“……好吧,张公子一会儿不如就别去比武了吧。”

侍剑和画屏毕竟年幼,也没什么太多主见;见张牧云这一副可怜相,顿时心一软,把掌门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儿忘到脑后,竟此答应了他。

“谢谢谢谢!可算捡回一条小命!”

口里庆幸,张牧云心中却在暗笑:

“哈哈,还是小姑娘好哄。若是掌门老爷子在此,还会容得我退缩么。”

正自心中得意,却忽听身边少女说了一句丧气话:

“牧云,我看你今晚却是弃权不得。”

“啊?为什么呀!”

“牧云,这夏侯勇也算是个大人物。这样的人物我十分懂的,他们惯来只想行非常之事的。今晚他既放出这话来,定要赢个圆满。如何会容得有人弃权?”

“呃……不会吧?!”

仿佛为了印证月婵的话似的,话音未落,那边便有人说要弃权。谁知道,那夏侯勇一听顿时拔身而起,如大鹏展翅般跳到台下来,将弃权之人揪上台去,硬逼着过招。不出三个回合,一脚便将这位心神俱丧的少侠踢下台来!

“……”

张牧云目瞪口呆,怔了片刻,才叹了口气,喃喃道:

“我看呐,只能指望那位白鹤观的东方老乡舍把子力,把这关外的斗战胜神给打败吧!”

“哎呀,牧云你真的这般没信心么?”

见张牧云如此沮丧,月婵倒觉得好笑,有些笑话他。

“信心?”

少年垂头丧气:

“我倒是有信心,可就怕今晚买不起跌打损伤药治病!”

“哎,牧云——”

月光下,月婵一双秋水明眸盈盈闪动,望着沮丧的少年嫣然一笑,正了神色,帮少年细细剖解道:

“牧云,不怕的。自长江泛舟而下以来,我与你研习法术多日,你这进展实在神速,胜过我当年十倍——其实十分有实力、潜力的。”

公主脸上丝毫没有谑笑之意,轻声肃然说道:

“你看,那夏侯勇,似乎举手抬足就打败别人,其实暗中也是用了法术的。我若没料错,稍后他与那个东方振白对敌,必然无法再像这样故意掩饰装轻闲。”

少女眸子中熠熠闪动:

“只要他们放开了施展法技,示与众人之前,则纵然东方振白不敌,等你上场时也能放开手脚施展法技了。到那时,只要以法术相攻,我看鹿死谁手也未可知哩。”

“你说真的?”

“真的。不骗人!”

“好吧。”

张牧云脸色好了些,道:

“我谢你吉言吧。”

“嗯!”

月婵认真道:

“莫想其他,专心对敌,只要把你以前的歪招都使出来,能全身而退的!”

“……”

见月婵妹子一脸正色地说出这话,张牧云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正在彷徨之时,身旁那洞庭门的侍女画屏忽然开口,笃定地说道:

“我也觉得张公子不必担心的。”

“哦???你也有什么吉言?”

信心不足的少年急忙望向她,语气热切地相询,只希望从她嘴里能说出什么真正的宽慰话儿来。

“嗯!张公子方才不是说怕买不起跌打损伤药么?没关系的!我那儿还有很多银子,买药我们全包。只是跌打药的话,够你用半年呢!”

“侍剑!”

张牧云气急败坏地嚷道:

“好好管管你师妹,别这么瞎大方!”

第23章 势如破竹,不知是拙是狂

余子落花流水,不堪一击,也不用太长时间便轮到东方振白上台。

等到他上台,所有人都知道第一个能和关外侯真正匹敌之人终于上台。万众瞩目之下,东方振白人如其名,振一振雪色的道袍,掌中执一口明晃晃宝剑,对着夏侯勇稽首一礼,抬头朗声说道:

“东方振白,请教了!”

“好。”

虽见对手白衣胜雪,气度不凡,夏侯勇却毫不动容,只是轻轻一笑,忽然朝前一蹿,挥起大掌朝东方振白握剑手腕猛然拍来!

高手过招胜负皆在毫厘之间,关外侯这一招没有任何花哨机巧,却角度刁钻,势大力沉,只要对手稍稍迟缓便会束手就擒;到时候不仅宝剑脱手,整个人都会被他攥住手腕,一把掀翻在地!

大巧不工,看似豪勇不羁的关外帅才夏侯勇,一身功力已臻深不可测的境界。

不过,就在夏侯勇大掌闪电般拍到近前,落在众人眼中,似乎已经击中静止不动的东方振白手腕时,眼一花,他那大掌去路上却忽然冒出一朵剑花,虽然剑光范围绝小,却无巧不巧地恰迎住掌风的去路——这时候,众人又觉得夏侯勇的五根手指已然被敌人剑光搅碎,眨一眨眼,却见夏侯勇刚刚飞扑向前的硕大身形却猛地向后一卷,转瞬又退回到原地!

一攻、一防、一避,接连三个无比险恶的攻防过招,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台下人感觉还没看清什么,这两人已经经过一回合交手。

“……”

若有时间反应,此时大家一定齐声喝彩;只是此时却都静无声息,站着千百人的浴鹄湾只听得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

一击不中,夏侯勇的表情毫无变化;才一返回原位,猛一错步,身形快如鬼魅,刹那间已滑到东方振白左侧。身形展动之时,双掌已然合拢;身形还未到位,他已借着转身错步的惯性加大了双掌力道,猛然便朝东方振白的头颅左耳处撞去!

若说刚才第一招夏侯勇占得一个“巧”字,第二回合却又占得一个“快”字。身形晃动如鬼,出其不意攻敌左路,双掌比身形还快,整个这一招犹如幻影。

夏侯勇神鬼莫测,东方振白却也不可思议。等到第二招攻来,台下众人眼睁睁看着,却感觉台上的景象仿佛是小侯爷双掌一挥,带起了一股掌风,忽然就将白衣道子吹拂而起;年轻的道人仿佛现在轻若鹅毛,被掌风一带便轻飘飘的飞离,袍袖飘摇,宛如一片雪云。转眼间,关外侯这精妙的一招便被东方振白轻轻闪避。

“逍遥游!”

见东方振白躲开,所有围观之人只有一人暗暗在心中叫出这三字。一看见年轻道子流云飞雪般飞起避敌,妙华宫洛灵岚便在心底叫出身法名字,暗暗喝彩:

“好个‘逍遥游’!东方师兄果然得了白鹤观真传!”

原来这逍遥游,正是明月峰白鹤观的独门轻身功法。见东方振白施展出逍遥游轻松地避开夏侯勇攻势,方才一直揪心的洛灵岚便舒了一口气,思忖道:

“看来东方师兄要应付这个侯爷,乃是绰绰有余了。”

有此判断,实是洛灵岚与东方振白已相识很久,又都是道门一脉,两人对双方的师门绝技都十分了解。洛灵岚知道,东方振白所在的白鹤观有两项绝技,一个就是刚才的轻身功法“逍遥游”,另一个则是道家剑法“秋水剑”。

这两项绝技都脱自道家经典《南华真经》,也就是俗人所说的《庄子》。无论是秋水剑还是逍遥游,东方振白都曾苦练多年;看他刚才行云流水般的身形,便知今晚那少侯爷目空一切的挑战,很可能就在东方振白手中终结。更何况,此刻这白鹤观弟子手中所握的,还是他们师门的名剑,“鹤羽”。

想通此节,洛灵岚便不像开始时那么紧张。看着台上二人兔起鹘落般地奋勇相搏,洛灵岚倒还有一丝闲情去欣赏东方师兄那优雅而不乏洒脱的倜傥身形。

“砰!”

“咦?!”

正在洛灵岚心情愉快的当儿,她却忽然只觉得眼前一道白乎乎影子飞过,转眼便听“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人重重摔在地上!

“这是……”

出人意表的巨变来得实在太快,洛灵岚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刻,即使她已经转过身,清楚看到了摔在地上之人,却还是不敢相信。脑筋一时阻塞,晕晕乎乎,洛灵岚心里已做不出任何结论。

“东方振白输了!”

白衣如雪的道家侠客,此刻手肘半撑在地,“哇”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流落在白色道袍上,斑斑点点恰似雪地朱红梅花。

此情此景,等到洛灵岚终于反应过来,脸色惨白时,与她同样脸色的,却还有一人。

“妈呀!”

张牧云叫道:

“东方大哥啊,你也太不争气了吧!——落败何其速也!”

张牧云面色如土,面对着同样速败的东方振白,气得直拽文。

目睹白衣如雪的道子跌落尘埃,这景象实在让张牧云吃惊,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只不过发了一小会儿呆,却忽然已听到司仪在台上叫自己!

“有没有搞错?”

张牧云吃了一惊:

“我前面还有好几个人呢!”

刚想跟人理论,他定神一看,却见到四周地上又新跌三四位少侠。他们中有的正在努力挣扎站起,有的却干脆保持落地姿势,狼狈呆在原地,简直破罐子破摔。

“这就比过了啊?”

反应过来,张牧云有点悻悻然。他再看了一眼那两个索性躺在原地不起的落败之人,心中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眼看自己就要上台,张牧云跟身边几个女孩儿打了声招呼:

“我这便去比武了!”

“去吧!”

“你不须惧他,只需凝神静气,随机应变,你那溟海水神术自能生发。”

这是月婵,微微笑着认真地叮嘱张牧云。

“哥哥一定赢!”

“就是被打死了也不要再怕啊!幽萝一定帮哥哥报仇!”

这是幽萝,真心激励的话儿反遭来少年的白眼。

“公子,放心去,还是那一句,小妹这边银子足,就算受重伤,不差钱……”

这是画屏,她的柔柔的话语更加坚定了张牧云的一个信念:

他还不如不跟这些人道别!

闲言少叙,转眼他也跳上台来。

一旦上了台,直面这夏侯勇,张牧云也不说二话,只运足了中气大吼一声:

“等等!”

第24章 一念之恶,遂伤天地之和

“你有何事?”

见数晚前在长街相见的少年,一上场便是言行古怪,夏侯勇见了,脸上不禁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却听少年说道:

“侯爷容禀,方才司仪叫得急,忙着上台,我竟忘了跟妹妹们交代几句。”

张牧云满脸堆笑:

“要知道侯爷您十分神勇,待会儿一交手,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句话都不留的话,我那两个妹妹会十分凄惨。”

“哈,允!”

虽然对少年装神弄鬼甚是鄙夷,不过此时夏侯勇倒不并着急。本来曾想速战速决,彰显神勇威名。只不过没想到,前面那么多所谓江湖侠客、少年菁英,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打到现在,只有那个什么白鹤观的东方振白让自己多花了点心思,却还是没出汗。真让人十分不快意!——正好,现在张牧云跟自己装模作样,不如便耐下心来,就像猫捉老鼠,不急一时,先看看他到底如何胡闹。

“谢侯爷!”

只见张牧云答应了一声,便转身面对台下,方才还满脸堆笑的脸上忽然一副愁苦模样。接下来他所说的话,也是语调低沉,凄风苦雨:

“月婵干妹妹,哥哥在叫你呐。你可听得清?”

“……”

见少年装腔作势地叫自己名字,公主一点也不敢看左右,红了脸,不得不答应一声:

“嗯。”

接着她这一声,张牧云滔滔说道:

“月婵妹子啊,你也是苦命人!青春之年,失足落水差点丢了小命,幸好我打渔经过才救了你一命。唉,本想把你当亲妹子一生照顾,只是看来无福。待会儿和侯爷交手,生死未卜。若是哥哥身死,烦请妹妹料理后事。那床头柜子最底一层有一包碎银,你数一数;若是够,便打副棺材,若是不够,买只麻袋装了往乱葬岗一扔,哥哥感你大德不尽。要是侥幸活下来,一定落下残疾。哥哥这后半生便全靠妹妹照顾,看在往日救你情分,万望莫要嫌弃!”

“哥哥……”

初见张牧云举止,公主还当他装神弄鬼,耍那侯爷;可是经不住他这一番声情并茂,尤其桩桩件件说的都是事实,听到最后竟把这素性刁蛮的公主给感动得眼圈泛红、珠泪盈盈,忍不住叫了声“哥哥”,饱含眷恋和深情。

“幽萝小妹子啊!”

却见张牧云话锋一转,又喊幽萝:

“哥哥在叫你呢,你可听得清?”

“听得清!幽萝一直在等你叫呢!”

“那就好。幽萝啊,想你年幼无知,当初被妖人迷惑拐带,走失深山密林,若不是哥哥那回恰好碰见,你一个粉嫩小孩儿很快便成为豺狼虎豹的晚食,却还不够他们一顿。唉,真是可怜可怜!”

“嗯嗯!吃不饱,好可怜!”

“……”

张牧云凄苦的情绪稍微波动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过来,继续用凄惨语调说道:

“唉!我家贫寒,却属你最为可怜。今日哥哥与夏侯大人比武,一会儿不免缺胳膊少腿,或是丢了性命,不管如何,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好好照顾你。以后你要好好听月婵姐姐的话,不可跟她淘气。等到了十三四岁,你便央姐姐给你说个婆家,不管家贫家富、人好人坏,只要嫁妆要得少,便胡乱嫁了,不可挑剔。要是家中光景捱不到十三四岁,过不下去了,便让你姐姐早点帮你寻户人家,做他们的童养媳。虽然苦了点,却也免得饿死,活了这条小命。”

“哥哥……呜呜!”

饶是幽萝懵懂淘气,却被张牧云这一番凄楚语调感染,等一番话听完,小女娃便忍不住扑在姐姐怀里,呜呜呜地哭泣。

总之在旁人看来,张牧云刚才这一番话,真个是说者伤心、闻者落泪。看他说话时,神情凄苦,差一点便声泪俱下。当然,始终就是这么“差一点”,若有心观察,哪怕这少年嘴里说得再可怜,语调却始终保持平稳流畅,眼里更是一滴眼泪也没挤出来。

张牧云这等市井活命手段,在场诸人倒也不经常看见。尤其就在张牧云身旁的夏侯勇,更是目瞪口呆!

定了定神,一脸惊奇的侯爷开口问道:

“你说完了吗?”

“差不多了……”

听侯爷说话,张牧云翕动翕动鼻子,转过身来,赔着笑说道:

“其实还有话跟侯爷说。”

“哦?讲!”

“是这样,刚才侯爷连战数人,一一得胜,自是十分神勇。只是打了这么多时,您连战十数人,这一趟下来倒好像大家车轮战你。依我之见,今日不如就到此为止。侯爷回去好好休息,恢复气力,明日我们再约个时间,还来这儿切磋,你看如何?——正好,我忽然发现还有千言万语要跟那两个不懂事的小妹妹交待呢!”

“……”

张牧云此言一出口,台下那些东倒西歪的少侠们忽然间恍然大悟。他们一边忍疼,一边在心里暗暗佩服张牧云的机智和脸皮。

“嗬嗬!”

众人心中揣摩,不料那夏侯勇却只是冷笑两声,冷然说道:

“不行!”

“哎呀!”

一听夏侯勇说不行,张牧云勃然大怒!他心道,这人心肠怎地如此坚硬?刚才费尽唇舌,说了那么多话,却丝毫打动他不得。看来,今晚只得硬着头皮和他较量!

看着面前侯爷皮笑肉不笑的威猛面容,张牧云心里暗暗忖道:

“本来随便应付两下,跳落台下,自是安全。只不过,看他今晚所作所为,不仅目空一切,心性还着实枭狠。既然如此,那晚长街相遇,公然贬我,调戏月婵,也绝不只是纨绔公子偶尔轻浮浪荡了。好!‘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只不过是个侯爷,今晚就算输我也要输得硬气!”

心中打定主意,张牧云深吸一口气,笑容尽去,不卑不亢说了一句:

“侯爷既不相饶,那我们便全力比过,切莫手下留情。”

“哈哈!”

夏侯勇闻言,仰天狂笑,大声说道:

“你这小厮,冗言无数,却只这句合我胃口!”

话音未落,关外侯故技重施,光影流离,尘风不动,声色不动间却有一只大掌于暗夜中袭来,挟带千钧之势,犹如疾雷迅电,直朝张牧云的脖颈横劈!

“去死吧!”

表面不动声色,关外侯却在心中狂吼!

原来少侯爷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其他人打个重伤也就罢了,只这张牧云却必须得死!一会儿等他下了阴曹地府,见了阎王,要怪就怪自己为什么要和那个仙姿卓绝之女如此亲密!

“不好!”

此时的张牧云机警超群,关外侯掌风一动,他便暗叫不好!

“这劲道气势如此狠辣霸烈,哪是在比武?分明便是取人性命!”

张牧云又惊又怒。

“不过……”

掌风之前,张牧云胆寒之余,却忽然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第25章 劈开生死路,跳进是非门

夏侯勇挥掌劈来,迅如疾电。

出掌如此之快,莫非他也是身具绝世武学?正如天香公主看出,夏侯勇先前迅速战败那么多武林高手,全因他用了法术。夏侯勇久居关外,曾拜高人为师,精研火灵法术。“火曰炎上”,火之本源为快速激烈摧毁一切,夏侯勇看似出手如电,不过是配合速火灵术,大力将人击倒而已。

而张牧云却精研水灵法术,学的还是五灵术法中的无上妙品《天人五召》。

因此,当张牧云全神对敌,水灵术法自然发动;夏侯勇挥掌疾速攻来,已落入张牧云自然发动的防身术法中。于是,当夏侯勇拼了命往少年脖领劈掌时,却发觉自己的手掌好像伸入一片波涛,空明中面前仿佛有烟波浩荡,虽然柔若无物,汹涌之时却产生一波波的阻力。

“咦?”

张牧云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突然变慢了?莫非真的打累了?”

虽然惊奇,也不敢怠慢,眼睁睁看着这只手掌晃动推进,张牧云赶紧下死力地一甩胳膊,一拳便把它打飞出去!

“哎呀!”

夏侯勇手感异象,正有点分神,被张牧云拼命一击,手掌吃痛飞起,更带着整个人转了个大圈,最后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啊……”

目睹此景,台上台下一片惊呼!众人原先漫不经心,只等着看张牧云一两回合便被打倒,谁知道,才一交手,那关外侯倒差点被打倒!顿时,刚才还在聊天嗑瓜子的赶忙打足了十二分精神,目不转睛地看台上这一番龙争虎斗。

“清心诀!”

所谓水到渠成,无论是洞庭湖边玄之又玄悟通水之真灵,还是长江客船上跟月婵一步步努力打好基础,此时张牧云的一身溟海水神术,正是圆转通灵。被自己自然生发的空明水波一牵引,张牧云心有感应,顿时便想到冰飖那晚施展的“清心诀”。

“数号天一,位列壬癸,聚此清漪,万物空明!”

方才在虚空中荡漾的水灵,忽然凝成如有实质的清漪;随着张牧云的一呼一吸,空明之水起伏波动于山林夜空,仿佛远至宇宙天星,近到关外侯爷,都被包含在这片无形有质的水波里。

而“水处之于下”,“上善若水”,清心诀发动之后,目标所指的关外侯只感觉身前身后一片汪洋,暗流汹涌,风波诡谲。但此刻所有旁观的名流百姓们,却只觉得夜晚的轻风更加清明,它们带来远山近湖的清凉水汽,沾湿空气,让自己觉得更加舒适。

“好小子!果然有些门道,不全是幻术!”

联想起之前张牧云那番踏莲剑舞,关外侯不敢怠慢,赶紧凝神静气,暗蕴火灵;待张牧云正在以静制动之时,他一个箭步上前,运足了火力又是神鬼莫测地拍出一掌!

只不过,很不巧,夏侯勇所精研的火灵今夜恰恰碰上它的克星。夏侯勇飞步上前时,却发现自己奔得越快,身形所受阻力越大;挥掌所带的火灵越猛烈,掌风掌势却越加无力。而大水无痕,空明之波对张牧云毫无阻滞。在张牧云眼中,夏侯勇正慢腾腾而来,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当即飞身上前,抬起一脚,正好踢在夏侯勇的腿弯上!

“不好!”

腿弯一受痛,关外侯顿觉不好。情急之下他赶紧单腿一蹦,“噌”的朝旁边翻了个跟头。那伸出的右手掌势,也顾不得攻击别人,百忙中往地上一撑,“啪”的一声助力完成整个空翻的动作——只有像这样在空中车轮般囫囵翻个跟头,才避免当众出丑!

局势发展到这时候,所有人张口结舌。甚至包括月婵在内,这些人完全不能把台上这个飘逸从容、举手抬足就连败侯爷两招的少年,和刚才那个耍花样的卑琐小子联系在一起。

“贺兰!”

如此才过两招,夏侯勇当机立断,头也不回大叫一声。

听他叫起,正立身在席中注目观看的贺兰媚儿,一抬手,一道血红火光便从旁边包裹中窜出,带着风雷之声直朝台上夏侯勇而去。

夏侯勇手正等在空中,那道火光无巧不巧恰撞在他手里。等他拿定,众人才见那原来是一把通体血红的金环鬼头大刀。

“仓啷啷!”

夏侯勇一振手中血刀,刀背上穿着的七只金环哗愣愣作响。他对张牧云叫道:

“小子,我却要用兵刃!此刀名‘血战’,品格不凡,我看你也出剑吧!”

“无耻!”

见得如此,月婵忍不住一句咒骂脱口而出。生性刁蛮的公主对自己亲密之人,从来都是对人不对事。此刻她对夏侯勇拳头不奏效就出兵刃的行径,觉得十分地不屑。

“也好。”

张牧云表现出来,却是毫不介意。他嬉皮笑脸地懒懒说道:

“我那洞庭剑术,已练得一个月,大概炉火纯青了吧?正好和你练来瞧瞧。”

此时张牧云信心大涨,心情放松,不免也诙谐起来。他一边说话,一边也把腰间那口洞庭宝剑拔了出来,握在手中仔细看夏侯勇动作。

“嗬嗬!”

谁知道,惯于进攻的夏侯勇,此时却气定神闲,丝毫没有进逼之意。

“哦?你不打,我可打了!”

张牧云揉身进步,“唰”的一剑直刺中宫,朝那夏侯勇胸口刺去。这一剑,正是洞庭剑法中的第一招,“雁落湖心”。

“哈哈!”

见张牧云直刺而来,夏侯勇不避反笑,喝道:

“摄魂血云!”

喝叫一声,狂抖手中“血战”大刀。霎时刀上七周天之数的金环猛摇乱颤,撞击着血刃发出“嗡嗡嗡”低沉刺耳的闷声。伴随着让人十分不适的声音,血刀上散发出一股股粉红色的血雾,氤氲弥漫,转眼便在摄魂音中变幻中奇形怪状的形状,笼罩住飞扑而来的张牧云。

笼住张牧云之术,正是关外侯秘不示人的绝技之一。百战喋血,夏侯勇用战场上敌人的鲜血结合师门秘学,练成能惑乱敌人心神的“摄魂血云”。以往和那些蛮夷犬戎将领在战场上决战,每到旗鼓相当之际他常靠这摄魂血云在毫厘之间取胜。

“小子,这还不心魂错乱、命丧当场?”

只是,夏侯勇还是打错了算盘。溟海水神号称天术,已将水灵术法发挥得淋漓尽致。火曰炎上,水则润下,溟海水神之术正能涤荡清洗一切秽物。夏侯勇之“摄魂血云”,用敌人死亡瞬间的血污练习法术,融入死灵怨毒之气,其实已近邪道。当张牧云秉持最为清澈空灵的神术时,对此自然是不屑一顾。

也不用多想。张牧云只觉得听这什么摄魂音不顺耳,便随手一剑,正击在血战鬼头刀上,当即便听得“苍”的一声清吟,惹人厌烦的魔音就此戛然而止。

“呃……”

关外侯正自愕然,稍一分神,却被张牧云顺势一剑刺在左肩头,“唰”一下就将他战袍坎肩挑起,扯出一只布片。张牧云拿它挑在剑头,招招摇摇就像摇着个得胜旗帜!

“喂!”

一招得手,张牧云便扭脸朝评判席上大声叫道。

“这算我赢了吗?”

“……”

评判席上一片死寂,也不知惊呆,还是故意,总之没人答他这话。

“喂——”

还要追问,张牧云却忽听得耳边风声响起,不用回头看,也知那关外侯拿刀砍来。

“不要脸!”

张牧云和月婵、幽萝不约而同说出这句话,不同的只是少年暂放在心底,那两个女孩儿却跳起来高叫了一声。

“哼!”

到这地步,从没如此出乖露丑的夏侯勇,也只好硬着头皮,耳听着参差两声的“不要脸”,只推耳聋,拿起刀便朝张牧云头颅劈砍。

“好个狠人!”

到这时,张牧云见夏侯勇招招致命,不禁又惊又怒,赶紧拿剑迎去——却听得“锵”的一声,刀剑相交时,自己那把洞庭剑已被从中击断!

“哎呀!”

张牧云大吃一惊:

“洞庭门给卖兵器的奸商坑了!”

一惊之下,他赶紧把手中半截宝剑就势往夏侯勇身上一扔,勉强阻住他这一回合的进攻。

生死关头,从来急智。也不用像夏侯勇那般伸手跟人要兵刃,张牧云伸手向前,只叫得一声:“冰刀!”法术发动,霎时间寒光一闪,掌握之中便出现一支寒水之晶凝成的冰刀!

“好个泼贼,这等无赖!”

见夏侯勇死缠烂打招招置他死地,张牧云也不客气了。他想道:

“我张牧云虽然老实,可要生什么坏心眼儿,也够你喝一壶!”

一起泼皮之心,立时便想到一招。张牧云脸上不经意地奇诡一笑,手中那两尺余长的冰刀便直截了当地朝夏侯勇当头劈去!

“吓!”

夏侯勇见张牧云变出把冷冰凝成的冰刀,便嗤之以鼻。

“笑话!拿这等薄脆冰块,想砍死我么?”

不屑之余,却还有些鄙视少年蠢笨:

有这本事凭空凝成一把冰刀,怎么就没想到直接生成许多冰刀往他身上飞?若是那样,倒还真登得上大雅之堂,惹人敬佩了。

狠心侯爷取笑他人不够凶狠时,也没闲着,一把举起大刀便朝张牧云的冰刀削去——他觉得,只要自己的精钢宝刃和这冰块一碰,对方便会震得粉碎。

只是……正当血战鬼头刀快要碰上张牧云的冰刃时,好整以暇的侯爷却忽然奇怪地发现,面前少年嘴角忽然流露出一丝坏笑。

“不好!”

身经百战锻炼出的惊人直觉,让夏侯勇顿时便想收招后退——只是这时却晚了!

眼花缭乱中,只见张牧云寒光烁然的冰刀(也就是冰块),恰要以卵击石地碰到关外侯宝刀时,却忽然融化,在一个瞬间整把冰刀的材质,都融成清水——冰刀化为水刃,只在一瞬间;当片段之水轻轻松松漫过血战刀身后,瞬即却又恢复成锋锐的冰刀。

于是,在张牧云巧妙地有心算无心之下,他自己避开了关外侯顺势劈来的血刀,但那把化有为无又化无为有的冰刀,却“唰”地一声砍在关外侯身上。饶是侯爷已知机闪避,却只避过头颅,头一侧之时冰刀恰斩在他的右肩上。

“好!”

目睹张牧云这神出鬼没的创新招数,连目空一切的月婵也忍不住真心叫好!

再说关外侯。顿时他这一边的肩头,又飞起一只布片,转瞬鲜血涌起,很快将华丽的金袍染红。

“侯爷!”

一招得手,张牧云也不进击,反倒退后三步,一语双关地说道:

“侯爷,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看侯爷英雄豪杰,不论输赢,我们到此为止吧!”

“……”

听得此言,关外侯脸色铁青,沉默了片刻,便即开口:

“血傀儡!”

一声大喝,眨眼之后比武台上风云变色!原本清明的浴鹄湾上空,忽然阴风怒号,好像三九寒冬风声凛冽,其中还夹杂着鬼哭狼嚎。

“哈哈哈!”

夏侯勇仰天狂笑:

“乡野小子,见识粗浅!你不知本侯为圣上血战疆场,搏命百回,这点区区小伤何足挂齿。这便算比武完结?真个没见识!”

夏侯勇脸上肌肉扭曲,如若癫狂,大声吼道:

“好,好好好!许久不曾遇到对手,我们便比个痛快!”

说着话,夏侯勇忽跳到半空中,施术立定之后,他双手环抱血战鬼头刀,当胸一竖,好像在佛前烧香,对着无尽的夜空念念有词地祷祝。片刻之后,夏侯勇大声狂吼:

“急急如律令!失陷轮回之战将,暂息鬼府征轮,且听本侯号令——速灭此张氏酋虏!”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声犹如鬼哭的嚎叫,他手中那把“血战”鬼头刀中飞出一个个血色的影像。为关外侯百战而死的将士,灵魄精魂迷陷于宝刀之中,今日被秘咒召唤,再一次破刀而出,重为侯爷效力。只不过,和以前为降服强大的蛮族酋首或巫师不同,这一次他们的目标却是个之前籍籍无名的小子。

在关外侯说出密语之后,血傀儡的影像渐渐清晰。在一团团血色鬼火的笼罩下,大约二三十个血傀儡面目狰狞,浑身浴血,满身死气,还保持着死亡时一刹那的模样。毫无知觉的死魂灵,在它们生前主帅的指挥下,于夜空中再次排列成攻击之阵。杀气腾腾,血光弥漫,四月十五的当空明月,已经被染成血色的模样!

到此时,虽然这景象是由受人尊崇的朝廷侯爷催发,那些围观的杭州百姓们也个个心惊肉跳,开始四散奔逃,大多躲得远远地隐蔽观看。评判的名流和参赛的少侠们,虽然没跑那么远,却也大多离开了这座比武台,各自找了林木山石掩蔽观看。

偌大的浴鹄湾前武林大会赛场上,除了空中那些人人鬼鬼,地上却只剩下牧云、月婵、幽萝,还有那个贺兰媚儿。

“好个关外侯!我已手下留情,为何还如此不依不饶?”

目睹天空吓人异景,张牧云惊怒交加,一时不知道该战该逃……

正是:

冷月钩得苍山在,江南波去几徘徊。

从今只看无人处,血染烽烟春复来。

第八卷 一身烽火拜妙华

第1章 溟海腾龙,穷根自有傲骨

血月无光,阴森暗夜。

惨怛恐怖的血傀儡阵前,是战是逃?

在那么一瞬间,张牧云曾想拔腿逃走。可是,看着血光映照下关外侯那张狰狞凶狠的脸,牧云却忽然满怀悲怆。

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咄咄逼人?本不是赛程,为什么偏偏要一个个打败江湖少年?台下倒在尘埃的这些侠客,无一不是武林的骄子、师门的宠儿、伴侣心目中的英雄,他们谁都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不用说他们,连我一个乡下的浑小子都有关爱自己的人、都有自己的底限尊严,凭什么有些人一定要将这些一一地践踏?

自己上台后,跟月婵和幽萝说的那些话,原只以为是一时的策略和计谋。可是现在想来,却无一不是自己的真心话。我有我卑微的生活和简单的幸福,我有心爱的人,也有关心、牵挂自己的人;无论自己和她们相比有些人的地位是多么平凡低微。原本不争,可为何要偏偏这些卑微的尊严踩踏在脚下,欺人太甚!

一时间,牧云心潮澎湃,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忽然变得坚定锐利。

“好!”

“既然如此,虽我连里正也没当过,可今天偏偏要和你这关外侯拼上一拼!”

阴风飒飒,锐利如刀,直吹得衫袖襟袍猎猎作响。血月之下,呼啸狂风中张牧云挺立如枪。他抬头仰望天空的侯爷,用森冷的语调说道:

“关外侯,你既不服,那便一决雌雄!”

“哈哈!”

听得此言,关外侯仰天狂笑,狂傲叫道:

“你是什么人?敢跟我说这样话!”

金袍灿然的关外侯傲然睥睨,寒声说道:

“好!我这傀儡阴阵正缺偏将,今日便让你入我鬼帐!”

说着话他手中血战大刀向下一劈,大喝一声:

“杀!”

话音刚落,那一个个浑身浴血、面目阴惨的血傀儡战将,便各举刀兵,轰轰地朝牧云扑来!浴鹄湾的夜空宛如涌起一阵血潮!

“哈哈!”

见血傀儡军杀来,牧云不慌不忙,仰天长笑叫道:

“今日让你见识什么叫天人正术!”

话音未落,牧云脚下白雾涌动,转眼又凝聚起一朵朵雪色的水莲花。柔息凝神,足蹑莲荷,在一团皓洁光华的笼罩下,张牧云忽然便穿越层层的血雾,出现在血傀儡的上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血阵上空牧云飘然立足,双手虚张向空,静默片刻,忽然朝下一挥,刹那间便有无数的雪剑冰刀从天而降,朝下方血傀儡飞射而去。

冰锋及体,噗噗有声。这些血魂凝结而成的傀儡战士却如土木铸成,击之如中败革。冰雪风暴中,数十只冰箭也朝夏侯勇飞去,却被他大吼一声,血刃狂挥,尽皆击落。

“冲锋!”

如同鏖战于疆场,见形势转变,夏侯勇大刀一挥,转眼又指挥血傀儡阵向上冲击。和刚才不同,这一次冲锋中,那些面目可憎的血傀儡一个个都将手中腐铁锈矛向牧云抛掷,如同战场上骑兵接敌前的最后一轮投掷枪矛。

鬼矛如雨,张牧云自然腾身飞避;闪动腾挪之时,每在一处略略停留,他身后必然瞬间凝结一只巨大的冰盾,抵挡住汇聚而来的枪锋。于是转折闪避之中,只听得“嗤嗤”声不绝;那些撞在一起的血傀儡兵刃和冰盾,很快便消融在虚空之中。

空中打斗如火如荼,地上气氛也不太平。眼见牧云和关外侯生死相搏,天香公主月婵一心二用,紧张观战之余,拿眼角余光时刻警惕贺兰媚儿的动静。按她的心思,此时自己不出手暗算夏侯勇也就罢了,贺兰媚儿可也不许出手相助,否则,自己也只得出手教训她了。

只不过奇怪的是,自己留心警戒,却发现这个显然不是省油灯的关外侯妖媚宠妾,竟真地只是袖手旁观。看她脸上的神色,一片平静,竟心平气和,如同路人。

“奇怪!”

见先前与关外侯如胶似漆的宠媚妖姬,这时却一脸漠然,还没自己对牧云那样着急,天香公主便暗暗疑惑。当然,即使这样,她也一点也不敢对此人放松警惕。

再说牧云。几番接战,与这样恐怖险恶的强敌对战,牧云忽然发现自己忽有“顿悟”之感。

溟海水神,原来如此!

正是“水到渠成”,多日来的修习,兼顾基础,又有玄之又玄的领悟,今日在这样强敌的磨砺下,他这《天人五召》的“溟海水神之章”,至此终于熟习,完全融会贯通!

大道悟成,灵心通透,这种奇妙的感觉很难言明。不管怎样,临阵对地豁然开朗之下,不免气定神闲。水灵神术已成,或柔或刚,穿梭于血傀儡纷乱刀丛之中,那些乱刃丝毫伤他不得。毫发无伤,牧云便有闲情对关外侯说笑:

“侯爷,要说起来,您这些招数虽然实战效果稍差,但名字真的都挺吓人!小子便想跟您学习——你觉得我‘溟海狂龙’这招听起来怎样?”

“……”

久战无功,正自心急;忽听得张牧云此言,关外侯微微一愣,转而警兆忽生!深沉的夜空中,他已听到奇怪的声音。转脸一看,就在东边那西湖的方向,夜色里仿佛有什么巨物正破水而出;转眼之后,他便听得一阵阵轰鸣之声,抬头一看,正见到一个奇景:

被自己搅得阴风惨淡的夜空中,竟有一头浑身晶莹闪光的巨龙破空而来!这巨龙张牙舞爪,喷云吐雾,麟角飞扬,宛然便是个遨游九天的神物!

虽然夏侯勇见多识广,但何曾见过这样清明纯粹的天人之术?张牧云修习溟海水神之章,福至心灵,这时却正以西湖之水为躯,以溟海神术为精,唤来如此招摇九天的冰魂水龙!

神龙飞来,目瞪口呆,夏侯勇已忘了继续驱动那些血傀儡精灵。被放任的血色将士在空中横冲直撞,有些失去了控制竟朝远处隐藏的人群俯冲!

只是溟海狂龙,荡涤一切,摇头摆尾,扫荡横空!狂龙怒吼声中,一个个血傀儡转瞬就被撞得粉骨碎身!

每当一只血傀儡被神龙剿灭,身形碎处便爆出一朵拳头大小的血红光团,在夜色中熠熠生辉。这正是血傀儡当初被夏侯勇秘术封印炼制的战死将士精魂;狂龙飞处,摧枯拉朽,许多血傀儡几乎同时爆灭,这夜空中便迸发着数十朵的血色光华,蓬勃炫丽,犹如除夕夜的烟花。

而这时,异变又生,自少年腰间,忽然又有一道碧幽幽的光华飒然射出,直冲天空。破衣射出的青碧光华,转瞬便形成一道飞速旋转的圆环,悬浮于天空,光华璀璨,射人眼目,并看不清是何事物。

这突如其来的灿烂光环,在苍穹转动,犹如轮回之门,那些漂浮在空中的轻柔魂魄转眼便被急速吸入光环之中。吸入之时,仿佛那些死魂灵有知,俱发出“嘶嘶嘶”的惊恐嘶鸣;被光环强大的吸力牵引,原本如水母般绽放停留在夜空的血精魂被拉得细长,宛若流星一般划空而过,吸入那团光华之中,转眼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个妖人!”

“他、他,究竟是何方人物?”

目睹牧云竟然有吞噬魂魄的法器,夏侯勇初时惊怒,转而大恐。从来无往不胜、万事占强的关外侯,头一回觉得自己如此软弱。而他当然不会相信,这少年会是如他自称的那般,是那什么洞庭门的弟子。

而此时和他同样惊奇的,却还有牧云。

“呀!”

当那枚光华灿烂的圆环在天空中飞速旋转,一开始张牧云还以为对方施了什么法宝,倒吓了他一跳。俄而他却反应过来:

“哎呀!我这裤腰带,你却终于脱开啦!”

——原来此刻正飞腾半空、威风凛凛吸噬邪灵的光环,却正是纠缠自己已久的宝林寺玉带竹简,号称什么“鸿蒙古卷”、“轮回之书”!

忽见这死皮赖脸的“裤腰带”如此神异,张牧云第一个念头,倒不是琢磨“此是什么至宝”,而是吓了一跳。他下意识伸手朝腰间一摸,这才松了一口气,脱口道:

“幸亏早起里面又系一根丝绦!”

经过这一番喧闹,转眼那鸿蒙玉带又飞转回他的腰间;暂时一切恢复如初,遭到破坏的除了关外侯心爱的血傀儡阵,只有自己这身价钱不菲的衫袍。

鸿蒙玉带之事,一时不及细察;意料之外的插曲自动完结,整件事当然还由张牧云收场。连击打带吞噬,关外侯的血傀儡阵法已荡然无存;而这时通体晶莹剔透、光华四射的溟海狂龙,犹自在天空摇头摆尾,盘旋游走。眼见大局已定,牧云微微一笑,将手一招,那犹在天际翱翔的水龙便向他飞来。离他越近,巨大的龙体也渐渐变小;等到得他近前时,已缩小如蛇,在低空中游移,甚是光辉可爱。转而这晶莹灿烂的小龙便飞入牧云手中,盘在他指间,不停地游动环绕。这亲热情状,倒好像奇异的光之水龙是他豢养的宠物,正在不停邀宠。

光辉灿烂的小龙,映照着少年从容自信的脸庞。游龙入手,牧云微微颔首,对它道了声谢,便张指一握,水龙转瞬消失无踪。

这时候,他的身形也渐渐降至地面;在他对面的,正是那关外侯夏侯勇。先前不可一世的跋扈侯爷,这时却拿刀杵着地,半跪着不住的喘息,神情灰败,神色嗒然若丧。

看着这侯爷,牧云想了想,走了过去,俯下身对他道:

“侯爷,我曾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此时,我却还得这么说。”

张牧云笑着低低对落败侯爷道:

“小人的手段,侯爷应已见识过。嗬嗬,真的,你不是对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侯爷,听我一言,此事便到此处为止。若还要纠缠不休,想找我报仇,嗬嗬,到时候魂飞魄散的就不只是这些鬼灵了。”

满面春风地跟尊贵的侯爷说着这些恐吓的话,在外人看来,他俯身向下,还以为他正俯身屈膝,跟侯爷亲切交谈呢。

听了牧云这些有恃无恐的话,先前飞扬跋扈的关外侯,这时低头不语,一言不发。

“好,侯爷是聪明人,不须我多说。我们就此别过!”

方才牧云都是小声说话,可当这句说完,却猛地站直身子,转过去,对着那边正想走来的月婵、幽萝气势十足地一声大叫:

“我们走!”

第2章 猛兽易伏,惜乎人心难降

才离浴鹄湾,见牧云在前面走得不紧不慢,月婵便有些奇怪:

“牧云,你不急着离开这里啊?”

“不急啊。”

牧云转过身,看着月婵——刚经过如此大事,他脸上竟是一脸笑容。

“噢,你是真的一点也不急。”

月婵看着他,道:

“反正我没什么事,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点也不着急。”

闲言少叙。他们这行人,离了浴鹄湾,走上一条绿杨掩映的长堤,此后就在月影斑驳的麻石板路上往东边城里而去。

“两位小师妹,你们觉得我完成掌门任务怎么样?”

走了一阵,张牧云忽然跟后面两位洞庭门小丫鬟说话。

听他这么问,侍剑和画屏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还需要问吗?”

当然,虽然嘴上不好意思说,侍剑和画屏二人心意相同。

“跟侯爷比武大显身手,赢是赢了,可是冲评判们先前那个偏心样,还会判给洞庭门好名次吗?为了讨好朝廷显贵,这些人什么无耻违心的事情干不出来?”

虽然年龄尚幼,但能被掌门放心派出山高水远地做事,这两个小丫鬟自然洞悉不少世情。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咦?你知道吗……”

侍剑和画屏有点不好意思。

“当然!”

牧云大大咧咧地说道:

“你们自然是觉得我这回圆满完成任务,只是害羞一时不好意思说罢了!”

“……”

听得牧云之语,侍剑、画屏哭笑不得。这两人现在几乎有相同的心思:这少年功法深不可测,想法却比她们还幼稚!

“你别逗她们了。”

月婵却知道少年在闹着玩,嗔道:

“不要逗她们。这事儿你究竟觉得如何?可别只顾说反话呀。”

“咦?”

公主认真相询,牧云却一脸惊讶的样子,屈道:

“我可没说反话。刚才我说的都是真的。”

对于牧云这些话,众人中却只有幽萝坚信。不过无论他观点如何匪夷所思,现在往城里走去的这一路上,却和他从容的态度相对应,真地一路平安。

等到快接近城门时,张牧云见路边有马车候客,便雇了两辆,载着他们回客栈袭梦轩去。

到了客栈进了房间之后,牧云说的话却更让大家奇怪:

“什么?你们说我们要赶紧离开?”

少年大大咧咧地坐在房中太师椅上,不肯起来,懒洋洋道:

“你们听我的,没错的。现在我们偏不要离开杭州。”

“为什么?”

侍剑和画屏不能理解。

“因为——”牧云狡黠一笑,“因为离开杭州的话,万一那些武林前辈来寻我们颁奖,岂不是找不着?”

“……”

侍剑和画屏面面相觑,没想到这张公子到这时还想着能在武林鸳侣大会上夺名次。

见牧云这一副装神弄鬼的样,月婵心下好笑,随口说了一句:

“反正我没什么好担心。无论有人颁奖还是有人打上门来,你们记得叫我一声就行。”

说完她便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见得如此,那侍剑和画屏也一起回自己房间了。转眼之间,牧云这间客房里就剩下幽萝。

“哥哥~”

幽萝甜甜一笑,娇美的小脸蛋上露出两朵浅浅的小酒窝。

“怎嘛?”牧云愕然看着道,“是不是和那两个小姐姐一样,你也怕那个侯爷派人来打我们呀?”

“不是!”

幽萝说道:

“幽萝哪里会怕!最好他们来,我把他们全杀掉!”

“啊?!”

一直镇定从容的牧云,这时却惊得一抖。

“你说什么?”

“我把他们全杀掉啊~~~”

幽萝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小脸蛋上却是笑得如春花绽放,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

见幽萝如此,张牧云哭笑不得。看来,幽萝从小缺乏管教,才会有这么多无法无天的想法。

“咳咳!”

是时候教育教育她尽尽长兄的责任了!牧云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跟她严肃说道:

“杀人这种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喔……为什么呀?”

“因为,本来就不能随便说。你作为一个小女子,这种话更不能随便说了。”

“好,知道了!”

幽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清脆地应答。

一会儿,幽萝绕床走到一边,小声嘀咕道:

“记得了,杀人的事情不能随便说,是要真正做的!”

幽萝紧攥着小拳头,狠咬白玉贝齿小银牙,小声坚定说道:

“要是真有人来害哥哥,幽萝一个个把他们全杀掉!”

“嗯?”

牧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问了一声:

“幽萝你在那边说什么?”

“没说什么!”听哥哥问,幽萝着忙道,“我知道了,这种事是不能说的!”

“很好!”

见幽萝这么快就领会了自己的意图,牧云对自己的教育能力十分满意。

不过,刚发现自己特别擅长教育小孩子,可当过了一会儿,想把幽萝赶回她自己房间睡觉时,牧云才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哄,她却只是赖着不走!不仅如此,当终于答应她睡在自己脚边,想讲个恐怖的鬼故事吓得这扭来扭去不安分的小妹妹早点入睡,却发现越讲得阴森恐怖、恶形恶相,幽萝却越显得兴奋,拼命问后来怎么了!

结果,在她这样追问下,张牧云不得不按她那些离谱的提示和要求,一路把一个普通的鬼故事直编得越来越阴惨诡谲;到最后,反而是他被吓住,不禁赶紧两眼一黑,昏睡过去。

一夜酣眠,第二天早上起来,大家一起在客栈一楼大厅吃早饭。在桌上,牧云先是跟那个还在动来动去的小幽萝瞪了一眼,然后看了看旁边那两个洞庭门小丫鬟,说道:

“两位小姐姐,为什么不快吃啊?”

“我们……”

面对满桌食物,侍剑和画屏却懒得动筷子,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看样子,她们显然是忧心昨天之事。

见她们如此,牧云一笑,拿手中竹筷一指那个正在专心咬点心的少女道:

“你看你们月婵姐,吃得多专心。你们担心昨天的事吧?跟她学学吧,不用怕。”

“唔——”

月婵把一块甜糕吞下去,缓了口气不在乎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怕?”

月婵一副公主脾气,才不把昨天事儿放在心上。

“侯爷又怎么样?我才懒得理他呢!”

“瞧瞧瞧瞧!”

牧云见月婵跟真的似的,不禁十分佩服。

“你们真得跟月婵姐姐学,瞧她多勇敢!”

“张公子……”

侍剑和画屏对看了一眼,这女娃儿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轻声轻语地说道:

“真地不要紧吗?要不……我们还是早点离开杭州吧……”

“哈~”

看着小丫鬟忧心忡忡的模样,牧云也觉得应该把事情跟她们说清楚。他笑了一声,略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们不就是担心侯爷会耍什么手段么?说实话,我也担心。”

“咦,那你为什么不着急?”

二女奇道。

“哈,我看你们不聪明。越担心这个,我们越不能离开杭州呀。”

“为什么呀?”

听牧云说得这么奇怪,月婵也加入进来,和小丫鬟们异口同声地问他。

“你们想啊,”牧云款款而谈,“若侯爷真有心报复,以他势力,我们走到哪儿不都是一样。反倒是这杭州,昨日之事,许多人亲见,纵然不敢明说,我看很快便会传遍全城。夏侯勇再有报复之心,也要考虑这悠悠众口吧。”

“这样来看,反倒是你离了杭州,走到哪个荒僻之处,被人团团一围,无论暴打还是杀了,对侯爷而言反倒是干净利落。”

“那这么说我们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杭州了?”

顿时侍剑和画屏就急了。

“那倒不是。”

张牧云不再谑笑,继续说出心中的分析:

“那夏侯勇毕竟是个战功显赫的关外侯。贵为一方侯爷,又身经百战,见识和修为一定差不了。依我看,昨晚他出这样丑,也是因为来到江南陌生之地,一时放纵所致。”

牧云井井有条地分析:

“不知你们知不知道,反正以前在罗州我常听往来的客商说,那北人孔武豪迈,常常轻视南人体力。不管侯爷祖籍何方,毕竟他在塞北边关呆这么久,难免受北人习气影响。而昨晚堂堂一个武林的赛事却十分平和文雅,连我都很奇怪,更不用说悍勇侯爷。憋屈之下,北人习气发作,狂言挑战所有参赛之人,也是一时冲动而已。”

牧云这一番侃侃而谈,十分有条理,几个女孩儿都听得入神。

“你们相信我,等这侯爷冷静下来,缓过劲儿,他一定会为昨晚之事后悔。还是那句话,以他这战功赫赫的关外侯身份,绝对会有胸襟。依我说不出一两天,昨日之事必然有个好结果!”

“是嘛……”

牧云口才颇健,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由不得月婵等人不信。

“但公子,万一侯爷他……”

侍剑还是有点迟疑:

“万一侯爷他小心眼儿,那我们怎么办?”

“那也没什么。”

牧云依旧一脸严肃,正色说道:

“既然离不开杭州,那你们索性就放开心怀,在这锦绣江南寻个本地好儿郎嫁了,相夫教子,过此一生,岂不是很好?”

“啊……说什么呀……”

瞬间在座的少女,除了幽萝,瞬间都羞红了脸,赶紧各自埋头吃点心,不敢再说话。

不管如何,经过牧云这一番分析劝慰,除了本就毫不担心、反而“跃跃欲试”的幽萝,其他人都消除了担忧和疑惑。

“请问——”

正当几人刚放下碗,便听客栈门帘一响,有人客气无比地说话:

“张牧云张少侠住这里吗?”

第3章 烟霞相许,春梦却有终时

“在这儿呐!”

大声回着话,张牧云朝月婵挤挤眼,仿佛在说:怎么样?

“嘻……”

月婵大概是这辈子头一回跟人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张少侠还有月婵姑娘在这里了!小的们,给我吹打起来!”

门口打头这人话音刚落,便听得客栈外忽然鼓乐喧天、唢呐高鸣;牧云仔细听,那敲打吹弹的正是《喜登枝》。

“张少侠在哪儿?”

鼓乐声中,有一个穿着宝蓝色团花绸袍的胖老爷子急步走进门来,牧云一看正是昨晚宣布鸳侣大会开始的那位武林盟主岳凌霄。忽见这样大阵仗,这时袭梦轩大厅里其他那些三三两两正用早餐的住店之人,都赶紧离席避开。

“晚辈见过盟主!”

这时张牧云早站起身,扯着月婵急步走到岳凌霄面前,恭恭敬敬深施一礼:

“洞庭门后辈弟子张牧云、月婵恭迎盟主大驾!”

“好好好!”

见牧云如此恭敬有礼,岳盟主乐得合不拢嘴,一张本来不怒自威的国字大脸笑得跟花儿一样——贵为武林盟主,能成为江湖的共主,这岳凌霄自有许多过人之处;而身居高位日久,早养就许多威仪,他这张脸本不应笑得如此稀烂。不过所谓“钱压奴婢手,技压当行人”,纵然岳凌霄这辈子的传奇经历够写许多本书,也确实是当今坊间最当红的游侠故事主角,可经过昨晚那一场比武,亲眼目睹了牧云御剑召龙英明神武的样子,岳凌霄在他面前自然而言不敢摆什么架子。

“张师侄。”

只见岳凌霄满脸笑容,套着近乎:

“昨晚怎么走得那么急啊?老朽都来不及告诉你得了鸳侣大会冠军呢!”

“是嘛!”

张牧云表面惊奇,心中却道:

“来不及告诉么?是当时还不知道侯爷会如何处置吧!”

口中欢喜道:

“哎呀呀!本以为只得‘甲中’头名无望呢!”

“师侄您太过谦了!来人呐!”

岳凌霄一声喝叫,先前掀门帘的那个副手模样的汉子赶紧朝门外做了个手势,示意鼓乐暂停。等门外吹鼓手偃旗息鼓,汉子忙凑到近前:

“盟主是不是要把牧云公子二人的冠军奖赏拿来?”

“正是。”

“好嘞!”

汉子点头哈腰得令,一转身,朝门外一挥手,连嚷了两声“抬进来”“抬进来”,顿时便涌进六位脚夫,各抬着三只花红担子放在了柜台前宽敞点的花砖地面上。

“师侄请看!”

岳盟主说着话,那头里吆喝的汉子便弯下腰一一揭开那三只捆着绸带红花的箱盒。

“这里是各色湖绸二十匹;这里是紫呢罗五匹;这包是太湖珠子八十颗,这是今年杭州梅家坞的明前龙井十斤,哦这儿还有女孩儿家的七宝花十枝,珠翠芙蓉簪两对,白玉香珀扇四把——不知月婵姑娘可是喜欢。”

“喜欢喜欢!”

不等月婵反应,牧云已经抢着回答!看着这摆放一地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牧云早就两眼放光!

“师侄喜欢就好!”

岳盟主这“师侄”“师侄”地叫得越来越顺溜。看着牧云眉花眼笑,他也十分高兴,赶紧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紫金泥版的锦盒,递给牧云:

“师侄请看,这匣中盛的是你二人获得本届武林鸳侣大会冠军的证明玉牍,还请师侄收好。”

“玉的?”

牧云两眼更是放光,赶紧接过来,抽开锁住盒盖的小檀木闩,打开一看,却见盒内金黄色的丝绢中放着一只巴掌大小的浅青色玉版,上头用蝇头小楷篆刻着一段文字,嵌以金灰色漆墨醒目。略看一看,这几近微雕的文字,无非是说某年某月,有洞庭门青年俊杰张牧云、张月婵荣获武林鸳侣大会冠军;吹嘘他二人的同时,也把武林大会、当今武林、当今朝廷、当今圣上、当今盛世给大力鼓吹了一趟。粗看看,这篇得奖证明全篇总也得有七八百字,真亏得这微雕师傅手艺了得。

就在牧云给月婵看这玉版文字时,外面忽然点起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鞭炮鸣时,不停燃放爆竹,窜入天宇如雷霆般轰鸣。鞭炮震响之时,门外列队街中的吹鼓手们像发了疯似的重新吹打起来。

略去这番热闹不提,此后一番寒暄,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张牧云还是拒绝了岳盟主请大家去烟月山庄会宴的邀约。不仅如此,在送别盟主之时,刚才看起来见财起意、乐不可支的牧云,却跟岳盟主低低说了这么一番话:

“岳盟主走好——却拜托盟主还要跟关外侯捎两句话:昨夜比武,出手不知轻重,请他见谅。我乃乡野化外之人,不识礼教,不识王化,做事惯来不顾一切,鲁莽率性的,还请他莫要一直记挂心上。”

少年微微笑着盯着岳凌霄,眸子中闪闪发光:

“这几句话,烦请盟主一定带到!”

“好……好!一定,此言老朽一定带到!”

直到此时,岳凌霄岳大盟主才对这少年刮目相看。别看刚才牧云一直态度谦逊,可临别说出的这一番话,却是软中带硬,话里藏话。明里道歉,暗中却恃着武力警告夏侯小侯爷切莫意图报复。若存报仇之心,则以少年力量,纵然人微言轻,少不得也要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到时候“不顾一切”、“鲁莽率性”起来,侯爷恐怕要玉石俱焚了!

晓知此节,又回想起昨夜这少年蹈身血阵之上飞雪召龙的威风模样,武林盟主岳凌霄一时竟不敢再对上他的目光。他躬身微微一礼,便转身招呼人一起离去了。

等他们一走,牧云赶紧请店里伙计将那几担花红奖赏全抬到自己房中;方才在场诸人,包括店家在内,各个都有打赏。

妥当安排好这些事务,牧云便在客房中对面前几个少女洋洋得意地夸耀道:

“怎么样?我就说嘛,那侯爷也不是小气之人。这不,不仅冠军归我们,还送这么多礼呀!”

在房中空地上,牧云转来转去,围着那些绫罗绸缎打转。俄而又捧起一堆太湖珍珠,放在手掌中观摩呵气不已。

“了不起呀,真被你猜着。”

看着牧云这财迷模样,月婵却不得不佩服:

“瞧不出来,一切居然都被你算中!”

“张公子确实了不起!”

画屏也由衷赞叹:

“若不是公子想得通透,呆在这儿等他们来发奖,否则不但头名落空,就算离开了杭州,这心里也一辈子不踏实!”

此事关系洞庭门身家性命,画屏所言又和不屑一顾的天香公主不同。

“张公子,我们之后如何行动?”

此时众人皆惟牧云马首是瞻。望着围着花红礼盒打转的少女,侍剑忍不住开口问道。她和画屏现在,正是归心似箭哩!

“你想回去了么?”

牧云一眼看穿侍剑心思,便笑道:

“你和画屏妹妹先回去吧。我却还要多盘桓一些时。呼!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必得带我这两位妹妹游山玩水好好开开眼界,少说也得一年半载之后再回去。”

“好啊!”

侍剑拍了拍手,欢欣道:

“公子和月婵姐姐都有神功在身,正是郎才女貌;从此仗剑江湖,定是威名远播啦!”

侍剑以江湖儿女的心思去揣摩牧云,欢欣鼓舞地为他加油。不过,她却想不到,牧云这看似顺理成章的随意决定,暗中却另有深意:大王庄杀人之事不知下文如何,毕竟是个心病,还不如先游山玩水避避风头;另一桩却还是顾忌夏侯勇报复!生死攸关之事,牧云不敢含糊;虽然看起来此事到此已毕,却也不得不多留个心眼。若是有事,好歹远离了家乡,无论横死还是善终,总之一人,不用连累了罗州老家的众乡亲。

当然,在这样喜笑颜开的当儿,在场的女孩儿们没一个能体会牧云的用心良苦。心中深思熟虑,牧云表面却天真烂漫,浑若无事地跟女孩儿们轻松说道:

“既然这样,我可得分派这些花红了!”

“好啊!”

“嗯,侍剑,画屏,这些花红,照掌门先前说好的,都归我们咯。”

“那是自然!”

“好!既然这样,我兄妹即将远游,带这么多物事在身上也不方便。正好我也需要盘缠,既如此,这各色的湖绸,且先卖去一半;太湖珠子也不用留那么多,先卖去三十颗,应能凑足盘缠。而这些天我在杭州也听说了,城西山间梅家坞的龙井茶最是地道,何况这是今年新鲜的明前龙井,尤其珍贵难得。我便当这是本地土产,你们带回去分给洞庭门的各位老爷子吧。”

“嗯嗯!”

“好。月婵,这些珠钗首饰都是给你的吧,我来分配一下可以吗?”

“哥哥你分派吧!”

“好!侍剑、画屏,这些天多赖你们服侍照顾,我也无以为报,便赠你二人每人七宝花一对、白玉香珀扇一把、太湖珠十颗、紫呢罗一匹、湖绸二匹——你们不要推辞,将来嫁人时补入嫁妆,也好壮壮声势。”

“……谢谢公子!”

二女低声言谢。这番话一路听来,听到最后时二女双颊自然羞红,可这眼眶也跟着一起泛红起来。

“不客气。”

牧云灿烂微笑:

“余下的这些,可都是我们的了!请两位小姐姐雇几个脚力,一路押回罗州,就先寄在张家村我张青大哥家里吧。”

“嗯!公子请放心,我们一定办妥此事!”

“嗯,可一定要小心哦!”

眼看着这离别的气氛有点感伤,牧云便拍着胸脯打趣道:

“你们不知道,这绫罗绸缎是我将来娶妻的彩礼,珠钗宝扇是月婵妹妹将来嫁人的嫁妆,你们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终身大事可全都在你们身上啦!”

“嘻!放心啦!”

见牧云如此,那侍剑也嘻嘻一笑,道:

“其实,公子也不需分得这么清啦。”

“哦?为什么呀?”

人小鬼大的侍剑吃吃笑道:

“你们干兄妹俩不是鸳侣冠军吗?索性过两年结为夫妻,亲上加亲,就不须分什么彩礼嫁妆啦!”

“……这丫头!”

听侍剑这般打趣,牧云很快反应过来,也顺竿儿开玩笑:

“要的,要的,也要分清的!”

“你们……”

听两人说乱,月婵却满脸飞红,如染桃花,不敢跟牧云答话,却啐侍剑道:

“死丫头,满口胡说,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说着话月婵便踏前几步,伸手作势要去撕侍剑的嘴——

只是就在这时,就在阳光透过雕花菱窗照进屋里的光柱里,忽有几片青色的翎羽凭空出现,被清风托着悠悠地飘落在公主眼前。

见得这几片被阳光照得半透明的青色翎羽,方才生动的公主却忽然一怔,踏前的身形霎时凝滞,整个人忽然安静下来……

第4章 春风鼓荡,吹起酷烈杀机

武林鸳侣大会落幕的第二天,中午时分,灵隐寺以南群山环抱中的梅竺山庄中,那个昨晚败落的关外侯正和宠妾贺兰媚儿饮茶。

梅竺山庄,关外侯杭州行辕,坐落于出产龙井的梅家坞以南,介于梅家坞村和古寺上天竺之间。梅竺山庄依山而建,俯瞰群峰,视野极为开阔。值此春风和畅之时,梅竺山庄亭台轩榭间的一座高台上,夏侯勇正望着远处的景色,只见山坡、山坳中满目的青翠茶树,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一派生机勃勃的春日气象。眼望着青碧的茶园,清风自那边吹来,仿佛风息中都溢满了涩郁的茶香。

“媚儿,你看——”

夏侯勇指着远处的如画风景,回头跟侍妾说道:

“你看这碧山如洗、茶香浮动,这江南山水果然灵秀。”

夏侯勇颇为感慨:

“回想塞外白山黑水、风沙苦寒,十分艰难。若不是蛮夷未灭、感念君恩,本侯什么时候真想脱下这一身征袍,来江南的山水茶园间做一个小小的清闲田家翁。”

“来来来,我给你品品这梅家坞的上好明前茶。这盒是早上赐给鸳侣大会冠军奖赏余下的。”

口中提到鸳侣大会,夏侯勇神色如常,转过高大的身形,伸指在石桌上的青瓷山水茶盒中搓起一撮湛碧的龙井茶叶,放入白瓷茶杯,提过紫砂茶壶,冲入热水。

“谢侯爷。”

昨晚经此大挫败,此刻却如此镇定从容地作此沏茶的慢功夫,贺兰媚儿也甚佩服。媚丽的女子满面含春,口角含笑,静静看着夏侯勇手中的茶壶。

由虎跑泉烧成的热水,随着侯爷的倾倒,自紫砂茶嘴中潺潺地流出。热水飘着白气儿,流入茶杯后将翠绿的新茶漂起;新绿的茶叶如旗枪般挺立,浮浮沉沉于热水中,转眼就有微微的清香从茶杯中飘出。

起初,贺兰媚儿笑吟吟看着这一切;只是过了片刻之后,她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

茶盏并不大,拳头大小;初时热水慢慢倾倒,不以为意,可慢慢地,当茶水渐渐逼近茶杯口边缘时,那侯爷却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不仅如此,当片刻之后热水终于漫过杯口,流离满桌时,关外侯那只仍把着茶壶不停倾倒的手掌,却是不停地颤抖!

“侯爷!”

贺兰媚儿一惊,叫得一声,迈步上前,伸手将他手中茶壶拿下。

“呀!这水都溢了。”

直到这时关外侯才如梦初醒,看着眼前狼藉景象,强作笑容说道:

“哈……都是中午饱食困乏,一时竟不知茶杯已满,真是可笑可笑呀!”

“侯爷!”

这时候,贺兰媚儿却没理会关外侯这强装的笑颜,忽然一脸肃然,说出一番话来:

“侯爷如此,便是心中郁结未解了。便如昨夜之言,贱妾再请侯爷三思,请收回成命,召集血海法师、夜煞骑士,找时机将张牧云击杀吧!”

“胡闹!”

夏侯勇闻言勃然发怒,甩袖喝道:

“妇人之见!贺兰,你随我这几年,岂不知我?本侯横行塞外多年,行藏磊落,从不做睚眦必报的小人之事!”

“侯爷,且听我说完。”

在操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关外侯面前,这位宠妾倒不是完全的玩物。见夏侯勇动怒,贺兰媚儿却是不慌不忙,委婉驳斥:

“恕奴婢直言,侯爷向来光明磊落,只是未遭败绩而已。关外蛮夷,看似凶蛮,又有巫术,可是与天朝的文治武功一比,实未开化。倚强凌弱,自不必弄许多心机;只是昨晚的情形,却另当别论——妾身说话快直,恕我直言,我见您一身武技法力,却比那少年差之远矣!”

“哼!”

夏侯勇听到这儿,不由怒哼一声,神色甚恼。只不过,俄而他却脸色苍白,犹如推金山倒玉柱,壮硕的身形颓然倒坐在玉石鼓凳上。原本怒气蓬勃的关外侯这时候一手扶桌,垂头不语,却如秋后遭霜打的茄子一般。

“侯爷,不管您如何治罪,我贺兰乃西北女儿,便是这样心直口快的!”

妖媚多姿的宠妾,这时却是一脸风霜凛然,在春光浩荡的青山碧林前慨然陈言:

“纵使贺兰妇人之见,却也是全心只为侯爷一人。侯爷与贺兰相处这几年,应知贺兰为人纵然柔弱,却也非斤斤计较的寻常妇人。”

“嗯……”

听到此处,方才颓然的夏侯勇,慢慢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侍妾,认真地听她诉说:

“侯爷,我只问您一个问题:以往您意气风发、无往不胜,凭的是什么?”

“这……”

夏侯勇一迟疑,愣了半晌才道:

“自是众将士用心辅佐,再加上本侯也算有些智勇,便总能取胜吧。”

“嗯!这是不假。可是纵然这些一成不变,都与从前相同,妾身恐怕侯爷将来要常遭败绩了。”

“为什么?”

“侯爷忘了,除去三军用命、侯爷智勇,还有一桩:侯爷无往不利,还赖您一身天下闻名的威势啊!侯爷能积小胜为大胜,积大胜为常胜,全赖这样心气高昂的威势呀!”

贺兰媚儿情词恳切地跟侯爷剖明心中想法:

“侯爷,贱妾此言虽然飘渺,可这一身威势对男儿而言,重如泰山。侯爷请回想,以往多少次身临绝境、却能反败为胜,这样时候,全赖有一身威势在,坚信侯爷精锐大军从来无往不胜,这才能上下一心,纵临绝境也从不溃败,反而镇静从容寻找生机,最后一举扭转乾坤!”

贺兰媚儿话锋一转:

“可是昨夜经此一败,侯爷威势已失!侯爷请想,以往您与我答话从来思维快捷,气势凛然;何曾像刚才?贱妾不过一个简单问题,侯爷却思索再三,忍让迟疑,依妾身看,昨夜那个张牧云已让侯爷种得心魔。心魔不除,传遍天下的关外侯不败英名,恐怕要成明日黄花咯!”

说到此处,贺兰那张俏媚脸上,如凝冰霜,冷然说道:

“为破心魔,恳请侯爷必除张牧云!”

“哦?”

听贺兰媚儿要让他去杀人,方才一脸颓唐的夏侯勇“腾”地一下蓦然站了起来,一双虎目紧盯着这位宠姬,说道:

“噫,上次长街邂逅,你不是对这张家小子青眼有加么?还说要到他家乡去做客游玩,怎么今日却一个劲儿劝掇我去杀了他?”

“侯爷~”

听得侯爷此言,贺兰媚儿却是媚态复萌,腻声不依道:

“侯爷呀,您对媚儿有天高地厚之恩、海枯石烂之情,媚儿心目中从来只有您一人。妾身贞如松柏,怎听见这样话来——好罢,既是郎君见疑,我这就去前面找一处险峰,跳下山崖,一死以证清白……”

“哈哈!”

夏侯勇大笑着,一把将忸怩作态、举足欲奔的宠妾拉到怀里,调笑道:

“要死的话,何必费这脚力爬什么山崖?你且看,那边有间花房;待会儿便带你去,本侯爷于百花丛中略施薄刑,管教你欲死欲仙罢!”

“呀!”

贺兰媚儿胡乱挣了两挣,两颊飞红道:

“大白天的你却说这羞人话!”

宠妾一副娇羞模样,吃吃笑着。

瞧着这尤物被自己一句话便调弄得百媚千娇,关外侯顿觉心情舒畅,又有些心痒难熬。只不过忽然他却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

“媚儿,你方才极言要我杀掉那厮,除却心魔,怎么这会儿你却不问我是否下定决心呢?”

“嘻……”

贺兰媚儿妩然一笑,眼波流转道:

“侯爷,还用再问么?您这会儿对奴家又是反诘又是调戏,显是心魔已除,媚儿又何须多言?”

“哈哈哈!”

夏侯勇闻言仰天大笑,快意的笑声震荡于明媚的茶园山谷间,打破了春日杭州郊野独有的宁静和安详。

“……”

如此情投意合之时,还在别人怀中的宠姬仰望着放声大笑的男子,嘴角却悄悄爬上一缕诡秘的笑容。

第5章 青春别易,人去明月当楼

今晚十六吧,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将近午夜时分从袭梦轩的角门偷偷地出来,公主望了望南天上的月轮,觉得它好像一只盛着水银的玉盘,明晃晃地挂在高天上。

今天白天的天气十分晴朗,入夜后的夜空也十分纯净,没有一丝云彩;明亮的月轮挂在天上,显得有些孤单。春天午夜的杭州大都已经沉入梦乡,朦胧微白的暮雾在草树花丛中游离,宛如轻薄的纱帐。眼前青石的街道上月影斑驳,没有遮挡的地方月光如水般流淌,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衬托得月夜格外安详。

“就走了吗?”

高贵骄傲的公主回眸望一望月下客栈飞檐挑脊的剪影,有些迟疑。一双剪水秋瞳中如蒙了一层水雾,缠绵悱恻,难舍难离。

踌躇移时,一阵清凉的晚风吹来,天香公主罗衫凌乱,略觉寒凉。此时她才如梦初醒,又看了两眼,这才扭过脸儿,莲步轻移,沿着青石板街,朝东边那个石拱桥走去。踏月而行,莲足步轻,虽然脚下是坚硬的青石板路,可这会儿走在上面时,月婵却觉得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地,有些空落落。

“不跟他道一声别吗?”

公主觉得有些后悔。不过她也知道,她走得如此匆匆而静默,实是不敢与牧云开口。一来她不知如何开口,又怕真正开口后,自己不忍心再走。

“嗯,没关系的。”

公主安慰着自己:

“反正我在屋中留了信笺,写明如何找我。又叮嘱过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妹妹,明天看到我写的东西,一定要告诉她哥哥。反正不过暂别,以后又不是不见。即使我不找他,他看了我信笺中的指引,也会来找我的——”

“呀!月瑶啊月瑶!”

她忽然有点懊恼,叫着自己的真名:

“你是堂堂的定国公主呀,怎么变得如此痴缠?”

心中这般排解,心情也似乎变得稍许轻松;可是这脚下的步子,却还是越走越慢了。

“月婵?”

“嗯?!”

踽踽前行,忽然听得这一声唤,公主的心突然咚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她晕晕乎乎地抬起凤眸,正见身材修长的少年从旁边的街巷中转出,浑身沐浴着月华,立在当街,微笑着看着她——

这样的景象,许多年后仍然深深地印在公主的记忆中;月夜里,俊朗的少年郎走出了阴影,如同从银河中破水而出,浑身挂着闪闪发亮的星光月角;立到自己的面前,是那么的明亮和辉耀。多年以后,想起那时那刻,不是天上缤纷的月华,不是街边流离的灯火,不是人间红尘的各种喧嚣,只有那一袭青衣的少年,淡淡恬静地从街角转过,却瞬间黯淡了皓月繁城,只余了那抹不曾褪色的身影。

不知怎么,当公主此时第一眼看见牧云,心中不是惊讶,不是惊慌,而是忽然想哭,鼻子一酸,好似下一刻就要潸然泪下了。

“月婵,要走了呀。”

牧云的脸上挂着笑容,好像一点也不吃惊,神色和语气都和平常一样。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然后他的笑意更浓,带着些埋怨地道:

“你啊,短短一条街,你却走得这么久。哥哥特地来送别,等在这里腿都酸麻了!”

“哥哥……”

一听这一年来已听得十分熟悉的语调,少女努力保持的平静心态瞬间便被打破。带着“原来我也这么多愁善感”的念头,俏公主泪飞如雨,哭着便奔到牧云身前,扑在他怀里!

“妹妹,不要哭啦……”

牧云脸上戏谑的笑容荡然无存,伸手温柔地抚着月婵的青丝,轻声地劝解。惆怅之时,耳鬓厮磨,第一次与少女这般亲近,一缕奇特的气息却飘入口鼻。妩媚,清新,好像溪水边的青苔,湿漉漉地萌生第一缕新绿。留意去嗅,却无影无踪;不经意望望午夜的长街,却从心底生出一种甘甜沉溺的滋味。甜美,柔媚,似蔷薇都已开好,山花烂漫芬芳,四处都洋溢着让人心醉的滋味。棠梨花般的幽香似有若无,若月华掠过衣衫,到最后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清冽。

忽闻到月婵如此奇妙的女儿体香,便让牧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为什么偏偏在这样特别的时刻,发现了让自己愈加喜欢难舍的东西。

“月婵,别哭。”

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神,牧云将少女扶离自己的怀抱。见她还是哭得凌乱,牧云便又说道:

“再哭,就不好看啦。”

“呜……”

这一句起了效果,泪湿沾襟变成了低低的抽噎。

“我知道,你总是要走的。”

牧云说道:

“哥哥是骗不过的。你以为能偷偷地溜走么?相识一年,我总要来送别的。”

“哥哥……”

月婵泪眼朦胧。牧云看着她,真诚说道:

“谢谢你,月婵,叫我哥哥这么多时。可哥哥知道,你这个妹妹,和我们终究是不相同的。”

牧云认真说道:

“不过不要紧,妹妹你只要记着,哥哥别无他求,只希望今夜别后,你能事事小心,平安如意。你以后离水边远点了!”

“哥哥……”

听着这样朴实无华还有些霸道的话语,那泪水却再一次不争气地迷蒙了眼眸;往日犀利刁蛮的定国公主这时柔弱如羔羊,浑身上下只被无边的温暖和感动包裹。

天上圆月朗照,身边长街无人,再加上这样特殊的时刻,便让有些事儿水到渠成。透过泪眼,隐约望见少年英朗的面容和真诚的眼神,一瞬间一道闪电劈开了心湖,公主的心醉了也乱了。梨花带雨中公主的娇躯倒向了少年,又仰起了螓首,对着星空慢慢地闭上了眼眸……

牧云也非木石儿。于是浅尝轻触,少女的呼吸渐渐紊乱,那酥麻的感觉犹如蜻蜓点水,荡起动人的涟漪,在身体的内外一圈圈扩散。

正是:

客从江南来,来时月上弦。

悠悠行旅中,三见光清圆。

晓随残月行,夕与新月宿。

谁谓月无情,千里远相逐。

第6章 春庭幽兴,同约意气良游

“原来月婵家住京城啊。”

第二天清晨,牧云到月婵的房中,坐在木凳上细细看她留下的信笺。到这时,那两位洞庭门的小丫鬟也已经上路,此时陪伴在牧云身边的只有幽萝。当牧云展读信笺时,幽萝就蹲在他面前的地上,两只手肘抵在膝盖上,小手儿左右托住玉腮,仰着脸儿,眼睛瞪大了望着哥哥。

观察了一阵子,幽萝开口问:

“月婵姐姐真的走了吗?”

“是啊。她昨晚走的。”

“她去哪儿了?”

“回家了,她有点事情。”

“噢!原来月婵姐姐先回去了。”

“呵,不是回我们那个家里。”牧云看幽萝的神情似乎有点误解,便道,“月婵姐姐这次不是回我们家,而是回她自己的老家去了。”

“对哦……她和幽萝一样,都不是从小住在哥哥家的。那哥哥去过她老家吗?姐姐老家在哪里呀?”

“姐姐的老家都在这上面写着呢。”

牧云扬了扬手中的纸笺,乐呵呵道:

“月婵的老家我也没去过。原来她家住在京城,这上面说,进了东城门,走过几趟街,再过了朱雀大街,来到一片空地上,往北望就看见她家了。月婵说了,如果她没来找我们,我们可以去找她。到时候只要跟她家附近的人说,有洞庭好友给她送一件衣服,她就知道是我们了。”

“咦?”幽萝有点迷惑,“她家衣服不够穿吗?”

“这个倒也不像。”被幽萝一问,牧云也愣了一下,道,“恐怕京城人多,月婵怕弄错了。只要我带上家里箱底她那件鲜红绸子内衣,她一看,就知道是我们去找她了。”

“噢!姐姐想得真周到。不知道她老家的房子有没有我们新盖的屋子好呢?”

幽萝说完了这句话,屋里这兄妹俩都不再说话。今天是个大晴天,屋外阳光正好。灿烂的日光照在庭院的梨树叶上,明晃晃的,映照得屋子里满是光辉。

少年很少这样发呆。平时,他好动时都在做事,安静时基本就在睡觉。但这时他却脸朝窗户,怔怔地看着窗前黄花梨木的梳妆台,脑海中始终想着昨天月婵还在这里梳妆打扮,于是心神便有些恍惚,心里还觉得有些难过。

“哥哥!”

这样沉默了良久,忽然幽萝叫了起来。雏幼之龄却又出落得异常媚丽的小女娃儿,看着出神的哥哥,忽然站起来,跟牧云大声说道:

“哥哥不要发愁了!虽然姐姐们都走了,家里还有一个女人呢,就是幽萝呀!”

幽萝一挺胸脯,十分自信地说道:

“以后就由幽萝来照顾你的起居了!”

“……哈哈!”

见少女如此憨态可掬,张牧云大笑起来,他也站起身,弯下腰拿手刮刮她的小鼻头,收了笑声一本正经地说道:

“好呀,以后全拜托你啦。”

心中却道:

“哎呀!怎么没想到,以后只得我帮这小丫头做饭洗衣服了!”

一时之间,更觉凄凉。

不过,被幽萝这么一搅闹,他却想起一件事来。

“幽萝,你去把门关上。”

“哎!”

幽萝清脆应答一声,蹦蹦跳跳去把房门关上。

“妹妹啊,我们得拜拜这本书。”

这时牧云已把他那本《天人五召》的奇书拿出来,放在房中西墙那张飞云式的石壁桌上,然后退回身,跟幽萝说道:

“别看你曾被关在里面,可这本书我看真不简单。若没有它,这几回哥哥都挺不过来。来,我们一起拜一拜它!”

于是这兄妹二人便十分虔诚地向着桌上的书册跪拜。

起来后,牧云跟幽萝道:

“哥哥现在一身本事,全靠这本奇书。若不是有它,恐怕那回在辰州大王庄哥哥便被妖人害死了。”

“噢!那它就是哥哥的救命恩人啦!那我再拜一拜!”

幽萝十分虔诚地又舞舞拜拜,口中喃喃有词道:

“既是哥哥恩人,那就不跟你计较以前关我那么久啦。”

看幽萝捣弄完毕,牧云又道:

“幽萝,我还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呀?”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那晚和侯爷斗法之事。直到刚才,终于有个心得。”

“是什么?”

“必须给法术取个好名字!”

“为什么?”幽萝眨巴眨巴眼。

“你看呀,那个侯爷,虽然本事也不是那么好,使出的招儿却一个比一个吓人。什么‘血傀儡’、‘摄魂血云’,跟你说实话,当时光听他跟我叫出这名儿,我便被惊得一跳!而我先前使的‘冰刀’什么的,不大管事,直到最后灵机一动,想出‘溟海狂龙’这吓人名字,果然一招奏效!所以,趁今天没什么事情,哥哥想把自己施展的招数个个都安上唬人名字,你帮哥哥在一旁参考一下。”

“好啊好啊!”

幽萝道:

“哥哥只要看幽萝听得发不发抖,就知道好坏了。”

“好!”

牧云闲得没事,就开始整理起自己施展过的招数来。不过等他实际想名字时,不知是不是原来没正经上过私塾,发现想要拟出吓人的法术名字,也不容易。憋了一个多时辰,加上原先的才定出四五个,分别是:

召唤大水从天而降的“银河天瀑”,召唤冰雹风雪的“寒冰风暴”,召唤冰水随机切换的“空明逝水之剑”,召唤冰晶怒龙的“溟海狂龙”,召唤纯净光明水球冰甲护体的“水月玄冰盾”。

上午的时间全花在这四五个名字身上,到最后满头大汗的少年一把将壁桌上的《天人五召》收入怀里,摇醒旁边已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幽萝,叫道:

“走,我们去吃饭。”

“噢……哥哥名字都取好了吗?”

“都取好了。”

牧云若无其事地道:

“很早就取好了。为了庆祝我们去吃点好的!”

“好啊好啊!”

兄妹俩一前一后便去客栈一楼吃饭去了。

到了下午,正当牧云思索明天该去哪里时,那白鹤观的东方振白和妙华宫的洛灵岚,却来袭梦轩寻访他了。

第7章 益友清谈,偶启灵机一缕

东方振白携洛灵岚来访,牧云看房中逼仄,便请二人在客栈梨花庭园中相谈。正值梨花盛开季节,今日又是晴空万里,春日高照,庭园中的花木在日光耀映下灿白如雪,风光颇好。庭院的西北角,那几株盛开的梨花树下有石桌石凳,他们四人便在这里坐下,闻花香,叙闲事,倒也闲适惬意。

花树下落座,一身素雅道袍的东方振白首先十分恭敬地跟牧云说道:

“前晚牧云老弟应已知道我二人。素昧平生,东方振白和洛师妹前来拜会,有甚唐突冒昧之处,还请恕罪。愚兄平平,不过我这洛师妹却是委羽山妙华宫晴羽仙子的高足。”

“呀,久仰久仰!”

虽然牧云根本知道委羽山在哪儿、晴羽仙子又是谁,听东方振白这么说,他也一脸惊讶地跟这灵丽少女满嘴客气。

不过,想想东方振白的话,张牧云却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于是,跟这两位来访者介绍了幽萝之后,他便笑问:

“东方兄,你说素昧平生,我却觉得不是素昧平生吧?你我二人明明在幕阜山中见过!”

“哦?!”

东方振白讶道:

“幕阜山吗?”

东方振白好似想起些什么,不过一时也想不十分清晰。

“你不记得了吗?上回在幕阜山中我陪妹子去山潭洗澡,却被你误认为淫贼——怎么,就这样,想起来没?”

张牧云鬼灵精怪,站起来,摆开架势,做了那一晚义愤填膺地不平表情给东方振白看。

“哎呀!”

这时东方振白才恍然大悟,脱口道:

“原来是你们!想起来了!”

不过转而他又有些迟疑:

“你妹妹正是月婵姑娘,可你、你真是那回的小后生么?”

“哈哈!”

牧云心知肚明,知道现在自己在东方振白心目中形象颇好,而那一晚自个儿却是一副山民形象,估计这位白鹤观的弟子高才反应不过来,一时不能将两者联系起来。知晓此情,牧云也不计较,反爽朗一笑打趣东方振白道:

“哎呀,说我是淫贼,我看东方老兄才可疑哩。今日提起,却只记得我妹子,洛姐姐,你看你的东方大哥是不是……”

洛灵岚闻言噗嗤一乐,也转向东方振白,笑道:

“振白,原来你念念不忘几次提起的山中仙子,却是前晚那个弹琴的月婵姑娘呀……”

“咳咳……师妹说笑了,哪里是念念不忘,只是当时着实惊艳,因此师妹问起幕阜山间趣事时,便提了三四遍而已……”

“哈哈!”

见这位道家高徒越描越黑,张牧云放声大笑,只觉得那一晚被这白鹤观弟子憋屈的一口闷气,此时爽然消散。

不过,在方才这一番对答中,听其言、观其神,牧云却觉得东方振白的性情气质相比从前,大有变化。他也是心直口快之人,心中想着,马上脱口说道:

“东方老兄,其实上次相见,你这神气颇冷,真个是从骨髓中透出傲气。但刚才一看,却觉神气平易宁和,究竟何故?”

“哈……果然厉害,牧云眼光甚是老辣!我东方振白,于今是平和太多了!”

说此话时,这位白鹤观观主的高足颇为无奈:

“愚兄本是道家弟子,意态自然,心气平和,本便是应该的。不过也不瞒老弟,愚兄心境有此转变,还赖去年门中一桩变故。”

“哦?这……既是师门家事,东方兄不必跟我说。”

“无妨。”东方振白一摆手,道,“前晚目睹老弟风采,谈笑间屈折桀骜强梁,愚兄心中早已拜服。此事告与如阁下这等真人闻听,又有何妨?”

尽管口中说得轻松,东方振白眉宇间神色还是有些黯然:

“若说此事,还是在去年八月十五中秋。那一夜,在为兄师门后山的白鹤圣境中,发生了一件奇事……”

当下东方振白便把那晚白鹤圣境中上古玉碑封印的天书神版出世、又遭妖魔抢夺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遭。叙此往事之时,春意融融,梨花香阵里诉说奇幻瑰丽之事,倒也生动从容。东方振白叙说之时,不仅牧云和幽萝听得入神,便连以前已听说此事的洛灵岚也听得聚精会神。

跌宕起伏的真实经历,如传奇故事般叙说完;因为其中毕竟紧张曲折,说完时无论是述者还是听者,都长舒了一口气。牧云听完时见东方振白神色有些落寞,便也出言安慰,说道以后若有机会,他一定帮白鹤观夺回那件被妖怪抢走的宝贝。已见识过牧云威力的东方振白,听得此言,自然是千恩万谢。

只不过,他二人在此一说一答,情词恳切,殊不知方才叙事里,当那漫天妖魔夺宝之时完成最终一击的,却正是眼前这位牧云老弟的义妹冰飖!

“咦……”

这时候,那个一直很安静的幽萝,却忽然叫了起来:

“大哥哥,幽萝怎么觉得你讲的故事,我以前听过呢?”

“哦?”东方振白讶然,然后有些急切,“小妹妹你从何处听说的?”

“幽萝,快讲讲!”

这时牧云也催:

“说不定有线索,咱兄妹俩这就帮东方师哥寻找玉版法宝去!”

“好啊!我想想……我……”

孰料幽萝两眼望天,思想半天,最后却吞吞吐吐道:

“哥哥,幽萝好像不是听别人讲的……是自己看见的。幽萝好像看见……嗯,有很多很亮的白光,有很多奇怪的妖怪。妖怪长得很可怕,幽萝吓死了,想早点冲出去走近看看,究竟它们长得什么丑样。”

“这样啊。”

张牧云、东方振白、洛灵岚三人不约而同相望一眼,各自想道:

“原来只是小孩做梦。”

“牧云,岚儿,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刹那间的那个图景……”

忽略了小女娃,东方振白又说到自己最难忘之事。直到今天他东方振白也忘不了那一晚当圣境沸腾之时,自己通灵的神识于一瞬间,在那漫天光明灿烂中看到的那幅图景。最光明的表相之下,看见了最奇异、最华美、最高贵、最冷淡、最神话、最黑暗、最娇媚的仙魔精灵,听见了最傲慢、最狂野、最凶暴、最桀骜,却又是最清寂、最忍耐的心跳。

白鹤观的弟子甚擅文辞,一瞬间的图景和感受被描绘得活灵活现,让眼前聆听的三人如同身临其境。此时牧云和灵岚自是惊羡陶醉,那个方才懵懵懂懂、始终理不清头绪的小幽萝,却忽然安静。

有些话语,能似一把钥匙,开启沉迷已久的心灵;而柳丝摇绿、梨花飘白的烂漫春空里,似有一道电光虚空劈下,击中少女的魂灵,让其瞬间沉静。一贯生动活泼的媚丽小少女,忽然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道家弟子。

恰在这时,东方振白偶一转脸,便看到幽萝凝视他的那两道犹如无底深潭的眼神。

“呀……”

已修炼得气息沉静、灵台潇然的道家骄子,忽然间竟心神大乱!

“咦?”

一瞬间有些错乱的白鹤弟子,突然讷讷自语:

“我、我怎么好像又看见她了……”

第8章 仙魔灵鬼,苍茫七界名传

“东方兄,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东方振白看了看幽萝,然后又用力甩了甩脑袋,道:

“看来是前晚被侯爷打伤脑筋了,怎么大白天也有幻觉。哦!对了。”东方振白忽然此行目的,便话锋一转问张牧云道:

“牧云,现在就你们兄妹俩留在客栈,却不知下一步侠踪何处?”

“侠踪?哦,哈!”牧云摸了摸脑袋,笑着说道,“其实侠踪何处还没想好。总之只是浪迹四方罢了。”

“哈哈,那就好了!”

东方振白闻言和洛灵岚对望一眼,大喜道:

“那老弟不如便和我们同去委羽山一游吧!”

东方振白热切道:

“前夜牧云打败骄横侯爷,我与岚儿其实十分感佩。明天我要陪岚儿回她委羽山的师门去,若老弟真无下一步行程,不如便和我们同行吧。我这灵岚师妹,很想将你引荐给她的师尊晴羽仙子认识呢。”

“哈,那好,恭敬不如从命!”

东方振白此言颇合张牧云心意,自然欣然应允。

此后絮语闲谈,不必细提,倒是约好明日相会上路时间、临道别时,牧云想起一事,便问东方振白:

“东方兄,洛师姐,怎么小弟前晚将那朝廷侯爷大大得罪了一回,你们还有心盛情相邀?不怕惹祸上身么。即便不怕惹祸,那关外侯跟蛮夷打仗胜仗无数,还是很得民心的,两位道家之人与我结交,岂不是有违师门息事宁人之理。”

“哈,牧云,你这就有所不知了。”

立于庭园门口,东方振白侃侃说道:

“我道家斩妖伏魔,只顺天应时,从来不惧什么强权和祸事的。再者那晚斗法前后经过我俩看得分明,相信牧云绝非玉石俱焚之人,定有避祸之谋。至于民心,牧云老弟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哦?”

“牧云,你虽然法力渊深,但恐怕甚少行走江湖。你若真常在民间行走,便会发现百姓虽然对王侯将相敬佩有加,说到底不过只是一个‘畏’字。”

说到这儿,东方振白有些感慨:

“你我技高一等之人,切莫小看这些升斗小民。虽然他们未必有机会说出心中真实想法,或者即便说了,也如轻风掠地、风过无痕。但他们的心底,是真正有一杆丈量人物是非的秤的。这两天愚兄也去市井中留意,便知那位看似声望颇隆的关外侯,落败之事却被坊间暗中欣然传诵。”

“原来如此。”

送别了东方振白和洛灵岚,想到明日即将启程,牧云便带幽萝去市集中走一走,采买应用之物。

融融春日,在江南的街市中闲逛,有时很难分清究竟这是市井、还是花园。青瓦白墙,烟柳石桥,花团锦簇的城池繁华而不繁闹。在干净整洁的街市中行走,看看花,看看草,看看店铺,看看新鲜货物,再捎带看看那些江南水灵灵、清爽爽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大半天也不知不觉过去了。

待落日西斜,回到客栈,在房中用饭时,因为幽萝下午一路零嘴把小肚吃得溜圆,不肯吃饭,又被少年给数落了一回。

到了安歇之时,牧云却难睡下,一想到明天就要启程去一个很有名的道家洞天福地,他就十分兴奋。于是在床榻上坐了一会儿,见毫无睡意,他便下得楼来,到袭梦轩的后花园中散步。

明月朗照,暗香浮动,在袭梦轩的梨花庭园闲步,真个心旷神怡。不过毕竟到了夜晚,白天很多花光灿烂的梨树,此时隐到背光处,已然幽淡。整个庭园中不过有七八株长在显眼位置的梨花,迎着月色依然皓白如雪光。

袭梦轩花庭清丽的景色,也吸引了不少其他的住客。迂回漫步之时,牧云与他们遇见,也会打声招呼,寒暄两句,甚为亲切。其间幽萝也跑下楼来,跟在牧云身边玩耍,只不过人小易困,不多久她便倚在一座凉亭的栏杆上,昏睡若死。

渐渐夜深了,花苑中众人皆已散去,牧云却依然精神奕奕。此时明月悬挂中天,远近安详而宁静;花苑中只听得虫语啾啾,偶尔有夜鸟从梨树林中惊醒,扑簌簌飞入夜空,倏忽间远去。夜深人静之时,牧云立在一树盛开的梨花前,仰头看着绽放的花枝在明亮月轮中优美的剪影,便有些出神。

“那女孩儿,美貌洁雅,也似这梨花吧。”

“她现在在哪儿呢?她身边又是什么样的人相陪呢?”

“她这时候,是否也和我一样,抬头看一看天空中的这轮月亮呢……”

月下花前,神思渺渺,浑然忘时,少年不知衣襟已被夜露沾湿。

伫立移时,正当牧云有些失魂落魄,却忽听得有人叫他的名字:

“张牧云,张牧云。”

牧云闻声,睁开已经半闭的眼皮一看,却是大吃一惊!

原来,就在他面前斜上方,仰看去在那个月亮旁边的方位,悬空飞停着一只奇怪的鸟儿。这鸟个头甚大,和最大型的老鹰相仿,正张开黄白相间颜色的轻细双翼,悬浮在半空中。它的头脸有点像猫头鹰,翎角赤红,额头绛褐,足趾青碧。鸟眼甚大,晶润浑圆,正炯炯有神地俯瞰着自己。

“哎呀,你是何方妖怪?竟敢来偷看本小爷赏花!”

牧云扬手便要施法。不过那怪鸟却不慌不忙,又口吐人言,如女子般清声说道:

“张牧云,且休暴躁。本使者并非妖怪,乃是仙禽,名号‘王母使者’。”

“呀!”

牧云闻言更是大怒,喝道:

“没瞧出这妖鸟还会扯谎,竟敢自称王母娘娘的使者!”

说着话,他手中已然现出一副霜弓水弦的弹弓,上面还有一只冰丸寒光烁烁。当他举手作势要朝怪鸟发射时,王母使者终于慌了,忙腾空飞远一点,然后鸣叫道:

“牧云,住手,住手,误会,误会!我本名便叫王母使者,今次也确是西昆仑瑶池玉苑的王母大神派来,有事告知你。”

“这样啊,”见怪鸟怕他,牧云也定下心神,暂收了弹弓,仰面叫道,“姑且信你一回。我准你飞近点说话,免得惊动旁人,把你当妖怪打。”

“……好吧,不过你不要打我。”

王母使者十分小心,她这样的仙禽何曾碰上这般惫懒少年?这时真怕被他一弹弓给伤了。

“当然,不听你说完,我不会轻易打你。”

“……好。”

一代仙禽直等得了这句保证之后,才敢重新靠近牧云,宣讲王母的喻旨:

“张牧云,你可知因你缘故,华夏神州大劫将近!”

“哎呀!别来这一套,净吓唬我!”

一听这句,牧云方才隐去的弹弓,又出现在手中。

“等等!”

这王母使者也是头回碰到张牧云这样聆听王母法旨之人,哭笑不得之余,只好尽力委婉了语气,于半空说道:

“九州天劫,其实乃是定数,与你无关。”

“早知你唬我。继续说。”

“……”

“天劫到来,避无可避,唯一可想之法,只求能劫后重生,否则华夏就此沉沦,神州大地陷入炼狱,再无翻身之日。王母大神不忍人界罹此大难,特命我翱翔九州,将神谕传给相关之人,希望他们能预知大祸,早作打算,避免此劫过后,人间沉沦永罚。”

“天劫?永罚?”

听怪鸟说出这一番话,一不骗钱、二不骗物,牧云已经有些相信它。见王母使者略略停顿,他便问:

“究竟是什么天劫?这么可怕。”

“张牧云,命数无常,遇上这等天劫,连王母大神也无法预知详情的。她只推算到,此劫与魔界有关。”

“魔界?魔界是啥?”

王母使者说的这些词儿,对张牧云来说,实在匪夷所思。他花了很大心思,才终于没把“魔界”发音理解成“磨秸”。

“唉……”

见他如此,那怪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黯然说道:

“难怪王母称为天劫。你也算与此劫关联之人,却至今沉迷人世,劫数将临之时,竟懵然不知魔界。既如此,本使者只得多费些口舌。”

于是王母使者又飞近些,立在牧云身旁那棵梨树的高枝上,对他清越而言:

“茫茫世上,分为七界:为人界,为妖界,为魔界,为冥界,为仙界,为灵界,为鬼界。”

“人界即人间。”

“人间非人的生灵修炼得道,即为妖界。”

“妖界与人界共存,其他各界却大多不同。魔界、冥界、仙界、鬼界皆独立于人世。”

“魔界之中,充满混乱精神之力。光怪陆离的紫色界域里,常年刮着肆虐浩大的灵魂风暴。魔界之灵为魔族,常修强大的精神法术。魔族之力并非最为强大,但凭借可怕的精神法术,常常操控其他各界之灵,达到自己的目的。”

“魔界魔族,皆尊太初混乱始祖‘淆紊’为魔神,又尊魔族中最杰出的魔灵为天魔。已知有桀骜天魔、血火天魔、魅惑天魔、恐惧天魔。这四位天魔,其他六界中知晓之人又称其为凶魔王、血魔王、媚魔王、惧魔王。若以人界、仙界准则,魔族行事,十分邪恶。”

“冥界则临近混沌之域。天地初分之前,宇宙一片混沌。冥界就在那混沌的边缘,因靠近这样混乱本源的边缘,极近死亡,故称冥界。”

“邻近混沌寂灭,冥界环境极为恶劣,其中的灵物也较为原始。为了生存,冥族不得不以力为尊,无论是思维和精神都较原始。又因环境极端奇特恶劣,冥界匪夷所思的凶猛奇物较多。”

“不过,天道有恒,作为另一极端,冥界中竟也存在少量极为完美的人物。听王母大神说过,冥界尊者便是一位极美的女子,号为冥女,并称冥界之主。冥女居于冥河,麾下直属无数桀骜凶残的冥河领主。七界之中,冥界最为神秘,迄今为止,仙界诸位仙灵,仍不知冥界具体底细。”

“至于仙界,则与魔界、冥界对立。仙界之灵修炼、操控纯正有序的物质、精神。仙灵常称‘天地有序’,最讲‘规矩’二字。他们从来一力想将宇宙从滑向混乱的方向拉回。”

“仙界之灵传承自太初灵母。灵母乃天地纯正有序清气之源,与魔神淆紊对立。和魔界、冥界不太一样,仙界本身就存在多个独立的界域,如昆仑,蓬莱,还有你们民间盛传的远在天边的雪云国度。事实上,连仙界之尊王母大神,也不知道这世上存在多少个仙界。”

“……真的嘛……”

听了王母使者这一番话语,牧云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前,就好像忽然有一扇大门正在缓缓开启。那门的外边,是一片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瑰丽奇景。

王母使者的讲述仍在继续:

“依本使者看,相比其他五界而言,灵界、鬼界无足挂齿。灵界依托于其他六界,乃是无生命之物,机缘巧合之下产生灵魂,便成灵界。灵界之灵往往低等,且无善恶是非之念。”

“鬼界则是其他各界低等灵物死后的归所,乃七界灵魂安息之地。人间流传的阴曹地府,大略便是鬼界。”

说到这里,有关七界便已跟牧云解释完,那王母使者说得口渴,便暂时歇歇,停住不言。而牧云则因为听得太入神,心中又在紧张思索这些新的信息,一时并未察觉,还等着王母使者继续言说。

直等又过了片刻,牧云才如梦初醒。圆月之下,牧云这时换了恭敬的语气,仰脸对梨花枝头的王母使者说道:

“你为何寻我?还请神鸟示下!”

第9章 惊湍噬灵,怒涛千军驰噪

“魔界异动,定数未知,值此之际,不可懵懂。张牧云,其实你身怀宝物,却不自知,今日我奉王母之命特来明示于你。”

“哦?是我那本古书么?”

“《天人五召》?亦是宝物。不过此物用处,你已知晓。你身上还有一件奇绝珍宝,正是你腰间的‘牧神之触’。”

“哦?你说的是这个吗?”

心念一动,牧云腰间那条盘缠的碧竹腰带已破衣而出,悬停在他和王母使者之间的空中。原来他前夜福至心灵,得碧竹古简吸噬血魂,现在他已能部分操控。此时碧竹简盘旋半空,首尾衔接,悠悠旋转,正散射着青色的毫光。

“正是此物。”

王母使者点了点头,道:

“世间偶有异人知其为鸿蒙古卷,抑或轮回之书,却皆为形晦,不知其根苗。此物本名‘牧神之触’,乃东方太昊天帝牧御天下万灵之物。东帝太昊居木德,号春神,又为上古巡牧之神。”

“早年某日,太昊帝登负丘之山,见其上有赤泉如涌,饮之不老。泉侧生有异竹,竹枝青碧如玉,隐有金纹。帝心中异之,遂于负丘之山筑神英宫,取金纹碧竹,淬以不老赤泉,以百年之功炼得你眼前这宝物,号为‘东帝鞭’,又名‘牧神之触’。牧神之触有降龙伏虎之功,挥之统领天下灵兽,莫敢不从。”

“后太昊与魔界神君大战,失落灵鞭,此物便湮没无闻。现在重现你手,王母老人家知道后,说道此鞭虽然光芒不如往昔,但悄然出现,未必不是天劫之前的一个变数。”

“呀,这么厉害啊!”

听了神鸟方才所言,牧云十分惊叹。对他来说,说到现在,所谓的“天劫”无影无踪,仙魔冥鬼各界也属虚妄,最眼见为实的却还是眼前这纠缠了自己一年的什么“牧神之触”。从厌物变成了宝物,于是明月之下他两眼放光,急切问王母使者道:

“这么说,难道我该去当个猎户?有这牧神的法宝在手,哪还会像以前只打到野鸡野兔!”

“……”

瞧着少年脸上的财迷笑容,王母使者忽然觉得有些无奈。她扑扇了两下羽翼,继续开导道:

“凡人,尘封万年,牧神之触是否还有当年牧御万灵的神效,还未可知。不过,驱禽赶畜,只是小术,上古太昊之物,却还有更神妙的用处。”

“哦?”

牧云燃起更多的希望。

“牧神之触,秉承东帝纯正木灵之力,善与天下生灵沟通。又充盈生机之力,最能炼化悖乱邪秽。我今天奉王母之命,授你运用牧神之触的‘噬灵术’!”

话音刚落,王母使者张开细长的羽翼,飞旋于半空,转眼无数发着白光的符字宛若大雪从月中纷落,一个个旋转着没入目瞪口呆少年的天灵盖。

宛似醍醐灌顶,源自牧神太昊、此刻由王母使者转售的噬灵神术,转瞬之间便刻画在牧云心中。幡然领悟,也不用王母的神鸟使者多言,牧云举手向空中一抓,那兀自发光的旋转法宝便迅速飞到手边。

牧云瞑闭双目,在牧神之触烁烁光华的映照下,胼指搭在这旋转的碧竹鞭册上,瞬间本来青碧幽幽的牧神之触红光大盛,又渐渐转为黯淡。前后不过片刻功夫,它前夜曾吸噬的关外侯死士邪灵,便被牧云悉数吸纳净化,转为纳于气海丹田的纯正灵力。

当牧云再次张开双眼时,眸子晶润内蕴,神光蔚然,与方才不可同日而语。

第一次施展噬灵术成功,牧云便收了牧神之触,犹自缠在腰间。此后他觉得甚为欢欣,便对着高枝上的神鸟粲然一笑。

见得如此,那西昆仑而来的神鸟也不禁感叹:

“人界果然为七界中天神福佑之地!人族虽天生孱弱,却善用外物,最为可塑。魔界欲选人间掀起风波,恐怕也与此大有干系。”

不管如何,已完成使命,王母使者不多逗留,只最后告诫少年一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术既号‘噬灵’,便不分善恶。无论生机,还是死力,皆能噬炼。善用即为善物,恶用即为恶物,请君自重。倘若无端噬炼生灵命机,恐遭天谴,后患无穷,切记切记!”

“好!神使所示,我一定牢记心中!”

牧云深施一礼,恭敬答话,表示牢记在心。他眼前这神鸟,有传法之恩,不自觉已把她当做自己半个师傅对待。

见得如此,王母使者也甚欣慰。明月在天,她振翅飞腾而起,绕树三匝,于高天中对着牧云点了点头,便一振翅翼,转瞬消失在茫茫月空之中。

神鸟飘然远逝,牧云犹自立于花庭。望着朗月辉照的无尽苍穹,他竟有些怅然若失。

“哥哥,什么是七界呀?”

出神之际,忽听得耳畔人语如莺。方才王母使者传语时已施了屏障法术,却不知这女娃何时已醒,此时见怪鸟已走,便跑到牧云身侧,仰脸天真询问。

“幽萝,你也听到了?”

“嗯!好像那怪鸟讲了一个故事,我离得远,没听清,你能再讲一遍给幽萝听吗?”

“好。”

月光里,牧云一手抚着身前小少女的乌发青丝,另一手指着月亮高悬的天穹,把七界的传说重新叙说……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十八这一天,上午东方振白与洛灵岚依约来见。牧云和幽萝整理了简单的行囊,便跟着这两位道门侠侣出了袭梦轩的大门,又出了杭州城的东门,一起往委羽仙山而去。

委羽山在东南方,邻近东海;听了洛灵岚的建议,牧云一行人先雇了一条船,沿着钱塘江顺流东下,准备借着水力快速到达海边,然后沿海南下,尽快赶到委羽山。

江中乘舟,牧云已经习惯。扬帆东下时,他就在这白帆下面的甲板上,跟东方振白还有洛灵岚请教此时天下的大事。三人沐浴满身暮春的阳光,一路畅谈,幽萝还是不是插些天真的话,正是谈笑风生,心情大畅。

一路无事,大约到了中午时,他们便过了海宁。听船老大言,此时已近东海。

正在牧云几人互相言说,说道这么快便到了海边,得准备上岸时,他们却忽然看见船头方向远处的江面上,从南到北忽生一线白浪,渐渐分明,转眼到了三四里外的样子,正是江潮壁立、涛声如雷,浩浩荡荡朝这边奔来!

“呀!钱江潮!”

那船老大惊呼:

“今日是十八没错,可这江潮怎么来得恁早?”

虽然事出意外,这船老大倒惯在钱塘江行船,经验十分丰富。此时他并不如何惊慌,只是急声招呼那些舵手船工,赶紧掉转船头,顺着大潮涌来的方向,暂往来路航行。以此,便可最大限度地减轻江潮冲击之力。

而自幼生长于洞庭湖畔的少年,何时曾见过如此壮观的江潮?转眼那潮头奔近,牧云觑眼看去,正是天排雪浪,地涌银山,晴雷怒吼,万马奔腾,潮水气势雄壮阔绝之极!正是:

云涛千里,古今绝致,东南风物。

碧海云横初一线,忽而雷轰苍壁。

万马奔天,群鹅扑地,汹涌飞烟雪。

又道是:

“天界银河窄,流泻到人间!”

目睹气势磅礴的自然绝境,牧云等人张口结舌,屏息凝神,眼睛只盯着江潮,一眨不眨。这时他们也没注意到,那见惯钱塘江潮的船老大,望着那汹涌而近的潮水却低声嘟囔了一句:

“奇怪了,今天只不过四月十八,又不是八月十八,怎么这江潮来势如此之大。”

船老大在低声嘀咕,而恰在这时,在那响若雷霆的喷涌潮水中,却忽然竟有一个女子惊声尖叫,声音刺破云霄:

“有埋伏!快逃!”

话音未落,那壁立一丈、犹如万马狂飙的雪白怒潮,已然有上百名黑甲骑士破浪而出!犹如夜煞的骑士乘着潮头而来,黑胄黑马,戴着狰狞的鬼面具,好像纵马平川,高举着明晃晃的利刃,朝这边闪电般突进!

第10章 血蛇鬼骑,九死难逃一生

此处江段荒僻,鬼面黑衣骑士自钱塘大潮中杀出,显然训练有素。狂飙急进之时,冲在最前面的三四十名骑士借着胯下战马冲力,猛然向这边投出手中锋锐钢矛。整齐划一的动作之下,枪矛闪耀着日光如雁阵般密集,一阵“咔嚓嚓”急响声中,木船转眼被扎得四分五裂,轰然瓦解。碎木船板随波逐流,飘得满江都是。

木船上众人反应并不算慢。那些惯常在水上讨生活的船工,反应比牧云等人还快。鬼魅般的骑士刚一出现,他们一惊之下已然打了声呼哨,齐齐跳入水中,弃船逃命。牧云等人没他们这样本能反应,不过却是各具法力。

一见异变陡生,牧云率先凝神作法,瞬间在众人脚下召唤出雪色的水莲。足踏冰莲,又听得“蓬蓬蓬”数声响,牧云在自己几人面前召唤出冰光灿然的玄冰盾,抵挡敌人下面可能的进攻。

“快些上岸!”

牧云驱动众人足下水莲,直往南岸而去。

只是,鬼面骑士很快席卷而至,各举雪亮马刀,大部团团围住牧云四人,其余小部却纵马踏波穿浪紧跟凫水逃命的水手船工。赶到近前,勒马俯身一刀一个,转眼将这些船民悉数杀死。片刻之间,这片江面便被鲜血染红。

“好贼,竟敢杀人!”

见这些人心狠手辣,转眼连杀数人,牧云惊怒之余,也颇为心寒。他看得出,这些人有备而来,如此优先杀人灭口,显然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寒冰风暴!”

转瞬之间,冰刀雪剑从天而降,劈头盖脸朝那些骑士打去。只是这些鬼面骑兵来历不凡,身具异能,又经历过不知多少生死搏杀,实战经验极为丰富。漫天冰雹打来,却只是打伤十几个骑兵,其中不过五六人落马,其余左避右闪之下,竟是毫发无伤!

见得如此,牧云几人各个胆寒。东方振白御起名剑“鹤羽”,施展秋水剑法,剑光流窜之际宛若秋水流波,直逼得敌军退后丈余,纵横间也杀伤数人。洛灵岚则取出一张金丝小弓,施展妙华宫乱羽箭法,以急速旋风为助,无数幽碧光灵箭瞬间飞出,亦暂逼得敌阵退后一时。那小幽萝则紧依在哥哥身边,看着眼前战场,眼珠乱转,也不知在想什么。

狭路相逢,生死搏斗,与前晚那种比试斗法完全不同。所谓人多势众,又何况是这些都是浴血厮杀练出的精锐骑兵,面对牧云这区区四人,纵然他们身具法术,要屠灭殆尽,实是再容易不过。若不是牧云等人的法技比之一般术士强悍,早已不能支撑这片刻。

危急之时,这周围敌阵中却突然奔涌起冲天巨浪!也不知是否江潮洄涌,江面上猛然洪波涌起。一人多高的浪头在敌阵中急速旋转,如无数奔突的怪兽。变起突然,鬼面黑骑猝不及防;巨浪冲力甚大,急速奔流之时瞬间便把这些相对静止的人马冲得七零八落。而江水险恶,惊恐混乱之时那些四蹄上被施了特别辟水符法的马匹,不少已沉入了江中。不过失却马匹的骑士们却悍勇无比,凭着足上的辟水符咒,从江面上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朝牧云奔近。

风波乍起的浪头暂时冲开了重围,就在这时,江面上又生异变,汹涌江波中忽然出现了一条冰路,平坦光滑,恰从牧云脚下升起,一直延展到大江南岸。

“快到这边来!”

又是先前那示警的女声响起,她正催促牧云等人赶紧从冰道上逃到南岸。听得这一声娇呼,牧云抬头一看,正见到一个身材娇娜的女子,正隐约立在冰路那头。

“呀,原来是她!”

原来他看出出手相助之人,正是先前五次三番纠缠的鱼妖辛绿漪。俏丽的女妖正站在自己法术召出的冰路那头,焦急地朝这边招手。

“多谢……”

此刻无暇多想,总之十分感激。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与人厮杀,毕竟十分不惯。当即牧云便护着幽萝,招呼着其他二人边战边退,顺着这条冰道连走带滑地朝钱塘江南岸跑。在这期间,他们又连伤了十数个追在最前的鬼面骑士;不过除了娇小灵活的幽萝,争斗中他们也都受伤,只是都避过了要害,虽然伤痕累累,并无大碍。等他们连滚带爬逃到江南岸,相互一看,衣衫破落,鲜血淋漓,正是十分吓人。

“逃过来了!”

见几人过来,那一身轻绿衣衫的辛绿漪十分欣喜,正想迎上来并肩作战,冷不丁却有一条血红色的粗大毒蛇凭空出现,三角形的硕大蛇头猛地一伸,口一张,尖锐的獠牙顿时便在她小腿上狠狠咬了个口子!辛绿漪当即“哎呀”一声娇呼,只觉头晕眼花,立时倒地不起!

“什么人?!”

牧云等人一惊,刚想上前搭救,却不防一条荆棘环套甩过来,将中毒倒地的辛绿漪拦腰锁住,“唰”的一声又撤回到那边丛林里去。转眼之后,一阵唏嗦之声中,那丛林中走出二十几位法师,个个身穿血红法袍,以一个高大的金甲武士为首。他们在宽阔的江滩上一字排开,冷冷地看向这里。不用说,为了掩饰行藏,这些人脸上也都带着鬼面具,看着十分恐怖。

刚刚被擒的辛绿漪,这时跌倒尘埃,被其中一位血袍法师拿脚踩住——可怜娇花一样的玲珑女子便被人无情地踩在脚底,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这时后面那些追赶的黑衣骑士也围了上来,与血袍法师们对面呼应,把牧云几人围在了垓心。因为首领已经出现,此时这些骑士和法师反而并不急在一时动手。

见被包围,牧云几人立即背靠背自动挤成一团,脚步不停移动,准备抵挡任意方向上的攻击。

“话说,这仇家是你们的吗?”

身临如此绝境,牧云却并未慌乱。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敌方,他一边不动声色地低声问旁边两位道子。

“不像。难道他们不是……”

“好,不须说了!”

牧云迅速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就如东方振白犹疑的一样,不用说,这些黑衣骑士和血袍法师一定是关外侯的夜煞骑兵和血海法师了。而看那首领之人的身形,不用说,定是关外侯了。

“这侯爷,果然决绝!”

想不到名声在外的关外侯,竟为了一场江湖比武落败,就耿耿于怀,用这么多奇异的骑兵和法师围攻自己四个人,一想到这,牧云便十分寒心。

正自思忖对策,却听那关外侯已经捏着嗓音变声叫道:

“小贼,如何?你这同党已落在我手中,你们便快快束手就擒,否则我叫她命丧当场!”

就在他说话同时,那个拿住辛绿漪的法师,配合地猛劲一扯手中那根荆棘绳索,当即索上布满的荆棘扎入血肉,直把辛绿漪疼得差点哭出声来。不过,她只是刚一吃痛时轻轻“啊”了一声,然后便想起关外侯刚才这话,顿时紧闭朱唇,强忍疼痛,一声不吭。虽然忍痛,不过那缠着自己纤腰的荆棘索环实在太紧,数十根尖刺扎得她痛入骨髓,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呻吟,却无法控制自己流汗。很快她这玉面粉额上便渗出一滴滴黄豆大的冷汗珠来。而这时不知是否蛇毒发作,她本来雪白如玉的俏靥上,正悄悄蒙上一层黑气。

“哈哈!好好好!”

见得女妖如此受苦,牧云却哈哈大笑,拍手称快。带着笑音,他大声说道:

“这位兄台,我看你是没打听清楚。我张牧云师法玄门正宗,向来和我旁边道兄一样对妖物深恶痛绝,一心只想除妖卫道。若你们这些天多在杭州走动,便知这个小妖女不知羞,屡次缠我。上回还特地设局引我上孤山楼外楼。我只不过为了即将参加武林鸳侣大赛,觉得手沾血腥不祥,才暂留了她一条性命。好好好!今日看来,你倒可以了帮我这个忙了!”

张牧云这一番话滔滔说出,毫无停滞,正是风格磊落,诚恳之极,由不得人不信!

“可恶!”

见他竟敢借刀杀人,占人便宜,当即便有正直的血袍法师怒叫道:

“大王,何必跟他多言,待我们一招解决他便是!”

“好!”

一声令下,顿时站成一排的血袍法师齐声念咒,喃喃数声之后,天空中蓦然出现无数条血红毒蛇。它们蛇头狰狞,獠牙雪亮,如暴雨般从天飞落,一齐张开血盆蛇口,朝牧云等人凶猛咬来!

“玄冰盾!”张牧云立即又祭起冰盾,暂护住众人。

只不过,在成千上百的凶恶毒蛇面前,冰盾仍显得单薄。在血色毒蛇们一哄而上地撕咬摩擦下,很快冰盾便破损融化,要被彻底攻破只在须臾之间。

“哈,猖狂小贼,任你神通广大,也抵不住我运筹帷幄、精心筹划!”

面具之后的关外侯面目扭曲,仰天狂笑,高声叫道:

“今日我要好好看看,你们这些不法小民的血肉喂饱毒蛇之后,那累累的白骨是否也和化外蛮夷土人一样!”

第11章 奴役骨灵,白日夜魇天翔

今日之伏,关外侯精锐净出,百名夜煞骑、三十名血海法师,虽不是他们的全部,以此实力在当今之世已可横行!

“血蛇召唤”,血海法师这一招在中原世所罕闻,但到了塞外,随便问一问蛮夷土人,谁人听了不胆颤心寒?“血蛇吃你”,正是关外无论汉夷制止小儿啼哭的不二法门。

所以,现在当场唯一的一个小儿,小女娃幽萝,见到这许多凶猛的毒蛇,也不禁变得非常异常——哥哥的玄冰盾挡不住她跳跃的身形,望着汹涌扑噬的血蛇毒色的眼睛,她竟然两眼放光!

种种异常还不止于此。当终于等到哥哥玄冰盾被铺天盖地的毒蛇尖牙咬碎,幽萝忙不迭地抢在那些蛇友前面,也许只快得一瞬,她这娇小玲珑的身形就跳到了它们中间,奶声奶气地一声喝叫:

“骨头骨头,快来快来!”

“哗!”

随着小女娃可爱的尖叫,当时那关外侯就听得一阵震耳欲聋的哗啦声!事后回想起来,他觉得很像是几百人在一起摇骰子,就在这一瞬间,由远而近,身前这片土地上响起无数个清脆的响声!随着奇异的响动,更壮观的事情发生,白森森的骨骼一齐挣脱束缚的血肉,昂首排列在暮春的荒滩头。别开生面!脱颖而出!当接触到江浪间吹来的第一缕凉风,简陋的骨骼们不约而同被前所未有的清凉而感动——其实说白了就是千百条血海法师多年来用无数块仇敌血肉豢养召唤的毒蛇,却自己一下子骨肉分离、血肉如同衣服脱掉,一条条瞬间变成生机盎然的蛇骨头!

“这这、它们究竟得了什么怪病?”

密密麻麻的骨蛇转瞬挺立,还个个生机勃勃,这场面甭说有多少可怖。见惯世面的侯府菁英们,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当即个个张口结舌,挺立如骨蛇,口中不受控制地自言自语胡扯!

“幽萝!”

“我是你哥哥,叫这些骨头蛇别咬我们!”

异变陡生,饶是牧云胆大,一下子看到四外里这样血肉流离、白骨挺立的骇人景象,也禁不住脱口便跟小女娃儿打招呼。

“当然!”

让人放心的是,小幽萝当即毫不犹豫地应答:

“哥哥,我叫小骨们来,就是不许它们咬你,只咬坏人!”

“哈,很好,哥没白疼你!”

“嘻!”

用力一点头,奇奇怪怪的小魔头便一蹦跳到白骨蛇阵当中。到得嶙峋白骨之间,幽萝那媚丽玲珑的小脸蛋上忽作怒颜,霎时间威风凛凛,好像主帅一般,小手儿向下一挥,呼道:

“咬!”

一声令下,满地的白骨巨蛇十分听话,应声如闪电般射出,直朝那些吓呆的侯府骑士法师飞扑!——果然不愧为威震关外的血灵毒蛇,被幽萝召唤成骨灵之后,威力反倒更强。累累白骨不再惧怕任何斧钺加身,血肉不存毒液但却仍在;在强大的“奴役骨灵”幽冥魔法驱使下,白骨蛇灵大军们片刻间便杀死十数位法师、三十多个夜煞骑士!

到得这时,不管什么心机,不管什么奸谋,终有一方付出了血淋淋的生命代价!

而不知是否从来只有自己杀戮他人,享惯了敌人哀嚎的快感;又或者,把这一次的伏击想象得太过简单。这时候,当目睹自己的同伴相继惨死在死灵毒蛇的獠牙下,无论残酷的夜煞骑还是高贵的血海法师,都并没能坚持多久,便相继崩溃了……威猛的夜煞骑士开始催马狂奔,傲慢的血海法师施展遁术,一个个只想尽快从地狱杀场的江滩溜走!猎物别成了猎人,猎人变成了猎物,钱塘江畔这段荒僻的江滩上,空气中充满了恐惧、血腥、不可思议的滋味。

对于那些惊破胆的伏击者来说,最倒霉的是,这幽冥异界而来的少女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穷寇莫追,或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因为一些现在连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的理由,幽萝对关外侯这些人感到莫名的愤怒。于是,当可恶的坏蛋们四散奔逃时,平素人畜无害的小妹妹,怒念横生。忽然之间,她背后便再次舒展出那一对巨大的黑暗光翼!

眼见坏蛋逃散,浸润异界冥河之波的黑暗双翼,忽然在粉妆玉琢的小女娃身后暴涨。一瞬间,犹如释放亿万个黑暗妖灵,眨眼便追上那些逃在最前的人间菁英,将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瞬间便宣告了他们的死亡!——“夜魇天翔”,这不知绞杀了多少凶猛异灵的强横战技,在这一刻遮蔽了江南天空最灿烂的春阳!

“别杀这人!”

电光石火间,牧云也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多么强大的力量。眼见来历神秘的小妹妹一出手便杀死大部分敌人,高兴之余,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当即,他本能地使用溟海神术召出玄冰盾,护住身形,急速奔到那个如若痴呆的关外侯面前,一把揪住他脖领,手臂一使劲,“嗨”的一声吼,便把这厮狠狠地掼倒在地上。

而这时,幽萝也听了哥哥的叫声,以为叫她别再杀人,便瞬间收了全部力量,一蹦一跳地跑到哥哥面前。在她身后,留下远近一路的尸体,还有那些白骨巨蛇昂首龇牙地在周围穿梭游移。

于是,播撒死亡的小魔头暂时收手,那些侥幸残余的侯爷亲信,尽皆瘫软如泥,卧倒在江滩,一时什么念头都无法再想。

这时,那同行的东方振白和洛灵岚,已从刚才的震颤中清醒过来。站立在白骨蛇灵们特地留出来的一小片空地上,二人举目四下一望,却发现原本百来号人的伏兵,此时看着仍有生气的,竟只剩下不过十来人而已。这时候还能算正常人的,却只有自己这一行四人,还有那个刚刚脱离虎口的陌生姑娘。此刻这个冒死示警的清媚女子,正蜷坐在蛇阵之间,举目环顾四周,脸上和自己一样的茫然。

“幽萝,你本事不小呀!”

这时,将关外侯掼倒在地之后,牧云却回头很高兴地称赞小幽萝。

“嘻嘻……”

被牧云哥哥一夸奖,幽萝倒还有些受宠若惊。方才杀神一般的怒容不见,小脸蛋却和普通小女孩一般羞得通红,只顾在那里嘻嘻嘻地乐个不停。

“哈,这丫头,回头倒要好好审审她!”

其实相比而言,小丫头这异能,对牧云来说,倒没有什么太多特别。这些天来,已目睹了不少奇人异事;而刚才确实死里逃生,想想关外侯这阵仗,如果没有幽萝大发神威,还真不知道自己几人能不能逃过一劫。“好死不如赖活着,除此一切都可商量。”更何况幽萝这样的本事自己又不是头一回见着;毕竟她曾在自己院中弄出一只白骨鸡,还亮了亮她这不怎么光亮的黑翅膀。

这时候,对牧云来说,最重要的倒还是眼前这位摔在地上的大侯爷。看了看地上这人,牧云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这位关外侯大老爷实力确实很强。他部下非死即傻,他却还能基本保持正常。此刻看着他那双从鬼面具眼窟窿中露出的眼睛,虽然流露着惊恐,但基本还算坚强。

“嘿嘿。”

眼睛盯着这个灰头土脸的侯爷瞧了一阵,牧云却冷笑数声,脸色渐渐变得狰狞。

第12章 一片芳心,已被白云留住

牧云看关外侯时,关外侯也在看他。

习惯颐指气使,从来养尊处优,这样的夏侯勇,这时眼中却充满了惊恐。前次武林大会,已领教了少年世所罕见的力量,只是当时还未完全醒悟。于是精心埋伏,一心想置他于死地,谁知却被他手下一个小小的女童,把自己的精锐亲随杀死十之八九。中原之南何时崛起这样的高人?关外侯心中充满了恐惧和自责。

“悲哉,想我夏侯勇纵横关外十载,今日却要死在这钱塘荒滩上么。”

一想到这,关外侯手脚冰冷。

这时,牧云终于行动,他往前蹿了一步,弯下腰,伸手迅疾朝夏侯勇脸上抓去。见他终于出手,面具之后的侯爷脸色惨白,长叹一声,瞑目等死。

“小贼,”出乎关外侯意料,这位死神她哥,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这面具快掉了。”

牧云伸手过来,却是把关外侯摔跌间有些松脱的面具,又摁在脸上紧了紧。动作间重手重脚,倒说不上对朝廷侯爵有任何敬意。见他如此举动,旁观几人全都不解,躺在地上等死的关外侯更是出其不意。

“你算命好。”

少年脸上不动声色,口气颇为森冷:

“带人劫杀,本应个个处死。只是我之心肠,不像你这等险恶。你看看这四月的江南,花开草长,江碧如蓝,应是万物萌生之际,也罢,今日便饶你一命。”

“……”

关外侯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怔怔,并没做声。那少年又道:

“饶你小命可以,却须依我一事。”

“啊?什么事??”

到这时夏侯勇终于反应过来,马上忙不迭地热切应道。原来以为必死,谁知竟绝处逢生;这样时候,哪怕夏侯勇再是硬气狂傲,求生欲望一起,也少不得变得颇有几分谄媚。此时莫说让他依一件事,哪怕十件百件也都应得!

“不管你是谁,现在给我发个毒誓,今后若是再对我和我的亲朋不利,则不得好死。”

“好!我发誓,无论是这位小英雄还是他的亲朋,若今生再起加害之心,则水淹火焚、雷劈电击、万箭穿心、万虫噬咬、尸骨无存、总之不得好死!”

当此之世,众人皆信咒誓之事。见夏侯勇舍得发如此毒誓,牧云便点点头,道:

“好,今日便饶你一命。”

说罢牧云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转身径直走到那个鱼妖近前。此时这衡山妖灵已挣扎站起,在风声很大的江滩边,若扶风弱柳,纤腰摇摇,立在当地。当牧云走近之时,鱼妖神色愈加羞缩,真个是楚楚可怜。等牧云来到她面前,绿漪有些慌张,讷讷说道:

“师……公子,我不是故意要跟着你们的……”

“不用说了。”

看着这鱼妖羞怯模样,牧云却是一摆手,道:

“我们先离开此地。”

“正是!”

东方振白转了过来,说道:

“大家也不须着忙,请随我走。”

东方振白形神洒脱地一仰头,把他手中那把“鹤羽”名剑往空中一抛,急急念了几声咒语,便叫得一句:

“鹤驾!”

转眼在空中翻腾的明亮宝剑倏然化作一只硕大的白羽丹顶鹤,羽翼翩翩地在众人头顶上盘旋。

“起!”

这时东方振白手中又多了一支白鬃拂尘,神态潇洒地一挥,顿时牧云几人脚下白雾忽生,转眼间已都立在空中鹤羽剑所化的巨鹤背上。

“走!”

随着东方振白一声喝叫,这只道家的妙禽清唳一声,便振动双翅,直上碧空!

“唔……”

随着白鹤颠簸地朝东南飞翔,刚才还气宇轩昂、处世若定的少年,这时立在白鹤背上却是心惊胆战。对他来说,还是头一回用这样的方式飞在空中。现在显然距离地面已经很高了,因为刚才一阵水雾拂面、烟云罩眼,自己竟是踩着鹤背穿过云层了。到这时候,也不知是云天寒冷,还是心中胆寒,总之往日活蹦乱跳的少年这时却嘴唇发紫,脸色青白,心中害怕,有苦难言!

“哥哥,你怎么不杀了那个坏蛋呀?他是那天晚上的坏侯爷吧?”

“……”

自己正心惊、胆颤、恐高、冒虚汗,那小女娃却浑若无事,在这高空中的方寸之地上如履平地,小身子转过来转过去,挤进到近前跟自己说话。

“别挤了,唔……”

刚说了半句话,便是一阵高空长风横来,刚一开口便呛了一口风,呜咽了两下,实在说不下去。

幸好,这时那位对骑鹤之事驾轻就熟的东方振白给他解围。白鹤观的高徒在云端上说道:

“小妹妹,你哥哥这么做,可是一片苦心呐。那人再怎么坏,毕竟是做大官的侯爷。要是刚才你哥哥把他杀死了,一定天下震动,杀人之事必然无法隐匿。到时候,不管是你哥哥、你、还是我和岚妹,等等等等所有你哥哥认识的人,都会被朝廷株连杀死哦!”

“哇,这么可怕,那朝廷是什么人?这么坏!”

“哈哈!朝廷不是什么人,就是官府啦!”

东方振白朗声笑道:

“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你哥哥聪明,刚才让那坏人立下了毒誓,饶他一命,如此一来,这坏蛋还会极力掩盖这件事呢——喏,你们看——”

东方振白扭过脸往来路方向看看,便一指所观方向,道:

“你们看,那边黑烟冒起,应是恶侯在焚烧部下尸体了。”

听他指点,包括牧云在内,尽皆回头,恰看见来路方向上正有一柱黑烟袅袅。

略去闲言。“晴空一鹤排云上”,这意境颇为潇洒。只是以东方振白此时修为,鹤驾法术并不能支撑多久。于是,当张牧云刚刚有些适应鹤上颠簸的时光,却忽听得那道子急急说道:

“各位留神脚下,我这鹤儿要变回宝剑,我们要落地了!”

话音刚落,脚下巨鹤一阵光影缭乱,原本清晰的白羽转瞬模糊,翱翔的身姿急转直下,一声急促的风声过耳,转眼已穿过了水雾云雾。

“大哥你这法术究竟熟不熟啊?”

鹤羽剑带着大家落在一片小树林边,一阵忙乱中落地之时,惊魂未定的少年从当啷跳荡的宝剑上跳着脚儿蹦开,嘴里忍不住大叫大嚷。

瞧着他这狼狈模样,众人皆乐,只有那辛绿漪发自内心地敬重少年,见众人皆笑,她便脸色黯淡,闷闷不乐。这时候牧云也定下神来,一眼瞧见她,便走了过来,问她道:

“怎么你会跟着我们?”

“我……”

终于还是被拷问到这个问题,辛绿漪闻言一惊,娇躯一颤,渐渐低下头,手捻着衣角,气若游丝道:

“公子……其实我只是今天才跟着你们的……实是那回孤山夜话,幸聆大道,多年未决之道,一夕醒悟。这些天来我于西湖寻得一处静水修炼,补救往昔不足。谁知道……”

“嗯?莫非走火入魔?”

“不是……”

妩媚的鱼妖有些脸红,摇摆着身体,虽然声音低柔,却透着兴奋地说道:

“谁知短短几日内,我那化龙之愿竟有达成之象!”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有些惊讶。

“列位休要笑话。”

辛绿漪虽然兴奋,但却已然语音温柔:

“于我水族而言,化龙乃是万世之愿。小女子已在衡山修炼数百年,道术颇有小成,却于化龙一道丝毫不得进展。谁知只是那夜公子寥寥数语,便让我已能前半身躯化龙。所以……”

“所以你想如何?”

听到这时,想起前番示警之德,牧云望向她的眼光已转柔和。只听那若能化龙的鱼妖道:

“所以绿漪现在觉得,当初拜师之愿,实在是非分之想。无论如何,公子既授我化龙神术,便是我辛绿漪再生恩人,今后妾身只敢为奴为婢,无论化龙与否,只愿一生侍奉追随公子!”

“呀?这这……”

忽听得绿漪说出这番话来,牧云倒还是大出意外;本来他以为这美貌的鱼妖,还是想纠缠来拜师学艺。这一下当真是有些猝不及防了!牧云一时沉吟,不知如何作答好了。而这时,刚才羞涩的美鱼妖,终于说出心中热望,便吐了口气,轻松了许多。她抬起头,一双妙目勇敢地看着牧云,只等他答应。

这样微妙之时,旁边那东方振白与洛灵岚则相视而笑。这双道侣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此时大家心理一同:

“不枉这少年一身渊深法技。他这经历,果然多姿多彩,竟连化龙的水族也沾上了。”

这样时候,旁边那幽萝却很不高兴。她白玉葱管一样的手指儿抵着唇角,气呼呼地想道:

“哼,幽萝妹妹好不容易等到可以一个人照顾哥哥,谁知道,又来这女人。哼哼,老是来纠缠,她不会和幽萝一样,也喜欢哥哥吧?”

和少年立下血誓的小女娃嘟着脸,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死劲盯着哥哥和那个妖女,在心里不住地叫道:

“不要答应,不要答应,不要答应……”

正在念咒之时,幽萝终于听到哥哥开口说话:

“好,我答应你!”

第13章 山花迎客,清心欲鉴妙华

牧云真诚说道:

“辛姑娘,你也知道,经历上回大王庄之事,我以为妖类必恶,人类必善。只是这些天来,也经历了一些事情,便知此事并不绝对。既然辛姑娘有意同行,那便留下吧。”

“谢谢师父!”

若说辛绿漪依附张牧云之心,真可谓“寤寐求之,求之不得”;现在见牧云终于吐口答应,哪还不便喜动眉梢,欢欣雀跃。见她如此,张牧云却是一笑,爽朗说道:

“姑娘,你倒不必称我为师父,我年纪可还小呐。我还准备到处找人拜师,却被你抢了先叫师父,真个不自在,听着还以为在喊别人。”

牧云还是平时那一副磊落豁达的模样,大大方方地说道:

“我近来学得这些义理法术,正好也想找人聊聊心得;这什么师徒之说,便不消讲了。”

“啊……这怎么可以?我……”

辛绿漪却对此事颇为很重,还想再争,却不防旁边那东方振白插话说道:

“两位贤弟贤妹,此时却非长谈之机。我们还是速速离开此地。”

“好……”

有些无奈的女子只好跟牧云道:

“张公子不拘小节,小女子也不好强求。不过以后若再唤奴家时,称绿漪小名碧奴即可。”

以鱼妖之心,虽然拜师不成,但还是要侍牧云以小辈,执弟子礼。

“好吧。”

一时也无暇想太多,牧云满口答应。

“碧奴,我们走吧!”

当即,他便拉上那个还嘟着小嘴气鼓鼓的小女娃,同辛绿漪几人一道往东南委羽山方向扬长而去。

此后越野穿林,或翻荒山,或过市集,辅以疾足之术,有时还雇上车马,一路迢递,终于在五六日之后到达委羽山地界。这一路跋山涉水,其他也无甚特异,只是这新得的碧奴,一路实在太过甘于雌伏。每日里,她如贴身丫鬟般抢着服侍牧云,甚至住宿客栈中,还帮少年铺床暖被,直把牧云弄得无可奈何。面对如此盛情,还没习惯的少年常常面红耳赤,倒落得被东方振白和洛灵岚常常取笑。这样局面,倒也算其乐融融,只有幽萝那小妹妹依旧憋着一股气儿,总觉得这妖精抢了自己的哥哥。

闲言少叙。众人此行前往的委羽山,正立于浙南的荒野中。委羽山西眺黄岩,东瞰东海,终年云雾缭绕,如同海中的缥缈仙岛一般。正因如此,有诗称赞委羽山说:

借问仙游子,何年上玉京?

至今称委羽,灵秀似蓬瀛。

委羽山中有妙华宫,向来为天下道教有数的名门正派,声势仅亚于罗浮山上清宫和鹤鸣山天师宗。委羽山名,则来自上古仙人刘奉林的传说。传说刘真人当年在此修炼得道,白日飞升之时骑鹤上天,片片鹤羽委坠此间,故此得名。

委羽山中最出名的还是委羽山洞。在山岭之下、山体之内绵延数十里的委羽山洞,被道教之人奉为天下第二洞天,号为“大有空明之天”。若于此论,天下第一道教上清宫所在的罗浮山洞天,不过为天下第七洞天,号为“朱明辉真之洞天”,排名倒还在委羽山洞天之后。

不过,牧云从这一路交谈中得知,委羽山在道教中最负盛名的委羽山洞,此时却非妙华宫所掌,而是被一个叫“月火神教”的教派在一百多年前所占。当踏上委羽山脚的山路时,在过得第一处山涧溪桥时,他们便遇上了这么一位月火神教的教徒。

当时,这个三十多岁年纪的月火教徒从溪涧那边远远走来,张牧云好奇地朝他打量了一番,见其他也无甚奇,只是这教徒浑身上下十分少见地穿着一件非常宽大的黑色长袍。黑色长袍上面,均匀地分布着约六七个月火教符,一只半残的白月外面围绕着一团鲜红的火焰,每个大约拳头大小,颜色鲜明,十分抢眼。

按牧云多年在山中行走的经验所知,按理说居于山中这穿衣打扮便不能如此宽大冗余,否则很容易挂着树枝石棱,遇上猛兽毒蛇什么的也不利于奔跑逃命。不过这宽袍大袖的月火教徒,行走于山间倒是脚步迅即,丝毫不受阔大长袍的影响。

除去鲜明显眼的袍子,其他也没什么特异。当迎面走来时,牧云按着以前在幕阜山中行走的经历,朝路遇之人点头友好示意,谁知这月火教徒却依旧板着面容,好像没看见他似的,阴沉着脸从一旁径自走过。

见此情状,牧云一笑了之,稍后那洛灵岚告诉他,原来月火神教教规甚严,教徒沉浸于自己教派的教义和苦修中,对外界并不亲近。说到这一点,那洛灵岚笑靥如花,语道:

“别人只知委羽山上的妙华宫十分清高,却不知道,委羽山洞里还藏着更清高的月火神教呢。”

“哈哈,正是。”

东方振白接茬说道:

“月火教徒有如此性情,恐怕和他们常年居住在委羽山洞有关哩。不是有诗说这山洞么?‘山头方石静,洞口花自开。鹤背人不见,满地空绿苔。’你看,久居这样的洞府,性情不变得沉静才怪呢。”

“哈哈!”听得二人对答,牧云乐呵之余,也笑道,“东方兄当年不也一样?当年在幕阜山中,那一晚我见了,不也和这月火教徒一样?板着脸儿,疾言厉色,飘然而来,飘然而去。本以为你是天外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现在却喜笑颜开地只揶揄月火教徒,不知是谁人让你有这般转变?”

“哈……”

闻得牧云之言,东方振白只是大笑。倒是妙华女弟子脸皮儿薄,一边羞红了脸,一边反击道:

“张大侠还说别人。不知昨夜被窝暖否?”

当即一句话便击中少年要害,牧云赶紧东张西望,假装观赏风景。若无其事之时,却冷不防那芳姿丽色的鱼妖十分自豪地说道:

“当然暖了。有碧奴在,自然不让公子睡了冷被窝。昨夜天客栈里,碧奴可是在被中躺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保证暖热了才请公子上床安歇的!”

——毕竟是妖类,与人间女子不同。一旦认定,不仅倾尽全心,却还情怀磊落,朗朗说出这些闺房之事,丝毫不顾什么他人耻笑。当然少年却实在不能适应,在东方振白和洛灵岚痛快的笑声中,他慌慌张张忙不迭地解释真相:

“她先下床的,她先下床的……”

“哈哈哈!”

见他如此窘样,碧奴神色如常丝毫不以为意,但东方振白和洛灵岚的笑声却更加响亮了。

众人皆乐,却只有幽萝半含委屈半含愤然地申诉道:

“哥哥,你却偏私,不是说,不准女的到你床上玩吗?”

“当然,但不一样,幽萝你总是趁我在床上的时候爬上来玩呀。”

“那不对吗?”

幽萝百思不得其解:

“若哥哥不在床上,我就该去别处找你玩了呀。”

“这……”

瞥眼看看旁边那两人偷笑的嘴脸,牧云只好无奈地道:

“好妹妹,我们先专心赶路,等回头我跟你说说七岁不同席的道理。”

“好吧……”

于是此后专心赶路,众人在洛灵岚地引领下,向位于委羽山主峰玉女峰的妙华宫行进。此时正值暮春时节,委羽山麓山林堆绿,溪谷流翠,山岭下正是处处鸟语花香,风景十分怡目。

入委羽山,循山麓而行,先至潭头岩,绕过那座立于水潭边的高耸山岩,此后便是一条随山势蜿蜒而上的曲径。行约五六里,便至兰溪。兰溪之水自山上奔流而下,潺潺汩汩,清澈纯净。兰溪边多生玉兰芳草,香风袭人,清新爽目。

沿兰溪婉转向上,约二三里,得数百步石阶,名阮公阶,传为昔时一位姓阮的县令命人开凿。攀阮公阶,到得阶顶,有石梁坪。石梁坪约四五亩大小,平展清爽,上面甚少杂草乱石,乃是天然的爬山休憩之所。此时已行走不少时候,众人便在此处小憩。

到得此处,洛灵岚言入山路径已过四分之一。牧云闻言,至石坪边缘,回望来处,才发觉此时所处,确实已经甚高。远处的密林和深谷,整齐地间隔排布于山下,于此处俯瞰,颇为壮观。

而在这样高处可以明显看出,山岭之下花团锦簇,各种野花竞相怒放,但随着高度上升,越靠近自己所站的石梁坪,五颜六色的鲜花便越来越少。于是,整个山色自下而上,从五彩斑斓渐变成苍青翠绿,色彩渐变得单一纯粹。不过,仰脸朝山上望望,却见青幕一样的山林中一蓬一蓬的山杜鹃花却变得多起来。这一点倒和家乡的幕阜山差不多,高山杜鹃或粉红或雪白地在岭上绽放,将崇山峻岭装点得不那么寂寞。

仿佛石梁坪是一条分界线,未到石梁坪时,山路上偶尔遇见的都是些樵夫山民;等过了石梁坪,再往山上攀行时,却渐渐遇到些妙华宫女弟子。作为妙华宫掌门晴羽仙子的入室弟子,显然与牧云同行的洛灵岚颇受师姐师妹们的尊重。一路上遇到时,那些裙衫飘飘、气质不凡的妙华弟子一个个都抢先跟洛灵岚打招呼,看着牧云几人的眼神,友善而好奇。

一路攀行,当过了一个两石对立、下分上连,名为“鹊桥”的地方,渐渐便走近了妙华宫。在岩壁山路上行走时,当众人仰望,已可看到不远处的山峰高处蓊碧苍翠的树林中,正分布着不少飞檐挑脊的建筑,为这苍莽寂静的山野平添了许多人气。

这些妙华宫的建筑,大都气势不凡,并且颜色不一。或青绿,或金黄,或朱红,或雪白,无论是外观颜色还是建筑风格,都特色鲜明,各有千秋。这些妙华宫的轩室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峰峦叠翠的连绵山林间,衬着身后的蓝天白云,和略显单调的山野风景一对比,显得特别好看。

这一路上,洛灵岚已跟牧云几人详细介绍过妙华宫概况。原来妙华宫得名于委羽山玉女峰顶的妙华台,但其实却包含众多名目不一的建筑。妙华宫乃是主体建筑,在玉女峰顶处,掌门居住其中;平时若有贵客来访,多在妙华宫中招待。其余建筑,多以功能分,计有:

净月阁,妙华弟子静思冥想之处。

快雪阁,妙华弟子传练剑法之处。

爽风阁,妙华弟子传练轻功之处。

歌眉院,妙华弟子传练歌舞之处。

丹鼎阁,妙华宫炼丹之处。

藏幽阁,妙华宫藏书之处。

斟霞院,妙华宫酿酒之处。

茗烟院,妙华宫制茶之处。

花语院,妙华宫花圃。

香草院,妙华宫药圃。

浣纱院,妙华宫仆妇浆洗衣物之处。

和味轩,妙华宫仆妇烹煮三餐之处。

其余还有天荒坪,乃是妙华宫给新入小弟子教授基础启蒙课文之处;还有乘风院,在最近的赤城峰上,专门隔离开来让各种外来男宾居住。其余还有些闲置的妙华宫产业,散布于委羽诸峰中,平时甚少人涉足,便连洛灵岚也不甚清楚。正是:

委羽不知何处是,倩人扶上木兰桡。

欲寻去路花梢密,争认行云酒浪摇。

流水忽随山脚转,洞天疑把杖头挑。

逡巡不觉东风晚,殆有仙人弄玉萧。

通过洛灵岚一路上的介绍,虽然牧云暂时还没真正到访任何一处妙华宫建筑,但已然从描述中开了好大的眼界。以前,他还以为幕阜山中的宝林禅寺便是天下最气派最豪华的庙观,谁知道这委羽山中别有洞天。若和妙华宫一比,那宝林禅寺只能算人间的房产,这里便像是世外仙子们居住的琼宫瑶苑了。当然,牧云还从洛灵岚的话语中得到另一个心得:

“原来,这些名山大川中的道场,虽然和神仙洞府差不多,但和想象的却还不完全一样。原来她们也需要卖酒、卖丹、卖药、卖茶、卖花,甚至还要帮附近官家的歌舞伎坊,培训舞姬呀。”

不管如何,只从洛灵岚这些交待的话语中,便让牧云对此次委羽山之行充满了热望。好像接下来的时光里,他能够从那只王母使者怪鸟的危言耸听中解脱出来,安安定定地逃避于委羽山中了。

只是这千山滴翠的委羽山场,真的是一个安宁祥和的世外桃源吗?

而就在张牧云入山这一天的晚上,铩羽而归的关外侯正领着他的人马,一路烟尘地往关外领地急驰。

也许,人间的命运之轮,便从这一日开始分野,按两条轨迹滚滚向前了。正是:

归心争,去路遥,黑石城望楚天高。

松阴下,曲径遥,青扉掩映隔云霄。

第14章 坐怀不语,曾与美人同住

事后想来,上委羽山拜访妙华宫的过程,牧云觉得并没有当初去时想象的那样激动和不平凡。到了那个坐落于妙华台上的妙华宫里,他们几人才知道妙华宫主晴羽仙子,现在正在净室中修行。洛灵岚向一位道号“修竹”的女师叔禀明了此次下山的行踪,并跟她说明牧云几人是她在山下结识的朋友,希望能在山中淹留一段时日。言语之间,洛灵岚因怕师门不必要的担心,便把此次下山和那关外侯夏侯勇有关的种种惊心动魄,略过不提;她只大略说了说与牧云几人结识的过程,言语间对牧云的人品和能力大加推崇。

不过,初次见面,牧云在那修竹眼中不过是个还未长成的少年。即使能为再高,能高到哪儿?尤其听说此人是洞庭门的弟子,见多识广的修竹便更是淡淡然。不过,虽然对牧云几人毫不在意,但修竹向来对洛灵岚师侄十分宠爱。既然是她提出收留这几位朋友一段时间,当然没有不允之理。当即,雍容庄重的修竹想了想,便对牧云几人说道:

“几位少侠,既是岚儿贵客,妙华宫没有不接待之理。只是近日左近州县又送来新一批进学的舞姬,随从吏员也甚多,故而宫中赤城峰上容纳外客的乘风院已经堪堪住满,只剩下一间斗室。我看,只容得这位东方师侄居住。至于张少侠你们这三人,思来想去,尽是女弟子的玉女峰上,并无合适的居处。如果你们愿意,可去玉女峰东南边的坐忘峰居住。那坐忘峰上,有不语崖;不语崖前,有本宫产业‘无定草堂’。不过那无定草堂多年未有人居住,恐怕有些不堪,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听得修竹此言,牧云正要回答,却不防洛灵岚有些失望地道:

“师叔,那草堂果然荒僻。便没有其他住处了么?”

“岚儿,真地没有了。”

修竹神色颇有些歉意。

见她们如此,张牧云倒是欣然应允:

“多谢恩惠,其实我们本就是乡俗之人,有什么艰苦地方住不得?”

于是,就在这草长莺飞的暮春四月,牧云带着义妹幽萝和亦友亦仆的龙鱼之妖碧奴,就在委羽山麓坐忘峰不语崖前的无定草堂中居住。此后他们便在洛灵岚的引领下,前去那无定草堂。

云影淡相照,松风幽自吹。自玉女峰而下,绕妙华宫药圃“香草院”,沿小径约行二三里,抵石犀岩,此后转南而行,复又攀山四五里,便至坐忘峰上。坐忘峰上多叠石,多松竹,竹树交映,翠碧滴衣,山色颇为清奇。

此后便遇数亩松林。在松林中择小径而行,又上行一二里,便出得林来,得一石板小径。这石板路约二百来步长,甚险峻。其尽头沿陡峻的赭色孤峰直上,没于白云之中,据言那处便是不语崖。

行此石路之半,有一松木段铺成的木径蜿蜒岔出,平绕着褐石丹岩的不语崖向东南延展。沿此松木小径行不到片刻功夫,便到了修竹师叔口中的无定草堂。

翻山越岭,才到落脚之地,牧云本有些疲惫。但等看到这四间修竹口中简陋不堪的草堂时,他却是眼前一亮,倦意顿消!其实无论修竹还是洛灵岚,都高估了少年之前的生活条件。他那张家小院,虽经近年翻新,那厅堂的气派景象却比眼前这四间屋子差得远。虽曰草堂,大概只是附庸风雅,取其清简意味;其实实地一看,乃是石木混合的架构。否则若真是茅草屋,在这云山高崖上早就被风刮跑了。无定草堂的墙壁,皆用石砌,屋梁皆为松木,应是就地取材了。草堂顶上覆盖的秋茅,也都用草索固定。

这四间的石屋轩敞大气,最东一间为厨房,其中有石橱石灶宛然。东边第二间为厅堂,有石桌石凳,北墙上悬挂着三清祖师的画像,两边各有一块长石版刻着一副对联,写的是:

“茅舍烟痕初过雨,晚山云势欲生风”

这句对联非儒非道,却是刻画此间自然气象,已得道家个中三昧。这间厅堂乃是草堂主体,在它门面上方悬着一块古色斑斓的松木牌,上面用毛笔黑墨书写着“無定草堂”四字。看其笔势,沉凝朴拙,疑是出自大家手笔。

草堂西边的两间便是卧室,其中雕花木床及妆台镜匣水盆等物一应俱全,且并无多少灰尘。据洛灵岚说,妙华宫中常会派仆妇过来定期打扫,虽然长期无人居住,也不容其中邋遢脏乱。看得如此,牧云便在心中感叹:

“果然是女子门派,天性甚爱清洁。这草堂如此整洁,还有人定期洒扫,却还跟我说简陋。”

草堂已令人满意,周围的风景也出乎牧云的意料。虽在险峰,但草堂石室背倚着巍峨耸峙的不语崖,附近又多松竹林木,因此横来的天风并不十分大。高天上的日头在草堂前洒下灿烂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十分温暖舒适。居于此间,毫无“高处不胜寒”之感。

草堂前有五六亩方圆的空地,中间是石坪,周围是泥土,十分敞阔,在此高峰之上,简直便像一个广场,十分出奇。除去中间石坪,周围阔大的泥地此时正是芬芳浪漫的青草花坪。应是花籽常被山风吹来,又得此间温暖避风的天候,草坪上山花盛开,五色烂漫,正将石坪和草堂包围在一片花海里。

牧云大致看去,这片烂漫之极的山花中有蝴蝶兰,有风信子,有金盏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拥拥簇簇,迎风如笑,十分生动。花坪的最外围,还有花枝如黄锦的迎春和雪蕊紫绶的紫荆花,盛开的花枝如垂髫般俱在岩边垂下。人立石坪之中,一阵风来,四围花海便此起彼伏,阵阵的清香随风催送,沁人心脾,令人身心俱澈。

这只是近处的景色;而草堂位居高崖,坐北朝南,从此地向南边望去,只见风涛乱滚,云海苍茫,白云在浩大的山峦间翻卷,或缥缈如烟,或飞卷如浪,随山风的吹拂变幻万端,云下遮掩的山色时时离合,正是气象万千,十分壮观!

一路行来,早就心动;此时看得这样云飞花舞的雄壮奇景,牧云一时喜得忍不住一声长啸!那个中气十足的“好”字迸口而出,霎时间山鸣谷应,鸟兽惊奔,乱云飞动!正是:

山云飞动山花红,亢声长啸荡春风。

俗事回头君莫看,不如沉醉此山中!

此后,张牧云为避风头,便暂时隐居于委羽山中这不语崖无定草堂中。

此后的日子里,他与幽萝逗笑,与碧奴谈玄,与白云问气候,与花草问四时,正是优哉游哉,享尽清平之乐。期间他又审问幽萝几回,欲探明其身世,细究其法术源流。谁知稚女懵懂,一问摇头,只好就此悬疑搁下。而那位美貌鱼妖,不知何时悟得一条歪理,眼见水灵仙法通天的少年,每日竟真地表现得像一位俗世小厮(其实就是),她便尽心参悟,最终认定:这是牧云仙人亲身点化,言传身教地告诉她,欲得飞升、欲想化龙,须得身体力行,身心合一,发自内心地实践这红尘俗世。

于是本就妩曼婀娜的妖精愈加娇娆,妖族的本性袒露无遗。虽不及于乱,但整日里与少年耳鬓厮磨,不顾忌任何俗世礼法。对自己心目中崇敬之人,碧奴将世俗之心发挥到极致。起居饮食,一力侍奉,铺床暖被已属寻常,常常还在牧云疲惫之时,无比温存地捶颈捏足,涂涎呵气,种种婉娈低伏的姿态,毫不顾什么男女大防!

起初,牧云常被她这样的举动弄得面红耳赤,心神摇摇,不堪其扰。不过后来细细体察,见美鱼妖所有举动只是真情流露,出自天然,便也肃然端念,见怪不怪了。不过那幽萝,每见漂亮鱼妖过分热情,始终忿忿,只觉得这女子处处讨好自己的哥哥,每次都抢自己风头,真是十分气人。

于是山间这样的日子,虽简单也生动,虽清淡也不俗。但总体上,此时算是出世。正是:

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

青山正补墙头缺,更哪堪竹篱茅舍。

入住无定草堂,约过了七八天,那东方振白便携洛灵岚前来道别,这两位情深意长的道侣,又结伴去人间仗剑江湖了。相比他们的不甘寂寞,牧云此时仍心忧大王庄杀人之事,倒安心呆在山里,显得更有道心了。

又过了六七日,就在五月的一天,牧云忽然想起,这妙华宫名头甚大,门派中肯定有不少神妙好玩的典籍,自己岂可入宝山而空回?好学之心一起,这天中午,他便离开那两位正在花坪上侍弄花草兼且斗嘴的女孩儿,一人独自往玉女峰上的妙华贮书之地“藏幽阁”而行。

妙华藏书之阁,位于山间一片桃花林中。人间五月,芳菲已尽,深山中的桃花却正在盛开。宛若云霞的桃花林中,有殿阁隐现。走到近前,见五层飞檐的高阁掩藏于周围连绵的粉白墙垣里,一条山溪流绕墙外,溪上有一座很简单的青石板桥,横跨溪水之上,正通向正门。

当牧云来时,那两扇黄花梨木的正门一半虚掩,一半洞开,并无什么人看守。牧云作客山中半月有余,常在别处行走,也自熟了,便不以为意,迈步跨上石桥,不须几步,便走进藏幽阁的院落里。山房清幽,耳中只闻鸟鸣,眼前只见落花,一时并看不到什么人迹。

“有人在吗?”

礼节性地问了一声,牧云见无人回答,便举步穿过落花庭院中间长长的甬道,径自往那悬着“藏幽阁”匾额的主楼走去。

只是,正当他走到藏幽阁近前,刚要抬脚迈上那几节石阶时,却忽听得身后有人蓦然娇声怒喝:

“何处小贼?敢来藏书重地偷觑!”

第15章 书山觅路,幽心人似梅花

听得身后一声呵斥,牧云一惊,猛回头一看,却见身后立着一个白衣女子,正目不转睛地怒视着自己。

忽见身后立得一女子,牧云初时自是一惊,细看了几眼之后,却变得有点慌张。原来此女虽约二八年华,身材颀盈,面容嫣曼,但大太阳天地里立在那儿,却显得飘飘悠悠,轻轻扬扬;虽然立定,好似足不沾地;娉婷身形袅袅飖飖,好像随时能被风儿吹走。而俏脸如冰,素手赛雪,整个人肌肤白皙如霜,看不到分毫血色。

几眼打量下来,这少女倒是颜色柔美,只不过柔的只是脸型身廓;倒也艳光射人,只不过艳光冷寒,似将人逼退;倒也神采夺目,正让他觉得与其对视十分不舒服。庭院清幽,冷落无声,忽见得这样的人物平地出现,牧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是:

“你是人是鬼?”

听他无礼之言,冷寒少女却不理他。飘飘然转身左右,她朝两边回廊呼道:

“晴雪、晚云,你们去何处贪玩了?”

“嗳……来了!”

随着少女呼喊,两个年齿稍幼的青衣女弟子应声而出。也不知她们从哪个角落冒出,正气喘吁吁地急步往这边赶。

“梦湄姐姐,什么事?”

“什么事?”

师姐娥眉一挑,森寒说道:

“你们看,我们这藏幽阁中怎容闲杂人等随便进出?”

她一指牧云,训斥师妹:

“说得几次,还这么贪玩。今日我真要禀报师父去了!”

“姐姐别告诉师父,我们再也不敢了!”

两个小师妹吐了吐舌头,赶紧快步走过来,一个从牧云前面拉住衣袖,一个在后面推着后背,一推一拽,脚下生风,施展出擒拿轻功之术,倏忽间就把牧云给推出院门来。

“砰!”

师妹快手,直等到黄花梨大门砰一声在身后关上,牧云这才算清醒过来。

“喂!你们这些小丫头。”

反应过来,牧云觉得有些丢脸,便愤愤然道:

“不过就是进来看看嘛,犯得着这般急赶?我又不是瘟神!”

少年站在门口石桥上,叉着腰,对藏幽阁围墙院里大声嚷道:

“你们不知道吗?我是妙华宫的客人呢,正居住在不语崖无定草堂。今天只不过偶然心烦,便来这找两本闲书看看,解解闷。几位姐姐,不用这么着急把我赶出来吧?”

说完,牧云消停下来,准备看看门后如何反应。谁知等了一阵,却见院门依旧紧闭,其后寂静无声,偶尔只听得见风吹树叶的声音。

见得如此,牧云悻悻。觉得没趣,便转身准备离去。迈步走了四五步,却忽听得身后那院落中一个冷玲玲的声音说道: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你……”

乍听有人搭茬,牧云大喜,正准备顺杆往上爬,看看有无转圜余地;谁知张一张嘴,却郁闷地发现,自己根本没听懂这句话。于是本就抑郁的心情更加郁闷,一个人低着头,垂头丧气地回返不语崖去。

回到坐忘峰不语崖上,牧云没沿松木小径回无定草堂,而是直接顺着那条石板路爬到褐石丹岩的不语崖高耸孤峰上。

到了不语崖顶,寻了一块平整的草坪躺下,牧云将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的悠悠白云,自个儿也悠悠地出神。今天的天气很晴朗,碧空蔚蓝,白云朵朵,躺在高峰之上,那天边的白云也仿佛离得自己更近了。

“怎么才能进入藏幽阁,学习妙华宫的秘技呢?”

牧云心中想道。平素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少年,其实入山以来,一直藏着个心思:

“究竟我的本事有多强呢?”

高天流云下,少年回顾往事,心思悠悠:

“那夜西湖边,和关外侯单打独斗,我勉强能赢,却也惊险。最后那一次,江潮中成百军马杀来,江滩上数十法师作法,如果只让我一人抵挡,还能逃过一劫吗?”

上回荒江遇险,当时还不怎么觉得害怕,但尘埃落定,回头再想想,真有些让人毛骨悚然。如果那一天,不是来历奇诡的小幽萝突发神威,一下子击倒那么多敌人,恐怕此时自己已在荒草黄土下长眠,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悠闲地躺在碧空之下,看天上流云。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那师姐口中高深的古句不懂,但这样浅显的道理自己十分熟知。那一回虽让关外侯发下毒誓,但世事难料,谁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灾劫。

心中忧虑,神思渺然。此时有天风横来,飒飒吹开牧云的衣襟。在此五月暮春季节,风入衣襟,吹上肌肤,倒是颇为惬意凉爽。躺卧白云下,思来想去,无论远忧还是近虑,总之最后牧云作出一个决定:

机会难得,自己岂能入宝山而空回!

他接下来必须想尽办法,在妙华宫学得它独步天下的法术武技,帮自己以后保命安身。

“绿漪!”

一回到无定草堂中,牧云便唤来那个千娇百媚的鱼妖,在她耳边低低吩咐几声。当即女子领命而去。

辛绿漪这一去,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回来后,她便依命将藏幽阁守阁弟子梦湄的信息详细说与牧云听。

原来,此女姓屈,据说还是屈原之后,乃是妙华宫有名的“书痴”。屈梦湄师从的是藏幽阁掌院兰麝长老,至今不过十八韶年。虽然妙龄,却读书万卷、遍览经籍,据说妙华宫藏幽阁中没有她没看过的书。

正因如此,兰麝长老对屈梦湄十分宠爱重用,平素都将藏幽阁的看守之责付与屈梦湄。除了书痴这一十分响亮的名号,屈梦湄还有另一个师门上下皆知的特点,那便是无心外物,性情极冷。这特点倒和书痴相生相伴;读书万卷说来容易,其实代表着花费无数时间。畅游书海日久,整日与深奥经义或是虚幻人物打交道,难免养成这样无视外物的冰冷脾性。

晓得此情,牧云沉吟半晌,便低头不语,脸色甚是为难。辛绿漪察言观色,心中思忖再三,便在一旁小心翼翼说道:

“牧云,以您神技仙姿,便是亘古寒冰,也教它一夕融化,何况区区一个女弟子。既然看上,绝无失手之理。碧奴这便恳请今晚走上一遭,为您牵线搭桥,向她说明您的种种丰功伟绩。”

“……瞎闹。”

牧云闻言,哭笑不得,道:

“绿漪你想哪儿去了?误会啦!我只不过在想,怎么才能过得她这一关?便好溜进藏书阁里去大看奇书啦。你也不要总是说得夸张,我哪来什么丰功伟绩!”

“牧云,您……”

见心目中的仙师如此自谦,辛绿漪崇拜之情更浓之余,却也有些不平之感。正要委婉反驳,却见牧云一摆手,道:

“此事无需你插手,我自有主张。对了,怎么这半天没看见幽萝?你快去四处找找,别又像上次那样,在哪个山坳追老虎,最后滚得一身泥。”

“好!”

从这以后,牧云便常去那藏幽阁附近转悠。依他想法,只要常去看看,和屈梦湄多套套近乎,总能找到可趁之机。

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那屈梦湄平时竟好像足不出户,四五天间他就几乎没看见她怎么出来。莫非是因为上次自己鲁莽闯入打草惊蛇?早知如此,便不会那么莽撞了。

又过了几天,倒终于有几次机会让他与屈梦湄在山路间相逢。只是每次故意遇见陪着笑脸打招呼时,那屈梦湄却只是板着脸,从鼻音里哼出一声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嗯”来,态度明摆着对他不屑一顾。

面对这样待遇,好在张牧云早在罗州市井摸爬滚打中适应这等局面。谁让“万般求己易,开口告人难”呢?求人之时,也只好忍气吞声了。

也许真的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当这样转悠搭讪到十几天后,这片风景都快看腻时,正遇得一事,机会便终于来啦!

第16章 莺声流韵,草海雪雀穿云

这些天里,牧云以小小机关,捕得一只小黄鹂,便编了一个草秆笼子装了,得空便托着它去藏幽阁附近的山路林泉间遛鸟玩。这一天清晨,洗漱完毕,他又告别绿漪和幽萝,从小女娃的手里抢过那只草秆笼,提溜着这只形单影孤的黄鹂鸟便往藏幽阁而行。

沿石径下了不语崖,离开坐忘峰,刚走到玉女峰山岭的小道上,远远地竟见到那屈梦湄正沿着山道走下来。

“咦?这个书呆,怎么今日敢出门,还走这么远的道儿?”

在牧云心里,已把“书痴”这样文绉绉的用词翻译成口语。

“屈师姐,真巧啊!”

当屈梦湄走到近前,他又跟往常一样,腆着脸跟她陪笑打招呼。

“嗯。”

美人书呆又是看也不看他,轻轻应了声便步履匆匆地往山岭下走去。

当她从身边走过时,牧云发现原来她背上背着一只竹篾编成的小书奁。

“她这是要去哪儿?”

牧云赶紧蹑足潜踪,远远地缀在屈梦湄的后面,一路往山下行去。

追随着屈梦湄绰约娉婷的背影,一路迤逦,转眼便离开了玉女峰,反倒拐入坐忘峰的山路上。沿着小径,绕山盘旋而下,不久又离了坐忘峰,往南边一片山谷而行。坐忘峰的南边,先是一片十里方圆的草海。五月季节,草木葳蕤,浩大的草场中野草连绵成片,碧叶修长,随风披靡。一身浅蓝裙衫的少女背着书奁,不断地从青草碧野中掠草择路而行;那灵动飘逸的身姿,落在尾行之人的眼里,仿佛是飘飘缈缈、朦朦胧胧的龙宫仙子,正在碧浪翻滚的海涛之上翩跹翱行。

草野之南,是一片连绵的群山。从草野出来,随着屈梦湄左拐右拐,不多久便到了一处山坳里。山坳中到处生长着矮小的灌木丛,生机勃勃,从它们间的浅草地里穿行而过,几经绕行,不久便到了一处朝南的流瀑山涧里。

因为是第一次来,牧云分外留心记路;刚进山涧时他便看到入山小径旁埋着一块半截入土的石碑,上面錾刻着三个字:“鸣玉涧”,那涧字半入土中。想必,“鸣玉”便是此间山涧之名了。略往前行,见这鸣玉涧坐北朝南,与以前幕阜山中的山涧相似,也是高崖耸峙,一道水瀑从高崖上跌落,如白练般急泻在崖前的深潭中,飞珠溅玉。

而瀑布流泻的山潭面积并不小,约有两三亩见方。山潭中,被飞瀑冲击的地方白浪翻滚,泡沫四散,离落瀑点稍远地方的水质颇为清澄,色泽湛碧,十分澄澈。和其他山潭略有不同,有一条清溪从鸣玉涧潭中引出,一路湍流,蜿蜒没入南面的山林草甸,不知流往何处。

再说屈梦湄,到了鸣玉涧,她便沿清溪往南走了十几步。那里有一棵大柳树,树下有一块磨盘大小的白石,屈梦湄便在白石上卸下了书奁,然后自己也坐下来,在书奁中抽出一本书册,便坐在这白石上慢慢地翻看起来。

“奇怪!”

见她如此举动,牧云心想道:

“不过就是看书而已,为何翻山越岭走这么多路?”

他觉得屈梦湄此举有些反常,便耐下心来,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后面,隐下身形耐心观察。

果不其然,那屈梦湄看不多久,便一把丢下书,窈窕的身形霍然站起,转而双目紧瞑,两只素手交错轻挥,口角翕动,显然正在念咒作法。

“是甚邪术?”

见此举动,牧云一惊,不由想起以前看的那些章回话本来,胡思乱想道:

“在这样荒僻之处偷偷练功,莫非她在修炼什么邪术?”

心中转念,牧云赶忙揉揉眼睛,放亮眼神,一动不动地凝视作法少女。

稍待片刻,那屈梦湄大概准备已毕,双手秀如葱管的纤指忽然向上一扬,檀口樱唇中娇声叱喝:

“神鸟有灵,雪雀现形!”

牧云闻言,吃了一惊,定睛看去,见得在屈梦湄高挑的手指尖旁,随着呼喝之声,忽然间凭空出现了雪团,也就拇指大小。在和煦的春风中转眼坠下,无力地掉在地上,转瞬消融无形。

“噗哧!”

操着好大的心事等待惊世骇俗的场面,谁知等来的却是这样有气无力的结果,顿时牧云忍俊不禁,一个不小心,便噗哧一声乐出声来!

“谁?!”

施法不得力,听觉却灵敏。屈梦湄霍然转身,一双妙目紧紧盯向牧云这里。

见被发现,隐身树后的少年赶紧拿手指敲敲另一只手提着的鸟笼框。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调教这些天,小黄鹂果然没让他失望。轻叩之下,小鸟儿当即会意,张喙啭舌,当即便卖力地叫了起来:

“嘘呖呖……嘘噫谷……呖呖呖呖……”

“嘿嘿——”正自得意,冷不防却听那女子又喝道:

“别学鸟叫了。刚才那声笑,我都听到了,出来吧!”

见得如此,牧云只好从大槐树后转出,一手高举鸟笼,另一手指着笼中黄鹂,嬉皮笑脸地道:

“冤枉,我可没学鸟叫。这只小黄鹂,方才不知为何竟叫了。”

“哼!”

屈梦湄一声冷哼,欲待发作,却忽然记起,此时正身在茫茫荒郊野外。这无赖少年,尾随而来,显然不怀好意。念及此情,虽然心中恚怒,屈梦湄只得压了压嗓门,平静说道:

“这么巧?在这里也碰到你。来遛鸟么?嗯,这鸣玉涧的环境倒是合适。”

“非也!”

牧云斩钉截铁答道。

见得他这样神气,屈梦湄一惊,有些慌乱,勉强又说道:

“那是来踏春赏景?鸣玉涧流溪飞瀑,景色倒算委羽一绝。”

“也不是!”

“……那你来此地究竟做什么?”

忽然间,屈梦湄好生后悔。她悔不该今日只顾搜寻水灵充沛之地,着急习练法技,竟然被这样危险人物跟踪,却懵然无觉。一时间,她那颗芳心如小鹿般乱撞,腿脚发软,十分懊恼。这时候,却听得牧云施礼说道:

“梦湄师姐,我真个是一心向学。今日来,也是想寻个机会,找师姐求个情,能让我瞅瞅妙华宫的藏书。”

“嗤——”

刚听牧云这般要求,屈梦湄的第一反应便是嗤之以鼻。不过,眼角的余光再次望一望苍茫无人的荒山野岭,她只得又转了语调,和声道:

“这样啊。没想到你竟有这等向学之心……”

正在拉长语调,拖延时间,屈梦湄一眼看见身旁白石上自己搁置的那本书,顿时灵机一动,心生一计,对牧云款款说道:

“既然如此,你只要能读懂这本小册子中的法技,我便想办法让你得偿所愿。”

“真的?”

“当然!”

“好嘞!”

见冰冷如雪的书痴师姐终于松口,张牧云大喜过望,高叫道:

“我一定全力以赴!”

说着话他赶忙急奔过来,一把将石上的书册攥在手中。这时屈梦湄警惕地侧侧身,退后一步,注意和少年保持着距离。

“《雪雀穿云诀》?”

牧云看着手中书册封面,问屈梦湄道:

“师姐,这书难吗?”

“不难。”

屈梦湄若无其事地道:

“这才十几页,能难到哪儿去?”

“那倒是。”

张牧云道:

“那就请师姐稍等片刻!”

于是他便抱着书册满怀信心地到一旁观看去了。

“嘿嘿……”

望着张牧云的背影,屈梦湄的嘴角却浮现几分嘲讽的笑容:

“也是憨人。不难?才怪!师门绝技‘雪雀穿云诀’,就连我屈梦湄都参研了好几个月,却还毫无头绪,就凭你想参悟出来?”

妙华美女书痴洋洋得意,便准备耐心等上一段时间,然后好好欣赏一下这妄人的倒霉窘相——谁知正在这时,却听得那边的少年忽然叫她:

“师姐,你这册子是不是印错了?”

“嗯?”

“要召唤雪雀,运行水灵,为何从‘兑端’穴位游经之后,不走‘神庭’却走‘水沟’?”

第17章 无心启衅,筑冰堤于邻水

“你在说什么呀?”

听牧云说出这句话,屈梦湄心里一动,似乎想到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到。

她走近几步,想要跟牧云问个究竟,却不料少年已走向溪边,一边走一边笑着跟她说道:

“说了你也不信,这便演示给你看。”

“喂……咦?等等!你说要演示?”

屈梦湄有点吃惊:

“我只不过让你读懂文句意思而已,能这样已不错,怎么你还想演示?你——”

长久养成的眼高于顶的脾气正要发作,想讽刺几句,只是这时恰抬眼望去,屈梦湄见那个已走过去的少年背影,竟是英挺秀拔,晨光笼罩下伫立于清溪之侧,竟看出些丰神俊雅。于是屈梦湄已到口边的一句讽刺话儿,忽又咽了回去,只在心中说道:

“反正无事,且先看看你是不是诳我。”

再说牧云,此时已大步流星地走到流水潺潺的清溪边。他先立定思索,闭目凝神回忆《雪雀穿云诀》的要诀。经过这番回想,再结合自己对水灵之术的理解,他认定此书中对水灵之气行经经脉路径的描述,自“兑端”开始,确实错了。

思想已毕,牧云再无迟疑,心形守一,神游阴阳,气凝太极,霎时气海丹田中修炼蕴藏的水灵法力开始由静转动,由慢转快,沿体内经脉路线流转,无比的轻滑迅疾。

依雪雀穿云诀要义,转眼灵术已成,在屈梦湄的注视下,牧云蓦然睁开双眼,抬起右手,对着溪中流水的方向掌心朝上轻轻一托,仿佛溪中隐藏着有生命的精灵,他正在无比优雅对它们延请。

“咦?他在做什么?”

见他这般作为,屈梦湄满腹疑团:

“在作法么?怎么这么简单?”

久在道门,她何时见过这样简洁作法的?往日见过的那些道家高人,要作法必先踽步,手仗法器,火烧灵符,再口念咒语。往往却还得设法坛,摆祭品,哪有眼前少年举手投足这般轻易!

心中狐疑,她便顺牧云手势向溪中望去——这一望,她却大吃一惊!原来山溪活水,清音淙淙,湍流不息,但时刻流动的溪水中这时却有一团澄水凝滞不行。如雏鸟初孕,先崭露头角,渐有眉目,渐伸尾足,渐展双翼,再生羽毛,直至最后浑身透明水色渐渐凝结,转眼白茫茫皓洁凝如霜雪。

既已成型,便脱颖而出;水质生成的雪白云雀随着召唤之人的手掌招摇,于奔流溪水中左右摇摆挣扎了两回,便忽然一昂头,双翅一振,霎时间挣脱流水束缚,展翅飞向了天空的方向!

“怎么样?”

雪白如玉的水冷之雀绕指飞翔,牧云望着屈梦湄,含笑说道:

“是这样雪雀么?怎么样,没骗你吧!”

“怎、怎么会……”

目睹奇景,屈梦湄张口结舌,平时口舌便给,这时应答少年却结结巴巴如同口吃一样。

“屈师姐,这算我读懂册中法技么?”

“你、你……”

屈梦湄口张得如同能放入一颗鸡蛋,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见她如此,牧云哈哈大笑,玩笑之心一起便大声说道:

“莫非一只不够么?也罢也罢,一只不算全懂,那就再多来几只吧!”

说罢一振衣袖,双手在空中乱舞,还编了个谣儿怪腔怪调地唱道:

“溪里的鸟儿,快来快来,树上筑巢,云间翱翔。”

随着他口中乱呼,忽然间只听得“泼剌剌”一连声水响,几乎有二三十只雪色云雀泼水而出,振翅飞翔,在少年和屈梦湄头顶上乱飞乱舞,那乱糟糟的情形犹如捅破马蜂窝后群蜂飞集一样!

见得这样景象,屈梦湄脸色惨白,如同痴傻,立在原地做声不得。身临其境,她整个人只有心思还能运转:

“他、他是什么人?不对不对,是、是什么怪物?这一身瞬发法力,几乎赶得上掌门师叔,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呀!”

也难怪屈梦湄震惊。当事人自己并不完全知晓,但此时他一身水灵修为,何止赶得上掌门师叔晴羽仙子;得天书、悟洞庭、公主言传身教、再经历关外侯的血火磨砺,此时牧云水灵术的修为已臻宗师境界。放眼天下,也只有晴羽仙子这类的名门道派掌门,若专研水灵法术,堪能与他比肩。

青青翠谷,雪雀乱舞,牧云则神态嘻然,在漫天飞鸟中对着屈梦湄嬉皮笑脸:

“怎么样?屈师姐,这样总行了吧。”

“唉!”

如同被他这一句话惊醒,屈梦湄抬起头,看清眼前场景,她不由得长叹一声,幽幽吟得一诗:

“乘风而举,与飞鸟俱。

一举千里,吾思吾虑。”

“哈,是吟诗么?”

维持着漫天飞鸟的情状,牧云却好像还漫不经心。他有些不好意思,说道:

“我没怎么读过书,不似你能出口成章、见景生情。要我说这眼前之景的话,却只能说说旧句——”

溪畔春风里,牧云认真吟诵一诗,屈梦湄侧耳聆听,却听他诵的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当此之时,牧云洋洋得意,只觉得果然也自学过诗书,自己说的四句中,有鸟、有河、有女、有君子,正是十分应景。他在这边得意,那边博学多智的才女,却忽然红了脸,粉靥飞霞,双颊桃红,一时间竟羞眉低脸。

“你这人,乱读诗……果然以后要多读些书的……”

才女晕生双颊,低低说出这句话,也不敢看牧云。这时张牧云却兴高采烈,浑没听到这低语,只顾在那儿施展手段。他心念动处,挥手指挥,那些冰雪云雀呼啦啦全都飞上蓝天,在蔚蓝湛碧的天空背景下,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

“你看你看,它们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

牧云兴奋地大叫。屈梦湄闻言,抬头朝天上看去,见到少年这样炫耀的作法结果,却“噗哧”笑了出来,有点哭笑不得道:

“它们又不是大雁,为何会飞成这样行列?”

“哦哦,对对!”

画蛇添足的少年脸上有点发烧,赶忙掩饰叫道:

“雪雀穿云,雪雀穿云,它们该飞到云天之外才对!”

牧云一拍双掌,喝了声“去”,便见那碧空中还在排队的冰雪云雀忽然纷纷展翅,一飞冲天,一齐飞飞扬扬地朝天边那朵云彩飞去。神奇的雪雀之群渐飞渐高,越飞越细,最后数十点犹如蓝天雪印的雪雀一齐没入天边那朵白云。

“吁……”

仰着娇俏眼眸,目送那群神奇的鸟雀穿云而去,屈梦湄最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位公子,不知您如何称呼?”

屈梦湄忽然侧身微微一个万福,跟牧云询问起他的名姓。

见她郑重相问,牧云也不敢怠慢,同样肃容端颜,抱拳回施一礼,朗声说道:

“小可洞庭张牧云,还请屈师姐日后多多关照。”

“嗯……今后张公子若想寻书看,不妨便来藏幽阁吧。”

“好!多谢师姐。”

心愿终于达成,张牧云大喜过望,真心言谢:

“甚好甚好!以后一定多读些书,也要像屈师姐这样有学问!”

“唉……”

读书破万卷的屈梦湄屈小姐,可谓头一回听别人夸奖自己学问时,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闲言少叙。此后欣喜非常的少年主动请缨,教好心的师姐雪雀穿云法诀。只是,奈何术法高深,变化无穷,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像牧云这般机缘巧合?几番精心教授之下,博览群书的屈梦湄却仍只在清溪中召唤出一个冰块,看不出头尾翅足、只囫囵一处。于是,这又引得学问高深的屈才女幽幽地以诗言志:

“鸟飞无翼,兔走折足。

不常其德,自为羞辱。”

见得如此,牧云再次钦佩她诗才之余,也甚忧心。冥思苦想之后,他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屈梦湄召唤雪雀如此之难,恐怕也和眼前不断流动的溪水有关。若水势静止,成功率岂不会大上许多?

一念至此,说干就干,牧云顿时就在眼前山溪中沿着溪流方向,前后间隔着凝结出五道冰坝。从瀑布山潭中流出的溪水,依次经过这几道冰坝,到了最后一道冰坝的外面下游处,水势已然流量极小。溪面静如平湖,正宜施法。于是他便请屈才女到这边来试演法诀。看看有无不同。

也别说,少年真有急才;在他这主意之下,屈梦湄的施术效果果然小有进步。虽然进步并不明显,只不过是召唤出来的冰块更具鸟形而已,但对她这样初学之人,能有一点看得见的进步,已让她十分欢欣鼓舞!

于是这一上午,牧云便陪着屈梦湄在草海溪谷间练习法诀。比之往日的冷若冰霜、目无余子,藏书阁掌院的爱徒此刻却能低下往往高昂的螓首,和少年平等笑语。而昔日读书无数,以为那便是终极的乐趣;谁知道今日付诸实践之后,只不过略有进展,便足以欢欣雀跃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抬眼,那明晃晃的太阳就挂在正南天空上了。当他们二人觉得肚中饥馁,便开始往回走。只是正在这时,他俩却忽然同时听得,身后清溪下游的方向猛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还有人在高声怒喝:

“哪里走?都给我站住!”

第18章 小惩大诫,一时快意恩仇

听到声音,牧云与屈梦湄一齐站住。转身一看,正见有四五个身着黑袍的年轻人朝这边急跑。

转眼这群人便跑到近前。牧云一看,见他们身上黑袍上面,都绘着三四个残月火焰,见此图形,想起初上妙华山路上遇见的月火教众,不用屈梦湄介绍,牧云也知他们是月火教徒。

“几位师兄,你们要做什么?”

相比牧云,屈梦湄乃是此间主人,于是不等牧云说话,她先一个万福,跟来人委婉说话。

“做什么?”

不知为何,为首那个年纪稍长的月火教青年弟子,面对屈梦湄这样千娇百媚的姑娘,却依然毫无怜香惜玉之情。他表情不善,口气生硬说道:

“你是妙华弟子?为何不在山头清修,却跑来鸣玉涧胡闹。你们施了什么邪术,敢阻断我们灵溪水源?”

本来此人便是国字脸型,长相威严,现在说话时把脸一板,瓮声瓮气,更显得十分不友好。

见他如此,那屈梦湄却本来就是个看不起人的主。好言相待不行,一股怒火也冲上脑门,屈梦湄马上把纤腰一直,扬眉挺胸冷冰冰道:

“这位月火师兄,什么时候鸣玉溪涧成你们月火教的了?可有官家地契文书给小妹看看么?”

“哼!”

月火教徒哼了一声,大声叱道:

“小女子果然牙尖嘴利。不错,鸣玉涧天生地养,本是无主。不过神教洞府离此不远,向来在此溪汲水,你们妙华宫并非不知。委羽山中溪流无数,今日你们偏偏选我灵溪胡闹,害我们取水不及,连午饭都耽搁,这不是故意挑衅是什么?”

“笑话!”

屈梦湄娥眉一扬,反驳道:

“方才只不过略阻溪流片刻,怎么就影响到你们中饭了?此非借题发挥又是什么?‘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先贤之言果然没错!”

“……你!”

“咦?”

二人争执之时,牧云在一边旁观,却觉得奇怪。

“今日之事,也不算什么大事吧?怎么双方如此针锋相对?我看真像屈师姐所说,真有些借题发挥的味道。”

牧云并不知道,今日之事确是月火教众借题发挥。原来委羽山中,妙华宫和月火教这两个最大的教门,一直面和心不和。月火神教拜月神、拜火神,占据了委羽山最负盛名的委羽山洞,但得陇望蜀,常觉得自己居于山体之内,土木之下,延绵的山洞中除了相隔甚远的几个自然的山洞天窗,整年都见不到阳光。特别的,洞内深处虽然有月火大湖,湖中却荧光灿烂毒波沸腾,分毫不能饮用。每需用水,还得从最近的灵溪担来。那妙华宫却居于高峰,整日清风吹拂,阳光普照,十分惬意。地理位置已胜一筹,放眼天下,连势力名声都好像要压他们一头,真叫人心气难平。

相比月火神教,拜三清的妙华宫微妙心理却是,自己乃委羽山最出名的道家名门,却并不居于道家推崇的委羽洞天之内,想来总是让人尴尬和不平。

因此,今日看起来只是小事,但那几个年轻气盛的月火教徒正好拿来生事。屈梦湄也不是善茬,说一句顶一句,真个寸步不让。眼看着两边越说越僵,声音越来越大,牧云终于忍不住插言,顺着一个月火教徒刚才的话茬说道:

“这位大哥,就算刚才溪水断流时间有你说的那么长,小弟不信贵教洞中没有水缸存水,偏偏就延误了今日做饭。”

“嗯?”

听牧云出声,领头的那位月火教徒转脸看向他。从方才那番争吵中,牧云已得知此人名叫毕真。他袍子上绣的教符比眼前其他人多了一枚,听屈梦湄间隙间小声跟他说,此人应是月火教地位倒数第二级的九级弟子。

方才争执,其实这毕真早就看见牧云。不过估计少年肯定不是只收女弟子的妙华宫门人,毕真一时也未顾及他。不过,现在一见他说话,毕真早就憋在肚里的那句怪话终于可以说出。乜斜了牧云一眼,毕真怪笑着冲屈梦湄说道:

“怎么?这小子是你姘头么?”

此言十分粗俗,不过经过刚才一番争吵,此时说出倒已是自然。女子与人吵架,常常吃亏,往往便是此理;毕真污言秽语说出,枉屈梦湄读书无数,一时却找不到任何词句来反击。一时间,还是处子之身的少女面红耳赤,虽然凤目圆睁、胸脯起伏、满面怒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贼子!”

见此情景,牧云顿时勃然大怒!

“小贼,竟敢对女儿家无礼,莫非邪教?”

见毕真无品,牧云火儿腾腾腾往上蹿。他一扯屈梦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又向前跨出一大步,逼到毕真近前大喝道:

“无礼贼人,跟你们也无话好说,咱们拳头底下见真章吧!”

“哈哈哈!”

听得此言,那毕真等人一齐仰天狂笑。笑声已毕,毕真怪叫道:

“好男不跟女斗,咱们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在毕真眼里,张牧云不是妙华门人,不须忌惮;何况看他年纪,还是一副乳臭未干的样子,于是今日要出这口恶气,必然要着落在这少年身上!

当即,还不等牧云动作,月火教九级弟子狞笑一声,口中喃喃念了几句咒语,猛然把手一身,便见那手掌上辉腾腾一层青色火光。于是毕真大喝一声,揉身扑进,挥掌便向牧云拍来!

见他如此进攻,牧云只是一声冷笑。眼睁睁看毕真青乎乎的手掌递过来,快触到自己衣襟时,牧云猛地深吸一口气,运起水元真力,出手如电,“轰”一掌猛击在毕真伸过来的手臂上。顿时,可怜那毕真瞬时变得同陀螺一样,泛着光辉的手臂带动着整个身子,滴溜溜飞转;在地上无比迅疾地转动挪移了近两三丈,挨近到灵溪边,一时也不知绊着哪根青藤,只听“扑通”一声。整个人跌落山溪,溅起漫天水花!

“……师兄!”

同来那四人,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撕心裂肺地叫唤着师兄,争先恐后跑过去,七手八脚把毕真给拉上岸来。

“邪门!邪门!”

被救上岸来的毕真一边甩着满脸水珠,一边不住叫唤。稍待片刻,毕真好像想起什么,赶紧大叫道:

“月火剑阵!用月火剑阵!”

一声令下,月火教众一齐拔剑,急促促念了几句咒语之后,各自把手中宝剑往空中一抛,便见那五把剑果然毫光隐现,映照日光,霎时变得白耀闪亮,在空中飞转,一时竟也不掉下来。

“疾!”

稍待片刻,月火教众齐声断喝,那五把已调好角度的剑器,各自摇晃而下,犹如五只白飖,摇摆扑腾着朝张牧云飞射!

“哈!来得好!”

这等掌握不精的飞剑之术,如何放在此时牧云的眼里。他喝了声好,正要召唤玄冰盾相拒,却忽听有人一声娇叱:

“谁家狂徒,敢对主人无礼!”

随着这声水粼粼的娇叱,忽见天边一股巨大水柱排空而来,仿佛水龙盘空冲撞,转瞬就将这几把宝剑冲得七零八落。五支宝剑,等落地时,已多出几枚,仔细一看,却是三把断成了六截。

“是你们坏公子的好事么?”

清美娇俏的妖灵立定,对着再次呆若木鸡的几人,气愤道:

“你们不知么?春暖花开,天气晴好,公子好不容易和屈姑娘出门踏青赏春,却被你们搅闹。”

妖女心思单纯,毫不顾忌牧云身后那女孩儿脸蛋羞得像张大红布。她转过身,对牧云低头行了一礼,恳切道:

“有事弟子服其劳,教训不开眼之人,碧奴足矣!”

说着话,一转身,辛绿漪盯着这五个月火教徒,眉目楚楚的妖灵忽然间双眸变色,方才黑白分明的秋水之瞳中,蓦然好似燃起蓝火,转瞬幽蓝湛碧,蓝光莹莹,双目如蕴碧海!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幽蓝妖瞳忽然显现,看上去着实吓人。

妖瞳乍现,辛绿漪叱喝一声,寒光一闪,只听“喀嚓嚓”数声响,那五个被吓得惊恐欲逃的月火教徒下半身,已全被冻结在硕大的冰坨中!

“妖、妖怪!”

连毕真在内,五位月火教徒虽然尽皆冻得脸色发青发紫,但目睹辛绿漪异样妖眸,一时都忍不住上牙关打下压关地抖嗦嗦惊呼妖怪!

“闭嘴!”

见此情景,牧云忙走过来,叫道:

“什么妖怪,你们想妖怪想疯了吧。真没见识,这分明是我门秘术‘冰蓝之瞳’。你们这些人,本事不大,脾气不小,都给我滚!”

喝一声“滚”字,牧云抬起脚来,一个接一个,每人不多不少正好两脚,先踢倒,再踢飞,这些冰坨禁锢的妄人们真地便顺着山溪滚向下游去了。

惩处已毕,牧云便回过头来,笑嘻嘻跟屈梦湄说道:

“师姐走吧,今天实在不早了。绿漪做好饭等不及,都寻到这里来了!”

“好……”

于是两个兴高采烈的少年妖女和一位满腹狐疑的才女,一同沿着绿色无边的草海回妙华宫而去。

而在归路之时,心有疑窦的才女还问少年:

“公子,我看你和这位姐姐都是一身惊人本领,怎么还几次三番想来阁中看书?”

少年一本正经地回答:

“‘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其实这两句话我都应验了。刚才,像绿漪‘冰蓝之瞳’这样的秘术我都跟他们说实话了,正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因此‘书有未曾经我读’也是真的。我读书不多,学问少,修炼要进一层,总觉吃力,便想去贵阁读书呢。”

牧云说出这番话来,绿漪知他弄鬼,便掩口吃吃偷笑。不过那屈梦湄却信以为真,鼓掌赞叹道:

“善哉斯言!‘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公子向学之心,已近道矣。”

第19章 月圆天路近,云梦迷心鬼

草海之南的小小风波,牧云并没有放在心上。相比世俗的官府衙门,对他而言并不怕这些教派的弟子。经历了风波,那位孤高冷傲的屈才女反而对他变得亲近。作为才女,沉溺书堆,足不出户,自然变得寡言冷漠。新结识张牧云这样看似没心没肺的陌生少年,屈才女身上的女子天性猛然萌发,性情也变得渐渐开朗。

之后的日子里,每逢牧云去藏幽阁蹭书看,屈梦湄便会亲自替他挑选合适的书籍。态度依旧委婉而矜持,但落在另外两个看阁的女弟子晴雪和晚云的眼里,已值得十分惊奇。

不过读书之事,牧云只是偶尔为之。来自洞庭湖畔的乡村,牧云性本自然,自然不可能整日流连书堆。他常常一连好几天只带着绿漪和幽萝,漫山遍野地去疯玩。登山、入谷,攀岩、投石,采花、捉鸟,扑蝶、捕鱼,看涧边的幽草,山巅的白云,清溪的流水,晨昏的烟霞。而游玩归来,回到草堂,有时也能在门边避风的地方,发现一只书匣,其中放着一两本经书典籍。满腹锦绣的才女善解人意,张牧云不免也常常回礼。有时会请屈梦湄来不语崖无定草堂,一则还书,二来吃饭,一起品尝绿漪的手艺。

无定草堂中,有辛绿漪在,牧云从此便与厨房隔离。美丽的主厨,已历经人间七百年的风风雨雨,七百年的岁月芳华足以让人去学会人世间任何一门生活技艺。君子远庖厨,既修炼成女儿身,辛绿漪第一项练成的生活绝技,便是烹饪。厨艺已然通神,再加上就从山野就地取材的山珍和野蔬,最鲜美、最翠嫩的食材荟萃于一手,从无定草堂的七星灶上流水端出,则每一回都让书痴才女吃得满颊留香,流连忘返。屈梦湄从此得知,书中有况味,那厨中却更是有滋味。

山中岁月不知年,日子很快朝六月滑去。随着夏日的到来,不语崖对面山野中的斑斓花彩渐渐地隐逝,代之以大片的纯粹的绿色。放眼望去,山峦碧秀,大块青苍,浩阔的山场中若硬要分出颜色的不同,便是浅翠和苍青的分别。从崖上吹过的风息,也从溢满清香的春日清风变成了暖烘烘轻薄薄的初夏热气。

到了六月十五,这天傍晚,月上于东山之上,那月轮又大又圆,如一面银盆扣在苍蓝的天幕上。此时已用过晚饭,牧云悠悠闲闲地走出草堂,想去附近兜转消食。一抬头,却看见辛绿漪立在不语崖的顶上,朝着天边的圆月眺看,神态悠然。

三五之夜,明月莹然。身姿绰约的女子立于高崖,裙带飘风,衣袖翩然。剪影如仙,明月的光华随着玲珑有致的娇躯展开,幻作了流霞;眉目如画,山岚和云雾在鬓角眉边流连,似飞起香雪,似隐却梅花。清致高洁,娉婷妩曼。神思渺渺,弱态销魂。偶有轻风吹衣,便恐疑她一时乘着山风和月光飘然而起,飞入那万里云天。

于是平日欢声笑语,颇多殷勤,忽然幽冷清渺,超凡脱俗,一时竟把牧云给看得呆了。这正是:

云埋香雾三千界,月照灵根第一株。

片时脱尽尘凡梦,冷骨冰心对玉壶。

“是嫌山中岁月清冷?是嫌我兄妹二人无趣?还是嫌堂中俗务操劳?”

见绿漪颇有些幽怀,牧云心中思忖再三,不知不觉已移步上崖,转眼来到她身边。陪她望了一会儿山月,他便轻轻地问道:

“在想什么呢?”

“噢……”

听得牧云相问,绿漪如梦初醒,忙转身,展了笑颜,说道:

“没想什么吧……只是望着这今夜月圆,有些出神。”

“哦。”

张牧云察言观色,觉得这辛绿漪辛碧奴一定有什么心事。出身寒微的少年向来也善解人意,现在猜想着绿漪心中可能含了委屈,他便打定主意,一定要问清此事原委。于是,此后他再三盘诘,辛绿漪拗不过,只好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公子,若是碧奴说了实话,可不许责罚于我……”

美鱼妖神态怯怯,似乎有些畏惧。

“哈,我最喜欢实话实说,又怎会责罚于你?”

牧云笑道: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我张牧云也非拘泥之人,定当如你所愿。”

“好,那我便跟公子说了。”

辛绿漪略略低头,面有赧色,轻声轻语地道:

“奴家本为妖身,所幸公子并不嫌弃。今晚月圆,不免想起旧事。以往每到这时,我便要吐纳内丹,汲取日精月华。”

辛绿漪此言,声音越说越低;说完“月华”二字,她便抬起头来,神态却与方才迥异,面带欣然,欢声说道:

“现在既逢仙缘,追随了仙……师,随时能聆无上大道,这些不堪妖法,自然弃之不用啦!”

“呃……”

牧云一听,愣了一下,竟有些失望。

“内丹?妖法?日精月华?”

牧云却在心中懊恼道:

“这等神奇之事,以前只是听说,无论如何得亲见一回才好。可惜绿漪她竟似再也不会施展了!”

心中哀叹,却是不甘。牧云转念一想,眼珠一转,顿时计上心来。他忙正色跟如花似玉的妖灵说道:

“绿漪此言差矣。乾坤混元,大道归一,修行唯求‘本真’二理。似你如此执着皮相,已入下乘矣。”

“啊……请闻仙师示下!”

忽听牧云怪责,辛绿漪不但丝毫没有生气,相反却大喜过望。她心说,追随仙师两月有余,百般侍奉,今夜终于机缘巧合,能听他正式传训仙道了!喜出望外的美鱼妖赶忙低俯扶风摇柳的纤柔腰肢,拜伏于地,一动不敢动地听牧云传授。

“哈!”

见女子中计,牧云大喜,心道这些时日藏幽阁之书果然没白读,连这修炼数百年的美貌鱼妖也没听出他胡扯。得此鼓励,牧云勇气大增,忙再接再厉,浑厚了嗓音,专挑典籍中最玄乎的词句说道:

“日者,太阳之精;月者,太阴之精。成象光明,布照四方,出则天下明,入则天下晦。日为太阳,外阳而内阴;月为太阴,外阴而内阳。一阴一阳之谓‘道’,天地风雨晦明之道,实阴阳之造化也。天地之间,阴阳生杀之机,日精月华之事尤贯通诸法也……”

牧云立于高崖,倒也宝相庄严;搜肠刮肚,口若悬河,种种玄妙之句迸涌而出,严格依照往日市井蒙人之理,三分假中必有七分真,总之无非不离日精月华二事。到最后,终于到了理屈词穷之时,他便学着那些装神弄鬼做法事的道士,“吒”地大喝一声,然后高声叫道:

“日精月华,就是大道本源!汲取日精月华之事,你不仅不能搁下,反而还得再接再厉!”

“是!原来如此!多谢仙师教诲!”

早已深信不疑的美鱼妖,听得这番话后,便觉得犹如醍醐灌顶,今是而昨非,自己真是受益匪浅。而优雅如仙的辛绿漪,口中一边大声称是,心中一边深刻检讨,只觉得此前见识实在粗浅,但却不敢说破,怕被少年更加轻视。

于是在此之后,被牧云轻易蛊惑的鱼妖,便在这不语高崖之上,对着云天上的明月光华,吐出了深纳神海丹田的内丹。而修真之事,有俗世闲人,凭着想象,将其分为旋照、开光、融合、心动、灵寂、元婴、出窍、分神、合体、度劫、大乘诸多阶段。若勉强依此照搬,辛绿漪已臻灵寂之期,那内丹圆如鸡卵,红彤如火,晶润有光。又因本体特异,化龙有期,尤其得了牧云西湖密语,领悟灵机,已是半龙之体。因此红丹之中,又渗入丝丝金光,赤气金华交缠在一起,犹如金红艳艳的日彩朝霞,竟有大罗金丹之相。

辛绿漪对月吞吐内丹,得了满月菁华之力,那红丸周围华光蒸腾,如绕锦霞。而被她奉为圭臬的少年,其实并未经过任何正经的拜师学道。因此,可以称得上无法无天。妖灵炼化内丹,汲取日月精华,向来都被正道之人认为是妖精的专属,正是妖孽的特征;人类的修仙羽士,从没有采用这样修炼途径。而被辛碧奴奉为仙师的张牧云,却没经过任何合法正规的修仙训练,也就没有丝毫这样的执念。

于是,在今晚这月圆之夜,牧云轻轻松松地便做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他编了个瞎话,跟美鱼妖详细了解了妖精炼化内丹、吸取日精月华之法,然后便不知天高地厚地也开始尝试修炼起属于自己的“内丹”来!他十分期待,到时候他与辛绿漪一起对着明月艳阳吐纳汲取日精月华的情景!

当然,若要练成承纳汲取日月精华灵力的内丹,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甚至,往往绵延数百年。时间跨度之大,恐怕这也是寿命短暂的人间修炼者不识此途的一个重要原因。不管如何,六月十五这天晚上,牧云随便赏月看姑娘,便凑巧开始无法无天地修炼妖灵之法,意图日后也和天底下的妖精一样,汲取日月精华!

不提少年异想天开。就当辛绿漪在牧云的鼓励下,正开始在高峨山崖上对月吐纳丹丸之时,南方委羽山中一座低矮的山岭上,却有一位身穿繁复残月火焰之袍的高大老者,正立在岭头赏月幽思。眺望明月苍穹之时,面目威猛的黑袍老者冥冥中似嗅到什么气息,猛然间一回头,脸朝着北方夜色中连绵群山的方向眺望,一时间若有所思。

按下天南之事不表,再说那朔北关外的白山黑水和大漠荒烟。就在牧云遁入委羽山中避难的两个多月里,那遥远的北方已发生了许多事情。细节无须冗述,这两月的史册如此记载:

“春四月末,北蛮豕韦族盗边。”

“五月初,豕韦兵密行涿邪径,越涿邪山,渡龙勒水,涉大泽,奇袭范夫人城。城守董歆告急。关外侯方自江南归,暂避居延不出。”

“五月中,调黑石城屯兵两千,会居延守军两千,合步骑四千余人,往救董歆。十二日,居延军过居延泽,屯于范夫人城西南五十里之鞮汗山,扎营三日乃行。关外侯素性类雷霆,此番裹足,皆谓用计焉。”

“五月十五,关外侯部急击范夫人城,于城东南二十里夫羊句山峡遇伏。半日鏖战,损伤千五百余。日暮,强突至城,已破城,豕韦兵杀掠军民夺资而去。城守武威校尉董歆自刭,合城四百军民死国难。王师追击四十里,不得寇迹,乃返居延城。”

“五月二十一日,寇情报于廷尉,上闻,不责,慰之曰:‘蛮夷背义妄行,狡行类枭,偶有小胜,明镜微尘。’帝诏宽宏,惟朝廷上下略有微词。皆谓夏侯逡巡失机于前,轻敌冒进于后,焉能不败焉。”

“六月夏,初三,豕韦兵再掠天务涂谷城,关外侯领兵进击,兵至则贼兵已退。回师居延,于城西南六十里冥泽中伏,再损三百步骑。”

“六月初八,邸报至京,物议沸腾。圣上故宽厚,仍不责,反加封‘靖北将军’,以励其志。惟谏议大夫太叔用奏曰:‘江南行,逞威草莽,不得胜。百胜将军故此失胆焉?’”

正是: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

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塚荒台。

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第九卷 白云乡里惊血魂

第1章 魔晶喋血,引来百年劫运

初夏六月,江南之地莺飞燕舞,花团锦簇,但在塞北苦寒之地,却整日狂风滚滚,风沙弥漫。日后一连串史书记载的六月漠北居延城里,一派飞沙走石荒瘠景象。

居延城,古来便是中原王朝的塞北重镇,古称“居延塞”。居延城自古即为军事重镇,从其最初别名“遮虏障”就可以看出,居延塞为华夏抵御蛮夷胡虏的要塞。居延城所辖广大区域,地形平坦开阔,广布戈壁和沙漠,大部分地方草木和人烟都很稀少。居延塞所处之地,因为是弱水河的下游,却是水草丰美。居延城边的弱水河,南北纵贯,终端汇成一片大湖,因城得名,为“居延泽”。

在到处戈壁荒滩的塞北,有弱水河这样绵延数百里的大河十分难得,因此在当时文学之士的眼中,弱水也非常出名。中华北方各城集市中售卖的盥洗铜盆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乃是流行的铭文。

现在,居延这样镇守北方、抵抗胡虏的重镇,正由天下知名的关外侯夏侯勇坐镇。在以前,不用说关外侯的杀手锏夜煞骑兵旅或是血海法师团,只须他麾下五万精锐居延军,便气势汹汹,弹压着北方广袤的疆域。只是,六月中旬这一天里,往日街上常见的腆胸迭肚的居延军士兵基本不见了踪影,偶尔碰上一个,也是低眉顺眼,蹩在街边跟卖瓜果的老太太讲价钱,全没有往日赳赳武夫的豪壮气势。

不惟这些小小兵卒没气势,他们最大的首领关外侯夏侯将军,这时候坐在他侯爷府的典雅书房里,却也是闷闷不乐。

“莫非真地这么邪?”

坐在雕花太师椅中,夏侯勇长时间不动,身体像尊雕塑,脑筋却在不住活动。

“杭州之败,前所未有。不过说到底,也不过败了两阵,折损些人手,比之从前千军万马、纵横捭阖,实在算不了什么。难道真如朝内流言所说,因为我败走江南,从此关外侯军威运势,都转过来了?”

“耻辱!”

一想到近来一连串的失败,夏侯勇猛地伸手一掌,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愤怒想道:

“豕韦贼子,不过是养猪喂豕为生的贱民,竟还敢对本侯连番用计!”

无人之处,夏侯勇想得脸色铁青,手指微颤,全无往日意气风发之色。

正在这时,忽有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在书房门帘外响起:

“侯爷仍在读书吗?”

夏侯勇一听声音,正是自己亲昵的宠妾贺兰媚儿,当即皱了皱眉,低沉说了句:

“进来吧。”

“是!”

虽是侯爷宠妾,贺兰媚儿丝毫没有懈怠礼数。一挑帘栊,贺兰媚儿走进来,看见夏侯勇一脸忧色,便乖巧地去续了杯热茶,递到夏侯勇手中,娇媚地说道:

“还在忧闷战事么?”

“嗯。”

夏侯勇随口答了一声,微微抿了口热茶,旋即把茶杯放到面前书案上。

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贺兰媚儿抿嘴一笑,说道:

“侯爷,不必忧虑。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奴家有一法能解侯爷忧愁。”

“唉!”

夏侯勇闻言,却叹了口气,无奈说道:

“时事艰难,实在无心狎戏。”

听得此言,贺兰媚儿脸色微红,嗔道:

“侯爷,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我有法子力挽颓势,让侯爷您依旧战无不胜,威震北国!”

“哦?”

夏侯勇顿时一把将娇俏可人的宠妾拉过来,坐于膝上,搂于怀中,在她耳边热切问道:

“可人儿有何办法,快快讲来!”

“嘻……侯爷,你只需跟我去一个地方,然后……”

依偎在怀中的妖媚女子,声音越说越低,渐渐趴伏在侯爷宽大的胸前,只有珠唇嗫动,宛若蚊蚋微吟。此时若有人从书房前经过,瞥眼一看,还以为一对恋人在窗前喃喃低语,情话绵绵。只是,谁能知道,这两人此刻说的却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从此,那锦绣的华夏、如画的神州,便因为这轩窗前一席低语,彻底被拉入了血火冲天、万劫不复的境地!

依旧,史官对六月中这些事记载如下:

“六月半,妖姬贺兰,诱关外侯密驰狼居胥山,入上古魔洞,得魔界石,曰血魂晶王。听信妖言,关外侯作邪法,立魔誓,嵌血魂晶王于额中,双眉间自此若增血眼焉。”

“六月二十日,大风沙。得魔晶,关外侯率部急击豕韦部,居延军密行涿邪山东之浚稽山,越山脊,沿蒲奴水北渡。至则夜,豕韦人猝不及防,虽奋勇接战,终溃败。此役豕韦死二千余,伤无数,余部趁夜逃窜,居延军尾随击之,至燕然山而返。此役虽大捷,关外侯魔性已现。借魔晶之力,持血战宝刀,一人斩杀豕韦村落二百余人,老弱妇孺皆无幸。”

史官将塞北这段战事记录得文绉绉,等这些事后来慢慢传开,到了街谈巷议,用老百姓们的话说便是:

那夏侯勇在杭州和张牧云干仗打输了,失魂落魄,丢了胆气,回到关外,就被养猪的胡人打得落花流水,没有还手之力。这时他手下那个狐媚子引诱他去狼居胥山,在一个洞里找到那块魔界的石头,叫‘血魂晶王’,嵌在了两眼间,和额头血肉相连。有了这血魂魔晶,夏侯勇功力大增,一人能打好几百人,一天一夜就报了仇,杀了很多人。

夏侯勇在塞北的这段“奇遇”,暂按下不提。再说牧云,也正在六月半这天,距离上次哄骗绿漪继续吐纳修炼内丹正好一个月,这天夜晚他和幽萝正在无定草堂前石坪上乘凉。黄昏的时候,他已和辛绿漪合力把竹榻搬出,就放在石坪的正中。等吃完了晚饭,天色已晚,举头望去,星月满天。这时绿漪去西南的不语崖顶继续修炼已呈金丹之相的妖灵内丹,牧云就和幽萝小妹妹横七竖八地躺在竹榻上,仰观天河,数星星,看月亮。

和小妹妹一起乘凉,不免就要说些星星月亮的故事。闲扯一顿,讲完了牛郎织女的传说,牧云觉得有些无聊。于是,趁小幽萝还在回味这个虽然凄美、但对她来说却有些难以理解的故事时,牧云赶紧溜下竹榻,着紧着那双清凉的竹篾拖鞋,身形犹如鬼魅地迅疾潜行到不语崖上。

到了崖上,牧云在一旁旁观绿漪淬炼内丹。月空之下,随着仰观明月的辛绿漪檀口一吞一吐,那空明之中真有丝丝缕缕地明色光绺从月空中延绵而下,缠绕、归纳入空中的内丹。

如此看得一阵,牧云忽然对这枚正在半空中滴溜溜乱转的内丹比较好奇,便趁着间隙,请求绿漪将这灵丹拿给他看看。

牧云有命,辛绿漪自然无有不从。心神稍一引动,那颗闪着金霞之光的赤红丹丸便轻轻地落在少年伸出摊开的左手上。

内丹入手,牧云先是聚精会神地观看打量,只觉得发着毫光的丹丸浑圆润泽,不仅好看,还挺可爱。凝注移时,他忍不住拿右手去小心翼翼地触碰摩挲,只觉得那内丹入手犹如珍珠,只不过比珍珠微软,还有点弹性——有点像煮熟剥开的鸡蛋?反正拿手摩擦,触感竟是极佳。

正自得趣,偶然转眼一看,却发现那明媚女妖灵,不知何时却已慵坐在地上,纤秀的双足侧蜷,满面通红,月光中,整个人竟是媚态横生,只有俏脸上的神色显得十分尴尬。

“咦,怎么回事?”

疑惑中,牧云无意又将手中内丹轻轻一摩挲,却见那灵俏女子娇躯应声微微一颤抖,神色娇娜,樱唇之中泄露轻呻之声。

“绿漪,你怎么了?”

见她异态,张牧云连忙相问。

辛绿漪却是无言半晌,才声音微颤,神色羞赧,看着牧云,呢声回答:

“公子不知……内丹实与奴家身心相连。你、你在手中如此把玩,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啦……”

“原来如此。”

牧云闻言,恍然大悟:

“是因为这样,你才跌倒的吧?”

转念一想,牧云甚是慨叹:

“唉!原本只知道妖族的内丹汇聚日精月华,没想到若放在手中摸玩,却还有分筋错骨之效!”

第2章 舌锋巧计,立窥月火真言

张牧云心思果然灵透,与绿漪初学汲取日精月华之术,略有小成,便去藏幽阁中阅览书籍,想找出其中的道理。道家藏书,自然没有对妖族灵术的记述,不过从别处只言片语中,牧云似有所悟。

一番冥思,牧云忽然想到,恐怕这世间万物生灵的能量都来自于日月光华。草木荣枯,禽兽繁育,随四时而动;而春夏秋冬四季,只看日升月落。仔细想来,恐怕这世上一切的风吹草动,都与日月光辉大有干系。

牧云这样的念头,懵懵懂懂,但已然近道。不管如何,有了这样念头,他修炼起妖灵的望月之术来,更加理直气壮、得心应手。

不语崖的岁月清幽,也无多少俗务;往日活泼跳脱的少年,这些天倒也专心修习之事。只是,纵然望月之术似有小成,牧云还是特别记挂他的《天人五召》之书。毕竟之前他已从水灵之术修习中,知道这本书的妙处。

“溟海水神之章”,已成,但接下来书中记载的“洞阳火神之章”,百般揣摩辗转,却依旧毫无头绪。每一回手抚泛着火焰霞光的书页,牧云心中似有感悟,但始终好像隔着一层窗户纸,终究寸进也无。

话说一日清晨,崖前静坐,观云海苍茫,日光返照,白云如火,牧云目睹忽然灵机一动,心想道:

“上一回遇到的月火教徒,他们教门不是叫‘月火’么。既然有‘火’字,怕是对火灵法技甚是精通。我何不去他们那边请教一二?”

一升起这念头,牧云顿时坐不住,跟绿漪、幽萝打了声招呼,便一个人径自下山去。少年鲁莽,上回明明跟月火教徒交恶,这时心血来潮,却不管这些,拔起腿来说走就走。

依着上回原路,沿坐忘峰盘曲的小径迤逦下山,经十里草海,入鸣玉涧的流瀑山谷。已近盛夏,此时的山谷中却绿荫成片,空气清凉。靠近鸣玉涧的山潭水瀑,仰看着白练般的瀑布从高空跌落下来,在碧澄的潭中飞珠溅玉,不时便有水花飘到自己脸上,清凉爽寒,十分惬意。

上一回牧云听说这山潭引出的清溪,乃是月火教的灵溪,专门打水用,那想来沿着这条溪水顺流而走,定然能碰见月火教众。打定主意,牧云便沿着潺潺的溪水一路往南走。

清溪蜿蜒,随水左右,中途有林,沿溪行于林下,则日影筛金,印衣斑驳。

“咦?这溪水流甚急,乃是活水,不知有没有肥鱼?”

走得一阵,肚中有些饥饿。牧云脑海里不免升起逮鱼念头。

情不自禁地,他放缓脚步,不住朝旁边山溪中望去,那目光敏锐,只想从流动的溪水中找出蛛丝马迹。

正在走神,却忽听前面有人叫道:

“来人止步——呀,又是你?”

牧云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两三个月火教徒正站在溪边,朝他不住盯看;他们旁边的草地上,还放着两对水桶。再拿眼仔细一瞧,看清最前面那个满脸愤恨之色的为首之人,张牧云忽然忍不住笑了。

“原来是毕大哥,真巧哇!”

牧云赶忙快步走上前去,对这熟人拱手抱拳,十分亲切热切地说道。

“嗯。”

毕真没精打采应答一声,在心中怨道:

“好个小贼,上回将我们师兄弟几个害得如此之惨,这时却跟没事人儿似的!”

虽然心里不爽,不过表面丝毫不敢流露出来。他还记得上回临末了张牧云将他们双足禁锢冻结,那一块冰坨子好大,他们在没人处日头底下,晒得好久才化。

想起往事,饶是大太阳天底下,毕真仍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再瞅瞅眼前少年,满脸堆笑,见此情状,毕真倒真摸不清少年在打什么主意。这时,有个知情识趣的师弟,见平日趾高气扬的师兄如霜打的茄子,虽然不知内情,也估摸出大概怎么回事。于是他立即说道:

“师哥,等着用水呢,我们快担回去吧。”

“好!”

此言如久旱甘霖,毕真快活地答应一声,转身便要走。

“毕哥哥请留步!”

“……何事?”

纵然千般不愿,毕真闻声还是收住脚步。他转过身来,眼睛只敢盯着牧云的鞋帮说话。

“师哥!”

牧云久在市井谋食,也是个自来熟,求人之时,更是不一会儿功夫就把“大哥”、“哥哥”、“师哥”全叫了个遍。他也不嫌寒碜,上赶着说道:

“你们教既然叫‘月火’,那师哥对火灵法术颇有精研吧。不知是个能否将心得告知一二呢?”

牧云没正经拜过师门,根本不把门户之别放在心上。听他一问,那毕真脸上却是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更是恼怒,忖道:

“好泼贼!法力如此高强,今日却来这般询问,只管羞辱于我!”

心中又恚又怒,却还不敢如何表露,不作声了片刻,毕真才不情不愿说道:

“你高抬本教了。在下其实对火灵之术一无所知。”

“真的?”

“真的!”

“这样啊。”

见他如此,牧云一琢磨,眼珠一转,大声说道:

“原来如此,我看月火教也是郎当。明明不知火法,却还以月火为名。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徒有虚名!”

牧云当着几个月火教徒的面激将,十分真切地叹了一口气,道:

“唉……也怪我笨,要不然早该想到,那月亮乃是太阴之星,火又是至阳之物,这两样怎么捏合到一起?原来堂堂月火教之名,却也只是胡编乱造的。”

“胡说!”

饶是上回吃了大亏,听牧云说出这些话来,那毕真再也压不住火。其实上回碰上牧云和绿漪也算他倒霉,平时毕真绝没这么窝囊。想那月火教久居洞中,最重水源,能让毕真带着师弟出来取水,那在同辈之中也是受看重之人。于是到这时,他便再也忍不住,浓眉一扬,梗着脖子,鼻子喷着粗气,气呼呼说道:

“休得胡言!本教尊名,正合天地至理。”

“是吗?”

牧云乜斜着看他,尾音上扬,似乎十分轻蔑。一见如此,毕真彻底搂不住火,一下子如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说道:

“哼!俗人不知,月为太阴,只为表象。阴阳二气,相生相伴,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至阳而阴,至阴而阳,月为太阴,自然蕴含至阳之火。不闻三五月圆,晃光无涯,掷火万里,扫荡阴邪。阴晶赫辉,耀目银牙,太上火轮,破云开光。东灵上弦,瑞光之家,玉华太极,离火成葩!”

“……”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牧云留意火灵之术已久,近来常在藏幽阁中钻研,又精研至阴之道的水灵之术,最近还在绿漪的指导下汲取太阴月华,对此道已然浸润已深。于是,毕真对本教真义的背诵讲解,落在旁人耳中只是佶屈聱牙的难懂之言,但对牧云而言,却是振聋发聩,打破玄关,一下子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嘻嘻,见教、见教,多谢、多谢!”

方才还不服不忿、大放厥词的少年,这时参破灵机,却忽然变了嘴脸,笑嘻嘻跟毕真作揖道谢。

“你!”

见他如此,毕真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他顿时气结,拿手指点牧云,脱口叫道:

“好小贼,竟敢使诈,骗取本教法技真义!你你……”

之后他便气得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哈哈!何来骗取之说?”

对毕真这指责,牧云断然否定:

“我最多对贵教名称不敬而已,那也是一时不解,现在懂了,抱歉,抱歉。至于骗取法技真义么——”

牧云促狭一笑:

“你方才之言,我根本不想听,谁叫你偏偏要说。晦气晦气,我得赶去鸣玉潭,洗洗耳朵,再会!”

说罢便转身扬长而去。

“你你你——哇呀呀!”

久居洞府之人,何尝见过这般手段?于是在牧云身后,那毕真气得哇哇暴叫,在原地跳脚大骂。

第3章 碧水丹山,翻为立尸之场

张牧云略施小计,便跟月火神教的毕真套得月火真义。只是,就在七天之后,这毕真,却死了。

还是六月底前的一天清晨,毕真被发现躺在鸣玉溪的溪边,已经奄奄一息了。当小师弟们发现后叫来师长,众人施救不得,便反复询问究竟何人施害。这时可怜的青年人,竟是面带微笑,口中嗫嚅了许久,才嘟嘟喃喃说出四个字:“冰蓝之瞳”。说出这句后,他便含笑九泉了。

死者已矣,生者却对死因莫名。顾不得污秽,教中长老检查了毕真的遗体,却发现其下身一片狼藉,看来是精关尽失,昨晚竟行男女之事。再看看他的脸色,虽然微带笑容,但面目苍白,毫无血色,好像被吸尽精血一样。

月火教的长者们什么没见识过?一看毕真如此情状,便知一定是他昨夜不知何故来到鸣玉溪边,受到山精妖魅的引诱,最后被吸噬精血而亡。

月火教出得这样惨事,丢脸还在其次,当务之急便是找到那祸根,务必速行报仇。长老们不敢怠慢,在报告给月火教主洞玄神君得知之后,便开始在教众中仔细排查,看是否有知情人,或是什么线索。

兴师动众的调查之中,毕真死前那一句唯一的遗言,自然是重点线索。虽然临死之时,语音含糊,终究经不住反复的分析询问,终于有曾和毕真一起与牧云几人冲突的小教徒,犹犹豫豫地跟长老们报告。他们说,这句话,却好像是那回妙华宫的人说过。

得到如此重大进展,长老们如获至宝,立即仔细研诘,没费多少功夫,就把当日毕真几人的倒霉事,给问得一清二楚。获知此情,包括洞玄神君在内,月火教的长老们个个脸色铁青。同辈之人,月火教的弟子却被妙华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固然十分不光彩;而让他们尤其生气的是,以前两教或有心结,都还只是修行之人内部的意气纷争,没想到妙华宫竟然如此善恶不分,竟把妖类当成了宾客!

恼恨过后,稍稍冷静,这时候又有长老站出来说,近些日来,每当月明之夜,在委羽洞天外行走炼气,往往能感应到北方妙华宫的方向有隐隐妖气。如此一说,众人再无疑虑。接下来便是面如满月、色如重枣的洞玄神君,和几位长老商议兴师问罪之事。

月火教暗流涌动,张牧云却一无所知。这一日夜晚,当明月一钩升于天际,他便端坐于不语崖上思索毕真所言月火真义——只不知此时斯人已然亡故。

明月缥缈,辉彩华曼,四顾广阔天地,俱笼轻纱一样。眉眼观月,冥然入定,不知凡几,蓦然心动。若有所得,急取怀中天书之卷,翻至“洞阳火神之章”,只见其书页已是一片通红,光影红艳,宛若火燃。

牧云见状,忙以手抚书,只觉滚烫。而刹那之间,恰似一道闪电当空劈下,他整个人突然变得光辉灿耀,笼在一片火焰之中,不语崖霎那间宛若火场。

身周猛烈燃烧着真火,内心却是一片混沌。宛如天地初分,周天一片黑暗,忽有一点火苗,自幽暗中生,整个天地乾坤便因为这第一缕的光明猛然分崩离析。高山崩塌,坚硬的岩石流淌成岩浆八方蔓延,海水沸腾,万年的古波蒸腾成带火的彤云九州翱翔,一切的空间、一切的时间都被熊熊的火焰填塞,鼎革之魂的烈焰神苗自此在宇宙永燃!

正自切身体会着洞阳火神的真义,却冷不防当头一瓢冷水浇下——是真的感觉到有一大瓢凉水兜头浇下!

“莫非这是天书在演化天一生水、地二生火的天地至理?”

“哗啦!”

又是一片水浪浇来,急睁眼看,却原来真是绿漪和幽萝拎着大小两只水桶,正急急忙忙往自己身上泼水!

“别浇啦!”

满天的神通一时烟消云散,湿淋淋的少年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跳脚大叫:

“不是失火!不是失火!是我领悟了火灵法术啦!哎呀、咳咳——”

原来一言未完,那泼水泼得顺手的小女娃,却又是一瓢清水甩来,正好冲进少年张口说话的嘴里,直呛得他不住地咳嗽,又“噗噗”地往外吐水!

“别玩啦!”

已看出那调皮少女趁机把这当泼水节,牧云忙冲了上去,一把将她手中的水瓢夺下!

委羽山中打打闹闹,此时那北国之中却又出了一件大事。连遭挫折、却在血魂晶王帮助下转败为胜的关外侯,却又遇到了一件大麻烦!

就在居延军扫平了豕韦族之后,北方忽然又崛起了神秘的部族,号为“九幽”。九幽人肤白,身长,干瘦,面目阴森,如鹰隼夜枭。九幽人有召尸大法,能将死尸或者白骨召唤成攻城略地的大军。

当鬼魅一般的幽灵大军、白骨亡灵的步兵骑兵,在九幽族的驱驰下铺天盖地地涌来,本已扫平北方豕韦等蛮族的夏侯勇部,一经接战,节节败退,死伤无算!

面对九幽大军,夏侯勇倒是依然发现血魂晶王的神力恰能克制幽灵军团,只可惜亡灵大军无穷无尽,以一己之力,依然回天乏术。

进入七月,突如其来的灾难继续蔓延。本来已深入北疆的汉族王朝军队,在七月初已退到了离狼居胥山不远的地方。七月初四,狼居胥山无常谷一战,关外侯军团遭到开战以来最沉重的打击,夏侯勇向来视为最精锐的血海法师团和夜煞骑兵旅,在此役中几乎全军覆没!无常谷狭长的谷道里尸横遍地,血流漂杵。

关外侯的大军大伤元气,而九幽族的亡灵军团,也终于逼近了居延城北方的天然屏障涿邪山脉。阴森恐怖的亡灵军团,并不着急穿越涿邪山脉,而是开始不慌不忙地屠杀已占领地区的平民村庄和军事要塞。

局势糜烂至此,桀骜不驯的关外侯也不得不向朝廷低声下气地求援。到了七月初八这一天,居延城中发出的告急文书,一天之内便连发了五份!

在此军情危急如火、形势危如累卵之际,那个一向对关外侯忠心耿耿的宠妾贺兰媚儿,却在无人处露出诡秘的笑意。

“哦哈哈哈!”

漠北的荒野之中,一人独处的妖媚女子冲着苍天戈壁忘形地大笑。

“女娲!曾让你胜得一筹,却不知此事尚未终局!”

血色夕阳下,身材俏媚玲珑的纤小女子,口中说出的却是这等莫名其妙的狂言大话!

第4章 厨下春语,迤逗才女销魂

七月初,南国已入盛夏,但位于坐忘峰高崖上的无定草堂,现在却温暖如暮春的时光。这天上午,藏幽阁的女弟子屈梦湄又来无定草堂,给牧云带来几本经卷。

将书匣交给牧云,才女未如往昔一样清谈几句经籍的义理。她一提裙裾,转身竟一头钻进无定草堂的厨房里。这时候,辛绿漪正在厨房中准备午饭,幽萝则不知又跑到哪儿疯玩去了。

新得了书卷,牧云翻了翻,见其中有一册乃是诗词联语,颇为喜欢,便去堂前石坪外侧的绿茵草坪上坐下,在青草和野花的芬芳气息包围中,开始流连于优雅的诗卷。随手翻阅,竟发现有不少关于家乡洞庭湖的诗句,便更加沉浸进去了。

此时草堂厨房里,两个女子正在打理炊事。绿漪仔细地清理着一只肥美山鸡内脏,屈梦湄则用清澈的山泉水帮忙清洗着翠绿的山蕨菜。

揉搓着山鸡肉,辛绿漪听着屈才女“哗哗”洗菜的声音,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屈妹妹,你向来只惯读诗书的,怎么今天一定要来帮我做午饭?”

“唉。”

屈梦湄叹了口气:

“连你也觉得奇怪吗?”

清俏的容颜有些黯然神伤;她说道:

“辛姐姐,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君子远庖厨。这两句话,虽然是书上讲的,我却不信。十几年来,我只顾阅览诗书,一来喜欢,二来也想在经义文章上为我们女子争一口气,证明我们女孩儿读书不仅不会输给男子,还能压过他们。”

“哦?”

鲤龙妖灵眨了眨眼睛,道:

“那为什么今天却入了厨房,操持起女子之务?”

“唉……”

这一回屈梦湄叹息颇长,有些落寞地轻语:

“女子无才,便是德,果然书上讲的,都是没错的。近日我心生一念,却觉要达成念头,十数年来读过的万卷诗书,丝毫无益。反倒是……”

望一望眼前幻丽玲珑的女子笑颜,屈梦湄有些无奈地说道:

“辛姐姐,你不觉得么?张公子跟你在一起时,常常开心地大笑……可你,却从来不读书的……”

“嘻!”

辛绿漪闻言,本就灿烂的笑靥变得更加开怀,一时也没想太多,毫无顾忌地说道:

“那当然!与他相比,碧奴只是沧海中一芥子。能得他青眼,恩准我追随,乃是万世修来的缘法。为了感谢他,我宁愿处处曲意逢迎!嘻嘻,你还不知道——”

妖精如花笑靥上,忽然浮现一丝微含狎意的笑容,跟这位算得闺中密友的女孩儿说道:

“你还不知道吧,也就是现在天气暖了。前些日,天气尚冷时,每天晚上我还帮他上床先暖被窝呢!”

“啊!!!”

屈梦湄一声惊呼,表情复杂,迟疑了半晌,才涨红了脸,尴尬说道:

“那你……你被张公子他破瓜了吗……”

“死丫头!”

辛绿漪这时却变得无限娇羞,两靥飞霞若火,笑骂一声,脱口而出的却是:

“我倒想呀,可是仙师持心清正,我只能先暖被,在他安歇前都要下床的。唉……”

羞急撇清,临末了时语气转幽,学着屈才女那样叹了口气,有些哀伤地说道:

“我却还是仙缘不够呀。”

“呀!”

听她这话语,瞧她这模样,屈梦湄却也笑骂道:

“还说我是死丫头,却是你不要脸。你还想跟他有什么……什么仙缘呢!”

“嘻嘻,嘻嘻嘻。”

面对屈梦湄如此笑骂,辛绿漪却未反击,只是笑个不停。

热聊一阵,两个楚楚如画的女孩儿,又忙了一阵手头的活儿。略等清闲,这次却是屈才女忍不住,先开口跟辛绿漪说话:

“辛姐姐,我跟你说句话。”

“嗯?”

“非是我自夸,姐姐你说,以我们这人品这相貌,怎么、怎么那个张公子一点都不动心呢?”

“哎呀,你真是——”

辛绿漪一听,本来想抓住这话头,趁机叱她一句“不要脸的死丫头”,报刚才笑骂之仇。只不过话刚到嘴边,一看见眼前女孩儿神色,后半截话儿便又缩了回去。

她这一迟疑间,屈梦湄又说道:

“辛姐姐,会不会是张公子已有心上人了呀?”

“这……”

听得梦湄问话,辛绿漪眼前猛然便闪现出那一晚长江夜行船中自己看到的那个少女。国色天姿,优雅如仙,当时立在仙师身边,娜丽妙曼,举世无双,后来幽萝常常诉说的那个月婵少女的身姿容颜,忽地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就在这一刹那,恰如一道闪电倏然耀亮夜空,回想近来的种种,辛绿漪的心中便升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莫非仙师他,真地已经喜欢上那个月婵姑娘?”

浮起这个念头,她有些惊诧,有些迷惑,还有些悲伤。

而从自己几百年来的经验来看,自己的直觉往往惊人的正确。愣怔半晌,定了定神,集衡山清灵之气的女子却舒展了容颜,跟还在等她答案的妙华女弟子说道:

“妹妹,不能吧。隐居深山,近来何从认得和喜欢其他女子呢?”

“哦……啊!那会不会他喜欢的是幽萝???他、他、他怎么会这样……”

“哎呀死丫头!你瞎想啥呢!”

辛绿漪终于忍不住走过来,拿刚洗净的手在才女的玉臂上推了一把,开口嘲笑她:

“小妮子,春已逝,却在这里发什么春情?快,快去!帮我把米淘了!”

“诶!”

这时清醒过来,屈梦湄也觉得不好意思,赶紧拿过灶台上辛绿漪已经装好的米篮,出门去旁边山泉淘洗白米了。

只不过,出了门,姗姗而行,她却忍不住朝南边草坪上那个少年瞥了一眼。只见他,白衫如雪,英姿磊落,正站在绽出满条绿叶的迎春花丛前,书别在背后,面朝着苍莽群山,一动不动,俨然在沉思着什么。见此情景,屈梦湄胸膛中那颗心又猛然动了两动,然后便止不住,如小鹿乱撞怦怦怦跳个不停了。

于是可怜的屈才女,往日傲视群侪,目无余子,这时却犹如做贼,想看,却害怕,不知道怕什么,只好最多偷偷又瞄两眼,然后捂着心,提着篮,往附近那处石壁山泉快步行走。一边走时,这饱读诗书的才女脑海中,在那纷乱如麻的思绪里,却有一句话份外分明地在反复吟诵:

“凡为女子,大理须明;温柔典雅,三从四德……”

感关睢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博览群书的美貌才女如此的心动时节,却不知那个独立山坪、悠然出神的少年,此时在想什么呢。正是:

此际衷肠难具述,心知谑笑且开颜。

别后相思明月夜,莫忘飞梦草堂前。

第5章 南国风轻,北地烽火雷霆

郎日晴天下,委羽山风光如画。张牧云背手立在高崖,见得近处的山峰岭头覆满丛林,茂盛时节,葳葳蕤蕤,生机勃勃,丽日一照,晴山如画。如翡翠,似碧幛,委羽山的青葱绿岭如此铺展在自己的面前,无比清爽。

而若抬目眺望远方,则崇山峻岭淹没于云雾,随着山间云气的流动开阖,时时浮沉于云海之上,远眺犹如海中仙岛一般。白云茫茫,浮天无岸,伫立移时,眼看着这些虚渺的云气在眼前悠悠变幻,那思绪不禁也变得缥缈起来。

心思悠悠,又如往日那般想起那个宜嗔宜笑的人儿,目光也渐变得迷离。神思恍惚,忽然在万里无涯的滔滔云海里,一个灵俏明丽的容颜悄悄浮出水面,跟他点了点头,虽然容颜有种掩不住的威严,但却清灵灵、婉约约地跟自己说道:“牧云哥哥,今晚上吃什么好呢?”

无比熟悉的话语在空明中响起,一时竟未察觉那只是幻影;惊喜之下跨前一步,想跟她招手说话,却发现那潋滟的云鬟、频睇的秋波、明媚的笑靥,却在一刹那瓦解冰消,碎成一片片雪白的冰片向四外飞散,沉没于茫茫云海之下,倏然不见。

“唉。”

山风吹来,牧云如梦初醒。四顾往往这周围景色,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切幻象尽皆消逝,风吹草动,草堂中传来女子笑闹的声响。愣一愣,牧云不由得苦笑一声,心中道:

“为何有一些事儿,非等到离别后,才变得这般清晰。”

有些惆怅,望着眼前的丽日晴山,白云出岫,一时默默无语。

只是,此时的少年呀,就和那些同样静立无言的空山幽谷一样,即使在寂静中,也会有一种内在的旋律在回响。

此时,那两个在厨房中笑闹戏谑的姑娘还不知道,过了这一段清幽日子的少年,恰就在此时,已萌了下山北上、入京访友的心思。

又过了半个时辰,当那草堂中同时飘出了米饭、野蔬、禽肉的清香,来访的屈梦湄就好像主人一样,走出了厨房,搓着刚洗的手,喊牧云吃饭。

山厨的午餐依旧香醇诱人,只是今日同样的满桌山珍野味,牧云吃得并不如往昔那么有滋味。

相比这位昔日武林鸳侣大赛曾同台竞技的少年,那一位威震天下的竞赛者,此刻却陷于水深火热。

战事如火,从六月到七月,短短两月中,当今朝廷极北的疆土上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九幽族之祸开始蔓延,当熟谙召尸大法的异族军团屠杀完涿邪山脉一带的平民村庄和军事要塞,便开始向南方挺进。到了这时,九幽人驱使的幽灵军团和白骨大军已毫不意外地增长了数千人。

狰狞恐怖的九幽军团一路南下,越过了涿邪山脉,渡过了龙勒水,绕过了大泽,攻陷了范夫人城,击破了夫羊句山狭——不同于以往所有的边塞战争,那阴森如鬼的九幽武士,和那些根本就是鬼魅的白骨将士、幽灵士兵,给汉家的军民们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恐惧如此深刻。

而九幽人这一连串的进击线路上,其实关外侯夏侯勇也趁短暂喘息之机,布下了一道道防线。只是当九幽大军真正出动时,他们只不过用了七天便证明,夏侯勇的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到了六月底上,不知底细、蓦然崛起的九幽异族军团,已经层层包围了鞮汗山。鞮汗山,这是现在中原王朝军队在居延城的北面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

当然,在这样空前严重的敌情前,作为一个具有杰出临机决断能力的统帅,夏侯勇在调动手头一切可调动力量抵抗的同时,也没有忽略向朝廷求援。一道道告急文书早就如雪片般飞入京师,种种不利的战况、当然还有一切随军长史能想到的最恳切最急迫最谦卑的求援措辞,都已在京师官员中哄传开了。

谁都没想到,世代驻守北疆、以勇武闻名天下的关外侯,竟遇到如此重大的敌情。从帝王,到丞相,再到有资格上金殿面圣的所有文官武将,俱都不敢怠慢。虽然承平已久,他们还是很快作出了反应。

也在六月底,接到朝廷急诏的镇东侯和镇北侯,开始拿着陛下紧急送来的另一半虎符,调动起麾下精锐的军卒。镇东侯薛仁显,调集五万精兵从青州出发,镇北侯杜崇佑,招齐七万兵马从雍州出发,中原王朝这两支离战争爆发地最近的重兵,开始日夜兼程地行军了。

当青州兵、雍州兵到达关外侯镇守之地凉州境内,已经是七月初了。等他们赶到居延一线时,那鞮汗山防线早已被打破,关外侯最重要的屯兵城之一,居延,已被九幽军团重重包围了。

镇东侯、镇北侯的援军到来,在这时候,无论是居延城还是凉州其他各地军民,甚至包括关外侯自己在内,都觉得十分振奋。战事终于要迎来了转机了!

只是,当这些人中的幸存者日后回想起来,却会笃定地知道,那个数万里之外的朝廷,至少在这时候,还是对战事的严重性严重地认识不足。朝廷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这次没有派任何法力强大的护国圣教团来。

这不,常规的精锐部队到来后的半月间,王朝军虽然偶有小胜,总体来说,却是溃不成军!

到七月中,镇东侯薛仁显的五万青州兵,只不过经过了两次发生在湖边的战役,便全军覆没了。居延泽一役,青州兵陷入九幽人的包围,约两万军士死伤在居延泽的滩涂上,场面凄惨不堪,半个居延泽的湖水都被染红了。冥泽一役,青州兵则与九幽白骨军团正面决战,只不过杀敌五百,自损一千,战事结束后,从此这冥泽大湖上空永远呼啸的寒风里,多了三万青州英灵的日夜号哭。而那位戎马一生的镇东大将薛君侯,也在此役中以身殉国,转入轮回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支夏侯勇赖为救命稻草的镇北侯杜崇佑部,表现却与奋勇接战的镇东侯相反。

除了开始几场小仗,杜崇佑还能勇猛精进;待见得九幽军团的强大后,杜君侯就变得畏首畏尾。雍州军不仅策应不力,间接导致了镇东侯的失败,等他们的统帅见到昔日兄弟镇东侯战死沙场之后,这位杜崇佑杜侯爷便彻底丧了胆、灰了心。

此后,杜崇佑的态度变得十分暧昧,无论那个同殿称臣的关外侯怎么哀求、许诺、献礼,甚至搬出了王法皇命来威逼,都不能让他再真正引兵抗敌。

就这样,转眼之间,青州兵覆灭,雍州兵不抵抗,过不了多久,这关外侯世代浴血奋战、历经上百年时间艰难累积打下来的塞外江山,节节沦陷。

当然,很显然,在这种时候,自然不可能有人会去琢磨研究,这位拥有血魂晶王的夏侯勇,今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相比此时此地的烽火北疆,那座南国的仙山中则继续着一贯的风轻云淡。纵然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偶然有些忧思,那最多也只不过是初尝了相思的滋味。

第6章 衣冠矫饰,横眉冷看妖踪

自牧云起思慕下山之心,又过了五六天,这一日正是七月十四。

这日清晨,牧云在石坪边拿着水瓢和着岩盐漱口。一边漱口,一边看着远近山间的白雾浮动,阵阵的清风从山林中吹来,吹起了衣襟,甚是舒畅。正惬意间,牧云却忽听得“呱呱”几声,猛回头一看,两只黑漆漆的大老鸹正从岭下的松林中飞来,就在自己一回头间从头顶飞过,“呱——呱——”,近在咫尺两声畅快的大叫,尔后如两朵黑云,忽上忽下地直往远处山野中飞去。

“大吉大利!”

牧云有时也颇迷信,大清早听见乌鸦叫,颇觉晦气。赶忙吐掉一口水,叫了两声大吉大利,驱掉晦气。

等吃过了早饭,那幽萝便又想去山间玩耍。本来无有不允,牧云想起了早上那两只老鸹,便坚决不肯她离开草堂。本来,小幽萝倒想听话,只是抬头看一看天,红红的太阳挂在天边,云彩如一只只雪白的绵羊,在湛蓝天空中游荡,看着它们仿佛听见“咩咩”的叫声,在招呼自己去玩——于是那小心儿又热了起来,开始缠着哥哥只想让他答应放自己下山。

兄妹俩正嚷闹纠缠,蓦地从草堂西边那条松木板路上,飘然走来两位老者。这两位不速之客,皆穿黑缎长袍,上绣着火焰绕月之纹。为首之人,面如满月,色如赤枣,神色不怒自威,正是月火教当今教主洞玄神君。与他同来之人,身形高大瘦长,面容清癯,眼窝深陷,鼻似鹰钩,虽然面无表情,一眼看上去,只觉森冷。

与洞玄同来此人,在月火教中也颇有地位。他正是月火神教护法长老之首寒阳真君。月火教教徒之名,向来以经文排行;到他们这一代,正到了“洞阳气赤,真焕灵图”之句。看寒阳之名,便知他低洞玄神君一辈,却比遇妖身亡的毕真高出三辈。

不用说,洞玄神君今日和护法长老寻来,定是找牧云审问事由,为日前丧命的毕真报仇来了。因为此事涉及妙华宫,洞玄神君由不得不慎重,这回亲自出马了。

再说不语崖前,一见有生人来,刚刚还在跟哥哥撒娇不已的小幽萝,顿时噤声,乖乖地躲回屋子,和绿漪姐姐在一起了。无定草堂中,无论是妖灵,还是来历不明的小妹妹,和牧云相守相伴的日子里,都很自然地遵守了俗世间“男主外、女主内”的常理。

“请问你叫张牧云么?”

刚一踏上无定草堂前的石坪,洞玄神君便拱了拱手,跟张牧云还算客气地问讯。

“正是在下。不知你们是……”

“哈哈哈!”

张牧云一言未毕,那洞玄神君与寒阳长老相视一眼,却哈哈大笑起来。

“咦,你们这是?你们是月火教的?”

依然客气说话,但牧云何等机灵,一见眼前这二老张狂的大笑,便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面色枣红的老者忽然收住笑声,刚刚还高兴着的脸色突然沉静如水,整个人跟换了个人似的,声若洪钟地叫道:

“小娃娃,你没认错。本座正是月火教八代教主,上洞下玄是也。这位是我教中寒阳长老。今日我等正是来兴师问罪的。”

“兴师问罪?”

猛然听此说法,牧云惊得一激灵,着忙道:

“这位……哦,洞大爷,您一定搞错了吧?我张牧云最近一没偷,二没抢,十分老实,您兴师问罪,问的哪门子罪?一定是找错地方了吧!”

说话间,见二人脸色更加不愉,牧云忙又道:

“二位大爷,别着急呀,虽说找错地方,也别着急上火。”

他却当洞玄和寒阳为找错人着急:

“咱进屋慢慢说行不?我让妹子给二位沏杯好茶,一边喝一边慢慢聊,告诉我是什么人得罪你们。如果这人我知道,一定帮你带路找寻!”

“呃……”

德高望重、久受尊崇的月火高人,何曾见识过少年如此的惫懒?当即洞玄和寒阳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一时之间,他俩竟愣在那里,一时冷场。

见得如此,倒是少年自来熟,忙指手画脚,招呼道:

“这位是韩什么来着?……就叫你韩大爷吧。是不是你大哥年纪大了,一时记不起贼人样貌?麻烦你帮他好好想想吧!”

“哼!”

月火教许多高人在委羽山洞中筹划几天,会都开过好几回,却没料想到一见面是这场面。不过牧云这话倒是提醒了寒阳长老,他忙上前一步,一声冷哼,说道:

“小子切勿胡言。什么教主大爷、寒大爷,你大爷我——呸呸!本长老却是月火教护法长老,法号‘寒阳’是也,不是姓韩的韩!”

寒阳老丈倒也聪明,从刚才牧云的称呼中,他便觉不妙,恐怕这无赖少年,还以为自己姓韩。名号之事兹事体大,不得不紧急更正一下。此后,他也切入正题。只听他冷冰冰说道:

“张牧云,你两月前是否和我教弟子发生冲突?其中有一位叫‘毕真’。”

“有这事吗?我想想……”

牧云思索片刻,然后一脸认真地郑重相告:

“从不知有这人。”

“哈!”

寒阳是一声冷笑,寒声说道:

“不记得不要紧。那一日目击者众,纵然毕真日后被害死,也还是有人记得的。你瞧,那一天你们并未留下姓名,可是我们不也是找来了嘛。”

“哎呀!你说什么?毕真死了?”

这时候牧云也跳了起来。

“是。怎么,记起来了?”

洞玄神君略带嘲讽地反问少年。

“唉,可惜……果然如此。”

很奇怪的是,牧云并不着急询问毕真死讯详情,却长叹一声,道了声“果然如此”。

他这么反应,落在洞玄和寒阳眼里,意义却大为不同。少年话音未落,这二人便异口同声急急问道:

“怎么,想起来了?果然是你们下的手么?”

“不是!你们说到哪里去了?”

牧云很奇怪地看着二人,道:

“什么下手不下手的!我只是忽然想到,今早漱口时,就在你们站的地方,有两只黑漆漆大老鸹飞过,只管在头顶乱叫,当时我便知有祸事。这不,你们俩这一身打扮……”

“哇呀!”

洞玄神君和寒阳真君一时气结,再次冷场。山坪之上再现宁静,却听得后方草堂厢房中,传来女孩儿几声忍俊不禁的轻笑声。

“好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小娃儿!”

听得女子嗤笑声,洞玄神君醒悟过来,忙道:

“听说你堂中有位女子名为‘绿漪’,可否请她出来一见?”

“教主大爷,这、这不太方便吧?绿漪姑娘她还没出阁……好好好,我让她出来就是!”

在两位月火教尊长面色不善的注视下,牧云招呼一声,还是让绿漪出来了。

听得牧云话音,绿漪便袅袅婷婷地走出了房门。午前明亮的阳光里,缠绵清丽的女妖娉娉婷婷,亭亭玉立地站于石坪,周围青山翠谷,碧茵环绕,则宛如一朵碧潭里盛开的白莲。

见得绿漪,洞玄与寒阳相视一眼,便叫了一声:

“冰蓝之瞳!”

乍听得这字眼,牧云和绿漪立时稍稍一愣——毕竟,山间无事,岁月清闲,偶然发生的一场争斗往往在闲谈中被时时提起,特别是屈梦湄,有时来了,便乐滋滋再次跟三人回顾那日发生的情景。于是,那其中少年拿来诳人的“冰蓝之瞳”,无定草堂之人都已耳熟能详。当这四字被老谋深算的月火教主偶然说出,猝不及防之下,牧云和绿漪的神色都有些波动。如此神情,早就落在月火教高人的眼里——这显然便是眼前一男一女试图掩盖、却不小心走漏的异常和破绽了。

“好小子!还敢隐瞒!”

洞玄神君大喝一声,震得牧云和绿漪耳膜嗡嗡作响;寒阳长老则神色一紧,盯着辛绿漪,虽然身形未动,身上那件黑色道袍却猛然鼓胀如帆,隐隐还听得有风雷之响。

“怎嘛,冰蓝之瞳,又是如何?”

见得这样阵势,刚才还好言好语的张牧云,也突然横眉立目,眼光束拢,锋锐如刀,盯着眼前二老,气势也骤然凛冽。

“好小子!”

见在自己二人如此阵势之前,这少年竟然不为所动,却反而还气焰陡张,洞玄和寒阳倒是在心中赞叹一声,先前的小视之心已去了三分。

对峙之时,那寒阳喝道:

“小子,休得装糊涂。徒儿毕真临死之前,曾说出‘冰蓝之瞳’之语。我教掌门反复研诘询问,已知上回你等与他冲突时曾报出‘冰蓝之瞳’的说辞。而毕真殁时,下身流离,竟含笑而终,看此情状显被妖物迷惑吸干精血而死。听此遗言,再观你这身具冰蓝之瞳的白衣女子,是为妖物,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这……”

听寒阳如此剖析,言之凿凿,牧云下意识地也转脸望了鱼妖一眼。

见他看来,辛绿漪那一对明眸依旧清澈如水,毫不迟疑地迎向少年的目光,一言不发,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并未说话,牧云却已得到答案。心中安定,他便转向两个兴师问罪之人,不慌不忙,朗声说道:

“呵,依我看,二位上了年纪,应是见多识广的老成之人。今日却为何如此鲁莽?莫非不曾听说过,眼见为实,只凭一句‘冰蓝之瞳’,就断定是我草堂之人所为?”

“哼!”

以寒阳长老之尊,何曾遇得这样说话?不需听牧云说什么,只见得他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就足够让他火冒三丈。况且,他早就对妙华宫有些心结,便喝叫一声,竟要动手。

“且慢!”

却是洞玄神君出言阻拦。甭看二人外貌似乎洞玄火爆、寒阳阴冷,但真论处事之道,却还是洞玄从容老到。

“小张公子,”出乎意料见牧云如此凛烈气度,洞玄神君不由自主也将心气放平和。他客气地叫了声小张公子,便不紧不慢地道,“且不说是否亲见,你崖上这位女子是为妖身,此事莫非你也否认?”

听得此言,旁边那位娇若明荷的女子,初时愠怒,继而羞惭,目光紧盯着牧云,只觉得自己替“仙师”丢了脸。正自惆怅踌躇,却听得少年说道:

“月火教主,请问您今日来我不语崖,到底是为找寻仇人,还是来除妖?”

“便来除妖又如何?”

洞玄神君不动声色,紧紧盯着少年的眼睛。

“来除妖么……幽萝!”

刚才还语气平静的少年猛然间升高声调,高声喝道:

“快出来!有人找茬打架,说不得,今日怎么也不能让启衅之人讨得好去!”

恶声恶言一经说出,那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原先阳光明媚的无定草堂前,不仅光线好似猛然黯淡,连地面都似乎摇晃起来。

“哥哥,这时才叫我!”

早就在草堂中探头探脑的小少女,听说有架要打,如聆仙音,如穿花蛱蝶一般从屋中飞扑而出,站在牧云和绿漪中间靠前的位置——一瞧这架势,若真以打架论,倒好象她是先锋。

“晦气!”

幽萝飞鸟般蹿来,洞玄神君一看,却暗叫了声晦气。他心说,这少年看来也非端人;刚看他理直气壮的样子还以为正气凛然,谁知道却唤出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媚丽小囡儿横在双方中间,这样一来,自己如何下得手去?

纵然鄙视,洞玄神君倒也立即清醒过来。牧云蛮横,他反倒笑了起来,目光越过幽萝头顶,跟牧云说道:

“小娃儿,我看你目光澄澈,非似妄人;本座好歹也是月火神教一教之主,你怎么不信我,却信一个妖怪?”

“哈哈!”

洞玄神君却不知少年豪爽任侠。听他如此疑惑,牧云张狂一笑,故意带着些不解地反问道:

“你口中这妖怪,与我日夜追随,亲如家人,莫非我不信她,信你?”

“……”

“呜……”

方才见少年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为自己不惜要与人大打出手,本已感激,现在又听得这样推心置腹的清狂之言,则向来尊少年为天人的衡山清妙妖灵,更加受宠若惊,悲喜交加之际,终于忍不住感动得哭出声来。

见得如此情形,洞玄和寒阳相视一眼,似乎心中都明白了什么。洞玄使了个眼色,寒阳会意,便稍稍温言说道:

“小娃儿,切莫急。虽然我看这女子是妖身,也不似奸恶妖邪。只是毕真我徒毕竟为人耿直忠厚,与人无仇无怨。细数起来,只在两月前与你等大起冲突。无巧不巧,临死前又说出‘冰蓝之瞳’之语,你让我等如何不疑?小哥儿,我等并非故意为难于你,只是事实在太过巧合,平心而论,你不也觉得疑惑么?”

“……不错!”

牧云略一思索,当即赞同。少年向来吃软不吃硬,看寒阳跟他说理,他也和缓了面皮,平心静气地诚恳说道:

“说来此事却也可疑。虽然我家碧奴绝不会做此恶行,但毕真临死前毕竟有‘冰蓝之瞳’之语,究竟是何缘由,我倒也有些好奇。”

“况且,那毕真后来毕竟对我也算有些恩义。”

他想起上回略施巧计跟毕真套得月火真义,音容笑貌,宛在眼前,这时却天人两隔,也甚是悲痛。他叹息一声,稳定心神,说道:

“二位月火前辈,罢了,说起来近日我夜里也有些失眠。正好,我便去委羽山的山野林间活动活动筋骨,帮你们看看,到底是什么邪祟妖物在作怪。”

“好!”

既然说到这份上,洞玄和寒阳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二人也是经多见广之人,饱经风霜,一看这草堂前一男一女一童,个个眸子清亮,声言端正,确实也不像奸恶之人。而这三人傲然伫立,不卑不亢,那等巍然自若的气势,可知他们绝非等闲之辈。既然如此,这么多天来月火教细心追查也无真正头绪,何不如让这少年出手相助?说不定他们真能追查出“冰蓝之瞳”到底有何关窍秘密。

主意已定,洞玄神君便一拱手,洪声说道:

“那便有劳小哥,我等拭目以待,望几位早日解开谜团!”

说罢,他摆袖一示意,便和寒阳转身离去。

“慢走。”

牧云告别一声,便转身想跟绿漪、幽萝说说刚才之事。只是,就在这一转身之间,蓦然灵光一闪,牧云想到一事,便忙又对正在西边松木板路上行走二人大喊:

“请留步!”

“咦,何事?”

“是这样,从今日起,我却想在贵教当个普通弟子!”

第7章 妖声愿闻,一入委羽洞天

“这……”

牧云这提议颇为突兀,洞玄神君乍听之下便是一愣。不过等他朝少年脸上望去,却见到这长相英武明朗的少年郎,却在跟他挤眉弄眼。

“哈哈!”

洞玄神君当即便心领神会,爽朗说道:

“好提议!那不如现在便随本座回去。”

“好!”

张牧云毫无拖泥带水,他举手示意,请洞玄神君稍待,然后便转身跟绿漪和幽萝略作交代。本来二女听说牧云要跟这俩老头走,颇不乐意;不过等听明白牧云低低的几句吩咐,顿时转忧为喜,连连点头答应。

于是,转眼之后,无定草堂之主便跟这俩前来兴师问罪之人,说说笑笑地飘然下山去。

随洞玄、寒阳二人下山,先经草海,再沿鸣玉溪南行,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月火教所居的委羽山洞。在这一路上,行走无聊,月火二老也和少年交谈,问问他的来历。和这两位,也没必要多做隐瞒,除了少数两三件不能说的,牧云也竭尽所能,把平生最得意的事情都跟他们说说。于是一路听下来,月火教二老倒甚是惊异:

“没想到这小娃儿,身具如此气势,却其实只是个罗州府的寻常市井之徒。”

说话间,那委羽山洞便到了。刚才异想天开,到这时牧云才发现,正因为这个念头,自己才有了个开眼界的机会。

到了委羽山洞地界后,牧云才知道,这道家的洞天气象,与以前想象的大为不同。委羽山洞的入口并非在平地上,而是要爬上一座叫洞天山的大山丘。爬上洞天山,也只有快到山顶时,才能看见委羽山洞的入口。

洞天山上的草木繁茂,满目芳翠,郁郁苍苍,不少奇花异草遮住了委羽山洞的入口;直等到沿着石板路走近之时,牧云才见到了真正的洞口。这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惊得张大了口:

“好大一个洞!”

原来在他眼前,是一个方圆几乎有数里的大石洞口。绿树繁华的洞天山顶开了一个大洞,黑黝黝的洞口朝天袒露,边沿是嶙峋的怪石,还都朝一个方向旋转层叠,乍一看,倒好像是坚硬的岩石流成了漩涡,甩成了大洞边沿,中间露出委羽山洞天的入口。

虽然此时离洞口其实还有数十丈远,牧云已能感觉到一股寒凉的气息从那边扑来。这一刻,让他以后回想起来能记忆深刻的是,纵然委羽洞天之口气势恢宏,雄大出奇,自己颇为惊讶,但以后每每回想,却只记起当他第一次到来时,却见到有一群一群鲜黄色的蝴蝶忽然从绿树丛中飞起,在仰面朝天的巨大洞口翩翩起舞。衬托着深不可测的黑黝黝背景,翩跹飞舞的黄蝶们份外的清楚鲜明,仿佛是神秘的自然精灵,在此刻向他欢迎致礼。

见得如此不凡,牧云的兴头便更足。到了洞口边,便有些显然是杂役守卫弟子的月火教徒奔走过来,迎接教主和长老的归来。这些人虽然看见了跟在后面的少年,有些讶异,但在威严的教主和护法长老面前,他们的脸上没露出丝毫异色。在他们这些人的引领下,牧云便在洞沿嶙峋的怪石中找到一条下行的路,顺着这条沿洞口盘旋而下的石阶,正式地深入了这道家号称“大有空明之天”的普天下第二洞天。

小心地走过急旋而下的天然石阶梯,下到委羽山洞的深处,简单枯燥的前行,几乎要认为这盘旋的石阶没有尽头,只是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便发现前面的人开始向前水平地移动。

“到了洞底了吗?”

跟着前面的人继续向前走,原先洞口泄下的光明渐渐被抛在了身后。不一会儿牧云便看见洞府两边的石壁上每隔一段便出现一对青油灯烛,这时才察觉,自己正在大白天里一步步地走进了暮色。黄彤彤的烛光映照下,牧云看见了两边带着青苔的光滑石壁,偶尔出现的石钟乳,还有远处定时传来的水滴“叮咚”之声。

而亘古形成的山洞还有些奇异的特性,一路行走,在机械的水滴叮咚之外,时不时还能清晰地听到很远处的人语。它们忽然在耳边响起,忽然又在耳边消失,自己甚至刚刚想插话,却忽又陷入一片孤寂。行行重行行,这样的路途转眼又变得简单而寂寞。

“两位前辈,咱们还要走多久啊?”

刚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牧云恨不得此时马上便到目的地。

“不久了,不久了。”

在随行弟子有些吃惊的目光中,贵为一教之尊的洞玄神君十分客气地答道:

“娃儿,我们再走过石刺林,等过了第一个七星天窗,便到了安顿你的地方了。”

“石刺林?七星天窗?这是啥?”

牧云有些迟疑。正要再问,便已听得那寒阳长老说了声:

“石刺林到了!”

“石刺林?在哪儿?”

张牧云闻言,朝四周看看,却觉得除了这儿的石洞变得很宽敞,也没见得其他什么变化。

“呵呵,小娃儿,请抬头朝上看。”

听得寒阳这一声,牧云猛地抬头朝上一瞧,顿时便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就在头顶那高约二三丈的石壁顶上,竟密密麻麻地排布着千百根石钟乳。和一路看到的那些柔顺圆滑的钟乳石不同,头顶上这些石钟乳根根尖锐如锥,自顶壁垂下,上粗下细,仿佛一枝枝锋锐的利箭正蓄势待发,转眼便要箭如雨下!

“呀!好个吓人的石刺林!”

饶是牧云胆大,这时也不禁心寒。要知道,在这些锥刺利箭一般的钟乳石林下行走,万一哪根不开眼的石箭坠了下来,落到顶上,便真要肝脑涂地了。不过,好在对牧云而言,也是一时有些胆寒,等往前走了几步,很快也就神色如常了。

见他如此,那些陪同的月火教弟子,想起了自己当初第一次在石刺林底下行走时,师长提醒自己突然仰脸朝上看的反应,便忽然对少年有些佩服起来。

再走了一小程,他们便遇到了洞玄口中的第一个七星天窗。原来,这委羽山洞蜿蜒于委羽山脉之中,其洞穴之长、面积之广,超乎想像。在这样庞大的山底洞天中,除了入口之外还有七个洞口露出山岭之外。恐怕委羽山洞被尊为天下第二洞天,并非侥幸,它这七个袒露在外的洞口位置分布,无巧不巧地和天上北斗七星类似,恐怕真有些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在内。于是,此时占据洞府的月火教徒,就将七个洞穴天窗根据北斗七星命名,牧云他们现在走到的这第一个,便叫做“摇光神洞”。

在昏暗中行走这一时,当忽然来到摇光神洞“天窗”之际,牧云看到眼前一道明亮的光柱从天而降,笼罩在方圆几里的滑石地面上,于是刹那间他有一种错觉:

眼前这道光华,如此光明辉耀,通天彻地,它定是来自天界。

“走吧,年轻人。”

见牧云如此沉醉,那寒阳一改之前冷淡脾性,竟是微微一笑,带些戏谑地说道:

“等安顿好,你来这里发呆的机会还多呢。”

“呵!”

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大约又绕过两个岔口,经过五六间有人住的石室,他们终于在一间简朴的石室前停了下来。等停下来,牧云朝石室里面看去,见这石室中正有一个年轻人坐在石床上,低着头在缝补着衣服。左边的石壁上一盏油灯放在掏出的墙洞里,黄澄澄的火苗微微摇曳,照得石室也算明亮。

“明真!”

只听寒阳长老朝里面叫了一声。

“哎!”

里面的年轻人条件反射般扔掉手中的衣服,倏地站起来。转身朝石室外一看,眯了眯眼,先看见寒阳长老,当即便神色恭敬,正要低头行礼,猛可间一望旁边那个高大的老者,忽然认出他是谁,便更加惶恐,赶紧向前走了两步,一个头磕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道:

“徒重孙儿明真拜见教主、拜见长老!”

“起来!”

这时寒阳长老已将牧云领进门内,洞玄神君和其他随从弟子则均留在门外。等明真小徒孙儿站起,寒阳便拉过牧云,跟明真说道:

“今日我教又多一位同门,这是牧云,你来见过。”

“明真见过牧云师兄!师兄好!”

虽然搞不明白这“牧云”的道号如何排名,但见人家是掌门和护法一同领来的新弟子,于是虽然自己先进门,此时张口一说话,还是尊他为“师兄”。

“你还是叫他师弟吧。毕竟他今日刚入门。”

冷酷威严的护法长老这时却是满面春风,说道:

“明真,你这屋中,自毕真……去后,空出一张床来。你这牧云师弟就暂和你住在一起。”

“是!明真一定好好照顾牧云师弟!”

“好。牧云,”寒阳跟牧云一指石室,道,“你便住在这里,自己便宜行事吧。一会儿我叫执事弟子送本门袍服来。”

“好!恭送掌门,恭送长老,恭送各位师兄。”

于是,从这时起,牧云便在委羽山洞中安顿下来,在这一个普通石室里和一个叫明真的月火教小弟子暂时住在一起。

待安顿下,过不多会儿,果有月火教中的执事弟子来给牧云送上一套黑布教袍。牧云将它抖开一看,见上面绣着三四朵残月火焰,正和眼前的明真、逝去的毕真身上的道袍花纹图案一模一样。

而那个执事弟子送上教袍之际,还特地跟明真交待,说这位牧云师弟刚来门中,一路舟马劳顿,这几天不必急着带他参与教中事宜。明真颇为机灵,唯唯诺诺应承之际,心中却想到:

“这师弟,来头不小。教中长老前辈,摆明不想让他遭那些新弟子入教必经的杀威阵仗。”

略去这些饮食起居琐事,刚来委羽山洞的这半天中,牧云除了打听打听月火教的基本事宜,也跟明真问问那个身死不久的毕真有关的事情。

提起这个曾和自己同住好几年的室友,明真自然有说不尽的话题。而但凡叙事,若涉及生死,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说得极为动情。这一下午听下来,最后牧云的心中已满是愧疚。经历种种之后,他忽然觉得,那天和毕真好勇斗狠当时觉得有理有据,但出了这样事情后,再回想起来,却觉得不是个滋味。一时间,活泼豁达的少年竟有些感慨,沧桑地领悟出,有时觉得理直气壮的事情,事后想来其实未必真地那么准确无误。

撇去这些伤感的领悟,牧云一想起不久前还在自己面前鲜活出现之人已然不存人世,便更加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尽心竭力,努力找出害死毕真兄的真凶。

于是,才来第一天的晚上,他问明现在外面的时辰,便掸一掸袍袖,跟这位新结识的室友说道:

“明真师兄,小弟初来乍到,在这洞府呆得这么久,不觉有些气闷。不如烦请师兄带路,我想去委羽山洞外走走。”

“啊?!”

听得他这请求,那明真竟是十分吃惊,面露奇怪地表情急急说道:

“师弟呀,我不是已经和你说了一下午吗?现在外面已经入夜,你怎么还敢出洞门啊?”

第8章 心法凝月,路迷野壑风清

“我胆子大!”

见明真如此惊异,牧云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

“师兄不知,我虽然年纪小,但胆子是极大的。”

“真的?”

“当然!”

于是牧云又把过往那些自觉胆大的乡村市井经历吹嘘一通,却听得明真哭笑不得。

不过好说歹说,最终明真还是没拗过。稍作整理,明真跟附近值班巡夜的师兄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这位新来头一天的师弟出门了。

重走白天的路出去,牧云倒觉得这洞中路途并没有白天感觉的那么长。也许在人头一回踏上一条陌路时,因为对目的地何时到来的未知,让他对距离的长短并没有真正准确的感知。

夜晚出门,委羽山洞中的月火教弟子已大多安歇。顺着洞壁和轻风传来的动静,比白天小得多。这时在山洞中逶迤行走,无论自己的脚步声还是偶尔的谈话,都在洞壁上震起了比白天响得多的回音,嗡嗡嗡地回荡在四方。

明真送牧云送到通往洞口的石阶路头,就不敢再往前走了。他跟这位丝毫听不进劝告的师弟叮嘱了几句,便一步三摇头地回去了。看着他的背影,牧云一笑,便转身迈步走上石阶,沿着这条名为“盘梯”的石阶路盘旋而上了。

出得洞来,牧云一路往洞天山下走去。今晚他的目的地,是那个毕真出事的鸣玉溪涧。

等晚上出来,他才发现,洞天山的山林失去了白天的明艳。虽然十四的月光灿烂皎洁,在林荫密集的山间野径中闲步时,触目所及的还是灰黑和暗淡。离了身后的委羽洞口一段路,那绕林吹动的山风就变大了。

强力的山风掠过树尖,冲入了林中,搅得到处哗啦啦响成一片。又有空穴来风,强风无论从山洞口扫过还是灌注其中,都把洞体当成了巨大的哨子,迅猛吹出尖利而宏大的哨音。这些山野的声音,既似猛兽的嚎叫,又像冤鬼的号泣,而在这月圆之夜,人迹稀少的狂野山川里并不乏真正的猛兽妖魔,它们应和风声,也在嚎啸。于是独自在光与暗的边缘反复交错前行,纵使牧云再胆大包天,也不免心惊胆战。

夜晚出来,按着牧云的本意,既然那毕真是夜里出来遭遇妖邪,那自己穿戴着月火教的袍服,来山林里月亮地里行走,很有可能也遇到杀害毕真的凶手。这样的计划有些凶险,但一来为洗脱绿漪嫌疑,二来经历大王庄之事,他对那些狡诈凶残的妖魔已是恨之入骨,因此并不如何惧怕。

当然,想归想,实际来这委羽山洞外神秘莫测的夜晚山野走一遭,出于本能,他还是难免偶尔腿脚发抖。

不管如何,牧云坚持顺着那天毕真可能走过的原路,往前行走。下得洞天山,原本的密林渐渐疏朗;头顶也照到更多的月华,自己能见的山野渐渐的清明。于是牧云又回复了些胆量。

经过一段曲曲折折的山路,牧云靠近了毕真出事的鸣玉溪涧。这时候,天上月满如盘,像一只注满水银的玉盆,明晃晃地悬在天上。借着灿烂的月光,牧云往四野看去,便能看出了碧树芳草,随风起伏。月下的景色,变得颇为清幽怡人。只是虽然不再胆怯,沿着鸣玉溪涧往来行走了一个多时辰,牧云盘算之事,却丝毫没有进展。

见得如此,张牧云抬头望望天上,发现已经月移中天;回头数一数,便发现自己沿着这条山溪来回的次数,已不下十多趟。

“再不回去,恐怕那明真真要着急了。”

牧云想了想,望望四野,依旧悄无人迹,丝毫没有妖踪,便只好放弃。打道回府,上洞天山,入委羽洞,下盘梯,往前走不得多远,便恰遇到明真正带着几个师兄师弟,各打着火把,要出来寻人了。

一夜纷扰,无功而返,之后牧云便老老实实蹩回洞室,乖乖地睡觉了。

等到了第二天,和牧云同室的明真便发现,这位教主和护法长老领来的新弟子,竟是无比惫懒。吃完早饭,他们这一辈份的弟子都要去一个宽敞的石厅中去做早课;结果喊牧云一起去时,他竟然还赖在床上睡回头觉。身在一个教规甚严的修行教派这么久,明真还真没见过有人敢这般偷懒。在他心目中,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了!

只不过,当他无奈去那个叫“朗照厅”的石洞大厅中做早课,按着自己的良心跟值班师叔汇报情况时,却被告知,他这位同室新弟子根骨不佳,早课等日常修行功课并不适合他。究竟如何教化,掌门和教中长老正在耐心研究,让他先不要管。

“古怪!”

明真不是傻瓜。听着闻所未闻的理由,再偷眼观察值班师叔这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心里便疑窦丛生了。

不过,又一想,自己只不过是教里最低等的弟子,既然前辈师叔都这么说,自己又能怎么样?于是明真唯唯而退,回到自己屋中,却见那位赖掉早课的小师弟,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膳食堂送来的早餐。没好气地探头看一看,明真却发现他这早餐,竟比自己和师兄弟们吃的丰盛太多!

这一来,本来满腹狐疑的明真小师兄,倒好像猛地恍然大悟了:

“呀,我怎么没想到!瞧这阵势,我这小师弟,难免不是哪户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了。昨天见他来时那阵势,我便该想到!”

茅塞顿开的明真,越想越对劲。他觉得,牧云一定是被家中长辈送来月火教修行,好消去往日顽劣,但又不忍心,少不得跟掌门长老们重金献礼,不让他们娃儿吃苦。

刹那间,明真只觉得豁然开朗,所有的现象都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由掌门和护法隆重护送来?因为收了重金。为感谢人家对本教派开支的重大支持,不妨给足面子;

为什么昨天自己跟他讲了这么多毕真遇难的凄惨、暮色山野的可怖,他还是执意在要夜晚出去溜达?因为顽劣。

于是,自觉想通背后隐藏的关窍,本来对牧云甚为呵护关爱的明真师兄,内心难免添得几分鄙视。

等到了这一天的中午,明真回屋整理内务,谁知道,一进屋门,却发现那个只晓得赖在床上养神的小师弟,竟然踪迹皆无!

“他去哪儿了?刚没遇到啊!”

明真倒也有些慌张:

“这富家小子哪儿去了?别弄出什么事来。到时候掌门长老们难免迁怒于我,不免要担责吃罪!”

明真忙走出石室,一边喊着牧云的名字,一边往石洞的深处寻去。

“师兄,我在这里。”

没喊几声,也没走出多远,明真便碰着了牧云。看见牧云时,见他正在一片钟乳石前发着呆。

“师弟,在这边做什么呢?”

明真看了看这一片钟乳石林,又看了看牧云出神的模样,不明其意。而明真也是心善,刚才心中一阵鄙夷和轻视,等真正见到牧云时,话一出口,已变得温和关切。

“师兄。”

听得明真声音,牧云转过头来,指着刚看的钟乳石,笑吟吟说道:

“我在看这钟乳石。”

“钟乳石有什么好看的?”

“咦,师兄不觉得它有意思吗?你看——”

牧云手一指,有些兴奋地说道:

“果然是‘水滴石穿’啊!谁能想到不重不硬的小水滴,竟能把石头滴出一个坑?”

“哈哈!”

相比少年的兴奋,见惯万年溶洞中水滴石穿现象的明真,自是无动于衷。正要取笑几句,明真却忽然心中一动,看着这个有点激动的少年,心中想道:

“呵呵,这师弟,虽然纨绔,本质倒不坏。见到水滴岩石这等景象,也能欢欣雀跃,足见其还有一颗赤子之心了。”

心中这般想罢,明真升起一个念头,便对眼前师弟和蔼说道:

“师弟,自然之功,确是神奇。你想,这会不会是上天在向我们修行之人传达一个义理呢?”

“哦?什么?”

“那便是,纵然以水之柔弱,只要持之以恒,源源不绝,依旧能将看似坚不可摧的岩石,贯穿大洞!”

“是啊……”

“呵,师弟,你想想,水滴石能穿,我们修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要持之以恒,无论以往有无陋习,资质天赋如何,只要坚持,总有圆融贯通、飞仙证道的那一天!”

这时明真也被自己的说法说得激动起来,满面放着红光。

“嗯,对!”

对他这说辞,牧云倒也认同。

“就是。”明真趁热打铁,“来来来,不如你我一起去做功课,也好教你些本教入门的打坐冥想之术。”

“呃,打坐?”

牧云猛然一惊。

“是啊!怎么了?——这可是静心求道的不二法门!”

“这个……”

这时牧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么一个场景:

宝林禅寺的方丈智光老和尚,正带着手下那帮光头僧人,从早上开始一直坐在方寸大的蒲团上,整天除了吃饭,怎么也不离蒲团半步!

“打坐?蒲团上?”

“没,委羽洞中,都直接坐在石上打坐,以示温凉刻苦之功。”

“啊。”

牧云已全然清醒过来。看看眼前这位师兄热切的眼神,他勉强笑了笑,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师兄,水滴石穿,果然让人赞叹。只是不知,这水滴儿用了多少年,才把这石头滴穿?”

明真不明其意,老实回答:

“这个啊,听长老们说,少说也得万年。”

“那就得了!”

牧云现在摆出的惫懒模样,倒和明真之前误解的差不多:

“师兄啊,打坐打坐,坐得屁股破!人生在世有几年?可比不上这些水滴石头千年万年!”

急促说完,他便扔下目瞪口呆的明真,径自回屋继续养精蓄锐了。

“……!!!”

让牧云没想到的是,他这般搪塞之辞,反激起明真的怒气。

于是不一会儿,这月火教弟子追来,也不管牧云想睡觉养精神,将他一把拉起,好说歹说,将月火教最基础的心法一股脑儿教给他!

“师弟!”

强教硬授之时,本来脾气不错的明真语气都有点气冲冲:

“我教你的这是‘凝月心法’,乃我月火教最基础的心法。不过你却别小瞧它,最基础,也最博大。”

明真十分较真地教导:

“月火教之凝月心法,修炼从无止境。你我这样辈份低微的弟子用它,洞玄神君那样的掌门师尊也用它。修炼得成,则明月心照,有大光明,破诸魔法,乃不二仙术之流!”

眼瞧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弟神色有些轻视,明真便不免做得一番广告。一顿说完,他又道:

“据我所知,包括我在内,每一位历经考验入教的新弟子,第二天就得开始学习‘凝月心法’。我不知道你因什么原因不用学,但作为你入门第一天的同室师兄,我必须得教授于你!”

“好吧……”

见憨厚良善的小师兄竟然发怒,牧云也不敢擅撄其锋,只好乖乖地跟着修习这凝月心法。当然,虽然对明真打扰自己这个临时客串的月火教弟子有些不高兴,在此之余,牧云倒也有些感动。

再过得一会儿,牧云一想,之前自己还耍个计策去跟毕真套那月火真法;现在有人送上门来,自己反倒推三阻四,实在不像话。这么一想,他便抖擞谨慎,弄假成真地开始跟明真学习起月火教心法来。

不过,这凝月心法的修习进展,倒不甚大。

修炼了一下午带半个晚上,牧云却只在闭目之时的脑海心神中,凝想出一弯微细的残月,还光影黯淡。照明真的说法,等凝月心法练到高深之时,甭说脑海中隐现这样的细微残月,到时候真会有一轮璀璨明亮的心之凝月,悬于体外头顶的上空,帮助自己斩妖除魔,增强法技效果。

明真说辞,也许夸大,只不过为了吸引牧云这懒汉持续修习。不过,听他这么一说,牧云现在已然有些泄气。不过,明真却安慰他说,能在第一次修习心法时便能凝想出微光残月,在本教中已颇为罕见,这修炼速度已可称得上神速。

对于他的安慰,牧云一想到明真的温润善良心性,便也不当真了。

虽然费神修习了“凝月心法”,这天晚上,他还是出洞了。也就是说,这晚他依旧在明真面前充分显露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心性”,不顾阻拦一个人任性地出洞去了。

闲言少叙。

今日正是七月十五月半,此刻是月圆之夜,也是人间的鬼节。有了昨晚上出来的经验,牧云不再那么害怕。而今晚的山风也凑趣,不如昨天的那么大,现在这光景,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月白风清”了。看看天,圆月朗照,明河在天;看一看四围,山林整齐,清风徐吹,倒正是来山野中闲走的好天气。

只是,之后牧云又去鸣玉溪涧溜达了半个多时辰,却仍是山幽林静,四野岑寂,没碰上丝毫蛛丝马迹。

“不行,不能这般死等。”

见毫无进展,张牧云心急之余,心中动念:

“那毕真出事,月火教闻风而动,虽然最近偃旗息鼓,那妖秽却也警觉。像我这般悠然自得、老神在在地闲逛,怎引得了妖邪?”

牧云开动脑筋,心忖道:

“不如……我便假装迷路?狼狈不堪,再施出点低微的法技,显得颇有精魂,让那暗中隐藏的妖魔知道,小爷我也是一顿好肉,比那毕真还值得吃喝!”

打定主意,牧云立即实施。之前他还一直沿着鸣玉溪来回逡巡,这回他一头撞入附近广袤的山野中,假装迷路去也。

只是,这迷路,开始假装,逐渐含糊,到最后牧云猛然发现:

“啊咧,真迷路了!”

惊觉这一点,牧云赶紧停下脚步,环顾四方,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在一个山坳中。

略稳定心神,牧云环目四顾,只见不远处的东北边有一条不高的山岭,沿着西北、东南的方向蜿蜒延绵。自己所立之地,已出了山林,四周也算开阔。举目望望,四外有山林、有谷地、有草场,靠近东北山丘的地方,还有一片山石丛。月光下,那些高大的石头阵列如林;稍微向那边走近几步,便见得怪石嶙峋、犬牙交错,牧云直觉而言,这并非一个普通之地。

正在打量,冥冥中,牧云却忽然听到身后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虽然形迹轻微,这闪动,却在自己专注的灵识中划过一道无比清晰的轨迹!

“谁?!”

月光下,少年猛然回头!

第9章 读心魅形,语学媚燕娇莺

甭管委羽山叫什么道家洞天、人间福地,说到底现在自己就是在荒郊野外。深更半夜身处荒郊,脑后突然“嗖”一阵风声,还是让牧云一阵慌乱。不由自主,脱口说得一声“谁”,猛然回头,却见野草丛中有只黑影跳跳踉踉,正奔向远方。

“却是只兔子。”

牧云心下安定,道:

“若不是夜里,少不得把你逮着红烧。”

见兔子逃入远处黑暗之中,牧云转过身来,准备继续打量刚才没看完的地形。只是,这一回头,他却愣住了。

“月婵?!”

在他正前方,深草上,月光中,那亭亭玉立的少女,不是月婵是谁?

“月婵真是你吗?”

牧云大喜过望。

“嗯……”

忽然出现在此地的月婵,轻轻应了一声,似有些羞涩。欲待低头,却又抬起螓首,大着胆子深情款款地看向少年。皎洁的月光下,少女清幽如雪,一身飘逸的洁白纱裙随着夜晚清风翩然飘摆。

“月、月婵,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是惊喜非常,牧云一时竟忘了走过去,只立在原地,口中说话变得结结巴巴。

见他呆相,月婵噗哧一笑,嗓音柔腻无比地说道:

“傻瓜……我怎会在这里?想你了呀……”

“呀!”

少年的脸红了。

“可是……”

他还是有些犹疑:

“可是,这么远路,你怎么寻得到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月婵娇嗔一句,复又腻然低语:

“公子……相思刻骨,须臾不想分离。奴家便含羞忍苦,一路跋山涉水来寻你,你休莫笑话人家。”

“不笑、不笑!”

见她少见的如此媚态,张牧云一时如雪狮子向火,半边身子都酥了。

见他如此,月婵心中高兴,却撅起小嘴,幽怨说道:

“笑话倒罢了。只是远道而来,走得人足踝酸楚。好不容易来此,却见公子只顾吟风赏月,还要人家自己走过来……”

“啊,是我过错!”

这时牧云才如梦初醒;看着眼前娇娃宜嗔宜喜、万种风情的模样,他忙举步向前,边走边说道:

“并非不知疼人,只是几月不见,妹子容颜更胜从前,哥哥一时看呆罢了。”

“嘻……”

见他满嘴甜言蜜语,口水都似要滴出来,月婵赧然一笑,心下却甚是欢喜。

“哥哥……”

跟随牧云话语,此时月婵也换了称呼,想跟牧云说些更加亲热的话儿,只是正在这时,她却猛然只觉眼眉之前一寒,在此盛夏之时,冥冥中竟是一股彻骨的寒意袭来!

“哎呀!”

变生肘腋,月婵猝不及防,饶是仗着一身功法,仍只是堪堪避过致命之处。圆月之下,一绺青丝,已在她放在站立之处,悠然飘下。

“你!”

原来这月婵也非常人,异变陡生,一惊之下,并不多想,足尖点地,霎时间身形已闪避到三丈开外。牧云出其不意,攻势诡谲,若不是像她这样几乎出自本能的连续闪避,她早就被一刀砍杀。

“公子,你为何恁地狠心?!”

饶是生此变故,这月婵还是腻声说话;虽然热情比刚才略略冷却,却似乎还不死心,仍然只想跟牧云谈情说爱。

只是到了这时,牧云不再掩饰,对着她断声喝道:

“好个妖邪,竟敢冒充故人,前来害我!”

“嗯?”

听得牧云之言,那长相分明便是月婵的女子先是一愣,然后忽又展颜笑道:

“小哥呀,你怎么看出我不是的?你看我——”

“月婵”扭了扭身段,朝牧云冁然一笑:

“你看我这样,不是和你那位……那位‘月婵’妹妹一样么?”

“哈哈!”

张牧云放声大笑,快然说道:

“我那月婵妹子,可是别人能装扮成的么?我虽不知你用何妖术,变此模样,很可惜的是,我这妹子相貌不凑巧,却和唱戏曲文中说的一样有倾国倾城之貌。你这变化,不仅无神韵,连皮相形貌也差得远了!”

“戛戛!”

这时那依旧娇柔女子妖身的妖怪,竟是放肆一笑,声音忽变,分明变成另一个女子声音说道:

“小娃娃,你休大言。老娘这读心魅形幻术,从来未曾失手过!”

“是么?”

“哼,当然!现在你眼中所见,定是你心中最思念、最喜爱之人。相由你心而生,我并未变化装扮,又何来不像之说?”

“哈,即使这样,又如何?”

牧云伫立山郊月野,一人独对妖邪,从容不迫洒然说道:

“不怕告诉你,若见真月婵,小爷我自然心神动荡,不仅觉得她可亲,便连过往相处事体,一并想起,哪需你这妖怪搔首弄姿,搞出这么多媚态!”

说到此处,牧云却忽然一愣,心中想到:

“莫非那晚毕真遇的便是这个妖怪?是了,他遗言‘冰蓝之瞳’,恐怕真是因为这邪魔妖术,竟看到了绿漪幻象——咦?那回绿漪不是因为帮我出气,将他们冻成冰坨陀螺吗?怎么这毕真最思念、最喜爱之人,却是她?真是奇哉、怪哉!”

不过当此之时,大敌当前,纵然心中迷惑细节,却也不宜迟疑。牧云赶忙暴喝一声:

“呔!好个杀人妖邪,还不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他便驭起水灵神术,将手一招,夜色荒野中蓦然寒光一闪,手中已握住一把雪刃森寒的冰刀——这正是当日他与关外侯比武时,急切中悟得的“空明逝水之刃”!

奇刃在手,牧云足下生风,身形如闪电般激射而出,人刀合一,朝那妖邪头顶飒然劈去!

“哎呀!”

牧云刀势奇快,气势磅礴,雪刃寒光如匹练般泼洒而去,那妖怪一时没想到,不免大惊失色。

不过她也是积年老妖。一惊之下,赶忙移形换影,刀光到时人已让在侧旁三尺开外。

一招走空,这位已带着雪刃冰刀冲过头的少年,却猛然收住去势,“唰”的一声横扫,竟硬生生改变刀锋方向,又朝那位“月婵”脸颊劈去!

张牧云声势如此迅疾,倒让妖怪措手不及。其实牧云也并不知道,此刻他面对的这妖邪却是罕见的千年老妖。本来,像他这样千年老妖魔,对上像牧云这么小年纪的修道之人,哪怕魅术不成,真需要动手搏斗,也完全不用放在心上。攻打腾挪之时,这老妖还会说些调笑话儿,一来以示好整以暇,二来也正好乱敌心志。只不过,今天碰上牧云这么一个对手,倒让她出乎意外;方才电光石火两招之间,她不仅没来得及说话,甚至根本就忘了这茬。

到了这样地步,妖魔无心维持读心魅形之术。只听得一声尖利狂啸,原本明珑可爱的天之娇女已然不见,映入牧云眼帘的却是位妖丽非常的妇人模样。

借着月辉,只见这妖妇媚眼惺邪,腰身缠绵,鬓发梳成两头翘的元宝样式,丰满身上罩一件三山式的紧身红罗裙,正是云肩翘耸,绯袖轻薄,好一副乱人本性的妖媚模样!千年女妖魔的手中,正拽着一根黑链白爪的奇形兵刃,抖在手中“哗楞楞”作响。

“小娃娃!”

虽然外形看着妖媚,但此刻这妖魔却没了一点兴致,粉面如罩寒霜,阴狠说道:

“本来本座想让你享尽极乐而死,既然不知趣,便先把你打成一堆血肉,再一锅烩了吃吧!”

说话之时,她手中那把黑白分明的追魂链爪,忽然发出一团血色异光,惨白如骨的五刃爪牙便在血光中倏然出没,犹如吐芯的毒蛇一样。

身在旷野,独对如此未知狂魔,牧云静思凝神,盯看片刻,便深吸一口气,挺起身,将手中空明之刃横于身前,低声闷喝:

“那便来吧!”

第10章 九尾妖狐,昏昏惨惨怖怖

刚说一声“那便来吧”,牧云便忽然感觉到一丝寒意疾速袭来。也出于本能,瞬即闪避,睁眼看时,那黑链白爪已在自己刚才站立之处倏然盘旋。若不是自己闪避即使,恐怕不知已被抓取几斤肉去。

“不好!”

牧云猛然意识到,这条奇形兵刃,刚才在妖女手中之时,“哗楞楞”作响;但当攻敌之时,却是丝毫声息也无。

他并不知道,眼前这女妖,乃是潜伏委羽山中千年之久的九尾狐妖,自称媚姨。委羽山为道家洞天福地,教派颇多,正气颇盛,压得这九尾狐妖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这样一来,倒是让她有更多时间潜心修炼,千年以来,这一身道行,丝毫不比那些两三千年的妖魔差。

近十年来,她已渐渐出关,瞬息千里,吸噬那些久已淡忘的人类鲜美血肉,淬炼自身精气邪术。这十年中,她也暗中在委羽山搜罗不少党羽,无非山精猛兽;那胆子也渐渐地大起来,把“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放在脑后,开始忍不住戕害委羽山中的道家门人来。

再说她手中这支奇形兵刃,号称“追魂白骨爪”,乃是取万年古尸白骨,淬以狐妖天生狡邪之气,历经千年之功炼化而成。舞动之时,默然无声,一旦被其伤着血肉,便染尸毒。

当然,即使不知这些缘由,牧云也丝毫不敢小觑这支妖兵。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相比关外侯那把一舞便冤魂嚎啸的血战,这支悄无声息、突如其来的白骨爪,却更加要人命。接下来九尾妖狐将这支追魂白骨爪施展得出神入化,犹如毒蛇般追噬少年,一时间,也把牧云弄得手忙脚乱,只顾东躲西奔,疲于奔命。

“哈哈!还以为哪路神仙,却不过如此,真是个小娃娃!”

占尽上风,九尾妖狐哈哈大笑,得意洋洋,肆无忌惮地放手攻击。

“小娃儿,还不投降?”

此时她小心尽去,转又媚眼如丝,忍不住施展媚术,娇腻诱道:

“怎么样?现在知道姐姐厉害了?看你也是鬼灵精,若是现在就乖乖就擒,姐姐少不了便宜你。精血嘛,自然还是要用的,不过附送你春风一度,如何呀?”

“好呀!”

没想到,牧云竟然张口就答应。

“真的?!”

媚姨又惊又喜,立马又对自己的魅术功底恢复十成信心。

“那就……”

正要张开樱桃小口继续魅惑,突然这春情满面的老狐妖却一个倒栽葱,以极其狼狈不堪地姿势朝后面滚爬出两三丈有余。几乎与此同时,只听得“锵锵锵”数声,有如金铁交鸣,原先妖狐站立之地,数十只梭形寒冰从天而降,齐刷刷地扎入地中,尖利如刀,阵列如林!

“好个歹毒小鬼!你这是要给老娘身上打窟窿!”

眼见这些锋锐如锥的冰凌,媚姨春心尽去,一阵后怕,忍不住破口大骂。

正诅咒之时,又听得数十声嘶然之声破空而来,老狐妖叫得一声不好,又是向后急蹿,只是这回那少年已然算准其退避方向,饶是妖狐身形快如鬼魅,小腿肚子已然中了一冰锥,直疼得老妖狐“嗷孬”一嗓子,顿时跌倒在地。

只是,再等牧云召唤“溟海·冰梭”往她倒落身形激射,却尽数打空,老妖狐妖娆身形倏然不见,已是瞬间土遁了。

“去哪儿了?”

正当牧云有些懊恼,后悔自己没打准,却忽然只听得这妖狐声音从四外传来,沉凝庄重,分明说的是:

“你究竟何人?看这手冰霜法技,并非月火教之人!”

“哈哈!”

牧云仰天大笑,心中暗道,没跑便好,口中却道:

“好个无知妖魔,老夫正是月火教隐居多年的祖师爷,好大道行,迄今一百二十八岁。今天算你运气好,还不快快逃命去!”

“……”

本来九尾狐妖确实想逃了再说,但被牧云这装腔作势的话儿一勾,却又停下步来,心忖道:

“原来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本来老娘吃你一惊,倒想先回洞府睡觉。这么一说,分明色厉内荏,只想我早点走。”

这么一想,媚姨福至心灵,忽然想通:

“方才这冰锥,怕是这小娃儿弄的什么道教寒冰符,倒吓得老娘一跳。对对!”

媚姨越想越得对,心想若不是像自己猜想的这样,怎么可能这点大年纪的小娃娃,能丝毫不用准备眼也不眨地发出这等厉害冰法来。这么一想,她心中大定,便又现出身来,只是这时也怕少年还有什么寒冰符没用,这次离得倒远,在东北那条小山岭上。

“祖师爷么?小妹这厢问好。”

自觉想出根底,媚姨也是好整以暇。她还真装腔作势地道了一个万福,然后说道:

“既是月火祖师爷,那小妹也不瞒你,我正是这委羽山的狐仙。你应知道,狐仙千年,修炼到了,自有九尾。怎么样,你见过吗?戛戛!”

说到此时,千年老妖狐戛戛戛一声怪笑,只听得空明中“蓬”的一声,她已倏然变身,身子涨大几有十倍,如一尊数丈高的大佛矗立山岭上。不仅如此,妖娆的身子背后,猛地生出硕大的狐尾,如孔雀开屏般排列在背后,竖直向上翘起的那只,已超出头顶发尖不少。

妖狐九尾,毛毛绒绒,在空中招摇浮动;这荒山野岭,冷月斜照,乍见此情此景,也让人害怕。于是牧云睁目瞧去,一时之间,数出她身后尾巴,却在七、八、九、十之间,皆因心神动荡,一时竟数不清。

也不等牧云后悔方才是否该逗弄这狐妖,那媚姨已深吸了一口气,喝道:

“分形!”

刹那间,光影纷乱,原先的九尾妖狐已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加上本体,已然分成了九只妖身,个个全和本体一样,只是身后各余一条尾巴。

“杀!”

九只顶天立地的妖狐,各持追魂白骨爪杀来,转眼就将牧云包围在垓心——原来,虽然看出这少年在大言恫人,但作为狐妖,毕竟小心狡猾,虽然只是面对这少年一人,她也不敢再怠慢,急急现出自己的九尾妖形,转而幻化为九妖,已算是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这样一来,那些一模一样的追魂白骨爪悄无声息地围攻而来,方位出其不意,时机各不相同,犹如暗夜之中九条毒蛇,十分默契地配合攻击噬咬——毕竟,虽为九尾,同出一心,该如何让敌人最不爽,九条追魂白骨爪,配合得犹如一人使出。

而今晚正是七月十五鬼节,天上月亮不仅圆满充盈,更带些丝丝阴气。作为妖族,九尾狐妖也向来吐纳月华,承接月宫太阴之气。牧云也算倒霉,今晚出来寻妖,正是碰到妖狐每月中妖力最为强盛的时刻。

于是,虽然继续施展天书《溟海水神之章》中的法术,“溟海·寒冰风暴”、“溟海·空明逝水之剑”、“溟海·银河天瀑”攻敌,“溟海·水月玄冰盾”护体,牧云却在出道以来的冲突中,第一回感到吃力。

经过许多回合的攻防,他已知道,今晚遇上的是一只奇诡的妖怪。九只妖身,可能只有打到本体才能造成真正的杀伤;自己费力打出的这许多寒冰暴雪法技,往往在及身之时,穿身而过,犹如抽刀断水,毫无效用。

更可怕的是,既然能驱动身外化身灵动攻敌,那完全也有理由相信,这妖狐的本体,恐怕完全不必在此周围的九只妖身之内。

于是,纵然修习天人之术,遇上今夜这样具体而诡谲的妖魔,牧云陷入莫大的危机。

虽然,一时因为有水月玄冰盾护体,并未被追魂白骨爪伤及筋骨,但这一番攻防耗费,法力已然十分消损,心神也变得十分疲惫。

感觉起来漫长,其实不过四分之一炷香不到的功夫,他便渐渐不支。在某一刻,他猛然想到,如果自己继续这样无谓的攻击下去,很快便有心神法力耗竭的那一刻。到那时,无论自己再有什么能为,也只能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于是,在满天白爪流光中,他突然趺坐于地,将丹田神海的全部法力都集中于维持身周光华烁烁的水月玄冰盾。转眼间,这场妖人之间的生死之战,便成了一边倒的形式:

牧云坐于草野当中,九只面目狰狞的狐妖施展浑身解数,用阴森可怖的追魂白爪不停地围攻。只看这场景,便知少年已毫无还手之力,盾破身亡,只是迟早之事。

当然,情况也许略有改善;危急关头,牧云也是使尽浑身解数,把自己所有领悟学过的心法全都用上,包括今天几个时辰前刚学的那个月火教“凝月心法”。虽然只是初学,面临生死关头,便激发出全部潜能,本能地便将心法超长发挥。

于是,少年发现,这个据称只是月火教基础心法的凝月之术,竟然帮他稍稍增强了水月玄冰盾的效果。只不过,在周围鼓荡的妖风邪气威逼下,自己心目中这轮凝出的月轮,十分轻微寡淡,大约只相当于一抹印痕,淡淡地浮于脑海之上。

情势已变得十分危急,单靠少年一己之力,今晚很难全身而退。也算他走运,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吵吵嚷嚷而来,纷乱叫的是:“少侠切莫担忧,月火教悉数来援!”

牧云听得,便是一喜,然后又听近处有人桀桀怪笑道:

“嗬嗬嗬,来得好!”

“儿孙们何在?”

“储够半年的肉脯,便在今夜!”

第11章 凝月九重,翻手溟海狂龙

原来那九尾妖狐向来广有党羽。修炼千年,技压群妖,又兼狐性狡猾,这多年间不断网罗,手下法力出众的山精野魅,多达数百名。而妖魅长寿,往往人间百代,妖族长命者才不过两三辈。年寿既长,九尾妖狐手下这些强力妖魅们不免各收子孙,此夜竟然悉数出现,突然在这委羽山深处荒野冒出,竟有一千来号。一时间虎帅狼将,熊兵豹骑,还有些萝妖石魅、松精桂灵,纷乱而出,眨眼之前填塞山野,沸腾荒郊,声震四谷。

月火教这一边却也是精锐尽出。依着与牧云事先约定,月火教主洞玄神君,早派人悄悄跟随牧云。牧云地理不熟,以为迷路,身后暗中跟踪的教徒,却依然不远不近跟缀,一直来到此处。因此,当牧云引得妖魔出现,一言不合打斗起来时,那月火教弟子忙放出本门特有信号,顿时洞玄神君、寒阳长老立即率领本门精干子弟蹑足奔来,十万火急地赶来助阵。

只是,月火教众人到得此处,一见身周冒出那么多妖魔鬼怪,顿时心惊。看这架势,不是这些妖怪老巢不远,便是早有预谋,在四周埋伏,只等这些修道之人上钩。

实际如何,只有那九尾妖狐最为清楚。事实上,月火教徒这两条揣摩,跟狐妖筹划,都有点沾边。众妖巢穴,确实离此不远,正是委羽山深处不为人知的妖族大本营,号称“万妖洞”。万妖洞规模比委羽山洞小得很多,并且里面阴暗湿晦,只有这些妖怪才能生存忍受。

而九尾妖狐修炼千年,妖性最灵,冥冥中竟有通感之能。虽未能完全预测,但这两日心血来潮,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似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因此,今晚她虽然出来虔心吃人,却也招呼手下徒子儿孙们带着精干部曲,各在密林深坳中游荡,一见不对,便要招呼出来并肩子上。

不管如何,月火教奥援到来,都解了张牧云一时困境。洞玄神君等人冲近之时,已从人群中飞出数点寒星。它们从空中倏然飞过,带着呼啸之音向围攻牧云的九只妖狐幻象打去。接近目标之时,这数百点寒星忽然爆发出绚烂光华,犹如夜空中绽放黄蓝相间的绝美烟花,狠狠在媚姨本体和分身周遭爆炸!

数名月火教高手打出的这蓬璀璨致命的法术,名为“月火空爆”,威力着实不小。饶是媚姨功力深邃,猛然遭此重击,也被震得一声闷哼,转眼八个身外之身回归本元,依旧复了九尾妖狐之形,急急退回妖怪的本阵。

这时牧云压力骤消,方才一直被压制的心神乍然得到释放,猛然间便觉得神清气爽,几欲欢呼。弹身而起,舒展筋骨,本来这时他应该也像九尾妖狐一样,回归自己本阵。只不过这时,他总觉得浑身上下特别生机勃勃,四筋八骇鼓鼓荡荡,风云起伏,若不发泄一番,一口闷气自此便要郁积心里。

于是,在众人奇怪的盯视中,牧云大吼一声,猛一扬手,恍惚间众人只见一道清光冲天而起,尔后四散,如繁星坠地,没入遐迩林中,片刻后,便听得远处暗夜中“嗷”的一声长吼,忽有一道白光自西南山涧中飞升,朝这边翛然飞来!

“白龙!”

那道白光盘转如轮,划空蜿蜒而来,转眼飞得近了,无论人妖俱看清,原来那是一条浑身晶光灿然的寒冰巨龙。它身长十丈有余,鳞爪飞扬,周身雪花缭绕,正朝这边怒扑而来!

这时众人已注意到,这两阵垓心的少年,正仰面朝天、双臂挥舞。看他手势,众皆骇然,皆在心中想道:

“不会是这少年指挥着这巨龙吧?!”

还未及细想,神奇非凡的云空巨龙又是一声长吟,如同有着灵性,带着浑身极寒冰甲朝山野妖阵扑来。而这时候,许多相对愚笨的妖怪还没反应过来,邓邓呆呆,只立在原地发呆。

“剨——”

转眼已是龙入妖群,巨躯一滚,长尾一扫,便如收割稻麦的锋锐镰刀,寒光闪出,顿时已夺去许多山精野灵的性命。刚刚气焰嚣张的群妖,顿时四散,各自落荒而逃。连那个九尾妖狐在内,各施法技,或遁或藏,暂避了凶猛风头。

“破!”

此时的牧云,无论是对敌经验还是法技修为,和几月前已不可同日而语。“溟海狂龙”之术将近尾声,那冰晶巨龙即将消散,牧云紧接着又施展出新近悟出的洞阳火神之术。霎时间,横扫一片的冰龙之躯猛然爆裂,锋利的碎冰满天飞洒,带着幽蓝之色的洞阳真火,如雨点般在妖群头顶飞溅。

这一来,对于许多妖族来说,正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顿时不少万妖洞的骄兵悍将又伤了性命。

可以说,刚才这会儿,双方本来各有打算。至少,他们还准备两阵对圆,人多的妖族,准备倚强凌弱,人少的月火教徒,准备另想奇谋。谁知道,刚被解围的狼狈少年,下场前随手一个法术,就如此骇人,将气焰熏天的万妖洞妖阵搅得鸡飞狗跳,七零八落,死伤无数。

而异变陡生,场面过于迅疾和神幻,当即月火教还有不少人以为只是自己幻觉。但很快,他们便发现自己想差。拿眼望一望,对面许多妖灵腰摧骨折,呻吟满耳,肝脑涂地,血流成河,无论眼前情景还是扑鼻而来的浓重血腥味,都在告诉自己,刚才一切都是真实,并非幻觉。

而待稍稍定下神来,月火教徒们却又继续看清之前已然看见的场景:

长身伫立的少年,头顶二三尺处,却浮动着一轮圆转的光华。这光华浑圆、莹然,比海碗口略大,熠熠闪闪,散发着金辉毫光,不管怎么看,便像是一轮缩小的皓月正悬在少年头上!

“哎呀!”

见其奇景,其他教众未必知道,但洞玄和寒阳这样月火教中的耆硕高手,才看出了关窍。他们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惊道:

“这、这,这分明是本教的‘凝月心法’的第九重境界!”

“月火秘典有云,凝月九重,神光出窍,月轮照定,法力无穷——这、这……才来洞中两天的少年,如何能修炼到这般境界?莫非只是巧合?是什么其他幻咒?”

能看出这可能是凝月九重之人,大都知道少年这两日的行踪。他们自然已派人跟明真了解过,原来今天下午,这小弟子见少年厮混模样,实在看不过去,已授了他本门的基础心法“凝月心法”。只是,无论如何,才这几个时辰之间,纵然这少年是百年一遇的天纵英才,也绝不可能练到其他人穷极一生也难到达的凝月九重境界。

于是,这些人也只能尽往巧合方面去猜想。是不是这神鬼莫测的少年,另有什么奇怪的招数?他们却不知道,眼前这少年,却是修习了两项天书之术,已贯通水火真灵,一身灵性与一般人本不可同日而语。而方才又凑巧,被九尾妖狐分身围攻,防守时施出凝月心法苦撑,被千年妖狐的邪术压制到极点。

当此之时,牧云一点一点的抗争,在九尾妖狐威力无穷的追魂白骨爪攻击下,并看不出凝月之术到了何等程度。如此一直到九尾妖狐被月火教的强攻打收得法身退后,张牧云压力骤失之下,那抹原本只在智识神海中的一轮黯淡残月便灵光大盛,骤然迸出体外,如“凝月”之名,真正凝成了让洞玄神君等人惊异的金辉月轮。

当然这些委曲,牧云一时未见得知。见一招溟海狂龙的法技十分奏效,刚被压制得非常辛苦的少年很是开心。当然,开心之余,他还是有点犯嘀咕:

“奇怪!怎么今天这冰龙召唤得毫不费力?毕竟方才用心眼凝神观看,这地儿和上回西湖大不相同,最近的溪涧水源,却还在十里之外,我还得去那便招引水灵!”

他却不知道,方才这般轻易施出威力强大的“溟海狂龙”,正是得了九重凝月心法的莫大助力。

不管如何,这时候,无论月火教徒还是万妖洞群妖,都对牧云刮目相看。牧云却不自知,只知道自己死里逃生,赶紧回到月火教人群之中,顿觉安定,心情十分愉悦。

略去闲言。当牧云这无意的威风显过,那积年的老妖灵媚姨也从藏身之处走出。

借着满月光华,察言观色,老妖精看见少年气势回复平常,那脸上似乎还有些侥幸之色,于是老奸巨猾的老狐妖忽然领悟出什么,顿时一声尖利长啸,重振旗鼓,召集余部,重又汹涌鼓噪,要跟对面的月火教徒决一死战。

似乎偶然引发的人妖大战,顺理成章的表面之下,蕴含的意味并不简单。蛰居阴湿窄洞多年的山精野魅,今夜却要在它们久经沧桑的首领带领下,借此天时地利,将据有委羽山洞天福地的月火教徒精英一网打尽。从此蛰伏多年的妖族,便要光明正大的占据委羽洞天,借着七星洞天的灵气修炼妖力,到时候,杀上玉女峰,将那些高高在上的妙华宫人一一屠戮——到那时,隐忍数百年的山妖野魅,便要独霸委羽山场,扬眉吐气,吃尽过往生人了!

第12章 双姝争艳,遂使千妖喋血

转眼间,原本清明的委羽山谷地变成了人妖争斗的杀场。奇形怪状的山精野魅各逞豪强,会法术的呼风唤雨、飞沙走石,不会法术的各操铁棒重锤,奋勇冲杀。月火教这边也不示弱,剑术出众的近身接战,法力高强的退后作法,一时间委羽山这边上空五颜六色光火流蹿,刀光剑影,人仰兽翻!

接战片刻之后,优劣之势已明。虽然月火教此行前来都是精英,但毕竟平素修习法术只为淬炼道行,期望有一日功德圆满,能白日飞升。相比那些专修杀人之术的妖族,夹杂着养生之道的月火法技,在如此生死搏杀的场合便显得有些吃力。双方各有损伤之下,月火教众人被打得七零八落,若不是有本教独有的“月火玄光阵”如巨罩一样隔绝不少妖族法术攻击,恐怕形式早已一边倒。

当此之时,有些技艺相对低微的月火教高手,已毫无还手之力,漫山遍野被山妖野怪追跑,这时节感觉到那些虎身狼头的形象有多么狰狞恐怖。洞玄神君和寒阳长老一干月火高手,还能在月火玄光大阵的掩护下,双手振出威力无比的霜火流光箭,不停地射向对方妖阵,往往箭无虚发。只不过对方在九尾妖狐狡黠精妙的临阵指挥下,这样的损伤丝毫动不了妖族的筋骨。

因与万妖洞首领艰苦斗法,牧云精元损耗着实不低;方才凝月心法施展出第九重,实乃是机缘凑巧。此刻战局不利,他也只能混身月火教徒之中,尽力召唤冰刀霜剑伤敌而已。

渐渐的,月火教众已经被逼退至西南边开阔林地,不少教徒负伤倒地,横七竖八,生死不知。见此情景,洞玄神君大声呼喝,叫所有人都尽力聚拢一起,避免落单之后被那些本就生长于山林的妖怪围攻猎杀。聚拢之时,月火教转攻为守,在圈外布下数道法阵,水火相济,间以雷符,顶上则继续施展月火玄光阵,阻挡那些妖怪攻击。

只是如此收拢,九尾妖狐一党也并非傻瓜。设下冰圈、火线、雷阱,只能阻挡那些近身搏击的低级妖怪;法力高强者,仍施展法术从远处攻击,甚至和之前一团混战相比,还更加从容。那九尾狐自不必说,九尾舞动如轮,遮天蔽月,扇起的阵阵妖风中,不断有毒烟弥漫,月火教徒纵有法阵御敌,却挡不住这些毒烟。虽施风咒驱散,仍有教众中毒,斗法局面,显见是个此消彼长之局。

不仅如此,妖阵中有强力蜂怪,号称北山巢王,有绝招名“万毒蜂雨”。施法之时,催动万千蜂巢子孙,个个尾刺毒针带火,如火星万点飞入敌群,犹如暴风骤雨。则此时躲得过蜂刺,躲不过毒火,很快原本聚拢成团的月火教众阵型,渐渐松动。

面对这些凶猛妖魔,虽然月火教的耆宿长老还有牧云能够守中有攻,击杀部分妖魅,却一时伤不了像九尾妖狐和北山巢王这样的强力妖魔。眼看着今日之事,最好结局也不过是少数高人落荒而逃,留得性命。

危局之时,牧云却显得不慌不忙。随手一阵寒冰风暴,冰雹纷砸,逼退一群追击月火教徒的狼精,他便眺望西方,嘟囔道:

“怎么还不来?”

“嗯?”

洞玄神君留意到牧云这表情,心中讶异:

“莫非还有援手?”

心中想着,他便找个空子问少年:

“张少侠,莫非你还在等什么强援?”

“正是。”

牧云正待细说,却忽然眼睛一亮,跟洞玄神君手指西方,欢欣叫道:

“她们来了!”

见得如此,洞玄神君大喜过望,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向西方,却见到昏惨惨的夜空之下,那山坡上急速奔下两个女孩儿。那高个的,灵动飘逸,小个儿的,粉妆玉琢,在青墨山林的背景下身形如飞,姿态甚是动人。可是,不管她们如何好看,毕竟只是娇弱女娃呀。

但洞玄神君依旧不死心,满怀希望问牧云:

“你说的强援在哪里?”

牧云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地道:

“神君前辈,你没看见她们吗?那个穿白裙的和穿杏黄小衣的,一个叫绿漪,一个叫幽萝,都是我无定草堂中排名、排名前五的高手。下山到你们委羽洞之前,我已跟她们交待好,这几天晚间,都要时刻留意远近山场的动静,一有事发生,她们正是我的强援!”

“哦,那很好。”

和牧云鼓舞神态不同,洞玄神君只是面无表情的赞同一声,便转去继续专心攻防了。

只是绿漪和幽萝到来,让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俩竟然真正扭转了场面上的形势。

相比委羽山的妖灵,衡山鱼妖辛绿漪却已是半龙之体。龙为万兽之神,威力无比,对付这些妖族,却正是克星。甫一到来,辛绿漪一声长长的清吟,带着无尽威严的龙吟之音荡谷振林,瞬间原本妖氛密布的云空顿时妖云开散,转眼竟是云开月出,玉宇澄清。

高吟扫除妖氛,那一双清澄明眸转而又湛蓝如海,宛如两枚深邃的蓝水晶,透露出无尽的神光。神光乍现,绿漪挥舞屈梦湄所赠的妙华宫碧水双剑,锋锐的剑器运转如风,转眼便分不清孰是人、孰是剑,只见得一团白光如飞转的车轮一头撞进密集的妖群,转眼便杀伤无数。

在有如芟苗刈草的锐剑攻击之时,辛绿漪幽沉渊深的水灵法技发挥得淋漓尽致。半龙之躯,水法又是天性,则在敌群剑滚如轮时,所经之处尽是白霜之气,周遭妖魔触之皆冰,脸色青蓝,四肢僵硬,转眼冻僵倒地。牧云和月火教众远远望去,这身姿娇娜的美娇娃,在敌阵中往来冲杀,身后雪气霜烟滚滚相随,纵横捭阖,便如一条冰龙在妖群中往来嬉戏翻滚。

转眼间,形势便已大变。而幽萝也不甘示弱,见得这么多奇形怪状的妖魔,她竟变得十分兴奋。

和绿漪的双眸变蓝相似,此刻月空之下,幽萝那对本来十分纯真的大眼睛,竟变成幽红晶色。虽然身穿杏黄藕衫,她身后却已伸展出两只暗黑的光之羽翼,正是冰飖口中所说的“夜魇之翼”。

因为牧云哥哥曾对她身后漫长的黑翼表示过惊异,现在小女娃已然收敛,一双光翅展开不过一丈有余。只是长度削减,威势却更盛,扇一扇双翼,这委羽山的千山万壑之中,霎时便似有千万魔鬼嚎叫,打破鬼节月夜冥冥中的沉寂。

扇动光翼,半悬空中,双眼幽红,小少女仿佛变身长夜恶魔。光翼拍打,带着冥河之上吹来的黑暗风息,幽萝冲向了敌群。一只身形高大的虎妖,本来灵活跳跃,手执一根硕大的镔铁长棍,追打一个丧了胆魄的月火教高手。但当死亡阴影的逼近,冥王仿佛瞬间降临,凶残狡诈的虎妖忽变得痴痴呆呆,凶悍高大的身形在刹那间凝固,呆在原地,犹如木雕泥塑。

“给我!”

毫不费力地从虎妖手中抢走镔铁巨棒,幽萝轰轰飞向妖群。在她身后,高大矗立的虎妖,在某一刻轰然倒地,先是颈间渗出一圈红血,片刻后整只巨大的虎头脱离了颈子,骨碌碌滚下斜坡,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片刻之后,幽萝飞旋之处,杀开一条血路;绿漪驰骋之地,转瞬一地冰血冻肉。几乎还没等那些占尽上风的万妖洞妖邪缓过神,这番争斗的形势已然大变。

“杀!”

压力陡消,那洞玄神君惊异之余,不敢怠慢,赶紧临机决断,带领月火教残余高人拼力杀向敌方。不用教主多提醒,这些劫后余生的月火教精英心中清楚,今夜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有了绿漪和幽萝这两位从天而降的奇兵助阵,形势陡然扭转;方才一边倒的情形,已经变成两相混战。此消彼长,这次千八百人之众的妖族,有余力战斗的只剩下二三百名。于是,一直打得很憋屈的洞玄神君、寒阳长老,这两位今晚最强大的月火教高人,各自找上对方最强的九尾妖狐和北山巢王,在山野中转折追逐,捉对厮杀起来。

对牧云而言,无论绿漪和幽萝有多勇猛,在自己心目中都当她们是亲妹子一样。此番身处血淋淋的杀场,他总是不放心,便总在绿漪和幽萝不远处策应,留心杀掉那些偷偷摸摸欲图偷袭的妖魔。战斗间隙,他还时不时对那小女娃高声安慰:

“小妹妹,别害怕,就是血而已。平时我们也吃猪血鸡血的,不要怕!”

牧云怕小女娃晕血,殊不知,那个他看不甚清表情的小女娃,却对妖魔之血有着特殊的感觉。每当打杀一名山精野怪,热血溅到她脸上,她便愈加地兴奋。

甚至,感受着面颊上的温热,她还忍不住伸出香软的小舌,舔舐嘴角唇边的血水,在口中品尝,吞进肚里。

于是,当那些幽萝附近的妖怪,听到牧云十分关切和担心的话语,便个个哭笑不得。

“小妹妹?!”

“不要怕?!”

该害怕的人是我们才对吧自己眼前这位嗜血杀神一样的小女娃,若是嘴角两边伸出尖利獠牙,那就和冥狱的魔王没两样了。

不过,可能那个少年说的还有些对,这小恶魔还真是个小女娃。打杀一阵之后,幽萝忽然和一只龟精较上劲。那是一只有三千年修为的老鼋,虽然攻击力不强,但却非常善于防御。当他遭遇死神一般的小少女攻打,立马放弃抵抗,匍匐原地,现出了本形,乃是一只方圆几有一亩地的大老鼋。它坚硬如铁的龟甲高耸,龟身和头部都缩进了龟甲里,那架势,分明就在说你尽管打,反正伤不了我。

见他如此,幽萝小孩子心性大起,在此乱军丛中,竟跟他较上劲。她也不去管别的妖怪,只在此地,拍打着翅膀,悬浮在龟壳的上空,挥起镔铁棒,一下、一下地捶打老龟甲。一边打时,口中还在一边计数:

“一下、两下、三下……”

这一番砰砰砰的捶击之声,就好像在敲鼓一样。

随着这一声声沉闷的敲打,硕大无比的老鼋精,竟渐渐整个被打沉进地里去。

幽萝跟老乌龟较上劲,残余妖怪倒松了口气。这时,那洞玄神君却正与九尾妖狐对敌,鏖战许久,面对这千年道行的九尾妖狐,纵然洞玄神君法技超卓,却渐渐力有不逮。“擒贼先擒王”,见此情状,牧云便想找方才神勇无比的小女娃助阵。谁知道转脸一瞧,牧云马上变得哭笑不得,忙喊道:

“幽萝,别敲了,快过来帮忙!”

“等等啊,哥哥!”

幽萝却是意犹未尽:

“这大乌龟壳咚咚咚的真好玩,我再敲一会儿!”

“快过来!”

“哦……”

纵然这小女娃神鬼莫测,但听得哥哥大声催促,也不敢违拗,只得对眼前大乌龟说了句“等一会儿啊”,便赶忙转身跑到牧云身边。

“妹妹,你看——”

牧云一指那个依然气势喧天的九尾妖狐,说道:

“我们一起去帮老爷爷打那只狐狸精!”

“嗯!哥哥呀,你歇歇,幽萝妹妹一个人就可以喔!”

冷静下来,幽萝只觉得自己刚才果然贪玩,便恐怕哥哥不高兴。此时急于立功,便自告奋勇,一人去独自对付九尾妖狐了。

幽萝也心急,一句话说完也不等牧云答没答应,已然呼的一声,跑去替下洞玄神君了。

再说媚姨。本来和月火教主对敌,仍然渐渐占了上风,正自心中暗喜,她心里打的也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可是,此刻却忽然看见这个刚刚搅起腥风血雨的小女娃,到得眼前横插一杠子,媚姨便暗中叫苦。

不过,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必须很快作出抉择。媚姨脑筋一转,便立即打定主意,和这样凶机叵测的敌手对战,只能智取,不能硬拼。于是,她赶快又施展出读心魅形之术,在纷纷扰扰的人妖争斗背景前,于小女孩眼中呈现出她最喜欢的人。

“小妹妹……”

媚姨的嗓音,这时听在幽萝耳中,却是无比豪气和清朗。只听她说道:

“你愿意跟随我一生一世吗?”

“大骗子!”

媚姨愕然,已见得眼前小女娃跳将起来,破口大叫道:

“骗小孩,不是人,老妖婆竟敢冒充我哥哥!”

“咦?你怎么知道的?”

从来没失手过的独门绝技,今晚还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失败两回,万妖洞主十分不甘心,顾不得战场凶险,忙刨根问底。

“哼哼!”

媚丽的小女娃鼓着腮帮子,两颊的鲜血犹如猩红胭脂,气哼哼说道:

“你这戏法儿不灵。女变男,都被我看到了!”

原来小女娃十分眼尖,竟看到九尾妖狐施展魅术的那一瞬间。

幽萝又说道:

“再说啦,我哥哥以前只想丢掉我,故意说帮我寻爹娘,其实是想丢下幽萝。幸亏幽萝聪明呀,才见第一面,就猜出哥哥只想不要我,就赶紧用了‘血誓’法咒儿,才没被丢掉。嗯,好险,好险。”

“哼哼,你这个老妖婆,既然扮哥哥,干嘛还问我要不要跟随一生一世?明显不是哥哥说的话嘛。不是大骗子是什么!”

“……”

幽萝此语一出,老妖狐热泪盈眶,少年郎则大汗涔涔。

“小妹妹不懂事,乱说的。”

牧云发现旁边月火教的长老们用不解和奇怪的眼光看他,只得手忙脚乱地解释道:

“她这么可爱,我怎么忍心丢下她?我是这么狠心的人么。”

牧云这边忙乱,媚姨那边厢也正是分神。小幽萝,却也不完全是只晓得逞勇之徒,见眼前可恶老狐狸竟然发呆,便举棍横扫,拦腰一棍,竟把这好歹也算一方霸主、万妖之首的九尾妖狐给打倒!

“快拿我的捆仙绳来!”

见媚姨被打落尘埃,牧云忙挥手大叫。

“哎,来啦!”

玲珑解语的美鱼妖忙闪身过来,从身上的绣囊中掏出一根绳索来。

“捆仙绳?”

就在月火教徒敬重、群妖惊恐的注目中,绿漪将一段似乎泛着微微金光的绳索递给了少年。绳子到手,牧云便施展出当年打零工练就的本领,当即便把这倒地不起的九尾妖狐抹肩头拢二背转眼扎得结结实实!

在此过程中,妖法通天的九尾妖狐也未尝没想到要反抗。只是见得少年手下二女如此神威,再听得“捆仙绳”之名,心中一转念,想道,罢了,还是不做无谓的挣扎了;否则难免不触动捆仙绳的法宝神通,数百道神雷劈头盖脸打下来,自己立即灰飞烟灭,何苦呢?

不过,显见牧云竟是少年老成。已用捆仙绳将妖狐捆起,却又听他跟旁边月火教的老头儿说道:

“教主前辈,不知你们带了什么镇妖符没有?我想借点用上。”

“好!”

月火教此番正是为了捉妖而来,怎会不带镇妖驱邪之符?当即三四十张威力惊人、十分对口的符箓劈头盖脸地糊上来,转眼就把这万妖洞主贴得像一个大纸人。

“这样就好了!”

牧云拍了拍手,自言自语:

“若不是这些镇妖符,光靠我这根猪毛绳,恐怕还怕困她不住。”

“什么?猪毛绳?!”

“怎么,你以为是什么?”

听见地上媚姨气急败坏相问,牧云老神在在地蹲了下来,对着她一笑,挤眉弄眼地说道:

“我就爱管猪毛绳叫捆仙绳,怎么啦?”

说罢,他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转脸跟旁边的少女沉声说道:

“赶紧把我那只‘乾坤如意袋’也拿来。你知道的,我饿了,想从里面拿点果脯点心吃——嗯,这袋儿蓖麻丝织的,透气,放东西也不容易坏。”

“哇——”

听到此处,已受重击的九尾妖狐再也忍不住,在地上哇哇地吐血三升,就此命绝。

第13章 狐技惊梦,思帝女之芳辰

首恶得诛,余孽皆无斗志。

由牧云带头,众人一起大叫“妖狐死了”,于是那最厉害的北山巢王一听,慌了神,一不小心一支带着熊熊月火的法剑飞来,“唰”一声给削断了左小臂。

“哇呀!”

一声惨叫,北山巢王当即恢复本相,乃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黑山蜂,折了左边半爿翅膀,迅疾歪歪斜斜地朝东方黑暗夜空飞逃而去。

北山巢王今晚这一逃,却还惹出一段后话。之后这些年,他东躲西藏,寻得大海深处一座荒岛养精蓄锐。机缘巧合,他竟和一只母蛟精勾搭上。这母蛟精号作“蛟夫人”,两人情投意合,便结为夫妻,自此在那一片海域称王称霸,欺凌弱小,狼狈为奸。

再过了几年,已经养好伤恢复了力量的北山巢王,伙同蛟夫人,纠集海妖党羽,齐来委羽山寻仇。到那时,水淹委羽洞、力驱月火教、重夺万妖穴、攻上妙华宫,天荒坪狙击,决战妙华台,也是一段惊心动魄、壮怀激烈的传奇。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再说眼前战局。九尾狐身死,北山巢王窜逃,余者皆无心再战,各自拼命突围逃散。这一战,至少让委羽山的人间教派,在今后数年中享了一个安平岁月。

鏖战已毕,却还有些后事。

到此时,不管牧云之前如何推脱隐瞒,半龙之体的鱼妖神勇、肋生双翼的女娃诡谲,都已被众多月火教徒目睹。于是,打扫战场之余,辛绿漪和小幽萝的来历不禁被众人纷纷问起。而此刻能够站在牧云几人面前的,都是月火教中上上之选人物。牧云对他们察言观色,心中很明白,虽然他们此刻并未说明,绿漪和幽萝的妖魔之相,却是完全无法跟他们掩饰了。

于是,他只好一本正经,跟这些人说起此前便编好的说辞。牧云说,绿漪是他收服的妖侍,幽萝是他收服的魔宠,平时跟随左右,只为印证自己追求仙道的因果。

这些话,是从屈梦湄借给她的藏幽阁藏书中,只鳞片爪地摘来。此刻拼凑在一起一说,自己都不清楚有什么逻辑,但弄了这样玄虚之后,却果然把面前这些人哄住。

为首的月火教主洞玄神君,听罢牧云之言,不仅满脸的羡慕钦佩之色,还跟这个小他不知多少年纪的少年躬身拱手,满口称赞道:

“小友法技已然通天,又收服如此妖侍、魔宠,不可不谓绝今旷古。有此良助,小友自当早证仙果,前途不可限量,前途不可限量啊!”

见这位一代宗师,竟因自己的谎话,变得对自己如此推崇,饶是牧云脸皮厚,也不禁脸红。月夜中不易看出脸色,但表情动作,却显然有些尴尬。此时,牧云见洞玄神君说完话后又是跟自己长揖一礼,他也连忙躬身还礼,口中连连说道:

“哪里、哪里,前辈太过赞誉,实在让小子无地自容。其实只是微末之技,再碰上些好运气,便让各位前辈见笑了!”

他这么一说,却让在场诸人更加佩服少年的谦逊风度。在这些人之中,那位艳若桃李的美鱼妖尤其如此。这位辛绿漪,自以为是知道牧云底细的。于是,当月火教掌门祝愿牧云将来早证仙果,美鱼妖心里便觉得好笑;谁知道,自家那位早应是超凡入圣的仙师小主人,面对这些凡人的无知言论,竟然没有嗤之以鼻,反倒毫不作伪的谦逊,这便让美鱼妖惊异之余,实在敬佩得五体投地!

“唉!这就是仙家的气度和境界吗?”

偷偷看着少年,辛绿漪心中徊想,总觉得自己也不知几千几百年才能达到仙师这样的境界,一时之间,竟好生怅然若失。

此后之事,顺理成章,大抵是,月火教其后倾巢出动,乘胜追击,直捣妖怪老巢万妖洞,将盘踞多年的妖魔彻底驱散了。经过之前的苦战,牧云则惊心动魄,再也不想久留,就带着辛绿漪、幽萝先回去了。

回去之时,山路逶迤,月色茫茫,多了两个女孩儿陪伴,便说说笑笑,追追闹闹,让牧云觉得此前来时,实在孤寂。有了他之前“妖侍”、“魔宠”的说辞,那二位早怀亲近之心的女孩儿,却借此对牧云更加亲昵。偶尔山路狭窄,便一左一右地腻在身畔,一个憨声说我是“魔宠”,一个娇声道我是“妖侍”,两位杀神一般的人物,竟还连声说得出“我怕夜路”——不管二女如何争宠撒娇,这月夜归途的一路上,倒也是充满难得的融融之乐。

等回到坐忘峰不语崖上的无定草堂,天上那轮明月已经西斜。略作洗漱,脱衣睡觉,这一夜美梦格外香甜。

到了第二天,牧云便跟绿漪和幽萝,坐在无定草堂前面的碧草坪上,细述起这两天的事情。说到那九尾妖狐魅形之术时,牧云心中一动,忽然又想起那时的疑惑:

“咦?那老妖狐施展邪术之时,能将自己幻化为对方心中最思念、喜爱之人。既然如此,毕真临终念念有词,说那‘冰蓝之瞳’,莫非他最喜爱之人,竟是绿漪?可是……绿漪那日不明明将他们冻成冰陀螺吗?可谓奇耻大辱才是。”

心中疑惑,便将这些想法跟绿漪、幽萝和盘托出。绿漪闻言,双手抱膝,螓首靠在膝上,俛首思索。此时山间的清风横崖而过,风中的女子秀发飘飘,正衬得人儿静美无俦。冥思苦想了片刻,个中缘由,绿漪还是始终想不透。牧云也依旧疑惑,不过想了想,心怀磊落的少年便对美鱼妖说道:

“无论如何,也亏他曾思念你过、喜爱你过。念在此情份上,绿漪你也该去他坟前祭拜祭拜。”

绿漪闻言,觉得有理,此后三人便收拾收拾,取了些香烛果品,一路径往之前牧云问得的毕真墓而去。这一路下山行走,那一直没发言的幽萝,却在心中慨叹:

“哥哥说得对,真是好人不长命呀。要是毕真小哥哥不被妖怪杀死,我便请哥哥将绿漪嫁给他,这样就没人和我争哥哥了。多好?唉!”

正因心中这般盘算,小幽萝倒也是情绪低沉,神态凝重,落在牧云、绿漪的眼中,正显得十分懂事。

毕真的坟墓,处在一处背风的山坳中。也许时间尚早,昨晚月火教闹腾大半夜,所以虽然毕真大仇得报,这时候倒还没人来他的墓前祭奠告慰。

而山野岑寂,荒草离离,看着掩在旧草中的新坟,牧云和绿漪都有些悲意。铺排好了果品酒馔,点燃了香烛元宝,牧云和绿漪都默立在山野的墓前,心中默默地祷祝。牧云和绿漪,只愿毕真英灵未远,魂尚依山,能够知道凶手已经伏诛的消息,还有那自己前来拜祝的心意。

二人肃穆地祷祝,幽萝也依样默立,对着坟堆念念有词。她继续惆怅,惆怅这位毕真哥哥真地死得太早,未及帮她把这个长得不丑、善于讨哥哥欢心的女人给娶去。

当祭拜已毕,略微收拾了一下,正要踏上归途,牧云却忽然开口跟绿漪、幽萝说道:

“两位妹妹,我想,若没什么事,过得几天,我却想下山到京城去。”

“咦?为什么?”

“因为……”

他望了望天边的白云,还有满山的苍翠,便转过身,一个人面对着寂静的山川大声地说道:

“因为昨晚那妖狐对我施展魅形法术时,我便确知了自己的心意!”

“……”

“好啊好啊!”

当美鱼妖还一头雾水时,那知道些前情的小少女已然拍手欢呼雀跃起来:

“去京城、去京城!”

“幽萝要去京城找月婵姐姐咯!”

正是:

当时别后心还热,相思一度一沉吟。

第14章 南来北往,烽烟恐动京华

虽然决定离开委羽山,但距离真正下山的日子,还是耽搁了些时日。

经历大战妖怪之事,月火教将张牧云奉为天人,不仅送来金银珠帛厚礼,还将他和绿漪、幽萝的事迹告知妙华宫的人。于是接下来几天里,原先偏僻清净的不语崖门庭若市,师长来和牧云谈玄论道,年轻弟子前来切磋学艺,喧喧嚷嚷,一时似乎走不得。

真地临到话别,来委羽山这些日子里也算结识了一些朋友,特别是屈梦湄。事迹扬名之后,再跟她们话别,说自己几个想下山,就变得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各种送别层出不穷,或邀出游,在山水间吟咏别情,或邀聚餐,觥筹交错说不尽的别意离情。

尤其屈梦湄,听说牧云三人要下山云游,这心一下子就好像被什么掏空似的,尤觉伤情。在他们走之前的那几天里,并不谙熟女红的屈才女也奋力给牧云缝了一只锦囊香包,装上上好的水沉香,送给牧云。当然,看眼下情形,恐怕这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屈才女的一腔情思恐怕要如鸣玉涧曲折的溪水,最后付诸东流。

耽搁了这些时日,到了八月初,牧云也就和绿漪、幽萝一起收拾了行装,告别了妙华宫和月火教的朋友,离开无定草堂,下山而去。

此后牧云一路游山玩水,直往中原京师洛阳而去。按下他们暂且不提,再说此时中华极北的烽火战情。

已经陷入水深火热的北疆战情,已将近糜烂。

中原王朝的军队,实在抵挡不住拥有召尸之法的九幽军团。当镇东侯薛仁显的五万青州兵几乎全军覆没之后,不出半个月,杜崇佑的雍州军和夏侯勇部的凉州兵,便分别往东西两个方向败退了。

虽然都是败逃,本质却大不一样。两支大军都随着九幽军团的攻击,先沿着西南流向的弱水河一路向下溃退。只不过当过了弱水中段的王朝要塞“肩水金关”,杜崇佑却率领着五万多残存的雍州兵马,抛下夏侯勇自顾自地朝东窜逃了。

为什么大敌当前,杜君侯要分散实力?这位镇北侯杜侯爷并非傻瓜。一路溃败,精明的侯爷便发现,那些九幽军团仿佛跟这位夏侯老弟八辈子有仇,虽然雍州部和凉州军混杂在一起逃窜,他们却偏偏专挑凉州军下手。战场之上刀剑又无眼,虽然不是冲着雍州军去,但跟着凉州兵,也着实跟着吃了不少苦头。

见得如此,镇北侯当机立断,明面上跟关外侯夏侯勇说,现在异族军团迫近,他们两支军队还是分开撤退为好,免得被人一锅端。但这只是表面说辞。实际上,便是这位镇北侯杜崇佑,不准备跟这倒霉蛋夏侯勇一块儿殉国了。

台面上的说辞,固然冠冕堂皇;时局糜烂到这种地步,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却已仅仅是说辞了。分兵之时,那杜崇佑扯开脸皮,毫不掩饰地警告夏侯勇,如果他们凉州兵还敢跟过来,莫怪他翻脸无情!

到了这种地步,往日心高气傲的关外侯也只好忍气吞声。憋了一肚子火,他引着凉州部的残兵沿着肩水金关之南这段西向的弱水河,一路往敦煌郡的方向败退了。

镇北侯的判断果然没错!一等两支兵马分开,果然那九幽人的军团便跟着凉州军的后面追杀下去!

不过,从肩水金关到敦煌郡的这一路上,关外侯世代苦心经验,每隔几百里还分布着大小不等的要塞关隘,分别以“障”为名,如偃泉障、西部障、昆仑障、鱼泽障等。夏侯勇溃败之时,还期望依仗这些要塞屏障抵挡一时。

只不多到了这时候,平时看起来固若金汤的要塞在九幽人白骨军团的攻击下,仍脆弱得不堪一击,薄弱如纸。每一次大要塞的防守,简直便是一场屠杀,除了扔下更多的尸体,让九幽军团更加壮大,别无其他的用处和效果。

转眼间,夏侯勇的残部便退到了敦煌郡里。原本号称精锐十万、傲视天下的凉州军,此时只剩下了二三万。原本夏侯勇赖以横扫北疆的夜煞骑兵旅和血海法师团,这时也损失惨重,所剩无几。

到得今日,原本笑傲北疆、威震胡夷的中原王师精英,转眼便被突然崛起的诡秘异族打得落花流水,如秋风扫落叶般,不仅溃败,还被杀得肝胆俱裂。往日精锐的王师,龟缩到敦煌郡城里,只敢躲在并不高大的城墙后,惶惶不可终日。

而敦煌郡再往西,也不用太远,便是两个著名的关隘:阳关和玉门关。

这两个地方,对中土之人有着尤其重要的象征意义。“西出阳关无故人”,“春风不度玉门关”,所有这些中原文化中流传的诗句,无不在强烈地说明着,阳关之西、玉门关之西,便不再是中原帝国光辉能够真正完全笼罩的地方。

可以说,作为现今中原朝廷在北疆一贯的象征力量,关外侯夏侯勇,纵横北国、百战不殆的凉州军团,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时,退无可退了。若真出了阳关和玉门关,那便和流寇无异了。

而这时,那个仍拥有五万多精锐之师的杜崇佑部,在做什么呢?他们一路往东败逃,心情也是无比的凄惶。不过所幸的是,逃出千里远,那九幽异族真地丝毫也没追来。

究竟是夏侯勇天生招贼、还是杜君侯福大命大?此时无暇细究。总之三四天后,镇北侯杜崇佑统领的雍州军有惊无险地来到了两个东西互为犄角的城池:番和、休屠。

番和城与休屠城,位于张掖郡之东南、武威郡之西北。据说,熟谙兵法的杜君侯看中了这两座城池承上启下的重要战略位置,便把自己的大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驻扎于番和,一部驻扎于休屠,从此便安安稳稳地养精蓄锐、休养生息了。

只是,当有人把雍州兵屯扎退守之地,报与夏侯勇得知时,却差点没把这位少侯爷鼻子给气歪:

番和休屠!这不明摆着在跟异族番人说,我们求和,我们告饶,你们不要再屠杀我们了!

当即便把有一颗勇烈之心的少侯爷,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无论是侥幸讨饶还是愤怒懊恼,北疆这片广大区域的战局已经十分明显。作为中原王朝一贯信赖和当成骄傲的关外侯,溃退到敦煌郡这个并不利于防守的商业城池里,结局已经非常明显了。这几天里,朝廷的骄傲、北疆百姓的骄傲,关外侯夏侯勇,已经萌生了刎颈自裁、以谢君恩的念头了。

一代雄杰,就要如此陨落?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关外侯已是穷途末路之时,那一位最近一直没什么动静的贺兰媚儿,却忽然来找夏侯勇,告诉他说:

转败为胜的法子,已经被她找到了!

第15章 血魂石冷,可热报国之心

“媚儿,你也来取笑我吗?”

关外侯第一反应,便是贺兰媚儿也和外面那些流言一样,想要取笑于他。

“贱妾怎敢。”

见着夏侯勇这般颓唐模样,本来心思飘忽的妖媚女子,忽然间也感觉到有点心酸。此时,他们俩正站在敦煌城中的一座土台上,说这话时,也看着惊恐的人流在面前来来往往。

“侯爷,您听说过一处叫蒲昌海的地方吗?”

“蒲昌海?”

夏侯勇闻言,凝眉一思索,忽而恍然:

“蒲昌海,不远啊。你说的是玉门关外白龙堆西边的那个大湖蒲昌海吗?”

“就是它。”

“哦。莫非你想让我诱敌至蒲昌海?”

“不是呀。侯爷,媚儿也知道的,现在面对九幽邪军,单凭人力已难处置了。”

“哦?那你说的是……”

和这些天自己遇到的许多事一样,眼前贺兰媚儿口中说出的话,让夏侯勇同样感觉到超出了自己的理解和控制之外。

“侯爷,您的额头不正有块血魂晶王么?”

“正是。但这和蒲昌海有何关系?”

“侯爷莫急。您可知道这血魂晶王的来历,竟是震天动地。”

“哦?这你倒没讲过。”

“那请侯爷慢慢听我道来。虽然您纵横天下,名满人间,却不知此世上还有妖、魔、冥、仙、鬼诸界吧。它们……”

关外侯身边不起眼的女子,却忽然历数起宇宙乾坤六界来;而此时如果张牧云有幸旁听,则会惊讶她所说的话,竟然差不多和那晚名为“王母使者”的怪鸟所说的一样。

当然,媚儿轻言软语地说这六界,重点却落在了魔界之上。她吐气如兰地跟关外侯说道:

“侯爷,恐怕您不知道,魔界生灵都尊‘淆紊’为魔神。魔族中杰出的魔灵则为天魔。亘古以来,天魔中只有四位最强者得到所有魔灵的尊崇,他们便是桀骜天魔、血火天魔、魅惑天魔、恐惧天魔。也许其他人您并不知晓,但这桀骜天魔——”

贺兰媚儿略微顿了顿,看了看夏侯勇,抿嘴一笑,然后说道:

“其中这位桀骜天魔,您却一定知道。”

“桀骜、天魔?”

夏侯勇努力想了想,摇了摇头道:

“还是不知。”

“嘻,只说桀骜天魔,侯爷自然不知。若是妾身说出他的另一个名字,‘蚩尤’,想必侯爷一定知道啦!”

“蚩尤?”

听贺兰媚儿忽说出这名字,夏侯勇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道:

“那蚩尤竟是魔界天魔?”

“是啊……”

这时候,淡定从容的贺兰媚儿,竟也有些出神。过了片刻,她才悠然神往地跟夏侯勇说道:

“人间之地,万神祝福,不似魔界那般混淆紊乱。若要啸傲六界,成为宇宙六合的尊者,人间乃是必争之地。于是那一年,桀骜天魔带领他的七十二魔将,化名‘蚩尤’,来到人间征服了九黎部族。他们以此为根基,苦心经营,意图统领人间。”

“于是千百年之间,桀骜天魔战无不克,最终和另两支强大的部族发生了正面冲突。这两支部族不用我说,您也该知道是哪两方。”

“黄帝和炎帝?”

“侯爷真聪明!”

贺兰媚儿笑得跟一朵花儿一样:

“正是黄帝轩辕氏和炎帝神农氏!”

说到这二帝之名时,方才面含笑意的女子,隐然有些寒意。只听她道:

“轩辕和神农,集结了人间所有残存的精英,意欲和蚩尤对抗到底。这时蚩尤便联合了有冥界血统的巨人族夸父氏和沾上妖界之血的三苗部族,准备一举歼灭轩辕神农部族。”

“哦……那这个桀骜天魔,最后还是战败了吧?”

关外侯忽然插口道。长久以来,所有中原人都觉得自己是炎黄子孙,关外侯夏侯勇也不例外。他现在把贺兰媚儿所说,只当成一个稍加变化的老故事听而已。

“正是!”

贺兰媚儿察觉出夏侯勇这样的态度,方才脸上那丝愤愤之色,立即不见,急展了笑颜,说道:

“桀骜天魔蚩尤征战多年,只因战无不胜,便起了懈怠轻敌之念。谁知那炎黄二族暗中早已联络了仙、鬼二界,尤其是那个灵力无边的玄女之族。也是穷途末路,炎黄二氏向仙鬼之族许诺了很多好处,于是,这两股强大的力量在关键时刻帮了炎黄二帝一把,让桀骜天魔蚩尤猝不及防。双方会战于涿鹿之野,经过了三百年的奇幻厮杀,最后蚩尤兵败身死,被斩杀于中冀之野。”

“哦……”

夏侯勇听完,若有所思,不过最后还是有些疑惑地问道:

“可是媚儿,这陈年旧事,又与我何干?”

“侯爷别急。”

媚儿笑吟吟说道:

“我也说过,这蚩尤实际是魔界天尊‘桀骜天魔’。因而他被斩杀之时,其灵归于魔界,血肉却散于四野。历经上万年,蚩尤的血肉骸骨,或为水晶,或为玉石,有共名曰‘血魂’。”

“血魂?!”

听得这二字,夏侯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额间那枚血光莹然的玉晶,踌躇片刻方道:

“莫非这枚狼居胥山所出血魂晶王,竟是蚩尤遗物?”

“正是!”

贺兰媚儿粲然一笑,洒然说道:

“侯爷这枚‘血魂晶王’,既名晶王,自非凡品,正是蚩尤之心所化,集中了桀骜天魔最精华的残存力量!”

“呀!”

夏侯勇又惊又喜,脱口说道:

“果真如此?”

“是的,妾身绝不敢欺骗侯爷。”

“哦……贺兰!”

略一沉吟之后,夏侯勇却猛然间提高了嗓音,很少见地叫了一声贺兰姓氏。只听他转而声音低沉地问道:

“贺兰,本侯倒是想到,你当初来历再奇,也不过是西北人间女子。却怎知道这么多六界旧事?”

“侯爷——”

面对夏侯勇诘问,贺兰媚儿却是不慌不忙。她美目闪烁,从容说道:

“您先且不论媚儿出身,想想这许多年来,媚儿可曾害过你否?”

“哦,这倒不曾。相反的,倒是帮了我不少事情。”

说此话时,夏侯勇也想起不少往事,于是刚刚有些起伏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

“那便是了。媚儿出身且放一边,说了这许多话儿,媚儿正要说到正题。”

“快讲!”

身处困境之中的侯爷,听得媚儿此言之时,才猛地一惊。反应过来,夏侯勇暗叫自己好生糊涂,明明这宠姬献策,自己竟一时忘了。却听宠妾腻声说道:

“侯爷,您这血魂晶王,对您应是助益良多。媚儿看来,这些日也杀得数百九幽邪人。只是,妾闻市井之言,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光靠侯爷一人有此血魂晶石,纵然号称晶王,却也枉然。”

“哦,那你的意思是,那蒲昌海中还有许多血魂晶石?”

神思恢复清明的关外侯,思路果然比常人敏捷百倍;他脑子里瞬间就将刚才贺兰媚儿前前后后的所说梳理一遍,顿时便有点明白这妖媚女子想说什么。

果然,听了他的猜测,那贺兰媚儿掩口嘻嘻笑了起来。她一语双关地赞颂道:

“侯爷,您不愧是媚儿选中之人!如您所言,那五百里浩荡蒲昌海中,正有不少血魂晶石散落。当然,它们无法与您的血魂晶王相比,只能称作血魂石而已。不过,如果能取得它们,再经您的媚儿施以小法,一样能将您的战士变成强大无比的血魂武士。到那时,天下且不放在眼里,区区的九幽军团又何足挂齿!”

“血魂武士……好!”

这一刻,只在一瞬间,多年战场出生入死的经历,让关外侯脑海中也本能地闪过一丝不安的感觉。只是,这让人不快的感觉,也只是一闪即逝。是自己厌恶血魂晶王抑或血魂之石,来自于远古战败的魔王么?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为我所用,消灭了邪恶的九幽异族,我关外侯便能重新还给百姓一个朗朗的乾坤,还给陛下一个清明的北疆,我夏侯勇,便仍旧是不负皇恩的北疆统帅,也仍是那个威震天下的关外之王!”

于是,夏侯勇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地听从了贺兰媚儿一切建议。他们轻装简从,在付出几千人的生命代价之后,从八面围城的敦煌城杀出一条血路,带出了一支八百人的队伍。

一出重围,立即奔向西北,过玉门关,一路经历了大漠的黄沙和风烟之后,便抵达了素有鬼怪城之称的白龙堆。绵亘尽百公里的天然土城沙丘,呈一种死寂的灰白。在戈壁滩烈日的照耀下,反射着点点的银白光芒。

白龙堆没有辜负鬼怪之城的凶名。面对这鬼斧神工的白龙沙堆,夏侯勇这一群军马,自“龙口”入,自“龙尾”出,等他们冲出了沙丘土城之后,八百人的精锐之师,只剩下了六百多人。

誓死追随侯爷的六百死士,抛下了同伴的尸体,略作休憩,便毫无怨言地直奔更西的蒲昌海而去。这其中曲折,若一一道来恐要万言。简约而言,他们这行人便在突围敦煌城的三天之后,在贺兰媚儿的指引下,从这民间称为“罗布泊”的蒲昌海中,找到了闪耀着斑斓红光的血魂之石,数一数,有上千块!

第16章 血光惊边塞,春意闹皇城

取得血魂石,离开蒲昌海进入白龙堆前,贺兰媚儿给现存的六百多兵将举行了秘法仪式。

这是一个戈壁滩中寻常的傍晚。黄昏时节,云霞满天,残阳似血,所有搜集来的血魂石在妖娆女子的面前堆成一座血色的小丘,所有精锐的将士在周围阵列整齐。当关外侯夏侯勇点头示意,贺兰媚儿便禹步作法,随着素手轻挥,她面前的血红石头,渐渐变亮,放出一种奇特的光芒,转而聚拢成一道鲜红的光束,直冲天穹。

随着血魂石渐渐红亮得宛如透明,贺兰媚儿原本明若秋水的眸子,也渐渐变得通红,好似被落日和夕霞染红的水湄,透露出一种妖异而惊艳的美。

当血光最亮、霞眸最浓之时,猛然间一连串古怪的音节从妖媚女子的喉咙中冲出,尖锐、悲怆、粗莽,像咒语,像挽歌,似夜枭鸣叫,又好像凄怆嚎哭,这样的声音和贺兰媚儿玲珑妖娆的身形毫不相称,滚滚振荡于落日夕烟中黄沙大风里,正是说不出的古奥、神秘和原始。

在这样充满上古洪荒之味的咒歌之中,原本堆在贺兰身前的血魂石头,在某一瞬间,忽然好像有了生命,一块块鸽蛋大小的血魂石飘飘悠悠地飞起,仿佛失去了重力。先是离地上升,在空中停留片刻,便忽然如飞散的蜂群,一只只地四散着朝周围的兵士飞去。

无翼而飞的血魂石,似乎长着眼睛。它们飞向那些庄严肃立的战士,之间绝无重叠和错乱,每一位战士的额头,转眼都贴上了一块鲜红血石。

“吒!”

猛然间,妖女喉咙中迸发出狂野的呼喝,刹那间所有贴在将士额头的血魂石同时发出耀眼的红光,整个戈壁滩就好像瞬间着起大火,转眼便是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呻吟——随着一瞬间意料之中的痛楚,那椭圆鸽卵形状的血魂石,便天衣无缝地镶嵌在每个人的眉间额头!

“吼!”

虽然有些痛苦,但这时候所有人都好像脱胎换骨。他们猛然间大吼一声,举起手中兵刃,向他们的侯爷致礼。本来红色日霞笼罩的戈壁滩上,点点白光闪烁。

血魂石究竟有何威力?也不用沙场厮杀验证。返程路上转眼便要遇到的难关百里白龙堆,来时损耗了将近两百人,这时返程,竟无一人落伍掉队。

重新通过玉门关,在贺兰媚儿的强烈建议下,将信将疑的关外侯带领着这六百血魂骑士,马不停蹄地杀奔敦煌城。

此时的敦煌城,依然四面围城。九幽族的军团屯扎此处,除了大部分九幽武士,还有不少秘法召唤的死灵将士,在营地中巡游。关外侯的队伍杀来之时,正是第二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这样的时刻,若换在往常,倒是很好的偷袭时机;但对于习惯生活在黑暗中的九幽人和亡灵武士来说,却很可能是他们最为适应和敏锐的时刻。

而这种年代的战斗,如果不论法术和计谋,只谈常规战斗的短兵相接和远程攻射,则军队的战斗力,其实有一个规律。对于远程弓箭手或弩兵的相互对射,双方的战斗力实际与各自的人数成正比;而若论短兵相接近身肉搏,则双方战斗力或曰杀伤效果,却和双方人数的乘方成正比,即这样时候人数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对于战争,华夏之族往往侧重宏观的谋略。则这样看似细琐的战争规律,却还要日后海外异族中有人总结得出,称之曰:“兰氏法则”。

这些都是闲言。不过,从这点可以看得出,若是两军短兵相接,人数多的那一方,将占有绝对的优势。假如,只从这样的自然规律来看,这一夜关外侯和六百血魂死士的突击,相比十倍之多的九幽军团,无疑是变相的自杀行为。只是,这一仗的结果,却大出意外。原本无论在人数上还是战斗力上都占有绝对优势的九幽军团,却一败涂地!他们被远少于自己的关外侯血魂骑士纵横冲突,直杀得丢盔弃甲,落荒逃窜!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被贺兰媚儿改造的血魂武士,不仅力量强大了几乎十多倍,还具备了许多神秘的本领。他们不再畏痛,不再恐惧,更不会懈怠,所有人类该有的不良情绪他们全没有。而他们的战刀变得更锋利,还变得异常的灼热。每当他们击伤或杀死一个敌兵,他们额头的血魂石就会不同程度地变得更加红亮。当这样的红光异芒明亮到一定程度,他们挥出战刀时便有一道巨大的奇形血焰迅猛奔出,在周围激起冲天的火海血浪,将周围数丈方圆内的敌军通通吞噬和焚灭!

见得这样情形,拥有血魂晶王的夏侯勇又惊又喜。而他的血魂晶王自是更不寻常,如果是那些血魂武士是“十人敌”,他便可以称得上“百人斩”了。

于是,得了异力相助的关外侯军队,纵横冲杀,所向披靡,突破了那个劳什子的兰氏法则,将九幽异族军团打得一败涂地!而至少在这一刻,关外侯夏侯勇和他新得的血魂勇士们,比之那些黑暗阴沉、死气氤氲的九幽异军而言,显得更加的英明神武、正义光明。

暂按下北方这般形势扭转不提,再说牧云。自拜别委羽仙山,一路山水迢遥,少年携着二女,悠悠闲闲地赶往中原京师。因为目前他自己所行最远之地,不过是洞庭罗州、江南苏杭、东南委羽山,于是这一路北上张牧云并未如何匆忙赶路,而是一路寻幽览胜,留意广博自己的见闻。近来经历颇为奇特的少年,自此可谓正式涉足这红尘江湖。

而越近京师,一想到就快见到那日夜思念的人儿,牧云心中竟升起些和“近乡情更怯”相类似的感情。

不管如何,大约八月底九月初,秋高气爽的时节张牧云终于在这一天早晨,迈入京师的东城门,来到了月婵信中提及的天下京都。

说起此时的京都,正是恢弘古都洛阳。神州天下,京师中原,洛阳城坐落于此时的河南郡,正在黄河的南岸。洛阳城地处于河洛盆地之中偏西之地,因开城于洛水之北,按“山南为阴、水北为阳”之说,便名“洛阳”。

京洛之地,北依邙山,南瞰嵩岳,西倚秦岭,东对伊洛河平原,气势雄壮凛然。因为周围的地理三面环山,向东敞开,而河洛盆地地势西高东低,南北高中间低,因此地理偏西的洛阳城便居高临下,壮观巍峨的城池俯瞰整个伊洛河平原,正是万千气象,不愧为傲视天下的帝王之宅!

洛阳城气象万千,市井奢华,自然有看不尽的热闹和奇观。在这样的壮丽豪奢的都市繁华面前,不仅幽萝和牧云傻眼,那位山间静修七百年的衡山鱼灵,却也是目瞪口呆。看不完的百货,买不尽的绫罗,吃不乏的美食,整个上午,三个男女都迷失在洛阳大都的繁华和奢丽之中。

到了中午后半晌,牧云才忽然发现吃的那些点心都不抵事,不知不觉逛了这好半晌街,竟惹得饥肠辘辘。于是,他便寻了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春风楼”,准备先和两个女娃儿饱餐一顿,下午再去寻找月婵住的地方。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春风楼吃这餐饭,却惹出一段是非来。

进了气派的春风楼,挑了个二楼临街靠窗的位置,牧云便和二女坐了下来。唤过店小二,要来菜谱,翻开一瞅,牧云再次忍不住感叹:

“这京城果然不一样,这许多菜,甭说吃了,连听都没听说过!”

捧着红绒面烫金字的春风楼菜单,张牧云如获至宝,先不点菜,埋头把所有菜肴汤水点心名全都看一遍,那抓耳挠腮、连连吸气的架势,显然比当初读妙华宫藏经阁的珍本秘笈要兴致高得多!

看他这副样子,旁边的幽萝、绿漪、伙计心思各不相同。

幽萝开心:

“嘻!看哥哥这个样子,中午幽萝可以放开肚皮吃好东西啰~”

绿漪心动:

“咦?莫非这春风楼菜谱当中,暗藏有长生妙药灵方?”

伙计面皮依旧带笑,心中却道:

“哼。又是一个外地来的土包子。”

三人心思各异,若说谁猜得最准,却还是小妹妹幽萝。一会儿之后,张牧云确实颇点了几道菜,什么水晶野豕蹄、秋艾炙鹿肉、竹叶青哈蜊、香爆碧盏螺、银丝爆瑶柱、富贵脆皮鸭、虫草炖鹌鹑、珍珠雪耳羹,佐的是白玉胡麻饭,饮的是益寿碧芳酒,果然琳琅满目、名辞华丽,难怪牧云翻看那么久。

点这些饭菜,自然所费不菲。不过经历杭州武林鸳侣大会和委羽山月火教除妖,现在牧云囊中银两颇丰厚。虽然内里节俭之心未改,手头已自然而然宽绰许多。当初勉强糊口之时天然的一股俭啬之气,现在已不知不觉去了。

春风楼生意很红火,牧云虽点好菜,端上来颇慢。等菜之中,幽萝不安分,一探身,从二楼窗户中看见下面街上有好听的水鸟陶哨儿,便着忙要下去买。牧云本就怕她俩无聊,便给了俩钱,让绿漪带小女娃下去了。

二女刚离开不一会儿,牧云正探头从窗户里往下看她们,却忽听到身后有一个清和的声音说道:

“兄台,不知你此处还有人否?酒楼他处没有位子,小弟想叨光同桌。”

牧云闻言,回头一看,正见眼前站着位年轻公子哥,正朝自拱手微笑。

“不巧——”

牧云正要拒绝,再瞅了这公子哥一眼,却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哪是什么公子哥儿?分明便是个俏丽姐姐!”

一眼辨出雌雄,牧云一时也没想太多,脱口就道:

“这位小姐姐,你明明是女儿家,干嘛自称小弟呀?”

“哎呀!”

听得牧云之言,眼前这女扮男装的女孩儿顿时一慌,急忙掩饰道:

“兄台,你看错了,小弟明明是个男子。”

“哈哈!”

张牧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没记得压住声音,大声说道:

“妹子你真是。明明是女儿身,干嘛要装男人?光靠穿个衣服就被认成十成十的男人,那这女娃儿该长啥样啊,还嫁得出去么!”

“你!”

被牧云这般大大咧咧地一说,眼前这女扮男妆的姑娘顿时便气得粉面通红,跺着脚就想跟少年吵架!

不过,刚一跺脚叱了声“你”字,这模样还挺好看的少女就生生地忍住了。刚才还怒气冲冲的面容,转眼就变得风平浪静,甚至,还带上了微笑。

见她这副模样,牧云倒是一惊,正要问她是不是有事,却听这女孩儿平和说道:

“你这登徒子,是不是看上我了?”

“呃,没有啊……你说啥呀!”

“哼,别骗我!”

看起来也蛮泼辣的俏丽女子,胸有成竹道:

“甭想骗我啦,我都看过,那些游侠传奇里,只要和少侠客吵嘴的女孩儿,最后必然和他结成伴侣。你是不是也看过这种书,便想拿这招儿来打我主意?”

“呃!”

听得这说法,牧云一愣,没怎么反应过来。正当他还在细细揣摩她的话儿时,这女扮男妆的女孩儿已一甩袖,“哼”的一声下楼去。

“真是哪跟哪儿!”

等想明白,牧云哭笑不得,只觉得京城人真怪。

过得一会儿那幽萝也买好了玩具上来了。不过下去时冲那陶哨儿去的,回来时却举着几个花里胡哨的纸风车。

在春风楼吃饭,除了让牧云十分感怀的美食和刚才这场小小的风波,其他却还听到了食客们闲扯的京城传闻。出去一些鸡毛蒜皮之事,牧云却听得好几桌都在绘声绘色地说着同一个人。

听着这些闲人所说的事迹,牧云口里嚼着珍馐美味,心中却在犯嘀咕:

“那个定国天香公主,有这么残暴吗?不管地位如何尊贵,她毕竟是个女儿家呀。”

“那些将军侯爵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怎么可能在一个小女子面前俯首帖耳、任其凌辱呢。看来,还是京城这些人怪,私底下只顾嚼舌头,以编排当今公主取乐,真是不畏王法、不怕掉脑袋!”

腹诽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京城人,牧云想到一事,便把口中食材咽下去,抬起头对眼前两个的女孩儿正色说道:

“你们也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吧?告诉你们,虽然这些都是编排的,你们也要注意,女孩儿家家的,不能学成这样,以后不好嫁人。”

“嗯,知道了!”

见少年正颜厉色,二女不敢说别的,连忙一齐清脆回答。

吃完了饭,牧云三人便下得楼来。吃饱喝足,牧云思念月婵之心便腾腾地起来。这时再也不耐烦走路去寻,忙当街叫了辆马车,三人坐了上去。这一路上,由牧云按着月婵当初留下那封信笺中描述的地址走法,一路叫车夫穿街过巷,朝月婵在京城的居所驶去。

大约半个多时辰的样子,牧云正偶尔出神,却忽听得前面马车夫叫他:

“公子,公子,你们下车吧。”

“嗯?到了吗?你看不差吧,照我说的走,准到。”

“呃,公子,是差不多到了吧……只是这倒不打紧,主要是,再往前走,小的就要掉脑袋了!”

“嗯?!是什么人大胆敢挡路么?”

牧云闻言有点吃惊,赶紧一掀车厢帘子跳下马车。立定之后,他朝前面举目一看——这一看不要紧,顿时他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在他前方,竟是好大一片广场;在广场那边,正是连绵的宫苑围墙。金色的围墙内无数楼台,隐隐见雕栏玉砌,红墙碧瓦,高阁耸峙,飞檐入云,蓝天白云之下这种种穷尽雕丽,正可谓说不完的巍峨华贵、道不尽的壮阔庄严!

看着这陡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皇家宫苑,牧云一时间目瞪口呆!

而这时那广场上,站列不少金盔银甲的武士。也许车老板的马车停得略微近了,已经有不少甲士在扭脸朝这边观看。见得这阵势,那车老板更是慌了手脚,急忙叫这发呆的少年付了钱,便上车打马一溜烟的跑了。

“咦?月婵姐姐是住在皇宫里吗?”

看来,就连幽萝这小娃儿,都知道这个该是京城里的那座皇宫御苑。

“不可能吧!”

听幽萝发问,牧云不死心,急忙又掏出那张信笺,仔细地核对一遍,却发现着实无误。

“这……莫非她是皇家宫女?”

心中转念,牧云看着那边皇宫卫士投向这边的目光,已经开始变得犹疑和凶恶,他便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一横,拉着两个女子,迎着卫兵的目光便迈步向他们走去。

这时,天气晴和,碧空如洗,白云如银,皇家的宫殿无比的丽色鲜明。当日后少年再回想起今天自己抬腿迈步走向那些皇家守卫执金吾时,便奇怪地发现,自己竟清晰地记得此时头顶的云空模样。晴空万里,除了这一片晴丽明媚的阳光白云,也只有对面皇宫之后的西北角上,暗暗飘动一块阴霾。

正是:

云意不知沧海,晴光若上翠微。

人间一堕十劫,犹忆当时乐归。

第十卷 神京无处起龙蛇

第1章 旧约怀梦,欲驾帝天之侧

“站住!”

见牧云三人靠近,羽林军纷纷断喝。

皇宫何等地方?纵然这三个小男女一看也不像歹人,全副武装的皇家卫军们仍然各振手中兵器,将银戟、金锤纷纷指向这边。

见得这样阵势,牧云心中反而没刚才发慌。

“不怕,不怕。”

牧云心中不住地用自己的方式鼓劲打气:

“连委羽山的妖怪我都敢打败,我不怕他们,不怕他们……”

于是满脸堆笑,走到离那些卫军约有二十来步的距离,牧云便停下来,远远一拱手,谦卑地说道:

“各位将军老爷,小人乃是良民。今日来这里,只为了寻一个人。”

“寻人?”

今日领班当值的正是羽林将军王猛。他也没挪动地方,就在原地按剑凝目,朝牧云这三人仔细观瞧。

“小兄弟,看你等也不像歹人。”

嘴上说得矜持,王猛将军看罢之后,却在暗地之中喝了声彩。他心中忖道:

“哪里来的这样人物?男的英神爽朗,女的明丽动人,不仅不是歹人,瞧这容貌神韵,已是十分超凡出尘。”

王将军接下来的态度客气了许多。想了想,王猛不像往常那般倨傲,而是走近几步,一来方便说话,二来也更好看看这几个青春男女——尤其那两个绝美的女孩。

“小哥,两位妹子,莫非你们有亲戚住在皇宫么?”

“亲戚?是啊!”

机灵的少年马上搭茬,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妹子却在宫内当差,今日我等正来这里看望她。”

“这样啊。”

王将军一皱眉,依旧用柔和的语气跟少年说话:

“既然小哥的妹子在皇宫当差,那怎么不知那条训令么?”

“什么训令啊?”

牧云这个冒充的宫人亲戚正是一头雾水。

“凡是充入宫中执役的民女,如非陛下或是皇后开恩放还,其爹娘兄嫂等亲属一概不许探望!”

“呃?”

听得这么一说,牧云当即语塞,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招儿来。

见得如此,羽林将军王猛脸色便是一肃,语气也变得沉凝了许多。他对几人说道:

“本将军还是那句话,看你等都不似歹人,今日便就此去吧。若搁在以往,你等在皇宫广场前停留这么多时,早就该治大不敬之罪,罚去黄河洛水修筑河堤,至少得当苦工三年!”

“呀!这么吓人?”

在牧云心目中,相比那些山野妖怪,官府和皇权更有威严。现在听说自己已经不小心触犯了皇法,当即他便有些发慌。

“哥哥,为什么当兵的大叔还不让我们进去?”

对于人间的皇权,幽萝小妹妹毫不知情。和牧云一时晕头转向不同,幽萝思路分明,一时想起来月婵姐姐留下的信中内容,便仰起小脸儿,大大方方地跟羽林将军说:

“大叔,我们是给月婵姐姐送衣服来的。”

“……送衣服?”

忽听这粉雕玉琢的清媚小女娃说话,羽林将军也有些发懵。

“对对!”

这时牧云如梦初醒,赶忙对王将军说道:

“将军恕罪,方才小的慑于皇家威严,一时懵懂。其实这次来寻之人,实并非小人亲妹。分别之时,她指示道路,只叮嘱我说,若来寻她,便说洞庭故友帮她送来一件衣物。她——”

牧云还想再说下去,却见面前这位将军忽然失声叫道:

“什么?洞庭故友?送衣物?你再说一遍!”

“啊?”

羽林将军猛然叫喝,牧云倒吃了一惊。他赶忙细细观察将军脸色,却见他表情古怪,面容扭曲,也说不出是欣慰、兴奋还是恐惧、震惊。

“这个……不好意思啊!”

牧云脑筋飞速转动,着忙道:

“将军大人,其实应是我走错地方说错话了。小子中午酒喝多了,告辞,我们这就告辞!”

说着话,牧云脚下悄悄往后挪,显然就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慢!小英雄且慢!”

刚才还威猛非常的羽林大将军王猛,这时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大脸,却笑得跟朵大葵花儿似的。为了拦阻牧云,他还习惯性地一伸手,但很快便似想起什么,赶紧又将手缩回来,口中抓紧时间问道:

“小英雄,请问您是否贵姓姓张?”

“咦?你怎么知道?”

听皇宫门口的羽林将军报出自己姓氏,牧云十分奇怪。不过,耳听得眼前之人一口一个“小英雄”,他也心知不是坏事,便暂时打消方才想要逃跑的念头。

“张小英雄,先莫问小将如何知道。小将却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小英雄。”

威猛非凡的大将军,这时候却小心翼翼赔笑说话,神态言语跟个伺候恶公婆的小媳妇似的。

“将军尽管说。”

“是这样,请问您要送来的这件故友衣物,究竟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

“好!那不知是什么质地的?”

“绸子的。怎么?要估价?”

见大将军只管嬉皮笑脸追问琐碎之事,张牧云觉得莫名其妙。

“不是不是……呃,是了是了!”

羽林将军语无伦次,激动莫名,转眼便做出更让牧云瞠目结舌之事:

他猛地蹦了起来,欢呼雀跃,像个孩子,然后猛然转过身,手舞足蹈对那些羽林军连连大叫:

“洞庭故友来了!洞庭故友来了!”

一听这高呼,那些雄健的羽林士兵却也好像听到什么神奇咒语一般,忽然一齐向天举起刀枪剑戟,就跟排练过很多次似的十分整齐地欢呼:

“洞庭故友!将军洪福!洞庭故友!将军洪福!”

牧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汹涌欢呼的皇城守军,一时只觉得他们都疯了。

正有些发呆,旁边已有士兵给手舞足蹈的羽林将军牵过一匹白马来。见马牵来,王猛稍微有些清醒。他收敛了点神态,朝少年几人深施一礼,说道:

“小将王猛,这就将几位来访的消息,通禀公主得知!”

说完也不转身,依旧脸朝着牧云,脚下往后退着走了几步,估摸着快到马镫边,便霍然一转身,腿一骈,踩着马镫一腾,便轻轻巧巧地坐到马鞍桥上。

这时候,那些刚刚聚拢一起的羽林士兵,“哗”地往左右一分,中间让出好大的空道儿,好让自己的首领将军骑马而过。通过之时,马上之人得意激动,左右军阵雀跃欢欣,若不知情的看到此情景,还以为是打了胜仗的将军正要回宫受封呢。

等王猛将军略略走远,余下的士兵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正在好奇的少年,自然要侧耳听了一下,正听他们说的是“所有人官升一级”、“王将军要当羽林中郎将”、“公主殿下言出必行”云云。

当然,这些窃窃私语固然费解,对少年来说刚才那王猛将军说的话才最是匪夷所思。踌躇了一阵,牧云便扭过脸来,跟同行的二女问道:

“你们刚才听清楚了吗?他说,要通禀‘公主’——是我听错了?”

“不是公子听说;刚才这位将军确实说,要将我们来访的消息通禀‘公主’。”

听牧云相问,半龙之体的美鱼妖将细柳般的腰肢微微一摆,神色十分恭敬地回答。

“幽萝,你也是听得这样吗?”

牧云还不甘心,转过脸来又问幽萝。

“我也不肯定……”

“是吗?!”

眼见幽萝犹豫,牧云如获至宝。反正也不知为什么,他十分期待刚才那将军说的,其实不是“公主”。

“是呀,幽萝也不肯定的。”

在少年鼓励的目光中,小女娃憨憨地说道:

“我也正想问哥哥呢,刚才那个将军大叔,说的是不是‘公主’……”

“呃!”

牧云闻言,顿时默然。

片刻之后,待悸动的心情略微宁静,他便忽然意识到,张家村那位落水汨罗的俏女娃,自己那个伶俐动人的乖妹子,很可能是万里之外这京城中皇帝的公主女儿。

且按下这边牧云心乱如麻地等王猛将军回消息不提,再说此时那皇宫内苑中。

九月初,秋高气爽,住着当今皇后的昭阳正宫琼秀园内,正是一派锦灿秋光。作为皇后慈淑娘娘常来游玩散心的花苑,纵然已到了万物肃杀的秋天,这琼秀园还是到处花团锦簇。五颜六色的菊花正在盛绽,什么绣球、绿翠、玉笋、太真、红幢、破金、狮蛮、蟹爪、玉楼春、月下白,种种的珍奇菊种都荟萃一园,在皇后的面前各自争奇斗艳,让整个琼秀园一片锦绣烂漫。

不过,虽然菊花吐艳,景色醉人,此时在花间鹅卵石道上轻步而行的那位慈淑皇后,心情却难以愉悦起来。

踯躅前行,阔大华美的宫裳时不时在菊花蕊上划过,不仅伤了菊芯,却还弄脏了华服而偶然飘摇的裙裳还拖迤到暗陬的青苔上,更是弄脏了洁净的宫服。可是显然这一切,都没能引起那个平时爱花爱洁净的丽人关注。

“来人!”

花间迤逦一回,皇后娘娘终于忍不住,唤来随行的宫女并口颁谕旨道:

“去,给本宫去长乐宫中看看消息,瞧一瞧你们的天香公主在做什么。”

“是!”

宫人领命而去,留下一个心事重重的皇后娘娘在花间思前想后。

大约就在牧云跟那个羽林将军废话的同时,皇后派出的宫女也有了回禀消息。等待宫女禀报之时,端庄贤淑的皇后眼中充满了期盼。

“她……”

灵俏的宫女察言观色,不免变得吞吞吐吐,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唉。”

见她如此,慈淑皇娘方才心中的美妙幻想再次破灭。她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

“本宫猜,她一定不在做女红刺绣。是否又在发脾气骂臣下?”

“这……禀娘娘,公主她倒也不在骂。”

“啊?是嘛!”

忽然听得此语,慈淑皇后又惊又喜,急忙追问道:

“难道皇儿真的在做女红?”

“这……皇后娘娘,婢子不敢隐瞒。前几天那个贪污筑堤粮饷事发的河洛校尉,正被公主拘来长乐宫中。想必公主心忧黎民,忌恨贪官,奴婢去时,正拿着荆棘鞭子抽打校尉大人呢。据和小婢相熟的长乐宫女说,刚才婢子去的时候,差不多已打了校尉大人半个多时辰了。”

“哼!”

听得近侍宫女之言,慈淑皇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重重哼了一声后,过得良久才道:

“小婢子,你莫一口一个大人的说得高兴。依本宫看,那校尉落在长乐宫中,甭说抽这几鞭子,我看他连命也甭想要了。贪污河工之银,着实可恶,皇儿做得对。”

“是,公主大义,贱婢知罪,贱婢知罪。”

“下去吧!”

“是。”

转眼这宫女便抖抖嗖嗖地告退了。

待她走远,方才这位维护公主做法的皇后娘娘,却喟然一声长叹,十分忧闷地想道:

“唉!我这皇儿,才华自是傲世,性情却……却有点暴虐。”

“民间有言‘女子无才便是德’,作为女儿家,品性明德淑贤,举动温文守礼,自是最紧要。现在可好,吾儿凶名在外,威震朝野,几乎比她父皇声势更浩大——这、这可如何嫁得出去哟!”

统领后宫的丽人满面的愁苦,在菊花丛畔叹息连连:

“唉,瑶儿啊,你今年也不小,若再是这样,可叫为娘如何是好喔!”

悲叹几遍,慈淑皇后抬起螓首,朝公主所在的长乐宫方向望了望。虽然,长乐宫离昭阳宫很远,但在这个忧心儿女的皇后耳中,却好像听到了那被鞭笞者凄惨的呼号和女儿得意洋洋的大笑。这时候,天上正好一片云彩飞来,遮住了太阳,日光顿时便暗了下来。随着日光黯淡的,却还有皇后娘娘一颗放不下的心:

“月瑶吾儿,原以为不再放你出宫,便能收住你的心。可谁知你还这样,真叫娘如何是好!”

天云暗影之中,宫装丽人合掌仰天发问:

“各路菩萨神佛,平时我也供奉你们不少,可是敢要我瑶儿之人、或者说瑶儿肯嫁之人,到底还要多少年才恳赐给我呢?”

第2章 帝苑重逢,人未语泪滂沱

话说这时,在那长乐宫琼华殿中,当今圣上武烈帝最宠爱的定国天香公主,正将那贪官打得兴起。

若说这被打的倒霉蛋,河洛校尉刘长景,也是一方大员。在那时,天灾频仍,对一个国家来说,水利官员往往是朝廷重臣。天下水患,“五分在河、三分在淮”,几乎有一半水灾都发生在黄河。于是,河洛校尉不仅负责洛阳京畿之地的洛水河,还执掌黄河水患治理,可想而知这刘长景是何等要员。

不过,无论你是什么要员,碰上长乐宫定国天香公主,全都白搭,和臭贼一样轻轻捉来,打个半死。被公主拿鞭子抽得满殿乱爬之际,这刘长景若不是仗着当年行伍出身的底子,换了别人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虽然仍然能在地上翻滚挣命,但久闻公主厉害的贪腐校尉,已知自己今日恐怕过不去这一关了。

“唉!”

遍体鳞伤之际,刘长景在心中哀叹:

“早知国有如此凶悍公主,当初何必把持不住,为了区区五千两白银,白白送了性命。”

正在刘长景自觉性命不保之时,却忽听得有黄门官在殿门外细声细气地奏报:

“公主殿下容禀,宫外羽林大将军王猛说有事奏报,您看是不是……”

这定国公主凶名实在太著,便连一向狐假虎威的黄门官儿奏报时也欲言又止,总觉得自己跟这位公主说话时,就跟自己欠了她钱似的。

“王猛?”

怒气勃勃的天香公主听黄门官说话,略略停手,想了想,就有些不高兴地道:

“我正忙。何事?”

“是、是这样的……”

黄门官脑门子已经开始冒汗,双腿抖索不已,声音颤抖说道:

“王、王将军他说,有洞庭故友求见。”

“什么?!”

原本威风凛凛、一脸不耐烦的天香公主,一听这“洞庭故友”四字,娇躯猛然一震,只听得“啪嗒”一声,手中皮鞭已然落地!

“出事了?!”

公主如此,那个已被鞭笞得衣衫褴褛的河洛校尉,目睹异状,心头也跟着一阵狂震。他不知道凶悍公主这般异常,是祸还是福。

“公主丢下鞭子,莫不是想到索性换刀把我杀了?”

在想象力丰富的河洛校尉偷眼观瞧下,只听“唰”的一声,一阵裙裾带风之声响过,转眼公主却已去了殿外。来到殿外,天香公主月瑶儿一双凤眼直瞪瞪看着黄门官,一时并未出声。直等沉静了片刻,她才轻启朱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他还说什么?”

“他、他……”

公主之尊,自有威严。当公主傲然伫立在前,此刻在黄门官的感觉中,周围的空气已似凝固,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眼花,还是真的开始地震,周围所有的景物都好似摇晃起来。

“说!”

黄门官这片刻的恍惚,落在公主眼里,只觉得他支支吾吾。于是公主不由得急起来,忍不住呵斥一声,恐吓道:

“再不说,便拿刀砍了你的脑袋!”

一听有生命危险,黄门官猛然惊醒,嘴皮子也顿时利索起来,连声说道:

“公主息怒!是王猛将军求告公主,说宫门外有一男二女求见。那男的说,他来找一个人,当初这个人告别时曾说,若是将来再找她,只说‘洞庭故友来送衣物’便可。”

“……”

听得黄门官此言,这一回,轮到美貌绝伦的公主头晕眼花。听到最后那几句,公主娇躯不由地在原地摇了两摇、晃了两晃。努力稳定住袅娜的身形,公主不禁捂住胸口,否则怕那忽然“突突突”剧烈跳动起来的心儿,一时要跳出外面。

“你这杀才!”

过得半晌,公主才恢复正常,喝叫道:

“既说是本宫故友,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叫将军把人请进宫里!”

“是!是是!”

黄门官屁滚尿流地一路往外快跑。

只不过,他才走出去十来步,却听身后那公主又叫道:

“慢!你让将军捎话给那人,就说我很快会见他。不过先请他随你在前宫御苑的锦烟亭一带走走,欣赏下御苑景物。我有些要事处理,马上就来。”

“……是!”

黄门官领命而去,一溜烟跑出宫门找那王猛将军去了。

等黄门官出了视线,公主赶紧转身回到殿内,对那个还趴在地上装死的贪官喝道:

“滚!今日先饶一命,快给我滚!”

虽听喝骂,河洛校尉却如聆仙音,忙不地谢道:

“谢谢公主!谢公主!”

一边称谢,贪污校尉一边吭吭哧哧努力往殿外爬。

“来人!”

一见刘长景鞭伤之下动作吃力,一时半会儿走不出去,公主便着了急,赶紧叫来随从女官,吩咐道:

“把他给我从角门拖出去。”

转眼那些随侍女官便七手八脚地把刘长景给架出琼华殿去。

见人已被架走,公主赶忙又走进旁边的云涛阁。云涛阁乃是她的寝殿。一入云涛阁,她赶忙唤来宫女,帮自己七手八脚剥去身上那身紧凑的箭衣战裙,转眼换上了一身宫裳装束。这身淡丽宫衣,已拿上好的茉莉香饼熏过,公主皱了皱可爱的鼻子,嗅了嗅,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不太浓,便十分满意。

穿好翩然如仙的宫装,她不忘在云鬓边插上朵翠玉珠花,白藕一样的玉臂也戴上了金钏,腰间系上了碧空瑶佩。悉心装点之后,公主又对着菱花宝镜仔细端详了半晌。对着光亮的镜子,她见镜中人果然貌美如花,颇为动人,便羞涩一笑,搁下镜子便要转身出去。只是才走了几步,却又折返回来,又从脂粉匣中拈起粉饼,在自己香嫩的玉腮上薄施了些脂粉,还拿红砂纸噙在唇间,将本就诱人的朱唇染得娇艳欲滴。

如此打扮之后,本就风华绝代的少女,更显得仪态非凡。娇羞,柔婉,似新荷承露,像细柳扶风,宛如千山繁花开遍,她便是绝顶高崖上最空灵秀丽的一枝。于是等公主再出门经过方才琼华殿时,那些伫立殿中的执事宫女一看,这哪是向来骄横刁蛮、威震皇宫的公主,分明就是个淡扫蛾眉、红染朱唇的待嫁姑娘。前后反差太大,初见这千娇百媚的俏佳人款款而来,差点便失声喝叫,说是哪宫妃嫔,竟敢不经允许走进公主这琼华殿来。而当公主娉娉婷婷地走出殿门,消失在皇宫帝苑中后,这些随侍宫女才真正如梦初醒,飞快地聚到一起,议论刚才究竟自己有无眼花,怎见得向来刚劲勇猛的公主,竟然头一回转性,以弱女之姿,走出这殿门去。

“月婵!”

当公主在花苑西北角的月亮门洞出现时,牧云便一眼看见了她。

“真漂亮!”

公主容貌,实在倾国倾城,以至于虽然心中有许多疑问,乍见面时,牧云头几句话,还是只顾跟她打趣:

“妹子如此好看,也不枉我千里迢迢地来找寻!”

这样不甚正经的戏言谑语,听在那款款而来的女儿家心里,却比什么赞美和问候更让她高兴。相思不重要,想念不重要,牵挂不重要,只要能娱他耳目,让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孩儿,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姐姐姐姐!”

只顾着开心,幽萝已蹦蹦跳跳地奔过来,抓住自己的手儿,使劲摇晃,十分高兴。

“幽萝妹妹,乖!”

再次见到这可爱的小妹妹,公主心中也是充满无限怜爱,拿手抚着她小脑袋上的青丝,和她一起走到牧云的前面。

“仙师座下,衡山碧奴辛绿漪,拜见月婵!”

这时那位幻丽柔灵的半龙女子,见到少年朝思暮想之人,也不敢怠慢,赶紧上前,飘飘下拜,道了个万福诚恳问候。

“你……你是那晚长江上来船里的鱼妖?”

“是!”

原来那一回牧云代表洞庭门参加杭州的武林鸳侣大会,携月婵和幽萝二女下江南,当时在长江的彭城矶白马口附近,辛绿漪拜师心切,曾到船舱里见到张牧云。当时月婵也在场,故此有印象。

“你终于收了她呀……”

见此清丽绝伦的女精灵这副死心塌地的模样,公主心中除了惊叹之外,却还有些五味杂陈的滋味。

“且不说她。”

这时牧云说话了。他看着月婵,疑惑地说道:

“月婵,你怎么在皇宫里?你到底是什么人呀?莫非是皇宫里的妃子?”

一时之间,牧云也忘了先前那羽林将军只言片语的话。

“说什么呐!”

听他这么说,公主又气又急,脱口说道:

“荒唐!父皇他哪有这么小的妃嫔?亏哥哥想得出。我是定国天香公主啦!”

“什么?!”

终于从“月婵妹子”急切说出的话中,听到“公主”二字,牧云如同遭到雷击,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连站也站不稳了。

“你怎么了?”

见他蓦然神情恍惚,公主也是大急,下意识便要上前相扶。谁知这时少年已反应过来,也是脱口说道:

“你竟是公主?怎么会落水洞庭?对了,你说什么?你是那个定国天香公主?”

“是啊……怎么了?”

见牧云这样反应,公主头一回对自己这帝女身份,产生了些惴惴不安的感觉。

牧云听她证实,惊诧之下却也脱口说道:

“你就是那个众口相传的残暴定国天香公主?”

“……”

听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说出这么一句话,公主的第一反应想解释、想辩驳、想澄清,可是话儿到了嘴边,却忽然觉得自己无限地委屈。心里充满了悲伤,那千言万语到了口边,便化成“哇”的一声哭泣,转眼女孩儿便痛哭失声,泪水涟涟地扑在了少年怀里。

第3章 倩女多情,富贵乡惊醉客

公主露出女儿弱态,扑在牧云怀里,这样举动,牧云自己倒不太惊奇。毕竟,一年多朝夕相处,两人已熟悉无比。他二人之间,当得一句“情投意合”。

只是,这样的情景落在周围有些人的眼里,却让他们大吃一惊!皇宫里的风吹草动,其实都瞒不过那些关键人物的眼睛。刚才公主穿衣打扮,已给别人充分时间,安排人在一边小心地窥伺。

于是,当悍名远播的公主扑在了牧云怀里,委屈哭得如梨花带雨,那些人大惊失色,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此事目睹,已然惊恐,再看到那个少年还大大咧咧、毫不在乎地抱着公主千金娇躯,手抚青丝,不住地轻声安慰,这些隐在暗陬的宫女或是太监,便更吃了惊吓。他们抬头看看天,并没有什么天狗食日之异象;低头再看看地,大地并未崩塌摇晃。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也许以他们的智商,无法永远解释眼前的异状;眼前之法,唯有按照各自主子的吩咐,赶紧回去禀报吧。

“啊?你确认没看错?”

深宫之中,正在御书房中来回踱步的帝王,听得近侍小太监的回报,也是大吃一惊。见他如此,负责回禀的小太监心中也暗暗惊奇。要知道,眼前这当今天子武烈帝,一向性情沉稳大气,真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很少有这样不镇定的时候。

陛下跟前,小太监这样的走神也只是发生在一瞬间。赶忙收住了思绪,小太监回答陛下的疑问:

“是的,小的开始也以为自己看错,可是左看右看,公主确实哭了,还、还……”

“说!”

“公主凤躯,还暂时靠近那个年轻公子的怀里,应该没挨上……”

一边慑于陛下龙威不敢不说,一边又惧怕彪悍公主事后知道再来报复,这可怜的小太监,用一种很可笑的方式,跟公主的父皇描绘他女儿扑在别人怀里的事实。

“知道了。下去吧。”

小太监这样的花招,自然瞒不过武烈皇帝。现在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那英勇盖世的天香小丫头,竟哭得泪痕如线,扑入这个不知来历的男子怀里,痛哭失声的情景,几乎历历在目。不过,即知此情,武烈帝只是微一皱眉,很快展开眉头,神色如常地挥退太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几乎与此同时,公主的母后慈淑皇后,也听得近侍宫女的回报。和她丈夫相对镇定不同,慈淑皇后听闻之后,掩口惊呼:

“小婢子,你说什么!”

慈淑皇后也很少有这样失态之时,这声音一大,当即把那个叫彩蝶的宫女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不敢再发一语。

“你起来。方才是本宫吃惊,没你什么事。”

慈淑皇后发现自己失态,赶忙换了温和语气,叫彩蝶起来。

“彩蝶,你领本宫前去看看,”待彩蝶站起身后,慈淑皇后道,“本宫要瞧瞧,是哪家贵胄公子引得我家皇儿如此反应。”

“是。”

于是,彩蝶在前面引路,慈淑皇后在后面跟随,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锦烟亭走去。

只是,当她二人来到风景宜人的锦烟亭附近,却发现已经人去亭空。

“皇儿去哪儿了呢?”

慈淑想了想,便又派彩蝶去公主住的长乐宫打听消息去了。

“知女莫若母。”慈淑所料不差,那天香公主哭出心中委屈之后,忽然惊觉此处正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觉不好意思,兼又见牧云三人风尘仆仆、远道赶来,便体贴地请他们回自己的长乐宫歇息说话去。

这时候,日已西斜,夕阳将皇宫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碧瓦朱墙,都涂上了一层红红的颜色。由月婵领着,牧云几人到了长乐宫的琼华殿中,稍稍说了几句,月婵便安排晚饭,去她用餐的环秀轩中安排了一桌酒菜。

装饰雅丽的环秀轩中,宫女们次第点起了宫灯;御膳房做好的饭菜流水般端了进来,陈列在铺着青麻纱的玉石桌上。中午在春风楼,牧云已然惊叹京城的酒宴豪华,此刻皇宫御膳罗列在面前之后,才发现春风楼最上等的酒席和眼前的御宴一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什么豹胎、猩唇、鲤尾、鸮炙、熊掌、驼峰,或是青精饭、防风粥、琼花碧露酒、绛雪锦带羹、冰桃雪藕汤,实打实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味珍馐。看着玉石桌上琳琅满目,牧云自是满口赞叹;不过在旁人没注意的间隙,他却略有沉吟。

重逢之时,酒宴饮食亦只在其次;这四人其乐融融,把重逢前积攒的心里话儿,还有重逢此刻心中新的疑惑,都一下子说得痛快。

察言观色,月婵只觉得少年应是磊落豁达,不会像世俗之人一样计较双方地位的落差。于是当碧露酒饮至微醺,女孩儿也鼓起勇气,把当初自己如何在长江三峡落水,尔后又迷迷糊糊流落到洞庭湖汩罗江被牧云相救之事,源源本本地说出。她特别强调了,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真个记不得自己是谁,更不知道以前的所有事情。

“哥哥,其实我本名并不叫月婵。父皇赐我小名,叫‘月瑶’。”

纵然都已揭开身份,尊贵的公主说话时,依然称呼牧云为哥哥。虽然已经十分亲密,但此时跟心上人儿说出自己的闺名,公主仍然十分害羞,只觉得本就被酒意涂染发烫的脸颊,此刻更加发烧了。

对于她来说,刚才说起这么一大段如同梦幻的往事,连她都觉得那段岁月,如同在梦里。想起那些日子,平淡却又真实,简单却又快乐,公主忽然心有所感,便站起身来,姗姗地走近牧云,替他斟满了面前的白玉琉璃盏,然后又拿起自己的酒杯,向这位思慕的少年举杯祝辞:

“月瑶儿在此多谢牧云哥哥的救命之恩、照拂之恩。”

说罢,她自己一饮而尽,那俏靥映着烛光,如染艳霞,宛若桃花覆水。

“言重了。”

见公主言谢,牧云诚声谦逊,也将杯中碧酒一饮而尽。

“哥哥……”

也许是酒意上头,公主看着烛光下英挺谦逊的少年,她的眼波开始迷离。正觉得心旌摇动,若不能立稳,却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也道:

“幽萝也谢谢牧云哥哥收留之恩!”

凤眼微瞥,却是那娇小娜丽的幽萝雀跃而来,手中拿着小杯儿,给牧云敬酒。

“好!幽萝妹妹,你也不必客气。”

见小女娃来敬酒言谢,牧云丝毫没有怠慢,也是满斟了酒盏,和幽萝一起一饮而尽。

“公子,碧奴也谢谢您拔擢迷海、收归座下之恩!”

美鱼妖辛绿漪不甘落后,也袅袅婷婷地来少年面前举杯祝谢。依然,牧云也满斟此杯,一饮而尽。

酣然畅饮,醺醉入夜,红灯高照,烛影摇红,美人如花。俯首弄袖,颜如渥丹,三美在前,身周氤氲酒香,一时这环秀轩厅里,气息变得十分暧昧绮丽和旖旎。

不过这样心动神摇时候,却忽听得一阵脚步“咚咚咚”传来,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华服年轻人闯进厅中,高声大嗓叫道:

“皇妹,听说你竟有朋友来看你?”

“……大哥,你、你怎么来了?”

忽见自己兄长闯进来,公主颇有些手足无措。她倒不是怕这兄长,却是觉得被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小女儿情态,十分羞人。原来,此际来人正是当今陛下和正宫皇后之子,名叫翊德,列为各宫长子,正和天香公主一奶同胞。

“妹子,你这是咋了?”

适应了灯烛光线,看清厅中情景,这大皇子翊德脱口惊叫——他这长兄十分了解天香皇妹;她自幼便被父皇母后宠坏,又天资聪颖,学得一身惊人法技,于是从来眼高于顶,什么朝臣侯爷、豪杰高人,一概不放在眼里。谁知道,她今天竟然转了性,被自己撞见这样娇娇媚媚地跟一个男子吃饭喝酒!

“不要你管!”

愣了一下,公主反应过来,不免又羞又气,顿时恢复本性,娇叱一声,就过来要推他出去。

“别别别!”

在这绝代天骄的妹子面前,皇长兄毫无办法。被人跺脚推搡之际,翊德赶忙抓住雕花门框,死赖着不走,口中叫道:

“斯文!斯文!别在友朋之前失礼!”

“哼!”

皇兄这话,倒是一个提醒。公主一想,连忙放手,又转回座,恢复优雅姿态,又跟牧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歉意表情。

见皇妹不再撒泼,翊德顿时神色如常,得意洋洋,仿佛忘了刚才自己被驱赶之事,施施然地走近,来到牧云面前,大大咧咧地对牧云说道:

“好小子!你叫什么?家住何处?”

“我姓张,叫牧云,”见是皇族之人,还是公主长兄,牧云不敢怠慢,赶忙站起来,恭敬回道,“我是洞庭湖罗州府的张家村人氏。”

“哦……竟是村野之人啊。”

听了牧云回答,翊德皇子大感意外。他原以为,能让自己这惊才绝艳、傲绝当世的皇妹好不容易入眼的,应该不是王侯巨擘就是天外仙客,谁知竟然是个乡村少年。

心中转念,翊德皇子略一沉思,便转过脸来,很严肃地跟自己皇妹说道:

“妹子,我刚才没听错吧?你这朋友,是罗州府‘张家村’之人?”

“是!怎么啦?”

公主正侮着脸坐在那儿气鼓鼓的,一听大哥此言,当时便没好气地反问,一待他说出什么无礼的话儿,随时准备发作。

却听翊德嘿嘿一笑,说道:

“皇妹,你以为我要嫌弃牧云老弟出身么?”

“哼!”

“唉,你还是不了解你大哥啊。作为你的大哥,说心里话,我觉得太妙了!”

“嗯?”

“真的,别不相信,我打心眼里赞同,还祝愿你们俩早日结成连理!”

“……你说什么?”

本来正憋着劲儿准备启衅治这无礼大哥,猛然听到这句话,公主倒愣了。

“怎么?不信啊?是真的。”

翊德这时变得十分严肃,跟妹子推心置腹,诚恳说道:

“皇妹啊,其实这么多年,大哥我是看着你一步步地逆行倒施、逐渐凶名在外的。为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急的是,也不知何年何月你能看上何人,更不知何年何月何人能看上你。这下好了!现在终于有人愿意和你相好,不仅愿意相好,他还是个男的,不仅是个男的,他还和你年龄相当——有此美事,兄复何求啊!愚兄——”

“住口!”

原来皇兄动了感情,还想说下去,却冷不防一只酒杯砸过来,伴随着一声气急呵斥:

“给我出去!出去!”

“妹子我说真的——”

大大咧咧的皇兄还意犹未尽,还想继续倾诉衷肠,谁知道眼睛一瞥妹妹,竟见她粉面含怒,眼圈泛红,正是羞怒交加、泫然欲泣的样子——当即,翊德心生警兆,根据多年经验,不敢再耽搁,跳起身便往外跑,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被他这么一搅,环秀轩中这御膳哪怕再好,也无心再吃了。待月婵收敛了情绪,她便唤过宫女,安排幽萝和绿漪睡在她的寝宫云涛阁里。如果安排妥当后,她便跟牧云说:

“我想出去走走,赏赏月景——你陪我么?”

第4章 绕梦三匝,谁家光之羽鹤

公主相邀,牧云允诺,二人离了长乐宫,顺着宫墙和甬道慢慢地向前走。此时夜色渐深,月照宫闱,一路上不时能碰见巡逻的侍卫队伍。他们见着是公主带人散步,无不避到一旁,恭敬地施礼目送二人。

一路闲步,两人竟一反常态,谁也没有说话,各自都在想着心事。走过这段宽阔的青砖甬道,再转入一条白石小径,路左右的草木便渐渐多了起来。月影扶疏,秋虫鸣叫,偶尔远处的深宫中忽然传来内监一声悠然的“安寝”,更衬托得这夜晚格外宁静。

静默随行,秋夜寂寥。俄而暮雾渐起,皇宫里外形无论是雅致还是壮丽的亭台轩榭,都在轻纱般的夜雾中渐渐模糊了轮廓,然后在转瞬间溶化于无边的夜色里。

秋月如梦,雾霭流岚,看着身边的人儿这么长时间依旧默然无语,公主心内却是一片焦急。

“牧云……还是顾忌我的公主身份呀。”

月瑶公主何等人物?心思玲珑、冰雪聪颖,在历来的皇家儿女之中,其卓绝见识可谓百年难遇。纵然今晚接风酒宴,表面看来其乐融融,但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出,在欢声笑语之下,隐藏着少年不同以往的一丝淡然和沉静。

而当年的月婵此时的月瑶,和牧云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不知不觉早已是情根深种,整个心魂全都在牧云这里。因此,想到事情可能有变,女孩儿便思绪起伏,患得患失不已:

“还是被人嚼舌根?牧云哥哥知道了我那些不合闺训之事,便起了嫌弃之心。”

想到这一点,公主一惊,忽想到:

“是了,他一见面时,不是说我是众口相传的残暴公主吗?他、他……不会就此看轻我、鄙夷我了吧?”

如此思潮起伏,不知不觉便来到皇宫御苑的一处景致,名为“碧云月丘”。此地有绿丘,有清泉,是皇宫中一处较开阔的景致。碧云月丘的入口,立着一块石碑,刻着一些字;牧云走过去,凑近看看,将石碑上刻着的文字读了出来:

“染以碧云,月兮山静。

泉其细永,询彼幽人。”

原来是描述此地景物的一首小诗。

听他读出石碑上的诗句,特别是最末那一句“询彼幽人”,月婵忽然好像得了启发。

“询彼幽人、询彼幽人——对呀,既然他默不作声,那我为何不索性询问他?”

到得此时,公主又恢复几分磊落情怀,紧走几步,跟牧云说道:

“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嗯?你说。”

听月婵说话,牧云也转过身来,看着这位有公主之尊的少女。

“我问你,你是不是因为知道我是公主,从此就疏远我、不理我?”

虽然刚才心思细腻,想得婉转,但这时已经打定主意打开天窗说亮话,公主的语气气势十足,声音也清亮无比。不过,即使如此,说完之后,她心中也十分忐忑,忽然感觉很害怕,害怕眼前少年的口中,说出“是的”二字。

“怎么会?”

谁知道牧云听她这么问了之后,竟显得很惊讶。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不是好好的吗?我怎么可能疏远你、不理你?”

“……”

见得少年不像在开玩笑,公主一颗心落地,忽然间竟哭了。

“你怎么哭了?”

牧云见她哭泣,更加手忙脚乱。

“我、我……因为你骗人!”

公主泪眼婆娑,望着牧云,两行珠泪顺着粉颊滴落,正是泪痕如线。

“我怎么骗你了?”

牧云正觉得莫名其妙。

“你当然骗我了。我知道你得知我是公主之后,特别还是那种随心所欲做事的公主之后,会觉得不高兴。”

“真地没有。”

月光中,少年伸手搂住少女的香肩,凝视着她的泪眼,半含戏谑地说道:

“你的牧云哥哥,本领这么大,能是一般人吗?因为你是公主,我是小民,从此就躲着你,装着不认识,害怕被你轻视,那还是我张牧云么!”

牧云虽然带着笑说话,却是吐露着心声:

“你是公主又怎么样?所有人都说你的坏话又怎么样?对我来说,我所知道的你,就是那个值得我喜欢的月婵而已。只要你的人没变,我的心就不会变!”

“哥哥……”

忽然听得从牧云口中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公主一时间都愣在那里。等转过弯来,她便蓦然满心如有热流激荡,还有千百道细微的闪电在肌肤上跳舞,整个心魂都开始震颤,简直要神魂颠倒!如此感动,以至于“呜”地一声,她埋首在牧云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月色如水,清风徐徐,碧云月丘之前,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穷家小子,就这样搂着公主的千金之躯,在她耳边小声地安慰:

“不哭,不哭。我知道,你以为我不高兴,其实我只是在想,喜欢自然喜欢,但以后若跟了我,我们能做什么呢?你现在贵为公主,可以做很多大事,可我呢,只是混口饭吃,虽然近来有些起色,但真要做什么,还没想好呢。”

“我不管,”公主稍住哭泣,颤巍巍地说道,“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直到今日,公主才突然明白,作为一个女子,幸福很简单,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听他的话,跟着他做事,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好吧,既然这么说,我张牧云以后也不好意思做那些没出息的事啦。再怎么说,也要做上一两件配得上公主名头的事!”

明月之下,碧云丘前,磊落跳脱的少年,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做出了很认真的承诺。

如此之后,牧云便送她回长乐宫去。毕竟,更深露重,又见她情绪波动,牧云恐她邪魔入侵,着凉生病,便劝她早点回去休息。女孩儿倒是情意绵绵,流连忘返,犹不愿回,费得牧云好一番哄劝,这才一起依偎着回长乐宫而去。

回去后,公主自去云涛阁中安歇,牧云则在她安排的凝光阁中休息。

长乐宫凝光阁,是一座三层的楼阁,就在云涛阁不远,中间只隔着一座小花园。凝光阁飞檐挑脊,雅韵十足,三楼的寝室也颇为洁净,陈设典雅,牧云看了,十分满意。略作洗漱,他就让公主派来服侍他的宫女出去,然后也就吹熄了宫灯,脱衣上榻,闭目冥神,准备睡觉。

而在宫女走之前,已在屋角的铜鹤炉中点上了甜香。据她说,这香还是用怀梦草的香料做的,闻起来十分惬意舒适,催人入梦。这时,那悠悠的怀梦香烟就从铜鹤的长嘴中缭绕而出,氤氲满屋,不用多久,牧云便昏昏沉沉,很快便要沉入那黑甜梦乡中去。

只是,就在这时,在这幽沉夜色笼罩下的凝光阁里,竟然有一只白光凝成的仙鹤,振翅如雪,神神奇奇地飞进了窗牖里!它翩然飞临了牧云的床榻前,到了近前,这只悬翱半空的光羽之鹤忽然间大放光明,照得这黯淡的凝光阁里顿时光辉如昼。

“谁?!”

原本已快睡着的少年,被这光华刺到眼睛,猛然一惊,蓦地坐起身,喝了声是谁——却看见这只光之白鹤正翩跹飞到一室上空。

乍见奇景,牧云猛地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却不料这白光之鹤忽然口吐人言,宛如女子的声音,细呖呖说的却是一首古风的诗歌:

“河之桥,行与子同高;

河之鸟,飞与子同翱。

怀哉怀哉,子从予归哉!”

说完,这白光羽鹤在空中盘旋了三周,便顺着阁楼的楼梯,朝楼下飞去。

“我不是在做梦吧?”

牧云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没想到用力过猛,疼得“哇咧”一声叫出声来!

还在忍痛迟疑,却见那羽鹤在楼梯上下蹁跹飞翔,口中又吐人言道:

“张氏少年,且随我来;张氏少年,且随我来。”

“好吧!”

“也不怕你把我吃了。”

眼见得这光之羽鹤白光圣洁,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想想又在皇宫,能有甚事?牧云便迅速穿衣,双脚在榻前划拉几下,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上,便跟着这夤夜而来的白光羽鹤一起下楼,迅速没入到浓重的夜色中去——牧云也想看看,自己初来乍到,便有人用如此高明的法术引逗召唤自己,究竟会发生何事。

第5章 千鸟秘境,揽韶光之在望

洁白的光鹤上下翩跹,总在牧云前面一两丈的距离飞舞。当牧云随着它下楼,出了门之后四周的夜色仿佛一下子浓重。月光隐退,夜雾迷蒙,深沉的夜色好像涨潮的海水,将周围的景色一齐淹没。

缤纷的羽鹤仿佛有着某种魔力,感觉并没有跟着它走多久,便已经茫然辨不清四围的景色。正在诧异,想寻找天边被云翳遮挡的月光,却忽见引路的白鹤蓦地散碎成千百朵光片,粼粼地消融于夜色。目光追随着破碎的光鹤,牧云发现在它消失的地方,有一人冷冷站立。

牧云第一次见到少师,怀疑那对面是不是竖着一座白玉雕像。这个身材修长的俊雅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花圃那边,一身白袍,面沉似水,冷峻的面容反射残月微光,散发出只有青水白玉才能发出的光辉。这样的人物,外形奇俊,风骨凛冽,只看一眼,便让人终身难忘。

而再多看两眼,牧云便看见他的右脸颊上,有一道一寸来长的疤痕。这疤痕细微而狭长,直从腮上挑入眼眉,便将这本应俊美非凡的男子,勾勒出几分阴冷邪气、狂野不羁的意味。

在这样寂静的秋夜,看见这样一个人物,若非牧云看到他身后那千百缕随风飘舞的银色长发,还真以为自己只不过碰上皇宫花苑中的一座白玉雕像。

“你是谁?”

牧云眼神十分警惕。

“……”

一言既出,这白袍银发的男子却依旧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反应。

“喂!你是活人吗?”

这人看来真像个玉雕,牧云心里有些发毛。忐忑之际,不免声音更大。他叫道:

“刚才那只白鹤,是不是你招来的?”

接连发问几句,换来的却依旧是沉默。

“原来真是座玉雕。看走眼了看走眼了,还以为是出气儿的大活人呢!哈,哈哈!”

见这人只管不作声,牧云便哈哈一笑,索性逗弄一句,转身便想走开。

只不过,戏谑一句,正想走开,牧云却猛然听得身后传来一身轻微的破空之声——历经几次生死磨难,牧云临敌经验已然今非昔比。此时这锐物破空之音甚是轻微,但听在牧云耳中,却宛如惊雷一样!

“呀!原来是杀手!”

牧云大骇,想转身迎敌,但冥冥中已瞬间判断,自己此刻转身只有死路一条!他本能地身形一轻,似逝水,若晚风,轻轻地朝旁边一歪身子,便听得“咻”一声锐响,那兵器已然从自己耳边呼啸掠过!

饶是避过,牧云仍是一惊,眼睛不由自主一睁,正瞧见一团白影正站在自己现在面前——原来正是刚才那个默不作声的白袍男子,已经站在自己的对面。不用说,刚才施袭之人正是他!

“是什么兵器?”

牧云下意识朝这依旧冷冷然的男子手中看去,却见他右手二指间只拈着一根一尺来长的细软草茎。

“难道……”

正似乎想到什么,冷不防对面这宛如玉雕的男子又动了!“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正是此人绝妙诠释。方才静如雕塑,此刻暴起发难,却衣发皆舞,整个人瞬间飞起,就好像一只从空中扑袭猎物的白色巨雕,又朝牧云狂暴袭来!

在这次对面攻袭之中,牧云终于看清,他手中那根硬如铁、锐如矛,泛着微微的碧光犹如绝世神兵之物,正是刚才那根软塌塌的细软草茎!

来不及惊异,这支细草化成的神兵,现在正朝牧云面目刺来!

面对如此出神入化的攻击,牧云知道惊惧无用,反倒放松心神,再次深吸一口气,顿时身躯一轻,宛若化身流水,又似秋叶拂风,这身躯好像被草茎刺来之时带起的风息,轻轻地吹到一边去。

“嗯?”

这一回,见牧云再次避过自己的攻击,这个本来好似古井无波的银发男子,眼中也禁不住流露出几分惊讶之色。正有些犹豫,不知自己是否还要继续攻击,却不料牧云这边低吼一声,手中忽已凭空凝出一支冰剑!寒冰凝成的剑器,映着此刻露出云层的月华,正是寒光夺目!

原来这时牧云也动了真怒,顿时那泼性也发作起来,口中喝叫一声,便见得平地飒然飞起一道寒冷剑光,映着皓白的月华犹如银河倾泻,直朝白袍男子狂飙而去!

就如刚才牧云冥冥中的警觉,这银发男子的心头也猛然升起奇怪的念头。这样的念头,已有多少岁月未曾有过?这一时竟如此强烈!他这猛然浮现心头的意念是:

“难道我这心魂,就要从此寂灭?”

原来少年曾在生死关头悟通的空明逝水之剑,蕴含溟海水神真法。当年犹然冰水交替,似有还无,只不过是技艺莫测;此刻通悟多时,已臻化境,则无即是有,有即是无,透骨的寒意犹似万年的冬寒,在清冷的夜空凝成实质。冰光飞舞的轨迹之上,天空中数亩方圆大小,竟已飘起了鹅毛大雪!

“莫非我少师,今夜要寂灭此处?不……千鸟秘境!”

这位叫少师的神秘男子,当陷入对自己而言已十分陌生的生死之境,也决然施展出自己平生的绝技!

当呼号出带着自己远方家乡之名的古术,猛然这秋夜刹那变成春景!方才还是月光朦胧,转眼竟是艳阳高照;方才还是秋叶凋零,现在却是草木葳蕤!陷身于明媚的春光,别有洞天。当那一道饱含杀灭之意的冰光飞来,却有无数青碧的枝叶从旁伸出,用千百道生机盎然的青藤柔条前仆后继地挡住这少年一往无前的肃杀之剑——冰光幻灭,少年身形顿挫;那千百道枝条也仿佛舍生取义的勇士,一瞬间被极冬之寒斩断了生机。它们枯槁委顿,散落成无数的残枝败叶,零零落落飘散在少师召唤出的千鸟之森的秘境中。

一击不成,等牧云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奇怪的场景。若是往日,见得如此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定然欢欣鼓舞;但现在神志清醒,一看到本来月夜朦胧,现在却突然阳光灿烂、春林葳蕤,而且那些春林中草木的颜色式样十分奇特,好像自己从来没见过,牧云便从心底升出一缕彻骨的寒意!

果不其然,在此诡谲之境,无数的春草林木都仿佛有了生命。长相奇异、从未见过的植物,俱朝自己汹涌而来,就和之前少师振草为剑一样,那草叶和枝条都成了利剑和钢鞭,朝牧云劈头盖脸地打来!

见到这样攻击,牧云本能地便施展出最近学会的洞阳火神之章,大喝一声,身周已燃起熊熊烈焰,火苗吞吐,似乎能噬灭一切!

见他施展出这样明烈的火灵法技,那藏在秘境深处的少师又是一惊——当今之世,这中原能够一身具备水火二系法技之人,并不多见;何况,还是眼前这样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

火能克木,无论这神秘男子千鸟之森的秘境古术有多奇特,在少年无比纯正的洞阳火灵吞噬之下,无穷无尽扑前的草刃树剑只能化为飞灰。

草木灰飞烟灭,消逝的不是草质木材,却是催动秘境之人的真元之力!

无边的草木澎湃汹涌,沸腾的火焰不住吞噬,看起来这是势均力敌的争斗,但作为其中发起攻击的一方,少师却不住叫苦。虽然在秘境中,自己仿佛掌控一切,能催动无边无际的草海林木攻敌;但这些全都并非没有来由;那少年护体烈焰吞噬的,都是自己的真元之力。而木助火势,这样真元之力的消耗速度,越来越快,渐渐他便要支撑不住!

秘境中的战局难分难解,忽然间,竟有一片翠绿的树叶被一缕风息托着,飘飘然穿过猛烈燃烧的火焰,轻轻地落在少年挥舞的手臂上。本来牧云也想将这不速之客烧毁,却发现这碧叶竟似虚有实体,实质如一缕精魂,轻轻地落在自己手臂上。

“年轻人,吾本只想一试。”

本来生死争斗,无暇旁顾;但当这碧叶一触手臂,却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好像在自己心底最深处响起!

“如此生死之局,非吾所愿。吾等就此罢手如何?”

这声音响起之时,那本来无边无涯涌来的草木顿时止住。

“不想打了么?也好。”

牧云看了看那枚在自己手臂上逐渐变得透明的碧叶,也大声地回应。

于是,二人心意相通,各收了法技,那明媚的春景顿时不见,汹涌的烈焰也消失无踪,天边依旧弦月一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如水的月华在眼前倾泻。

“吾名少师,忝为护国圣教二国师。”

本来倨傲非常的银发男子,这时却对着牧云微微弯腰,施了一礼,说道:

“本拟月夜遣鹤,邀谈试技,道是风雅之事。孰料竟酿生死之局!罢了罢了,此事却是少师做差,且回,且回!”

连道两个“且回”,这风神卓绝的二国师,便一转身,袍袖飘飘,竟此扬长而去了。

“呃?二国师?”

听得那少师自报家门,牧云一时也是愣住。月夜之下,出神良久,未能想出所以然。而此刻周围景物已复清明,那些曾经遮蔽周围的迷雾已然散去,却见得此时身处之地,竟距离凝光阁只有数步。

“今晚这事,到底算啥?”

怎么也想不通,牧云便甩了甩脑袋,道了句“虽是二国师,却也是莫名其妙”,便紧走几步,回到凝光阁,倒头睡自己的大觉去了。

且不说牧云安寝;当少师转身离开,脚步飘风,几个起落已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轩厅前。到得厅门外,道得一句“少师求见”,得了里面之人的允诺,他便手一拂,这厅门无风自开。

“事情办得如何?”

等进到轩厅里,那位等待多时之人,便问了这么一句。

一言问出,却把深沉如水、冷傲如冰的少师大人,问得面露惭色,半晌无语。

第6章 至奇无惊,偶泄苍灵旧语

“怎么?少师大人杀人,也有不忍的时候吗?”

见少师如此,那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说道。

“陛下,非也。”

听天子这么说,少师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哦?”

这时倒轮到这位皇帝陛下惊讶。

“怎么?莫非你与他交手,竟……”

“正是,陛下。”

到这时,少师也平静下来,神色如常,拱手禀道:

“本来得陛下谕旨,去试一试那少年功力,若孱弱不堪,便索性要了他性命。也不瞒陛下,纵然少师听那些内监说,公主殿下引来的这位少年朋友,昨夜在环秀轩吃饭期间,颇说了些争强斗胜的事迹;但毕竟年纪摆在那儿,少师以为,此人不过是哪处浮滑少年,说句冒犯公主的话,定是此人欺公主殿下青春年少,便拿这些大话儿来哄她。所以今晚少师得令,一开始未存多少比试之心,颇想直接取他性命。”

“但你却未能取得?”

武烈皇帝沉声发问,虎眼眯成一线,面色如水,看不出是喜是怒。

“是!少师未曾想到,民间竟也有这样少年高手,一身竟具备水火二系之功,且灵力纯正至极,竟是少师生平罕见。若不是我最终施展出家乡教门的秘境之术,恐怕今日少师也不能这样安然的站在陛下的面前说话。”

“什么?!”

刚才看不出喜怒的帝王,这时遽然动容,忍不住说了一句:

“少师,你这些话都是真的么?你须知道,纵然你是海外灵洲的异人,朕敬你三分,但若是犯了欺君罔上之罪,朕一样饶不了你!”

“陛下,你看低少师了。”

面对着帝王之威,少师毫不动容,只是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哦。”

皇上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这世上,能逼得眼前之人施出秘境之术的,并不多。这少师,旁人也许不了解,但他这个亲自参与招揽的皇帝,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本事。银发飘飘的奇俊男子,实则来自神秘的海外大洲“苍雾灵洲”,正是灵洲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

说起这苍雾灵洲,乃是一块奇异的大陆;王母使者曾与牧云说,世上有人妖魔冥仙灵鬼七界,据说这苍雾灵洲上竟有人、妖、灵、仙界四界,乃是四族交汇之地。生灵多样的苍雾灵洲,隐于遥远的西南大海深处,传说为雾神“疏离”栖隐之地,尚黑色,故用苍雾为名。

苍雾灵洲之上,中央之地有迷雾森林,传闻为雾神居所,茫茫不识其真面目。北方濒临风暴洋和鬼怒群岛,滔天巨浪邻接着陆上的雷暴之泽。雷暴泽中有闪电之灵出没,正是灵界之高强灵怪。南荒有晨露之国,女子俱为绝色美人,但因晨露山脉的阻隔,世人大多也只闻其名。灵洲西侧临海之地,为千鸟之森,有山脉九道,森林广布。传说上古之时神鸟丹凤筑巢于此,曾引来千鸟朝贺,至今林中仍多鸟雀,故以“千鸟”为名。千鸟之森中,有亲近草木的自然巫门,号为千鸟神巫之教,教中巫师皆研习自然巫术,崇尚“天人合一”,少师便是出自其中。

而这少师,自幼便是神童。“原本山川,极命草木”,生长于郁郁苍苍、百鸟千鸣的浩瀚森林,从小亲近自然之气,少师很早便显露出与草木山川沟通的特殊能力。少师五岁通鸟语,八岁通兽语,十二岁通树语,被神巫教门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此后二十年间,少师遍习苍雾灵洲诸样巫术,一身异能,真可谓知风晓雨,御蟒伏虎,草木皆兵,尤其他掌握了师门的绝技“秘境”之术。

整日修习,足迹已遍布苍雾灵洲山山水水。三十余载,少师尽知灵洲自然之事。终有一日,忽觉所学所修,已至瓶颈,便挥手御巨木为舟,翩然离了灵洲西岸,横渡浩渺苍茫的大海烟波,几经周折后来到四海异族人口中的轩辕华夏之地。此地即为牧云等人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华神州。

恢恢神州,物华天宝,到得此处,少师如入宝山。他四处游历,见习各地风土人情,多闻莽荒市井间的奇人异术。跋涉山川数载,最后少师遇见当今护国圣教的教主天玄子,为其学识气度倾倒,遂从其邀,加入当今天下最强大的教门“护国圣教”。自海外灵洲而来的少师,为人冷静少语,却又十分忠诚明理,极有原则,再加上他一身海外奇术,不出几年,他便成为护国圣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国师。而因他来历奇特,就连当今皇帝,与他也是亦主亦友;否则刚才在门外,也不至于只道得一声“求见”,少师便能推门而入。

说罢少师来历,再回到眼前之事。听他方才一番言语,当今圣上一时无语。沉吟之时,他偶尔将目光转到少师那一头海外灵洲异族特有的雪亮银发上,便有些出神,忽觉得此事十分神奇:

真不信自己女儿随便招惹来的一个洞庭湖乡下穷小子,竟能和自己心目中有如神人的海外异士打成平手!

“二国师,”沉吟半晌,他忽然开口,“你告诉我,若是你全力施为,可知最终鹿死谁手?”

“……陛下果然目光如炬!”

听得皇帝半晌之后说出这么一句话,少师眼瞳之中由衷露出钦佩之色。他道:

“今夜之事,少师毕竟存着相试之心,纵有搏杀之念,这杀意尚有不足。”

“再者,本来存着轻视之心,一试之下,竟然大出意外,束发垂髫之龄的少年,一身水火奇功竟然丝毫不亚于我护国圣教中佼佼之辈,顿时又有惜才之念——高手对招,一息尚不能相让,何况如此三心二意、心意曲折?于是相较之时,倒差点吃了苦头。不过——”

少师话锋一转:

“承陛下相询,方才若是我全力施为,恐怕落败之人,并非少师。”

“哈哈!我说呢,二国师此语,方才道出真正战局!”

皇帝陛下此时终于觉得这样才合理。想了一想,他又微笑说道:

“少师,以你的能力地位,犹能坦然告知朕今夜战局,足见其磊落风怀了。”

“陛下过奖。”

听皇上夸赞,少师只是淡淡一笑而已。

到了这时候,皇上觉得终于弄清了今晚事由。脑中转了几个念头,他忽然忆起一事,便顿时面容一肃,颇为感慨地跟少师说道:

“说起来,还是你那位教主明鉴。一年前,当我这不省心的宝贝女儿失踪不见,朕满腹忧怀,天玄子国师却跟我说,天香儿此番流落江湖,只需顺其自然,便会遇得奇缘,不仅增福添寿,还能为我万里江山绵长国祚。当时我信了他这状若痴狂之言,内心其实犹疑。不过今日来看,就从她结识的这洞庭小子身上看,你那天玄子大师兄,一身造诣确实出神入化。好!既然如此——”

说到此处,当今天子变得兴奋起来。他把手在空中一挥,如揽千军般大声说道:

“既是我儿江湖旧友,明晚朕便要在文华殿大摆筵席,召集文武重臣相陪,一起款待于他。如此一来,也不让月瑶儿在故友面前失礼。少师,你也算这少年的熟人了,明晚你便也来相陪。”

“遵命。”

第7章 皇室侯门,且去观棋酌酒

到得第二天,牧云几人便在宫中游览。皇宫内苑,帝王之家,集的是天下人力物力。放眼民间,那些所谓名扬一方的私家园林,或是什么年代久远的名胜古迹,若和这皇宫的风物一比,又不可同日而语。这一番游览,牧云端的是大开眼界。而与月婵同行,有昨晚的剖明心迹,则即使她贵为公主,足下所踏之地又为皇宫御苑,那萦绕左右的融洽感觉,却和在罗州城或幕阜山无异。随行左右,绿漪静婉有礼,幽萝活泼雀跃,流连于黄花碧树间,本身便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过了一座白玉桥,偶然便到得一处四角挑檐的小亭,名为“弈茶亭”。弈茶亭坐落于鹅卵石路侧,周围碧草环绕;亭中安放着一张青玉凿成的圆桌,桌面上雕刻着纵横交错的棋盘。桌上还摆着一副茶具,正应得“弈茶”之名。经过这亭子,月婵便说稍觉疲累,几人便一起来这亭中暂歇。

说起他们现在所到的这座弈茶亭,本是宫中妃子们讨好皇帝的一个去处。三宫六院得宠的妃嫔,陪陛下闲逛到此,总要想出些缘由,让陛下在此羁留。弈茶亭中永远都摆着一副洁净的茶具,这些妃子们便“顺便”为皇上烹煮香茶;在显露各人茶道修养的同时,也在那倾、倒、挑、举诸般优雅的茶艺动作中,借机展露无限的风情。

今日这弈茶亭,接下来倒也有一场茶艺。只不过,这次烹茶献茶之人,换成了天香公主,献茶的对象也变成了两个灵气逼人的少女,和那位清新磊落的少年。于是,时不时经过的那些宫女或者内监,瞧见那个动作无比温柔典雅的奉茶少女,竟有点像是那位闻名遐迩的公主,一开始,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闲言少叙。转眼就到了傍晚。今夜这文华殿中,灯火辉煌;所有人都知道,皇上今晚要在这文华殿中专门宴请掌上明珠的好朋友。其实,出身寒家的罗州少年,此时还不太习惯出席这样的大场面。不过既是皇帝相邀,那就是奉旨吃饭,按牧云的理解,若是推脱,说是自己不饿,恐怕就犯了欺君之罪,要掉脑袋。

在这样的忐忑之中,牧云这一晚见识了皇家御宴的真正气派。气象恢弘的大殿里,半空中挂满了的宫灯;宫灯中明烛高燃,照得到处光明如昼。每位宾客都是单独的坐席,各个盘腿而坐;身下铺的是细兔绒的毛毡,面前摆的是红檀木的桌案,案上放满了美味珍馐。

文华殿中的座次,皆按尊卑而来。纵然牧云是公主的朋友,大庭广众下这两人的位置距离,却也是隔得很远。公主就在居中而坐的父皇旁边,大殿的左侧则是一帮文武官员;牧云混在了大殿右边那一堆护国圣教的贤师散人中间,席次已排出七八席以外。品秩森严的年代,殿中所有人都对这样的座次安排,没什么太大异议。若说有,也只是腹诽当今天子太过抬举这位少年,哪怕他是公主私访民间折节下交的朋友,此时也不过是个白丁,没有功名。最多,他只该在末席加个座才对。

再说牧云。此刻他偷眼往殿中四下一扫,只见得满殿之人不是王侯将相就是羽士仙客,便暗暗咋舌。虽然宫灯高照,一片光明,他还是觉得脑袋有点犯晕。

满殿的高官厚爵晃眼,牧云只得收拢心神,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食案上面。面对着满桌香气扑鼻的酒馔饮食,牧云本以为这便是每人今晚全部的分量,谁知道等宴会开始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难得一见的食物,往往还没等自己怎么动手,便有宫女翩然而来,甜甜地道一声“大人残羹且收走”,便狠心地将那些还没怎么动过的佳肴全部掳去。正当自己悲痛欲绝,却又有新的宫女飘然而至,又换上满腾腾一桌新的菜肴。一品那色香味,哈,更胜刚才!

有了几次这样大悲大喜的经历,牧云终于完全抛去矜持,该吃吃,该喝喝,抢在那些勤快的宫女之前,尽量不浪费自己喜欢的食物。见哥哥放手吃喝,身后相随的幽萝也大乐。她把哥哥此前的种种教诲抛到脑后,也放开肚皮跟着大吃大喝。见他二人如此,那个也在牧云席上相随的辛绿漪,则抿嘴莞尔,心中盛赞:

“不愧是仙师,果然好兴致,在这皇宫大殿上也一样放浪形骸,游戏风尘!”

这样的宴席开始了一阵,正当牧云吃得高兴,却忽听得从殿上传来一声威严的声音:

“诸位爱卿,今日朕于文华殿摆下宴席,一来与诸君同乐,二来是为了小女迎接她新近结识的同年好友。来,大家满饮此杯,为这牧云小友接风洗尘。”

皇帝一声令下,本来嘁嘁嚓嚓的饮食之声顿时戛然而止。所有人举起手中杯盏,皆朝那三个少年男女的坐席方向致意。然后,各自仰脖,这些重臣或是羽士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当此之时,幽萝依旧嘻笑,绿漪依然微笑,牧云不知所措,殿上的公主脸却红了。

“诸位爱卿,你们可不能小看这位牧云小兄弟。”

这时的武烈帝,浑不似平时威严深沉的样子。他脸上挂着笑,和颜悦色地说话,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赏识后辈的长者。在宝贝女儿感激的目光中,皇帝陛下好像完全忘记昨晚的事情,笑呵呵地说道:

“听瑶儿说,这位牧云小兄弟,有一手好法术呢。”

“哦?”

武烈帝此言一出,殿下之人顿时左顾右盼,窃窃私语。他们这些人,能被皇帝陛下邀来文华殿中参与这私宴性质的御宴,自然不是重臣,便是圣教高人。因此,在这些人眼里,纵然牧云三人看起来并非等闲之辈,但也不怎么放在他们眼里。听皇帝陛下这么一说,他们之中大部分人表面虽然没什么,但在心里几乎不约而同地想道:

“这只不过是皇帝陛下给他溺爱的公主一个面子,不免夸夸这罗州府乡下的少年。毕竟,在满座这么多护国圣教高人面前,就算会法术,也会不到哪儿去。”

不过,不管如何,总得给皇上点面子。因此,忽然殿下众人中有人高声喊道:

“陛下,值此良辰,何不让这牧云老弟露上两手?”

“好!好!让他露两手法术!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有人带头,顿时群臣纷纷附和。武烈帝甚是开明,虽然平时朝堂之上,就事论事很是威严,但在这样的晚宴上,臣子们颇放得开,一人提议,大家笑着一齐起哄。

“好!那就让张爱卿露一手。”

见大家起哄,武烈帝也没什么不高兴,欣然应允,朝牧云这边一招手,笑道:

“听公主说,你法术高强。不过今晚欢宴,只是炫技,并非杀敌,张爱卿只需来点助兴之术即可。”

“是,陛下!”

到得这时,牧云也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几步来到大殿中央,先朝殿上深施一礼,然后又朝四下拱一拱手,谦声说道:

“献丑了!”

说罢,牧云独立殿中,口中念念有词,便要施展法术——这时候,众人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做法;只有殿上那个公主,患得患失,不知自己熟知的这人儿,除对阵杀敌的水火法技之外,会不会什么助兴逗乐的法术。

再看牧云。稍稍作势片刻,只听他口中喝得一声“起!”顿时从大殿各个坐席桌案的酒杯中,猛然飞起数十只雪白的云雀,“啾啾”欢叫个不停!突如其来的异鸟,有的绕着那些高官的帽巾飞舞,有的振翅高飞,绕梁不绝!转眼之间,方才灯火辉煌、杯盘罗列的酒宴大殿中,便飞起了无数羽毛洁白如雪的异种鸟雀!

“哈哈!妙,妙!”

乍见到这样生动奇特的情景,纵然武烈帝和众人不同,已经有点心理准备,也一时觉得十分奇妙,便带头抚须哈哈大笑起来!公主此时,一颗芳心也落下,跟着拍手叫好不已!见他们父女俩开颜,座下群臣顿时也众口交赞。

听到纷纷的赞扬声,伫立殿中的少年也颇欣喜。让那些雪雀乱纷纷地飞翔一会儿,牧云便仰起脸,望着那满殿蹿飞的雪色云雀,又忽道了声“落!”手一指,便见得那数十只自由飞翔的雪雀犹如倦鸟归林,一敛白,又飞回到本来飞起原处。

于是,不少人注意到,原先自己面前少去半杯酒的酒盏中,又恢复了原样。目睹这样的异状,他们便将这杯盏放近口边,蓦然只觉得冷气射鼻;拿嘴小心地去抿一抿酒,却发现原本温热的酒水,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寒透骨。试饮之,则如醍醐灌顶,一股前所未有的芳冽酒意,直达四肢八骸!

“好!”

这时,大多数人都真心叫得一声好,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举杯向殿中的不凡少年致意。

此时施术已毕,牧云便也回到自己的座中。刚刚坐稳,却听得殿上那矜持半晌的公主,终于喜孜孜地开口问道:

“牧云,这又是什么法术?以前从没见你用过呢。”

“禀公主,”众人面前,牧云彬彬守礼,站起身来,回复道,“刚才这法术,名叫‘雪雀穿云诀’,乃是从委羽山妙华宫的一个女弟子那里学来。”

“妙华宫……咦?是你说的那个才女屈梦湄么?”

“正是。”

“哦……”

听牧云说出这个名字,美若天仙的公主娇靥上一瞬间竟微微有些黯然。那复杂难明的情态,和一般小儿女听心上人说起别的优秀女子时,作出的反应别无二致。这般情态,落在殿中少数有心人的眼里,不免暗暗心惊。

他们心说,难道这个叫“张牧云”的民间少年,居然并非悍名远播的天香公主找来折磨逗趣用的。刁蛮古怪的天香公主,莫非……竟是情窦初开?

一念及此,想起这位公主殿下往日的种种事迹,众人不由自主地微微摇头。

正在这时,殿下人群中,却忽有人高声大嗓地叫道:

“张家小儿,可有胆与我比试否?”

第8章 把酒醺然,静听兵锋微语

忽闻挑战之语,大家一时都朝声音来处看去,却见大殿左侧文武群臣之中,有一个满嘴络腮胡子的粗豪武将,正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手里执着个酒觥,正朝牧云这边指着。

“原来是虎贲中郎将董文。”

一见这说话之人,众人尽皆释然。原来还以为谁这么大胆,却原来是这个粗莽中郎将!只见这董文满嘴喷着酒气,冲着张牧云叫道:

“小子,算你能唬人,却骗不了我董大将军。来来来,今日我老董与你会斗三百回合,你可敢比试?”

一边说着话,一边他已拨拉开众人,迈开大步来到殿中央。待到得殿中央,站定之后,董文扔掉手中的酒觥,又“唰”一声甩掉外罩的将军氅,朝牧云这边继续叫道:

“俺老董、最看不惯拿幻术哄人之徒。来来来!你就拿你那些‘法术’,与本将军放手一搏!”

原来这董文,虽然名一个“文”字,却是武人出身。他以军功累至中郎将,平时最恃武力,除了护国圣教的法师,他一般都不会把什么人放在眼里。今日多喝了几杯美酒,这位董中郎将见满殿的群臣君王都被一个少不更事的后生少年,拿个变白麻雀的障眼法儿便都给迷住,就觉得痛心疾首。

有人挑战,再说牧云。

见这位袍甲俨然的大将军指名跟自己挑战,牧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在这御宴之上皇帝的面前,究竟适不适合跟朝廷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放手比斗。

“董将军。”

正当牧云踯躅之时,却有人帮他解了围。

就在牧云所坐的这同一侧,在那些护国圣教众人之中,说话间已站起一位白袍的法师。这位法师,一头的银发飘飘,在烛光映照下犹如神仙——他不是少师是谁?

这一位昨晚对牧云以白鹤相招的二国师,正站起身来,朝董中郎将叫了一声,便将这个紧盯着少年的鲁莽将军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哦?是二国师。”

饶是董文目空一切,见是二国师叫自己,也不敢骄矜。忙去了二分酒气,拿着礼教,客客气气地问道:

“二国师,本将军正欲和这少年比武,请问您有何见教?”

“嗯,我劝将军还是不要比了。”

“呃,为啥?”

董文不知道这二国师为什么这么仁慈好心。他便哈哈笑道:

“哈哈,二国师是怕我出手太重,伤了他性命么?哈!二国师多虑了。我老董这一身猛虎劲气,已经收放自如。待会儿只将这小娃震倒,绝不伤筋动骨!”

“哦。董将军误会本座意思了。”

少师冷峻说道:

“本座之意,乃是董将军若执意比武,恐怕这一身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也就到头了。”

“什么?!”

董文大出意外,转念想了一想,便大叫道:

“少师太看轻董某也!我董文一介武夫,以军功获皇恩,到得今日地步。今夜为了戳穿这骗人把戏,哪怕舍了一身荣华富贵,也要让圣上明鉴!”

“唔……董将军想哪儿去了?”

少师却是依旧平静如水,淡淡说道:

“本座问你,将军一身功力,比之本座如何?”

“……二国师这是何意?”

董文被少师忽然这么一问,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见二国师还在等他回答,他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二国师,我董文虽然莽撞,不过还是有自知之明。若论吃饭嘛,你恐怕比不过我;若论一身的功夫,那我老董在你面前,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哈哈……”

这粗莽将军的答话,大大咧咧,直引得文武群臣哈哈大笑,连那一直在御座之上冷眼旁观的皇帝陛下,也忍不住龙颜莞尔。

不过少师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依旧冷着一张脸,沉郁若水地说道:

“将军知道便好。将军可知,昨夜本座与你口中‘张氏小儿’试招,尽展平生绝技,却依旧讨不了好?将军想和他比试,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想要这一身荣华富贵了,还能是什么?”

“啊!”

一听少师此语,独立于大殿中央的董文,蓦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而他身后那些刚才还在哄笑的群臣,顿时也鸦雀无声,偌大的文华殿里,安静得只剩下宫灯蜡烛扑扑地爆灯花的声音。

“难道是真的?”

虎贲中郎将依然难以置信。不过,当他偷偷瞧了不远处那位傲然独立的二国师脸色,毫不似作伪,再一想,这二国师平时为人冷峻孤僻,绝不可能说半点假话,董文也只得接受了这个事实。于是,就如大夏天一瓢凉水浇下顶梁骨,董文顿时酒意全无;再回想刚才自己那些话语,不禁面色如土。到这时,也不管丢不丢人,董文猛地一转身,腾腾腾几个箭步,便跑回到刚才自己席中,躲在众臣之后,再也不敢吱声。这时候,与他相好的那些武将,个个替他捏了一把汗;而也有少数天生就看不惯武夫的文臣,忍不住幸灾乐祸。

董文的惧意,还没有完全消除。他现在的酒意已经完全清醒,再细细回想今晚的事情,猛地想起一事,便又似三冬着凉猛然打了个寒颤,吓得浑身发抖。原来他想到,刚才那“张氏小儿”倒是喊得高兴,可自己偏偏忘了,这张氏小儿,还是殿上那位天香大公主的好朋友!

“完了,完了!”

这天香公主,可是比自己还要残暴一百倍;今日对她朋友出言不逊,恐怕……威震三军的中郎将,着忙在前面人缝中,偷偷朝圣上身边一看:却见那绝美如画的公主殿下,并没有在看自己。

“神佛保佑,神佛保佑……”

这时候,坐在他身侧席位上的那个散骑校尉胡勇,见董中郎将面色如土,便将他心意猜出个十之八九。胡校尉平素与董文相善,这时见他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忙扯了扯他衣袖,小声地安慰他道:

“老董,老董,且安心。公主殿下为人是嫉恶如仇了些,但从来处事公正。你莫担心她会因为这小事,拿你怎么样。”

“真的吗?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且不说董文如何在席间压惊顺气,再说这御宴,至此气氛也渐渐变得平和。该吃的也吃了,该喝的也喝了,该闹腾的也闹腾了,既然在场的都是当今朝廷政要、天子的肱股之臣,最后免不得还是要说到军事政务上来。

“诸位爱卿,”武烈帝先开了口,“虽然朕在此处饮宴,与诸位同乐,心中却仍牵挂西北战事。”

“陛下,不是夏侯小侯爷已经报捷了吗?”

见陛下提起此事,左丞相刘光远忙接话道:

“今日上午,臣还见到凉州的军报。凉州来的军报上依旧说,自从有玉石宝贝‘血魂石’相助,凉州军如有神助,个个不仅力大无穷,还能施出刀光血影般的异术。借此奇石,夏侯勇所统凉州军,不仅解了敦煌数日之围,还一路反击,一月之内便收复鱼泽障、昆仑障、冥安、渊泉、池头、干齐等诸城隘,还在十日前,收复了酒泉郡的大城玉门。六日之前,已围了酒泉郡城。九幽异族叛军,一路节节败退,我看,不日便是它们覆灭之时!”

这刘光远,不愧为干练之才,在这酒酣耳热之际,还能将那西北总体战事,如数家珍般随口道来。

听刘丞相说得清楚明白,武烈帝抚了抚颔下胡须,也不置可否。沉思片刻,龙目微睁,扫了殿下群臣一眼,武烈帝沉声说道:

“西北战局反复,世袭关外侯之爵的夏侯勇一路奏凯,确已收复小半个西凉州。听此捷报,朕本应欣喜,只是不知何故,心内仍似颇有隐忧。诸位爱卿,可有人能替朕解开心中疑惑?”

“这……”

听武烈帝这么一说,殿下诸臣工,不少人顿时升起一个念头:

“这有什么难解?那夏侯部所向披靡,建功无数,照此下去,最后不免拥兵自重,皇帝担心的,自然是忧心他将来尾大不掉、割据一方罢了!”

只不过,虽然心中很快想到这答案,却没一个人敢说出口。

朝廷的重臣们,个个世故,那些护国圣教的高人们,也缄口不言。毕竟说到朝堂之事,圣教之人向来有所约束:除非皇帝亲自下令,否则朝廷军政之事,圣教中人一概不得插手。大殿两侧席中尽皆静默无言,于是就和之前中郎将董文挑战之事的尾声一样,这偌大的文华殿之中,又陷入一片沉静。

“夏侯勇……哼。”

这时候,却是坐在皇帝旁边的定国天香公主,轻轻地提了下关外侯的名字,哼了一声。显见公主对这位夏侯勇侯爷,颇有不屑。

听到她这动静,武烈帝微微侧脸,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却没跟她说什么。等他转回脸去,龙目再次扫视殿下众臣之时,目光却忽然在一人的脸上停住。

“牧云小爱卿,不知你对朕之忧心有何看法?”

毫无先兆的,这武烈帝放着满殿久经风霜的臣子不问,却偏偏开口跟这个半大的少年讨教军国看法。

“咳咳!”

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张牧云正专心致志夹着一块金黄脆嫩的烤乳猪肉,偷偷地往嘴里送。没想到皇帝这么一发问,却暴露了目标,他只好讪讪地放下烤肉,示意幽萝吃了,然后站起身来,躬身向殿上施了一礼——此时此地,也由不得他细想,便开口尽快回禀皇上的问话:

“依小子的看法,怕是陛下担心夏侯勇这人罢!”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见这少年如此胆大,说出真相,无论是朝廷的高官还是圣教的高人,个个脸上表情顿时凝结,心中不约而同想道:

“唉,纵使有一些法力,这少年果然还是村野鄙人。他以为这皇宫之中、陛下面前,还能和那些市井江湖一样,出言无忌么?”

众人腹诽,不过皇上倒似乎对张牧云这急切间说出的话语,比较感兴趣。威严的帝王放软了语气,和蔼地问牧云:

“依小爱卿之言,倒似是颇有看法。那你不妨细细道来,不须有甚顾虑。”

“嗯,禀陛下,”张牧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再加上心中确有想法,便毫不畏惧,娓娓说道,“小子并非信口瞎说。皇上,还有诸位大人,恐怕你们都不知,我还曾和关外侯夏侯勇大人有过数面之缘。”

“哦?”

牧云这么一说,倒出乎大多数人意外。于是不少人收起鄙夷之心,开始侧耳细听他说的话来。只听少年朗声说道:

“数月之前,小子代表云梦洞庭门,出赛杭州的武林鸳侣大会。这夏侯小侯爷,也带着宠姬前去。其中的细节曲折,在此不再细说,只是经过这一番接触,请恕我斗胆直言——这夏侯勇大人,杀伐果断,确是杀伐果断,但这杀伐之中,还是失了一点仁心。方才也听得一些西北战局的情况,便请恕小子直言:那血魂石情状颇为古怪,只恐怕夏侯大人一心求胜,做出些违背正道的不测之事来。”

张牧云这一番话,听在不知真相的人耳朵里,自然觉得他有些妄下断言。但这些人所不知的是,牧云这么说,其实已经是留了口德。他思索之后,并没有把夏侯勇心胸狭窄、在钱塘江入海口附近设伏谋杀自己的阴私之事说出。

自然,听了他的话,大部分人都不以为然。这时,那天香公主却开了凤口,脆生生地说道:

“牧云,本公主自是知道那小侯爷可恶。不过,那还只是些私怨小事;他不至于如此无良吧?”

从少女的这句疑问,便看得出,这定国天香之名并非虚得。纵然此刻一颗芳心都系在少年身上,但在这样的国家大事上,月婵却并不盲从,依然有自己的独立看法。

再说牧云。听月婵如此疑问,牧云苦笑一声,又不好将那件钱江荒滩杀伐之事和盘托出,便只得找了一个托辞,说道:

“禀公主,我出身罗州乡野,并不知道太多大道理。只是平时我多看戏文,对照我所知道的夏侯大人行径,却与我常看的这些戏文里的忠臣良将,并不相同。”

“噢,也有道理喔。”

月婵毕竟与少年心意相通。听了他的话,看他此时的表情,便想起他平时为人并非挟私妄言之人,便也接受了的说法。

只是,牧云抬出戏文一说,却更加说服不了别人。于是,众人毫不在意,之后三三两两地陈说自己的看法,渐渐便把牧云刚才对夏侯勇的评价,给慢慢地揭过去。

只不过,就在过了一时,正当大家几乎已忘记牧云刚才所说的那些不经之言时,那位银发飘舞的二国师大人,却霍然起身,声音朗朗,压倒众人,朝殿上御座的方向大声说道:

“禀陛下,少师以为,宜召夏侯勇速回京述职!”

“你说什么?陛下——”

顿时少师的这言语,便被那些文武群臣们当作过度反应。很快以左丞相刘光远为首,一众文臣武将你一言我一语,转眼便把少师的提议淹没。毕竟,说起来护国圣教的国师们法力虽然强大,对维护社稷稳定有莫大的作用,但历来的惯例和训诫,都是他们不宜插手国政。于是在文武群臣们有心地压制之下,刚才这句少师不知为何所发的惊人之语,便也渐渐被遗忘,暂时再也无人提起。

时间渐渐流逝;当这御宴快进行了一半多之时,就在这众人纷纷扰扰、七嘴八舌的闲聊声中,忽又有一个声音叫道:

“那张家小儿,可有胆与我比试否?”

“呃?”

正在闷闷喝酒的少师,闻言讶然,忙抬起头朝四下望望,想看看是谁还会出言挑战。很快,他就从众人扭脸观望的方向,找出那说话之人。本来按常理,他依旧想出言打消这人的念头;只不过,当他看清说话之人时,那些已到嘴边的话儿,便生生地咽了回去。

“有意思。”

在其他所有人都不注意之时,孤绝傲然的银发国师,拿右手指节轻轻地叩击食案。击节声中,他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好,好,这下却真有戏文瞧了!”

第9章 风狸潮语,响凉飚之肃杀

少师先前阻止董文跟张牧云比试,但这时见到此人再次出言挑战,却并没像之前那样阻止。

“七护法风青夙……有趣,有趣!”

少师一瞧那出言挑战之人,心中立即想道:

“这位公主器重的少年,不知什么来路,竟精通水火两系法术。只不过,我圣教八大护法之第七护法风青夙,却精通风灵法技。御风之技,来无踪,去无影,水不阻风,风倒助火,我来看看,究竟这少年要如何应对。”

原来,虽然昨夜交手,不分轩轾,最后少师顾念并非生死之战,主动出言媾和,但对方毕竟是一个乳臭未干、名不见经传的小后生,即使少师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心中也难免有些介怀。此刻见不受水火克制的风青夙风护法出言挑战,他心中升起一看究竟的念头,不再出言阻挡。

再说出言挑战的风护法。他也并非鲁莽之徒,此番出言挑战,其动机倒和少师此时此刻所想一样。原来风青夙自二国师大人说出那番阻止中郎将挑战的话之后,心中便暗暗吃惊。能让少师大人讨不了好去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于是那之后风青夙一直在暗中打量牧云,却发现,他在宴席中那些言谈举止,纵然不像庸人,也绝非什么天之骄子之辈。

“笑话!”

于是七护法便不服:

“二国师谦逊过人,这肚量我风某自是佩服。只不过这等过谦之语,被那些不知情之人听了,还真以为我护国圣教的堂堂二国师打不赢这乳臭未干的少年,则更让那些早就对我圣教不满的文武群臣多些口舌。罢罢罢!今日我得出手;届时若这少年连我也打不赢,则和二国师打个平手之语,便只是个笑话了。”

心中打定主意,风青夙这一声喝叫,甚是清晰洪亮,张牧云哪有听不着?循着声音来处,已站起身的牧云觑眼看去,却发现那辉煌灯光之中,正站着一位身罩青袍的中年法师。这法师,身形瘦削,脸色枯黄,腮边也没什么肉,立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支青绢纸包裹的黄竹签,被风吹得摇摇荡荡,一刻也静不下来。

再细看两眼,最吸引牧云眼球的,莫过于这人身上所着袍服。这身青袍,无风自动,上面间隔画着长条的符文。乍一看这些符文只像是装饰图案,细瞅之下才发现都是些前所未见的奇特符箓纹样。现在被大殿宫灯一照,这些符文正幽幽地发出神秘的碧色光芒,倒好像传说中的法阵一样。正是风青夙这一身奇异的袍服,才让牧云一眼认定这是位功力十足的法师!

见他挑战,牧云下意识地看了少师一眼,却见他并没有再说话阻拦的意思。大殿众目睽睽之下,此时此际,对张牧云来说,纵然只是为了公主的面子,也没有理由不答应。不过,在答应之前,他还是转身朝殿上宝座中的帝王看去——却见他面含微笑,见自己看来,不发一言,只是伸出手来,做了个“请”字的动作,眼神中满是鼓励的神情。

既然如此,牧云再无疑虑,转过来,挺直了身子,朝那法师一抱拳,清亮说道:

“前辈抬举,敢不应命?只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他叫风青夙。”

还没等风法师出言回答,那二国师已踱步出众,代他答道:

“青夙乃是我教八大护法之七,人称‘风魔御天’。他一身风系法术炉火纯青,降妖伏魔无数。你真要与他比试?”

“原来是风前辈。”

听少师的介绍,这风青夙竟然这么厉害,牧云不免心中暗暗吃惊。不过此时也是骑虎难下,口中只得强撑说道:

“风前辈一身神功,晚辈若能领教,对修法一途,自然是多有益处的。”

“好!”

似乎有些看穿他的心思,少师也不揭穿,只拊掌一笑,便朝殿上的武烈帝陛下躬身施礼,谦恭说道:

“陛下,请准许他二人一较高下。”

“准。”

武烈帝的话语掷地有声。他含笑看着这一切,准奏之后又添了一句:

“斗法不比斗武,我看这殿中狭小,诸位爱卿,请随朕一齐移步,到那午门之外的校军场上,一起看风青夙和张牧云两位爱卿比试。”

“是!”

众臣齐齐答应。闲言少叙,片刻之后,这君臣多人便从文华殿中来到皇宫南门外广阔的青石广场上。到了这时,作为当事人的张牧云已平静下来,倒是那掠阵观战的天香公主,心中又忧又喜,心绪难明。

倾国倾城的少女喜的是,自己的情郎哥哥在众人眼中,毕竟只不过是个乡野少年,包括自己的父皇之内,都不了解他一身本领;正好,这七护法风青夙跟他挑战,倒是让牧云哥哥一展雄风的机会。不过,她忧的是,这风青夙一身本事,自己早已得知;能做到天下第一大教第七护法,那一身本领岂能小觑?况且,月婵自己也是行家,少师能看得出的关窍,她如何不知?少师放心让风青夙挑战,只不过是想到风青夙一身风灵法术,正好让牧云的水火之功奈他不得。这样斗法之事,若不得克制,则先天便输了一局,结果绝不容乐观,因此天香公主心中也是患得患失。

不过不管怎么样,无论月婵是喜是忧,众目睽睽下这风青夙、张牧云二人的斗法比武之事,是绝不再方便出言阻止了。

在皇帝和重臣们从文华殿移驾之时,有关准备场地的命令早已传达下去。等众人来到午门外校军场时,羽林军们已将场地布置完毕。牧云一瞧,这午门外大约有十亩方圆的巨大地域,已被一杆杆飘扬的龙旗给围起来,示意为斗法比武场地。场地周边,每隔五步便竖着一根牛油巨烛,每一根都小孩胳膊那般粗,现在已经点起来,熊熊的火光正是冲天燃烧,即使在风里也丝毫不减光明。这些牛油巨烛,再加上围场龙旗间站立的羽林军手中火把,便一起把这午门外广阔的比武场地,照得亮如白昼一般。

见到这样的场面,那些京城的百姓们还不奔走相告。很快,就在午门周围聚起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群。而本朝开明,见闲人聚来,羽林军也没有驱赶;他们只是将百姓们站立的地方推后了几十丈的距离,以免待会儿发生什么不测事情。

斗法比武场地布置无误,皇帝和公主还有重臣们则在午门城楼上就座。刚才文华殿众臣之间,只有少师等少数法力高深之人,也下到场中,在一边守护,以免斗法中间出现什么严重意外,那些普通羽林军难以应对。

再说场中。当风青夙这位护国圣教中有数的高手,来到场中一立,便如渊渟岳峙;张牧云站在他对面,凛然便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在一个瞬间,他仿佛要喘不过气来。别看风青夙只是个护法,但要知道,在任何朝代,朝廷举国之力最为强大;虽然风青夙叫护法,那些江湖门派中的长老也常叫护法,这两种“护法”的含义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位护国圣教的七护法若放到民间,则便是百年不遇的高手;连许多修炼门派的掌门,也和他差得不可以道里计。

万众瞩目之中,只见这风青夙朝牧云点了点头,便忽然将手一伸,在牧云的注视中,从阔大的袍袖中滑出一物;此物初见时仿佛一支小簪子,谁知道握在风青夙手中,迎风一晃,却转瞬变得有一丈多长!这杖子本身似由两条粗壮的褐色干藤扭曲而成,杖顶上则有数十根嫩黄色的细须。和常理不同,这些细软的须子并不下垂,反是飘扬向天,似乎并不是随风展动,而是自行向空探舞,宛如活物。

“年轻人,莫说我欺你。”

当拿出这样奇特的藤杖,风青夙将它在地上顿了顿,沉声说道:

“本护法手中之杖,名为‘风狸’;杖顶即南荒异兽风狸之眉,能助风力。年轻人,你的法杖呢?”

“呃?我没法杖。”

“嗯?!”

这回轮到风青夙大吃一惊。须知作为一个法师,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法杖?法杖对于一个使用法术的法师而言,就和刀客必须有刀一样,乃是必备兵器。人力有限,要迅速和天地灵气沟通,还得借助特殊炼制的法杖,这是自古一同的道理。因为无论多么高强的法师,在正式对敌中若不人手一支法杖,则哪怕你功力再高,在生死一线的争斗中,若用了一支好法杖,让法术的完成快了那么一瞬、法术的效果强了那么一分,则往往战斗的结局便大相径庭。

因此,当野路子出身的张牧云说出没有法杖之语时,七护法目瞪口呆,也忘了说下面的话。愣了片刻,风青夙才道:

“年轻人,是不是忘带了?”

纵然这样猜测,风青夙也还是很不理解。作为一个法师,竟然会不随身携带法杖?

“不是呀,我根本没有!”

听了风青夙的话,牧云答了一句,又想了想,好像恍然大悟般认真说道:

“风前辈,是不是这京城之中斗法比武,必须要有根法杖?”

“……”

风青夙一脸的哭笑不得。难道他“风魔御天”,今日竟然要和一个赤手空拳的少年人比试法术?他看了看手中法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法杖只是小事。”

这时,却忽听旁边那二国师开口说了一句。二国师大人走到近前,对这二人说道:

“七护法若不用法杖,自是不惯。牧云昨晚与我斗法,虽然功力高强,但没有法杖,长此以往毕竟不行。既如此,念及昨夜本座以光鹤相招,扰你清梦,今日便用法杖一根相偿。”

说着话,这银发飘飘的冷峻法师,便抬起左手,手指在虚空中一缭绕,便忽有一支也小如簪子之物,发着白光,也不知从哪儿飞出,在空中盘转了一个优雅的曲线,便轻轻地落在少师掌中。

“去!”

少师轻叱一声,手中小簪便悠悠地飞向了牧云。牧云见状,待它飞近,便伸手一接——当白光之簪落入掌中之时,猛然间冥冥中便有许多文字涌入自己的心灵!

“这……”

抬眼望去,少师大人银发飞舞,面无表情,抿着嘴唇,并无说话。只是此刻牧云的灵魂之中,却瞬间被刻上了一篇功法。这深入精魂的功法,不仅向自己介绍了法杖的来历、告诉自己法杖对施法的帮助,还教了他如何收起和还原这支法杖。

“嗬!”

依照少师大人在自己心神中传导的心法,牧云深吸一口气,默然动念,一瞬间仿佛唤醒法杖中沉睡的灵魂,待他将手中这发光的白簪迎风一展,顿时也变出一根一丈多长的法杖来!

“‘潮语法杖’,得少师大人相赠。”

定了定神,牧云也像风青夙方才那般介绍:

“出自苍雾灵洲之云津群岛万古海滩。千鸟族人曾至此处,取海潮冲刷亿年之白玉礁岩所制。”

感受着白玉法杖从手中传来的晶润,冥冥中牧云仿佛听到了潮起潮落的巨大轰鸣——努力稳定住心神,他平静说道:

“传说此杖暗合潮汐呼吸之道,于沟通水灵大有裨益,还望风前辈小心。”

“好!那便来吧!你且小心吧!”

风青夙连声猛喝,顿时举杖向天,持着这风狸宝杖,对着头顶的星空苍穹轻轻一划——这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却仿佛沟通了冥冥中在夜空飞舞的亿万精灵;皇城之前的天地乾坤中,暗暗起了某种变化!

“轰!”

只见风青夙将风狸杖向下猛力一挥,杖头指处,顿时狂风如浪,一道风飚忽自九天轰下,带着不可阻挡的洪荒之音,摧枯拉朽,直朝牧云咆哮扑下!

只这一下,牧云浑身毛孔皆张,一瞬间他便知道,虽然只是普通比试,自己却正面对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

第10章 因风试刃,锻炼水火之功

张牧云第一次知道,无形的风息竟然能成为最险恶的武器,让自己陷入最危险的境地。一道迅猛的狂风如银河崩泄,从天而降,自己突然感觉到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危机!

“玄冰盾!”

张牧云一挥潮语法杖,一只弧形的寒冰盾瞬间在头顶张开!因为用了法杖,召唤冰盾的速度比以前快了百倍,在有形之风凶猛扑来前的一瞬间堪堪挡住!远近围观众人,只听得“嗵”的一声巨响,就好像大军攻城撞木轰击在城门上,风水相交,竟激发出与眼睛实际看到的不相符的巨大声响!

只不过虽然挡下,转眼间便听到“咔嚓嚓”一阵破裂的声音,那寒冰盾牌上一道道白色的裂纹蜿蜒扩大,很快布满整张冰盾,犹如蛛网。片刻后,玄冰盾猛然破碎,四散的冰棱将已跳到一边的牧云衣袖飞速刮破。

“挡得好!”

虽然牧云有些狼狈,但看在风青夙眼里却已算极好的表现。叫得一声好,风青夙默然冥念,口中开始继续急速念咒,准备起下一个法术。

战机稍纵即逝,一见有空闲,牧云立即擎起法杖,按照少师传授的法诀将自己的水灵法力注入玉杖之中。虽然自己的灌注,只见这白玉杖身的潮语法杖通体大亮,刹那间便散发出千万道白莹莹的毫光,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水灵灵的波光纹样,朝四周氤氲发散,驱散夜空的黑暗。

举起这白光璀璨的潮语法杖,张牧云仰首向天,就像在对头顶苍穹冥冥中隐藏的神灵祷告,向他们求借破敌的神兵。刹那之后,广场众人便听得夜空中隐隐有风雷滚动,在那九天云空之后好像正酝酿着一场浩大的风暴!

“看!那是什么?”

有围观的百姓眼尖,他们仰着脖子跟同伴们指向天空,半带好奇半带惊恐地让同伴们快瞅。他们先是看到一些闪光的白点,然后那些白点越来越大,转眼间便看清了它们的样子:原来是平时冬天人家屋檐前挂的冰棱,这时却放大了好几倍,从天飞降,如暴风雨般朝那位青袍法师突袭!

这正是牧云发动的溟海水神之术,便似寒冰风暴,从云空召唤密集的冰梭飞击敌手。牧云已经察觉到,今晚若不下点狠手,跟这位风青夙争斗能否打平还在两说。

寒冰风暴降临,那风青夙吟唱的法术也恰巧完成。听得冰棱破空之声,风青夙两眼猛然一睁,放出精光烁烁,猛地将手中风狸杖在身前圆转一挥,顿时风起遍地,从这广场所铺平整的青砖上突然刮起一阵强力旋风,绕身急吹,将整个人都裹在其中。那些气势汹汹锐啸而来的冰凌冰梭,一碰到这些旋风,却都改变了方向,朝四下飞溅开来,大多飞不出一两丈便去了势头,颓然掉落地下。

只有朝牧云站立之处反射的冰棱,去势依然强劲。见冰棱飞射而来,牧云重施故技,身子一轻,顿如行云流水一般,总在寒光烁烁的冰梭就快及身之时,飘飘然地闪到一边去。

第二回合这一交手,虽然各无损伤,交手二人心中却各自心惊。

风青夙惊的是,这少年果然不可小觑。方才在殿中的表现看似平平无奇,观点还有些古怪,但这一交手却发现他一身的水灵法力竟是无比精纯。冰盾、冰雹,呼之即来,虽有少师的上佳灵杖相助,这身法力也甚惊人。并且,尤为难得的是,这少年年纪不大,但竟似对敌经验十分丰富;刚才旋风飞速反射冰棱,攻守转换极快,谁知就在这样的间不容发之间,他竟也能闪过。作为一个法师,这样的身手实在可以说是太过敏捷。毕竟,他风青夙自己刚才可是早已料到对方可能的反击,预先便吟唱起护体的旋风法技,否则,根本甭指望自己的身手能敏捷到奔踉跳跃便能躲过攻击。这么看来,二国师大人之前文华殿中之言,恐怕真非故意说好话,而是这少年的手底下真有两把刷子。

风青夙暗暗惊奇,牧云心中更是震惊。以往对敌,大开大合,哪见过眼前法师这样精妙的算计。第一道风飚,声势挺盛,倒也罢了;刚才见他第二回合口中念咒,还以为是准备第二道攻击法术。谁知道,等自己的寒冰风暴落下,却正好迎上他的护体旋风。原来此人竟然早已算准后招,十分肯定地预先放弃攻击机会,专心准备防御之招。

斗法之中,其实也来不及如何细想。二人心中转念,这一愣神中,倒是牧云先醒悟过来。

“呛!”

只听得一声清吟,张牧云已将潮语法杖交到左手,一伸右手,已从空明中握得一把半透明的冰刀。这把凭空凝出的冰刀,正是他最为娴熟的空明逝水之刃。从刚才这两回合的交手,牧云已看出自己比对方胜在身手灵活。风青夙需要预先吟唱法术抵御攻击,自己却只需临时变幻身形御敌;两相比斗,最重要的便是扬长避短,牧云很快便想到要近身攻击。

牧云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旁观众人之心。只见他此时右手执刃,左手执杖,以冰刃为主攻,以法杖为副手,一刀一杖被舞得虎虎生风。他一个虎跳,蹦得老高,团起身便朝风青夙飞扑直下。

见他近身扑击,那风青夙微一点头,却夷然不惧,低喝一声,顿时身上青袍鼓荡,手中的风狸杖指指点点,便逆着牧云扑来的方向急射出大量风刃——这一回,他却是以攻为守,逼迫牧云退步。

数十道风刃,应手而发,来势甚急,牧云虽然觉得并不像刚开始那道单独的风龙威力那么大,但直觉还是告诉他,若被这些风刃打到身上,明日那跌打损伤药定然省不了。急切之下,他也只得硬生生顿住扑击的身形,猛喝一声,在身前瞬时凝出一只玄冰盾,堪堪挡住风势。风刃从身侧划空而过,声势甚是惊人;自己周边的空气被风刃打击得鼓荡回旋起来,将自己的袍袖吹得露在冰盾之外,于是那本就已经破烂的衣袖,瞬间被尖啸而过的风刃撕得粉碎。虽然皮肉未曾受伤,但看着那飞飞扬扬洒落四处的碎布片,也让人惊心动魄!

风刃虽然简单,单个的威力也不甚大,但胜在召唤容易。通过这一回合的较量,风青夙忽然明白,要战胜这少年,不一定需要施展多华丽的法技,也不用催发威力多强大的绝招,只需要自己的攻击次数足够多、攻击频率足够快。于是,就在张牧云挡住第一拨风刃之后,无数风刃又随风狸杖的挥舞瞬间发出,带着摄人心魄的尖啸之音朝少年笼罩飞扑!

到了这时,牧云已聚集全副心神。眼见有质无形的风刀划空飞舞,牧云在凝出几个冰盾抵挡之后,便发现自己这样有守无攻。照这样下去,不说自己能赢,至少那圣教法师已立于不败之地。而在这当中,自己已被那无微不至的风刃钻了四五个空子,在自己的脸颊和手臂上划出数道伤痕。虽然不太严重,但自己已感觉着有鲜血渗出。照此情形下去,恐怕真要开口认输了。

“水月玄冰盾!”

牧云几次闪躲腾挪之后,终于施展出比普通玄冰盾更强大的护身术。随着呼喝之声,一团椭圆形透明水质之物将少年囫囵裹住;任所有的风刃飞击到水质护盾之上,便如狂风吹水,只让局部凹陷,这水月冰盾转瞬又恢复饱满的形状。

有了护身水盾,牧云再次凝出空明逝水之刃,在远处熊熊火光的映照下,逆着锋锐如刀的强风逆流而上,很快扑到了风青夙近前。

到得近前,张牧云刃杖并举,朝风青夙迅猛攻击,准备通过近身的搏杀结束战斗。谁知道,就在快扑击到对方身体时,这圣教护法却不屑地一笑,在漫天风刃中冷冷说道:

“年轻人,你师父没教你吗?向一个风灵法师动刀子,是世上最愚蠢的事。”

嘲讽的话音未落,风青夙身上的青袍猛然发出一阵碧油油的光华,原来是那些碧色的符文瞬间发光。于是圣教护法颀瘦的身形,便随着这些幽幽的光辉逐渐转淡;顶着风刀好不容易扑近的少年发现,刚才还立在原地挥舞法杖的圣教法师,竟然变成一种半透明的诡异情状!

随着身上法袍符文的催动,风青夙整个的身形现在好像揉入了身周鼓荡的狂风之中,本体化成了一股轻风,飘移不定;透着他的“身躯”,竟然看见他身后远处熊熊燃烧的火把!

这还不算,牧云发现,当自己终于扑近,举起冰刃一刀劈下,眼见着从他若隐若现的左臂方位深深划过,谁知道,竟和自己亲眼所见的那样,他的左臂膀真的成了轻风,当自己坚硬的冰刀割去之时,竟然划空而过,毫无损伤!

到得这时,牧云终于理解了风青夙刚才的话:

他已能达到身化风质的地步,则自己再用刀剑攻击,结果和对空舞刀一样!

对敌之时,容不得多想;眼见刀杖无功,牧云顿又想起新近领悟的火灵法技。溟海水术不成,洞阳火神之章发动,心念动处,风青夙所立之处顿成一片火海。

只是,就如少师和公主等明眼人预先判定的一样,向来风吹水动、风助火势,牧云这两大灵术绝招,却对风系法师毫无用处。这边火海烧去,那边狂风吹来,不仅大部分火焰熄灭,还有不少火灵活跃的明烈火苗,却被那风刮着吹回来,若不是牧云见机得早,急急挥动潮语法杖招来水波浇熄,则这张脸难免被烤焦。

“难道真没破解之法吗?”

面对无解之局,牧云却总觉得,就在刚才自己左支右绌的攻防之局中,有什么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一时没能注意。

脑筋急转之际,身边的风刃却越聚越多,风势也越来越强。原来是风青夙见牧云对他的攻击无效,便加大了法术的威力。他拿捏着催发风刃,想让牧云尽早认输投降。于是这时无论在城楼众臣还是远处围观百姓的眼中,那少年就像是狂风巨浪中的一只小船,被吹得东倾西倒,随时都可能被风涛淹没,遭受灭顶之灾!

风刃无形,在那些外行人眼里,表面上看起来,少年并无生命危险。但其实吗却不然。比如,偶尔有一次风青夙未能收发自如,便让几道风刃脱空而出。失去控制的风刃飞入遥远的夜空,则京城有一户人家中,正当预谋已久的老财主在家中后院偏僻小楼上,对美貌丫鬟用强下手,满面泪痕的小丫鬟已被逼到床边,眼看走投无路清白不保,谁知道就在此时,风刃飞来,二人耳边猛地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后,却发现四周的墙壁竟然不见!

“啥?!”

遭逢巨变,几乎赤身裸体的老财主抬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己正仰望星空。

还没等他发现星空的壮丽和光辉、寥廓和深邃,却忽听到楼下有人哭闹暴吼:

“死老鬼!你个老不正经的东西!老娘不想活了!老娘今天跟你没完!”

河东狮吼,一场美丽的梦就此破碎。

且不说好色的老财主如何收场,这皇宫广场上和圣教护法斗法的少年,无论水火均告无功,看起来,这个陛下亲临、万众瞩目的斗法之事,他已经输定。眼看落败之时,最难过的反不是牧云,而是那个位列天子身边、现已坐立不安的公主殿下。

第11章 白莲凌风,似窥云界风神

虽然见识不同于一般女子,但公主现在还是很希望牧云能够获胜。这倒不仅仅因为她想让自己的心上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一鸣惊人,而是她觉得,如果这么多人面前比试失败,牧云该有多难过。

眼见哥哥不利,观战人群中幽萝愤愤不平,使劲想挣开绿漪姐姐拉紧她的手,马上就要下场把那个可恶的绿袍大叔打败。感觉到她的蠢蠢欲动,美鱼妖只得费一番功夫,向她讲授公平竞技的原理。

“难道真地奈何不了他吗?”

艰难地在风涛中抵御进攻,牧云脑海中紧张地思索。面对能化成风质的身躯,近身搏杀无用;本来便风吹水动、风助火势,自己擅长的两种法技均告无功。莫非自己真要低头认输?

“不行!应该有办法!”

虽然一时理不清头绪,但牧云只要见仍能抵挡,便不愿就此低头服输。

这时那风青夙心态也起了变化。风刃之术催发已有一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偏偏对面那少年,尽管已是风雨飘摇,可结果总能屹立不倒。

到这时,风青夙也急了起来。刚开始因为少师那番话,他虽然不服,但心底还是有些忌惮,行事都算谨慎小心。结果这一阵子,基本上那少年有守无攻,则那一身水火双修的法技虽让人有点惊艳,但毕竟对于自己还不怎么放在眼里。于是,到这时,他心中另一个想法占了上风:

“众目睽睽,尤其圣上亲睹,则面对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本护法却久攻不下,叫人情何以堪!”

心念电转,身上法袍之上那些符文纹路刹那间又是大放光华!和刚才不一样,这时它们发出的不是青碧光辉,却是一种亮紫色的光芒。随着风青夙法杖的挥舞,他口中吟唱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转眼那些静止的符文一瞬间全部动了起来,如同春蚓秋蛇,相互游离组合,转眼便结成了四堆花纹繁复的法阵。

当法阵成形,那紫色的光华变得越发明亮。这时候,风青夙猛地大喝一声,这些彰显法阵纹路的紫色光华,突然如同有了实质,顺着风青夙风狸杖猛挥的方向,它们轻轻地脱离了绸质的法袍,保持着纠结繁杂的神秘法阵纹样,在众人瞩目之中飘飘扬扬地飞向夜空,渐飞渐远,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大发光芒,尔后顿时消失不见,仿佛被苍茫夜空吞噬。

正当观战众人如观景般目送紫色光焰消失,就在这时,方圆十亩多的阔大比武场上,忽然沸腾起无数个旋风,和普通旋风不同,这些旋风闪烁着紫色的光芒,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气息,它们飞速旋转,带着轰隆隆的巨大响声,时不时地突然向上暴涨成巨大的风柱,冲向天空!

这时观战人群,不少人脸都白了。之前的比试双方施展的还都只是想象中的法技,但这时呈现在眼前的,却和自然灾害差不多。旋风变幻莫测,不知哪团就突然变成直冲天宇的龙卷风;若是被卷着,倒是能免费遨游九天,就是不知道该怎么下来。风魔御天,果然名不虚传!

“紫龙狂卷!”

随着风青夙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无穷无尽的紫色旋风朝牧云飞旋,很快便让他陷入困境。刚开始还略微闪躲,没想到一团旋风飞驰而至,和他水月玄冰盾冲撞在一起时,猛地腾空而起,瞬间暴涨成冲天的龙卷风柱,顿时明色水盾里的张牧云被巨大的狂风裹挟,飞到了半空中!

“呀!”

本就坐立不安的天香公主,猛地站起,纤纤手指绞在一起,白玉贝齿紧咬着朱红的嘴唇,内心的紧张和不安袒露无遗!

这时候广场上的火炬烛光都已被风青夙这招“紫龙狂卷”扫灭,现在部分法术的气息已失去了控制,皇城前这校兵场上刮起了呼呼的大风。无数的龙旗在狂风中哗哗作响,柔韧的旗杆被吹向地面;盔甲俨然的羽林军们虽仍屹立风中,但不少人已被横扫的罡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本来贪便宜凑前的那些老百姓,狂风扫来,不用士兵们维持秩序,便自觉地朝后退却。

灯火俱灭,狂风呼啸,偌大的广场中只有那些如有实质的狂暴旋风,发出诡秘的幽幽紫光,整个场面犹如九幽地狱。

“那后生输了。”

看见这样的场面,纵使是外行,心中也大多有这样的明悟。

“坏蛋!”

幽萝见状,便要猛冲。

“仙师好闲暇。”

绿漪毫不在意,猛拉住冲动少女的小手;牧云在半空飞舞的狼狈情状,映在她眼中,却被认作闲庭信步。

“唉,却害他当众失了面子。”

月婵心中,柔肠百转,觉得满腔歉意。她旁边那位父皇,表面看似不动声色,却在心中腹诽:

“昨晚竟然匹敌?莫非少师故意?如此留手,到底是为什么?”

众人心思各异,但都以为战局已定,谁知却在这时,却忽见在那无边的黑暗和幽暗的紫光之中,突然迸发出一线白色光华!这白光初时只是微微一线,但很快便大放光芒,如同这被旋风搅动得黑波涌动的皇城前,浪底有蚌精吞吐宝珠;璀璨的雪色光华浮出水面,映亮了漆黑惨淡的夜空。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千百朵雪白的莲花,在这一刹那于紫黑色的风波中傲然绽放。有风长吟,花开不败,光辉,圣洁,原本少年惯常踩在脚下的冰雪莲花,此时却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八瓣,如此往复循环以至于无穷,最后变成了千百朵冰雪凝成的硕大莲花,开放于紫龙狂卷的幽暗风涛中。而少年此时脚下也踩了一朵白莲,辉光掩映,飘飘然浮于半空中,宛如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任狂风拂面,巍然无惧。

这样仿若仙神的绝妙场面,正是牧云当年在大王庄第一次战斗中故意花心思施展出的华丽法技,当时用来震慑群妖。只不过此时并非只为装扮,却是他危急中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克敌招数。即便如此,如此仙洁华丽的法技展现在不知情的众人面前,还是产生了未曾想到的效果。

“这是仙佛下凡吗?”

深秋之时,看着黑暗中一朵朵白莲庄严开放,散发着皞如白雪般光华,旁观众人无论官民,刹那间都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在所有人惊诧的眼神中,只有一人依然镇定。

“仙师终于出手了。”

清绝妖丽的辛绿漪,面对这样华美如仙的场景,似乎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

美鱼妖判断果然精准。她家公子仙师施展出雪色华莲,并非为了装点场面,刚才在空中他忽然悟通:那风青夙能以攻为守,他为何不能以守为攻?

通过这一点启发,他忽然想到,之前自己恐怕是囿于惯常的思路,虽然风吹水动、风助火势,但自己最擅长的水灵还有另一种形态,便是“冰雪”!飘扬的雪花固然也不能阻止无处不在的风,但若是凝聚成形的冰霜,则和巍然阻风的山丘一样,同样能起到抵御风息的作用。

心念一动,借助潮语法杖,他身上那些精纯无比的水灵法力便沛然发动。千百朵硕大的冰雪莲荷瞬时凝结,浮动于旋风之海中。一经发动,立竿见影,本来横冲直撞的旋风顿时变得凝滞,风青夙催动的风场之中,至关重要的“流动”再不似当初那般灵动。

虽然,随着风青夙强催法力,瞬间也绞碎数朵冰莲;但是那冰莲越来越多,挨挨挤挤,方圆十亩多的比武场中,可以说不怎么通风。

见风青夙被阻,牧云望空踏莲而来,此时也没凝出什么冰刀,而是两手擎着这根潮语法杖,临时把它当打狗棒一般,看架势,一旦挨近风护法,便得是一顿猛揍!

风青夙见势不妙,也顾不得催动紫色旋风,忙停了咒语,便待退避,徐图缓计。情急之时,那蹿动的身形化为半透明的风质,闪动间也甚敏捷——谁知道,身形刚一蹿动,就在奔走的方向上,“唰”一声凭空竖起一张冰板!这冰板说厚不厚、说薄不薄,恰好能让风青夙头上撞个包!

一见遇阻,风青夙回身换方向逃,谁知道“唰”地一声又是一张冰板——此后这四五下,只要风青夙往旁边跑,就有冰板挡路;往上蹿,就有冰板盖顶;此时只恨地上无洞,否则倒要试试那可恨少年会不会在地面打出一块冰地板来!

凭空出现的冰板,犹如神来之笔;能化身风质的圣教七护法风青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败在一个水系法师的手下,这会儿连他逃跑的路线都被一一封住。于是,当那根冷冰冰的白玉法杖象征性地抵到自己胸前,本来化身半透明风质的风青夙只好重新显露出身躯。这时他整个人的头顶、身左、身右、身后,都抵着一张硕大的冰板,就跟他嫌热刚进了个半开口的冰箱一般。

“我输了……”

半刻前还想着速胜的七护法,这时却只得低头认输。

“好!好!”

见到这样出乎意料的结局,所有人都忍不住鼓掌叫好。皇城根前顿时人声沸腾如潮,火把重新燃起,所有人都在大声喊叫着替精彩的比斗欢呼大叫!

“父皇、父皇!”

月婵此刻也跳起来,蹦跳在武烈帝的前后左右。

“牧云哥哥不错吧?不错吧?”

瞧公主这欢呼雀跃的高兴情形,倒好像获胜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哈哈,不错,不错……既然是天香儿看好的朋友,还会有错么?”

随口夸赞,武烈帝却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这少年果真高深莫测。看来,二国师他所言非虚。甚好,甚好,大国师这几天不在身边,若是此人心怀叵测,朕一时还不知如何是好。”

这父女二人欢庆,旁边相陪的文武群臣们也议论纷纷;众说纷纭中无非是称赞“果然英雄出少年”:想不到天香公主虽然年龄尚稚,竟有这样的识人之才;她这不是英雄出少年是什么?

再说风青夙和牧云。

“风前辈,承让,承让!”

牧云很快便收起法术,对风青夙抱拳施礼,说话态度依然恭敬。

“好,好。”

素来清冷的风青夙脸上,神色少见的有些尴尬;不过很快也恢复正常,他一拂袖,说道:

“小兄弟法术过人,心思亦灵巧,算是难得。废话少说,我风青夙虽然技逊一筹,但也算一方名宿。今日败在你手,若不给你点彩头,也说不过去。”

一贯自负的风护法沉声说道:

“说吧,你年轻人,今日争斗是我先挑起,现在本座败了,按规矩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这要求只要我风青夙能做到,即便赴汤蹈火,必然兑现。”

“哦?有这样好事呀!”

“自然。”

“好好,那请前辈容我想想。”

“你想吧。”

这时候,牧云大喜过望;本来只是纯粹当做法术试演比斗,没想到赢了之后,竟然还有彩头。对这好处,牧云可当仁不让,“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要他什么好处呢?”

牧云认真思索的程度丝毫不比刚才琢磨克敌之道逊色。

其实此时也不容他真地想太多。牧云忽然想起来,自己上回在委羽山坐忘峰顶悟通《洞阳火神之章》,却也是看到那平时泛着火焰霞光的书页,在那几日特别灿耀着红腾腾的火焰光华。当时以为福至心灵,悟通火灵,但后来回想起来,关窍还应出在那几日的书页异象上。

牧云后来有足够多的时间回想,一日终被他想到,这《天人五召》的火神之章有此异状,恐怕还和那一回在辰州大王庄的妖事有关。那一回,王道陵等衡山五妖在拼斗的最后关头,用本命真元之血激发了烈火龙灵,可是这烈火狂龙虽然声势烜赫地将自己击飞十数丈远,但自己真正受到的伤害,却远不及预想的多。声势十分浩大的火系真龙,最后竟然好像在自己的胸前瞬间消失,而怀中那地方正好放的是《天人五召》之书。恐怕,坐忘峰头天书异象,早在大王庄征战妖魔之时便已种下因果。

“要不……”

于是,便在风青夙讶异的目光中,牧云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前辈,我这儿有一本书——喏,就是这本。前辈能不能用您的法术绝技,特别是最后那一招,对着这一页书再次施展一下?”

对于牧云的话,风青夙越听越奇。牧云才不管他惊讶,厚着脸皮翻开珍藏怀中的那本《天人五召》,郑重地翻到那些泛着粉白云翳之色的书页:这赫然便是《云界风神之章》!

风青夙并不了解牧云心中想法。这七护法有些怀疑地问道:

“小哥儿,你确定要老夫如此做?你可不要浪费这机会。”

“不会,不会!”

张牧云连连摇头;又见面前法师满面疑色,便编了个话儿,嘻嘻笑道:

“不怕前辈笑话,小子最恨读书;今儿找到个机会,便请前辈帮我狠狠教训它一下。有劳了!”

“……好。”

正是:

凌风白莲无凡蕊,入世骊龙有异才!

第12章 魔炎黑暗,色喑烈士之歌

应允牧云,风青夙道得一声“书册吹毁,莫要怪我”,身上袍袖忽然风声鼓荡,如有风雷,口中略念咒语,一扬手中风狸杖,一道泛着紫光的旋风应运而生,急转如龙,迅猛扑向张牧云手中那张泛着粉白云翳之色的书页。

疾速的风刃指向极为精准,很快便落在了书页范围之内。只是,出乎风青夙的意料,自己本以为还会将书册击毁,谁知道自己发出的这道仿若能扫荡击穿一切的疾速风刀,一碰到少年手中的书册,却好似飘雪落下池塘,触到水面瞬间便融入水中,连一点声响也没有。

再看那书页时,原本静态的页面仿佛一瞬间便活了过来,一团青碧色的光芒在页面上跃动,瞑目稍一感觉,风青夙立即感觉到那里鼓荡着强大的风之力量,其程度尤强过自己催发的法术。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无数的风之精灵刹那间涌入了寂静的山谷,兴奋地飞舞,卷起无数草叶树叶,雀跃漫卷于神秘的虚空。旁观者如此,手执着天书的牧云此刻更感觉到手中仿佛攥握着一团磅礴无比的能量,这能量如此灵动、流荡、不羁、狂放!

这样也许非常重要的事情,在远近旁观的各人眼中,反倒并非如何醒目。当比试结束,此时大部分旁观者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念头:经此一役,这位叫张牧云的少年,定是名声鹊起,声动天下了。

当张牧云再次回到午门城楼上,参见君王时,情景则和之前大为不同;无论是武烈帝还是各位重臣,看向少年的眼色,已迥然而异。惊异、尊重,还有些敬畏,种种的感情杂糅在一起,各人神色都庄重而恭敬。转折过好多念头,最后有不少人仿佛恍然大悟:

“真愚蠢啊,能让大名鼎鼎的定国天香公主认可的,能是凡夫俗子么?”

于是一切在他们眼中,都变得那么的顺理成章了。

此时此刻,那天香公主更是无比的得意。只不过这时她那张艳光照人的俏靥上,却反而变得平静。自己亲近的人获得巨大的成功,那在外人面前,怎么能不矜持一些呢?

不管如何,众人俯首,再不敢小觑这个洞庭来的乡村少年,特别是武烈帝的表现,也有了本质的变化。城楼接见完之后,当天子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公然和少年走得很近,一起回返长乐宫各自宿处时,他也假装没留意。不仅表面宽容,他的内心更是升起普天下的父亲都有的感觉:

唉!眼见着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臭小子就要抱得女儿归了,自己养育了这么多年、跟自己无比亲近的女儿,从此就要和这个臭小子朝夕相处了,则内心不仅伤感,还充满了强烈的嫉妒和愤怒。

“唉,也许我真的老了……”

此后这段日子里,牧云就在长乐宫的凝光阁中住下。公主倾心,幽萝娇娜,绿漪多情,日与美人相伴,毕竟心旷神怡。皇宫内外的重臣要员,又来和自己曲意交结,接对问答之际,眼界大开。短短的时日里,牧云所见识所学习到的,似乎比自己活的这十几年还多。

在这段快乐的时光里,他常和公主、绿漪、幽萝等人骑马,靡及远近。近处在京城之中游览京师繁华,远一点便去洛阳城外的伊洛河平原中寻幽踏古。与知心者同行,游兴最浓;不仅在城中和城郊悠游,最远他们甚至到了北方的邙山、西边的秦岭,在风景如画却又奇险奇峻的茫茫大山里,览不尽峻岭巍峨、古森苍莽。有时远游,兴尽而返,落日斜阳,并辔入城,左伴红妆,右扬翠袖,跃马扬鞭,心意快然。每及此时,牧云自谓,人间之乐无过于此。

牧云在京城中过着的太平岁月,差不多与此同时的北方边塞中,却是遍地烽火!

且说这一日,关外侯指挥麾下血魂大军,从玉门出击,绕过酒泉郡,与九幽族主力会战于弱水河谷。弱水河谷,位于弱水、羌谷水、呼蚕水三水汇流之处。在弱水河谷之地,从北边奔腾而来的弱水大河在此一分为二,往西南奔流为呼蚕水,往东南漫流为羌谷水,弱水河谷便是这三水交汇冲击而成的河谷。会战之日,阴云密布,狂风怒号,这样的天气下,关外侯大军对面那些陈列于河谷中的九幽异族大军,更显得阴森可怖。

万军之中,关外侯则是一身血红战甲。身后的猩红大纛随风飘飞,猎猎作响,衬托得这位中原主帅格外勇烈威武。

面对着对面黑压压的九幽异族大军,关外侯回想起近期的战事,偶尔也陷入沉思。自从得了蚩尤这位魔界桀骜天魔的血魂遗物之助,刚开始时,他也能纵横捭阖,所向披靡。只不过渐渐地,他发现战事慢慢变得胶着。

也不知是开始的残弱军队被自己扫荡一空,剩下的都是精英战卒,反正现在自己前进的脚步已渐渐受阻。跳出细枝末节,关外侯此时想来,仿佛冥冥中有一种奇特的力量,每当自己大占上风,好像就要将九幽召尸之族驱逐出疆外,谁知那本来已经溃败的九幽部族,却突然实力大涨,源源不断的军队蜂拥而出,又将自己驱逐回玉门、敦煌一线。而每当九幽族高奏凯歌,逼近自己现在的据点敦煌大城时,自己却又总能用智用勇,绝地反击,将他们逐回酒泉郡一线。冥冥中,就似乎有只命运的大手,在来回拨弄着战争这根琴弦,总不能让自己如意,曲终奏雅,结束这场异族入侵的战斗。

坦率说,作为王朝军队抗击蛮夷的统帅,关外侯夏侯勇现在已经急了。一方面,自己愧对自己的将卒,他们这段时间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可以说已经透支了几倍的力量,却依然让战事胶着;就这一点,自己有愧。另一方面,他也愧对这些边地的百姓。烽烟四起,大战当前,将士们固然用智用力,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这时候受害最大的,还是当地的百姓。世代栖息之地,被敌我双方的军队反复拉锯,家园早就不是家园,到处残垣断壁,人命更是贱如草芥。虽然骁勇傲慢,但关外侯内心还是把这些天朝子民当成自己的父老兄弟,当成支撑自己英勇作战而守护的对象。战事胶着许久,以致边疆残破,他心中怎会不急不愧?

如果说这两点一时尚可,第三个更重要的原因,才更让他焦急。战事胶着数月,军饷开支巨大,国帑靡费,不用别的官员提醒,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而即使不说花费,这战事久久无功,朝廷中已不可避免地出现不少弹劾攻击他的奏本。清流们自不必说,这些人无事还要生非,遇上这么件大事,还不痛哭流涕地拼命表演?据自己在朝中的耳目回报说,近一个月当中,据统计,就发生六起御史撞柱流鼻血、十七起朝臣短期绝食事件!这些官员已经放出话来,只要皇上一日不治他夏侯勇误国之罪,他们就要以死相谏,抗争到底!

当然,以他关外侯世代经营,根深蒂固,些许官员蹦跶,只当是蚍蜉撼树,当个笑话儿听听就罢了。以当今圣上英明神武程度,毕竟不至于“三人成虎”,真为这些豪言浮语所动。夏侯勇真正担心的,却是这位城府颇深的皇上陛下他内心对自己这几月战事大局的判断。

皇上会不会有些诛心的疑虑?毕竟,表面上自己和这些九幽异族的军队反复拉锯,多日征战毫无建树,很容易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故意逡巡不前,借着太平年月好难碰到的战机,便利用手中军权趁机大肆扩张自己的势力。

他这样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前朝不少骄兵悍将,便早有这样的前科;其中个别成功者,甚至靠着战乱中如此浑水摸鱼,最后竟夺了江山。而陛下一旦生疑,事情便极为严重;要打消他这个疑虑,自己就要费得百倍努力。自己也想很快就将这些九幽军队消灭得一干二净啊,但就像刚才自己所总结的,九幽军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却跟块狗皮膏药似的,始终撕不掉、甩不脱,将自己陷在战事之中。

这些想法,其实夏侯勇这些天已经辗转反侧想了很久,这时身处战场之中,也不过是脑中一转念而已。北地凛冽的寒风在耳边呼啸,战旗在身后“啪啦”“啪啦”作响;夏侯勇不动声色,但这时心中已把刚才这些曲折全部抛之脑后。逆着狂风,他微微眯着眼,眼中精光四射,然后猛然间一举手中血战宝刀,犹如炸雷般大吼一声:

“杀!”

随着夏侯勇这一声暴吼,身后那原本静立如泥塑的千军万马,猛然间也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

“杀!冲啊!杀啊!”

千万军卒漫卷如潮,冲锋上前,和那些同时应声行动的九幽大军绞杀在一起!

为了配合血魂石,现在夏侯勇麾下的将士也全部都一身血红战袍。于是当两军前锋相遇,血袍红甲的王朝大军和黑袍黑甲的九幽蛮军冲撞在一起时,若从空中俯瞰,就好像一股铺天盖地的血色怒潮和另一股无边无际的幽暗黑水汇流在一起,交接处蜿蜒一线,黑红分明,转而互相渗析,交线稍显模糊,再过得一时,无数的红点黑点渐渐沿交线互相交错均匀分布,双方的战士已经完全绞杀在一起!

这样实际中的大会战,已经完全脱离了一般的想象。所谓的阵型在这里完全没有用处,两军刀枪并举之时,谁倒下、谁活着,才决定最后的胜负。在这场黑红大潮汇流一般的绞杀里,鲜红血袍血甲、手挥血战狂刀的关外侯,就如同一座移动的红色堡礁,当他移动到哪儿,哪儿便是一场疯狂的杀戮。血魂晶王激发的神力万夫莫敌,只要关外侯的面前存在着敌人,很快便是一阵红雾弥漫,血肉横飞。于是,夏侯勇所到之处,红色张扬,黑色隐退,就好像黎明时旭日东升,光芒万丈,驱散一切黑暗。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这弱水河谷周围的呼蚕河和羌谷水之中,便漂浮起无数的尸体,河水也被染成一种淡淡的暗红,不断被上游的流水冲淡、然后又变浓。

对于王朝大军,虽然伤亡不在少数,但依然士气如虹。一方面,他们有战无不胜的夏侯勇作为榜样,自然奋勇杀敌;另一方面,他们战前也被做了充分的动员,满心秉持忠君爱民的大义,胸中热血沸腾,誓要将这些邪恶的异族消灭殆尽。两军相遇勇者胜,那些表情阴冷、士气显然不如夏侯勇部的九幽异族军队,渐渐开始朝北方弱水退却。

但,这一场会战夏侯勇已经筹划已久,怎会让他们轻易脱离战斗?就在九幽军有意向北移动时,忽然从呼蚕河西岸有两支军队呼喝着渡河而来!那冲在前面的先锋部队,乃是夏侯勇重建的夜煞骑兵队,后面压阵的自然是血海法师团。这两支奇兵虽然人数不多,战力却不亚于血魂石武装的将士,此时用来阻挡九幽军后退已是足够。

于是,在夜煞骑兵的凶猛冲击和血海法师的强大法技下,原本后撤的九幽军团只好暂时停下,又开始向夏侯勇这边正面冲锋。

“大局已定!”

见得如此,夏侯勇心中大安。他看到一切都如自己预料的发展,便知道,今天这场精心筹划的大会战,结果定然也如自己所料想的那样。

只不过,即使在这时,冥冥中那只看不见的命运大手,却好像还是想试图再一次将他戏弄。就在夏侯勇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之时,那汹涌的九幽军阵中忽然响起了几声巨大的嗥叫。这尖锐、刺耳却又十分洪大的嗥叫之声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也不知他们弄了什么鬼,当吼声停歇之后,在片刻之间,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所有王朝大军的将士只是愣了一下,等了片刻也没什么异状,便专心继续向前杀敌了。

只是,就在这时,突然从九幽大军的核心之中竟窜出无数黑色的火焰!它们吞吐数十丈,犹如凶猛的毒蛇,顺着地表飞快地向外蔓延。这些前所未见的黑暗焰苗燃烧之处,九幽战士们竟似乎毫无受影响;但那些关外侯手下的将士一沾到这些黑暗之炎,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瞬间化为飞灰!

——这样刚才还活蹦乱跳、热血沸腾的英勇战士,这时却整个人瞬间不见,只留得那颗血魂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下。

“……”

目睹了如此景象,包括夏侯勇在内的所有王朝将士,在一瞬间仿佛呼吸全部停止。不仅呼吸停止,那天地也变色、乾坤也静止,在这一刹那,身躯内的灵魂儿飞上了九天外,整个人没了任何思维和意识。

而敌人并没有因此而停止。黑暗魔炎燃处,大地为之一空;原本还奋勇杀敌的将士,转眼已成飞灰。从黑暗之炎清空的通道上,数万九幽大军足踏着黑暗的火焰,就这样在敌人的面前施施然地离去,头也不回,带着无比的蔑视。

“扑通”、“扑通”。在他们身后,无数的王朝将士忽然坐倒在地上,眼神空洞,面如死灰。如果说,他们之前还有拼死一争的信念,到这时已经彻底地绝望和死心。这些九幽人是什么人?是妖?是魔?是鬼?黑炎一出,犹如活物,竟能识别敌我,敌触者顿化飞灰,毫无生机——仗打成了这样,还要再打下去吗?

一瞬间,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蓬!”

死一般的沉寂中,只听得一声巨响,却是夏侯勇一拳砸在身旁那棵半折的大树上,脸上目眦欲裂,红若渗血!

第13章 天魔伤命,托血晶以救世

在滔天的战火里,夏侯勇不是没想过退缩。虽然身经百战,但眼前这场战争的烈度远超以往,还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敌人的来历诡异,战斗的方式诡异,输赢胜败的结局诡异,如此种种,竟让事事要强的夏侯勇,萌生了退缩的念头。

只是,其他人可以退缩,他夏侯勇却不可以。身负皇命,肩负夏侯家世代忠良的荣誉,夏侯勇往往在自己心中退缩之意一闪念之时,发现自己其实无路可退。自己这一身系着无数边关百姓的安危,系着朝中上至皇上下至群臣的厚望,特别的:自己是谁?威名传遍天下的关外侯啊!他杜崇佑可以厚颜无耻、退避保命,我夏侯勇却不能!

“我有我的骄傲!”

近几月的连天烽火里,每当自己的意志几近崩溃之时,他便那这句话来激励自己。可是,到了今天,当那些诡谲的黑暗之炎,冲破一切勇猛、一切谋略,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瞬间吞没千万生命之时,他觉得,真地撑不下去了。

“贺兰,我想……我想……”

败战归来,背人之处,刚强的关外侯竟是虎目含泪,对着自己的宠妾言语哽咽。虽因哽咽,一语未毕,但瞧他手按腰间佩剑剑柄,便知他是何意。

“侯爷,万万不可!”

平时百媚千娇、态度婉娈的宠妾,这时却是一脸肃然。瞧着脸色灰败、似乎已经走到绝路的侯爷,她心中不禁也起了些怜意。只不过,心中偶然起了这柔软念头,贺兰媚儿却是暗自一惊,默然沉念后,她的眼眸深处依旧泠然若冰。

“不这样又如何?!我打败了!我打败了!”

夏侯勇无从看见这些细节。在他的中军宝帐之中,他突然咆哮如雷,充满绝望地大吼!

到得这时,他再也不顾忌会被属下听见了!

“侯爷息怒,侯爷莫嚷——呀!”

见自己的提醒没能让夏侯勇平静下来,贺兰媚儿再也忍不住,轻轻叱叫一声,纤手一扬,顿时空中便有许多几近透明的灰黑色丝索,缭绕着向夏侯勇飞去。一旦这些丝索碰触到夏侯勇身上,暴躁的将军顿时便觉得瞬间的麻痹,片刻后痹感消失,人却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贺兰?”

此时夏侯勇看向女子的脸上,满是疑色。不过贺兰媚儿却不管他,只是平静地问道:

“侯爷,为何言败?”

“你不知道今日之事么?”

想起今天战事最后那一刻,夏侯勇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有些激动。他脸部的肌肉扭曲,带着三分恐惧地跟宠妾讲述:

“那些黑火,定是妖魔鬼火!我从未见过如此法技,也从未碰到如此力量。我感觉到了,我定是感觉到了,那黑色妖火蕴涵毁灭万物生灵的力量,可怖!可怖!”

最后连说两个“可怖”之时,夏侯勇的情绪又有点失控。

“此样黑火,仅是可怖么?”

贺兰媚儿不惊不乍,轻轻问道。

“不仅可怖,而且可恨!”

想起那些瞬间便被吞噬生命的豪勇将士,夏侯勇回答得斩钉截铁。

“非也,非也。”

想不到贺兰媚儿竟是轻轻地摇头,连道两个非也,然后说道:

“依妾身浅见,却是可喜。”

“嗯?!”

此时的夏侯勇,听了贺兰媚儿的这句话,已经有点愤怒了。却听贺兰媚儿说道:

“侯爷请想想,若是如此可怖可恨的妖魔之火,能为我所用,那还可怖可恨吗?”

“这……”

夏侯勇先是一愣,然后一颗心狂跳,盯着贺兰媚儿那张俏脸,缓缓说道:

“贺兰,此言何意?”

“贺兰是说,如果侯爷您,也能施展这样毁灭万千生灵的魔焰黑火呢?”

“……”

“我能吗?”

夏侯勇紧紧盯着贺兰媚儿的眼睛,仿佛想从深不见底的水瞳中看到她的心底。

“侯爷,您见多识广,听说过‘天魔大法’么?”

贺兰媚儿不为将军目光所动,依旧冷静问话。

“本侯未曾听说。怎么,你知道?”

这时夏侯勇也稍稍冷静。

“是。”

只听贺兰媚儿道:

“天魔大法,乃是魔界流落凡间的秘术。通过天魔大法,能蓄集天地间不为人知的独特力量。由天魔大法淬炼的无上魔功,只能蕴蓄于魔界蓄灵晶石中。所以妾身要恭喜侯爷。”

宠妾一双美目扑闪扑闪地望着侯爷,好似喜滋滋地道:

“您的血魂晶王正是独一无二的魔界蓄灵之物,若修习了天魔大法,蕴育魔功,则侯爷将来若想施展出黑魔之炎,只费得举手之劳!”

“哦……那这么说,你知道天魔大法的功诀么?”

“是。”

“那好。若非师门绝技,还请你告知本侯。”

“遵命。”

经过这一番波澜不惊的对答,那贺兰媚儿听了侯爷的请求,便探身向前,将小巧香软的檀口朱唇凑近在侯爷的耳边,跟他细述天魔大法的功诀。这样授技的场面,也算空前;吹气如兰,温柔软款,引人遐思。只是在这时夏侯勇兴不起任何杂念,倒可惜了这女子天生的媚姿。

天魔大法的功诀传授已毕,那夏侯勇却丝毫看不出有任何惊喜。相反的,他却是一脸惊疑,隐约间还有些怒色。

“这天魔大法,果然是魔界之术!这等阴邪,真叫人不齿!”

夏侯勇阴沉着脸,看着贺兰媚儿,说出如此重话来。

“侯爷,您还想不通吗?”

贺兰媚儿却是镇定自若,看着面前怒气勃发的男子,款款说道:

“大敌当前,牺牲少许人命,拯救千万黎民,依妾身看,此技可行。”

见夏侯勇依旧沉吟,贺兰媚儿复又说道:

“君侯,莫非您也不知道?小善实大恶,大道似无情。还望早作决断!”

“唔……”

夏侯勇闻言,表面依然不动声色,可是内心中,已然接受了贺兰媚儿的意见。

事实上,他还能拒绝吗?

虽然就和许多事情一样,夏侯勇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他还是很清楚,自己确实已为声名所累。世代累积名声的关外侯,在世人的心目中,就像一只雄鹰。作为雄鹰,习惯于翱翔云霄之上,习惯于从天空俯瞰大地上渺小的生灵万物。于是,翱翔的时间太久了,俯瞰的姿势也太久了,到头来作为关外侯,便猛然发现已经不再能习惯地上的生活!

而以前的夏侯勇,遇到军国大事,哪桩哪件不是和帐下的谋臣武将一一商量?待到豕韦族寇边,九幽异族崛起,渐渐他已经不再习惯和那些心腹爱将开诚布公。关乎边地军民的大事,他经常只和这个叫作贺兰媚儿的女子一人商议。曾几何时,她只是被自己视为玩物。

高悬于天冥的命运巨轮,总是这样无言地向前转动。没有人知道这一年中原王朝北部边疆的战事,将把整个华夏民族带往何处。

不过就在夏侯勇接受贺兰媚儿的天魔大法功诀和计策的第三天,敦煌郡界内的效谷村,这一天却发生了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和其他北疆村寨一样,效谷村本是一个北地边关再普通不过的小村落,五方杂处。虽然村民们来自中原或北域各族,但几百年来都和睦共处。

只是,到了这一天中午,一切都改变了。先改变的是天候。本来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间阴云密布;那云霾越聚越多,越聚越浓,到最后整个效谷村的天空上黑云滚滚,电闪雷轰。

不过,对于这样诡异的天候,效谷村的居民却并不如何惧怕。还有什么比那些阴森冷血的九幽大军更可怕的呢?连他们都被关外侯的大军赶到呼蚕河以北去,那这种张牙舞爪的变天,为啥还要放在心上?

只是,正当这些坦然无惧的村民在屋外抢收衣物谷物时,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忙碌的村人们,突然间只觉得内心充满了暴戾的想法;这时候就像有个人在耳边不停的呐喊,嚷嚷着对面的邻居因为某年某月的琐事,马上就要来提刀杀自己!就好像鬼使神差一样,原本和睦相处的村民顿时怒目相向,互相咒骂,不是泼妇也骂街,整个效谷村沸腾得就像全敦煌郡的仇人都互相聚到此处!

光是咒骂还不解恨。随着头顶的风雷翻滚,狂风呼啸,每个人的内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狂暴冲动。他们拿起了手边一切可能拿到的物事当作武器。他们或举起锄头,或握起镰刀,还有的拿起扁担,疯狂地挥向正跟自己口角的邻居——这场面惨不忍睹,不光是成年的男子们互相殴杀,便连那些妇孺们,也突然狰狞得如同凶汉,用着自己的方式互相残杀。而正因为女人、孩子们力所能及的厮杀手段,相比显得那么幼稚而娇弱,才让这些血淋淋的场面更显得惨无人道、不忍细述!

这样互相之间的屠杀,最终没有幸存者。效谷村的人们仿佛突然邪魔附体,争斗间不死不休。有幸能支撑到最后的,也终因重伤流血,很快死去。半个时辰前还和睦安宁的效谷村,就此变成了人间地狱。当最后一个还有呼吸的村民挣了两挣,气绝身亡,那道在头顶天空黑云后滚动了半天的狂雷,也终于劈下,伴随着一道血色的闪电,“轰隆”一声劈在尸横遍地的效谷村上,顿时引起了一场天火。不到半炷香之后,整个村庄在熊熊的火焰中化为焦土,曾经多少代人在此耕作生息的效谷村,就此消失了。男耕女织、安居乐业的鲜活画面,便永远停留在了一个多时辰以前的时光中。

当然,这些到死都不会知道为何会这样的效谷村民,自然没有看见就在今天上午,二十里外那座人迹罕至的山丘上,来了一群身着黑袍之人。这些陌生人集体阵列在山头上,默默地施展着法术。他们虽然宽袍大袖,却掩盖不住眉宇间雄武之气,一看他们举手投足的姿态,便知是久经沙场的武人。最为明显的自然是他们双眉之间的额头上,都嵌着一块鲜红的晶石,颜色赤若滴血。

当他们按照奇特的方位站下,口中便开始念起难懂的咒语。无论音节轻重缓急,他们异口同声,就好像一个人在念着这些佶屈聱牙的咒语。当咒语念到一半,他们便开始在山头泼洒不知何种生灵的鲜血,然后继续念咒作法。

渐渐地,被鲜血沉浸的土石中开始发生奇怪的变化,随着黑袍人咒语越念越急,猛然间一股无边的怨气直冲天宇,顿时晴空万里的天空骤然转暗,云翳越聚越多,逐渐乌云满天,便有了效谷村人发狂前看到的天变异象。

被狂风撕扯的天空黑云,聚散离合间犹如魔王的鬼脸,阴森可怖,在高高的云天上俯瞰这些相互攻击的渺小人物。当那些效谷村人狂性大发互相咒骂时,每一处凶狠吵闹的村民头顶不时地冒出丝丝的黑气。这些凡人看不见的黑气直冲云天,然后又好像受到地面传来的一股绝大引力,从云雷翻滚的天空盘旋一圈后飞向二十里外山头作法的黑袍客。

纤细如丝或是粗大如绳的黑气,一到了这山岭上空,便好像飞蛾扑火,瞬间扑向这些黑袍人,在他们额头眉间的血红晶石上倏然而没。

这样的过程,周而复始,直到那些效谷村人互相残杀,相继死去之后,才不再有黑气经过云空的转换没入到额头的血红晶石中。

对这些诡异黑气的吸收,却又以为首那人为最。其他人眉间的血石只能吸收丝丝缕缕,他额上璀璨如星的血色水晶,表面却仿佛布满无数婴儿的嘴巴,对着天空垂下的黑气发出饥渴而愉悦的吸吮声音,情景颇为瘆人。

像效谷村这般透露着无比诡异气息的惨剧,在敦煌郡内又颇发生了几起。本来,敦煌郡内这些村落中的百姓,本以为九幽异族的军队已被官军赶走,能过上一段太平的日子,谁知道,等待他们的,却是比异族人入侵可怕十倍的事。

而对这一切,远在万里之外的洛阳皇廷,却似乎仍不知情。

第14章 饮马北海,枭臣本是豪杰

此后的形势,可以用“急转直下”来形容。得了天魔大法吸取的怪异力量,夏侯勇终于第一回拥有了强敌九幽族那神鬼莫测的强大力量。可能是贺兰媚儿传授的法技更加纯粹,又或是夏侯勇和他的精锐部下们天资更聪慧,一旦掌握了这样的力量,和那些九幽异族大军们对敌时,竟然屡屡占了上风。兵锋似火,此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夏侯勇部越战越强,不仅将九幽军驱逐出先前侵占的敦煌郡、酒泉郡,还乘胜追击,直捣九幽族老巢。

尾随着九幽族败军,夏侯勇率部一路向北,翻过涿邪山,沿匈奴河逆流追击,至杭爱山脉,飞越燕然山,又顺着一条不知名字的北方大河,一路追袭九幽族至一个极北大湖边。这样的极北大湖,因其广大,在古书中竟称“北海”。在北海大湖深处的一座黑石大岛上,夏侯勇和他的将士们寻到了九幽族老巢。在这里,待付出三千人代价屠杀了近万名九幽战士之后,九幽合族投降。

九幽人投降,军中有不少将士气愤他们之前侵犯疆域、屠杀军民的恶行,便力求主帅关外侯将九幽族残部屠灭。此举一来报仇,二来震慑北方诸族。这样的提议,看似毫无人性,但在慢慢历史长河中,尤其在当前这样的时候,实在算非常合情合理甚至称得上“正义”的请求。这是,这样的请求却被关外侯驳回。

拥有血魂晶王和天魔大法的关外侯,在战胜如此难缠的宿敌之后,这时的胸中涌荡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豪情。背靠燕然山,饮马北海湖,夏侯勇很慷慨地赦免了九幽全族。不仅如此,他还将九幽族剩余的兵力编为一旅,号为“幽戎营”。幽戎营的首领将军,自然是先前负责南侵的九幽族统帅,名叫“沙喀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时的夏侯勇,屯兵北海湖,更是远得不能再远、外得不能再外。因此,他便自己做主,授这几天前还是死敌贼酋的沙喀罗为“游击将军”。游击将军属杂号将军,稍后在捷报中上报给朝廷时,想必皇上宰相也不会如何为难。对于他这样的安排,军中颇有物议,只不过还是被他压了下去。

这时的夏侯勇,正是志得意满。面对着这极北之地,看着这和中原风物大相径庭但却别样美丽的湖海山川,他胸中一股意气和豪情无法发泄。为了彰显自己的功勋,供后人传扬,他将北海以南的那条无名大河,定名为“安侯河”,意为关外侯渡此河平定蛮族。不过,仅此还不够,现在他心中的情致如此豪迈,就同他面对的这座荡漾万顷的北海大湖一样,自己那不算大的胸襟,已经盛不下。

正当满腹豪情无法发泄,却似是天赐良机,当关外侯将自己的征途前所未有地推向更北的北方,便碰上了白狼犬戎妖族。

对于白狼犬戎妖族,夏侯勇并非一无所知。一直以来在北疆百姓中,便流传着白狼犬戎的传说。白狼犬戎,传说乃是上古戎族一支犬戎族,因为战乱退隐到极北之地。当时因族中女子缺乏,便与北地雌性雪狼交媾,产下了白狼犬戎。

白狼犬戎已非纯正的人类,而是半人半妖的异族。白狼犬戎以雪狼为祖,以白狼为图腾,又受了极北之地漫长月夜的影响,天生能得月光之力,人人都能变化成白色巨狼。变为白狼之身时,力大无穷,几乎不惧法术,正是天地间罕见的强大战士。

不过,现在的夏侯勇已是今非昔比,不复当年乍遇豕韦族、九幽族时的狼狈光景。凭着天魔大法和血魂战士,还有新收服的九幽战士,当碰上满战场身高二丈的恐怖白色巨狼时,关外侯的将士们竟然毫不畏惧,几仗下来,各有胜负。这样的局面,若放在当初,可是完全无法想象!

率领强悍的部队,驰骋于山川风物完全不同于中原的广袤大地,夏侯勇回想起以前所谓的关外塞外,便觉得颇有几分可笑。以前自己这夏侯世家,按公侯伯子男的爵位封衔,得了“关外侯”的封号,当时还觉得十分荣幸。因为相比其他侯爵,关外侯的爵位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关外,广大的塞外疆域,便全靠关外侯守护。只是,当现在夏侯勇发现了这样更广阔的疆域和范畴时,再回想以前所谓的关外,却仍然就像个小池子。和几个小部族打打闹闹,和几支北疆驻军争权夺利,有了胜绩,还居功自傲。现在看看这九幽、这狼戎,看看这黑土万里、白雪皑皑的北方大地,便觉得今是而昨非,之前的人和事都非常可笑。

“好!”

夏侯勇踌躇满志:

“既称‘关外侯’,那便让我打下这真正的关外,建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秋伟业!”

下定决心,关外侯的全部力量,便直指当前的对手白狼犬戎。当然,夏侯勇很明白,他从一个坐井观天的傲慢侯爷,变得像今天这样能和强大的白狼妖戎匹敌,全靠血魂晶石和天魔大法。为建立不世功业,自然有些小人物,便不得不牺牲了。而驰骋于极北之地,有个好处时,不必每时每刻都在圣上陛下目光的注视中。于是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可以放手去做,类似于效谷村的惨剧,便发生在北荒大地灿烂的阳光里。前后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将近一百个天朝村庄或是土著部族,便从人世间彻底的消失了。

除去通过激发人心邪性获得天魔力量,夏侯勇还想获得更多的血魂晶石。偶然的一个机会,在一次施展天魔大法吸噬了一个土著部族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这个土著部族,竟然持有少量血魂晶石。在族人发狂发疯的过程中,土著部族的巫医试图用这些血红的石头去解救悖乱的族人。很显然,这个土著部落中,巫医们用血魂石来治病。

“暴殄天物。”

在发现了流落于部落村寨的血魂晶石,夏侯勇除了继续使用天魔大法萃取力量之外,还直接驱逐和屠杀北地的部族和村人,夺取埋在他们地界里或者直接持有的血魂晶石。

刚开始时,夏侯勇不是没有过踯躅。他也有过整夜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时候。只不过,他觉得贺兰媚儿那几句话确实有道理。

“小善实大恶,大道似无情。”

“大敌当前,牺牲少许人命,拯救千万黎民。”

为了打败强大的白狼犬戎,为了弘扬中原王朝的荣光,更为了建立自己的千秋不世功业,夏侯勇觉得自己做得完全正确。光自己心安理得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得到全体将士的认同。

“各位兄弟,本侯从来都视你们为手足。”

好几次夏侯勇都跟他的部下这般慷慨激昂的演说:

“我也不想让我的手足兄弟大捷之后,还在这蛮荒之地吃苦。只是,说不定哪一天,这白狼犬戎就和九幽之族一样,入侵边关。到那时,定是又一番兵戎相见、生灵涂炭。我们中原的圣人说过,志士要见微知著,仁人要发危机于未萌。为了中原的黎民百姓、父老乡亲,也为了皇命远达荒野、圣人之谕通行所有蛮荒之地,我们这些王朝将士,别无选择。”

“只要我们坚持,我们必将被载入史册!”

“载入史册”,所有的中原士民,无论卑微,其实一直都有这样的执念和愿望,只不过对大数人而言,从无机会罢了。现在,听侯爷说,竟似是机会来了,只要跟着侯爷横扫北荒,一起建立前所未有的千秋功业,便能一起被载入史册,名垂丹青。在几次类似这样的充满蛊惑力的演讲之后,军中的异议完全平息了。

在这样的大义和美妙的前景之下,过程中稍许的不义和嗜血,便顺理成章地都被容忍了。不知不觉,曾经威震天下的关外侯军,正在朝一个未知的方向滑去。

而在这过程中,那个曾几次在关键时候提供关键帮助的贺兰媚儿,便再没有什么举动。对她这种状态,夏侯勇十分满意。以夏侯勇的智慧,怎会想不到这贺兰媚儿的古怪?不仅对魔界之事如数家珍,还对血魂晶石、天魔大法了如指掌,那这女子的来历便十分可疑。

只是,即使这样,又有什么问题?一直以来,她并没有害自己,反而还两次三番地在自己落魄之时,尽心出手相助。如果没有她,恐怕自己早就成了败军之将、他乡之鬼。

“英雄不问出处。”

他夏侯勇才不是那些朝廷里的迂腐官员呢!只要为我所用,能为自己的王图霸业助一臂之力,他才不管这贺兰媚儿是人是鬼、是仙是魔!特别地,通过长久以来各种事情的判断,夏侯勇非常自信,这贺兰媚儿对自己一往情深、死心塌地。退一万步说,即使贺兰媚儿有什么异心,一旦露出苗头,以自己雄豪之力,自信能一举荡平。

只是,事情往往并不能总是向完美的方向发展。随着与白狼戎族战事的深入,关外侯军对天魔之力和血魂晶石的需求也越来越大。终于这戕害屠戮北方村庄部族的事情,渐渐为人所知。开始时,是少数受害部落的漏网之鱼,逃到他处,将这事情四处述说。渐渐地便有人上京告御状,那些暂时还未受害的部落村庄也感同身受,开始联名四处告发。

刚开始时,关外侯在朝中的势力,还帮这位侯爷压一压。只是纸包不住火,特别是这些北地的官民也开始拿各种珍宝特产贿赂朝中要员时,夏侯勇这肆无忌惮的行为,终于直达圣听。

很显然,夏侯勇所做之事,可大可小;若认真按王法,确属天理难容。况且,还有许多往日和他敌对的官员,也趁机落井下石,势要趁这次机会将关外侯的势力连根拔倒。在这之中,特别要提到那位一同出征的镇北侯杜崇佑。这时他也开始疯狂的活动,明里暗里地弹劾夏侯勇。这位救援不力、临阵脱逃的杜侯爷,正要趁这个机会,洗刷自己的污名,避免秋后算账的到来。若关外侯的恶行被定罪,那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了:

“自己为什么用兵谨慎?实在是因为自己读圣人之书,不忍用那些邪法制敌,所以才只得收敛兵锋,徐图缓计而已。”

于是,在这一年的年关前,在苦主和各方势力的共同作用下,夏侯勇之事彻底发酵,成为京城官民皆知的大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武烈帝也无从视而不见,或者再用关外侯最近一系列胜绩作为挡箭牌,来搪塞众人之口了。

在这一年春节到来的之前,远在北荒鏖战的关外侯,便被当今圣上连续用圣旨急招回京,在金銮殿上接受君王和大臣们的质询。开始那两回,精心准备、某种程度上也是理直气壮的关外侯慷慨陈词,最后竟都涉险过关。不过到了第三回,关外侯未能说明自己近来几次杀害的上百军民并非敌酋,便被勒令回居延封地反省,同时手下军队,暂由镇北侯杜崇佑掌管。

只是,此时的王朝上下,完全没能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那位用兵“谨慎”的杜崇佑杜侯爷,还以为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咸鱼翻身,乐颠颠地便去居延城上任了。谁也没想到,那位同殿称臣、向服王法的关外侯夏侯勇,在镇北侯上任的第二天,便在城守府中将他私自斩杀,还向朝廷报称说,先前收服的幽戎营一小支军队突然哗变,杜崇佑杜将军为平息事态,亲自上阵,浴血杀敌,最后力有不逮,终被叛军杀害,享年六十有二。

这样的说法,自然立即遭到朝堂上下众口一词的质疑。出于人品的考虑,没有人相信那位死鬼镇北侯爷竟会浴血奋战、身先士卒。夏侯勇的谎言,不攻自破。于是,就在这一年快近新年的腊月二十五这一天,一道急召从京师飞驰而出,夏侯勇夏侯爷,两月中的第四次,又被召回到京师,接受质询了。

“事不过三。”

这位意图为皇家、为自己建立千秋不世之业的夏侯小侯爷,当第四次来到京师金銮殿上,将如何面对满殿的朝臣?特别的,他将如何面对御座之上的那位武烈皇帝?

原本沉浸在迎接新年的欢庆气氛中的京师洛阳,一时间风雨欲来。

第15章 风乘雪舞,寒意隐跃其间

且说就在夏侯勇入京觐见的前三天,洛阳城中大雪纷纷,街道中鲜有行人。京师的百姓们这时大多躲在家里,手抱着黄铜炉,借着里面燃成鲜红色的炭块暖手。

大雪纷扬,才显出众生平等。市井中雪花飞舞,皇宫大内中也是风乘雪舞,城里城外的江山一片银白。这一天下午,牧云闲来无事,便袖着手,把着一本闲书,在凝光阁的栏杆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映着雪光,才看了两三章,便见绿漪和幽萝两人一前一后,口中欢呼着“下雪啰,打雪仗咯”从眼前追逐而过,转眼便如两只小兔般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凝光阁前皑皑琼玉中。

“真个贪玩!”

见绿漪和幽萝竟不知静观飘雪、映雪读书的雅兴,牧云叹息一声,十分失望。

只不过,才叹息了半刻,牧云突然也把手中书卷隔窗一把扔进房里,转身就跑,很快便跑下楼,顺着那俩女娃的浅浅足迹,一溜烟地追了下去。

“牧云、牧云?”

少年走后不久,穿着赤霞红罗貂裘的月婵公主便走了过来。在凝光阁前叫了几声,见没人答应,公主脸上便好生失望。俄而侧耳一听,隐约听到西南边有些熟悉的笑语之声,口中便嗔道:

“小贼,出去玩,也不叫我!”

一边埋怨,她一边赶紧顺着那边的欢声笑语一路寻了过去。

等这四个小男女聚齐,他们便在皇宫花园里的闹得越发欢了。攥紧的雪团,如同银球一般划空飞舞,在银装素裹的背景下追逐着一个个灵动的身形。本来寂静悄然的冰天雪地,顿时变得生动喧腾。

玩闹了一阵,为了更加尽兴,正在兴头上的牧云还想拉些宫女内监一起来玩。只是举目一望,他却“咦”了一声,原来这时他才发现,这座偌大的御花园中竟只剩下他们几个。原先四周还有些宫女在三五成群地玩耍,这时却全都不见了踪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见得如此,牧云觉得有些遗憾。

“莫不是她们都去上工了?”

才这么想,不巧一眼瞥见了月婵,正见这位银裘红氅的女孩儿在雪地中犹如一株红梅临风傲雪,只顾得和幽萝、绿漪欢闹;那眼角眉间,在玩闹之时细看却依旧隐然含威——不用说,那些宫女作鸟兽散,定是跟她有关了。

在雪中嬉玩了半个多时辰,牧云见雪越下越大,便往旁边一座飞檐小亭中暂避。不过月婵、幽萝、绿漪三人却似被逗起玩兴,依旧在雪中嬉戏。

往这避雪小亭中走时,牧云见它匾额上写的是:“清霁”。等走近了,见其中两根亭柱上各悬着一联,刻的是:

“鬓边芳草杯中湿,雨后青山马上晴。”

“好句,好句!”

牧云读了两遍,也摇头晃脑,赞美两声。在皇宫中这样优雅的环境里,从乡村来的少年这些天里确实大受熏陶,其文才竟和他前段时间法术的进步一样,颇有提高。

立在亭中,看着雪越下越大,白雪飞舞,似已在面前织成厚厚的白羊绒帘栊;这样的雪帘被寒风吹着,不停地在牧云的眼前飘荡。看着这漫天飞舞的大雪,牧云在心中想道,这样时候外面那些行人,想必早就和自己一样,找个亭子或者檐下躲避。也只有这三个疯玩的女孩儿,依旧不知疲倦地在大雪中追跑笑闹,浑若无事。

而倩女窈窕,那追逐笑闹之际,身姿灵动婀娜,笑语玲珑如歌,便又是大雪中的别样风景。牧云立在清霁亭中,看着白雪与美人相映成辉,想起些前尘往事,再看看眼前,犹如梦幻,便一时都有点呆住了。

正当默然静立,欣赏世间难得风景之时,却听得风雪中有人叫了一声:

“牧云小友,你也在此地赏雪么?”

牧云闻声望去,却见一人长裳大袖,在飘雪中彳亍而来。不用等他走近看清,看他那脑后那千万丝飘逸的银发,牧云便知来者是谁。

“少师前辈,有事来宫中吗?快来亭里避避雪吧!”

“好!牧云,别再叫我前辈了,你我称兄道弟即可。”

说话时,少师踏雪无痕,已飘然来到清霁亭中。这时再看他身上,虽无斗笠蓑衣,身上却几乎没有什么雪花或者湿痕。

少师来到亭中,略和牧云寒暄几句,又扭脸看了看雪里那几道欢动的身影,便对牧云真心赞道:

“牧云老弟,你这运道真是绝佳。妖侍、魔宠,多少修道之人梦寐以求之事,却都被你占着。更何况,连公主也对你倾心,真是要羡煞那些俗世男子!”

原来这些时日里,少师和牧云不打不相识,已变得十分投契。虽然年龄差距不小,但已似忘年交,在好几次的长谈中,各自已互相说了不少本人的事迹。当然这妖侍、魔宠之说,乃是牧云承继上回在委羽山中的托辞,以免另生不必要的枝节。这些托辞,牧云多说上几遍,感觉自己都开始有点相信了。而绿漪和幽萝则早就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样虚幻的事实:能侍奉仙师左右,自然是绿漪夙愿;而望文生义,幽萝听哥哥竟然亲口说自己是他的魔“宠”,则管它什么宠,只要心爱的哥哥很宠自己就行!

不过现在听少师这么说,牧云的脸还是一红,想了想便道:

“少师兄说笑了。这些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倒是您的那一手千鸟秘境,真个十分神奇!”

“那倒是。”

说到自己平生最得意的绝技,纵使是少师,也毫不谦逊。他长立亭中,面对漫天飞雪傲然说道:

“千鸟秘境乃我苍雾灵洲神巫之门的绝技。千鸟之森神巫教门,能在灵族辈出的苍雾灵洲占得一席之地,这独有的秘境之术功不可没。千鸟秘境之中,随心所欲,用中原之人的话来说,来到我秘境中,便是‘强龙难压地头蛇’,我等自然胜券在握!”

“妙极!”

牧云由衷赞道:

“小弟当年在罗州城中,也是听得八方消息;后来又去委羽山中拜访过两大教门,却从来没听说中原之地有类似的秘境之术。真个让人羡慕!”

“哈哈!”

听牧云此言,少师也是打心底里高兴。他原本一贯冷峻的面容,这时也满面笑容。看着牧云艳羡的神色,少师不知想起何事,心中忽然一动,竟有几分热切地说道:

“其实以牧云天资,也未尝不能领悟这样的秘境之术。”

“啊?”

这次牧云是真个又惊又喜了!他连忙急声问道:

“真的?那少师前辈能不能教教我!”

可谓野路子出身的少年,毫无门派观念,毫无顾忌地向少师求教。

“呵,莫急,莫急,听我把话说完。”

“快说快说!”

“我说你能领悟的秘境之术,一来并非千鸟秘境,二来也并非纯正的秘境之术。要知愚兄这千鸟秘境,乃是天生沟通草木山川、一朝悟通之后的术法。本座云游天下,只见得苍雾灵洲千鸟之森的神巫教门中人可习。不过,秘境之术就本源而言,乃是沟通天地、施展秘技,灵力与环境共鸣,营造最利于自己功法施展的区域。以此而言,牧云一身水火之功,便可取其寓意,也施展出这样的水之秘境、火之秘境。”

“真的?”

牧云闻言喜得抓耳挠腮,急忙追问:

“那这水火秘境的寓意是什么?”

“这……”

少师抱歉地笑笑,道:

“囿于门规,请恕为兄不能相告。”

正当牧云听了有些失望之时,却见听少师又道:

“囿于门规,虽不能授弟秘境之术。不过雪天无事,倒是可以跟你谈一谈为兄如何体会催发的秘境之术。”

说此话时,少师忽然跟牧云眨了眨眼睛。

“哈!”

牧云心领神会,顿时开怀一笑,忙道:

“正是、正是。我等大好男儿,下雪天里也不该闲着,不能学她们只顾贪玩!”

“哈,然。”

闲言少叙,接下来少师便在这清霁亭中,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拐弯抹角地将千鸟之森的秘境之术向牧云和盘托出。

不仅如此,因见牧云一身竟修习水火二系灵术,在当今天下极为罕见,少师便对牧云在五行真义方面也多加指点。毕竟是海外灵洲异人,又是当今天朝二国师,少师这一番指点对牧云来说,可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清霁亭这一番高谈阔论中,少师固然说了五行本身相生相克真义,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以自己的卓绝见识,高屋建瓴、深入浅出地告诉牧云,即使这被天下人自古传扬的五行之义,也只是古来圣贤为认知、阐明天地至理而做的归纳、总结、类比。他告诉牧云,“古人之须眉,不能生我之面目;古人之肝肠,不能生我之肺腑”;即使对待古之圣贤的经义成果,也需用一颗平和之心去看待,不可神化,更不可囫囵吞枣。

少师引用中原古贤之句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比如这五行,既被道出,即非常道;即便能归纳描绘天下大多物性,却依然无法以偏概全。在五行之外,犹有类似风、电、光、暗之类的灵属特性。虽然有些书籍中,依然用五行将它们解释,却已是牵强附会,失了道理的本源之性。

少师之才,傲绝于世;他这一番高谈阔论、悉心指点,真可谓振聋发聩,对牧云意义深远。可以说,有了这一番清霁亭的雪中闲谈,少年今后的修行之路,已隐现坦途。

当然,此刻牧云最关心的,却还是少师刚才隐晦传达的秘境之术。如同新得了玩具的孩童,他迫不及待地立在亭前,对着漫天的飞雪开始瞑目催发水之秘境。

只是,依着少师所论法门,无论牧云如何努力,却只是在身周三尺之地氤氲起一阵烟岚水雾。看似云山雾罩不同凡响,但瞧这规模意境,却离少师口中的袖手风涛、扬眉巨浪的效果,差得极远。

见得如此,牧云十分沮丧,不死心地跨出亭来,立在寒风飞雪中继续凝神施法。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施为,效果却贫瘠依旧。

“牧云老弟,切莫急躁。”

这时候少师那个天生清冷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他道:

“修道法门,既称修道,岂可如一般匠技,只凭片语,片刻习得。纵然你是本座难得一见的天资聪颖之人,要领会这高妙秘术,犹需天长日久浸淫,最后因缘际会,福至心灵,一朝悟道。”

“……受教了。”

听得如此,牧云也只得收起法术,悻悻地转身回到亭中。等回到亭里,立在少师身前,牧云想起刚才自己无功而返,不由讪讪说道:

“罢了,我本罗州守法小民,讨生活罢了。能有今天局面,已属奢望,还要学这么多法术做什么。”

听了他这自我排解的话,少师却一时沉吟,盯着他半晌无语。良久之后,他才轻叹一声,似对牧云说,又似自言自语地说道:

“生活无忧,便是全部?不,不。”

虽然少师的眼睛看着少年,但那深邃的眸光却似乎越过了眼前的景色和人物,看到了一些牧云此时无法理解的事物。风雪亭中,银发飘舞的异人男子对着亭外漫天的飞雪悠悠说道:

“牧云,你要知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察不察觉,总有一些事情,变得值得你去守护,而且必须去守护。即使你现在不懂,日后总有一天你也会懂的。”

“哦……”

听得这样似乎是肺腑之言的话,牧云似懂非懂,随口应了一声。这时的少年,并没有真正经历过翻天覆地的大风大浪,对少师的这些话,一时确实难以理解。片刻后,他转眼望向亭外飘飞的雪花,那神情似乎在说,要等他到懂的那一天,还早吧。

只是那个表面不动声色的二国师,看着这般神色的少年,心里却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

“唉,也许离你懂的这一天,不远了。”

第16章 狂言惊心,金殿杀人之场

牧云试演水之秘境之时,月婵等几个女孩儿察觉到这灵力的波动,一时都停下来,看着这边的变化。

牧云懊恼没能施展出真正的水之秘境,但这样云遮雾绕的效果,落在绿漪的眼中,却有别样的感受。透过纷飞的雪花,见到那青衫磊落的少年身周云岚缭绕,宛若自己熟知的洞庭的云、衡山的雾一齐飞来,将剑眉朗目的男儿缭绕其中。看到此情此景,绿漪那清丽绝伦的俏靥泛起奇异的光彩。

“嘻,还说自己不是仙人。这下露出真形来了吧!”

看着宛若云中仙客的牧云,衡山水中的精灵心湖中漾起了遐思:

“嗯……碧奴的选择还是对的。枯坐衡山上千年,道术恐怕寸进也无。今日追随得如此仙人,那便化龙有期,到那时道成飞升九重天!”

作为洞天福地天造地设的自然精灵,辛绿漪有着极为朴素和单纯的道德观。鱼跃龙门,蜕身为龙翱翔九霄,乃是每一位水族修行者的最高夙愿。风雪之中,绿漪看着牧云,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假如有一天她能得偿所愿,龙游九天,那便甘愿当他的坐骑,载着他一起飞腾九霄、遨游四海。这时候,她已经把最高夙愿从化龙变成了化龙且成为牧云仙人的坐骑。

像这样念及将来的坐骑之事,想到那时不免肌肤相亲,这清丽如仙的女子悄悄地脸红了。

碧奴浮想联翩之时,天香公主月婵也在思潮起伏。月婵现在更多的是感喟上天给了她这么一个机缘,能在巫山落水,转而流落洞庭。望着云光缭绕的少年,公主只觉得自己和他是如此的般配。这倒不是想着牧云现在一身的本事,而是觉得和他在一起,自己得到了全部想要的生活。

这位定国天香公主,冰雪聪明,世所罕见。虽然身份尊贵一时无双,但她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往种种的事迹,应属十分刁蛮泼辣。身份极其尊崇,又有这样的脾气,则情窦初开时她也有时迷惘。这样子将来她如何寻得良匹?有什么男子敢娶自己?或者说,还有什么样的男子能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匹配雌伏?

对于这些问题,以她的资质一清二楚地知道,无解。

只是,当自己遇到了牧云,事情就变得完全不同。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前,这少年固然行事自然,但即使知道自己身份之后,依然磊磊落落,仿佛这身份的千差万别,却丝毫没有真正被他放在心里。什么叫“布衣傲王侯”?不刻意、很自然,这才真的是!

而特别奇怪的是,对于锦衣玉食的自己,在流落洞庭的那一段日子里,过着那种迥然而异的生活,自己却觉得无比的惬意。事无巨细,现在想来清晰无比。

“……连绵数日的阴雨,好不容易天晴,自己面对着天边那个暴晒的太阳,变得无比的踊跃。赶紧抱出所有压箱底的衣物来吧,在外面支起的苇席上一一晾晒,那心情专注而甜蜜。”

“……家里的粮食终于都被吃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着坛子底部寥寥覆盖的米粒,自己也发愁呢。正在这时‘吱呀’一声院扉开启,那少年竟提着一个鼓鼓的小袋子回来,告诉自己他早上去汩罗江畔的河湾中捉鱼,收获不错,在集上换了半袋米,晚上不会饿肚子。于是当时惊喜的心情和那种安定有依靠的感觉,至今都不会忘记。”

而更不要说在洞庭湖和幕阜山中多姿多彩的生活,万顷湖波中巧计退水贼,青山碧林里香喷喷地烤松鸡,特别那月下山潭中的洗浴,清泉水滑洗凝脂,清凉爽快时还偶尔叹息,叹息那小哥哥怎么那般迂腐守礼,偏要躲得远远的,让月貌花容在清冷的山潭中寂寞开谢……

往事追忆,月婵便更清晰地发觉,这样让自己心动的男儿,不仅磊落坦荡,还有些青涩、无赖、不羁。无赖不羁也好啊,无赖配刁蛮,不羁对无拘无束,正是夫唱妇随呢——想到这里,月婵的脸也红了……

这时幽萝的脸颊也红了。

只不过,她的脸红似乎和其他两位姐姐不太一样。立在雪中,媚丽入骨的小女娃正咂着香软的小舌。那小舌舔着朱唇,并不是肚饿,而和嗜血猛兽忽然闻到风中一丝新鲜香美的血腥气相同。超乎一切世人的灵觉告诉自己,一股极为暴戾凶猛的气息正在西北极远之地酝酿集结,仿佛只需一个契机,便立即汹涌成狂暴的邪风飓飚,转瞬横扫万里、直冲九霄!

这时候,小幽萝某种似乎被刻意封印的本能正在觉醒。已经渗入天地之气中的暴风邪气,丝丝缕缕地被幽萝嗅到,她不仅没有任何恐惧,却反而变得莫名的兴奋。看了一眼伫立在那边亭中的少年,立即便有一种渴望在幽萝心中升起。她觉得,仿佛自己正在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理由相信,这个人将是这场风暴中自己最关注的主角。

自己最喜欢的哥哥将成为一个大事件的主角,那当然值得非常高兴。所以这时候,幽萝很合理地红着脸。并且因为太兴奋,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还似乎发着光,正是红光满面。

大雪继续无声地下着,无数的雪花从天宇飞来,宛如有着洁白羽毛的精灵降落在大地。所有身处其中的人们,看着这场没有停歇迹象的大雪,恍惚间便似乎有种错觉。大家只觉得,这因为白雪覆盖而变得茫茫皑皑的大地,将永远地如此白净纯洁。

且说牧云,就在清霁亭雪中论道之后,他还按着少师的指点试了试火之秘境,却发现它的效果比水之秘境还不如。施展之后,四周地上微有些火苗,冒着些青烟,实在没有想象中那种火海磅礴、焚天烧地的景象。有这样的结果,据自己想来,毕竟那水灵之术自己曾在洞庭湖畔有过深悟,对洞阳火神之章的掌握毕竟时日较短。看来,要掌握这两项灵洲秘术,绝非一天两天便可达成。

不知不觉,三天过去了。在这一天里,整个王朝迎来一件大事:关外侯夏侯勇应诏入京面圣了!

这一回面圣,已是夏侯勇两个月中第四次入京觐见。这一次朝廷中无论多么昏聩的官员,都能嗅得出,这回的味道和前几次不太相同。

“吓!杀一些愚蛮的边民也就罢了,夏侯这一回竟敢把同品级的侯爷也杀了,简直等同谋反呀!”

到了这时候,纵使最昏庸的官吏也能看得出这次事件的严重性。大部分的朝廷官员都一致认为,这一回关外侯入京觐见,必死无疑!

不过,这时候还有一小部分人,却觉得事情还是没这么简单。夏侯勇犯下不赦之罪,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也认同。只不过他们还是觉得这一回的事情,并不会像想象地那么简单和顺当。虽然他们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理由,不过在回答同僚好友的质疑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年兄,且去回家翻翻史书,看看哪朝哪代犯下滔天罪业的枭雄豪杰,肯一时乖乖束手就擒、乖乖引颈就戮的。”

众说纷纭、众人瞩目中,夏侯勇金殿面圣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这一次,夏侯勇依旧独自一人而来。且不说其他,就他这份胆气,赢得了不少人的尊重。至少对他忠诚与否的怀疑之心,毕竟减弱了几分。

不过,对于这一点,武烈帝却不这么看。作为励精图治的英明帝王,从当年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起,便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武烈帝极为精明,直觉告诉他,这一回夏侯勇绝没有这么容易就范。因此当日这金殿之上,他做了极为周密的安排。

考虑到夏侯勇绝非一般武士可以防范和降服,则原本负责保卫金殿的金瓜武士他只留下了少数最骁勇精悍之辈。留下的空缺,则由二国师少师亲自带领圣教最强大的法师坐镇。按着他的心意,若不是大国师天玄子另有任用,不在京中,则他肯定要将这位法力最为强大的护国教主布置在金殿之上。

于是这一次金殿质询,就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开始了。

略去那些本来就在意料之中的问罪和辩解之辞,且说当武烈帝坚持夏侯勇擅杀同僚有罪、要将他囚于天牢中再行处置时,那关外侯夏侯勇终于按耐不住了!

只见原本还遵守礼节匍匐在地聆讯的夏侯勇,猛然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他傲立金殿玉阶之下,一双如鹰隼般敏锐的眼睛四顾一番,然后抬起头,旁若无人地对着金銮殿宝座上的武烈帝厉声问道:

“陛下,臣斗胆请问,当本侯在塞北荒野孤军抗敌、浴血奋战时,镇北侯和眼前这帮满朝文武,又在哪里呢?”

虽然关外侯依旧用了敬语,但那一副傲然睥睨的姿态和强硬的语气,却似乎连他问话的对象也不放在眼里。

第17章 喋血帝座,破开地网天罗

“大胆!”

金殿之上何容臣子如此放肆?关外侯此举如同造反。武烈帝心中一叹,口中怒喝道:

“来人,将他拿下!”

一言既出,左右金瓜武士蜂拥而至,其中并不乏护国圣教高手。

“哈哈!”

见此情形,关外侯一声狂笑,身形闪动,转身便往金殿之外扑去。

满殿高手,如何容得他逃脱?见他飞蹿,不少金瓜武士将手中长柄金瓜锤脱手掷出,意图将他击倒。谁知那沉重金瓜还未近身,夏侯勇身后竟似长了眼睛,身形左右蹿动,宛若灵蛇,那漫空飞舞的金瓜锤纷纷落地,竟无一只及身。

就在这当儿,金殿之门已轰然关闭,眼见夏侯勇逃脱无门。

“逆贼,哪里逃?”

就在门边,护国圣教七护法风青夙高声喝叫。

“哼!”

夏侯勇闷哼一声,目光却落在风青夙旁边那一脸冰玉、发如银雪之人。夏侯勇冥冥中似乎感应到,此时这满殿蓄势待发之人中,也只有这人身上,才有一丝对他而言真正危险的气息。

这时候那七护法风青夙已双手漫舞,转瞬四五只风刃破空而来。锋锐的风刀带着嚣叫之音,转眼便似要狠狠刺穿夏侯勇手足。谁知夏侯勇只是轻轻一笑,看也不看,双手望空轻弹,只听“叮叮”几声如同手敲利刃,那几把快疾无形的风刃竟转瞬散于空中,消逝无形。

就在这当儿,又有圣教四护法龙廷宾出手,蓄势已久的一道正宗道家天雷“咔嚓”一声劈下,十分精巧地落在夏侯勇头上——霹雳声中,那道蜿蜒若龙蛇的紫色闪电才落在夏侯勇头上,却被一股脑儿吸入额头那块暗红的血魂晶石中,连道青烟也没冒。不仅风刃、雷电无功,其他人施展的什么法技也都被夏侯勇举手抬足间一一化解。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看着夏侯勇这般手段,少师终于开口。

“挡我者死!”

夏侯勇只是暴喝一声,双掌挥起,那两只手顿时变得猩红如血。飞击之处,带起一股灼热腥风,闻一闻竟似携带某种剧烈的火毒。

少师见状,眉头微微一皱,却是双手一翻,手指间转瞬各拈一根草茎,斜斜地朝夏侯勇拍来的双掌刺去。威烈无比的火毒巨掌,却似乎惧怕这两根柔柔弱弱的草茎;当少师无巧不巧地执草朝夏侯勇奔雷一般的双掌刺去时,这双一往无前的巨掌却迟疑了。电光石火间,夏侯勇竟是硬生生地将双掌一收,顿住飞扑的身形,口中被自己方才迅猛的力道反噬,不由得闷哼一声,胸口竟有些隐隐作痛。

虽然夏侯勇收招,少师却丝毫无住手之意。一头银发无风自动,手中草茎一化二、二分四,转眼间手中就似驱驰着千百根碧绿的草茎。这草茎虽然看似柔弱,但每一根中精气灌注,若被刺着,身上不免多出无数透明窟窿。虽然尖锐,但毕竟保留草茎柔软身形,在大殿中随风飘舞,神鬼莫测,防不胜防。

正面对少师的夏侯勇,忽然觉得这个银发飘飘的二国师,仿佛化身为一股轻轻的风息,绕着他不停飞击。渐渐这风息变强,就好像一股要横扫广袤森林的劲风,无处不在、无坚不摧!陡然间,夏侯勇心中升出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当初面对九幽族时才有过。就这般略一分神,便听得“嗖嗖”几声,自己几处关节不约而同地一痛,晃三晃摇三摇,差一点便摔倒。

这一受伤,倒惊醒了夏侯勇。“嗷”地一声怒吼,夏侯勇双掌顿时生发鲜红的烈焰,再也不管那草茎的击刺,挥掌朝少师猛然拍去,看样子竟不惜两败俱伤!

见他强烈反击,外表冰冷儒雅的少师竟也猛地“嗥”一声嚎叫,袍袖鼓若风帆,刹那间仿若变身古森深处的巨熊,双掌一振,也腾起一股绿荧荧的火焰,不管不顾地向着夏侯勇迎头痛击!

只听得“砉”的一声巨响,两人交掌之时火光大盛,赤火绿焰四下飞溅,犹如焰火。

在少师这样遇强则强的打法之下,横行塞北的关外侯竟有些乱了章法。渐渐他的身形变得散乱,如没头苍蝇一般在殿前乱窜。在少师有意的拘笼之下,渐渐夏侯勇能够奔走活动的区域越来越小。

见此情形,殿上原本心情紧张的各路高手,也渐渐放下心来。他们不再像开始那般如临大敌,而是专心看这个敢忤逆龙颜的狂贼如何在传说中的灵洲高手攻击下束手就擒。

此时的夏侯勇,看起来确实已作困兽犹斗。他微微喘着粗气,就好像真的是一只落入陷阱正垂死挣扎的野兽。只是,就在众人刚刚有些松懈之时,一刻前还脚步笨拙的夏侯勇,却忽然如出水蛟龙般冲天而起!

跳起半空,夏侯勇身形犹如定住,那额间原本一直黯淡的血魂晶王却蓦然血光大盛,光怪陆离,随着夏侯勇口中几句佶屈聱牙的咒语,一股黑焰猛地从血魂晶王中喷薄而出,就如黑虹贯日,诡谲的黑焰顿时朝金殿宝座之上那位君王喷去!

“哎呀!”

只听得一声惨呼,原本袖手旁观看着臣子捉拿狂贼的武烈帝,左臂却已被黑色烈焰击中!顿时黑色的焰火如跗骨之蛆,开始在他手臂的龙袍上燃灼起来。而这还是不幸中的万幸:若不是武烈帝有些武功底子,察觉殿下情况有变,出于惊人的敏锐本能,猛地一侧身子,则恐怕那颗“龙首”已化为火球!

这一刻,金殿上忽变得死一般的沉寂。除了那悬在半空狂笑的夏侯勇之外,所有人都呆住了……

天下承平已久,武烈帝英明神武,在这样皇权至尊的年代里,谁能想到终有一天,竟有人敢对皇上下手!可以说,现在这情形,已经超出了殿上几乎所有人的常识范围了!

而在这般呆愣惊诧片刻,那些脑筋转得快的臣子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恐怕这枭臣夏侯勇,打一开始便没打算逃走,而是打定了主意,今日要弑君了!

正这么想着,那夏侯勇放肆的声音忽然回荡在金殿之中,犹若滚雷:

“武烈昏庸不明,任用佞臣,我今日要替先皇列祖列宗,除了这断送江山的昏君!”

说着话,夏侯勇飞身扑下,犹若一只扑食的猎鹰,迅猛地朝武烈帝扑去!

而这时候,武烈帝还有身边的侍卫还在努力扑打他左臂上越来越猛烈的黑色火苗,却发现使用任何手段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却忽然有一朵晶莹的水色白莲飞到皇上的左臂;原本用衣打水泼均不能灭掉的诡异黑火,却在这水莲飞覆之时,奄然而灭。而就在夏侯勇正越过所有愣怔的护卫头顶向武烈帝飞扑时,他这去路上却忽然冒出几根锋锐的冰矛,正寒光闪烁地将他飞扑的方向封死。

当夏侯勇发现这些悄无声息出现的锋利冰矛,手忙脚乱地落地避让时,耳轮中正听到有个清亮的声音正对着自己这方向说道:

“夏侯勇,别来无恙?”

原本处心积虑、势不可挡的关外侯,在听到这个声音时,脸色却唰的一下子就白了——无论他这几月中有多威风八面,当年那个少有的惨败却依然深深的埋在心底。当今天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一刹那他却仿佛堕入了梦魇。

手忙脚乱地抵挡住身边那些高手的攻击,夏侯勇觑眼往那边一看,却见帝座之侧有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不是那个少年是谁?

第18章 魔光争变,震荡九州烽烟

不知道为什么,再次看到关外侯,牧云情不自禁流露出嘲弄表情。

其实上一回钱塘江荒滩伏兵痛下杀手,就已让牧云对此人品德彻底失望。在自己以前的十几年里,可以说敬畏尊崇任何一位朝廷的高官;这种懵懂而朴素的崇敬,在那一回彻底破灭。于是,眼下亲眼见到关外侯真个对皇帝陛下动手,牧云竟感觉并没太多震惊。

刚才他是跟随月婵而来,几乎才来,就看见关外侯竟然胆大包天,敢突出战团直接对陛下下手。幸好一物降一物,那几乎看似永燃的黑色邪焰,在自己至精至醇的水灵之力净化下,幸也湮灭。

再说纷乱之中,关外侯突然看见牧云现身,心里却是截然相反的感觉。世间有一种所谓“初怒”的说法,是说当一个人曾被另一个人彻底震慑威吓后,此后两人再相遇,则不管实力处境变化如何,先前那人都还会有一种发自心底的畏惧。现在关外侯看牧云便十分类似这感觉。其实,以关外侯今时今日的身手和力量,若和牧云真正放手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不过,那一回钱江之畔的惨败历历在目,又在当前这样重重包围之中,关外侯很难兴起斗志。

这样让关外侯难以接受的畏缩感觉,在另一个人映入自己眼帘时,达到了顶峰。那小幽萝适时地从牧云哥哥背后钻出,虽然一张小脸依旧明丽妩媚,但当她仰起小脸,看见关外侯时,却突然面露凶狠神色。那小嘴一咧,呲出两排白玉般贝齿,如一只看见猎物的乳虎,正凶猛地亮出獠牙。

这时刻,不知是否错觉,看到这样光明堂皇却又恶形恶相的小少女,关外侯却觉得她不仅仅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小猛虎,却还有几分险恶,甚至还看出戏谑的嘲弄。

不管如何,那一回钱塘江畔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位小女娃给关外侯和他麾下的精锐法师骑士造成最致命的打击。在之后的日子里,关外侯有时夜里梦见这小女娃杀神一样的面孔,常常是猛地一下子惊醒坐起,身上满是汗水。

于是,还没等牧云几人有什么动作,这位显然预谋弑君的关外侯,竟再次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只见他脸色大变,表情极为痛苦,面部肌肉扭曲,俄而他额上那块血晶之中,突然光华大盛,放射出妖异的血红光芒。还没等众人反应,只听得“轰”的一声,关外侯全身红光笼罩、烈焰纷飞,就好像瞬间着火。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夏侯勇整个人都变成一个血光赤焰缭绕的火团,在一声不似人声的狂暴嗥叫声中,他就似惑星奔日,在半空中风驰电掣一样朝大殿东边侧壁猛然撞去!

变起突然,等场中高手反应过来,各施法术阻拦时,浑身浴火的关外侯已在厚实的金殿东墙壁撞出一个大窟窿。当那些水火风雷法术追上他的身形,招呼在他身上时,竟然全部被那些凶猛吞吐的异色火焰瞬间噬灭,没能伤害关外侯一丝一毫。

可以说,这时勤政殿中集结了此刻京城中最精华的高手;殿外那些林立的御林军阵,虽然气势很盛,但在施出保命绝招的夏侯勇面前,不值一提。夏侯勇这时便如陨星天堕,从人丛中呼啸而过,那速度似风如电,转眼已疾飞出皇宫之外,消失在洛阳京师鳞次栉比的房屋瓦舍中。就在他刚才这一迅雷不及掩耳的脱身过程中,殿外戒备的御林军已然死伤数十名。

高手云集的金銮殿中,竟眼睁睁让夏侯勇跑掉,此事也算匪夷所思。于是后来有人再提及此事时,还是会被屡屡质疑。有些听说过内情之人,往往会这般应对质疑者:有护国圣教高人坐镇的金銮殿上夏侯反贼还能逃走,这只能说是一个奇迹。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

在牧云看来,这一番金殿干戈,才算是双方正式撕破脸。只不过过了两天发生的事情,却让他知道什么叫老谋深算、天威难测。就在两天之后,那位近来从未露面的大国师天玄子,疲惫不堪地从外面返回。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许多护国圣教的高手。通过月婵的解说,牧云知道了这些人都是绝世高手,那位天玄子更是号称当今天下第一高手。只是,当这些人返回皇宫向武烈帝报到时,却个个神色灰败,不少人身上袍袖还有斑斑血迹。

刚开始时,牧云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又是贵为天香公主的月婵妹子给他带来了准确的消息:

原来月婵的父皇并非如表面那般优柔寡断,他其实暗中早已布局。他命当今第一高手天玄子带人暗中监察关外侯部异动,本来有好几次发现过格之事,武烈帝都念在关外侯一家世代功勋,且又不想天下局势动荡,便也都忍了。只是最近这一次,他却无法再姑息。就如那个绝顶聪明的夏侯勇这一回铁了心要预谋弑君一样,英明神武的武烈帝,也准确地认为,这一回再不动手不行了。

只是让当今天天子没想到的是,本以为天玄子带着最精锐的护国圣教法师出手,消灭夏侯勇骨干力量绰绰有余,谁知道现在这位护国大法师惨败而回,不仅未能奏功,还有十几名圣教精锐长眠在北国荒野。据他们带回的消息,经过精妙布局,本来能够一举击杀关外侯的羽翼;谁知道那个古古怪怪的宠妾贺兰媚儿,突然出现,一出手便魔火纵横,火海汪洋,瞬间击退护国法师们精心准备的最强一击。这之后她又从容调度,那些犹如魔神附体的血魂战士潮涌而出,事后想来,若不是天玄子那时当机立断下令立即撤退,恐怕留在那片冰冷之地之人,不止现在十几位了。

这些事情,从德高望重、优雅雍容的天玄子口中讲来,似乎并没太多险情;但任何人听过这样的讲述,只要不是傻瓜,都能想象出当时是如何惊心动魄。且放下伤亡,这夏侯勇弑君不成金殿脱逃、天玄子率众突袭溃败而回,两件事摆在了眼前,则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从此这天朝帝国的命运,恐怕要来一次大逆转了。

这样的忧虑浮现在心头还没几天,坏消息就来了:

夏侯勇回到北方,宣称护国圣教实为邪教、天玄子等人奸佞误国。他要求武烈帝将所有护国圣教教众打入天牢,等他领军直驱京师一同审判。

虽然,夏侯勇此时仍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矛头没有直接指向当今圣上;但他这样的行为就连愚民都知道,这关外侯,正式起兵造反了!

第19章 鼙鼓惊天动,贼兵百万来

夏侯勇大举反旗,可谓准备充足。连年北疆征战,让他拥有太平盛世中最骁勇善战的士卒;肆虐多时、看似战无不胜的九幽部族,也被他征服。本有血海法师、夜煞骑兵,现在又多了血魂大军、九幽军团,吞并了镇北侯杜崇佑旧部,则军容鼎盛一时无两。

而多年征战颇苦,纵使武烈帝再是圣明,那些恤边的措施经手下官员施行,总难免勒索克扣之事。于是当关外侯几次三番与朝廷龃龉,最终撕破脸时,他手下的将士都选择了追随起事。事已至此,已无需夏侯勇多蛊惑。决定举旗造反那一天,他在三军面前说了这么一句:

“征战连年,我等死生无所归,我等勤苦无所知。”

这句话直接说到眼前这些老将老战士的心坎里,顿时他们眼圈都红了。感动之余,群情激奋,顿时旌麾南指,至此关外侯部正式造反。

一等他正式举事,便看出夏侯世家在北疆经营多年的成效来。正月初反,自居延城挥师南下,则不待劝降或攻城,敦煌郡校尉冯溥、酒泉郡守备将军苏天民、张掖郡太守沈开德、武威郡太守刘叔夜,纷纷响应举事。他们不仅各自易帜,换成关外侯的白虎纹黑纛旗,还各率麾下兵马与夏侯勇汇合,一起向东南京师洛阳的方向挺进。

四郡官员响应,夏侯勇大喜,即刻封冯溥为宁远将军、苏天民为平漠将军、沈开德为忠武将军、刘叔夜为云麾将军,其余扈从官员各有升迁封赏。私封官衔,至此夏侯勇这“清君侧”的讨伐意图已昭然若揭。

正月十二日,关外侯大军直逼安定、金城、天水三郡,则安定太守郭仲勋为沈开德学生、金城将军刘仁凯为刘叔夜之子、天水太守曹迪为冯溥多年好友。不问而知,不数日三郡尽降,皆从逆焉。降日夏侯勇再开封赏,封刘仁凯为荡寇将军、曹迪为奋威将军;因郭仲勋素有智名,便封为赞军校尉,复号弘毅军师,随侍夏侯勇左右,指点方略。

短短半月之内,北疆朔方全域皆归关外侯所有,一时间叛军声势大涨。此后关外侯大军气势如虹,直驱右扶风,每攻一城,夏侯勇先行劝降,愿降者重重封赏,一城军民皆安;顽抗拒敌者,则围城强攻,待城破之后辄屠其城。

如此手段,可见夏侯勇不愧为攻伐多年的善战之将,恩威并施之下,十二日内连克右扶风之漆县、云阳、云陵、谷口、池阳等城。其中,云阳、谷口镇守校尉尽降,漆县、云陵、池阳皆拒死抗敌。则城破之日,枕尸流血,老幼无遗。

当然,这番杀人盈野之时,夏侯勇自不会放过施展天魔大法的机会,九幽军团也不会放弃召尸大法。如此以战养战,待白虎黑旗的叛军逼近古都长安时,其中的血魂军团、九幽军团,力量已被大大加强。待池阳城破,叛军便直接面对作为长安北方屏障的安陵、长陵、渭城三地。这三城互为犄角之势,其中镇守渭城的正是本朝素有勇名的猛将薛恶虎。

只是,无论这三城如何做好准备,在现在的夏侯勇兵团面前,还是不堪一击。虽然渭城薛恶虎部也奋力给血魂军、夜煞骑兵旅造成重创,但最终依然中了弘毅军师郭仲勋之计。兵败城破之时,薛恶虎本人在乱军之中自刎不及,也被郭仲勋的亲兵卫队活捉了。本来薛恶虎忠君爱国,一心求死,但等被擒之后,禁不住关外侯夏侯勇亲自纡尊降贵地劝降,再加上那些旧相识的降将们从旁蛊惑劝说,最终也终于归顺叛军。

获此猛将,夏侯勇大喜,立即封薛恶虎为横野大将军,加讨逆都先锋之职,委派重兵作为前驱,直击长安城。

兵临长安城下,夏侯勇亲写劝降信,射入城中,言“城中将帅官民,宜速来降,免尔曹拒敌之罪。”

城中不听。夏侯勇又拟劝降书,抄写多份,分数十箭射入城中,曰:

“本侯率大军围城,四面夹击,势如摧枯拉朽。然念上天好生之德,传信告谕,未见听从。城中百姓,勿以归降为疑;城中将士,勿以拒敌为惧。约以时日,出城归附,可保生灵。前罪一无所问,不妄戮一人,仍依朔方各郡一例升官进爵,士民安居乐业。倘若执迷不悟,顽抗到底,则城破之日,血流漂杵,伏尸百万,长安不安,漆县、云陵、池阳之前车可鉴也。宜其速思,毋贻后悔。”

城中又不听。夏侯勇遂命薛恶虎率血魂大军为前驱,血魂法师团为辅,九幽军团、夜煞骑兵殿后,猛攻长安城南正门明德门。三日不下,又分出两部,绕至东西两侧,分别攻击西城金光门、东城春明门。其势猛烈,长安守军又坚守八日,杀敌无数,终因实力悬殊,溃败城破。

长安城破之日,长安太守张文秉命守备将军典铠都尉田龙、护军都尉王琼,率残兵护佑城中百姓自北城光化门、景耀门逃出。张文秉自己则和儿子承烈校尉张世杰,率领亲兵做最后抵抗,为军民撤离赢取时间。拒敌半日,城中局势终于溃烂,张太守父子二人退守城北怀远楼。退得楼中,楼下四周早已堆积柴火;待寇兵至,太守便命仅存的副将亲兵爇火。熊熊火光中,这对父子紧握对方双手,面朝着东都洛阳的方向,含笑而殁。

攻破长安,夏侯勇戾气难平,命人四处放火,更屠城十日;则千年繁华古都,翻为鬼哭之墟。

攻得长安,夏侯勇志得意满,再次大肆封赏亲信和降将。占据长安,夏侯勇更僭越称王,号为“定朔忠义王”。

反叛称王的夏侯勇军容强盛,更有奇兵邪术助战,则各处王军仓促之下,皆不能敌。在此情势下,武烈帝命各地王军皆向京师洛阳汇聚,集中力量,预备在洛河平原与叛贼大军决一死战。看到今上这样意图,夏侯勇惟有冷笑,顺水推舟,趁着各地空虚,加快了向洛阳挺进的速度。

至二月初,叛军自长安长驱直入,向东连下武城、华阴、湖县、柏谷、大阳等大小各城,绕过弘农、渑池等重镇,直至击破函谷关,也不管京师外围的平阴、替亭、谷成、伊阙等城池,直接冲过之间的罅隙,大军直逼洛阳城下,陈列于伊洛河平原。

只是,如此轻易冲过京师屏障,此中必然有诈;但夏侯勇胸有成竹,他权衡之后,认定在强大的军力面前,一切计谋只成笑柄;便置若罔闻,趁着王朝大军网开一面之机,直率大军兵临城下。

而此时,武烈帝紧急调来的各路勤王之军已将伊洛河平原围得水泄不通,隐藏已久的护国圣教力量浮出水面,云集王城——

最终决战,一触即发!

此时的洛阳城内,已是风声鹤唳。大街之上,罕有人迹。隆冬的寒风卷起枯叶和尘土,在街市间冲撞呼啸,宛若冤鬼号哭。萧疏的城池街道上,正有两个少男少女并肩走来。那少年面目清俊,风神爽朗,女孩儿则妩曼雅丽,国色天香。这两人走在街上,看着眼前街道冷清、两侧商户萧条的景象,脸上露出忧色。

“牧云哥哥,我们会赢的,是吗?”

少女眼神中充满期待,扭脸问身旁的少年。

“嗯,会的。”

少年努力心平气和地回答了一声。

简短的对白之后,两个人依旧默然朝前头走去。头顶上那个半被云遮的日头,正映下灰白的光色,将二人并肩的身影在街道上拉得细长。正是:

中原有处驰戎马,神京无地走龙蛇。

第十一卷 碧海潮生心之寻

第1章 尸气压城,似掀前尘一角

大军围城,种种惨烈战事自不细表。若说其他征战,双方或有可妥协之处;但如今一边是骄兵悍将起兵造反,一边是天子皇廷要维固江山,这两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妥协了。

洛阳围城之战,自第一支羽箭射向城楼时起,到固若金汤的天子之京已显松动之兆,时间已过去将近一月。二月底,在关外侯悍勇大军反复冲击下,天下人心目中的“不落雄城”洛京,渐渐有些顶不住了。

本来,有护国圣教出手,往常难得一见的法师这时成千上百的集结,天空万剑齐飞,地上石棱如林,能给那些世俗军队造成致命打击。只是叛军此时今非昔比,在这奇技异术上,并不输给王师。无论护国圣教的法师们施展出什么五行法技,在身具天魔异能的血魂大军面前,尽归乌有。

而对于一般人而言,总觉得这样的攻城战,守军乃是有利的一方。依靠雄城,守军占据地利,拥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只是,事实上,自古以来从来都是攻城者有着天然的优势。对于固守城垣的一方,要求每一次守城战都不能失败。无论之前成功地击溃多少次进攻,只要输了一次,便是一个城破人亡、彻底失败的局面。

武烈帝雄才伟略,如何不知这个道理。他丝毫没有因洛阳城强大的城防而高枕无忧。在夏侯勇的大军朝京师进发的时候,他已经在周围的伊洛河平原尽头的丛林,以及更远处的邙山余脉中埋伏了雄壮的军团。只是,武烈帝和他的谋臣们还是低估了夏侯勇现在的实力。

也不用出动日益强大的血海法师和夜煞骑士,更不用动用奇诡无比的幽戎营,夏侯勇只需派出他的血魂将士,施展那些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黑魔之炎,便足够让那些王朝军队分崩离析。于是到了二月底三月初,这京师保卫战,便成了叛军专心围攻洛阳外郭、王朝军死守城内之局。

且说到了三月初三这天,一直冷眼观察战局、指挥若定的关外侯,终于决定出动了他从未使用的幽戎营。幽戎营,正是先前归顺的九幽族战士,首领为沙喀罗,现在已被夏侯勇封为游击将军。经过养精蓄锐,可以说沙喀罗统领的九幽军团,乃是现在夏侯勇麾下最神秘和最强大的军队。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已自封定朔忠义王的夏侯勇,一直都觉得不想使用这只被自己征服的军队。头脑里有这样的想法,并非是当初慷慨仁义的豪情随着时间推移而冲淡的结果,也并不是几次看见那神秘的宠妾贺兰媚儿和九幽族这统帅窃窃私语。这位曾经称雄关外的夏侯小侯爷,虽然在处理张牧云之事上,显得道德十分败坏,但这并不妨碍他是当今天下最骁勇、最有谋略的三军统帅。虽然他很不愿意去触动心中对幽戎营的不信任感,但他十分清楚,在这种军旅之事上,往往自己的直觉最正确。

只不过事到如今,即使再怎么相信自己那份不安感,他都要开始动用这支部队了。因为据探马来报,各地的封疆大吏和守土将军们,都已经整备好军马,向京师汇集,真正来勤王护驾了。

于是这一天,他虽然依旧动用收服的薛恶虎部冲击洛阳东城墙,但已经命令幽戎营全员准备了。当薛恶虎统领着新近补充的悍勇军卒朝洛阳东城建春门扑去时,来自极北大湖中黑石大岛的异族终于也出动了。只听随着一声号炮巨响,一对对白虎纹黑纛旗向两边排开,九幽族的统帅沙喀罗统领着幽戎营的战士们,从大营中鱼贯而出,向西边高大的城池进发。

作为北荒异族的统帅,沙喀罗现在穿着一身漆黑战甲,身后的披风也染着黑夜的颜色,随风飘扬。和别人不一样,他的胯下竟是一头凶猛的黑皮云豹,油光水滑,漆黑如墨不停地低声咆哮。作为最凶猛和危险的异族统领,沙喀罗长着一张倒三角的瘦长脸型,面色苍白无血,和漆黑的战甲与坐骑一比,立时就让人联想起九幽地府的黑白无常。和他相似,他的那些族人们,无论是穿着长袍的术士法师还是身披铠甲的战将武士,脸型和神色都和沙喀罗差不多,显得无比的阴森和惨白。

随着急促的鼓声,这一天的攻城战正式拉开了序幕。依旧,横野大将军薛恶虎督促着手下的先锋军爬着云梯向城头猛攻,无论城头还是城下,都互相对射着火箭,城下用投石车向城头抛出巨石,城上则滚木礌石滚滚而下,宛若山崩。现在这时候,城楼上的护国圣教法师们都没有出手,因为他们都看到远处默默阵列在荒原上的黑色军阵。

本来连日征战,这样的攻防战虽然惊心动魄,但确实没什么新鲜,双方的士兵看着都有些疲倦。只是,很快那些京城卫军就知道今日将有什么不同。

一个叛军先锋营的勇悍士兵,终于在无数同伴们用生命作为代价的掩护下,勉强摸到了城头的箭垛。眼见他鼓起全力一翻身,正要跳上城楼时,却有三四个长矛刺过来,将他肚腹洞穿。

本来若和往常一样,这一路云梯的攻击暂就到此为止;等到下一个幸运儿再摸到城头时,恐怕要到半个时辰之后吧。只是,就在这一片所有城头守军暂时安下心来时,异变陡生!只见那个肚破肠烂的叛军,本来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却突然不知怎么还了阳,从地上一下子跳起,硬生生拔出一根此时还残留在自己身体里的长矛,不顾上面自己的鲜肉淋漓,猛然向守军最多的地方分离一刺——这一刺,却是力大无穷,明显超出常人的范畴,顿时竟将猝不及防的五六个士兵扎了个对穿,里面竟还有个将军,现在就被这个死而复生的叛军如烤串般戳死!

“诈尸了!诈尸了!”

犹如炸了马蜂窝,附近看清的士兵们顿时惊恐地大叫了起来!他们看得很清楚,这叛军果然是死了,但现在空洞的眼神却显得无比阴森,本该瘫软的肢体变得强硬无比,一手持长矛,一手挥舞本来的战刀,在周围人反应过来前,转瞬间又杀死五六个精悍守城士卒!

这样的场景,不仅仅发生在这一处;在别的地方如此诡异的局面也在重复上演,情况也更严重。守城军被打得个措手不及,顿时连日来都能守住的城头,竟有些朝不保夕的势头。而那些散落在守城军中坐镇的圣教法师,虽然很快反应过来,各施法术,却发现这些死而复活的叛军和一般的丧尸不同,无论多么光明的法术或是猛烈的火焰喷洒在他们身上,竟很快便被反弹,毫发无损。仔细看,这些奇异的丧尸战士身上,竟覆盖着一层幽幽的黑光,是它们反射了大多数猛烈的法术。

到了这时,城楼上的将士和法师们都反应过来,看来,造成眼前这局面的,就该是以前有所耳闻的九幽族召尸大法了。

城防之战,瞬息万变,作为守军,最怕的便是一不留神被城垛下冒上来的敌军立稳脚跟;而现在这情形,显然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很快九幽族召唤的这些丧尸武士便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用这种前所未有的方法在当今天下守卫最森严的城楼上占据了一席之地。之后的先锋营战士源源不断地冲上城楼,本来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城墙外,这时却将战场移到了城楼。

当然,毕竟王城守军还占着地利。纵然被撕开了缺口,又时不时伫立起丧尸武士,但在王朝军和圣教法师的死力拼杀下,局面暂时还没有糜烂。只不过守方之中的明眼人知道,这样的情形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因为他们已经看到远处那些本来停留原地的可怖军团,已经开始朝前行动了。

当九幽统帅沙喀罗一声令下,本来表情阴冷的九幽战士们,顿时疯狂起来,他们在狼藉不堪的大地上汹涌向前,很快便涌到了城墙下。

“哈——”

猛然间,那一豹当先的沙喀罗仰天狂笑,在这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嚎啸声中,他一提胯下黑豹的颈圈,猛然一人一豹朝上一蹿,竟开始以之字形的路线,几乎平倒着在竖直的城墙上飞奔起来!

在这样超出常理的飞奔中,无论有什么火油礌石还是冰刀气箭,一到这一人一豹身边,顿时就像遭遇到强大的气流,瞬间从旁边划过,丝毫伤他不着。

“哇哈哈哈!”

来历不明的九幽战将,终见这人间王朝最强的城关依然不能阻他,便真正发自内心地迎风狂笑了!

只是,正当他舒心无比、志得意满时,却突然只觉得前面一个黑影迎面扑来,然后听得一声脆嫩地大叫:

“你吵死啦!”

猝不及防之时,被一只粉嫩的小拳头流星般一捣,于是原本在城墙壁上奔跑无碍的沙喀罗,竟“砰”地一下子被击落黑豹,如一片落叶般朝高大城墙的墙根堕去。在这过程中,几次沙喀罗都想施术控制自己摔落的身形,却发现其势太猛,当第三次努力减速时,砰地一下跌了个嘴啃泥!

“谁?!”

这一下,沙喀罗又惊又怒,从地上跳起,猛然昂首向上怒喝。只是这时忽又听到刚才的声音好像从身前传来:

“白脸叔叔,你找我啊,我在这里呢!”

沙喀罗闻声低头一看,却见一个集粉妆玉琢和媚丽娇娜于一身的小妹妹,正仰着小脸儿,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自己。

“是……你?”

当看清这小女娃面容,九幽族长兼统帅的沙喀罗脸上,经历了一个从愤怒到惊诧、从激动到平静的过程。而最后,他脸上竟还挂着淡淡的笑容,虽然笑得还是有些阴森和冷漠,但毕竟低下头,对这个刚才将他打落的小女娃说道:

“原来是你。”

“啊?你认识我?”

“嗯,何止是认识,还知道你从哪里来。”

“呀!”

本来有些不信,但灵机深沉的小女娃很快从面前这人的气息里,知道他没有说谎。

“我是谁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快告诉我告诉我!”

沙喀罗的话,触动了小少女内心最大的心事。于是她雀跃欢呼着,不停地发问,浑忘了眼前这人,在前一刻还是个最危险、最凶残的敌人!

第2章 气开地震,九幽白骨风暴

“嘿嘿……”

也许沙喀罗只是很平常的笑,但在他那张脸上显示出来,却显得颇为阴森。

“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幽萝道:

“我会的事儿可不多。”

“不怕。这个条件,不是要让你做事,而是不去做事就行了。”

沙喀罗耐心地跟小幽萝周旋:

“我的条件就是,不管你的朋友们怎么样,只要你不跟我们作对了,专心自己玩去,怎么样,简单吧?”

“这……”

幽萝对弄清自己的身世,一向十分热望。只是听沙喀罗提出这条件,却迟疑了。

见她犹疑,沙喀罗略有不解,便又说道:

“小姑娘,其实不妨告诉你,可以说,往前来说,你我同出一源。即有纷争,只请你不要插手这人间事儿,也不算很过分的要求。”

“哼!”

本来幽萝对了解自己渴求已久的身世、尤其对知道自己亲人的下落,十分期盼。刚才听这位大叔说他知道,那小小的身躯都激动得颤抖起来。只是,这会儿回过神来,明白了原来这位黑袍大叔竟然想要自己不帮哥哥,就立即变得嗤之以鼻。牧云哥哥已经跟她说过,现在月婵姐姐他们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原来,在这场战争之初,所有人都以为以经营许久的护国圣教实力,已经足以支撑对敌斗法。只是经过一个月的高烈度战争,到得九幽军团出动的这一天,护国圣教的主力,已经力竭了。毕竟,法师和那些战士不一样,在大规模释放法技之后,灵力必然枯竭,不可能短时间靠休息睡觉就能补充。

当然以护国圣教的见识,也知道需要保存实力,以备敌人将来的奇兵突袭。只是,这样的策略,也只有建立在双方实力差不多的前提之下。如果在你死我亡、每一天不尽全力就会被敌方大败的情形下,还能保存什么实力?因而到了今天,在面对血海法师、尤其数量巨大的血魂军团面前,现在甭说风青夙、龙廷宾这样的圣教护法,就连大国师天玄子、二国师少师等人,也都已经尽了全力,无法再进行有效的防护或攻击。因此,武烈帝这才厚着这张老脸,让牧云、幽萝这群本来应是贵客、理论上还是外人的年轻一辈,顶上场了。

在这之前,尽管牧云显示出不俗的实力,眼瞅着这群其实还是未成年的孩子,无论是武烈帝还是护国圣教的高人们,都无法狠下心让他们上战场。尤其那位武烈帝,内心已经把他当成自己最珍爱的女儿的佳偶,则就私心大盛,哪怕战事再猛烈、再吃紧,也不想让他上前线。于是尽管这些天来牧云一直嚷嚷着请战,也都被武烈帝软硬兼施地劝说着,让他和月婵呆在城里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到了这两天,洞察力惊人敏锐的少年,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出手,恐怕就没有在这京师保卫战出力的机会了。于是这才有他率着幽萝、绿漪这两个对外宣称的魔宠和妖侍,来到城楼上协防了。

再说幽萝。让沙喀罗没想到的是,现在他提出了一个幽萝最不能接受的条件。随着幽萝一声冷哼,猛然只听“蓬”的一声闷响,一道血光凭空在她手中出现,倏然伸展,瞬间便凝成一支血色光华的长矛,高速飞旋着朝沙喀罗刺去。

“冥血神矛?!”

见此血色光矛,九幽族长猛然一惊,不敢怠慢,口中叫得一声“白骨盾”,顿时一张白骨纠结的盾牌凭空出现,挡在那血矛前进的方向上。

“咔嚓!”

转眼只听得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坚硬无比的骨盾碎得四分五裂,片片白骨散落风中,很快消失不见。

击碎白骨盾,那九幽族长口中的冥血神矛片刻不停,又朝他胸口猛刺。只不过沙喀罗来历非凡,纵然此时不能发挥全力,身手已超出想象。按常理已无法躲开的光矛及胸前片刻,他心中动念,蓦然念出“幽灵荆棘”,便忽然有许多惨绿光线从胸口冒出,纠缠成带刺荆棘之状,将那势不可挡的冥血神矛稍稍阻住。就是这瞬间的阻滞,已足够沙喀罗一个翻身滚落地上,躲过这致命一击。

“嘻嘻!”

见攻击失败,幽萝不怒反笑,银铃般欢笑声中,小小身形已飞快蹿上黑豹身上,两腿夹住黑豹肚腹,小手揪着黑豹颈上皮毛,扭头看了那个跌倒尘埃、灰头土脸的大叔一眼,然后朝身下黑豹叫道:

“小黑,走!”

话音未落,这黑豹已如闪电般蹿出,按照幽萝的心意忠实地向城墙反方向的那些九幽主力冲去。一人一豹迅如闪电飞奔之时,还有句稚嫩好听的话儿飘落原地:

“哥哥,这大叔也不是很强嘛。不过幽萝听话,还是把他留给哥哥吧。”

“……”

沙喀罗听了这句话,一时并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一人一豹飞逝的方向。

“黑风怎么会跟着人跑了!”

原来沙喀罗这坐骑名叫“黑风”,乃是九幽族一次围捕幽灵猎豹族抓到的豹王之子。后来经过调教成为自己的坐骑,因为飞奔时犹如一道黑风滚滚通过,沙喀罗便将它取名“黑风”。现在沙喀罗惊诧的是,自己的骑宠可以说已和自己心意相通,忠心为主,至死不渝,绝不可能有背叛之事。只是,现在他明明已感觉到,自己和黑风的那份灵魂沟通依然消失,就像被什么强大的外力猛然割断,竟连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了。惊诧之下,沙喀罗慢慢脸上竟有了笑意:

“有趣,有趣。以这样身份,来这废土残墟,认一个人类做哥哥,则之界再聪明的魔子神女也猜不透你究竟想干什么。”

摇了摇头,沙喀罗从地上站起,定了定神,准备重新收拾战局。只是,正当他扭过身想看看那少女在干什么时,却只听得“轰隆”一声,数十颗燃着烈火的巨石从天而降,向他砸来!

“白骨箭!”

沙喀罗看也没看,随手一挥,无数白骨箭凭空生发,朝那些陨星一般的火焰巨石击去。虽然没有精心瞄准,但这些雨点般的白骨箭基本都找上每一块火焰巨石,强劲地将它们击得粉碎。当然,也有漏网之鱼,几块磨盘大的火焰石最终还是朝他扑来,不过他已有从容地时间朝旁边躲过,让这些火焰石砰然落地,砸出焦黑的深坑。

“什么人?”

虽然以族长之能躲过这轮攻击,沙喀罗心头还是大震。都这时候了,那些护国邪教们的法师还有这样强悍的灵力吗?正转念间,忽然便听得有人说话:

“唉,看来这火神之章的法技,还是使得不如水神之章啊。”

说话间,便有一人在不远处悄悄浮现,冷冷地看着沙喀罗。

“刚才这法术是你施展的?”

沙喀罗乍一看那人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左右,便有些吃惊。正在不信,忽见那青衫少年手执一根白玉法杖,正念念有词。当自己看时,少年也正好完成了法术。只见法杖白光大盛,犹如骄阳,随着他猛然一挥,只听得一声清越的龙吟破空震荡。

“此地怎有神龙?”

沙喀罗抬头一看,却见龙吟处一条晶角雪鳞的蟠龙正从护城河中升起,眉须宛然,朝这边怒目飞来!

“呀!”

“鬼将护灵!”

巨龙飞来,魂不附体之际,沙喀罗百忙中一声嚎啸,顿时平地冒出五个黑气直冒的鬼将,身形无比巨硕,手中各持幽光缭绕的锯齿大刀,朝那巨龙迎去。本来张牧云用潮语法杖召唤出的溟海狂龙,精光四射,威力非凡,但没想到沙喀罗的实力竟然深不可测,急切中召出的鬼将竟然将水龙敌住,在高高的城楼前半空中缠斗不停。只不过与牧云不同,沙喀罗召出鬼将后,不能像牧云那样放手让巨龙搏击,而是还要分神操控那些鬼将,控制它们的主攻目标,顺带强化他们的力量。

战场之中瞬息万变,机灵的少年如何会有半刻迟疑?眼看着沙喀罗似乎分神,他一挥潮语法杖,顿时一道巨大冰棱从脚下凭空突起,伴随着“锵锵锵”的金铁之音,似一支巨刃朝沙喀罗猛然突袭!

“鬼王盾!”“幽灵荆棘!”

接连唤出两个法术,这才看看将这寒冰巨斩给挡住。

就在这当儿,牧云已扑向近前,看样子竟要和沙喀罗近身搏斗。

“他不是个法师么?”

沙喀罗十分诧异。再看牧云,飞身逼近沙喀罗之后,右手执杖横扫,左手催发空明之刃猛刺,竟是左右开弓,好似是极高明的搏击之术。

只不过,面对如此猛烈的攻击,沙喀罗虽然开始显得慌乱,但等牧云扑到跟前,已不到三尺距离之时,他却阴恻恻一笑,猛地低吼一声“天魔黑炎”,一道猛烈无比的黑色烈焰如箭矢般直扑少年——这幽黑的焰苗威势十足,仿佛天魔王亲临人间,意图噬灭一切,正是之前他率部族和夏侯勇对敌时曾猛然放出的绝杀魔技。

“玄冰盾!”

既然主动近身,牧云早就提防,那个水月玄冰盾的法诀早已捏好,一俟有变,立时生发。只是,虽然牧云一身溟海水神之术十分精纯,这施展出的任何水灵法技都近乎本原,十分纯净强力,但在遇到这样天魔黑炎之时,却只撑得住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便告皴裂破灭。虽然挡住的时间极短,但已足够让牧云保命。冥冥中牧云已感到绝大的危机,顿时收了所有攻招,拼命就地一滚,凭着本能施展出最精要醇净的水灵法技,真灵之水凭空生发,如瓢泼一样将那些灭绝一切的黑火浇熄!

只是饶是如此,他左肩上被黑炎火苗燎了一记,顿时只觉得整条左臂一阵剧痛,很快便告麻痹,好似这左边肩膀和手臂已从身躯剥离。大惊之下,急运体内水灵之脉,强冲左臂经络,飞速周转修护,这才让左臂堪堪恢复了知觉。

“呀,这黑火怎么这么厉害?”

被烧着前的破灭败亡感和被烧着后的险恶伤害,让牧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心中转念,觉得这应该算自己出道以来遇到的最强法技,也是自己陷入的最大一次危机。

再说沙喀罗。眼见这搏命少年被自己暗算,虽然没能将他彻底焚灭,也让他狼狈如斯,沙喀罗便感到十分得意。只是正当他自得之时,却猛然只觉得身后一阵巨力撞来,自个儿整个身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被高高抛起,离地飞出几有四五丈高。

等到了空中,沙喀罗这才反应过来,忍着剧痛回头一看,却见到一条龙形的水柱正在渐渐散灭,点点精英的水华如萤火虫闪烁,渐渐消逝;而刚才和这水龙对敌的鬼将们,这时也灰飞烟灭,留下五缕黑气。到这时沙喀罗才有点明白过来,原来刚才自己召出的鬼将基本已快被敌人的水龙击溃,估计那少年已然看出这一点,这才冒险扑近,意图让自己的视野完全集中在他身上,同时心神无从旁顾,不能及时发现那一龙五鬼的态势。当自己完全忽略了身后空中那战局时,那水龙终于能扑到自己身后,给出巨力一击。

只不过,沙喀罗召出的那五名鬼将也是异常强悍,当法术召出的水龙能将它们击败,水龙自己也是强弩之末了。但就是这强弩之末的一击,让沙喀罗缓过神来发现,自己不仅断了好几根肋骨,那腰也几乎折断了。

“好个狠人,终有一天,本君主要用最强的黑暗法术将你挫骨扬灰!”

沙喀罗在心里自称着与当前身份不符的头衔,愤愤然施展出幽灵遁术,化作一溜黑气,逃归本阵去了。

只是,当他逃回本阵,好不容易才扶着旁边一根旗杆站起身子,想看看那边战局如何、那少年还在不在时,这位九幽族的统帅却猛地惊呆了!这时也不仅仅是他,他身旁的军阵中的所有人看见对面战场上的情景,都吓得魂不附体!

“这是什么……”

沙喀罗脑海里一片混乱,心底只知道呐喊一个声音。

“天呐!天呐!”

原来,就在那东城门护城河外广阔的战场上,本来势不可挡的九幽军团,此时却一片溃乱。人仰马翻中,无数个完全由白骨骷髅、白骨战马组成的大军正如潮水般漫过,所到之处,人仰马翻,所向披靡!

而在这如洪水猛兽般的白骨军团之前,有人一马当先——确切说是一豹当先,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引领着白骨军团的千军万马,指哪打哪,所向披靡!

“这……”

等稍微平复了点心神,沙喀罗心头猛然大震,忽想到:

“莫非这就是冥府炼狱失落的终极法技,‘九幽白骨风暴’?也只有这传说中的冥府绝技,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将这么多的尸体召唤成白骨将士,并且跟随着施法者冲锋陷阵,毫无抗命!”

想到这里,沙喀罗脸上终于现出了惊恐的表情。

“也许,纵然她现在的形态是如此的可笑,力量也不及当初万一,但也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够招惹的吧。”

一念及此,他忍着两肋和腰间传来的剧痛,扭头看看后边那连绵营寨中一座粉红色的军帐,忽然竟觉得有些灰心。

这时候,本来用九幽异术已然差不多攻上城楼的叛军们,进攻势头已荡然无存。那些用召尸大法召唤出来的战士,这时已成了幽萝白骨亡灵大军中的一员。他们忠心耿耿地听从那个欢呼雀跃的小女娃的召唤,带着强烈的信念,跟自己生前的战友拼杀得不亦乐乎。估计也用不了多久,那位“定朔忠义王”精心组织的这次决胜性质的进攻,便会彻底宣告失败。

而这时,这次奇观的始作俑者的哥哥,站在已变得空旷的东城护城河前面,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知怎么,站在这个十分震撼的战斗画面之前,牧云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一只鸡。这只鸡,白骨森森,睥睨傲然,在残阳如血的初冬傍晚,活泼好动地扑腾在汩罗江畔自家的小院里。

第3章 一念生杀,愁城血海迷离

一个小小的意外,导致了夏侯勇稳操胜券的夺城计划就此破灭。这个意外,便是幽萝。

本来,对于皇城中那些高位者而言,他们都明白,那个少年和公主如此情投意合,基本上都把他当作皇室中人看待。因为是皇室之人,哪怕你本领再高强,在这样百万大军大开大合的对攻之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让他们轻易去上战场。否则一旦殒命,对士气和局面造成的打击,倒不是一人之力多杀些敌军能挽回的了。

所以,自开战以来,无论局势如何困难,武烈帝和他的将帅谋臣们,都一直没怎么考虑牧云。更别说,他手下那两个随从。谁知道今日这个女娃儿的“小随从”一出手,就解决了之前百万人都可能解决不了的难题——尤其还是用那样惊世骇俗的手段!

魔宠幽萝,一战成名!

当她解散了白骨大军,骑着黑风豹王,回到城内时,受到了英雄般的迎接。在这种时候,可没人食古不化,这些天那叛军异族召尸驱鬼的手段摆在那里,现在自己这一方终于也有高人施展出更厉害的法技,那还不扬眉吐气!毕竟成王败寇的道理明摆在那里。

这种时候,与幽萝并行的牧云,则受到了更高的礼遇。方才洛阳城前,他与九幽统帅的那惊世一战,万众瞩目。那时节,有多少双方的将军和士兵都屏住了呼吸,看这个少年挑战凶名昭著的族长。燃火之石从天而陨,晶莹之龙破水而出,这两样异术冲击着双方军民的神经。

虽然,之前双方的奇人异士们,也都施展出各种各样的强大法技,也不乏呼风唤雨的绝技,但所有这些都不抵少年这两样给人们的冲击来得大。火星应声天降、神龙顺手随心,最符合他们对神人的想象。就这点而言,牧云露的这两手,比任何之前的高明技法都能震慑人心。何况,他还是那位幽萝小魔神的主人!刚才那一场白骨风暴纵横往来之间,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让人们众口相传,知道了这少女的来历。

“她只是公主意中人的魔宠啊!”

这个消息如星火燎原般在人们之中飞传,让少年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更加神秘和伟岸了。

不仅如此,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是,这城,恐怕是守住了!

苦闷许久的京师,今晚注定沉浸于欢庆。城中的官员和百姓,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和城中欣喜的气氛相反,此时城外那连绵营寨的主人,却显得极度焦躁不安。

是啊,对他夏侯勇而言,本来因为心底那一点隐隐的不安感,一直没有使用幽戎营这个杀手锏。他想看看,只凭自己培植起来的嫡系力量,能不能“堂堂正正”地攻下京师王城——这对他今后登上大宝之位有绝大的作用。但是,不管怎么样,对夏侯勇而言,这幽戎营都只有用和不用的分别,而没有打不打得下的问题。只要自己放下莫名的执念和飘渺的戒心,拥有召尸秘术和天魔大法两个杀手锏的幽戎营,没有打不下那强弩之末的京师的道理。

只是,却真的失败了,失败得如此之惨。当年那个打得自己抬不起头来的异族统帅,却被那个少年打得如丧家之犬般惶惶然逃回本阵。若说这也就罢了,毕竟他这个定朔忠义王当年也败在这少年手下,这么想这位沙喀罗大人输得也算正常。但那个神秘兮兮的小女娃,却用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向他证明,无论是当初的钱塘江荒滩还是现在的帝京战场,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绝世杀神!

“就地取材,白骨军团,连幽戎之军也不是对手。”

懵懵然间,现在已经羽毛丰满的夏侯勇,竟又生出了当初面对九幽异族大军时的茫然和绝望之感。

待沙喀罗新败,夏侯勇也跟亲信们紧急连开几场军机会议,可惜都没头绪。就单单一场战斗而言,凭借金城汤池的王城守军有天生的优势;但现在他们在此力竭之时,又多了那个能出城强攻的小魔头,这仗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继续下去。

虽无头绪,时局已危急。夏侯勇知道,别看自己现在一时风光无限,在天下人面前将武烈帝的皇城包围起来猛打,但只要不能一鼓作气攻下来,不仅那些各地勤王的军队会有时间赶到京师跟洛阳城里的守军来个里应外合,更严重的是那些本来还在摇摆观望的封疆大吏,也终会对自己失去信心,转而迅速兴起王师,趁火打劫地在勤王平逆的功劳簿上分一笔。这一点,出身王侯世家的夏侯勇清楚无比。

越是清晰地判明当前局势,他夏侯勇才格外的焦急。现在的束手无策,让他更急!

这一晚,正当他在伊洛河平原的一个隐秘小山丘上思考对策时,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咚之时,抬头一看,自己那宠妾贺兰媚儿又出现了。

一见到她,心情正不好的夏侯勇,有些讥诮地随口说了一句:

“怎么样?难道你又有本事帮我渡过难关?”

“正是,君上料事如神!”

飘然而来的女子轻悄悄地回答,妩媚的容颜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

“什么?!”

虽然贺兰媚儿语声轻微,但落在夏侯勇耳中不啻是个惊雷。

“我听错了吗?”

夏侯勇犹有些犹疑,不敢相信般又追问了一句:

“你是说,你有本事帮我打败今天那个召唤千万白骨死灵的小魔王?”

“正是,臣妾有一法,帮您拿下洛阳。”

轻轻巧巧地回答之时,那一点本来凝藏心底的笑容,这时候如墨汁落水般化开,转眼布满贺兰媚儿那一张俏媚的容颜。她看着自己身前高大伟岸的男子,双眸中正闪烁着一种说不出的光彩——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感。

此时夏侯勇已受到她的这音容和话语的鼓舞,刚才拧成一团的脸色重新舒展。不过,下一刻,他却死死盯着贺兰媚儿,问道:

“你要怎么做?”

简短地一句话,竟让贺兰媚儿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嘻,那娃儿晓得就地取材,我们也懂。”

“我们不是已经积攒了七八万血魂军士么?我就用他们,召唤一个大阵。这阵法能将他们和周围方圆五里之人,全部搬移到三十里之内的一个地方。”

“啊……”

饶是以夏侯勇现在深沉的心机,也禁不住“啊”的一声失态惊呼。他可是聪明绝顶之人,贺兰媚儿话音未落,他已知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真地可以吗?真地可以吗?”

夏侯勇连问两句,与其说在追问贺兰媚儿,还不如说在自我否定。按他的见识和阅历,这样瞬间能移动十数万人的阵法的存在,真地不可以!

“血魂如可鉴,于此照迷方。”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贺兰媚儿却显得从容和淡然。她轻启朱唇,微微吟哦了这两句,一双妙目便静静地看着夏侯勇,对着这位已显得失魂落魄的王侯轻轻说道:

“这阵法传自魔界,名号‘血迷离’。它需要五万名以上身嵌血魂石之人同时施法,还需要用天魔大法夺十万人魂魄为引,方能发动这夺天地造化的魔界绝世大阵。”

“……”

听清她这句话,刚才还显得有些压抑不住狂躁的夏侯勇,却一下子冷静下来。在带着血腥气的晚风中沉默了良久,他忽然开口说道:

“怎么,又是魔界?”

虽然也只是轻轻地反问,但贺兰媚儿听得出,语调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怎么不可以是魔界?”

往常在床笫间只是婉转娇吟的娈媚女子,这时却是镇定非凡。她迎着夏侯勇语势中强大的压迫力,视若无物般静静答复:

“君上已精研天魔大法,怎么还解不开此个心结?妖鬼,名号而已。若是君上不喜欢魔字,那臣妾就告诉你这是神界仙灵阵法。”

听得此语,本来胸中如蕴火山的夏侯勇,渐渐冷却平静。就在这期间,贺兰媚儿那娇柔的语音又适时响起:

“什么之别,重要么?这些虚名浮号,又怎比得上君侯的万年大业?除非你顾惜十万人的性命,又或不想要这天下第一都城了。”

“……!”

听得此语,夏侯勇胸口如被大石狠狠撞击一般!

“十万人?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夏侯勇难道抵不过十将?”

这十万人鲜活的性命,早不在绸缪天下大事的前关外侯心里。

“洛阳城!”

他下意识地抬头远望,正看见雾霭缭绕的夜色中,那座雄伟高大的城池如一头猛兽般蹲伏于黑暗之中,那巍峨的城楼犹如猛兽的嘴巴,正张大着朝向自己这一方——此刻的洛阳王城多像一只高高在上的怪兽,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那隐藏于凄冷夜色中的眼睛充满着傲慢和讥诮,仿佛在说:

“瞧,就是这个自说自话封自己为王的乱臣贼子,还想来抢夺王城!”

猛然间,夏侯勇再次被冥冥中的巨锤击中胸口,一个踉跄,差点摔下眼前这个不算太矮的山丘!

而待他稳住身形,回过身来看着贺兰媚儿之时,则这个一直在他身后察言观色的女子,却见到他双眼发着狂热的光芒,在夜色中犹如猛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同时喉咙中滚动过一串低沉的话语:

“十万人,血迷离,本王不忍。”

贺兰媚儿一听,十分诧异,正要开口,却听见夜风又送来一句话语:

“待我登基之后,必为其建立陵园,每年祭奠。”

第4章 激浊扬血,帝都血魂惊天

三月初五,黄昏,洛阳城中。

虽然牧云、幽萝建立奇功,暂时挡住叛军攻城的兵锋,但修炼至牧云和月婵这样的境界,总能感受到常人不能发觉的机锋。他们二人在城中并肩巡视,看着城中重振精神的人们,却已经感觉到头顶天空凝结的阴云中,竟散发着浓重的死气,虽然仍就平静,却有种事不可为的颓败之迹。

此时正入黄昏,虽为阴天,但西天却仍余一抹红霞。和往常不同,这抹本来似乎不该出现的红霞,并非光亮堂皇,而如一抹暗红的血色,低低地垂于西天。虽然天光不算太晚,但已显颓象破落的洛阳街道中此时已经变得十分冷清。店铺们早早地收了生意,住户们也都早早地关门。在街上逡巡,唯一能看到的人迹只有不时慌乱跑过的兵士,虽然气势依旧不减,但他们的眼色中已经充满了慌张。

“唉!”

当牧云看到这样的守军队伍中,有不少明显稚气未脱的少年孩子,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听了他的叹息,再看看西边天上那一抹鲜血一样的残霞,月婵抿了抿嘴唇,忽然轻启朱唇说道:

“牧云,抱歉。”

“咦?”

忽听月婵道歉,牧云有些奇怪。

“月婵,你跟我道什么歉呢?”

“牧云,其实……”

月婵欲言又止。

这时,二人都已经立定下来,站在一家成衣铺前;铺子的招牌布幡在风中晃荡,在地上孤独地摇荡着阴影,显得略有些凄惶。

“我想告诉你……”

在牧云注视的目光中,月婵鼓起了勇气,将心底的话儿轻轻提起:

“可能哥哥会觉得月婵俗气,可是当你们来京城寻我时,我便在想,不管怎么样,我们在一起,以我公主之尊,怎么也要让你们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是……”

说到此处,公主抬头望一望天空密布的战云,眼中已是泪光莹莹。虽然一语未完,其义已明。

“呵……”

富贵之人,说出此语,本确显得俗气。只是牧云听了,却有一股磅礴的感动情绪瞬间填满了胸臆。牧云目不斜视,盯着月婵俏丽的容颜,想了一想微笑言说:

“月婵妹妹,其实就算只活到今日,我张牧云这辈子已值。汨罗之湾,乡野小儿,能结识公主,本已是天大福缘。对我而言,至今仍似在梦中。月婵,不怕你笑话,你我相处的所有时光都如此美妙,便让我总觉得不真实,心里老不踏实。”

说至此处,虽然牧云仍然面带微笑,月婵静静聆听,但讲者心中情绪激荡,听者内心更是波澜起伏。

牧云想说的话还没讲完,但正当他中间略略停住,却仿佛应和着接下来想说的话,突然在那洛阳城东边天上,出现一道奇光。这光芒便似血色的闪电,瞬间撕裂昏沉的天地,犹如一条血色的巨蛟张开狰狞的爪牙,一瞬间盘踞整个天地。

这血色恶蛟一样的电光疾闪而逝,但鲜红如血的颜色却残留在东边天空,如鲜血般蔓延,直至整个东天猩红如血!

冥冥中,牧云似乎感应到什么,朝东天望了一望,便将余下的话从容道来:

“月婵,且让我唤你一声公主。小民与你相见、相识、相处、相知,便真如一梦。既然是梦,那在这梦中小民为公主而死,则当属梦中应有之义,只不过美梦转为恶梦而已。”

此语说出,道者娓娓,听者却再也不能自已。蓄积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娇美无俦的容颜,也凌乱了冰肌玉骨。当听得那个死字,公主急伸出如玉的皓腕,想掩住牧云之口,可终究还是晚了。

“牧云,我其实……”

正当公主也想剖明自己的心迹,却忽听得东边街上一片大乱,仿佛暴雨打金荷,巨大的声响瞬间轰然而起,无数的人在惊恐地呐喊:

“打进来了!”“叛军进城了!”“城破了!”

“什么?!”

纵有预感,那也是隐忧;突然间就事到临头,牧云和月婵也顿时大惊失色!

还没等二人回过神来,远处确切的消息已经层层传达到附近隐藏的公主侍卫耳中。只见七八个宫廷侍卫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都在惊恐地叫道:

“公主公主,请速回宫!请速回宫!敌人打进来啦!打进来啦!”

“怎么回事?慢慢说来!”

见侍卫如此慌张,月婵终究恢复公主面目,毫无慌乱地呵斥一声。

“公、公主,牧云大人,敌人重兵已经进城,已打到东城马市!”

“哦?那这么说,叛军是从东城门打进来的了?”

“不、不是!”

报信的侍卫十分惊恐,即使在公主面前也忍不住大喊:

“他们是飞进来的!不、不!他们是突然出现的!”

“什么?”

“公主!他已经吓疯了,且听卑职说——据东城守备军兄弟刚刚报来,就是刚才东天上那道红光闪过之后不久,那些反王的妖军突然就在东城各街道上出现了!”

听得侍卫这么说,公主和牧云俱是一惊,联想到刚才的血光异状,心中顿时也纷乱如麻。

“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牧云努力镇静问道。

“无数人、无数人!”

这时答话的却是远处跑来的几个残兵首领。他们丢盔弃甲,上气不接下气,七嘴八舌地接话道:

“他们就像潮水一样,忽然布满东城马市附近几乎所有空地和街道。卑职估摸着能有十万人!他们大部分都是额头有血红石头的妖军!”

“啊……”

听得如此,公主和牧云相视一望,已知今日真到山穷水尽、不可挽回之时。

将近十万的血魂妖军进城,于街市中如潮水漫来,则哪怕将士再是勇敢、法师再是强大,于守城而言已是于事无补。

至于前些日大出风头的幽萝,牧云则已经详细询问过,知道小女娃懵懂中使出诡异法术后,暂时灵力微弱,当下已经不可能再施展当日召唤白骨军团的手段。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牧云已越发清楚地感觉到,此番皇朝的战败,绝非双方的奇人异士之间有太大差距,而是输在常规军队上。在这样波澜壮阔的战争中,叛军拥有无数战力绝强的夜煞骑兵和血魂大军,这优势绝非王朝拥有的那些高强法师能够弥补。更何况,看来叛军中隐藏有绝代高人,竟能施展出这样瞬间挪移数万人的法术——浸淫法术已有不少时日,牧云十分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法术已经脱离了一般法术的范畴,而应称为神技!

想到这一点,牧云内心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不过,他表面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看了看远近嘈杂慌乱的败相,牧云心里叹了口气,对眼前宫廷侍卫和越来越多的残兵败将道:

“你们快护送公主回宫,我来断后!”

“不!我们一起走!”

公主这时已经完全褪去威严的外壳,泪流满面,坚决不肯抛下牧云一人独逃。

“快走吧!快!”

牧云已变得疾言厉色:

“月婵你应该知道,这儿不缺一高强法师,国家却少不得一个尊贵公主。叛军入城,你决不可落入敌手;如再推延,那——”

牧云滞了一滞,决然说道:

“你我情谊,现在便断绝吧!”

平时温良洒脱的少年,这是遽然发怒,看在公主眼中,却是另一番滋味。本来威势赫赫的公主一边忍住眼中蓄满的泪水,一边说一声:

“保重!”

说罢公主便在扈从和残军的簇拥下,掩泪而去!

待公主走后,牧云独立当街,任京师的残兵败将从身旁潮水般涌过,他只如海潮中的一尊礁岩巍然不动。

“事已至此,皇帝陛下当携皇族和大臣弃城而走吧。”

当年的张家村无知小儿,此时看着远处潮涌而至的血色大军,思绪变得无比地冷静和庄严:

“事起突然,只希望我能多抵挡片刻,这样京师的军民便能多逃走一些人。”

且不提城中巨变,再说城外叛军。这时的京城内外已经喧嚣沸腾乱成一锅大粥,但一炷香之前,在离京城东南三十里外的一处山丘前相对还算宁静。四外碧草连天的山丘前,只有十数个人静静站立。他们居中之人,金盔金甲,猩红战袍轻轻飘摆,一脸沉静庄严,正是叛军首领伪王夏侯勇。

他们这些人吗,正盯着远处山岗上那个娇柔的身影,在这个身影之前的半空中,则悬着一片硕大无朋的血红光芒,像彤云飘落,更似一面红光灿然的巨镜稳稳地悬在山丘之前。山顶的女子此刻正张舞双手,整个人手舞足蹈犹如异族的神巫,在虚空中点点勾画着神秘的符箓。

随着她的吟画,一个个闪着紫色光芒的符纹凭空生成,向虚空血镜悠悠飘飞。这时候,那些在京师城外阵列如林的八万血魂大军额头,所有的血魂晶石都在散发出异样的红光,渐渐汇聚加强,半炷香的功夫就映红了京师东面伊洛河平原的天空。

画符作法的娇柔女子正是贺兰媚儿。当她手中催生的符箓越来越多、飘飞越来越急,那眼前用无上魔技生成的“离魂魔光大镜”,其中也展示越来越多的人物影像。这些人,正是为了成功催发血迷离大阵而搜集和锁定的千里之内的无辜百姓。为了成功催发阵法,她需要搜集十万之数的生魂,而越孱弱的百姓便越容易被她魔功所化,魂魄也更容易被这离魂魔光大镜所拘。镜中映现的那些平民百姓,此刻仍然或在劳作,或在休息,对即将到来的凄惨命运浑然不知。

面对贺兰媚儿作法,夏侯勇盯视观察的目光十分专注。看着他一脸的凝重,随行的谋臣大将们当然只认为他们的君王十分关注宠妾的这个阵法能否成功。

终于,万事俱备,魔界大阵血迷离终于被那个女子催发成功!八万血魂晶光遽然大盛,十万生魂应拘呼啸而来,一时间无边血魂魔气冲天而起,被拘魂魄的生灵怨念直达地府,霎时间天地变色、万灵哭号!在一阵震慑七界生灵心魂的悸动闪过后,伊洛河平原上阵列如林的八万血魂军,以及他们周边方圆五里内肃穆陈列的叛军,真如之前贺兰媚儿所描绘,眨眼间凭空消失,片刻后重见天日之时,已换成身处洛阳城中!

“天下帝都,即落我手!”

眼见远处号称不落雄城的洛阳京师中血光冲天,夏侯勇便知京师已经落入己手。于是他蓦然仰天一声长啸,声掠四野,犹如狼嚎!通过这一声肆无忌惮、滚滚无绝的嚎啸,夏侯勇觉得自己平生郁积的怨气已然全部吐尽!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恰看见山岗上那个极力作法的女子,忽然间身子一软,就此瘫倒在山巅。一瞬间,他脸上竟露出一丝放松的欣然神色,不过就在下一刻,脸色又恢复惶急。他推开人群,急急忙忙地奔向山岗,一边跑一边大叫:

“媚儿、媚儿,你怎么了!”

急切奔近救助似乎力竭的贺兰媚儿,夏侯勇并不会知道,就在方才魔功大成、血阵催动之时,在万里之遥的数个地方,无尽云空中突然刮起暴风,电光撕裂了千里夜云,天空仿佛裂开大洞,在一阵阵呈现血色的扭曲虚空中,无数奇特的黑影瞬间降临——

就在这一刻,原本毫无生机的天地突然一阵颤栗,那头顶的万古虚空刹那间仿佛睁开无数的眼睛,在注视这血色笼罩的苍茫大地。

第5章 山河破碎,堕终身于迷雾

当皇城败军从身边退尽,大街上颓败惶恐的气息一扫而空。代之而来的则是铺天盖地的戾气和杀机。张牧云的威风前些日已都在叛军面前显露,只是今日血魂将卒们见到他屹立当街,只是稍一迟疑,便又狂吼乱叫着向前冲杀。

以刚才战死的败军血肉为祭,血魂将士催发的魔火更加肆虐;面对曾经战败过沙喀罗大帅的少年,他们一上来便施展出最强的战技。大片的血魂业火随着劈斩的战刀汹涌而出,犹如血色的狮子凶猛号啸;掌握天魔大法的将士施展出黑暗魔炎,映着到处燃烧的房屋和树木,也已变成了鲜血的颜色。黑渊怒海般的火潮朝少年汹涌,抨击在他极力张开的巨大冰盾上,冰火相击时激起无数的火苗和冰屑,在黑夜的皇城上空绽放飞散,如同夏夜最绚丽的烟花。

为了阻挡眼前的追兵,张牧云已经竭尽全力施展出最大面积的玄冰水盾;与此同时,他还不停地召唤冰雪风暴,从天而降地打击那些追兵。因为他知道,仅仅防守不足以将敌人拖住,还需要不停地反击造成伤亡,才能让叛军失去理智,一时想不到绕道,只管死命地攻击自己。

牧云的努力让传送入城的叛军脚步足足停滞了一刻多钟。面对如此众多强大的血魂战士还能做到这样的结果,已足以让人骄傲。只是这一回叛军已是孤注一掷,容不得任何人阻挡他的道路。就在叛军攻向皇城的脚步受阻时,他们的首领夏侯勇也终于赶到。当这位叛王听说自己的大军又被上次那个少年给挡住,还有些不信;等急匆匆从已经攻破的东城门进入,纵马赶到现场时,远远地顺着火光一看,却见漫天飞火中傲然屹立的,赫然正是那个叫“张牧云”的小子。这一下,可把夏侯勇鼻子给气歪了!

“臭小子!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

夏侯勇心中愤懑想道: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赶紧收拾收拾跑路,还敢阻挡本王大军兵锋。”

也不知是否命理相克,夏侯勇总觉得自己只要遇上这位张牧云,总会坏事,以至于现在看到这情景时,冷不丁一哆嗦,下意识地朝四外看看,想瞅瞅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数。

不过,等冷静观察片刻,夏侯勇突然仰天哈哈大笑。他已看出,今日这少年确实已到穷途末路,现在堵在街口死撑,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自己很难全身而退了。

判明情势,夏侯勇恢复了镇定,跟手边旗牌官耳语几句,那旗牌官便高声叫道:

“儿郎们听令!定朔忠义王有令,能生擒此贼者,封万户侯!”

夏侯勇的意图很明显,在现在这样顺风顺水的大势小情面前,若让这小子给死了,自己必定一辈子后悔。

听说生擒这少年能得万户侯,则那些围攻的血魂将士们更加卖力;本来有少数人见那少年时不时就从天上召唤一些猛烈的冰雹,砸得人头破血流,便心生惧意,正悄悄往后退,这时听得夏侯勇这命令,顿时又跟打了鸡血似的往前挤。独木难支,瞧这众人踊跃的局面,纵然那少年再是法力通天,也难免力竭被擒之局。

不过,听了夏侯勇生擒之令,那位已随军到了跟前的宠妾贺兰媚儿,听了后却微微皱眉。她在后面看着前面那高头大马上洋洋得意的夏侯勇,心中转念想道:

“莫非他还有劝降延揽之意么?”

想到此节,贺兰媚儿幽若山潭的眸子中,忽然闪过一丝阴暗的涟漪。在阴影中,她望了望那个仍在漫天攻击中苦苦支撑的少年,俏媚的脸上忽然泛起阴毒的神色。

“嘿,你们谁也当不成万户侯。”

带着戏谑地自言自语一声,娇若细柳的宠妾暗摆长袖,纤纤玉手在宽大的袖子中暗暗拈了个法诀。

“着!”

低叱一声,暗夜中仿佛掠过一阵阴寒彻骨的波纹,原本正在冲击少年玄冰水盾的黑暗魔炎,忽然光华大盛,竟发出诡异的紫色光芒,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如九幽炼狱中终年闪耀的紫色魔电,瞬间刺穿晶莹厚重的水月玄冰盾,全数击打在牧云身上!

本来,纵然张牧云独力难支,但毕竟他在溟海水神之术上的修为已近天道,纵然魔火熊熊,也不至于这瞬间就被攻破。但当那紫色的魔光闪耀之时,坚韧通灵的玄冰盾顿时破碎,犹如九幽魔电般的紫色电火瞬间便洞穿了少年的四筋八骸,与此同时还仿佛给他的神识造成重创,张牧云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之后,神识瞬间模糊,想什么都想不清楚,并且所有脑海中能忆起的影像,全部带着诡异无比的紫色或者触目惊心的血红。

见得少年终于落败,神识溃乱,转眼就会被接踵而至的攻击撕成碎片,贺兰媚儿便一阵得意。这妖媚魔女想道:

“你也算少见的少年英杰,如果不是趟这趟浑水,异日也会有不小的成就。只是可惜……罢了,你能受我威震魔界的‘紫电天魔禁锢大法’后再死,也算不枉了。”

在她转念之时,包括夏侯勇在内的所有附近叛军,这时候并没有如何反应过来,只是突然见到那个摇摇欲坠很久但就是屹立不倒的寒冰法盾,倏然碎裂了。

不过,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马上那少年就会被接踵而至的攻击杀死时,这时却见打横里一道明亮的光华翻转如龙,转眼杀进那些阵列地叛军中,猝不及防下血魂将士转眼死伤二三十人。就在血魂大军一阵慌乱之时,一道绚丽的火光翩然而至,犹如凤凰降世飞近少年,一阵光影缤纷后又翩然远逝,原先少年站立处则空空如也。

还没等叛军反应过来,那军阵中婉转如龙的水色光华一声清吟,犹如龙啸九天,又肆虐片刻杀伤数十人之后,便在叛军重振旗鼓前,也化作一道青光遁入了左近茫茫的民居中。

“什么人!”

见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夏侯勇鼻子再次气歪;隐约间,他看清这俩搅局之人的特征,一个竟似乎那个名动天下的公主,另一个正是传说中那少年的妖侍。心中恼怒,夏侯勇正要下令追赶,却听旁边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主公,区区一小儿,何足兴师动众。”

夏侯勇回头一看,却见正是那个赞军校尉、弘毅军师郭仲勋正带着一彪人马急匆匆赶来。

“先生此言何意?”

“眼下大事未定,宜尽速攻取皇宫,肃清余孽,安定城中百姓。当大事已定,富有四海,要抓区区一个小贼还不容易。”

“善!多谢军师教我。”

刚刚被气昏了头的夏侯勇面容一肃,在马上躬身向郭仲勋行了一个礼,便听从其言,有条不紊地发布各种命令。

冷静下来的夏侯小侯爷恢复大将之风,各种明智决策流水般发布下去,一方面叫他的麾下大军从城里打开更多的城门,一方面则让早已收买的细作带领主力朝皇宫杀去。

到了这一刻,虽然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但敌我双方所有的有识之士都知道,天下京师洛阳已然易手,那武烈帝的正统皇朝恐怕从今日开始,便告落幕。

闲言少叙。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初六这一天晚间,先是洛阳皇宫宫城的西宫门长乐门告破,转眼正门应天门、东门明德门、北门玄武门相继告破,自愿留守、死战不退的两千御林军,兵败剩余者共计两百六十七人,全部被押到皇城外午门广场上,一声令下之后,全部人头落地,尽皆遭戮。

绵延了数百年、发生了无数风云故事的古老天朝就在这一夜宣告易主。而在前一天晚上,这座宫城的前主人们便已经踏上了逃亡之路。接下来伴随他们的将是追杀、疾病、饥寒、背叛,还有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苦。

在这当中,从洞庭湖畔罗州乡野走出的少年,在身受阴毒而诡谲的魔界强大秘法之后,也将迎来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转折。

第6章 烟涛渺茫,丹魂飞于海隅

是年三月初五,天下京师洛阳城破,王师自北门仓皇东逃;三月初六,洛阳皇宫被攻下,负责防守的御林军尽数被戮。阳春三月,本是繁花似锦;洛阳京师一带春光烂漫,往年此时正是踏春的好时节。只是现在,到处是兵荒马乱、充满杀戮和喋血。

城破之时,月婵不顾自身安危和众人的反对,与绿漪一道返回救助牧云。只是,虽然历尽艰险于万军之中救出,牧云身受贺兰媚儿的无上魔技“紫电天魔禁锢大法”,则随王师残军一路逃亡时,几乎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每隔七日还需受紫电魔火的暗暗侵袭和焚燃。虽然并非肆身真正火焰,但四肢八骸为魔电暗火煎熬,那种精神上的痛苦甚至比真正立于火场还要难熬。而在无人之时,牧云曾暗自试过,竟发现自己施展不出法术了!

就这样躺在担架上随军逃亡,每当那魔电暗火发作之时,牧云真觉得生不如死。现在他才知道,以前他遭受的所有磨难和痛苦与现在这七天一轮回的魔火洗礼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随着皇室逃亡,一路追兵逼索甚急,所有人都是艰难困苦,惶惶不可终日,因而当躺在担架上的牧云魔症发作之时,都是强自忍受痛苦,以惊人的毅力让自己口不出呻吟忍痛之声,免得再给别人添忧。每当这时,悉心照顾他的那几个女孩儿都心如刀绞,便连年纪最幼的幽萝都从哥哥扭曲的脸型、豆大的汗珠看出他正在忍受天大的痛苦。

按下细节不表。他们这一路京师残军,护佑着皇室和诸位大臣一路向东逃亡。这等时节,陆路皆有叛军同党,叵测难知,便准备一路赶往东海之滨的徐州部,乘船扬帆南下,至南方扬州诸郡再图后事。三月八日,他们这行人抵达颍川郡,颍川太守徐云佐坚贞不阿,并未从贼。待王师抵达,不仅倾心接待,且再上路时徐云佐携郡中精兵一起护卫王师向东寻路。

这一路时不时有追兵赶上,双方一番战斗,结局都是王师继续仓皇东逃。接下来几日,当这一行三四千人离了颍川郡向东北方的山阳郡行时,在途中一个叫楚丘亭的地方,终于遭到叛军重兵阻击。八千血魂军在叛军大将薛恶虎的亲自率领下,轻骑快马地先于王师赶到此处设伏。面对如此优势军力,双方一番血战,武烈帝以死伤两千多兵士和七八名护国圣教法师、与天玄子和少师等法师主力失散为代价,勉强带着剩下的一千多残兵继续突围向东海边琅邪郡方向行进。在这当中,刚从王驾的颍川太守徐云佐战死。

实力大损之后,一路上遇到的城郡态度都变得暧昧。在成王败寇的想法以及凶残强大的血魂军直接威胁下,任城、武阳、卞县、蒙阴、东平阳等这一路上遇到城郭,都城门紧闭,装聋作哑地假装没看到城下这一支求助的残军。

面对如此局面,武烈帝一方面痛心和愤恨,另一方面也有了警醒。也许,局势到了这个地步,这些人只是将吊桥高高挂起,装作没看见,可能还算是非常厚道的一种做法。如果稍微坏心一点,冲着他们这一千来人的残兵败将,随便纠结点军队就将他们拿下;若然得手,这可是天大的一个富贵。有了这想法,接下来他们不再取道城镇,而是专门从荒野择路而走。

在这当中,牧云纵然有心相助,却如废人一般躺倒于担架当中。面对他这状态,月婵等人毫无嫌弃之心。尤其月婵,以定国天香公主之尊,则每到牧云口中的吃食饮水,都由她亲自准备。逃亡之中,条件本就艰苦;如此衣不解带的侍候,到后来这从来容光焕发、金枝玉叶的公主,便已显得容光清减,颇见憔悴。见她如此,牧云正是心如刀绞!

三月下旬,当落难的王师接近海滨,至高阳、海曲(今山东日照附近)之间时,文臣武将已散落大半。他们有些半途遇难,有些则心怀他想,离队另觅出路去了。离去官员中,以左丞相刘光远官职最大。“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国破逃难之时,人心如何,一望便知。

到得海曲,众人暂歇,荒郊野地,兵将草草扎营。这时候,无分尊卑,侍郎倚着小卒,尚书挨着火头军,从营地穿过随便几脚就能踢到仨国子监祭酒、五太常侍卿。

在这时候,面对这局面最难过的则是武烈帝。望一望丢盔弃甲的仪仗和东倒西歪的臣子,武烈帝悲从中来,于歇驾的小树林边屏退左右,与皇后抱头痛哭。正当英年的皇帝原本雄心勃勃,欲治出一个前无古人的盛世,谁知道,眼下却落到这般田地!世事更迭,前后只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原本英气勃勃的武烈帝却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头发花白、衰老多病!

行至海曲,牧云身体已经基本恢复。除了法术还不能施展、一运灵力便筋骨剧痛之外,他已能行动自如。此时,他与月婵并肩立于郊野,看四外碧草如茵、青山如旧,想到山河已经暗换,不免都暗自伤感。

“月婵,这些日多亏你了。若不是你……”

看着身边本来娇娜的女孩儿一脸憔悴,牧云便十分心痛。

“且不要这么说,这都是月婵心甘情愿的……”

月婵低低说道。此时她的俏靥之上,却是满脸愧疚,心中暗自自责:

“却是我,才累得你落得如此田地……”

此后二人并肩而立,直至绿漪和幽萝寻来,都是默然无言。

逃难之际,事事仓惶。待终于到了海边,在那预先派人准备好船只的琅琊城附近,武烈帝这支队伍却又遭到重兵突袭。横野大将军薛恶虎阴魂不散,竟又带之前八千血魂军轻装简从冲到此处,坠后突击。此时王师残军拢共不到八百,刨去王室大臣的家眷,能战者不过五百。只要薛恶虎不犯任何低级错误,恐怕武烈帝这行人上那些近在咫尺的大船,已变得千难万难。

如此窘境之中,牧云瞒住众人的那自己丝毫不能施展法术之事,终于起到了效用。他十分坦然地让月婵、绿漪、幽萝去协助阻敌,跟她们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完全能自保,要上那些大船小事一桩。当月婵这三位生力军放心而去,加入了战团,则本来已接近溃败的王师竟然又挡得一挡,王师和朝廷最重要的成员,终于都勉强登船。薛恶虎指挥人发射的火箭,只有数十支钉在船舷上,很快就被扑灭,未能烧船。

于是,当今正统王朝终于保存了一丝血脉,在这样离全军覆没只差一线的惊险状态下,狼狈难逃。乱军之中,惊心动魄,仓皇启程时,纵使月婵等人一时也没想到,那少年竟有可能没有上船!

“永别了……”

当载着王师的船只离岸而去,先前被一群血魂军追得走投无路、早已跳入海中的少年,于浮沉的海波中望着白云蓝天下那艘朱漆鲜明的龙舟巨舫,心中只来得及默念了一句,便有一阵海浪打来,忽然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再也人事不知了……

正是:

思尽波涛,悲满海隅。

烟归八表,终为野尘。

第7章 天魔魅惑,竟惹三分天下

原本的皇朝逃入茫茫大海,用几艘船只满载着东山再起的希望,凄凄惨惨地沿着海岸线向南方驶去。在南方那条大江之南,还有未曾翻覆的秀丽山河;只待他们一去,号召军民保家卫国,赢得喘息之机,再徐图后事。

自然,可以想象,当扬帆南下,那月婵发现牧云竟不再船上时,是多么的惊惶和绝望。几乎有半天的时间,金枝玉叶的公主不顾众人的解劝,竟想不顾一切地扒住船栏跳入大海。这样陷入凄惶、几近疯狂的状态,最后还是由她的老父亲武烈帝强撑病躯出来喝止,向她详细剖析了牧云绝对无事、此时她跳入大海无异自杀的道理,这才堪堪让女孩儿恢复了部分理智。

这时又有对牧云几近盲目崇拜的美鱼妖出来说话,满怀自信地言说仙师未上船之举必有深意,我等最多思虑他老人家为何如此行事,并担心自己是否给他添乱,对他的生死存殁绝对无需挂怀。

听了辛绿漪信誓旦旦之言,月婵仔细一想,方自解颐,不似初时那般痛不欲生。身为天香公主,自是惊才绝艳之辈;转念一想,望一望四外海波万顷、一望无涯的景象,再想想当前狼狈逃亡的情势,便知此时即使有心回返寻觅,也是绝对无可奈何。想通此点,她便扶着船舷栏杆,望着北方远去的海波和流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竭尽全力佐助父皇安稳江南半壁江山,以待将来能反攻逆贼,为家国也为牧云报此血海深仇。

撇去这俩女孩儿,那位幽萝小妹妹,却一不似辛绿漪那般信心满满,也不似月婵愁肠百折。这小女娃只半天嘟嘟着肉乎乎的小嘴,老大不高兴:

“哼!哥哥坏人,这次终于像丢掉小猫小狗一样,把幽萝小妹妹给丢下!”

气哼哼嘟着嘴,媚丽非常的小女娃也暗自下定了决心,她心想,既然哥哥这么可恶,那自己有朝一日更要寻到哥哥,向他问个明白。她想问的是,自己又可爱、又懂事,简直天下无双,那以哥哥这世间少有的聪明才智,怎么就忍心抛下她不告而去!

此时再说洛阳京师。等得到回报说那群残兵已坐了海船扬帆南下,夏侯勇初时甚恼,因为此时他对海上乃是鞭长莫及;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丧家之犬难道还能一辈子漂在海上么?看他们打的主意,一定是躲到南方偏安。既然如此,就怕你不上岸,只要上了岸,到时候还不是由他夏侯勇要打要杀随心所欲?

这么一想,夏侯勇顿时心安。此间事了,于是那称帝的心思便浮上来了。

三月底前的一天,这一日,是他选定正式登基的前一天。大事将成,志得意满。这一天的夜晚,他来到勤政殿中,只带了自己的宠妾贺兰媚儿,屏退了其他左右。

一想到第二天自己就将在此登基,登上象征天下至尊的宝座,他便忍不住心中激荡。多少天?多少年?吹惯了塞外冷硬的风沙,看惯了戈壁苍茫的落日,染遍了敌人和同袍的鲜血,又经历不知多少溃败奔逃的屈辱,今日自己终于看到那代表人间至尊的顶点,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

站在空荡荡的勤政大殿中,夏侯勇看了看玉阶之上的宝座,又向周围打量了片刻,便转过头,对着那位巧笑嫣然的宠妾笑道:

“媚儿,你看民间那些凡夫愚民,总以为金銮殿、金銮殿便是到处金光闪闪,怎晓得真正的皇家正殿之中多用清白之玉,乃是多么肃穆庄严之所,何来那般俗艳。哈哈哈!”

夏侯勇放声大笑,刺耳的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滚滚回荡,久久不能平静。

就从夏侯勇刚才这番话儿可以看出,他现在有多么的志得意满、肆无忌惮。本来以他今日地位和成就,实在没必要去拿百姓愚民打趣,但现在他却这么说了,可见心情已经放松到何种程度。

大笑方歇,夏侯勇看着那座高高在上的蟠龙紫檀皇座,忽然想起数月前自己在这大殿上遭受的屈辱,便忽然颜色一变,满脸肌肉扭曲,变得狰狞恐怖。只见他竟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道:

“呸!武烈帝个老匹夫,只懂深居皇宫大内的孱弱老儿,竟敢仗着祖上之威对我百般刁难。怎么样?今日你不知在哪处海浪风涛中吃风受怕,我却在你的祖殿中即将登上天下紫宸皇极之位!”

夏侯勇发泄般说完这些话,最后又面朝南方,仰着脸儿无比恶毒地加了一句:

“逃!你尽管逃!便是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夏侯勇也将发大军将你捉到,囚至我的面前,无论你如何求饶,我都必将把你挫骨扬灰,以消我心头之恨!”

发完狠,他回头对旁边已变得安静的宠妾展颜一笑,说道:

“怎么样?今日这天下还不是你家主人的?待得明日登基之时,我便册封你为正宫皇后,以报累次相助大德。”

“……”

夏侯勇说出这番话,本拟看到贺兰媚儿无比开心;谁知这般天大的承诺许下来,这刚刚进殿时笑得无比欢畅的妖媚之女,这时不但没如料想中那般欢呼雀跃投入自己怀中,反而静静地看着自己——不对,不仅是静静地,那眼光竟还是冷冷地!

“咦?媚儿你怎么了?”

也是当下实在大喜过望,贺兰媚儿脸色明明已经变得无比诡异,明显十分不正常,夏侯勇却还没如何反应过来。

“哈哈哈哈!正宫皇后?”

一阵反常的沉默之后,那向来婉娈的妖媚女人,忽然间毫无仪态地放声大笑,带着百般嘲弄地朝她这位自大的主人说道:

“你却差了。从明日起,这天下人间都是我的了,我还要做什么皇后?”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是不是高兴坏了失心疯了?”

夏侯勇隐约想到点什么,却不敢深想,只战战兢兢喝了一声,希望这柔媚女子只是一时时常。

“嘿嘿!”

没想到那贺兰媚儿二话不说,立身之地突然一阵血光腾起,转眼间本来那个千娇百媚的宫装女子已然不见,换在夏侯勇面前的,却是一个身高二丈、体态妖娆、满覆黑纹战甲的妖媚女魔战将。此时她无翼而飞,悬浮在大殿半空中,身周缭绕着数道血色光环,圆转不绝。这光环血光大盛,照得整个大殿此时如血窟一般!

夏侯勇惊怔之中,依稀看朝这倏然出现的女魔面目看去,发现其颜容倒是与贺兰媚儿相同。

“你……媚儿,原来为夫还不知道,你还有这般神通。”

亏得夏侯勇满腔急智,这时只装作不知剧变已生,还指望这女魔头顺水推舟将他发放离去。

“哈哈!”

这时那傲然凌空的女魔口音,已带得锵锵金铁之声。见夏侯勇装疯卖傻,她仰天狂笑,然后将手一指,便有上百道诡谲的血电光芒落下,犹如牢笼栅栏一般将夏侯勇囚在当场!

“你!”

夏侯勇见得苗头不对,血电囚栅落下之时,他也往外急蹿,谁知道身子刚一触上那些血色电栅,便和雷电及身一样,不仅四肢八骸痛入骨髓,并且连那三魂六魄都仿佛受到电焰的炙烤,猛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

“你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要这般对我?”

等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夏侯勇的心情犹如从云端跌倒了谷底。他这句质问贺兰媚儿的话,几乎是怒吼着说出。

“哈哈!”

居高睥睨的魔女,傲然一笑,然后用那锵锵之音叫道:

“罢了,便在你魂魄沉沦前,让你听个明白。”

“我其实哪是什么贺兰媚儿,实是魔界最杰出的魔灵。放眼魔界,区区不过数位天魔,傲视魔界诸灵。我赫拉瑞斯便是其中之一,号为‘魅惑天魔’!”

谁能想到,这魔名之音近于“赫拉瑞斯”的女魔,竟是那时王母使者怪鸟,跟牧云诉说七界往事口中的魔界天魔之一!

“什么魔界?既是魔界之尊,为何要委曲身份,只来害我?!”

夏侯勇气急败坏,咆哮问道。这时候,他已经主动提高嗓音,便是为了让殿外亲兵将士听到,好来救助。只是,他也注意到,已经闹腾了这么久,殿外那些密布的守卫,却跟死光了一样,毫无动静。却听魅惑天魔已然答他:

“其中原委,略告诉你也无妨。谅你这等小小蝼蚁之民,也不知上古之时为夺洪荒宇宙之尊,那一场大战。本来我魔界大军即将获胜,却因盟友冥界之军突然叛离,才与神界斗得两败俱伤。我魔族元气大伤,在退却放逐之地前虽重创叛军冥族,终究无奈蛰伏万年。那神界诸灵也没讨得好去,几乎大部分天界神灵都沉睡于茫茫银河天汉某处,与死无异。你问为何要来害你——”

魅惑天魔看了夏侯勇一眼,咬牙切齿说道:

“本来你们人界这些蝼蚁何能放在我魔族眼里。当年的任何一个魔族之民,都能以一敌百,打得现在你们这些人族毫无还手之力。只是你不知道,究竟你等人族为何创出?”

“……不是女娲娘娘因为天地孤寂,倍感寂寞,才洒水和泥创我族类么?呃——”

夏侯勇倒一时听得入神,听贺兰媚儿问到此处,忍不住顺口就答话了。等醒悟过来,猛然住口,神情颇为古怪。

“哈哈!果然真个无知!”

当年的贺兰媚儿此时脸上充满了嘲笑之情,不屑说道:

“你等确是神界尊者女娲创出不假,可是这创人目的,却不是驱乏解闷,而是将大战两败俱伤、几近灭亡时,把魔将和大神大部分逸散的魔灵神力,分散封印于新创的无数卑微新种族子民中!这新种族,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知道了。”

“不可能!不可能!”

夏侯勇又是一阵超出正常水平的高声叫唤,用最高的分贝怒吼道:

“什么歪理邪说!休要用这等狂言惑乱人心!我们自然是女娲大神静心创造、同源血脉延绵至今,注定是万物之灵、天地主宰!”

其实夏侯勇确实不须这般激愤;要知道所谓女娲造人,也只是众口相传的传说而已。他其实没必要如此义愤填膺,只因为需要借机高声叫唤,引起外面注意,希图万一之机。

“嘿嘿……”

他这点心思,魅惑天魔如何看不出。她胸有成竹,也不点破,不知来了什么兴致,竟饶有兴致地又接着他的话茬答道:

“所以说你们便是愚民。我且问你,为何你等无论皇家还是民间,俱拜那些神灵,这数千年来,却有谁真正见到他们现身?”

“这……”

这次夏侯勇倒是被问住,情真意切地叫唤了一声。

“哈哈,我告诉你真正的原因,便是那些天界诸神已于万年前大战之末沉睡于神墓,只有少数远古大神犹能独身世外,却也元气大伤,不复太古时代鼎盛时气象!”

说到这里,魅惑天魔赫拉瑞斯却也现出情真意切地愤恨:

“若说起来,果然那些所谓神灵十分狡诈!将离体散碎的大部分力量封印于新创人族中,却又先天在他们精神中种下天神信仰,以及种种传说,真是谬种流传!种种作为,不过是徐图缓计,要以此慢慢汲取力量,直至终有一日破封而出,成为这宇宙洪荒的唯一主宰!”

“嘿嘿……只可惜,当日走脱了我魅惑天魔。”

说到这里,赫拉瑞斯已然无视眼前的夏侯勇,俨然是自言自语:

“尽管七界难通,我来这人界中力量大损,加上大战的损伤,更是雪上加霜。只是你等狡神不曾想到,我能用你们亲手创造之族的贪痴执念,利用这个笨蛋取了人间大权。今后这散落于千万人族之中的之力,还不是我等魔界一族予取予求?等我断绝了你们汲取之力,你们这些卑鄙神仙,还不都给我躺在天墓中永远不要醒来吧!”

咬牙切齿说出诅咒般的话语,往昔的贺兰媚儿、如今的赫拉瑞斯,便神色一狞,桀桀叫道:

“多谢你的帮忙,我麾下那些魔军才能来到人世。只是人数略少,还不够用,为了谢你,今日便将你炼为天魔傀儡,灭了原本灵识,成为我魅惑天魔在这人间的第一魔仆吧!”

说出此语,魅惑天魔脸色媚惑依旧,却从双眸中射出两道红光,如血虹一样在空中交缠中穿过血焰电栅,直射在夏侯勇额头那块血魂晶王之上——却原来当初无比襄助夏侯勇的灵物神器,却是魅惑天魔的魔介,就等到今日这时彻底控制、炼化他的灵识!

只是,就如刚开始时夏侯勇志得意满、没想到变生肘腋一样,就在魅惑天魔根本没考虑是否会失败一样,转眼便异变陡生!血虹穿越电栅直射夏侯勇血魂晶王之时,夏侯勇却已蓄势已久,那块已和他血肉交融的血魂晶王陡然灵光大盛,突然犹如天地间闪过无数血色电光,便在整座大殿红光疾闪之中,夏侯勇运用血魂晶王之力,忍着刺骨的疼痛,瞬间已化血魂虚体穿越了血牢电栅,如狂风一般撞开了紧闭的金殿大门,向外逃生而去。

而戎马倥偬多年,竟是魅惑天魔小看了他的勇略智谋,或是说高高在上的魔界之灵无法理解这蝼蚁般人族之间那种奇妙诡异的感情。当夏侯勇逃到殿门之外,一路逃窜之时,不忘召集他的精锐旧部。虽然之前不久魅惑天魔已经用早有预谋的魔技控制了那七八万血魂大军,谁知道当旧主这一路奔逃召唤之时,竟仍有三四万血魂将士醒悟过来,跟着他们这位生死与共、追随半生的主公化为无数道凄丽的血光,打破牢笼,惶惶然直往西北塞外发迹之地遁去。

至此,这天下情势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到得此刻,便宣告原本一统的江山,至此三分了。

第8章 江山多娇,何如海外听潮

一场清君侧的谋逆大事,到最后以一种闹剧的形式收场——特别是对那位满怀希望、胜利在握的夏侯勇来说。

不过不可否认,这位前关外侯确实乃当世豪雄。在魅惑天魔图穷匕见之时,犹能撞破牢笼;逃窜之时,犹能带走三四万嫡系血魂军士,还有他最亲信的夜煞骑兵旅和血海法师团,殊为不易。

事后证明,那个原本收服的九幽族幽戎营,早就和魅惑天魔赫拉瑞斯合谋。当夏侯勇缓过劲儿来,以为自己没来得及带走幽戎营,使人去招纳,却差点让那个九幽族长沙喀罗用计谋戕害,差点吃了大亏!

这些曲折且不细表。总之这一年四月,天下大势已十分分明。刚耻笑别人逃窜如丧家之犬的夏侯勇,如丧家之犬般逃回他的老巢居延和敦煌。通过拘笼余部,特别是招纳那些新近投靠的天朝旧部,夏侯勇也依旧撑起不小的声势。天下九州,他也能占得偏西偏北的雍、冀二州。

立足脚跟之后,因夏侯勇之前曾自封“定朔忠义王”,又因他家世代镇守北方边关,“朔”为北方之意,夏侯勇便立新朝国号为“大朔”,史称“大朔国”。

贺兰媚儿即赫拉瑞斯所统领的魔界生灵,占据了中原及邻近东海的豫州、兖州、青州三州。她通过天魔之法逐渐聚集力量,虽然一时还无更多魔界巨擘到来,但其实力强横也一时无两。此后中原之地,便由赫拉瑞斯任幕后摄政女皇,九幽族长沙喀罗在前面任皇帝,号称“大魔国”。

此后魔国之中,又陆续到来四位魅惑天魔座下的魔族统领,俱号魔君。他们分别为沉沦魔君、破败魔君、崩裂魔君、混乱魔君。四大魔君尽皆按人间之仪封王,统领着魔界的亲兵和魔化的人族将士,巡狩广袤的魔国边境,不是挑起纷争,意图消灭其他势力,为魔界攫取散落人间的之力做充足的准备。此后的中原大地,便是魔人横行;千年以来的道德礼仪一时崩坏,悖乱暴戾之气横行。千千万万的炎黄子民,遂此陷于腥风血雨之中。

除夏侯勇之朔国、魔族之魔国,原本的正统皇朝南逃之后,也在江南杭州落脚。此后武烈帝向天下宣喻,因贼子作乱,今迁都杭州,今后皇朝上下,无论臣工还是军民,皆应团结一心,勇猛奋发,时刻准备收复北方失地。

遭此大难,为彰显革旧鼎新之意,武烈帝特改国号,定为“轩辕”。武烈帝以上古华夏共主轩辕黄帝之姓氏为国号,喻示自己这方江山继承了人间正统,区别于北方的魔族异类和乱臣贼子。于是此后史书遂称此时起的天国王朝为“轩辕皇朝”。

轩辕皇朝毕竟为天下正统,虽然此时其军力在三股势力中最弱,但也顺理成章地取得了南方徐州、扬州、荆州、梁州等广袤的土地和众多的人口。

至于,原本大一统的锦绣神州,便分裂为轩辕皇朝、大魔国和大朔国。

而轩辕皇朝遭逢此次剧变,原本英明神武还处在壮年的武烈皇帝,便好像一下子老去了二三十岁。不仅满头花发,身体也变得孱弱多病,不堪视事。这对以处在风雨飘摇中的皇朝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本来,武烈帝还有三个皇子。只是,这几位皇儿原本的调教,皆冲着做太平皇帝太平王爷而去。待天下剧变,陷入三国乱战,武烈帝及身边重臣却发现,皇儿们熟谙的知书达理、调理天下、统御后宫等帝王之术,却变得没什么大用处。

建都杭州,难免出了几次大事。武烈帝便发现,这三位皇子虽然身为男儿身,却顾虑这顾虑那,乱世不用重点,根本给不出最能圆满解决问题的招儿来。让武烈帝又惊又喜的是,儿子不顶事,那个之前名声颇不良善的刁蛮小公主天香,却出人意料地挑起大梁!她临事杀伐果断,毫不手软,以公主之威,代父兄用雷霆手段迅速镇压了几场叛乱。

如此便还罢了,可能还有人说看不出公主手段。没过多久,让这些人大吃一惊的是,当轩辕皇朝与大魔国青州接壤的徐州之地遭到魔军侵袭、与大朔国雍州接壤的梁州遭到血魂军袭扰,皇朝面临如此绝大危机之时,定国天香公主依然显出其高明本事!

当听到边关急报,公主一看皇兄和群臣们还在争论不休,许久都没有个定论,顿时她便怒气勃发,其蛮横泼辣的本色立时发作。面对纷纷乱局,公主毫不理会各方物议,迅速率领亲军将朝中主张议和的大臣们全部下狱。她自己则和辛绿漪、张幽萝一道,统合逐渐归拢来的天玄子、少师等护国圣教高强法师,集中了皇朝大军重点突破。

面对魔国、朔国两路来袭,聪明的公主并没有均衡用力,而是倾尽全力率先打退大魔国崩裂魔君率领的大军。此役她虽然死伤军民三万,但用这样的代价,却消灭了凶悍远胜己方的一万九幽魔族军和五万从逆的魔化人族军,实在算得一场大胜。特别地,她还利用那位崩裂魔头骄傲轻敌的弱点,巧妙用计设伏,集合十几位圣教高强法师,突袭了那位善使破灭魔法的崩裂魔君,将他打成重伤。魔头折戟,顿时各方悚然心惊,魔国的扩张之风为之一挫,之后一年内都没有再发生大的入侵。

而这时候,那位大朔国皇帝夏侯勇也打着趁火打劫的主意,正统领着五万大军,号称带甲百万,气势汹汹朝梁州而来。谁知道一路观望,拖拖延延,他的军队还没到梁州时便听到定国天香公主御驾亲征、击溃魔军的消息。一听到这消息,智勇双全的夏侯勇立即果断下令,连夜全体后撤,回雍州进一步深入地研究南征大计。

天香公主这一仗,正是一箭双雕!捷报传来,顿时朝野沸腾,举国欢庆!

不过,当公主一身戎装,得胜回朝,还没来得及上庆功宴酒席,便根据两军交锋时的阵前讯息,立即去大狱天牢处死了几位里通外国、证据确凿的官员;其中,甚至包括专管皇朝兵事的兵部尚书!

这还不算什么。当这位美貌如仙的小公主,刚刚亲自监斩了这些朝廷大员,转而便赴庆功宴;觥筹交错间,她和皇兄及众臣们说起刚才杀人之事,笑语晏晏,俏靥如花,浑若无事。她这样子,尤其叫人看得心惊肉跳、五内俱寒!

于是,本就名声在外的天香公主,凶名更著;原本还怀着贰心、准备观望观望做点手脚的文臣武将,顿时将一腔心思都熄了。他们觉得,自己这位小公主凶猛狠辣的程度一点也不逊于对面那些魔头;既然如此,便没什么太值得羡慕对方首领的强横,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辅佐故国,颐养天年。

到了这地步,不少人便突然恍然大悟:

原来,最英明神武的还是咱们这位老皇帝!要不,老皇帝怎么会超越祖制给这位天香公主加封“定国”头衔?分明便是陛下他早就看出这位公主不凡,到得乱世之时,全得靠她!

悟通这一点,一时之间,众人纷纷上表称赞皇帝的英明,也顺便讨好那位脱颖而出的公主。

只不过,当他们心目中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看着这些奏章,虽然脸上乐开了花,心里却道:

“侥幸、侥幸!当初朕真地只是因为溺爱!”

不管怎么说,武烈帝思前想后,发现这一系列军国大事还是证明了,在如此三国鼎立的烽火乱世,确实得靠天香儿这样凶狠泼辣的角色。否则,难以力压群雄、担当大事。而此刻自己明显已经身老体衰,难以担当国事,武烈帝几经斟酌,便授意几位重臣上表,自己顺水推舟地册封自己这小女儿为摄政亲王。自此以后,这个妙龄女孩儿不再只是一个受父皇宠溺的娇蛮公主,而是变成真正统领军国大事的一代人杰。

虽然,以女子为摄政亲王,史上所无;但如此危急时刻,包括那些男儿在内,也只得万事从权了。

从此以后,世人皆知,统领南方花花江山的轩辕皇朝,其国主实为一个女子。既然如此位高权重,众人心中皆将她想象成雄才伟略、威加四海的奇伟女子。但实际上,这女子内心的真正情怀,又有谁人能知?不管如何,在国事稍微稳定之后,这位皇朝的摄政小女王便派出那位倚为左膀右臂的辛绿漪辛女将,去执行一项据说事关重大的秘密任务去了……

神州大地上发生天翻地覆的剧变,那位跳落海水中的少年却懵然无知。

也不知过了几日,牧云终于从昏沉中悠悠醒转。一睁眼,牧云却见到满眼的蓝天白云,正是碧空如洗。乍见光亮,牧云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有些发蒙。觉出疼痛,他忙闭上眼睛,过得一时再睁开眼,却见得头顶苍穹浩阔,云光浩渺,四外海水无穷无涯,远接天际,自己这身子正在海水中浮浮沉沉,也不知在苍茫无际的大海之中漂浮了多久。

虽然牧云一身法力被拘禁,但毕竟体格根骨已脱胎换骨;在大海中漂浮,直觉并无身死之虞。只不过,眼见浩淼大海,苍茫无涯,自己身子随波逐流,不由自主,牧云也觉得前所未有的惊慌和恐惧。

只不过恐惧了一阵,见得只能如此,牧云的情绪变得稍稍平静。

身处绝境,百无聊赖,牧云没想到自己在这种境况中,思维竟变得极为活跃;种种的前尘往事,此刻一股脑儿地全涌到心头。

“嗬……月婵啊,我俩还真有缘!”

头枕着海波,牧云仰看着天上的白云悠悠变幻,忍不住一笑,在这空旷无际的海波中自言自语道:

“你当日落水长江,漂来汨罗,幸得我救你一命。谁知道你倒是脱了溺水灾星,哥哥我却重蹈覆辙,也要在这水里趟上一遭。唉!”

落难之时,少年仍不改洒脱戏谑本性;左右看一看海水茫茫,他便仰面朝天扮了个鬼脸,装出一张苦脸,朝天空愤愤不平地叫道:

“老天爷呀,你为显得我和妹妹有缘,也将我来落水,我自感激。不过您老意思意思也便罢了;依着我,随便拿条小沟让我一跌,最多溅湿了裤腿。可是,你却变本加厉,竟让我掉进这无边无际的东海!这可不是耍子!”

苦中作乐了一回,哈哈大笑了一回,心情算是开朗了许多。

只不过,也没过多久,牧云却又想到此前身遭的磨难,以及月婵、幽萝、绿漪等人。想起她们的音容笑貌,他便变得沉静;而一旦沉静,那种种的牵挂、忧虑和思念,便好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止也止不住,一齐都涌到心头。

正自愁绪满怀,忽见天边飞来一群海鸟。初时这群海鸟,犹如一群黑点缀于碧云天幕,纷纷扬扬的动荡,等过得一会儿飞得近了,牧云却见它们乃是一群白色的海鸥。

看这些海鸥飞翔的轨迹,牧云觉得它们只是路过。只是飞得近了,这些洁白的鸥鹭发现了漂在海水中的少年,便转折了路线,飞近来围观了。

在不着边际的大海中漂流,其实身心也觉得寂寞。有白鸥飞来,在头顶上空左右上下的翩飞鸣叫,那声音虽然啁啾嘈杂,但落在牧云的耳中,却觉得分外的悦耳和美妙。

只是过不了几时,那些翩然如画的海鸥,见下面波涛中这人迟迟没什么动作,竟不知动了什么心思,齐齐敛翼向他俯冲扑来!

这一来,等这些海禽冲近了,牧云才看清这些远看温良的白鸟,竟是个个红睛利爪,喙上带钩;看那样子若被它们抓上啄上,难免受伤。

想到这一点,牧云这才慌了。他赶忙手脚一齐扑腾,在海波中朝天拳打脚踢,这才将那些凶猛的海禽惊走。

此后他随波逐流,偶尔又有海鸥、海雕扑来,牧云心中有了防备,以他身手倒不曾吃亏,只不过多吃了几口又咸又涩的海水。

如此漂流,又过了一日一夜。所幸这当中并没什么鲸鲨猛鱼前来袭扰。

到得第二天破晓,正是霞光满天;本来万物苏醒,牧云却因为孤身漂于海隅,自昨日清醒后再也不可能睡着。面对着旭日朝霞,他却反而觉得两眼迷蒙,困顿得睁不开眼。

正强自挣扎,迷茫中牧云眼角的余光又瞥到有一鸟飞来。迎着霞光,他依稀见得那鸟体型甚大,形似鹰隼。见得如此,牧云又惊又怒,忙双手一振,奋力拍起两道水箭,如两条白练般激射向那只海鸟。

出手之后,牧云便准备看那海鸟惊慌逃窜之状——谁知道,也不知是否幻听,这晨光中却传来两句人言,好似是那鸟在空中说话:

“张氏子,别打,别打!我是王母使者!”

“王母使者?”

这时牧云才好似想起什么,忙振奋精神,朝天上那鸟看去——

却见漫天霞彩的背景之下,那鸟儿将羽翼一偏,轻松躲过两道水箭,然后飞身降落,鸟躯将及海面之时,却又翩然而起;待一阵缤纷炫丽的光影变幻之后,却变出一位眉目如画、肌肤赛雪的女子!

晨光熹微中,牧云仰面望去,只见那翛然出现的女孩儿,貌若二八韶华,雪衫翠裙,绣带飘飖,轻立于风口浪尖,风姿绰约,翩翩若仙,正宛若传说中的凌波仙子。

“张牧云,你怎么不认识故人?”

见牧云只顾呆看,那禽鸟化成的女子粲然一笑,侧身道了一个万福,便口吐清音,宛如珠落玉盘,十分悦耳地说道:

“妾身婉凌华,西昆仑王母座前第五侍女,见过牧云。”

第9章 流落碧瀛,似闻明日之香

“婉……凌华?”

牧云现在还躺在海波之中,心中疑虑:

“奇怪,我也看过神仙志怪的小说笔记,只记得王母娘娘的侍女有许飞琼、董双成,还没听说过有婉凌华这一号。”

心中疑虑,口中叫道:

“仙子姐姐救命啊!!!”

见他求救,婉凌华一笑,长袖飘飘一拂,原本漂浮海波中的张牧云便应声而起。海波突然变得有如实地,牧云立起来踩在上面,便和婉凌华一样,虽然上下略有动荡,却已如履平地。

站稳了身子,牧云神气稍定。看一看四下里大海茫茫,唯有眼前的女子能施以援手,则无论她是不是真正的王母侍女,心中也自十分感激。再看一看眼前蓝天白云下凌波仙子明眸善睐、风姿绰约的模样,心情便也变得愉快。

“多谢仙子姐姐援手!”

立于海波之上,张牧云深施一礼。婉凌华见他行礼,也不避让,大大方方地受了,然后说道:

“张牧云,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禀过仙子姐姐,”牧云执礼甚恭,躬身说道,“我想陆上国事未平,五内忧虑如焚,自然是越快回到故国越好。”

“故国?”

一听这话,那神采风华的婉凌华却似浑不在意,脱口跟牧云说道:

“故国且莫急回。恐你有所不知,这些天你那挂念的故国已换了乾坤。”

说出此语,婉凌华见牧云闻言后一脸茫然的样子,便将那轩辕皇朝、大魔国、大朔国三分天下的事情详细说了一说。

听她这么一说,牧云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已在茫茫东海上漂流了大半个月,并且这期间那神州大地上已经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这!这世上竟真有魔界?”

牧云还沉浸在刚才听说魔界扰乱天下后的震惊之中。

“哎呀!你还以为我当年是骗你的么?”

见牧云这反应,婉凌华哭笑不得;到这时她才明白,原来上回费心费力跟他解释了那么多七界之事,少年表面似乎听了进去,但内心并没有真正接受。不过想想也是,以这少年之前的经历,毕竟都只是凡人生活;要俗世红尘中的人族少年接受茫茫天地间还有那么多奇异世界的事实,的确并不容易。

这会儿,牧云的心情已从震惊转为担忧。他在心中转念道:

“原来那些魔人,这般阴狠恶毒;竟费得那么多心思,以天下为棋盘,隐忍多年,布下这等好局,将皇上和关外侯这些人间俊杰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一念及此,想到月婵她们还在杭州独立支撑,牧云便更加着忙。他归心似箭,焦急地对婉凌华求恳道:

“凌华仙子大发慈悲!求仙子速救我脱离苦海,好转回陆上帮我那位公主好友出力!”

心急如焚说出这般请求之后,牧云又怕婉凌华不答应,便又添了一句:

“凌华仙子救助大德,小子当铭记五内,今后当供奉仙子玉像,世代香火无绝!”

立下这般誓言之后,牧云便一脸期待地望向婉凌华,希望她能答应。

谁知道,他这般焦急万分、万般真诚地求恳,那婉凌华却似乎并不为所动。好看的仙女俛首沉思片刻,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现在却也不急回去。”

“啊?!为啥?”

“莫急,且听我说。”

婉凌华微微一笑,示意牧云不要急躁。尔后又瞑目片刻,之后睁开这翦水秋瞳,从从容容地说道:

“那魔界所图非小,诸般后手定然纷至沓来,我等若不能顺天应人,则人界沉沦,神灵陨落,祸其不远。方才我已用天星神算卜算过,牧云公子若真有心扭转乾坤、荡涤魔氛,则今日不仅不能向西回返大陆,反而还要去往这东方大海的更深处。”

凌华仙子缓缓言道:

“方才运转天星神算,那天福星官喻示:‘福藏东海乡,愈远福愈长;返西转眼祸,凭君自思量’。”

“这……”

若换了三年前听了婉凌华这话,牧云必然梗着脖子,认为都是妄语。不过最近经历了那么多千奇百怪,再听婉凌华说出这些话来,不由牧云不信。不知不觉中他原本坚持想回西陆的念头,已悄悄地改变。

牧云也自聪敏,见仙子人物能够卜算祸福,立即便知此术的重大意义。他忙又躬身施了一礼,更加恭敬地请求道:

“敢问仙子,倘若我向东行,还请再卜上一卦,看看我该如何做才能解救危局。”

听得少年请求,婉凌华这回却没推辞。微微瞑目,又似刚才那般凝思卜算,俄而睁眼,她便又道:

“天机星官有判语:‘成败自有时,祸福未可期。若求吉星照,须有称心时。’”

“呃,这……仙子姐姐,”牧云一脸地苦笑,“这一回那星官大人,可等于什么都没说呀!”

“怎么什么都没有说?”

婉凌华盈盈一笑:

“牧云你若要吉星高照,便得做称心之事!”

“这……”

牧云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称心之事,本身不就是吉事么?这话却还等于没说!”

“牧云!”听得他这般嘀咕,婉凌华颜容一肃,正色说道,“你切莫这么多腹诽。若我的天心神算真能测算出所有未来,则何须指点你去施行?本仙子自行去做便是了。”

“对呀,仙子姐姐为何总来指点于我?”

牧云十分机灵,只从婉凌华只言片语中便想到此节。

“哈!”

听得少年的问题,婉凌华朗然一笑,说道:

“若不是苍天隐喻,你和解决魔界祸事、挽救人间危局有些关联,我才不费得这般事。也不瞒你,虽然上天喻示其实十分含糊,但对我们受困之人来说,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便要尽力促成!”

“原来如此!”

牧云这回倒没注意到,婉凌华话语中首次提起的那个“我们受困之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婉凌华两次来访——王母的侍女仙子只不过是用了天星神术,隐约测算到自己和解救危局有点关联,才有前后两次的指点和搭救。想想也是:

“这世上,没有谁是天生的主角。何况我只是个洞庭湖的村野小子。我能有今天的奇遇,已然十分难得了。”

一念至此,牧云便十分坦然,恭声说道:

“还请仙子姐姐再助我一臂之力!”

“好!”

看着少年很快便能转过念头,婉凌华也十分欣慰。她微微一笑,道了声:

“公子请闭目。”

牧云依言闭上了眼睛,还不等反应,刹那之间便觉得天旋地转。那耳边忽然风声大作,仿佛空气被急速压缩,形成尖锐和刺耳的嚣叫。狂暴的风息寒冷刮面,只感觉自己的身躯好像逆风长行,正不由自主地朝前面飞快而去。

这样让人心惊胆寒的局面,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到最后终于结束。风住尘息,耳边尖锐的嚣叫声终于转归了平静,牧云便感觉清风拂面,听到了海鸟啁啾鸣叫的声音。

“仙子姐姐?仙子姐姐?”

牧云一下子还不敢睁开双眼。连叫了两声,等了一阵,确认听不到有人答言,牧云这才睁开眼睛来。

“这是什么地方?!”

睁开双眼,牧云却只见得眼前海阔天空,水净沙明,自己正站在一处海滩边。略定一定神,举目四望,只见得近处银沙碧岸,白鸥上下,与大海相背的远方则山丘逶迤,草木葱郁。无论是远山还是近林,都时有花树璀璨其中;那如霞的花色和天边的银云相呼应,正是天弄绮而地呈绣,不知是哪处人间胜境!

清风徐来,正有无限馨香。

第10章 清夜不寐,淡月花里梦痕

苦海浮沉,忽至如此之地,牧云如堕仙境。

定下身来,牧云才发现这处海滩颇为荒僻。他东张西望许久,只能赏景,不见行人。这时候他可没什么游兴,愣怔了一会儿,便开始思摸接下来该如何做。站在无人荒滩,远眺大海茫茫,牧云的心中反复回想起婉凌华那首占卜卦辞:

“福藏东海乡,愈远福愈长;返西转眼祸,凭君自思量。”

看来,此地应该是东海之中的岛屿;按照婉凌华的说法,呆在这样的东海之地便能福泽绵长;这时候,如果老想着回转西方中原大地,转眼便有祸患。一般而言,他张牧云向来趋吉避凶;既然仙子姐姐已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他的选择便很明晰。

打定了主意,牧云便开始朝着南边大海相反的方向行进。原本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处海岛;对于生长于广阔大陆的中原人来说,海岛在他的印象中,一般只不过是弹丸之地。只是随着他接下来的翻山越岭,越往北走却越是心惊:印象中一个时辰便能从岛南走到岛北的海岛,现在却好像始终看不到尽头!

“莫非这不是一座海岛?而是一片陆地?”

怀着这样的疑问,张牧云又耐心走了一个多时辰。渐渐地,他便发现有了些人烟。这些途经的屋舍或者村庄,已和家乡故国的风物迥然而异;恐怕自己还真是来到海外异国。

情况不明之际,他往往远远地观察那些人迹。他看到那些村舍房屋,底下皆支木架,离地悬空约三四寸,其上再铺木板,竖梁柱诸般物事。房屋的屋脊亦有挑檐,形式倒和中原建筑类似,只是细节之处或作夸大或作消弭,总让人一眼看出是异国之物。要细说有多少不同,一时却还真说不出。

远远窥见的那些男子或是女人,其服饰发型也与中原人相异。这些村人的衣服大都简短,上衣长不过腰,袖口窄小,仅能包住手腕,与中原人时兴的宽袍大袖完全不同。下面穿着裤子,裤管窄小,也只能包裹住脚踝而已。

牧云偶然见到的在田间劳作的男子,额头的头发都剃去,露出光光的额头,远看宛若圆月。此时牧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样式,后来等他略略熟稔此间风物,才知当地国人称这为“月代”,意指额头的头发都被剃去,好像圆月一样。偶尔见到的女子,所穿衣服真可谓胸襟广阔,往往还微露胸脯,肩膀也不多掩饰,若遇上些容貌姣好者,不免便宜了少年。

这般一路走来,牧云却觉得脚下的路越走越长。特别是当他见到了这些村舍和土著男女,才猛然惊觉:

恐怕自己流落的不是什么狭小的海岛,而是一片东海中的大洲!

当然,这时候牧云还不能准确知悉自己流落何方。其实他现在所处之地,正是中原典籍中常见的东瀛扶桑。他之前踏上的那片海滩,乃是东瀛四大岛之本州岛南端的一处荒滩。他回头眺望的蓝天碧海,正是本州大岛南方的海域,其偏西为碧波万顷的濑户内海,偏东则是连接东海的纪伊水道。

当好奇的少年继续往北走,不久他便发现了一条大河。这条大河南北蜿蜒,牧云也没有其他什么标识,便沿着这条大河向北跋涉。牧云也并不知道,这条河流便是此时的东瀛倭国颇为知名的一条大河,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飞鸟川”。同时它还有个更加诗意的别名,叫作“明日香川”!

如果牧云能坚持继续走下去,顺着这条水清湛碧、流淌不息的河流溯到它的源头,便会到达那个传奇的村庄,明日香村。

只是牧云才走了一半,便发现头顶的日头渐渐偏西;此时若再不停下来找个安全的地方歇脚,则黑夜中身处这个海外的异岛,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问题。牧云有过那次委羽山中遇妖的经历,便在这样的荒川野岭中变得格外地谨慎。

于是,当牧云沿着飞鸟川溯流而上,走到河水绕经的一处向阳山坡时,见山坡势头缓和,坡上还长满了之前便不时见到的漂亮花树,就起了落脚的念头。这念头一经想起,再看这清风徐来,花香扑面,牧云心中突然十分喜欢,便确定就在此处歇下。

本来,也只是在这儿暂且歇脚;不过停下来喘息了片刻,牧云不知为何心中一动,忽然竟觉得此地似乎和自己颇为有缘。又看着山坡上那一蓬蓬粉色的花树缤纷满眼,烂漫满山,牧云便决定在此处筑庐,暂作立足。反正,先前那位仙子姐姐说了,这次要是想扭转乾坤,扫除魔氛,必须做称心之事;那现在看着这地方不错,想住就住吧!

决定了说干就干;虽然牧云一身法力暂被无上魔技禁锢,但此时牧云已然脱胎换骨。他便去左近骈指如刀,掌劈手折地弄了许多青竹和干枯茅草。牧云本就是乡野穷困少年出身,独立生活多年,这等结草为庐之事,甚为熟稔。于是从日头偏西开始干起,当红日西斜之时,他这简陋草庐已颇具规模。

虽然向阳的山坡地上还算干燥,但他还是铺满了干芦苇和干绒草。经验丰富的少年,在这地上一层铺干芦苇,一层铺干绒草;这样间隔着铺了几层,试着往上一躺——哈!无比地松软舒服!

于是,当夕阳西坠、明月东升,最近饱经坎坷的少年便在这小窝的苇草床上,闻着花香酣然入梦……

不过这一晚,他睡得并不十分踏实。头一两个时辰,他狠狠地睡着;但后来他却被饿醒了。

“什么时候才能学得那仙人辟谷呢?”

明明满腔睡意,肚子里却咕咕直叫,不让自己睡觉,这时候牧云忽然特别羡慕起那些不用吃饭的仙家来。

“去山间找点野果吧!”

牧云想着去山里随便摘点野果,暂时充饥哄着自己睡着;等睡足了明天一早起来,便要施展自己擅长的打猎绝技,去猎些野兔松鸡来打牙祭。

心里这么想着,牧云便推开简陋的草庐蓬门,随着“吱呀”一声,便到了这和缓的山坡上。

“野果!野果!”

牧云流着口水,眼光四处踅摸——谁知道,他这一看,没看着什么可吃的野果,却见到了一幅绝美的画卷般的场景:

明月当空,漫山遍野的花树缤纷如雪;其中对面那棵最大的花树下,却站着一位异族的女孩儿。她明眸皓齿,香肌如雪,正仰着脸儿望向空中的月轮,静静地出神。

月光如水,万花澄幽。皎洁的月色中可以看得出,这少女年约十三四,正是天真烂漫,偏又清丽多姿,宛若那晨月夕霞,别具一种清纯可人的情致。少女身上所着的衣服,又和先前看到的异族女子不同;那衣饰宛若丹霞红锦,裹于她身上,依稀竟似中原宫装的模样。那袖管宽大,偶然一阵风来,锦缎的衣袖便和满眼的落花一齐在风中飘飞摇荡……

少女,繁花,明月,花雨,这种种诗意的事物,竟在这异国海岛的清旷夜里,在牧云的眼里一齐组合!

抛开意境不凡的绝美表象,当牧云凝视之时,那少女痴痴望月时如花娇靥上流露出的那种深沉、哀婉的思念神色,更是将他深深打动。虽然不知她在思念着谁,但这种溢于言表的刻骨痴迷的情怀,牧云便觉得自己和它非常有共鸣。

“那位人儿,现在可在南国和自己看着同一轮明月?”

正是: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澄清规于万里,照离思于千行!

第11章 有女如樱,抵触缤纷花雨

牧云正在这里发思念之幽情,却不防那异族少女已有了异状。

其实这少女,正在这樱坡上想念远方亲人;谁知道这夜晚从无人迹的樱花山坡,却突然来了这么一个怪客。

而这少女,在本地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虽然外貌娇美绝伦,性情却十分泼辣,和一般的和族女子大相径庭。这时她从花枝中间突然目睹见一个陌生人,在经历短暂的惊恐之后,心情已变得愤怒非常。

“哪里来的怪人?”

少女悄悄盯着那个毫无防备的少年,看着他身上怪模怪样的衣衫,心中怒道:

“这樱之丘是我樱雪一个人的,他怎么敢闯来?”

因为一些缘故,这位叫樱雪的少女看见牧云大模大样的在这儿望月发呆,就十分生气。

当然,她这些心里冒出的这些念头,都用扶桑语想出念出。看着这樱花坡,想起一些特别的往事,这樱雪少女便对牧云这不速之客越来越生气。不一会儿,她便悄悄地绕过婆娑的樱花树,猫着纤腰,不动声色地朝牧云靠近……

等到了近前,这樱雪猛然直起腰,鼓着腮帮子,撅着嘴气呼呼大叫一声:

“啊诺!”

“啊?”

正在走神的牧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叫,吓了一跳!

一听大叫,刚开始时他还十分戒备,按着经验往旁边猛地一跳,以防有什么兵器已经攻来。不过等跳到一边,他稍微定神一看,却发现眼前只有那位美少女。这时候,她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脸色十分不友善。

见得如此,牧云倒放下心来。毕竟对方只是一个弱女娃,莫非还怕她施暴么。

心中安定,他想了想刚才少女的尖叫,却不理解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问了句:

“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牧云立即醒悟,恐怕自己和这少女乃是语言不通。果不其然,接下来这少女气呼呼地说了一大通话,虽然语音娇脆动听,犹如鸟鸣,自己却是一句也听不懂了。

牧云懵懂,那少女却更加生气。也许她一时也没想到,对方可能是听不懂自己的话,但见得自己说了这么多,这少年却无动于衷,樱雪少女终于耐不住,双手撸起裙角,两只极富弹力的秀腿猛地一用力,便闷着头犹如一头活力充沛的小鹿朝牧云猛冲过来去!

“咦?”

见这女娃儿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便朝自己跳跃冲撞,牧云感到十分莫名其妙。

“她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牧云本能地一闪身,那少女便撞了个空。本来这少女来势极快,若按常理而言,牧云绝躲不开;只可惜以牧云现在的身手,绝不能用常理来忖度。这少女预计必定撞着的狠狠一记,却被轻松闪开。不仅如此,因为预计不到,她现在已经刹不住脚,就此失控地朝刚才牧云身后的一棵樱花树撞去!

“刺啦——砰!”

一旦牧云闪开,便展示出少女此撞多么迅疾;刚等牧云百忙中反应过来,扯住她衣服一角意图挽回,却只听得“刺啦”、“砰”连续两声,再一瞧,却是自己出手撕破了她的衣服,没能挽回局势,那少女义无反顾地撞在樱花树上了。

一时间,这少女被柔韧的树干反弹回来,一跤跌坐在地上。她身上的衣服则已被牧云助人为乐时撕破,露出了羊脂白玉般的香肩;那本来便是裹在身上的锦袍,经过这一番折腾,竟然有零落剥离的趋势……而经过了撞击,那樱花树颤摇,落英缤纷如雨,娇躯半裸的曼妙少女便沐浴在婆娑的花雨中,这场面无比地绮丽和旖旎。

这场面,牧云可从来没见过,一时也忘了避讳,竟看呆了……

“混蛋!”

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少女,一看见牧云那神色,几乎又要气晕过去!

当然此刻太危险,可不是晕过去的好时候;少女立即决定,走为上策,便一边提拉着衣服,阻挡泄漏的春光,一边勉力跳了起来,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飞快地从纵横交错的樱花树丛中奔逃远去。

“我要杀了你!”

踪迹杳然之时,一声尖叫而出的话语,掠过了花丛,呼啸传入少年耳朵里。

虽然,依旧是听不懂的扶桑语,牧云却从语气和音调中可以理解出,那少女八成是在威胁自己的生命安全。

“呵……管她呢!”

一个小妹妹的威胁,算得了什么?牧云才不想管呢。他现在懊恼的只是,刚被扶桑少女一闹,自己本来酝酿得极好的思念之情,就此被破坏了。

“还是睡觉去吧。”

牧云转过了身,踩着遍地的残花,在花林中辨别着道路向自己的小窝寻去。若说刚才那少女,因自己的闪躲而撞了头,牧云却不大内疚的。毕竟自己也伸手去挽回过,谁让她自己身子太重以致收不住势呢?——这念头要是让那少女知道,恐怕又要把她气个半死吧!要知道她在国中向来是以轻盈著称的;“花轻鸟”明日香樱雪,可是名不虚传的;那身躯轻灵如可以立在花瓣上的鸟儿,牧云现在却嫌她重,必然又要气死人了。

当然,牧云轻快离去、并不在意的另一个原因,却是来自作为华夏子民的骨子里。他现在所处的时代,已在隋唐之后;东瀛扶桑已经经历过遣唐使的年代,现在还处在仰慕和学习中华文明的热潮余韵中。他们现在几乎连文字也在照抄,还没真正完全形成借鉴华文的扶桑文字体系。现在官方的扶桑大和国,经历过遣唐使的热潮和圣德太子的改革,现在俨然就是一个小中华了。

对于这一点,身处中原上国的华夏百姓们当然也有耳闻;茶余饭后时常也交换着天朝子民对海外蕞尔小国的看法,特别对种种居高临下的优势事迹被津津乐道。可以说,作为天朝上国的心理优势,已经耳濡目染地深入到中原子民的内心中。对于牧云而言,便是弄清这里很可能就是东瀛扶桑后,心情便已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一个天朝的子民到了仰慕华夏文明的化外之地,不过是无心惹动了一个当地的小女子,这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倒是睡眠不足,恐对健康不利。

当然,虽然牧云对这海外的岛国有着宏观的印象,细节却毫不清晰。他并不知道自己漂流来东瀛之时,这扶桑岛大和国正历经着它的“飞鸟时代”;现在当政的乃是天智天皇,这是位早年明睿、却在现在变得偏颇和自私的大和国皇帝。

比如,这位天智天皇推翻了自己当初扶立皇弟大海人为继位皇弟的承诺,尽管这是大和国一贯的继位惯例;他现在一心希望让自己疼爱的孩子大友皇子继承皇位。那位倒霉的法定继承人大海人皇弟,在遭到天智天皇步步紧逼之后,早早看穿其阴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对自己这位食言而肥的皇兄言明,自己并无意继位。为了进一步取得这位生性多疑的皇兄的信任,大海人还削发出家,逃往一个叫吉野的地方,去当和尚了。

和许多天朝上国子民对别个弱国的观感一样,现在大和国的这些具体时政,牧云一概不知。当然他更不知道的是,他所建筑临时住所的这片樱花坡,在明日香川流域中还有个专门的名字,称为“野樱之丘”。那位流年不利的大海人皇弟,便是在此丘和自己最疼爱的人告别,萧索黯然地去往吉野地方。牧云现在只是怀着中原人普遍的自豪和骄傲,在这野樱之丘的草庐中倒头大睡去了。

月色迷离,沉睡中做着美梦,牧云却还不知道,有一场当地针对他的专门战役,已进入动员阶段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还被义愤的发动者郑重命名为“樱之丘合战”……

第12章 户出英树,映明日香樱雪

牧云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就沿着野樱之丘附近的飞鸟川上下游走,看看异国风物。

且不说他优哉游哉,再说那明日香樱雪。这东瀛少女被她口中的“怪人”欺负之后,怒气稍歇,心中也甚惶恐。毕竟是女流之辈,在这样月夜荒郊野外,和一个怪里怪气的陌生男子争斗,稍一冷静下来一想,不免也冷汗涔涔,赶紧落荒而逃。

只不过,当时魂不附体,等捱到了第二天,重新见到光天化日,明日香惊惧之心渐去,想起昨夜的惊恐和屈辱,却又怒气勃发起来。朗朗的乾坤下,她倚着自家的木房门,看着外边天空碧蓝,白日高悬,便胆气复豪,开始琢磨起复仇大计。

“可恶!竟敢跑来野樱之丘吓我,还撕破我衣服!”

一想起被撕破的衣服,樱雪羞恼之余,十分心疼。现在不比从前,自己寄居于明日香村中,单门独户,虽然蒙村人看顾,看似安好,但毕竟都畏着藤原京的大人物,村民们表面不敢如何帮助。平日缝补洒扫之事,现在都要自己亲自动手。看样子,为了缝好这件自己最心爱的红缎吴服,要费上好几晚上的灯油了。

一想到这个,樱雪就更加生气。她立即下定了决心,去村里找那几个和她说得来的朋友。

“大郎,你说,你们丹波三兄弟帮不帮我们?”

就在村头那棵大樱树下,明日香樱雪朝着面前三个衣着简陋的扶桑少年嚷道。

听了樱雪的话,那个显然是三兄弟首脑的丹波大郎,拧着浓浓的眉毛认真思索着,好像一时也下不了决心。他旁边那两个弟弟,丹波二郎和丹波三郎,这时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一个个都闭着嘴巴不说话,显然都是以大郎马首是瞻的。

大郎三兄弟犹豫之时,樱雪却对自己旁边还有一位少年说道:

“英树,还是你够朋友!没想到大郎他们平时粗声大嗓,都说自己大胆,还号称‘丹波三豪’,谁知道本事都长在了偷鸡撵狗上。看不出来你英树虽然长得斯文,却是个真男儿!”

“呵……”

那个叫“英树”的年轻男子,听着樱雪这么夸他,他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苦笑。英树看起来是这伙五个小男女中最年长的一位,看年纪约摸十七八岁,这时已算青年人了。他名字叫英树,姓户出,合起来是“户出英树”。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英树家的父母望子成龙,希望自己家能出一位栋梁之才。户出英树的家境显然不错,他现在一身白绸短衫,头上裹着白缠头,也是绸缎材质,看着便是富家子弟。

这会儿,户出英树看着丹波三兄弟为难,便对樱雪说道:

“樱雪妹妹,你也别怪他们。你也知道的,他们丹波家也是‘阿知王’的后代,都是出自中原华朝。他们三兄弟,比我俩更清楚跟一个华族人作对意味着什么。”

是啊,对于东瀛人来说,尊崇对待那些中土来的华人,已经成为一个传统了。毕竟在几百上千年内,都是那些中原上国的华人给东瀛岛、大和国,带来了各种圣贤的典籍制度和先进的农耕技术。

比如现在这位丹波三兄弟,虽然已经是西晋年间那位逃难来的刘阿知不知哪个支脉的子孙了,听着丹波这个姓,便知他们不是那个华人王的嫡系子孙。但在这小小的明日香村里,他们三兄弟虽然不富裕,却也有着超然的地位。放眼全村,也只有明日香樱雪这丫头敢这么不客气地跟他们说话了。再说了,大和国开国自古至今,甚至连哪一年偶尔有个中原的商人故意或者落难开船来到扶桑岛,都会被当成一个大事件,被大和国的史官们正儿八经地记在官方正史中,专列成一个条目呢。

有这样的传统,更何况近百年间大和国经历了遣唐使和一系列基于中华文化典制的革新,现在整个大和国上下对中华文化向往、崇敬的热度更不比寻常了。

因此,之前一听樱雪的诉说,这几个要好的朋友便一下子听出来,这位胆敢骚扰惊吓樱雪小女王的不法之徒,却乃是一位华人。判明这一点,刚开始还同仇敌忾、义愤填膺的几位要好伙伴,一下子便有点愣怔,不似当初那般踊跃了。

明日香也看出了他们的顾虑。这下她涨红了脸,十分生气地说道:

“可恶!又是华人!他们的字儿已经那么难学,还专门派个混蛋来欺负我!”

原来樱雪一向被他父亲逼着学汉文,她却偏偏不喜,对此十分头疼。这当儿,真可谓旧恨未了,又添新仇,明日香樱雪再也按捺不住,不顾女子仪容,大声地说道:

“大郎,二郎,三郎,你们今天若是不帮我去驱逐了那个华人,我以后便再也不跟你们说话了。”

樱雪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道:

“我还要到处去说,明日香村的‘丹波三豪’,其实胆小如鼠,不如叫‘丹波三鼠’吧!”

“不成!”

明日香的话一下子戳中丹波三兄弟的要害,大郎二郎三郎一齐出声反对。那大郎又想了想,对少女问道:

“樱雪妹妹,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们将那人驱逐出野樱之丘就行了?”

“……是的。”

其实本来樱雪妹妹完整的意思是还要将牧云痛打一顿,不过看看眼前形势,也只能顺着大郎的话来说了。

“那好!”

丹波大郎顿时下了决心,替两个弟弟回答道:

“走!樱雪、英树,我们这就去教训教训那个坏蛋!”

“嘻!走咯!你们真好!”

樱雪欢呼雀跃,刚才的讽刺神色顿时隐去,一张粉色樱蕊般的俏靥上换上甜甜的微笑,真心地称赞了英树和“丹波三豪”。

一马当先往那野樱之丘开赴之时,樱雪还清脆叫道:

“我们这‘樱之丘合战’,只能赢、不准输哦!”

听了她这话,二郎、三郎踊跃向前,只有略略拖后的丹波大郎和户出英树,相视微微苦笑。显见他俩对明日香这丫头,也颇有些无奈。

只不过,等稍后一行五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合战之地,却发现搜遍了整个野樱之丘,只找到了牧云搭的那个草庐,却连他的人影也没见着。

没找着人,丹波二郎便建议把牧云的草庐拆了出一口恶气算了。但明日香没同意。她特地叮嘱,不准大家碰这草庐一丝一毫,以免让牧云发觉有人来查探过。然后在她的指挥下,合战大军五人众又悄悄地退回明日香村,准备稍后择准时机再来。

这时牧云在干嘛?其实少年只是离了樱花遍野的野樱之丘,端坐在飞鸟川下游五里的一座河边青草丘上,琢磨着怎样才能破解贺兰媚儿妖女施加自己身上的天魔禁锢大法。

本来,熟习了溟海水神之章、洞阳火神之章,哪怕再是干涸之地或者阴湿之所,牧云总能感应到水灵、火灵之力。只是现在他离水面宽阔的飞鸟川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凝神聚力,就是感应不到分毫的水灵之力。

虽然很难进展,牧云对于破解魔技、恢复灵力十分执着。一大早他从樱花坡出来,坐在这飞鸟川旁,已冥思苦想了三四个时辰,一动不动,直到最后终觉事不可为,他才叹息一声,从青草丘上站了起来,悠悠然回野樱之丘去了。

不过,也许这一回流落海隅,他的运气变得好了起来。眼见觉着彻底无望,谁知就在这一天晚上,因了他在草庐附近樱花林的一番际遇,竟让他很快找到了起死回生之法!

第13章 樱丘合战,祸起意气根苗

身中“紫电天魔禁锢大法”,牧云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好比一个穷人忽然有钱了,之后再叫他重新去过清贫的日子,总是十分难捱。所以牧云安顿下来之后,头一件大事便是破解禁锢,恢复一身法力。

在百般试验,几乎无计可施之后,牧云看着满山坡灿烂的樱花树,忽然灵机一动。他伸手摸到腰间,抚着那根碧竹腰带,心说“我怎么把它给忘了!”

他忆起当初王母使者婉凌华以鸟身现身说法时的话语,自己腰间这根碧竹腰带,虽然只是从宝林禅寺中凑巧得来,却竟是东方太昊天帝牧御天下万灵之物,名“东帝鞭”,又称“牧神之触”。既然凭一己之力无法破解妖魔禁锢,那为何不求助这根宝物?

他记得婉凌华之语,那回她传给自己的“噬灵术”,无论生机还是死力,皆能噬炼成自身灵力。那放眼望去,眼前这不是遍山坡的葱茏花树吗?正是生机勃勃,合来被自己炼化成精醇灵力,试着恢复自己一身法术。

一念既动,牧云片刻也等不得,立即去寻找了一处草木最是葱茏的山坳,解下腰间从不离身的“东帝鞭”,运起噬灵术的法门,将东帝鞭向空中一抛——只见得本来青绿的宝物,忽然间碧莹之光大盛,在空中盘转飞翔,宛如一条青龙傲然翔空。

这时牧云立于地下,右掌二指骈指,催动着空中夭矫的东帝鞭。这时候,他的手指和东帝鞭之间,便宛如有一根无形的丝线,让牧云随心所欲地操控着东帝鞭的一举一动。

当牧云将噬灵术全部施展开来,那些生机盎然的草木枝叶上,顿时腾起一丝丝绿雾,渐展渐集,约摸半盏茶凉的功夫,逐渐汇集成一朵亩大的碧云。这朵朦朦胧胧的碧云,先是吸附到空中飞腾不止的东帝鞭上,那情景犹如青龙吸水一般。

当这一片充满生机之力的草木之灵全部被东帝鞭吸噬之后,立即这一节节的宝物通体发亮,尔后每一片鞭节都有一道青光斜照而下,自牧云之顶灌入,只不过瞬间之后,这些无形有质的纯正灵气,便被吸纳到牧云的丹田气海之中。

牧云所料果然没错。通过东方太昊天帝遗宝吸纳而来的木灵之力,正代表着无尽的生机;一旦贯通四筋八骸,那体内本来死水一潭、铁板一块的灵机,竟开始松动。如果说被禁锢的灵机就好像被堤坝拦住的活水,则在充沛木灵之力的冲击下,现在那禁锢之堤已出现一丝裂纹,转而有些涓涓细流渗出,汩汩流淌于筋脉各处。

只不过那妖女释放的天魔禁锢之力着实厉害,即使被牧云找到这样无上正法破解,则无论这一时如何努力,进展也只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无论牧云如何炼化吸纳木灵之力,却也再难扩大解禁缝隙。

对于这样成果,牧云已经满足了。他现在已能催发一支细弱的水箭,或者释放一朵飘摇的火苗,反正万事开头难。已经找准了破解之道,则彻底解除恼人的妖魔禁锢,只是时间问题。

落难之时,牧云犹能这般自得其乐地破解魔咒,已说明他的心境已不同于一般的少年。

牧云这么快就找到破解之道,对于有些人来说,却不是一件美事。就在他启用噬灵术冲击天魔禁锢的第二天,那场以报仇、驱逐为目的的“樱之丘合战”,终于爆发了。

这天中午,当牧云找了些野果回到草庐时,明日香村五人众终于把他给堵了个正着!

“尔、尔、混人。”

已猜出牧云是中原华人,于是五人众中华语最好的户出英树,便受命向牧云下达驱逐令:

“尔,走之,不可停留。”

“呃……”

从户出英树这结结巴巴的汉话中,牧云勉强听出什么意思。其实也不用这位英俊的小伙说,牧云从那个满脸义愤、跃跃欲试的熟人神色上,也能猜出他们什么意思。

只不过,按着这时中原人普遍有的大国子民气度,如何会接受这几个扶桑小男女的无理要求?所谓礼尚往来,如果这几个扶桑子弟对牧云客客气气,牧云也自然不会与他们为难;只是看现在情形,自己只不过是在这野外无人荒地结个草庐,暂时存身,他们也要将自己驱逐,那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了。

于是,一言不合,明日香樱雪极力主张的“樱之丘合战”,猛然间爆发了!本来五人对一人,根本不需要什么阵法计谋;当樱雪一声令下,那最为粗壮的丹波大郎已然猛喝一声冲了上来,双手大张作熊抱之势,想将少年一把擒下再摔在地上。

谁知道,大郎刚刚扑上少年近前,却突然眼一花,本来好端端站在面前的中原人竟突然消失了。

“不好!”

大郎刚来得及升起这个念头,便觉得背后一股大力撞来,自己也是百忙中随机应变,一口气下沉于丹田,想把下盘稳住,谁知道背后这股力量实在太大,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自己已摔在地上;他那张大脸,正结结实实地跟泥地撞在一起,自己都听得“砰”的一声,转眼撞击的剧痛便布满全身,让自己一瞬间失去任何想法,接着便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巴嘎!”

见长兄一瞬间便被中原人打倒,那二郎三郎又惊又怒,一时也顾不得多想,两人用东瀛语叫了声浑蛋,顿时也冲上来,想两面夹击将少年击倒。这时候,户出英树也反应过来,知道不是讲什么规矩道义的时候,见二郎三郎合击,他也冲上去飞起重重一脚,想将少年踢倒。

而这时,明日香樱雪也冲了上来,虽然一时没有近身搏击,却也卡了个空位,将牧云唯一可能逃走的方位给堵住。少女这时存的是这念头:“虽然我女子身娇体弱,要拼了命在你逃跑之时将你挡住一时,也是可以的。”

若是一般殴斗,真个双拳难敌四手;若是像牧云现在这般一个人被四个人近身包围攻击,除非说书先生编故事说戏,则被包围的那个人基本毫无胜算。只是,现在尽管牧云才只恢复一小部分法力,基本用不太上劲儿,那也是“虎死雄风在”;他已曾经历了那般天人合一的神妙境界,如何会在这般寻常殴斗中落了下风?少女想象中胜券在握的樱之丘合战,很快便出了截然相反的结果:

几乎在电光石火的几瞬间,先是二郎一条腿被人阴险地踢中,以至于他全力打出的拳头一歪,正砸在那个奋勇接应的户出英树胸膛上;紧接着双拳齐出的三郎身子不知怎么被人一拨,方向一歪,也正砸在他二哥的肩膀上;这时候那胸膛已被大郎击中的英树,奋力踢出的一腿已然依着惯性向前运动,谁知却在半途中被人在膝盖上猛地一敲,也不用别人怎么推搡,那条腿本能地一跳,一个歪歪,却正踢在了三郎的腰间;那三郎的身子本来就被人拨着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就被英树给踢倒在地上。

这时那位站在关键方位上的少女也没闲着;她目睹这一连串变化,还在脸上带着不可思议表情时,便被一个飞出的人影一撞,早就几个趔趄往身后方向跌去。那个撞她之人,还是那般本能地挽回;他出手如电,却依然只是捞住她一个衣角——只听得“刺啦”、“砰”连续两声响动,那少女刚补好的吴服再次被撕裂,露出了羊脂白玉般的香肩,整个人则跌坐到地上!

这一场少女想象中浩大的“合战”,不到片刻的功夫就以这样几近儿戏的局面收场。当坐在地上的少女清醒过来,知道了发生何事,则她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放声大哭一场。

当然,“输人不输阵”,现在是不能哭的。认识到这中原蛮子竟然如此厉害,报仇之事暂不可为,樱雪便弹身站起,十分干脆地招呼那几个灰头土脸的伙伴,一齐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何苦呢?”

牧云看见那个领头的美貌少女,跑掉之时眼中泪花闪动,分明忍着不哭,便摇了摇头,只觉得他们这是何苦。

这场樱雪眼中的大会战、牧云眼中的小斗殴结束之后,几天内彼此都相安无事。那几个吃了亏的少年男女,没有再找上门来;牧云则本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现在也乐得清闲,专心借助号称“牧神之触”的东帝鞭,淬炼木灵之力,极力破解贺兰媚儿那妖女的禁锢之术。

风平浪静的日子里,牧云也不想每天都靠野果存活。他便发挥以前讨生活的本事,在野樱之丘现场取材,用柔软的青枝条做了张木弓,用坚硬的芦苇杆削尖了做了箭支,开始在山林中狩猎。

话说这一天上午,牧云用这样简陋的弓箭终于打到了他的第一个猎物,一只肥美的竹鸡,他便去旁边一处樱花林中,在那片显然矮小的杂木树丛里,寻了几根幼小的树苗砍了,再用剥下来的青树皮当绳子绑成一个简易的烤肉架,便开始烤起那只竹鸡来。

随着火苗轻舔,那开膛破肚了的竹鸡逐渐被烤熟,一滴滴的鸡油时不时滴到火上,激起一缕缕细细的青烟;那散入风中的肉香,逐渐从轻微变成浓烈,一阵一阵地冲入牧云的鼻子,让他直流口水。

当传来的香味有些焦香,再看那竹鸡已被烤成金黄的颜色,个中老手的少年便知道竹鸡已是外焦里嫩、火候正好。

“唉!想不到我的烤肉之术,也已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咀嚼着焦香的鸡皮和喷香的鸡肉,牧云毫不客气地赞美着自己。这时候,他自然又想起当年和月婵在幕阜山中同烤那只松鸡的情景,自然又是好一番感慨。

正在口中的美味和脑海里的美妙回忆交织成十分美好的感觉时,牧云却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尖叫!他猛然一惊,一回头,却发现那个已经找了自己两回麻烦的东瀛小少女,正满脸通红的盯着自己这边,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那眼神几乎就像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一般!

第14章 落箭飞花,方外求定师谊

“怎么这东瀛的女孩儿,整天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牧云摇了摇头,心道:

“果然是扶桑蛮夷之地,这里的女孩儿哪晓得‘德言德容德’之理。以前在中原倒不知道,现在出得天朝之地,在外面一比,就觉出故国女子的好处来。”

心中虽然感慨,但牧云觉得自己几番和这少女冲突,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人家还是个韶华之年的少女呢。心里这般想,牧云假装没看见这少女一脸怒容,手里撕下那只肥嫩的竹鸡腿,伸出去朝那少女晃了晃,努了努嘴,示意请她吃肉。

“哼!”

谁晓得,那少女毫不领情。她一句话也不说,气鼓鼓地跑来,快到近前时,竟两手在胸前攥紧拳头,腰一弓,头一低,猛地向牧云冲来!

“哇咧!”

牧云先是一惊,继而万般无奈:

“怎么总来这一套?”

心中转念,那少女已如小乳虎般扑到近前。牧云没法,只好赶紧将那只肥嫩鸡腿往自己嘴里一扔,叼着它转身就逃。牧云倒也腿快,饶是刚才略略迟疑,一经启动,那少女一时半会儿并追不上。

逃跑之时,牧云一边气恼,一边却有些奇怪。他奇怪这少女上回纠结了那一群人,犹被自己打退;怎么这会儿孤身一人就敢启衅,莫非果真只是有勇无谋之辈。

这次追逐,牧云记着上两回的教训,多加忍让,省得让人家再要缝补衣服;纵然她不辞辛苦,若传出去对她这女孩子毕竟不是好事。只是,牧云退让,那少女却不依不饶,紧赶慢赶在后面追赶;一边追赶,口里还咧咧有声,虽然听着犹如清脆鸟鸣响成一片,牧云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这东瀛少女,实在坚忍,虽然牧云已经多加忍让,百忙中已经啃吃半只鸡腿,那少女却还在后面紧追不放。渐渐牧云便也有些气恼,心道虽然你比月婵、幽萝那几个女孩儿要不懂事得多,怎么没来由地就跟杀父仇人似的紧追自己不放。究竟自己怎么得罪她了?几次三番只是她主动挑衅罢了。

心中渐恼,牧云见这般下去也不是个头,则绕圈逃让时,他故意往自己放弓箭之处跑去。待经过草庐旁边地上自己那副木弓芦箭时,他猛地一弯腰,从地上拾起弓箭;这时回头一看,那少女有点腿软,正好被落下了一段距离,正经过一株粗大樱树旁边。牧云瞅着这空子,便大喝一声:

“无知女流,且吃小爷两箭!”

话音未落,牧云张弓搭箭,如流星赶月般接连两箭飞出,只听得“嗖嗖”两声破空之声,紧接着便是“噗噗”两声闷响——眼看少年摆出放箭架势,那明日香樱雪已然愣了一愣;等嗖嗖两箭射来,她更是吃了一惊,呆上一呆,已不记得继续迈步。等一愣神功夫本能地想往旁边闪走时,却发现自己两臂已经好像被什么扯住。

“嗯?”

明日香樱雪发觉异状,回头一看,这本来怒容满面、粉颊如同霞染的少女,却一下子脸色发白,惊呆了……

原来,牧云这两箭可十分讲究,当樱雪低头往腋下左右看看,却发现少年那两支芦箭,正巧一左一右钉在自己张开的两臂袖管上,将自己心爱的吴服两袖牢牢地定在了身后樱花树干。

“这、这怎么可能?!”

虽然樱雪这时还不知道那芦箭真地就是芦箭,前面并没有装什么铜铁箭头,但就看这流星赶月般唰唰两箭就能准确均匀地将自己两臂袖子钉在树干上,这份功力,就算放眼此时整个大和国,能做到这一点之人也是寥寥无几。明日香樱雪虽然年纪小,但见识并不少。以前国中豪杰战将,也是见过不少;有如此箭技者,一时实在想不起来。此时她这桃蕊小脸吓得如同雪白杏花,一般是惊吓,一般倒是惊异和敬佩。一时之间,少女内心倒起了某种变化,虽然她此时还来不及发现和知道。

再说牧云,他才不管少女这些心理变化呢。见少女被自己用箭射定,牧云便得意洋洋,心中暗自赞叹:

“牧云啊牧云,你的箭术果然是越发精纯了!”

他看了一眼那少女,心里想道:

“虽然嘛离得近了些,但毕竟射准了这刁蛮少女两袖,做到了左右对称哦!”

厚着脸皮自赞几句,牧云便走到近前,仔细端详那少女。樱花树下,他就这般近在咫尺地看着,不发一语,脸上还露出诡异的笑容——其实还是在心中默默自夸箭术进步惊人。如此一来,樱雪可被他盯得心中发毛,按理说这时最宜像先前那般哇哇大叫,话到嘴边却变得有如蚊吟——她也不知自己为啥忽然变得如此胆小,不仅只敢嘤嘤说话,那两只腿儿还忽然变得发软。

“嘿嘿……”

牧云看出少女这般变化,立时便大蛇随棍上,摆出一副无赖模样,只管吓她。

这时节,少年无良,作出自以为恐怖的鬼脸吓唬少女;那少女则满头满肩的落花,刚才被两箭震落的花瓣落在她发梢和香肩,尽皆粉红可爱;只是花间那张俏靥却苍白如雪,那朱唇紧抿,眼中泪光闪华,聚成了眼角泪珠一滴,虽然倔强强忍,却已快淌落下来。

“呃……”

先前少女泼辣,牧云并不怕;现在一见她露出如此娇怯可怜情状,牧云却不知道自己这恶人还将如何扮下去。

“别再搅闹我了!”

牧云对着少女,认认真真地说了这么一句,相信即使她听不懂,从语气神态中也能明白自己表达的意思。然后他便伸出手去,将两箭接连拔出,拿在手中,转身便要走开。谁知道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旁边鼓掌之声响起。

“好!好!”

伴随着啪啪两声不紧不慢的鼓掌声,还有人连道两句好字。

“咦?”

牧云忽然反应出,这两句好字,竟是地地道道的中原华语!

“谁人在此?”

牧云口中一边说话,一边转过身,却见到那掌声响起之处,有一个戴笠僧人从樱花深处缓缓走出。牧云拿眼瞥去,却见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僧人,手中持着一柄细禅杖,身上穿着灰黑的僧袍,上面打了几个补丁。

瞧他手中的细禅杖,牧云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应是和尚。只不过这和尚身上的僧袍样式,倒是又和中原道士们的着衣款式相近,不同的只是现在不下雨,头上却戴了顶圆竹笠。这时候,正有几道正午的阳光从樱花树枝间泄露而下,将这中年僧人照得遍体分明。牧云对他只看了几眼,心中却忽然生出些奇妙的感觉:

若只第一眼看去,这僧人只不过是一个长相还算周正的和尚。只是,当看了第二眼、看了第三眼之后,牧云却忽然觉得,这个僧人的气质竟是英华内敛,隐隐间,那内蕴的气质竟和月婵他爹有些类似。

“他是何人?”

正当牧云还在惊诧,没想到刚刚被拔箭释放的少女,却忽然欢叫着几句听不懂的东瀛话,然后如归巢的乳燕般雀跃着朝那僧人奔去;在牧云目不转睛的盯视中,转眼间这少女扑到了僧人怀里,而这僧人,也伸手抚了抚少女的青丝,神态无比地溺爱和慈祥。

“你是谁?”

牧云忽然想起这和尚刚才说了两句简单的华语,便试探着问道。

“在下隐野真人。请教阁下大名?”

没想到,这僧人竟然能说一口流利的华语!虽然,那字句之间,还略显生硬,一听便不是正宗华语,但这般完整地表达意思,可以说应是精熟华语了。而这般说时,这道人一手揽着少女,一手将头上竹笠摘下,牧云看时,却见他梳着一头的道髻。

“原来是个道士!”

牧云看见“僧人”这发髻样式,再想起刚才他自称“隐野真人”,那便该是道人了。这时候他再看隐野真人手中那细禅杖,却觉得不怎么像禅杖,更像一支普通哨棍来。心中转念,牧云回答得便慢了些。不过他也很快反应过来,持着弓箭,向着这道人微施一礼,朗声说道:

“在下中原人张牧云,不知你和这女娃儿是何关系?”

那道人听了,微微一笑,稽首道:

“正是小女。”

“呃……”

牧云先是一愣,转而已想到这道士恐怕也是中原所说的火居道士,也不以为意,坦然说道:

“得罪,您这小女,还真要多加管束。恐怕你不知道,你这女儿已来此处骚扰三回。”

“哈哈!”

见牧云说得坦率,这道人同样不以为意,哈哈仰天大笑几声,也朗然说道:

“赎罪,赎罪!我这女儿自幼宠爱,确实颇失管教。这三回她也吃了不少苦头,总算得了些惩戒了。”

道人此言一出,牧云忽然心中一动,心说难道最近几回冲突,都被他看到了?那少女则是不依,手指着牧云刚才烤鸡的那个简易烤架,叽里呱啦不知道跟她父亲说什么,看那神情,仿佛十分委屈。

只是,说起来自幼宠爱这女儿,现在女儿抗辩诉苦,隐野真人却毫不放在心上。他只是看了女儿一眼,又看了少年一眼,然后乐呵呵一笑,将女儿向前推开,推向牧云的方向,然后深深鞠了一躬,合掌说道:

“我愿延请阁下当小女之师,万求应允,拜托了!”

第15章 春至心和,花铺一段好色

听隐野真人说想请张牧云当明日香樱雪的老师,则在场的这两个小男女都惊呆了。

“居、居然有人也请我当老师了!”

牧云十分激动,因为打小儿没怎么受过正规教育,最多只敢偷偷摸摸在别人私塾外偷听,因此纵然现在身手了得,却依然没有改变对私塾的向往。而他一向也只奢望能正正经经进私塾当一名学生,从来没想过能当老师,所以也难怪他现在这么激动了。他开心想道:

“莫不是说,我以后也是先生了?”

张牧云这厢先惊后喜,明日香樱雪那边却是先惊后怒。她叫了起来:

“父亲大人,你说什么?为什么要让这个中原野人当我的老师?”

说话时,她扭脸看了那少年一眼,却见那可恶少年竟然一脸慈爱地望着她,看样子好像真把自己当成她的老师了。这么一来,明日香樱雪更增厌恶,叫得愈急:

“父亲大人!如果您实在要女儿当这中原野人的学生,樱雪我也只好去死了!”

这当儿樱雪以死相逼,足见其对张牧云深恶痛绝了。只是,听得女儿这么说,那隐野真人却一皱眉,拉下脸来,竟然语气森森地说道:

“你说谁是野人?你年纪越大,却越来越不懂事了。若说野人,在这些中原人眼里,恐怕我们才是野人吧。怎么,你不想当他的学生?还以死相逼?好,那你就去死吧。”

几句话说完,本来优雅醇然的隐野真人,竟然目光如刀,冷冷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呜呜……”

听得父亲这么说话,樱雪一时哭了出来。当然,刚才这父女对答,都是说的东瀛语,牧云在一旁并听不懂。虽然他也从二人语气神态中大略猜出他们的意思,却任凭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当父亲的东瀛人,竟可以冷冷说出让违逆女儿去死的话语。张牧云并不知道,他们自己的中原王朝讲究“仁义礼智信”,虽然近百年来东瀛扶桑也在努力学习这一点,却毕竟或多或少保留了许多野蛮和原始的做法,特别是针对地位低下的女性,即便她是自己的女儿。

因此,尽管牧云若是听明白了会非常震惊,但无论是口出厉言的隐野真人还是十分委屈的明日香樱雪,倒也不觉得如何不讲人性、忤逆伦常。

因而,虽然樱雪一开始委屈得失声痛哭,但在隐野真人严厉的目光中,那哭泣声也就慢慢小了下去。见女儿转弯,隐野真人一笑,拉她过来。父女二人站在张牧云面前,一起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父亲就拉着不情不愿的女儿的手,一脸诚恳地用华语对张牧云说道:

“我女儿已经跟尊师见过礼,以后就拜托了!”

说罢,他又是深深一鞠。

“不敢,不敢!”

张牧云乐不可支,表面却还矜持着,按中原礼节拱手回礼:

“既然足下如此心诚,鄙人敢不努力?定当好生调教令女!”

沉浸在被人聘请为师的幸福中,张牧云现在连派头和说话都自然而然地变成一副文绉绉的老先生模样。

“哼……”

见这仇人得意模样,明日香樱雪忍不住哼了一声。当然,这个不满的表达声音极其细微,生怕再触怒威严的父亲。

“那就太感谢恩师了!”

见牧云答得爽快客气,隐野真人也十分高兴,连忙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与牧云,说道:

“这是头份束脩,还望先生笑纳。”

牧云一看,却见他手中拿的黄澄澄之物,正在闪闪发光,不是金子又是什么?

“太客气了!太客气了!这怎么敢当?”

张牧云眉花眼笑,口中无比客气,手却伸出来将那黄金接下。那隐野真人见牧云豪爽,笑意更浓,说道:

“很好,我这小女就交给尊师了。她自幼得她母亲宠爱,十分顽劣,还望尊师严加管教。我将小女托与尊师,叫她中原文章典籍倒在其次,主要还要教她做人。”

“一定,一定!不瞒您说,我于做人一道,是十分精研的。”

“那就好,我放心了。就此别过,以后这小女就暂托阁下了。”

隐野真人说罢,便要告辞。不过临别时好像又想起什么,脸色有些尴尬地说道:

“恕罪,还不知道尊师叫什么?”

“姓张,名牧云。”

隐野真人问清了每个字是什么,连道好名字。然后他想了想,也跟牧云告知了自己姓名:

“海岛野民,名号不值一提。只不过既在小女尊师面前,不敢隐瞒。我叫‘大海人’。”

“大海人……好名字!”

看在那锭沉甸甸的金子面上,牧云违心也赞了一句。他现在也根本不知道大海人这名字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既然名字按中原的理解一股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估计也不会是什么达官贵人吧。

闲言少叙,此后双方就此告别。

等大海人的身影隐没在满坡樱花树丛,牧云便转向那个少女,嘿嘿一笑,说道:

“别看了,你父亲已经走了。”

本来认真目送父亲走远的少女,一听到牧云这话,便好像突然被虫子蜇了一下,往旁边一跳,一犹豫,还是开口说道:

“你做什么?”

“哈!原来你听得懂汉话,也晓得讲!这么看,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哼!懂汉话有什么了不起。若不是父亲打小儿逼着我学这恼人的汉话,我会受到更多的疼爱!”

“哦……所以你能不讲就不讲,即使遇到我这个中原人?”

“哼!”

明日香樱雪哼了一声,嘴一撅,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哼!”

谁知道见她如此,张牧云却也哼了一声,声音比她还大。只见他恼道:

“你现在可知在跟谁说话?我是你的老师!赶紧把撅着的嘴放下!”

一言说罢,牧云自个儿也觉得自己这话可笑,只是现在要装师道威严,只好强忍着笑意了。

“哦。”

樱雪还是十分顺从她的父亲,听了少年的话,也只好把撅起来表示不屑和愤怒的嘴儿放松下来。她心中委屈想着,既然父亲如此严厉指令她拜这少年为师,也只好暂时虚与委蛇了。

“从什么地方开始教你呢?生字?短语?会话?对联?”

其实从无教学经验的少年,开始装模作样地思考起来。他现在脑海中努力地回想,以前自己偷听的那些私塾老师是怎么按部就班教授学生的。

他在这边努力思考,东瀛美少女可也没闲着。接受了现实之后,樱雪的脑瓜顿时恢复了灵活。她瞅瞅牧云,看着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在那儿摇头晃脑装老师,怡然自得,她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樱花树下,眼珠一转,她顿时计上心来!

“老师,我看我们莫急开课。这儿毕竟荒郊野外,学生刚才吃了惊吓,精神也不济。不如今晚时分我来找你,请你去我们村中闲屋教课,如何?”

“这个么……”

张牧云表面一阵沉吟,其实看着这刁蛮女孩儿自个儿转圜,一副婉娈模样,心中早已千肯万肯。模仿老先生们必要的矜持和考量之后,他飞快说道:

“那好啊!最好那时候还准备些热汤菜,为师吃了才有力气教你。”

“嗯,一定!那我们就说好了,押哭所哭哟~”

这最末一句,却是不小心带出一句东瀛语。张牧云听得懵懂,一时维持着师道威严,没好意思问,大概猜出是什么意思,但不确定,只好学着也说了一句:

“押哭所哭哟~”

“家呢~”

看着少年这模样,樱雪似笑非笑,用东瀛语说了声“再见”,便转身离去。在她身后,少年摸摸脑袋,自言自语道:

“嗯,这句倒真听懂了,是要回家呢。”

话说到了傍晚时分,那少女真地来野樱之丘寻牧云。此时的少女一改之前刁蛮火爆的脾气,身上也换了一身简单的淡绿色衣裙,宛若小家碧玉,委婉温柔地请牧云随她去明日香村里。见她如此,张牧云不虞有他,端着架子,跟在后面往北面的明日香村而去。

从野樱之丘出发,沿着飞鸟川溯流而上,约摸四五里的样子也就到了明日香村里。乍见这村落,给张牧云的第一印象便是,这明日香村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樱花的海洋里。

放眼看去,几乎每一户木屋、竹楼的旁边周围,都长满了樱树。在这樱花烂漫的季节里,所有低矮的村屋都掩映在花团锦簇之中。此时虽已是黄昏,日落西山,但余晖霞彩依然给这樱花的村落投来明亮的光线;夕霞与花海交织在一起,本已十分明丽,再添上点若有若无的暮雾,增几笔梦幻的色彩,则眼前这整个乡村就像传说中的开满琼花瑶草的仙境一样。

在这样如梦如幻的美景里,牧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那些开得极为灿烂的樱花树上,并没特别注意脚下的路途。七拐八拐,正看过七八个樱花怒放的民居,牧云便听得身前的少女说道:

“我们到了。”

说着话,樱雪便从身上掏出一把铜钥匙,打开眼前这间简陋小木屋的门锁。“吱呀呀”略将木门打开一线,少女挡在门前,回身跟张牧云嫣然一笑:

“老师,请随学生进来吧。”

“……就是这里?”

看着眼前这巴掌大的木屋,好像还没什么窗户,牧云便有些狐疑。他犹豫说道:

“就这儿呀,光线不太好吧?”

“有灯呢。”

少女脸上的笑容如樱花般绽放,手提着裙角,一转身便走进了屋里。

“好吧。”

见她已经进去,牧云不疑有他,也跟着就走进去了。等走进去,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出声说道:

“咦,这么黑,哪有灯啊?你赶快点起来吧。”

“嘻……”

没听少女回答。传入耳中的,却是一丝十分媚人的笑声,正荡开无边的黑暗。

第16章 狠面生威,操刀以授儒文

一听这笑声,牧云便知不好。心中骇道:“中计了!”

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便只觉得眼前一亮,是那少女打燃火石点亮了小桌上的油灯,顿时屋里充满了黄澄澄的灯光。就在这灯光亮起时,本来笑吟吟的少女突然脸色一变,喝道:

“多摩虎,上!”

话音未落,牧云便见得木屋角落一只硕大的黄皮猛犬,“嗷”的一声怪叫,便朝自己扑来!而这屋中狭小,眼见得牧云便要伤在这猛犬尖牙利爪之下!

“嘿嘿!”

见诡计成功,明日香樱雪微咧樱桃小嘴,嘿然一笑,叉着腰对牧云大叫道:

“任你什么奸猾的中原蛮子,也要伤在我这多摩虎口下!”

得意之下,骂人之时,本来不甚精通的华语,被她说得无比流利。

不怪她有恃无恐,夸下这海口。原来她这条名为“多摩虎”的爱犬,乃是当年她父亲派人从关东平原的多摩川溪谷中猎来。多摩川溪谷中向来多野狼,这些野犬混迹于狼群之中,其凶猛程度不亚于恶狼。因此,明日香现在信心满满,心说今天无论如何,这位让自己饮恨多日的中原蛮子,终于要倒在自己樱花裙下。

只是,毕竟是没见过多大世面的东瀛少女。她以为自己这猛犬不亚于猛虎一头,怎么都能帮她报仇,没想到中原气人异士犹出于她的想象。本来凶如猛虎、狠如饿狼的多摩猛犬,刚要扑近眼前这人,正要扬起利爪给予致命一击,却忽然闻到一丝危险的信息。多年野外生存的艰难磨砺,让“多摩虎”的机敏程度远超寻常野兽;就这下手前这丝莫名的心悸,让这畜生额外的仰起犬目,多看了要攻击的对象一眼——

这一眼,救了它的性命!

这个少主人命令的攻击对象,灯光掩映的那对眸子中,竟闪着自己从来未见的精光;野兽异于常人的灵机,也让它感觉到身边的空气突然紊乱,无数的水火元素猛然流窜,仿佛基于挣脱自然本来的束缚,要从无色无相的空明中脱离,或突起冰棱无数,或爆发火海一片。而且,这位自己攻击的目标,和以往的那些猎物不同,精光闪烁的眸子中,没有那种绝望无助的惊惶眼神,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狠辣和嘲弄。

“呜呜~唧~~旺~~~”

刚才还咆哮如虎的多摩猛犬,忽然口中发出胆怯的哀鸣,还没等那个可怕的人物动手,便自动成了丧家之犬,口发谄媚的细微鸣叫,不住地向后退却,直到退到屋角。等后脊梁骨挨到了木板墙,这多摩犬心中没来由地多了几分安定,忙又一屁股坐了下来,背挨着木板墙,举起两只前爪,吐着红红的舌头,口中呜呜低鸣着,不断地跟牧云献媚。

“哈哈!”

见到本来凶如猛虎的烈狗,还没等自己动手,便已见机行事,变成跟主人献媚似的家犬,牧云看着它憨态可掬的样子,便觉得好笑。

“哎呀!冲啊,咬死他!咬死他啊!”

见多摩虎这模样,那明日香少女却是无比惊讶和焦急。刚开始时她还恶声命令,到最后看平日言听计从的爱犬无动于衷,语气就变得好像在哀求它一样。只是不管她使尽招数,那多摩虎无动于衷,两只眼睛眯得更两条缝似的,只管讨好地盯着那位少年,仿佛从来不认识明日香一样。

“……”

这样一来,明日香樱雪彻底绝望。稍微愣了愣,扭脸看看那位“新老师”,却见他正得意洋洋、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樱雪不知想到什么,心里猛然冰凉一片,变得无比害怕了。

傍晚黄昏,僻静的小屋,被自己反锁的房门,满屋子暧昧的灯光,堵着门不怀好意的少年,还有一只认敌为友的恶狗,所有这一切加在一块儿,都让这位花季的少女无比的惊恐——毕竟,胡闹归胡闹,樱雪又不是傻瓜,这种时候眼前这恶人,正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你别过来!”

无力地说出这一句后,一滴晶莹的泪珠从樱雪的眼角渗出来。她心中想道:

“莫非坚持了十几年的宝贵贞洁,今晚就要被这个自己什么都不了解的坏人,给夺走?”

从这一刻起,害人不成的刁蛮东瀛少女,反而陷入无边的恐慌中。

接下来,给明日香樱雪留下的最深刻的感觉就是,怎么平时不怎么感觉的夜晚,时间怎么这么长?本来自己十分讨厌的夜晚嘈杂声,这时候怎么这么可爱?当强撑着不睡,感觉外面终于到了万籁俱寂的时候,樱雪变得更加恐慌。而这时候,那个堵着门的可恶少年,却还没有什么动作。

见他这样,少女在心中绝望地想道:

“坏蛋!你到底想怎样?如果真想来糟蹋我,那就来吧!这么折磨人,不到天亮我就要被吓死啦!”

这时候,反而是没有什么动作的少年,和夜晚特有的宁静,让樱雪感到格外害怕。这时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溺水之人,身边一切是那么柔弱和无言,但却能要人性命,让人发狂。

于是这一夜,本来精心设计、出了个狠招害人的刁蛮少女,就在如此难熬的无边苦难中度过。她是如此害怕,当桌上油灯的灯油耗尽、木屋陷入一片黑暗后,她还是圆睁双眼,一点都不敢睡去。未知是最可怕的,一直没什么动作的少年,便用这样的方式将她折磨到天明。

终于,随着声声鸡唱,再过了一阵子,便天光大亮了。见是第二天天明了,那已经坐在地上但一直把守着出口的少年,终于站了起来,打开了房门,然后回身看着桌边的少女,精神奕奕地说了一声:

“早啊!”

“早……哼!”

恐惧了一夜,樱雪一时没反应过来,麻木地应答了一声之后,才发现自己应该表示愤怒,便赶忙哼了一声,以示对他这样无耻的强权毫无惧意。

“哈哈!”

见她这样,牧云也不以为意,爽朗笑了一声,便转身要出门。不过临出门时他好像又想到什么,便回过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装着仔细打量了少女一番,然后惊呼道:

“哎呀,怎么你昨晚没什么?唉,睡眠不足啊,那今天的第一堂课,就挪到下午再开始吧。你记好,日头正中之时,再过半个时辰,我来找你。”

说完,牧云便转过身,扬长而去。

“……”

听了牧云的话,樱雪半晌无语。

“这是什么人啊!吓别人抖了一夜,却装没事人似的。好可怕!”

鄙视之余,樱雪也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咦?他和我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孩子一起在屋里呆了一个晚上,怎么、怎么没来强迫我做那种事?”

相比中原,东瀛之人甚是开放,虽然樱雪还是处子,却也知道那些臭男人们如野兽般的可恶另一面。因此,现在痛定思痛之后冷静下来,她却意识到这个问题。说到底,明日香樱雪比牧云小不少,还是小孩心性;本来惊恐了一夜,现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却把原先的恐惧忘掉,开始纠结这个问题——对她来说,这个问题更加重大!

“莫非是我的魅力不够?”

樱雪赶忙跑出屋来,一路小跑着到村西边樱花树下那口池塘边,对着池塘照了半天,却还是觉得自己十分好看。虽然困顿了一夜,那也只不过添些慵懒,反而更增一种妩媚的娇态,丝毫不影响自己的吸引力。再回想起刚才一路跑来,路边那些小伙子们朝自己看的眼馋眼神,樱雪便更加疑惑了:

“他怎么会无动于衷呢?是不是男人啊?”

想了半天,最后她得出了结论:绝不是自己魅力出了问题,而是那中原人不正常罢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论,樱雪转眼把一切抛到脑后,快快乐乐地回自己家补觉去了。

只是她怎么会知道,牧云并不是不正常,而是早有了曾经同甘共苦的意中人。夸张点说,他根本没有把这个萍水相逢的东瀛小女孩放在眼里罢了。

闲言少叙。到了下午,让樱雪没想到的是,那少年还真找来了。虽然他不会什么日语,但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招儿,让他七问八问,居然也寻到她的住处。

“这小妮子,住得不赖啊。”

到了樱雪家门口,使劲拍门后当樱雪开门后,牧云往里面一看,心下顿时赞叹。原来虽然樱雪落难,今时不如往日,但毕竟当年身份显赫,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爹爹将她安置在明日香村,也没让她吃苦。比如现在她所住的地方,便是当年一个豪强的外宅。当樱雪来村里时,这别有洞天、自成一体的豪宅便被她父亲买下来,当成她的住处。此时牧云眼睛往里一瞥,只这么随便一看,便看到了拐弯抹角的长廊、屋舍、水池、绿树丛,还有露出花团锦簇树枝的樱花花园。

“还是去外边找个地方吧。”

昨晚的经历,对牧云来说也是心有余悸。倒不是怕有什么生命危险,只是觉得麻烦和无聊。于是他让樱雪带上必要的书墨,一起去明日香村边上找了个樱花树下的茵茵草坪,进行一堂户外教学。

本来,樱雪十分不耐烦,心里对当少年的学生一百个不乐意。昨晚纵放恶犬的刁难,便是明证。虽然计策未能成功,也没改变樱雪的看法。只是,当她准备捣蛋吵闹,让少年教不下去时,却见少年掏出两把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的刀子,一长一短,一把像是杀猪刀,一把像是割肉刀,都明晃晃的;牧云把它们拿在手里把玩,一边弄出叮铃咣啷的响声,一边故意瞅着少女,不怀好意地笑着。

见得如此,樱雪纤柔的娇躯不由自主地一抖,乖乖地将那本《千字文》摆在身前的小桌案上,开始跟少年学习起华文来。

当此之时,青衣少年把书吟哦,白裙少女侧跪如云,在碧绿如茵的草坪上专注学习,偶有风来,吹得头顶樱花纷落如雨,飘于肩上、书上、案上,这番景象在不知道内情的行人眼里,倒是好一派安宁和谐的教学场景。不管那美少女弟子如何想法,对于牧云来说,眼前的光景倒让他偷得浮生半日闲,成为一个暂时的世外桃源。

这样的教学一开头,那少女便难以摆脱了。可是让她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她自己慑于那个少年恶棍的淫威,不得不学习枯燥的华文;但那几个和她交好的同村少年,却竟然如飞蛾扑火,主动跑来要求加入这个叫“张牧云”的中原人的私塾班。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舞刀弄枪、威逼学生学习的教师手下,正生不如死吗?就算他们承受能力比自己强,难道他们也忘了当日野樱之丘合战之中,他们在这少年面前的战败耻辱吗?

只是不管怎么样,无论樱雪跟他们私底下规劝,苦口婆心宣扬这少年的可怕,那几个少年,包括户出英树和丹波三兄弟在内,就如同着了魔一样地喜欢上中原少年深入浅出的汉文教学。不仅他们沉浸于华文塾课中,还为了更好的交流,这几个平时很有骨气的东瀛少年郎,很没骨气地主动教起中原老师的东瀛语来。而那沟通交流之间,丹波大郎几人对“牧云先生”如痴如醉的崇拜嘴脸,樱雪真是不忍多看!

第17章 血羽飞扬,东瀛悍女心颤

若按照中原的标准,张牧云这个东瀛女学生,实属顽劣无疑。有了认识之初的冲突,明日香樱雪这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少女,在内心已经埋下对张牧云的恶劣印象。再加上她这个老师,乃是父亲强加。张牧云则很不幸,碰上樱雪正处在青春叛逆期这个年纪。所以,在这样的授课当中,当“丹波三豪”乖乖当好学生时,美貌的少女却小动作不断,不停东张西望,还故意弄出声响,干扰牧云先生的教学。

若按照一般延请的东瀛老师,碰上樱雪这样有深厚背景的顽劣学生,最多苦笑一声,继续讲课,只要束脩不受影响,乐得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樱雪也很不幸,她遇上的是张牧云这样半路出家的特殊老师。有一次,见樱雪又在故意捣乱,不停翻东弄西,还拿脚在案下偷偷踢丹波三郎,张牧云忽然飞身离开课堂,不知所终。

见老师也居然“逃课”,樱雪等人目瞪口呆。不过这也正遂了樱雪的心意。她一边跟户出英树、丹波三豪们大肆贬低中原人的职业素养,一边收拾收拾文具,准备回家耍玩去。谁知道,刚要离开樱花树下这绿茵坪,那少年却去而复返。不仅他人回来了,手上竟还提了一只肥大的公鸡。

“他要干什么?”樱雪看着少年和鸡,实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们看好了,我今天要教成语‘杀鸡骇猴’里的杀鸡!”张牧云用并不熟练的东瀛语说了一声,就将手中大公鸡往草坪上一抛。

这鸡显然刚被擒来,也是莫名其妙。正惶恐不安之时,被少年离手一抛,顿时便有逃出生天之感。这一下活蹦乱跳,连扑带飞,便要朝自家鸡舍逃跑。

公鸡的动作十分矫健,眨眼的功夫就跑出很远。看到这情景,在场的学生们心思各异。丹波大郎心中迷惑,也不知要杀鸡的先生,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放生。樱雪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讥笑,用复杂的东瀛语大声地嘲笑张牧云,说果然中原有句话说得没错,先生果然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只是,还没等少女嘲笑完,那刚才束手静立的少年,却突然动了。“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张牧云如一只雄鹰猛然从地上拔地而起!那矫健的身形有如闪电,朝那只已经奔逃出两三丈的大公鸡逐去。很快,他就撵上了公鸡。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让樱雪等人目瞪口呆。

也不知他从哪儿摸出一把短佩刀,那锋刃雪亮分明。追到鸡身之后,他腾身而起,如脚不点地般,对那只已经惊慌失措飞到半空的肥公鸡遽然出手!

只见樱村之中,转眼刀光飒然如雪,羽毛飘零如叶,鸡血飞洒如雨!在大公鸡凄厉的嚎叫中,转眼这繁花绿树之下,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屠杀事件!

这场景让人如此惊心,在于张牧云彻底违反了明日香樱雪等人的搏击认知。东瀛武人,向来崇敬赶紧利落的一刀斩。他们认为出刀越少,杀人越快,这功夫便越高级。而今天张牧云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他们明显看到,这中原少年故意将本来能一刀致命的杀鸡,分解成无数刀,在完成最后一击之前,就是故意让鸡不死。可想而知,一只半死不活的鸡满场拼命嚎叫奔逃,有时还扑到自己衣衫近前,甭提有多吓人了!

于是,在这样本应司空见惯、简单无比的杀鸡之时,自称豪雄的丹波三兄弟脸色煞白,紧闭嘴巴,不停闪躲;那眼高于顶的樱雪正相反,不停惊叫,想逃过满场飞窜的鸡,却发现双足如同钉在脚下,想闪避,却是丝毫动弹不得。

这场表演性质极强的杀戮,最后在少年扬手飞刀,将逃跑的鸡钉在一棵大樱树上后,宣告结束。其时,树干震动,樱花零落如雨,花片粘到满身血污的鸡身上,又飘零在青衫少年的衣襟肩头,那场景反倒符合了东瀛武士的审美:在樱花如雨的凄美飘落中,结束自己短暂而华丽的一生。

“这就是‘杀鸡’。”当乱飞的花瓣渐渐平息,露出面目的少年,对着魂不附体的几个同龄学生,十分平静地说出这么一句。

“那‘骇猴’呢?”朴实好学的丹波大郎,傻傻地发问。

“抱歉,猴子难找,就用你们代替。你看,我杀鸡,你们吓傻,这就是我中原经典成语‘杀鸡骇猴’的无上真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丹波三豪们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理解过一个成语,顿时对张牧云的崇拜又更上一层楼。

他们三人已经完全反应过来,可叹那花季的少女,犹然沉浸在刚才那张血腥暴力无比的杀戮中。明日香樱雪的脸色惨白,眼神发愣,一直呆呆傻傻地看着那只被钉在樱树上的死鸡。和愣怔的外表不同,此刻在她内心中,却是用前所未有飞快的语速,诅咒着眼前这个野蛮暴力的杀人犯;不管他有意无意,让自己吃了这场惊吓,就算犯下滔天大罪!

看着樱雪这个反应,张牧云心中偷乐之余,也有些慨叹:“唉,果然只是化外蛮夷之邦。还得论我中原上朝,才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那里学生若有上私塾的机会,哪个不是向学之心无比强烈、对老师无比崇敬?还需先生使出这样手段来吗?”

想起自己当年读不起书,在罗州城各大私塾外悄立偷听的经历,张牧云便无比感慨,一时间顿时觉得自己无比沧桑,眼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少女,不免就变得跟幼童一样。

感慨之下,张牧云心念一动,便亲切无比地跟呆立的少女说道:“明日香,这只作为教具的鸡,是为师从村西第三家抓来。你回头付一下钱,也不用过去,他们会上门跟你讨要的。”

“……混蛋!”

这一天的教学,就这样在张牧云心目中欢乐无比地度过。等到了放学后,他没忘取下那只鸡,提着回到野樱之丘的庐舍。心下愤恨难平的少女,偷偷缀在他后面,跟踪到先生的老巢。在暮色中,她看到那少年烧开了水,褪掉了鸡毛,刷上了油,涂好了作料,然后穿在一根铁叉上,架在枯枝树叶燃起的火堆上烤。随着一缕带着焦香的鸡肉香味飘出,那白天可恶无比的少年,竟还乐滋滋地唱起了小曲。

“混蛋……”渐起的暮雾里,明日香樱雪心中气苦,“为了吃只鸡,却把本姑娘吓个半死!”

这个时代的她,还不知道控诉少年虐待小动物;她只知道“恶棍”、“混蛋”、“杀人犯”翻来覆去地骂,最后实在骂得没什么新意了,便诅咒如此可恶的家伙,这辈子娶不到老婆。

可是“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虽然明日香樱雪在各种扶桑大神面前祈祷这样可恶的家伙遭受各种厄运,但谁知道张牧云却更加活蹦乱跳了。而且,对于她的骚扰迫害,更加变本加厉!

比如,有一天樱雪又心不在焉,东张西望,还对少年的提醒故作不屑状。于是张牧云走过去,毫不怜香惜玉,便拎起樱雪的耳朵。少女气急,赶紧抓住张牧云的手喊疼。张牧云倒是松了手,只是威胁她,如果还不听话,就如今天教你的第一个词,兔。他请她想像这个动物的耳朵。对于又气又怕的少女,少年却温文尔雅地解释,说这是在中原很流行的“形象教学”,特别注重亲身体验。

当然,张牧云的教学,并不完全是人身威胁。有时候,他也会通过助人为乐的方式,让这个少女加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那是有一天,明日香樱雪的小姐脾气又发作了。户外上课之时,她听到附近一颗槐树上,有鸟雀清脆鸣叫、特别好听的声音,便让少年看在束脩的份上,帮他爬树捉鸟。

不过她没想到,这位身形矫健、能上演传说中的中原绝技“旱地拔葱”的少年,竟然说自己不会爬树!不过看来也是天照大神垂怜,片刻之后那槐树上竟有雏鸟坠地。樱雪喜滋滋跑过去,捡起来逗弄狎玩。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以明日香对花鸟虫鱼的见多识广,竟然看不出这个黄羽红睑翠翎的鸟雀叫什么。张牧云见了,就走过来说给他看看,也许他知道小鸟的种属。

见恶棍一样的老师也这样助人为乐,樱雪一时忘了他可恶的履历,依言把雏鸟递给了他。谁知道,刚才装死的少年,一接到小鸟,便几个箭步蹿到槐树下!也不知怎么双脚交替蹬树,单手举雀,单手攀援,很快蹭蹭蹭蹿上那株枝干入云的古树!到得古树上,老师对女学生诚挚的呼唤置若罔闻,悍然将小鸟放回鸟巢!

回到树下,老师还一指树冠中传来的欢快鸟鸣,对少女说:“小鸟在叶间鸣叫,好像更好听呢——看你满眼泪光,也被感动了吧?”

有没有感动,明日香樱雪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一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并且觉得应该已被气得半死了吧。

第18章 碧海潮生,荡漾樱女芳心

对张牧云来说,对东瀛少女的欢乐教学,可以纾解自己内心的压力。不管王母使者婉凌华有什么从心所欲的预言,现在如此孤身流落海外,对风起云涌的中土一无所知,内心还是十分惶恐的。只是他自己所认为的欢乐教学,落在学生明日香的眼里,可就是另外一种观感。

当然张牧云先生也不只会暴力凶猛的教学方式。他也是忠人所托之人。当狂暴教学法将无法无天的美少女震住之后,他也开始逐步深入地讲授中土文学。虽然,以张牧云偷听、抄写佛经积累的文学素养,和故国那些文人墨客无法相比;但若是放到此时的东瀛飞鸟时代,简直就是大儒。这时候的东瀛,还处在疯狂吸收中原文化的原始阶段呢。

话说这一日,他开始教明日香几人诗词联语。先说过基本的规则,便开始作由浅入深的训练。什么“罗对绮,茗对蔬,柏秀对松枯,中元对上巳,返璧对还珠”,什么“云梦泽,洞庭湖,玉烛对冰壶,苍头犀角带,绿鬓象牙梳”,到最后高级的“松阴白鹤声相应,镜里青鸾影不孤;竹户半开对牖不知人在否,柴门深闭停车还有客来无”。这般教下来,无论明日香樱雪对教课之人如何不满,也情不自禁地沉浸在优美动人的中土华夏文学中。

当樱雪等人学会了基本的对联常识,也能进行一些应用,比如用扶桑的地名“筑后”对“肥前”。在这之后,张牧云便开始将一些进阶的东西。他从“云梦泽、洞庭湖”说开去,跟明日香几人讲授描写洞庭湖的联语诗句。毕竟,他当初在委羽山妙华宫跟屈梦湄借书看时,有一本中就颇多这种诗句;再加上自己的家乡便在洞庭湖畔,现在在海外异国吟哦洞庭诗词,也算聊慰思乡之情。对于洞庭湖是他家乡一事,他跟樱雪等人直言相告,并不隐瞒。

于是在明媚的春光里,张牧云说起早晨时,那洞庭湖“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日头升起一些,“春洲惊翡翠,朱服弄芳菲”;到了中午时,“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日光偏向下午,“潮平见楚甸,天际望维扬。洄溯经千里,烟波接两乡”;黄昏初起,“船击青山暮,一曲瑶筝写幽素”,“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时,“洞庭晚风急,潇湘夜月圆”,“皓如楚江月,霭若吴岫云;波中自皎镜,山上亦氤氲”,“琼楼玉宇,白云红树,月冷洞庭湖”……

张牧云这堂课,表面是在对着东瀛少男少女讲授联语,暗地里却在纾解着自己对故乡风土人物的深切怀念。于是到最后,他清声吟诵起“洞庭波起兮鸿雁翔,风瑟瑟兮野苍苍。浮云卷霭,明月流光。澄清规于万里,照离思于千行。见胡鞍之似练,知汉剑之如霜。试登高而极目,莫不变而回肠”,吟诵起“八月洞庭秋,潇湘水北流。还家万里梦,为客五更愁。不用开书帙,偏宜上酒楼。故人京洛满,何日复同游”。

这样深刻高绝的诗赋,绝非眼前东瀛孩童所能理解,但却让张牧云自己,一吟一魂颤,一念一回肠……

看到他这么动情投入,本来明日香樱雪还有点受感染。不过,最后还是她固有的骄傲和不满占了上风。听牧云先生说了这么多描写家乡洞庭湖,满篇都是推崇,樱雪就故意问道:“洞庭,樱花有否?”她的华文还不够熟练,虽然词儿都对,但顺序却是扶桑语的顺序。

“没有。”

“那有什么好的?”樱雪故意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哈。”看着昂首挺胸的骄傲少女,张牧云笑道,“下面我要教个成语。”

“什么成语?”

“井底之蛙!”

“什、什么意思……”

其实从这样的讲授中,张牧云发现自己这个不听讲的女学生,内心还颇为好学。捉弄了她那么久,偶尔张牧云良心发现,便开始检讨自己的教学方式。于是这一天,他跟明日香樱雪说,今日对她私人授课,要换一种方式。

听他这么说,樱雪一脸警惕。张牧云的为人,在她心目中可算是斑斑劣迹。今天突然听他说要私人教学,还要更换方式,顿时少年那亲切友好的笑容落在她眼中,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很自然,樱雪选择了断然拒绝。

见她如此,张牧云十分气闷,只好故技重施,施展出武力威胁,这才让明日香樱雪乖乖地接受了他所谓的新式教学实验。

接下来她被先生用黑布条蒙上双眼,又坐上了一辆马车,在颠颠簸簸中,驶向自己未知的远方。在这整个过程中,美少女表现得都非常乖巧;这样温顺的表现除了来自幼年良好的教育,当然也可能和她腰间此刻抵着一柄刀子有关。

在如同绑架的行进路途中,明日香樱雪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刚开始时,她还努力地记忆方位。她竖起耳朵,仔细听一路上碰到的声音。诸如“过了石板路”,“转过大樱树”,“走上了木板桥”,“路过了水秧田”,樱雪这般在心中不停地默念。惊恐的少女怀抱一丝希望,在这样的强盗教学中,她能瞅空子按原路逃回。

只是,这样地强行辨识,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少女听到了越来越多陌生的声音,甚至其中还夹杂着可怕的猛兽嚎鸣。在眼睛上紧绑的黑布条让她气闷,各种各样奇诡的声响让她恐惧,可怜的少女,在马车的颠簸中简直如日如年。不过,还算幸运的是,在几乎有一两个时辰之后,那马车终于停下来。这时候耳力已经在自我强迫下变得十分灵敏的少女,甚至在少年跟那马车夫算账付钱的同时,听到了一两声宛若浪涛拍岸的微弱声音。

在下了马车后,樱雪又在少年的牵引下,走过了一长段距离。这过程中,周围的光线明明暗暗,周围的声音吵吵静静,似乎走过了草原,走过了树林,走过了浅溪,走过了小丘,最后来到了一片松松软软的地方。可怜的少女,这时候已经完全陷入悔恨。种种可怕的念头纷至沓来,让她无比地恨自己:为什么最开始要屈服于少年的淫威,导致现在陷入这样凶险的不测之地?

最后这一段路程中,随着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明日香樱雪不断在心中变化着对将要发生事件的命名:“深草杀人事件”、“密林谋杀事件”、“浅溪中的美少女之尸”、“若龄少女石丘之死”……

对死亡的觉悟、对遇害地点的不断预测,最后让樱雪陷入昏乱。她是如此恐惧,以至于当少年最后带她停下来时,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辨明周围是什么环境。在不断的恐惧折磨下,她已经醒悟:无论事后别人怎么对她的死亡加以溢美之词,什么香消玉殒,什么如樱飘坠,对于她来说,死就是死,从此她将陷入无尽的黑暗,遭受血渊黑狱的彼岸各种恶鬼魔畜的毒辣折磨!

正惊恐胡想间,她忽然只听得少年在耳边说话:“到了。”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忽然觉得眼前一松,原本的气闷黑暗瞬间消失,那少年已经将她眼紧裹的黑布带解除。

“不要——”惊恐的求饶话语还没说完,明日香樱雪忽然怔住了。

“不要什么?”少年还在她耳边戏谑地发问,但樱雪已经顾不得回答了——在她面前,是怎么一幅浩大明丽的海天雄景啊!那海水湛碧澄蓝,天空苍蓝如洗,白云亮洁如雪,更有点点的鸥鸟上下翩飞,远近翱翔,构成一个多么生动明丽的人间啊!

受尽恐惧之苦的少女,豁然开朗之时所见到的风景,觉得还要比平时看到的美上百倍。就在此风翳净尽、澄碧如洗之时,她还听得那少年在耳边亲切地低语:

“明日香,好看吗?这就是成语‘海阔天空’的样子啊……”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内心;心高气傲的东瀛少女,竟忽然间鼻子有些酸酸的。

第19章 情溺瀛海,惊回三生之梦

“你带我来这里干嘛?”虽然挺感动,樱雪问话之时,还是有些没好气。她还没怎么习惯被人强迫着做一件事。

“这你就不懂了。”张牧云昂首挺胸,望着远方海天一色的景象,说道,“我中原士子,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光死读书不行,今日带你来看如此海天奇景,并非白来。这沙滩就是今日课堂,我会跟你讲一讲,什么是‘海阔天空’、‘海天一色’、‘海纳百川’、‘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经历今日讲授,你对这些与海有关的成语,定当深切理解。”

“有这么厉害吗?”樱雪半信半疑。

张牧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而是就在这白色沙滩上,对着眼前苍蓝浩瀚的云天大海,举手投足,挥斥方遒,将华文中与海有关的成语俗语,一一讲解。可能是来到这样特殊的环境,今天樱雪也甚配合;在少年款款而谈时,并没有再故意捣乱。让当今天皇侄女惊讶的是,以往觉得佶屈聱牙、十分难懂的华文成语,今天听少年一讲,竟是如眼前鲜明的海天丽景一样,深刻地刻画在脑海里。

“还真有些门道啊……”看着眼前微笑伫立的少年,明日香在心中颇有些叹服。在这种心情下,她忽然觉得,好像这家伙的嘴脸,并没有平时可恶;这么一想,仔细看看,被身后涌荡的海浪衬托,他竟似乎还有几分英俊呢……

“明日香,你在看什么?”见少女怔怔看自己发呆,张牧云以为她走神不专心听讲,便有些不快,开口问责。

“没、没什么!”明日香樱雪反应过来,忽然觉着有些脸红。可能是少女粉面霞飞,颇添艳色,看在张牧云眼里,只觉得明丽的湛蓝海波背景下,这今日粉白衫裙的少女,秀颊如玉,青丝飘曳,不见了往日的淘气顽劣,竟显得格外秀雅明丽。

“你又在看我什么?”见现在换了少年只顾朝自己看来,明日香樱雪忽变得有些莫名的慌张。本来她觉得自己这么问了,那少年也跟自己一样,会矢口否认,或是找个托辞;没想到,恍惚间,竟听到那少年说道:

“在看你呀。没想到,明日香,你长得还挺好看呢。”

“……”相比中原人,从来东瀛女子更加开放豪爽;但让明日香樱雪没想到的是,今天自己却被这少年“调戏了”!

正不知所措间,却听那少年还没完:“你今年多大了?许过婆家没?别看你稚气未脱,在我们中原天朝,像你这大小,很多早就嫁人啦!怎么样,有婆家没?反正闲来无事,说给先生听听!”张牧云一脸热切,就好像乡间的大妈阿婆一般,对少女的隐私十分好奇。

“要你管!”少女的脸终于挂不住了。没好气地叱了一声,她赶紧转移话题:“你怎么想得起带我来这里的?你知道这边有海吗?”

“这地方我来过。”张牧云淡然道,“我当初流落你们东瀛,就是被海浪冲上这块沙滩的。”

“噢。那你知道这片海湾叫什么吗?”

“不知道。这海湾还有名字?”

“当然有。”明日香樱雪有些得意,“这片大海,叫濑户内海。眼前的海湾,叫纪伊水道。沿着纪伊水道开船出去,能到东边那片大海。那儿的大海一望无际,算得上你们华文里的大洋了。”

“原来如此。”

张牧云听得少女这番话,心中若有所思。之后他又详细问了问东瀛诸岛周边的海况,最后在心中下了这样的结论:若想自海路返回中土,从此地出发最合适的路径,应该沿眼前纪伊水道往西走,沿路经过濑户内海中的淡路、讃岐、伊予、周防,最后经筑前城附近的狭窄海峡,进入中原所称的黄海;之后一路放舟东南,自黄海至东海,便能回归故土。

正当张牧云心中琢磨归国路线时,却忽听少女蓦然惊奇地叫道:“先生,你说你是落难被海浪冲上沙滩——难道你不会游泳?”

“会啊。”张牧云答道,“不过以前也就是在河湾里游游;那里和这样波涛汹涌的海水里还是很不一样。在海里,几个浪头一打,我就要沉底了。”

“哇哈哈!”听张牧云也有不擅之事,明日香竟高兴得丝毫不顾少女仪态,张狂地大笑几声。“不要紧,先生,”美少女努力做出一副谦逊的样子,和蔼地跟少年说道,“海泳很容易学的,就让小樱雪教你吧!”

少女好为人师的心情是如此热切,竟不顾少年还在迟疑,就一把将他拉到风起浪涌的海水里。张牧云猝不及防之下,在海浪的冲击下,一下子失去平衡,倒在了海波之下。狠狠地呛了一下水之后,却仍感觉到少女不为所动,依旧拉着他往前游——在那么一瞬间,张牧云差点要以为这小妮子是挟私报复,要淹死他这个温柔善良的先生呢。

不过张牧云经历过大风大浪,如何会被眼前这点小小风波难倒?一身的功力让他很快调整好气息,安定了心神,心中默念少女叮嘱的要诀,开始在海浪风涛中游动起来。

“海是有灵性的。”本来这句被少女翻来覆去叮嘱的话,张牧云还有点不以为然。但等他真正在海水中游动起来,细心体会,却发现还真的很有道理。虽然从外面看起来风波险恶,但等厕身其间,能感觉到海浪推来涌去的脉络。当感觉出水脉之后,或横切,或顺游,心有准备,渐渐便能随心所欲了。

“真的挺聪明吗?学得还真快!”看着张牧云渐渐舒展畅快的泳姿,明日香樱雪有些惊叹。她稍微愣了愣,便也放开了手脚,投入到湛蓝的海波中,缀在少年的后面,朝着大海的深处游去。

随着向大海深处的畅游,在某一刻,张牧云发现自己忽然陷入无尽蔚蓝的包围中。濑户内海中碧波万里,风涛浩瀚;正午阳光自天穹照来,在海面下洒满了闪亮的阳光;暖洋洋的春日海波包裹着自己,偶尔睁开眼,能看到五彩斑斓的海鱼从身边悠悠地游过。

张牧云贪婪地欣赏海底的奇景,每次都等到实在憋不住气时,才浮到海面换气。每次换气时,他都不忘回头看看,那个活泼的东瀛少女,是不是还缀在他身后。可能因为身具高绝功力、又有游泳基础的缘故,不知不觉中,他在这大海中已经游得比明日香樱雪好了。

真正掌握了大海的秘密后,张牧云从心所欲,在海浪风波中钻进钻出,忽而仰看万里青空,忽而潜入水底,看游鱼如飞梭、日光如碎玉。正当这样的畅游时,偶然深潜的少年,忽然看到竟有一只大海龟从自己的面前掠过,然后昂首游向自己的头顶。

虽然灰黝黝的海龟形态笨拙,但在海水中,却犹如一只轻盈的大鸟,在自己的头顶翩然飘过。这时候自己的周围到处都是珍珠般的气泡,它们如华美的珠链向海面飞升,然后在接近海面的地方破碎。

被前所未见的海龟吸引,张牧云尾随它游向了水面。谁知道在水面观赏海龟遨游的时候,张牧云偶尔一回头,却发现海面上已经失去了少女的踪迹。

“明日香!明日香!”张牧云一边四外搜寻,一边放声大叫。可是无论他怎么找、怎么吼,这大海茫茫,除了远处的白鸥、近处的海龟,并无丝毫少女的踪迹。

“会不会是潜水未出?”抱着这个想法,张牧云双脚交替踩水,努力在海涛中凫水一阵子,却还是没看到少女浮出水面。这时候他终于真正地惊慌,赶紧憋足一口气,猛地潜入海水中。

深潜入海,疾游一阵,他终于在大海的深处,看到那张美若娇花的脸。溺水的少女紧闭了双目,白藕粉玉般的双臂失去了活力,此刻如水草般无力地飘拂在头顶。在张牧云的注视中,她堕向海水的深处,就如飘零的秋叶静美。

张牧云追逐着她的身影,极力深潜;他在心中祈祷着神佛保佑,然后接近飘坠的少女,伸出了手臂将她抓住……

当他费尽心力,将明日香拖回洁白的沙滩上时,天边的日头已经西斜。当明日香樱雪吐完了最后一口海水,咳嗽几声后便恢复了精神。她头一回如此真诚地向少年道谢,并且不由自主地跟他叙述被拯救时的感觉。

听着她的描述,少年的心思渐渐变得缥缈。他联想起两件事。一是少女被搭救时的感觉,多么像自己那回中了妖毒然后在沅江中被人救起。“当年到底是谁救了我?”对救命恩人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很不好。

然后便是刚才自己在海中的亲身经历,总感觉到莫名的熟悉。“是什么时候经历的呢?”一开始时张牧云差点要认为这是以前自己的亲历。不过转念一想,这绝不可能。不说别的,直到流落东瀛,自己才真正头一回和大海打交道。

“难道是做梦?”一念及此,张牧云蓦然心中一动,“呀!我想起是哪一回了!”

他突然忆起,那一回在宝林禅寺,初看此际腰间的牧神之触时,刹那间仿佛堕入无尽幻梦,其中有一段,恰与今日在海中见到的情景、特别是拯救落水的少女,几乎完全相同。

想到此处,张牧云忽然有些醒悟:“难道那次的幻梦,乃是对我将来所历之事的预言?”

想到这一点,再回忆那次的幻梦中,竟还有被雪云砸落、堕入“天地无用,神魂寂灭”的可怕境地,张牧云便悚然而惊了……

第20章 千风纵横,销魂皇女秘事

在牧云出神之时,明日香樱雪蜷曲着玉足,在沙滩上晒干轻薄的裙纱。晾晒的过程中,尤其那裙裾半湿之时,宛若透明。覆盖在自己身躯之上,连少女自己都觉得身上不着一物。

察觉此情,她又脸红,很想让那个少年避开。可是一来语言并不甚通,羞怯之下一时不知如何表达;二来这少年又是自己的先生,按伦常本不涉男女之情,现在若是她先说了,倒好像自己心存不洁一般。

少女羞涩俯首,心中纠结半天,谁知道偶尔鼓起勇气抬头一望,却见那少年目不斜视,竟是放过自己这边大好风景不看,只顾对着那茫茫大海发呆。

“哼哼!”本来羞怯害怕的少女,一见那少年心无旁骛,却是不知为何,一股无名火儿打心底里冒出来!

这般撅着嘴儿,气哼哼恼了半天,忽然在某一刻,刁蛮少女也觉得自己过分。难不成这正应了中原圣人典籍中那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心中默念这则经典名句,想起那少年先生也甚无辜,明日香樱雪不自觉地笑起来。

“不管他以前如何可恶,今天算是救了我的命呢!”这么一想,少女的态度不由得软化起来。和以前相比,她一反常态,主动去跟张牧云搭话。就这样华语、扶桑语互相交杂,有时还拿树枝在沙滩上划字笔谈,他们俩现在所说的话儿,几乎比过去所有的加在一起,还要多上好几倍。

通过这样的交谈,张牧云终于知道,为什么在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少女对自己有着天然的敌意。除去异族的因素,最重要的原因,竟是自己无意伐断的几根樱树苗!听樱雪的口气,当初自己猎来本地第一只猎物竹鸡后,随手砍伐用来制作烤肉架的幼树苗,竟是她和自己被放逐的父亲当初告别时栽下的;用他们的话说,这是极为重要的“天然纪念物”。

听到这个内情,张牧云颇为尴尬。他挠了挠头,想了片刻,便跟少女保证,终有一日,他会因此好好地补偿她。对于他的承诺,明日香樱雪并不大相信;实在积恶甚重,对于少年的人品,东瀛少女还在观察中。不过不管如何,张牧云能一改往日无赖可恶的嘴脸,对她进行理论上的承诺,也让女孩儿颇为高兴。

在这种的情绪支配下,再加上身外海上落日、千风纵横的寥廓景象,让明日香樱雪罕见地对身边的异族少年敞开了话匣。她说起了自己的很多很多事,无论是童年的幼稚往事,还是和自己有关的家国大事,都和身边的人倾诉。直到这时候,张牧云才彻底弄清楚,原来自己一直认为外表美艳、内心顽劣的少女,身份一点也不简单。

这明日香樱雪,真实身份,竟是当今东瀛大和国天智天皇的侄女。她的父亲乃天智天皇之弟,称为大海人皇子。一开始,天智天皇将弟弟立为皇位继承者,号称“皇太弟大海人”。谁知道,和很多历史上已经发生的故事相似,当天皇自己的儿子长成,他就改变主意,想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大友皇子。

但作为天皇,金口玉言不能更改,否则会失了皇家体面。于是虽然不能直接贬黜皇太弟,也就是樱雪的父亲,但为了给自己儿子登上皇位做铺垫,天智天皇还是在几年前开始了铺垫准备。他专门新设了“太政大臣”的职位,毫无疑问地任命给亲生儿子大友皇子。这个前所未有的太政大臣职位,其权力正是统摄朝政。天智天皇希望通过这样的手段,把现在已经显得十分多余的皇太弟给排挤出东瀛皇权的中心。

身处皇室,向来都知道宫斗险恶。皇兄做出这样举动,樱雪父亲自然一眼看穿用意。相对来说,这位大海人皇弟颇为正直。他本来对皇位倒没那么大兴趣,但是现在他却十分气愤自己哥哥出尔反尔。

要知道,这时候正处在东瀛全民学习中原汉唐文化的发端。往往在这种文明吸收的最初阶段,吸收来的,都是最精粹、最正面的东西。尤其像大海人这样深慕中原文化的皇室之人,向来就以糅合诸子百家的“仁义信智勇”为人生最高信条。现在见皇兄和侄子摆出这副嘴脸,做出这样不尴不尬的举动,反倒激起他满腔义愤。

刚开始时,他还试图反抗。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胳膊拧不过大腿;在当权者面前,所谓的正义并不存在。这时候的都城平安京(今天的日本奈良)中,到处都是天皇和“太政大臣”的支持者。不仅如此,甚至当天智天皇生了病,还在病情略有加重时,想以召唤大海人皇弟到枕边托付后事的名义来谋害他,从而彻底消除亲生儿子继承皇位的障碍。

天皇对樱雪之父,可谓已经彻底摒弃了武士道的风骨,手段极为卑劣。好在大海人皇弟也不是吃素的;在整日精神紧绷之时,他很容易就识穿了天皇的阴谋。他没有迂腐地遵从中原礼教中弟对兄的“孝悌”之行,而是坚决拒绝了天皇的传召。此后他看到皇兄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到了这一步,丝毫不顾兄弟之情,竟欲斧钺加身,不免也心灰意冷。到了这一步,按照扶桑的习惯,他除非造反,或者出家,已经没了更多选择。

“仁义信智勇”的大海人皇弟,最终还是选择了出家。他出走平安京,逃避到吉野地方出家,还取了个道号叫“隐野真人”。吉野地方正在飞鸟川的下游,处于明日香村南方,中间隔着一条东西流向的吉野川。

如果不是有这段曲折,流落村野的张牧云,如何能在上回飞鸟川畔的樱之丘遇上他。当然,为了不延祸妻子,大海人把自己的爱女樱雪寄养在飞鸟川上游的明日香村,还根据村名,取姓“明日香”。他通过这种种屈辱无比的方式,明白地向天智皇兄传达一个信息:自己对大位毫无争竞之心。

正因他这番极其彻底的姿态做派,最终真个让天智天皇父子选择了相信他。这之后,病躯渐重的天智天皇,逐渐把大部分权力移交给儿子大友人。初出茅庐的皇子,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持了朝政,从而志得意满,再也不把那个死老虎一只的皇叔放在眼里。

待明日香樱雪说出这番曲折,张牧云这才知道,眼前这位烂漫单纯的少女,还有这般特别的身世。了解到这一点,他便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小妮子看似受过极为良好的教养,为人却十分高傲刁蛮。她现在可谓落地的凤凰,有这般脾气和做派,算是再合理自然不过了。不过,他只顾分析少女的顽劣性情,却似乎丝毫不记得,自己曾对这个皇家少女,做出过那么多惫懒无比的举动。

正在少年“宽于律己、严于律人”时,那前皇女说话了:“先生,我说了这么多,你也讲讲你的过去吧。来自洞庭大湖的先生过往,樱雪也很想听听呢。”

“我?”张牧云迟疑片刻,便笑道,“我农夫一个,过往没什么好说的。”

“是嘛……哼!”海日夕阳的余晖中,少女又撅起她那鲜红润泽的好看嘴唇。

“是的。先生从不骗小女孩。”说此话时,张牧云脸不红、心不跳,不过脑海中却浮现出幽萝的形象来。虽然,此刻他确实没有说实话,但他的出发点却是,这个少女已经经历那么多坎坷剧变,流落民间;现在好不容易过上平静简单的生活,就没必要拿自己悲壮惨烈的家国鏖战、鲜血淋漓的妖魔往事,来搅乱她洁白如纸的单纯灵魂。

所以,夕阳下,他只是微微笑着,让清俊的面容在落日的余晖中,勾勒出让少女心跳加速的温柔轮廓……

只是,这明日香村中的欢乐教学,还能像以往那样平静和简单吗?很快,张牧云的美好愿望,就被几天后村中来的一个不速之客给打破了!

第21章 暗夜杀机,草木清华伏险

这一天,张牧云和明日香在纪伊水道的海滩上聊了很久。他们说到落日西斜,皓月东升,那海波从胭脂红变成碎银色,这才结伴返回。

因为这番谈话中,大多数时候是张牧云引导明日香说话,对他自己的过往却闭口不谈,所以虽然说了很多话,并没有真正改变张牧云在东瀛少女心中的形象。明日香无论如何,都不能信任这样不能言说过往的异族之人。如果不是顾及师道尊严,明日香简直要直截了当地猜测少年所有可能的黑历史。

对于她有什么想法,张牧云毫不关心。在如水的月华中踏上返回樱之丘的路,他心里唯一满足的是,通过这样高强度的对话,今天他的扶桑话水平大有进步。

就在海边谈话的三四天后,张牧云碰上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当时正是中午,他吃过了那几个男弟子孝敬的饭团和鱼生,正在明日香村东边的小路上散步。正感慨不合多贪吃了几个饭团,导致还要这样散步消食时,张牧云忽然看到对面的深草丛中走来一人。本来在这村边碰上行人,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当吃撑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看来人,却猛然怔住了。

“哎呀!”他脱口叫了一声,惊讶道,“莫不是我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看对方那人容貌,则脸上的惊讶之情更浓了。

在他惊讶之时,对面那人的惊异之情也丝毫不亚于他。款款走来之人,停住了脚步,看着对面那少年,一脸的不可思议:“怎、怎么,有这样相似之人?!”

原来,张牧云漫不经心抬头一看,却见到对面来人,不管是步履形态,还是长相外貌,竟是和自己十分相似!刚看第一眼时,他差点要以为对面竖着个大铜镜,自己正从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阁下是?”对面这人先开口说话了。

“在下张牧云,”张牧云一拱手,“中原华族。”

“呀!是中原贵人啊。”见是此时稀有珍贵的中原人,对面这面容清俊的扶桑人,顿时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按当地礼节行了个大礼。

“好说。”张牧云自有天朝上国的心态,面对来人的恭敬,并没有受宠若惊,而是按照中原的规矩一拱手,算是还了礼。见礼已毕,张牧云又仔细打量打量来人,这时细看了才发现,虽然第一眼看上去,自己和对面这人颇为相似,但仔细看看,还是能看出对方容颜相对苍老。离得远,看着差不多;靠近了仔细看,便能看出肤色有些黯淡,眼角眉梢也有些不显眼的细纹。像这般仔细打量,张牧云看得出,这人属于保养得当,真实的年纪,没有四十也得有三十五了。

见他仔细打量自己,来人会意,不由一笑,用生硬的华语说道:“鄙人望月寿永,乃是本村法师。鄙人恐邀天幸,竟和中原贵人相貌相似,惭愧惭愧。”

“哈,确实很巧。你是村子里的法师啊?”张牧云随口一问。

“是。鄙人正是明日香村的驻村法师。”

“哦。不过我到了村里许多天,怎么没见到你?”

“鄙人受乡邻所托,常在周围行脚,侦察歹人,驱散猛兽,故此不得常见。”

“原来如此。那望月法师,不打扰你了。”说着话,张牧云便抬脚从望月寿永身边走过,继续专注地给自己消食去了。

“怪哉!”望着他渐渐没入灌木深草的背影,望月寿永法师却是一脸惊异,“怎么这少年听了我的法师身份,竟是毫不动容?好像就跟听到一个农夫自我介绍一般。这真是奇哉怪也!”

望月寿永有此想法,倒不是此人自恋,而是这时候东瀛岛国中的法师数量,比中原天朝还要少得多。就像现在这扶桑诸岛上最强大的大和国,就算那些比较大的町市,也不见得能有一两个法师驻守。这明日香村还是占了地理之利,因为它扼住了飞鸟川上游,而飞鸟川又是大和川最重要的一条支流。这两条河靠近当今的都城平城京,不仅是都城的重要水源地,若顺了飞鸟川顺流直下,还可以直抵扶桑诸岛间万分重要的海上通路“纪伊水道”。

当初大海人皇弟自我放逐到此地更东南的吉野地方,却将自己的女儿安置在靠近平城京的明日香村,便是考虑到一来离都城近,便于一些故旧势力暗中照顾;另一方面便是考虑一旦有事,可以立即组织护卫力量保护着女儿顺流直下,抵达纪伊水道之后放舟入海,之后便海阔天空,难以追杀了。

所以,这明日香村占了地理之利,更重要的是因为有大海人这个势力暗中安排,才让区区的一个小乡村,也能有一位十分强大珍贵的法师坐镇。当然,有这样的法师坐镇,明日香村本身也是大占其利。

因为此际东瀛地方豪族林立,明日香村所在的地域属于豪族羽田氏。相对于周边的其他豪族,比如葛城氏、苏我氏、巨势氏、忍海氏、大伴氏,羽田氏实力较弱。在这样弱肉强食的年代,羽田氏的家主们整天提心吊胆,生怕朝不保夕。比如离得最近的西南豪族巨势氏,便一直对明日香村一带虎视眈眈。本来很难守住,没想到因为大海人这个前皇太弟的缘故,竟然让小小的明日香村有了一位极其珍贵的法师。因此,一直蠢蠢欲动的巨势氏武士们,只得收起扩张野心,暂时主张和平。

对于内里这些弯弯绕,张牧云哪里晓得。当天他和这位驻村法师望月寿永相会,虽然当时因为容貌相似而惊异,不过过后也当是一场笑谈,并没有如何放在心上。

只是,他们两人没有想到,就在双方第一次相见的这个晚上,发生了一件对双方都影响极大的事件。这日正是月半,本应皓月当空,却因天气阴沉,云霾蔽月,所以外面一片漆黑。因为白天里明日香樱雪故态复萌,又在课堂捣蛋,所以张牧云一怒之下,就算掌灯之后也追至少女家中,坚决要她将白日的功课补齐。

他二人在堂上争辩不休,那位被大海人皇弟安插在村中保护女儿的望月法师,就在不远处的庭园暗陬中巡视。望着堂上明亮的灯影中,那少男少女十分认真地争执,望月法师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这也是小姐的奇缘吧。”望月寿永想道,“本来愿意到我大和国的中原贵人便少,像这样年纪轻轻又富有才华的中原人更少。结果还让小姐碰上,有他教化,小姐自可如石中璞玉,终将去粗存精,雕琢成无双美玉。可见天照大神,还是站在皇太弟这一方啊!”

原来这望月寿永,还是大海人的心腹。虽然自己的主公已经自贬出家,但在他的心目中,主公还是那个皇太弟。望月寿永期盼着终有一天,自己的主公能够东山再起,推翻那个少不更事的皇侄,成为大和国真正的主人。

心里想着心事,望月寿永偶尔抬头看看天空,见到这阴云蔽月、漆黑一片的情景,不由又是联想到当前的政治形势。

“乌云蔽月,只属暂时;终有一日,狂风疾吹,明月定当重光玉宇。”望月寿永富有诗意地想着,忽地又想到,三五之夜,本应皓月满轮、明照万里,现在却云遮月隐,黑暗无界,这对应上自己的“望月”姓氏,倒是不甚吉利。

不过,心中只是片刻闪过这念头,生性乐观的法师又放开心怀,有些嘲笑自己:“望月啊望月,你只是主公座前一条忠犬;为了保护小姐,正应隐在这无边黑暗中。你还有什么不——咦?”

黑暗中浮想联翩的法师,也不知察觉到什么,猛然间顿住身形,迅疾地往下一伏身。

“那是……”

就在一刹那间,望月寿永如同一位在深山中和猛兽搏斗了几十年的老猎手,在这春夜泛着草木清香的庭园中,嗅到了一丝虽然轻微但却无比危险的气息!

第22章 荒川火舞,绝杀百忍末路

才感觉到不妥,望月寿永就只见小姐的堂上外面,那处相对昏暗的廊外栏杆下边,猛地一道黝黑身影拔地而起!

“志能便!”望月寿永一声低吼,想也不想,便急速念了一两句咒语,顿时只见一溜细细的火光,直取那个刚刚扑起的“志能便”后背。

“志能便”,在后世有个更为众人熟知的名字,“忍者”。此际虽然这群特殊的武士有时也被称为“忍”,但更正式的名字,却还是“志能便”。此刻不用说,正是有一位潜伏的忍者,对堂上正在夜读的小姐发起了一次暗夜刺杀。

作为一名火灵法师,本来望月寿永的法技,远超现在这道迅疾打出的细溜小火焰。但是因为变起突然,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尽快打出法术,解救身处险境的小姐,因此他也只能选择这个念咒时间最短的“细火术”。

细火术,听着就知道威力不大。但是此时此刻,却极为管用。本来那个忍者正气势凌厉地扑向堂上男女二人,但很快他的黑衣背上,就被这道细火打个正着。虽然这个低等法术没有造成巨大的冲击或是冲天的火势,但很快就在忍者的背上蔓延烧开;并且作为这道法技中段的效果,很快伴随着“蓬蓬蓬”的奇怪声音,这道明火在忍者身上到处猛燃,很快就将他烧成一个火人。

“荒川火舞!”见到这情景,另外几名潜伏暗陬的忍者,不由得瞳孔收缩,各自在心中不约而同的叫出望月寿永的尊号。

“看来还是低估了这位乡村法师的力量啊!”忍者们心中感叹。其实现在的扶桑忍者,还在发展的初期;他们的职业道德,或者说人品节操,还远没有后世他们的后辈们来得好。如果按现在这时代的忍者平均道德水准,一旦看见己方低估了这位法师的强大,特别是看到自己的同伴一招不敌已被烧死,他们最正常的反应,便是宣告行动失败,借着黑夜赶紧逃窜。

但可惜的是,这几位忍者,受过极为特殊的训练。他们有一个在当前忍者界极为著名的名号,“百炼忍”。这些百炼忍背后的组织和头顶的主公,实在太过强大,所以纵然他们有逃跑之心,却还是不敢付诸实践。

于是,当第一个试探出手的同伴瞬告失败后,他们稍一犹豫,便从各自的藏身之处飞跃而起,跳过明日香樱雪家回廊的栏杆,从四面八方扑向了此行的猎物目标。

“不好!”见此情形,望月寿永大惊失色!他没想到,今夜竟来了这么多位忍者;不仅如此,从他们飞窜的身形和四面八方刁钻的方位来看,这些“志能便”绝不是一般豪族能训练豢养得起的。

“完了!”瞬间的惊讶同时,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升起在法师的心中,“来不及阻挡了!”

纵然此时他已经手不停挥、口不停念地努力施展法技,但因为这些忍者身法之迅捷、路线之刁钻,则他纵然能够狙杀其中两位,也无法阻挡住其余两位的攻击!

本来,以望月寿永的法力,要对付多位忍者的攻击,并不在话下。只可惜,今晚来的这些,乃是代表了当今扶桑大和国最顶尖水平的忍者。平时这样的忍者,一个地方诸侯国也不见得有一两个,但现在这小小的乡村庭园中,已经出现了五名!于是,虽然当今有“一个法师能够横扫十名武士、廿名忍者”的说法,但到了今晚这庭园中,这条定律失效了。

可能这百炼忍,真实的价值和珍贵程度,完全不在法师之下;所以,即使现在望月寿永死马当活马医地向其中两名忍者,发出了接近他水平极限的两记“火鸟斩”,也完全没能想最开始那样,将对方烧死。后来蹿起的这四名忍者,水平看来也和最开始那位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当火雀飞来,他们已经腾在半空中的身形,一阵奇诡无比的扭动之后,竟然突破了普通的物理定律,在半空中凭空改变了飞扑的路线,居然堪堪躲过了火鸟斩的绝杀,只在夜行忍者衣上沾上了几处火星。被火苗燎上的忍者,很快结了一道奇诡的手印,从着火的衣襟旁边一扫而过,顿时便有一股小型的局部旋风腾起,将火苗扼杀于无形。

看到这情景,望月寿永更加绝望。他现在心中已经一清二楚,恐怕最开始的那位,是一名水平最差的忍者;他的首击,只是为了引出庭园中暗中隐藏的守卫力量。这次的攻击行动,用牺牲他一个的方式,确保完成最后的绝杀。所以,对望月寿永来说,所绝望的并非看到对方绝对的力量,而是这种强大无比的计划组织和誓杀到底的决心!

“什么人和小姐有这么大仇?”这个问题刚刚在脑海中升起,就在望月寿永立身的不远处,有两个草木间好像毫不起眼的黝黑土石,突然间动了。他们如潜伏暗处的猎豹,不动则已,一动宛如雷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也朝廊上堂中飞扑。虽然他们没有直接向法师扑来,当时在这样一往无前的飞跃之中,他们看也不看,随着飞腾的身形双手一扬,便有十数道寒光朝望月寿永飞来。

“手里剑!”望月寿永瞳孔紧缩,表情瞬间凝固。作为一个合格的强大法师,他也第一时间急速躲闪,但他毕竟不是武士,而且那些忍者的水平实在强大,所以纵然望月寿永已经做出了能够称得上“法师中的武士”的精妙闪避,却还是被忍者飞洒的五六只手里剑给击中了!

手里剑,其实就类似中原的暗器飞镖,乃是忍者专用远程攻击兵器。按形状分,有三角、八方、六角、十字手里剑,其实就类似于三角镖、八棱镖、梅花镖、十字镖。当望月寿永被这些忍者飞镖击中时,除了身躯上传来的痛苦,他的脑筋也突然如被一道闪电击中,刚才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瞬间解开。

“原来是那个人想杀小姐!”想通真相,望月寿永脸色一片惨然。虽然半颓的身体仍然还在做着施展法术的举动,但他已经知道,这只不过是为主公尽最后的人事而已。今夜无论他、小姐、还有那个长相类似自己的中原少年,都在死在这些可怕忍者的刃下。

“寿永、寿永。”想清楚结局的法师,目光扫过庭园中的樱树,心中黯然,“名号‘寿永’,这寿数,还不如这庭中的樱木啊。我自无可惜身,只可惜小姐的韶华才如樱花初绽,还没等到灿烂地盛开,就要如此凋谢了。”

法师在心中发出诗意盎然的最后咏叹,待手中的法术也因为重伤之下灵力无法凝聚而消散,他便陷入彻底的绝望。在修长的身躯倒落尘埃之时,他的脑海里也闪过最狂乱的幻想:“这时候会不会有什么义士,突然出现来解救小姐呢?”

当然他知道这是最荒诞不经的幻想;这个暮春庭园中,除了自己和那些隐匿功夫绝顶精湛的刺客,就再没有其他可堪一战之人了。于是,他带着无限的痛苦和绝望倒下……

“放弃吧……”重伤躺倒的法师,这么告诉自己。他原本的勇气消散殆尽,只不过最后鼓起残存的勇气朝堂上望了一眼——他虽然知道这一眼对自己极其残忍,但他就是忍不住要看一下。他希望,这世上真的有奇迹。

“咦?!”其实希望已经彻底破灭的法师,猛然间被自己这一眼所看到的情景震惊了!

“我这是已经死了吗?”望月寿永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其实已经身故,现在走上了黄泉路,路过了百鬼渊,自己被那些瘴鬼迷惑,看到了其实并不存在、但自己万分想看到的东西!

“罢了,不要有执念。”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法师,决定还是不要再胡思乱想。他认为,不管如何,他还是一名骄傲高贵的法师。这种临死前出现世上最狂乱的臆想和幻觉,有损他作为法师这个职业的尊严。

他有心就此闭上眼睛,但自己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违背大脑的指令,又朝那边堂上看了一眼——他多么希望刚才看到的幻象是真的啊!

只是,坚信自己产生幻觉的法师,当看了第二眼后,那颗心一阵乱跳,忍不住又看了第三眼、第四眼……直至无数眼。

“难道,这不是幻觉?!”刹那之间,望月寿永被自己这个想法震惊了。生死攸关,他立即决定放下自己作为法师的矜持,索性凝神观看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景。他现在的想法是,就算这是死前出现的幻象,那让自己带着美好的幻想死去,又有何不可?

于是他彻底看到,那堂上,本来如暗夜蝙蝠般迅疾绝杀的忍者,不是燃成一团明烈的火鸟,便是被冻在一块晶莹的大冰坨中。

“一、二、三、四、五、六……”望月寿永如痴如醉地数着数,躺在尘埃中喃喃自语,如同呆傻,“两个冻成冰坨,四个变成火团,他们、他们这是……自杀的吗?”

“完了完了!”望月寿永难过地想道,“我这是彻底疯了傻了!怎么会看到这样的幻象?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幻觉吗?”震惊之下,最后这句想法,法师竟脱口叫出声来。

不过,让他失望的是,这世上确实还有比眼前更荒诞的幻觉。只见堂上那中原少年,也不知怎么,随手一挥,没有念咒,没有踽步,只是随手一挥,然后他目光视处,那片庭园空地上,立时燃成一片火海!

这凭空而来的火海,如此剧烈,如此明亮,那炎炎的红焰,就算离着有两三丈多的望月寿永,也感觉到彻骨的爇烫!

“就算军荼利明王燃起的炼蛇烈火,也没有这么旺吧?!”望月寿永看着刹那燃烧的火场,内心充满了惊恐。而这时,张牧云的身形忽然动了!一直看着没挪窝的少年,这时却如鬼魅一般,兔起鹘落,纵横穿梭,眨眼间就将那几个倒霉的忍者踢落进火场!

本来已经半死不活的忍者,落入这炫烈火海中,顿时响起几声惨叫,彻底化为飞烟。这时那堂上的少女,早就惊呆。她手中的汉文对联教材,早已滑落在地上;她那个殷润鲜红的小嘴啊,张得能塞下只鸡蛋,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没能合上。

而这还没完。当张牧云料理完几个在他心目中不开眼的小蟊贼,他便以这熊熊烈燃的明亮火场为背景,在火海前长身而立,对堂上少女优雅地弯腰一躬身,清声说道:

“姑娘,刺客已伏诛,无须害怕了。”

此时此刻,从明日香的角度看过去,那先生犹如足蹈火海而立;那张清俊无比的面容,衬着漫天吞吐的火焰,正对着自己从容微笑呢……

第23章 托孤濒死,不乘喜而轻诺

见此情景,如同忽有几个重锤,重重地砸在少女的心房。莫名其妙的,明日香樱雪的心就猛然砰砰砰地乱跳。这频率,刚才受刺客惊吓时,都没这么快过!

看见少女失魂落魄,张牧云心里暗笑。他曾经经历过那么多血火滔天之时,如何还会把今夜这几个刺客放在心上。他看着少女如同痴呆的模样,便煞有介事地说道:“樱雪,今日先生要教你的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神色不变,不可废礼。所以就算杀人后,也一定要保持优雅的态度和礼仪。你听懂了吗?”

“听、听……”平时口舌伶俐的少女,这时却好像变成了口吃,连一句完整的话儿也说不出来!这时远处重伤的望月寿永,听到少年这句话,忽然一阵神魂恍惚,不知那傲立火潮之前的,是人、是佛陀、还是来自地狱深渊的魔王。

今夜的风波,看似就到此结束。就在少年挥手招来一片冰雨,熄灭火场时,突然间看似再无第四人的庭园中,又蹿起了一条黑影。这黑影,似鬼魅,又似一阵狂风劲吹而过,比之前那些忍者不知快了多少倍!

原来,不熟悉东瀛忍者的张牧云并不知道,往往那些极强的忍者刺杀团,都会留一个忍者始终不出手。这个忍者,承担着保险的作用;哪怕在最激烈的战斗时,他也只会袖手旁观,毫不相助。不过,当实在出现最坏情形,即其他所有人都失败了,他便会趁敌人以为战斗结束、心神松懈的那一刹那,发出致命的一击!

本来,这位作为保险棋子的忍者,一直注意隐藏好身形,冷静地观察可趁之机。只可惜,哪怕就是到了战斗结束、理论上敌人最松懈的时候,他也始终没有出手。出现这种状况,并非他还在等待更好的时机,而是看到刚才那样前所未见、神鬼莫测的战斗过程,他立即改变了最初的打算——笑话!这时的他宁可去孤身攻击当今扶桑岛最可怕的妖魔“大旅渊蛇神”,也不愿冲上去攻击这个恶魔一样的少年!

更重要的是,这位忍者认为,今天自己亲眼所见的这个情报,对主人大业的意义,比杀死一个潜在政敌的女儿更重要百倍。

所以,当所有人心神松懈,他便狂风般暴起,方向并不是张牧云或是明日香樱雪,而是朝庭园围墙扑去。为了逃窜,他已经将平生训练的隐匿忍术发挥到极致。他借助庭院中错落有致的花草木石,极尽所能地朝外面逃跑。

这位作为最后保险用的忍者,不愧是百炼忍中最值得托付的强者。当他身形暴起后,没过片刻功夫,已经扑出四五丈远。按照他们百炼忍内部千锤百炼得出的标准,这已经到了非常安全的距离。但是这位忍者认为还是不能松懈。他继续将修炼的身法发挥到极致,借着园中景物在暗夜中的各种阴影,进行着符合忍者规范的掩护和隐匿。

这样紧张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奔走到八丈距离以外。到了这距离,参照他们百炼忍的功力,确实已经到了安全得不能再安全的距离。这时候,他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一边继续保持着前窜的姿势,一边他在心中用扶桑语感慨道:

“果然!如果没有平日刻苦的训练,今日如何能在这般险境中全身而退?终究是自己谨慎到极致的态度,彻底保证了今夜自己的安全啊。”

“终于,可以用同伴生命换来的宝贵情报,带回给主人。主人一定会很——”刚想到这里,这位殿后的忍者,却忽然感觉到心口一痛。

“是碰到树枝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他随意地低下头一看,便诧异地看到正有一支泛着冷光的冰锥,从自己的胸前突了出来。

“暮春初夏,怎会有冰?”这是忍者的第二个念头,也是他最后一个念头。此后他那颗奔腾不已的心,便随着胸口冰突,彻底冰凉了。

死不瞑目的忍者,有所不知的是,在他死后的这处庭园中,还发生了一些对话。如果他能有机会旁听,就会发现,这段对话中显露出来的情报,按他的标准,同样重要。

再说张牧云。当他用溟海水神之术,凝结冰梭飞击逃跑忍者,结果看到敌人都跑出八丈多远,自己才能完成最后一击,便感慨道:“可惜!功力只恢复了三成,出手这么慢!”

“什么?!”张牧云的感慨,让不远处的望月寿永给听到了,“只、恢、复、了、三、成、吗?!”可怜的法师,到这时终于彻底昏掉!

见他昏迷,张牧云和明日香樱雪忙赶到近前。张牧云出手想用灵力救治,不过一搭望月寿永的脉象,便发现这么做,最多也只能帮这位扶桑法师多吊一会儿命。和少年的悲悼不同的是,对于望月寿永来说,这段清醒的时间,已经弥足珍贵了。弥留之际,已看到少年出手的望月寿永,用最后的气力恳求少年,想要把自己最牵挂的小姐安危托付给他。

面对濒死法师的艰难求恳,一般情况下张牧云很难拒绝。只是现在的情况有所并不同。张牧云知道,自己对于东瀛扶桑,只是一个过客。不仅如此,他直到现在,还没真正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虽然,根据樱雪已经告诉他的特殊身世,今夜的刺客有很大可能是大友皇子所派。

只是事实的真相真地会这么简单吗?先不说大友皇子是否真会痛打落水狗,狠下心杀死这个如花似玉的亲侄女,就说这明日香村附近,便是豪族林立,之间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所以,今夜刺杀事件真相到底是什么,张牧云并不敢轻下定论。

而就算不论自己过客的觉悟、真相的复杂,张牧云觉得更重要的是,自己已经背负了太多的过往。经历了家国巨变,此刻虽然流落东瀛,但张牧云深知,此际的自己和当年那个罗州张家村的后生小厮已经完全不同。为了爱自己的人和自己所爱的人,他现在已经给自己背负了比山还重的责任。所以他不敢轻诺,也没有足够的心神精力卷入这异国番邦争权夺位的政治斗争。

“不乘喜而轻诺,不乘快而多事,不因倦而鲜终。”这是经历了这么多沧桑大事后的少年,一个做人的准则。所以,纵然很难,他还是开口拒绝了望月寿永。

见他一口回绝,望月寿永自然非常失望。他濒死的目光,失神地看着夜空的阴翳,还有那枚黯淡的月牙,心情前所未有的沮丧。和张牧云一样,他身上一生所系的,便是保护少主、襄助主公大业。没想到,甭说能等到看到主公大业终成的那一天,就连眼前这个自己最疼爱的未来公主,也完全不能再保护。末路穷途,他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宣告彻底失败。

正在濒死的法师满心绝望之时,他却听到那天神一样的少年,忽然在自己的耳边轻语道:“请恕在下推脱,实在一生所系,并非在此。然你放心,只要樱雪一天是我的学生,就没有人能够伤害她。”

听得此语,望月寿永顿时满怀宽慰。他有心说出热烈的感谢之语,没想到心情一松之下,心中因执念而吊起的最后那口气儿,瞬间出掉。一代“荒川火舞”,就此死去。

第24章 蛇神怀璧,锋指妖鬼之国

明日香樱雪家中闹了刺客,按理说会惊动附近村民。不过因为她家中庭园深曲,而且刚才的刺杀行动听起来动静很大,但实际上攻防双方的行动犹如兔起鹘落,攻防手段也都控制在较小范围,因此直至望月寿永身死、刺客尸体被张牧云用火灵法术焚毁,也未惊动村民分毫。

不过出了这么大事,并不能完全悄悄处理。等惊魂稍定,少女便去村长家中唤来村长,跟他大致说了下刚才发生什么事。当然,身为皇太弟之女,明日香小小年纪,便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及该怎么说。在跟村长叙说时,她对刚才的刺杀事件轻描淡写,只说有两个盗贼闯入家中意图行窃,被她和先生发现了后,还意图伤人;危急之时,正巧驻村法师望月先生巡视至此,于是与歹徒一番苦斗,最后虽然用神火烧死两个歹人,但是自己也中了歹人喂毒的手里剑,不幸身死。

听了明日香这般陈述,老村长若有所思。作为靠近京畿的明日香村村长,这位老村长虽然也是土生土长的农人,但绝非等闲之辈。他名叫羽田晴树,乃是明日香村所属豪族势力羽田家的远方支系。他明白,虽然眼前这少女说得轻松,但考虑到她的身份,今夜之事绝不简单。到底是什么夜闯空门的蟊贼,能把这年头作为强大力量象征的宝贵法师给杀死?羽田村长判断,今晚一定来了绝强的突袭力量,意图刺杀贵人之女。

不过,饱经风霜的老村长自然不会把话挑明。他假装老糊涂地附和几句,又说了几句压惊的话儿,便去附近叫门,找了几个后生壮汉来,将望月法师的尸体抬了出去。

略去老村长如何打理法师身后事不提;就在闹完刺客过后大约七八天的样子,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因为望月寿永的死,还给明日香村带来一场极为棘手的麻烦事。

这日,正当少年闲来无事,又在村中大樱树下教明日香几人华文时,却见村长老头儿急匆匆赶来,跟他打了个招呼,便把明日香樱雪叫到一边去。他们一老一少,在不远处绿树藩篱边嘀嘀咕咕,张牧云眼光瞥去,便见老村长语气急促地在跟少女说什么事,最后还用恳求的语气,好像在说服少女什么。

在张牧云的关注中,好像有什么急事的老村长,似乎说服了少女,然后这一老一少就朝张牧云走来。

见他们冲着自己来,张牧云有点莫名其妙,心说这里面难道还是自己什么事?正琢磨时,那少女已经到了近前,罕见地深鞠为礼,然后无比柔情地开口:“先生,今日村中有一场大难,只有先生才能解救。不知先生可愿效向来所讲中原豪侠之事,为合村百姓排忧解难?”

听得此言,张牧云顿时便知,有麻烦来找自己了。当着几个学生的面,他也不好意思一口回绝,便道:“何等大难?且先说来。”

“村长说啦,是……”接下来明日香樱雪便转述了村长刚才跟他所说的一切。从她不甚流利的华语中,张牧云终于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饶是羽田晴树老村长低调再低调地处理望月寿永的后事,却还是渐渐被外村的人知道。如果是一般人知道也就算了,坏就坏在也被对头势力巨势家的人知道了。本来地处西南的巨势家就对明日香村虎视眈眈,一直想吞并占据。他们一直没有行动,只是因为忌惮望月寿永这位驻村法师。现在法师身故,明日香村的防卫力量出现真空,说不得这些巨势家的武士开始蠢蠢欲动了。羽田老村长已通过自己多年积累的人脉关系得知,他们就在这两天会派一位使者来,重新提一件旧事。

这件旧事,便是近畿南方这些豪族们,希望各自出钱出力,聚集法师和武士,去讨伐当今东瀛诸岛最强大的妖怪,大旅渊蛇神。当然,虽然他们名义上此举是为了斩妖除魔,但如果仅仅是这样的大义名分,谁会投入这样宝贵的武力?他们真正的目的,乃是为了传说中大旅渊蛇神手中的绝世宝贝。

原来,这大旅渊蛇神盘踞于扶桑四国岛的土佐地方,老巢在土佐长冈郡天坪赤隔川的上游深渊中。这处深渊名为大旅渊,其中黑水翻腾,深不可测。大旅渊蛇神便居住在这座深渊中,乃是一条巨大的蛇妖。据说,大旅渊蛇神性嗜宝物,如果当地居民不把宝物丢入渊中上供,蛇神动辄呼风唤雨,引来狂暴的风雨惩罚地方。

当然,近畿南方豪族们的目标,并非在于土佐居民们历年奉献渊中的宝物。那些农家所谓的宝物也不过是银铜锡器,或是当年收获的出奇巨大南瓜之类。豪族们的真正目标,主要在于蛇神洞府中据说它历年遨游四海搜集的宝物,以及大旅渊蛇神用来呼风唤雨的法宝本身。

据个别九死一生从蛇神近旁逃回来的村民说,那位蛇神大人要呼风唤雨时,就会从高昂的巨口中吐出一颗大如鹅卵的宝珠。这宝珠浑圆莹润,散发着冰蓝的光华,被蛇神吐到半空中时,光明莹彻,烂然通明如月。此后那宝珠中就激发出无数道细微修长的电光,直通天际云霾,从而天雷引动,漫天大雨瓢泼而下。

可想而知,在一个连望月寿永这样水平法师都视若珍宝的东瀛扶桑,该对这样能呼风唤雨、引动天地自然力量的宝珠有多么垂涎啊!毫不夸张的说,对于那些崇拜力量的扶桑武士、东瀛法师,如果能得到这样绝世法宝,就算给个天皇让他做也不换。

所以,尽管听说那蛇神居所距此山高海远路途险恶,尽管听说土佐地方通往蛇神深渊的路途上千妖百鬼云集简直是妖鬼之国,尽管听说那宝珠拥有者乃是出乎想象的强大巨蛇妖魔,这些近畿南方的豪族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决定,要替天行道誓死斩杀大旅渊蛇神!

当然,决定好下,真正实行起来挺难。毕竟大家也都不是孩童,深知此行的艰难险阻。要达到剿杀蛇神、夺取宝物的最终目的,可不能仅靠贪婪支撑起的意志和欲望带来的勇力。所以,这件事他们商量了很久,有关人力物力也准备了很久。恰好,就在最近这些天,讨伐蛇神的近畿南方豪族联盟们,差不多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本来,属于羽田氏势力范围的明日香村驻村法师望月寿永,也属除妖夺宝队的一员;但没想到就在这当口身故。所以,作为一直想占据明日香村的巨势氏,便有一位谋臣献计,说巨势氏作为讨伐大旅渊蛇神计划的主要发起者和组织者,这时候应该尽快鼓动其他豪族们启动除妖计划。这样,他们就可以以此为借口,派使者来明日香村,让村中按以前商定的誓约出人出力。如此一来,便可以试探出,在望月法师身死之后,这明日香村究竟还有没有能够抵御吞并的力量。

这样的谋划,不知怎么让人脉广大的明日香村羽田村长给打听到了。不仅如此,他还听说这样试探虚实的巨势家使者,一两天内就会到达。作为羽田家族的一员,以及世代居于明日香村的羽田晴树村长,这下可急了。

作为村长,他对明日香村现在守卫力量的真实情况,可谓心知肚明。没了望月寿永法师,他们明日香村“飞鸟川第一大村”的名号,就跟纸糊的灯笼无异。虽然也有二十来个乡村武士,但那些货色只不过是村里农人中身体稍微强壮些的;他们的作用,主要为了吓阻附近比农人强不了多少的盗匪。如果真要碰上你死我活的生死搏杀,这些“武士们”铁定扔下短刀长矛,一哄而散!

更可虑的是,因为这几年村里来了望月寿永这位法师,原本的乡村武士们,对法师产生了完全的依赖心理;本来还能咋咋呼呼吓唬吓唬人,经过几年的松懈,这些家伙完全将武艺搁下,倒是田间农活儿锻炼得更加出色了!

所以,忧心忡忡的老村长面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将所有可想的办法都想过之后,发现大多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发现要应付一两天就迫在眉睫的危机,自己几乎毫无办法。最后,还是忽然想到,似乎听说那位教樱雪几个小娃子的中原人,好像有一身好武艺。当然他对那晚张牧云大破刺客危机的事迹一无所知;他对张牧云实力的判断,来自于自家两条逻辑推理:

一是,这天朝少年长相和望月寿永法师相似,莫不是老法师流落海对面的私生子?如果是私生子,这回来寻亲,那私下教一两手法术给他也是人之常情吧?

二则,这少年能在明日香樱雪这样刁蛮丫头的打击下,还能镇住场面,正常授课,那实力……应该是深不可测吧!

可怜的老村长,这两条推理,纯属实在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尽想好事儿的想象。今天一大早,他便匆匆赶来,试图请动张牧云,在明后天就要到的巨势家使者面前,帮明日香村撑撑场面!

第25章 才具深藏,冷对巨势横山

听了樱雪帮老村长的转述,张牧云没太多犹豫,便一口答应。他想着,今后难免血里来、火里去,如果总是独善其身,反而难以长久。现在有这么个机会见识一下扶桑的妖魔,广博见闻之余,也为今后大事练练手。至于那个蛇神宝珠的传说,张牧云大抵认为无稽。按照他以前看的那些志怪传说、佛经故事,几乎没有妖魔能有这样呼风唤雨、激电落雷的正经宝物。

允诺了老村长之后,那巨势家的使者很快到来。巨势家派来的使者是一位中年武士,名叫横山克岗。横山克岗一望便是赳赳武夫,身材和此时的扶桑人一样,并不高,但是很雄壮。听老村长介绍,此人是巨势家第一武士,一双倭刀能舞得水泼不进,武力绝顶高强。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武力高强,横山克岗十分倨傲。当他见到老村长和张牧云几人时,依然挺胸叠肚,看人时眼睛都望着天上,丝毫不讲礼数。

“你是说,由这个唐人来代替望月法师出战?”横山武士面对着羽田村长说话,那双三角眼却吊起来,斜看向张牧云。他称张牧云为“唐人”,倒不是说现在中原王朝正是唐朝,而是唐朝国力强大,以至于后来倭人称呼中原之人,大多都叫唐人。

“正是。”只听羽田村长不卑不亢回答道,“横山大人,这位张牧云大人正是我村客卿。牧云君来自天朝上国,法术武力皆强,听说他张家这个姓氏,还是神取之氏,来自于中土上古少昊大帝……”为了不在敌对豪族武士首领面前露怯,羽田老村长帮张牧云使劲吹嘘。

“神取之氏……”虽然张牧云不知道扶桑人最讲究姓氏尊卑,但作为一个张家村破落户家的小厮,他在旁边听懂之后难免脸红。

“是嘛……”对面的巨势家武士听着,果然面色生疑。他转过雄壮的身躯,上下仔细打量了少年一番,便毫不掩饰地用怀疑的口气对老村长说道:“羽田君,我们三天后可是要去讨伐东瀛诸岛最强妖魔。你请的这位唐人,虽然长相不错,但上阵除妖,可不是跟小女娘舞文弄墨、打打闹闹能比的。”

原来巨势家一直很关注明日香村,像张牧云最近教授明日香樱雪之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听横山克岗这么说,羽田老村长便有些尴尬。他本来想拉个对方不知底细的人,随便糊弄过去,没想到对方却对这个新近的外来人氏也打听得这么清楚。本来便慑于对方威势,这时再被说穿底细,饶是羽田村长饱经风霜,这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见老村长吃瘪,倒是张牧云挺身而出。他跨前一步,站在横山武士面前,双眼毫不畏惧地直视对方的眼睛:“我中原上朝,人人崇文尚武,岂是你们这些东瀛蛮夷能妄加评论的?”

张牧云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非常无礼。不过这在当时,却十分正常。由于国力和文明程度的巨大差距,这年头就连中原一个普通的贩夫走卒,也对诸如扶桑之类的化外番邦,保持着巨大的心理优势。他们对这样的藐视从不保留,那些被鄙视的蛮夷子民,却也安之若素,觉得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所以,虽然张牧云这话说得十分无礼,那位骄傲的横山武士一时也不好反驳。这时一直在旁听的少女,也跳出来叫道:“巨势家的武士,难道连我的先生也不相信吗?”

听樱雪这么叫唤,横山克岗倒有些哭笑不得。“哼!”嘴上不说,他在心中鄙夷,“一个破落皇族的女儿而已,难道对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没有觉悟吗?”原来大海人的失势、老天皇的私心,这些豪族全都看在眼里,现在几乎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不少地方豪强,尤其是近畿一带的豪族,全都不再把过气的大海人家族放在眼里。

虽然心中转过这些念头,但表面上横山克岗保持着克制。他瞅了眼前这老老少少一眼,心道:“真是些不知死活的家伙!这少年,往大里说也不到十八岁。法术武力皆强?且不说法术需要年深月久的修炼,就算是武力,没有十年的实战磨炼,绝对难以进阶真正的武士。这羽田老村长也是老糊涂了吗?就冲着这少年的唐人身份?年龄摆在这里呢!好,我也不跟你们多废话,这事儿可不是用嘴说说就算的。”

计议已定,横山克岗便躬了躬身,粗声说道:“既然贵村已推举出除妖勇士,我横山也无多言可说。三日后,讨伐队伍将路过村口,届时这位神取氏君便一齐汇合,前去四国岛土佐地方吧。”

暗含嘲讽地说罢,横山克岗也不多停留,转身离去。

离去之时,这位巨势家第一武士还在心中凶狠想道:“中原小骗子,等到了大旅渊附近那个妖鬼之国,就有你哭的了!等你被千妖百鬼撕扯吃掉,那时候狡猾的明日香村还有什么话可说?丢脸丧命还是小事,重要的是明日香村失信失格。到时候我家主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羽田家了!”

在巨势家使者走后,张牧云就开始筹备三天后的讨妖之行。可能是心中有愧,此后羽田老村长除了派人送来大量的鱼肉米面慰问,自己再也没来亲与少年见面。其实张牧云也没什么太多好准备的,除了继续用噬灵术借助山野草木生机,来冲破魔女设下的锢灵魔技,再就是按照自己在委羽山妙华宫阅读的符纹经典,抓紧时间画了十数道灵符,配合以简单的法阵,放置在明日香樱雪家门户各处。他告诫少女,在自己出门除妖的这些天里,她不得迈出家门半步。

听了他这样霸道的命令,纵然有前面的救命之恩在,明日香樱雪这个皇族出身的娇娇贵女,也很是不能习惯。她有心反抗,谁知道才抱怨了几句,却被少年摆出师道尊严,吓唬她说如果是在中原,反抗先生命令的性质,和臣子造君主的反同样严重!这还不算,张牧云还板着脸,威胁明日香樱雪说,如果这回不听自己的话,就会去她父亲面前告状,不仅会把她平时不尊师重道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一说,还会帮她编造很多更可怕的罪行!

面对蛮横更胜自己、底限更是没边儿的少年先生,可怜的美少女只好选择了屈服。不过片刻气苦之后,她也悟出这是先生担心自己的安危,便在那凄苦之余,内心里竟也生出些甜丝丝的滋味……

张牧云对明日香家这番布置,自然瞒不过少女那几个要好的小伙伴。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内情,户出英树、丹波三兄弟,也看得出可能有人会对少女不利。就算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势力,这几个少年出于友情,还是跃跃欲试,在明日香樱雪面前拍胸脯保证,说要在她家左右寸步不离,守卫门户。

这样举动,被张牧云看在眼里,便又摆出了师道尊严,严令他们几个远离明日香家门户。他知道,少女所面对的势力,绝对不是这些少年可以妄想抗衡的。他不想他们做出什么以卵击石之事。在他的眼里,户出英树、丹波三兄弟,和樱雪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自己的学生,自己有同样的责任去保护安全。从这点意义上来说,这几个少年,并不会因为身份上的天壤之别,便在张牧云这里得不到平等对待。

东瀛的少男少女,相对来说更加细腻敏感。当户出英树、丹波三兄弟以及明日香樱雪,体会到中原少年的这个用意,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怎么评价。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真是个中原来的怪老师呢。”在一起交流这看法时,他们的脸上露出最真心的笑颜……

第26章 锋芒不露,暗窥若女如月

出乎张牧云的意料,这次讨伐大旅渊蛇神的队伍出奇的庞大。经过京畿南方各豪强的拼凑,到了出发那天他数了数,几乎有上百人。

这些人形形色色,打扮稀奇古怪,只有仔细分辨,才能大致知道他们中有的是剑客,有的是力士,有的是弓手,有的是法师。还有少部分人的服饰实在太过稀奇,饶是这两年见过大世面的张牧云,也看不出他们的职业。

看着这些奇装异服、奇形怪状的讨伐大军,张牧云心说,如果跟别人讲他们是妖怪,估计也有人信。

不管如何,见到有这么一支上百人的队伍,把自己定位为此间过客的张牧云,略略心安。他心说,有这么多人同去,就算自己出工不出力,也没啥大碍吧。

当然别人不知他转着这样的念头。临行时,一贯刁蛮傲慢的美少女弟子,还真以为张牧云要去大战一场。于是,当讨伐队伍路过明日香村、张牧云加入队伍时,明日香樱雪偷偷地塞给先生一只自己亲手编织的平安花结。

这样举动,顿时引起队伍中许多猥琐男子的嘘声。本来面对这种场面,高贵刁蛮的明日香樱雪毫不怯场;只是不知道今日怎么的,纵然心里想得好好的,一听那些嘘声响起,一瞥见无数道目光看向自己,她竟无法自控地脸红害羞,捂着脸跑回自己的庭园,砰一声关上大门!仿佛这样,她就能将那些追随着的讨厌目光,彻底关在门外边。

之后这支队伍,重新上路。很快张牧云便惊奇地发现,跟自己的认知不同,自己所在的这支队伍,完全不像是一支即将远征的战队,反而队形散乱,成员时不时开点小差,或调戏调戏路边插秧的农妇,或顺手牵羊地跑到附近田园农家偷瓜摸枣。看见这情形,张牧云有些无语。

不过,毕竟是豪强们凑起来的地方最强队伍。虽然这种捣乱行为看起来声势不小,但其实也只是少数不经之辈。张牧云渐渐观察出,这队伍中还是有些好手。前几天见过的巨势家横山克岗不用说,今日行伍一见,此人步履沉稳,面对扰乱目不斜视,虽然未见实战,张牧云根据经验也猜得出,此人绝对属于冷静非常、中流砥柱一样的人物。

像横山克岗这样雄健稳重的武士,这群队伍里还有不少,张牧云没有一一细致观看。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以两位年长法师为首的术士队伍上。

本来张牧云觉得,相比物华天宝、地大物博的天朝上国,这小小的浅水潭一样的扶桑大和国,能有什么法师人才?谁知道今日一见,才知道这种想法有些小瞧天下英雄。别的不说,这两位在队伍中间被大家众星捧月一般对待的法师,一派仙风道骨,无论步履身形显现的气度,还是澄澈眸子中蕴藏的灵气,就不是以前在中原遇到的一般法师能够企及。

当张牧云在打量揣摩这两位法师时,他们也在暗中观察他。和张牧云对他们的赞赏不同,这两位实力雄厚的法师,对张牧云却充满着不屑。有这样的判断,不是因为这两位法师眼光不行,而是因为两个“先入为主”。

首先一点,和横山克岗前几天的看法类似,这两位法师以自己毕生的认知,都认定要成为强大的法师,年龄是一个不可跨越的门槛。这样的认知根深蒂固,以至于纵然这时候望月寿永复生,跟他们强烈说明张牧云那几招冰火法技出神入化,也只会被他们啐一脸口水,认为他一定是疯了。

再有一点,便是和当世很多其他扶桑强者一样,这两位法师对待少年的天朝上国身份,也混杂着自傲和自卑。因为出身扶桑,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对大海对岸那个庞然大物万般敬畏。但因为自身的强大,又让他们对那些趾高气扬的天朝子民,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鄙夷和仇视。

所以,当他俩看见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唐人少年,也敢堂而皇之地混在他们这支勇者队伍里,便不约而同地感受到悲苦和憋屈。他们感伤地想到,这年头,随便一个充满铜臭的中原商人浮海而来,也能引起朝野轰动,甚至记载在官史里;现在更令人发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中原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也敢冒充高贵的法师混来大和国的精英勇士队中骗钱!

想到这一点,这两位法师,以及队伍里其他不少持有类似想法的人,便觉得口里充满了苦涩。他们中少数有识之士,一边盯住张牧云,一边在心中呐喊:

“大和诸君,要努力啊!只有所有国民奋发图强,才能有一天也成为像唐人那样到处受人看重尊敬的高贵人民啊!”

他们这些想法,张牧云自然无从知晓。因为对队伍中几个实力强大之人的看重,他悄悄地跟身边的扶桑武士问了他们的名字。在樱雪等人的熏陶下,现在他的扶桑语也还不错,因此没费多大劲,便听清楚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两位风度俨然的年长法师,面色冷峻、身材瘦高的那位叫柳泽仙夫,身材适中、脸上常有一丝嘲讽笑意的,叫川口清岚。而张牧云刚刚注意到的那个步履沉稳、面有红光的剑士,名叫东野勇人。

除了他们,在那一群神射手中,也有一人吸引了张牧云注意。这倒不是因为此人一眼能看出实力,而是因为她是这群队伍中少有的几名女性。这位女箭手,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身姿高挑婀娜,一双细眉高挑,容貌秀美中带着英气。脑后的长发梳成一个此际很少见的马尾辫,背后身背一张金丝缠绕的红枣木长弓。因为个子较高,只比张牧云矮半头,因此在普遍身材矮小的扶桑豪客中显得颇为特别。张牧云打听到,此女名叫观海澄月,乃是明日香村东北方豪强忍海氏的神箭手。

当张牧云观察观海澄月时,观海澄月也在观察他。女箭手出身大家世族,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对张牧云的看法,和其他人也大抵相同。观海澄月心说,这中原少年虽然长相清俊可喜,但混吃混喝的行为实在太可恶。由此她还想起了很多品貌俱佳的姐妹们,以能嫁给一个浮海而来的中原人为荣,甚至为妾也在所不惜。一想到这个,她心中便莫名地悲痛。

而这时候,她还看到那中原少年,不仅可劲儿朝自己呆看,嘴角竟还露出古怪的笑容。她可不知道,张牧云只是在想她的马尾辫帅气倒是帅气,就是极不适合实战;一旦近战,敌人拿手攥住她的马尾辫,之后还不为所欲为?他想象到时候女子狼狈的场景,不由自主地发笑。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样的笑容,看在观海澄月的眼里,却是典型的好色之徒淫邪笑容!

只是,这时观海澄月的心中,没有气愤,没有怒火,只余下无尽的悲哀:

“还是我大和国和他们天朝相比,无论国力、礼制、器物各方面差距太大啊!就连这么一个普通的中原好色无赖子,也敢大剌剌在我们京畿南道的豪强精英队伍里骗吃骗喝。什么时候自己的国人,也能和中原天朝的子民平等相待呢?”

身姿曲线婀娜的女子,一时间陷入了忧国忧民的情绪之中。

不管如何,经过一番打听,张牧云看清了形势,便对这一客串的征途,更加放心。他认为,只要发生战斗时自己站在这几位大侠的后面,便能充分观察战场,保证自己安全,不会以一个此间过客的身份,毫无意义地意外战死了。

抱着这样的决断,张牧云随着这支奇怪的勇士队伍,向大旅渊蛇神的老巢挺进。就如常识一样,越强大的妖魔越不会让人轻易找到。所以此行注定不是一个容易的行程,至少,它不像张牧云上回替小霸王周亮助拳那样是一次近郊短途旅行。

他们一行,先在这片本州岛上向南前行,从和泉到摄津,之后在陆地南端的岬角乘上帆船,渡过明石海峡,登上淡路岛。在草木杂生的淡路岛上,披荆斩棘地一路南行,在岛南端的福良海湾继续乘船渡海向南。

这段海路,叫鸣门海峡,西接濑户内海,东临纪伊水道,乃是此时东西海路的交通要道。因为两边海水潮涨潮落时的水位差,鸣门海峡中时常遍布大大小小的涡潮。“鸣门涡潮”乃是当地著名的景观,有点类似中原的钱江大潮。最大的鸣门涡潮能形成方圆六十多尺的巨大漩涡,转速迅猛如雷。

所以,虽然鸣门海峡这条海路并不太长,但是在其中航行时,显得格外惊险。虽然张牧云也生自水乡,但无论是河湾还是江湖,风波动荡远不及海潮。当帆船在鸣门海峡的风浪漩涡中穿行时,随着船体颠簸,张牧云脸色苍白,每回都要紧紧攥紧栏杆,才能稳住身形。看见他这样狼狈模样,那些本就心存不满的扶桑精英强者们,更是倍增轻视。

好不容易渡过漩涡遍布的鸣门海峡,这支讨伐妖魔的队伍便登上了四国岛。四国岛在扶桑四岛中最小,张牧云等人的登陆地点,属于四国岛东北边的阿波地区。他们在一个叫“石隈”的地方登陆。事实上,在这时代,大旅渊蛇神所在的赤隔川大旅渊,还属于整个广大的阿波地区。只是在后来,那里又被分离出一个土佐地方。

在石隈海滩登陆,并非一帆风顺。讨伐队还和此际扶桑很常见的海贼们,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讨伐队的对手,是一群头戴草帽的海贼,首领号称“海贼王”,名号十分吓人。但可惜的是,海贼王弟兄们的队伍,这次面对的却是由京都之地各豪强纠结起来的精英团队。海贼王之军,主要由走投无路的穷苦渔民组成,和精英讨伐队如何能比?可叹四国岛北方海贼,向来意图成为号令七海的海盗王者,这一回却注定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几乎不用怎么组织和配合,大旅渊蛇神讨伐队的英雄们,或出剑、或张弓、或冰雹火球满天飞,顿时就把这些乌合之众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京南蛇神讨伐队,获得了此次出征的第一场胜利;虽然对手不是那些奇诡的妖魔,但也算是很好地激励了士气。战斗结束后这些英豪们,挥舞着带血的兵刃或者法器,嗷嗷怪叫着朝南边土佐地区奔走,气势更加昂扬无比!

当然,在发生这场战斗之后,张牧云这位队伍中唯一的外族人,遭到更普遍的鄙视。因为在刚才和海贼王的激战中,这个中原少年躲在了队友之后,几乎跑到了战场边缘。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在讨伐队伍获得大胜之后,有零星衣衫褴褛、拖着鱼叉的海贼败兵恰巧从他面前逃过,这时候这少年竟然也不敢阻拦,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他还往后退了退,让那些残兵败将更好地从面前通过。

“懦夫!蠢蛋!软脚虾!”扶桑的勇士们在心中用各自的常用骂人语,不要钱似的拼命咒骂!

“眼见为实”,包括柳泽和川口两位法师在内,那些早就看不惯少年的扶桑英豪,这一回对自己之前的判断更加笃信:

“这才是最弱的海贼啊!你都不敢跟他们打,等到了面对妖魔时,是不是还要哭爹喊妈?”

这些人一想到将来在紧张激烈的除妖战斗之余,还要分神照顾这个毫无用处的中原人,便感觉到无比头疼。当然,致以最强烈的鄙视之余,他们的心里还升起一个显得有些古怪的赞赏念头:

“不管如何,这中原少年的胆力实在不小。”

“纵然自己一无是处,还敢加入讨伐最强大妖魔的队伍,这样胆大包天的作风,难道就是对面中原天国,能取得如此巨大成就的国民性格原因吗?”

第27章 千妖昼聚,魔武牛刀小试

踏上传说中的妖鬼之国,刚开始时,一路风平浪静。只是,当过了郡头市,在荒野中跋涉,接近一座名为“新岛庄”的废弃城镇时,张牧云第一回体验到什么叫千妖昼聚、百鬼夜行。并且,这些化外蛮夷之地的妖鬼,还千奇古怪,十分诡异。

这日下午时分,踏上荒草丛生的新岛庄外小路,张牧云就听到路旁边那些乱石中,似乎有些怪声。没经历过这些阵仗,他开始还以为有什么歹人潜伏。谁知道同行诸人,顿时就停住脚步。还没等张牧云反应过来,那横山克岗便双手疾挥,片刻间就有数十道寒光扑向路边那些乱石丛中。张牧云看得分明,横山武士打出的这些飞镖中,不仅寒光闪烁,有的还带着一溜极为明显的火光。

“难道这武夫竟是魔武双修?!”张牧云心中惊诧,却不知这只是横山克岗有钱而已。作为巨势家的首席武士,横山克岗和那些苦哈哈的忍者不同。他的收入和赏赐都极为丰厚,而为了维系这种与报酬相称的地位,他不惜花重金去收购各种五行符箓。比如刚打出的那些类似忍者手里剑的钢镖上,就贴上了“火焰符”,虽然只是低等的火系符箓,但因为法师的珍贵,也价格不菲,每张要五六两白银。因此,即使横山克岗身家丰厚,刚才打出去的二三十只钢镖里,也只不过两三只有这样的火焰符。

再说当他钢镖打出之后,顿时那乱石丛中想起一片惨叫之声。听得这些凄惨的人声,张牧云随口问身边的扶桑武人:“是不是有歹人伏诛?”

谁知道,对方带着不屑的表情答道:“哪有歹人?这只不过是些‘嘿咻石’妖怪而已。都是墓碑成精。”

“嘿咻石?墓碑?”张牧云颇为惊奇,想再问,谁知道对方已经扭脸看向别处,显然不愿再搭理自己。见得如此,张牧云有些讪讪,便不再问。

击碎小妖嘿咻石,这支队伍继续前行。走了不到数十步的样子,路边经过一大片竹林。这时候张牧云又听到林中有些异声。有了刚才的经验,这回他一察觉到动静,立即竖起耳朵仔细辨别:

这声音,时而“哆哆”,时而“唰唰”,尔后还伴随一两声“咔嚓”的折断响声。

“这下不会猜错了吧?”张牧云仔细听分明后,便对这时走近自己身旁的那位剑士东野勇人笃定地道,“这是有樵夫在林中砍竹子吧?”

“不是。”扶桑剑客冷冰冰答道,“这是竹切狸,乃是山间老狸幻化成人,然后弄出砍竹子的声响惑人,但其实没有砍伐任何竹子。”

“呃,这样啊。”本来满怀信心的少年,神情又变得很尴尬,没话找话道,“你们东瀛的妖怪,还真挺可爱呢,比如这竹切狸,做这样的无用功呀。”

“可爱?无用功?”东野勇人嘴角带一丝嘲讽笑容。

“难道不是吗?”不服气的少年正要跟他争论,却见这扶桑剑客突然拔地而起,如一只苍鹰朝那竹林方向急速飞扑。

“干嘛?说不清楚便想逃避?”正当张牧云恶意猜测时,却见几乎与东野剑客飞扑而出的同时,那竹林中突然激射而出七八道黑影。

“啊……还真有狐狸妖怪!”张牧云眼神极好,特别双目微运灵力之后,顿时看清那七八道黑影赫然便是狸首人身的妖怪。

这些形状诡异的竹切狸妖,个个挥舞着锋锐的利爪,飞腾半空时,脚下俱都踩着竹节形状的幻影。

“那是……”看清那些碧油油十分诡异的竹节幻影,见多识广的少年忽然意识到,刚才这扶桑剑客的话也许是对的。

虽然竹切狸看似没有砍断青竹,但其实已经把它的草木精魂给截断了;这不,他们便如凭虚御风一样,踩着幻影竹魂飞击伤人。而当看清那些竹切狸妖的面目时,张牧云意识到,不仅自己那个“无用功”的结论说错了,那“可爱”的评语也完全谬误。那些张牙舞爪的狸妖,呲牙咧嘴,神色极为凶残,哪有半点的可爱可言?甚至张牧云觉得,妖怪长成这样,简直就是欠揍的典范啊。

不过,相貌讨厌的竹切狸,也不用他张大侠亲自动手。那东野勇人不愧是张牧云一眼就看重的剑客。当他如大鹏般飞腾半空,与对面数量众多的狸妖碰面,他毫无惧色。虽然早已飞腾,但他始终没有拔出背后的剑器。但当在空中快与狸妖相撞、妖怪的利爪快挥到自己衣襟皮肉时,东野勇人蓦然拔剑,顿时就见得已经有些暮色的半空中,好像激起几道耀眼的闪电!

“好快的剑!”张牧云见状,顿时瞳孔一紧!在场这么多人中,也只有他和柳泽仙夫、川口清岚少数几人,能看清东野剑客出手如电的过程。其他人,只有等双方都落到地上,一看东野勇人立定身形,收起剑器,双手交叉胸前,气定神闲,而那七八只竹切狸妖却个个开膛破肚,摔落地上,惨不堪言,这才知道刚才大概发生了什么。

“东野君最高!”“东野君神剑!”沉默片刻之后,人群中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众人喝彩之时,只有张牧云可能因为被东野勇人鄙视了,便在众人异口同声的赞美声中,低声地唱反调道:“虽然剑法不错,但落地后只顾摆姿势,若有敌人未死,突然反击怎么办?所以东野君毕竟还是落了下乘啊。”

他这样的冷嘲热讽,落在旁边之人的眼里,自然是无理取闹。于是本就不屑他的那些东瀛豪客,更加鄙视张牧云的人品了。

此后队伍继续前行,快接近城镇的大路口时,那日影西斜,黄昏降临了。从同伴们的粗略介绍中,张牧云也知道这新岛庄因为妖怪们闹得太厉害,已经被原先的居民放弃。当暮色降临,余晖返景的晚霞映照在那些无人的建筑上,张牧云便觉得它们像一堆没有生命的剪影。这种剪影,并不是中原逢年过节所剪的喜庆窗花;在昏黄的暮色中,那些破落废屋的剪影黯淡黑黝,寂静无声,在本就凄凉的黄昏暮色里,显得危机四伏,本身便如同一群张牙舞爪的阴险妖魔。

“拜过各路神佛,但愿咱们别遇上多少妖怪,安安稳稳地通过此地吧。”有着过客觉悟的张牧云,在心中历数各位他所知道的神佛,无论是佛教的、道教的还是儒家的,他都一股脑儿默念,希望能够感动他们,让自己这趟混差事之旅早点完成。

谁知道,不知是不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运气始终不在他这里。本来他没祈祷还好,这一祈祷,便听得队伍中有人大叫:“冰溜女!是冰溜女!!!”

“冰溜女?”不熟悉异域妖魔的少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过这时候,离他不远的那位巨势家首席武士横山克岗大人,听到“冰溜女”之名,却突然面色如土!

第28章 火融雪女,噬灵飞头蛮妖

很快张牧云便知道为什么横山克岗面色苍白。原来不远处那飘来飘去的女子身影,肌肤如雪,整个人就跟是白雪捏成一般。克制这样的冰雪妖怪,自然需要火攻;横山克岗第一反应,便是心疼自己的火焰符钢镖。

不过很快那柳泽仙夫大喝道:“冰溜妖女,就让鄙人送你入轮回!”喝声已毕,他便开始手结法印,口念咒语,大约花了半刻功夫,忽然催生出一只硕大如斗的火球。这火球烈火熊熊,浮于半空,声势颇为吓人。召唤出巨大火球,柳泽法师胼指急喝一声:“去!”顿时这火球带着风雷之音,朝街道废屋中间飘移的冰溜女扑去!

柳泽仙夫不愧是实力强大的火灵法师。这团火球乃是三昧真火,虽然那冰溜女极力奔逃,但火球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追逐着冰溜女惨白的身形。无论冰溜女如何快捷,也赶不上火球飞扑的速度。很快众人便看到那团巨火一接触冰溜女的衣裳,蓦地迸发出一阵强烈的火焰,然后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冰溜女整个人就被熊熊烈燃的大火瞬间吞噬。

不到片刻之后,大火消散,众人只听得“啪嗒”一声响,原先冰溜女挣扎站立之处的地上,掉落下一团融化的锡块。很显然,整个冰溜女在人间只留下这个遗物,乃是她头上原本带的梅花锡簪融化而成。

“好!”“柳泽法师最高!”很快除妖讨伐队又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喝彩声。

这当中,又只有张牧云依旧唱反调。他低声嘟囔:“火球威力是不错,就是念咒时间太长了。”他这些抱怨,都是用日语说出,也是希望给队伍中的同伴提个醒。他觉得,纵然出工不出力,那出张嘴提提建议,让他们警惕一些,还是应该的。

只是,他这样的好意,又遭来身边扶桑好汉们的白眼:“这念咒时间还短?柳泽大人是我们京畿地区施法最快的法师了!神法五灵,法师念咒就得这么长,你以为跟剑客比出剑嘛!”

顿时,张牧云不合多嘴,他在周边众人心目中的评价,又降低一级。

不过这时候,好心被当驴肝肺的张牧云,却没工夫跟他们计较。他现在注意到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便是当冰溜女被巨大火球焚烧殆尽之后,那昏暗的暮色中,竟有一缕幽幽的微绿之光在屋角边徘徊。

“莫非那是……”张牧云心里一动,一抚腰间那条东帝鞭,暗自运起噬灵术。

不出所料,暮色中只见轻微的幽光一闪,远处冰溜女留下的死魂之力,轻而易举地便被张牧云吸噬到自己的经脉之中。

“哈,没想到还有这样收获!”颇感意外的张牧云,忽然间对此行有些兴奋起来。虽然刚才用噬灵术吞噬的这缕死力,对冲破魔女对自己种下的“紫电天魔禁锢大法”,几乎没什么作用。但是他坚信,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看这情形号称妖鬼之国的四国岛上,栖息着许多鬼魂怨灵。现在身具噬灵奇术,这样多姿多彩的死力,不啻为协助自己冲破魔笼的最好食物啊!

本来兴趣缺缺的少年,顿时便兴奋起来。当这行人踏入新岛庄昏暗的街道后,张牧云便如一头嗜血的饿狼,四处打量着合适的死魂恶灵。很快,又有同伴惊叫出声,说发现了“飞头蛮”。张牧云循声扭脸一看,顿时就见到一张美丽苍白的少妇脸庞,连接在一个非常长的脖子上,也不知道身子在哪里,就这样在废弃房屋间不断地探动!

“大家退后!”却是柳泽仙夫一声大喝,跟队伍中见识参差不齐的成员们大声提醒,“飞头蛮女妖惯吸男子精气,软溜长脖伸缩飞探自如,大家请务必退后,各自提防!”

提醒完毕,作为这队伍中隐隐的领袖,柳泽仙夫吸了一口气,喝道:“还待鄙人施法烧了她。”说着话,他便又开始手捏法印,口念法诀,开始施展他京畿地区速度最快法术。

不过这时有一个人却等不及。当其他所有人都脸色凝重地连连后退躲避时,却有一道身影丝毫不顾老法师的命令,飞身窜上前。看他飞奔的方向,正是飞头蛮隐现之地。看这架势,倒不是怕飞头蛮找上他,而是他要找飞头蛮麻烦了!

刚开始时,众人乍见有人不顾老法师的命令,飞身上前,还以为是东野勇人那样的绝世剑客,或是此行最大赞助商巨势家的首席武士横山克岗。这个念头升起时,他们还都不约而同地想:虽然像你那样近战本事,是有可能杀死飞头蛮;但柳泽仙夫何等资历脾气?纵然你们身份颇高,在他面前如此,还是太放肆了。

可是,当这些人稳了稳心神定睛再一看,便立即目瞪口呆:

飞身而前之人,既非剑术卓绝的名剑客东野勇人,也非武力非凡的猛武士横山克岗;这人他们也都认识,正是那个遭大家众口一词鄙视反感的异族中原少年!

“他想干嘛?!”当看到张牧云窜身上前时,大家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想送死?”大部分人都是这想法。其余少数人心里一惊:“这蛮子少年跑得这么快,战意这般浓厚,难道他身怀绝技,之前只是故意低调?”

他们无论怎么想,都还是旁观。这时候最郁闷的应该还是柳泽仙夫。

“这小子,捣什么乱?不想活了吗?”目光看到张牧云跑向妖怪,本来正感情十足念咒的法师,顿时收了法术,跌足不已!不管如何,哪怕他再鄙夷痛恨少年的冒失,甚至想一把火连他也烧了算了,但这种想法,就算他柳泽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这年头无论谁,除非对方罪大恶极,否则若杀死一个华族人,不用等对岸朝廷震怒,首先就会被当今尊崇天朝文治武功的天皇和朝臣们给镇压了。

再说张牧云。他才懒得理会那些东瀛豪强们的想法。他冲上前去,却是受到柳泽老法师那番话的启发。他心说,真惭愧,连这样东瀛妖怪吸取精气时,都懂得主动出击,那么辛苦地抻长了脖子削尖了脑袋追逐目标,自己使用噬灵术,却只晓得守株待兔。心中这般检讨,他才如此勇猛精进,直直地冲向这个蕴含死灵之力的妖鬼飞头蛮。

此刻,他身上的法力虽然只恢复了三成多,但却不是这些东瀛的低等妖鬼可比的。所以,他孤身飞奔到飞头蛮近前,心中毫无畏惧。而这有着美丽女人脸的飞头蛮,显然比张牧云的同类们更识货。通过灵鬼特有的敏锐感知,飞头蛮立时就知道这个肆无忌惮飞奔近前的英俊少年,有着自己完全不能抗衡的巨大力量。感知到这一点,从来轻而易举吸取过往旅人精气的飞头蛮,竟然一时间愣住了。

而少年也是艺高人胆大。到了近前,他顽皮心思一起,便在暗中抚动腰间东帝鞭运动噬灵之力同时,也把头伸上前去,接近那飞头蛮,嘟嘴作吮吸状。

见他如此,那飞头蛮更加愣怔。可怜的妖怪,很快就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它不该发愣的,一刻也不该!

就在方才,当面前的少年模仿自己做出伸头吮吸动作时,飞头蛮忽然觉得,自己的魂魄灵根竟然突然松动!这种感觉,就好像对面突然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支撑自己整个妖神的怨灵魂魄在一股强大的吸力下,就要飘离自己的身躯,投入对面的巨涡中去!

当飞头蛮惊觉到这一点,再想做出反应时,已经完全来不及了。它数十年间吸噬旅人精气滋养而成的强大怨灵精魂,蓦然化成丝丝缕缕的幽光,无声无息地朝对面那可怕少年飞去!

“哈,这种滋味太好了!”张牧云很高兴地感受到,对面妖鬼丰厚的死灵之力,正经过自己噬灵术的洗礼,化成无比精纯的灵力汇入到四筋八骸之中。此后这些灵力和原先积攒的灵力一道,如溪水一般坚忍不拔地冲击着邪恶的紫电天魔禁锢。

当然他并不会意识到,在这个作恶多端的飞头蛮眼中,此刻的自己,却是更加邪恶无比的魔王一类人物。

“哈哈,看不出啊,这飞头蛮真不赖。”吸噬了片刻,张牧云越来越发现,本来以为找了口小井,谁知道竟是深潭,这飞头蛮蕴含的怨灵死力,竟是出乎意料的庞大。

“看来一时半会儿吸不玩啦,哈哈!”张牧云感觉到这么多天来,没有一天像这样畅快。

只是,正当他兴高采烈之时,却突然感觉到本来如活水源源不断汩汩而来的死灵之力,啪一声瞬间中断。

“谁?是谁?是谁坏了我的好事?!”张牧云用扶桑语气急败坏地大喊,谁知道一转身,正见到远处那张好看但无限鄙视的脸。

“是我。”刚射出精准致命一箭的女箭手,冷冷地说道,“没想到,你竟然好色到这等地步。”

“什么?”张牧云一时没明白。疑惑归疑惑,丝毫不影响他迸发怒火:“好小娘,无端端竟坏我好事。”此刻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刚才观海澄月那一箭不知道附着什么武技,箭中飞头蛮额间时,竟瞬间将它体内蕴含的死灵之力驱散得一干二净。“真是损人不利己,瞎捣蛋!”他低低抱怨一声,却不防身后传来飞头蛮濒死前最后的遗言:“她真是世上最好的好人!”

“啥?!”张牧云绝对不能同意这说法,转过身还要跟它理论,却发现额间中箭的妖鬼已经彻底烟消云散,连给他驳斥的机会都不给!

而少年十分不爽的时候,身后还传来那美貌女箭手的冷嘲热讽:“‘坏我好事’,真是句经典的淫贼台词啊。唉,抻着嘴想跟女妖鬼接吻——呸呸!想想都好恶心!”

“呃……”直到这时,张牧云才知道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是!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他哭笑不得,张口大叫,想跟大家解释。谁知道整支队伍都已经陆续上路——看他们的神气,好像都装着不认识自己的样子。

“这是羞与我为伍吗?”张牧云低笑一声,也不再解释,便急步向前,追上队伍。缀在队尾时,他神色如常,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见他如此,周围的东瀛豪杰们,对他的评价又多上一条:“脸皮也很厚啊!”

前往赤隔川的讨伐队伍,就这样穿行在冷清孤寂的废弃城镇间。所有人都时刻警戒着周围,生怕新岛庄的妖怪们因为刚才少年丧心病狂的调戏行为,而展开疯狂的报复。

第29章 鬼街流连,惊魂百鬼夜行

就在张牧云“调戏”飞头蛮之后,夜色迅速地降临了。天边残余的霞色被浓重的夜云取代,和它们一同消失的,还有新岛庄中的阳气。

“鬼之街”新岛庄,夜色仿佛比别的地方更加黑暗。行走在荒芜的街道上,张牧云只见夜空星月皆无,甚至连夜云的轮廓也看不出来。整个天空仿佛被扣在一口黑锅底下,几乎连近处的人影也看不见。

不过在这里,不用担心夜黑找不见路。夜色笼罩不久,无人的街道和废弃的房屋间,就飘起了一点点惨白的火光。如果张牧云熟知东瀛妖鬼风物,便知那是老灯笼成精。这些妖灯笼成精前,在扶桑的街巷中往往悬挂了数十年。由岁月滋生的一点精魂,这时候在张牧云的视线中发出惨白的黯淡光辉,在空旷街巷中漂浮,引导着外乡的陌生人走向一条条歧路。

新岛庄的黑夜不仅有妖灯笼发光,很快还有各路妖祟开始友情提供照明。有偷油婆死后的亡灵变成的幽绿“姥姥火”,有形似飞鸟雀跃的“鬼鸟火”,有专门在祖宗祠堂出现的球状“金神火”,有深夜照人行路的怪火“送提灯”,有火焰中伸出人脸的“迷火”,有修行僧的怨恨化成的“二恨坊之火”,有从海上飘来能预示凶吉的“海异光”,有成双出现带着生前怨恨的“遗念火”,有暗夜中如赤红火球飘飘悠悠的“海月火玉”,当然还有活人永远无法靠近的“不知火”。

种种的异样火种,点缀了鬼国的夜空;因为有了新鲜外乡客的到来,它们出现的数量更多,活动更加踊跃。五颜六色的幽光鬼火繁如星辰,让这里的黑夜不再寂寞。当然它们也不是白白照明,当它们靠近、围拢尔后消失,带走的不仅仅是它们自己的一点点光亮,而是被包围者整个的生命之光。

但今夜的新岛庄妖火表现得很奇怪。连最大胆的旅人都谈之色变的暗夜魔怪们,今天却仅仅是在远近星星点点的闪现,并没有跟传说中那样,如潮水般涌来,将胆敢踏足它们领地的外乡旅人淹没。相反的,当它们闪烁了一阵后,便在一种难以察觉地先后顺序下,迅速地渐次熄灭。

看到这种情景,无论是柳泽仙夫这样的法师还是横山克岗那样的武人,都觉得十分古怪。他们本来全神戒备,绷紧了神经准备大杀一场。谁知道还没有热身的机会,那些妖光鬼火便自行隐匿于暗夜之中,无论怎么搜看,再也寻不着。甚至,一贯有“无月之地”称呼的新岛庄,没多久后竟然云开月现,一轮灿烂的月轮悬挂苍蓝天宇,将这寂静的街镇笼罩在洁白如水的月光中。

“这是怎么回事?!”在早有准备的柳泽仙夫等人心目中,眼前这最正常的月夜,反而成了最不正常的异象。他们互相议论纷纷,啧啧称奇。讨论了许久,也弄不清这里面的由头。最后甚至有人提出:难道这些妖怪都被那少年令人发指的轻佻行为,给吓得躲起来了?

这样荒诞的猜测自然不能被人接受。但正巧提到中原少年时,大家才发现他从远处一座破败的房屋后走出来,朝这边施施然走来。

对于他这个举动,扶桑豪杰们没有人会有其他想法。他们不约而同只有一个念头:这少年刚才被那些铺天盖地的妖火吓坏了,躲到一边,现在等妖火们都不见了,这才敢走出来——还真是胆小啊!

这时候的扶桑人,还不会怎么掩饰自己的想法,所以张牧云很快就了解到他们的猜测。对于他们有些无礼的想法,张牧云只是笑笑,没有任何动力辩解。反正他之前因为飞头蛮之事,已经被他们想得更加不堪了;作为一个过客,他没有必要跟这些异族人解释清楚每一件事。他现在的内心,已经被满怀的喜悦给占据了!

“哈,可惜这满镇的妖火还不够多啊。”月光残影里,张牧云竟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要是再来几千只,恐怕我身上那禁锢法力的邪术,就能冲破五六成啦!”原来,刚才那些五花八门积攒千年说不清来历的异国妖火,全都被少年一股脑儿地用东帝鞭和噬灵术吞噬,成为他冲击紫电天魔禁锢大法的精纯灵力!

那些和张牧云同行的东瀛人哪里知道,今晚并非少年畏妖如虎;反而对那些经年累月、妖鬼云集的新岛庄鬼国来说,今晚真是一个恐怖无比的大魔王入侵之夜啊!

此后不明真相的扶桑人们,又被少年旁敲侧击地问出了许多妖鬼知识。当少年听说,此地还可能有废屋中出现无数只眼睛的目目连,以及独眼、三眼或长角奇鬼成群结队而成的百鬼夜行,他便顿时两眼放光!当热切地问清了目目连和百鬼夜行最可能出现的环境,他便在不知什么时候,又悄然地离队了……

基本上,到了天明时,新岛庄这个万鬼之国,四国岛的妖鬼重镇,积累千年的鬼怪们,基本被一扫而空了。它们中大部分,被一个陌生可怕的暗夜吞噬者给吃掉,剩余的全都呼朋唤友、屁滚尿流地逃向远方了。

到了黎明时,从来幽郁气息沉结的新岛庄,已经变得无比清新光明。不要说妖鬼当道,就连最犄角旮旯的阴暗角落,也寻不到妖氛分毫。要知道,在一夜之前,这里可是一个盛产“百鬼夜行”的地方啊!

于是,随着大旅渊妖神讨伐队的前进,一个在东瀛妖怪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重镇,就这样消失了。

而在此之后,可能因四野的妖鬼间疯传,再也没什么不开眼的低等妖魔前来挑战这支暗藏恶魔的讨伐队了伍。此后横山克岗们的征途无比顺畅,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已经过了胜浦庄,到了一个叫大野荒原的地方。再往前行约三四十里,就快接近蛇神盘踞的赤隔川上游大旅渊了。

到了大野荒原,在横山克岗的主张下,这支讨伐队伍就在空阔的野原上宿营,准备养足精神,第二天全力进击蛇神的老巢。当夜幕降临,众人都安顿下来,张牧云本来还想去四野游弋,看看有没有能不能遇到落单的倒霉妖灵,不过当他偶然抬眼一望天际,便顿时改变了主意:

这是怎样一个星光灿烂的夜空啊!

漫天的星辰,如同闪闪发光的银钉,疏密有致地遍布在黑暗天穹上。异国野原的空气是如此的纯净,让仰望看到的星辰显得无比的明亮和繁密。它们在黑暗天幕的背景上仿佛形成了无数条发光的溪流,粗细不一,在令人敬畏的崇高天穹上悠悠流淌。星河纵横之下,月亮成了配角,隐在星河的水底,如同一片发光的水晶,熠熠闪亮。

面对壮丽浩瀚的星空,张牧云的内心好像突然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他内心再无旁骛,仰面躺倒,手枕脑后,用最适宜的姿势,来膜拜头顶永恒灿烂的星空。

在静静的凝视中,漫天的星辰之河潮涨潮落。有些先前在视野中闪耀的星辰,不知何时便渐渐黯淡,消失不见;在它们原有的地方,又很快出现另一群星宿,如同流水无形,继续漫延着夜空明亮的星潮。

“她……现在也在仰望同一片星空吗?”

望着眼前繁密的星空,张牧云却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的孤独。不经意之间,他被一种叫“寂寞”的潮水淹没,以致于完全没有注意到,星空下,在自己触景生情时,怀里那本《天人五召》的奇书,在沉寂了许久后,却忽然泛起清亮的光辉来……

第30章 渊猿肆虐,洗魄星河逝水

异域纯净的夜晚,注目星空,怀想往事,张牧云渐渐陷入一种奇妙的状态。那漫天的繁星,先是繁密闪耀,灿烂若银,转而渐如星河逝水,漫天变成一种奇特的空明。最后,永恒的天穹显露出深邃的苍黑,本来繁密的星空映入张牧云眼帘,只剩下唯一的星宿。

“北斗七星?”宛如勺子的北斗,是张牧云最熟悉的星宿。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当他进入一种奇妙空明的状态时,整个浩瀚的星空只在他眼中显现北斗七星。

而在北斗七星中,张牧云并非与所有的星辰都有那种微妙的感应。北斗七星中,第一星天枢宫之贪狼、第七星摇光宫之破军,这时变得无比的明亮,仿若它们这时并非天空遥远的星辰,而是近在咫尺的明灯。二星的星光明亮而温柔,似暗夜孤灯,又像一双温柔的眼眸,目光既陌生而又熟悉,在浩阔的天空中单独注视着旷野中仰躺的少年。

目光对上这两颗星辰,感应到这种无法言喻的特殊感觉,张牧云终于察觉出异常。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什么,猛一低头,便看到怀里那本《天人五召》的奇书,正泛着一种青色的光辉。

有了前几次修习书中“溟海水神之章”、“洞阳火神之章”、“云界风神之章”的经验,张牧云这次并没有慌张。他翻开书页,发现果然是“虚空星神之章”发出异光。星神之章的首页,原本幽蓝的底色、点缀的银辉,这时如同一下子活泛起来,泛着微光,底色如同幽蓝的深邃天空,点缀的银辉如同闪烁的星光,仿佛这一页盛注着整片星空。泛出青色光辉的,是这张首页之后的第一页。那里原本空白的页面,这时散发出清亮的星辉;原本的页面变得仿若透明,凸显出排列成斗勺之状的七星。

这时候,也只有张牧云,能看出书页中突然显现的七星图案,正同头顶星空中的北斗七星进行着奇妙的交感。刚才那两颗特别明亮亲切的贪狼、破军星,这时也在页面中有着特殊的表现,相比其他五星的光辉,这二星的光亮更加光明,并且在星光中,向少年传递着更为复杂和具体的含义。

“这就是虚空星神之章第一篇,北斗贪狼、破军的真义?”张牧云凝视着上下辉映的二星清辉,胸中泛起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默默地感应着天书传来的珍贵信息,张牧云在喜悦之余,也有一丝疑惑。之前无论水、火、风,从天书中悟出的,大都是直接攻击的杀招。但是此刻对星神贪狼、破军二星的领悟,却让张牧云奇怪地发现,自己体会到的真义中,竟并非是直接的杀招。

第一次接触到这样不同凡俗的奇妙星辰之术,张牧云兴奋中带着一丝紧张。他这时全神贯注于这样上下辉映的天人合一感觉,以至于忘记了除此以外的身外一切。于是落在那些讨伐队的东瀛同伴眼里,他的表情凝滞、目光痴傻、身形呆板,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傻乎乎困得不行的后生小厮。谁人会想到,这时貌似呆滞的中原少年,是在领悟他们不可想象的无上绝品真法呢?

虽然初次领悟,只是贯通了虚空星神之贪狼、破军,但当星夜逝去、黎明到来之时,整夜未睡的少年再看到天空残余的星光时,有了完全不同以往的熟悉和亲近感觉。

“清晨的空气,真好啊!”当旷野的晨风吹来,张牧云站在原野上,张着双臂,迎着清风,夸张地赞叹着。经了昨晚这一夜,以前让他丝毫摸不着头脑的虚空星神之章,竟有了初始的领悟,顿时让他对这趟混差事的除妖之旅,终于有了点好感。

简单的用过早饭,讨伐队为首的横山克岗和柳泽仙夫,召集了众人,就在这原野上,开了一场战前动员大会。上百号人,听起来不算多,但是散落在这旷野上,说起事情来也是闹闹哄哄。不管如何,横山和柳泽还是跟大家交代清楚这最后一战中的事宜。虽然把自己定位为路人,张牧云也仔细听了他们的交代,毕竟多了解一分信息,就能少一分危险。

经过这番动员会,张牧云才弄清楚,他们这些人不仅要对付罪魁祸首的大旅渊蛇神,还要对付一个名叫“渊猿”的大力士妖怪。渊猿,本来盘踞于本州岛吉田川釜渊之中,外貌类似长臂巨猿,浑身黑毛,力大无穷。它不仅水性极好,在陆上也行走如风,时常攻击牲畜和农人。据多年累积的情报表明,这渊猿是罕见的大力士妖魔,曾有吉田川附近的地方豪强出动百人队去攻击它,却还是被它双臂轮舞、大败而回!

本来这样厉害的巨力妖魔,住在远隔千里的吉田川釜渊;但不知道为何,最近京畿南道豪族们前来打探时,却发现这个混世魔王却出现了大旅渊中。若不是如此,这些豪强们也不会犹豫良久,最后派出一个远超当初预算的百人精英队伍。

本来大旅渊的蛇神就号称是东瀛第一妖魔,现在再加上个不亚于它的渊猿,顿时这百人讨伐队中实力较弱的成员便有些打退堂鼓。察觉到这种情绪,横山克岗大声鼓励,说这个渊猿因为存在天生的弱点,并不可怕。他们巨势家已经出动顶尖忍者,四处探听消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被他们打探分析到,原来这渊猿虽然力大无穷,但头顶有个天生的凹陷,里面终年盛着一碗左右的清水。这清水不知什么来历,总之是深渊里的精华,据说只要把它头顶凹陷里的清水给弄掉,这渊猿就会失去一身强横的力量,变得和普通的猴子一样。

听了这样的描述,那点不安的骚动顿时平息下去。之后横山克岗和柳泽仙夫仔细交代了对付渊猿的计划,他们预计安排一些人正面吸引渊猿的注意,然后挑选身手特别敏捷的勇士接近渊猿,将它头顶凹陷里的那些力量源泉之水泼掉,之后就等着渊猿束手就擒。

安排这个计划时,老法师柳泽仙夫慨叹,若不是整个大和国中都找不到风系法师,否则何苦这么麻烦,到时候只需要来几个风系法术,很容易就能将那些渊猿头水给吹掉。他这样感慨时,张牧云离得并不远。不过因为毕竟扶桑语半生不熟,他一时根本没听懂老法师在抱怨什么。

若他当时听懂,说不定会跟老法师毛遂自荐。毕竟当年他请护国圣教护法高手风青夙,打在《天人五召》书页上一记“紫龙狂卷”;此后他手抚书页,对“云界风神之章”也颇有领悟。虽说现在不一定能施展出多么高妙的风系绝招,但若只是吹散渊猿头顶清水,大概并不太难。

有些事情,往往直到临头之时,才会让人发现,无论当初怎么慎重,却还是大大低估。比如,当讨伐队逼近赤隔川上游大旅渊外,遭遇那位渊猿时,便发现,无论早上的动员会计划得多么周密合理,一俟真正交战时,才发现还是太过乐观。

接近大旅渊外的赤隔川上游,不同于一般河流上游那般风平浪静。这里如同数百里外的海波一样,无风也三尺浪。在风浪之中,来自京畿南郊的讨伐队果然遭遇到力大无比的渊猿。当面对眼似铜铃、口赛山洞、身高几乎有两丈多的黑色巨猿时,这些平时眼高于顶的大和国精英们,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弱小。

虽然按照计划,武士、剑客、弓手、法师,各司其职,有的远程攻击掩护,有的近距离挑战以吸引注意力,还有少数被选中的敏捷勇士,从侧后方悄悄地靠近——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唯一不在计划之中的,便是发起狂来的黑色巨猿武力远超他们承受的极限!当渊猿那对黑木柱般粗长的双臂挥舞如轮时,任何靠近渊猿两丈以内的武者,全都如稻草把子般被轻易扔开。

按理说对上这种以力取胜的敌人,远程攻击的弓手和法师最为适宜。但无奈的是,这渊猿也算是妖魔里的奇葩,看着身形高大粗犷,十分笨重,谁料他的身形和脚力竟是无比地灵活敏捷!当众人发动攻击时,这渊猿前窜后跳、左躲右闪,分明就是个巨大号的灵活猴儿!

这样一来,还没等你弓手完成射箭法师完成念咒,渊猿一看到你有敌意,立即迅猛无比地蹿过来,如同扔稻草把子般将你扔出去,跌个半死。本来有不少力士剑客被固定安排掩护法师弓手,很显然当渊猿蹿过来的这一路上,没人能挡得住它。只有当渊猿奔跑如风来攻击柳泽仙夫老法师时,这支队伍里最顶尖的两名武者横山克岗和东野勇人,双双拼死阻拦,这才在渊猿的胳膊和腿上各留了一道刀伤和剑痕。可饶是如此,那一回柳泽仙夫还是没能完成他的火系绝招,否则战局还真可能被扭转过来。

讨伐队中顶尖的武者们都宣告失败,其他人可想而知。于是轰轰烈烈的讨伐行动,还没见到正主,就在看门妖魔渊猿的攻击下,弄的伤者遍地,景象凄凉。大约不到半盏茶凉的功夫,就有四五十个武士受伤倒在了赤隔川上游周围的荒野上。剩下那些还能站着的高手,却也没太多功夫对敌,只剩下被狂暴的渊猿四处追打的份。特别地,那个英武美貌的女箭士观海澄月,却还被性淫的渊猿给调戏了!

原来,观海澄月见妖魔张狂,难以接近,便悄悄走到一块隐蔽的大石旁,准备张弓搭箭,瞄准渊猿的头颅给予致命一击。谁知道那渊猿不知道年岁几何,竟在骁勇之余,十分善谋。它几乎立即注意到女箭手的图谋,立时如一阵狂风般席卷过去,将观海澄月一把抓起,扔出去两丈多。本来这也没什么,谁知道就在它一抓一扔的过程中,这渊猿恰好抓的是女子高耸的胸脯。在抛出去之前,它还很有兴致地抓捏揉弄,导致女箭手被扔出落地后,顾不得呻吟喊疼,而是脸涨得通红,愤怒地咒骂妖怪下流无耻!

见她落地后表现与众不同,张牧云十分感兴趣,便赶到她的近前。在刚才这场如同狂风过境般一边倒的战斗中,他倒是丝毫无事。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些妖魔特别识货,那渊猿将其他人攻击、戏弄得不亦乐乎,却始终不敢对张牧云有什么攻击举动。不用说攻击了,它甚至连少年的五丈以内也不敢进入。并且,在它表面肆无忌惮的攻击时,那双铜铃大眼的余光,却始终小心警惕地观察着少年。所以,也是渊猿下手太快,秉持着路人观念的张牧云,到现在毫发无损的同时,却也还没怎么反应过来。

现在他见美丽的东瀛女箭手落地破口大骂,不知道发生什么大事,赶紧跑过来救助。谁知道他发现,在他表达让她展示伤口的意图之后,那女箭手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把对妖魔的怒火转移到他身上,大声用东瀛语对他愤怒谴责!

“姑娘息怒!”张牧云见此情形,只好用半生不熟的扶桑语努力跟东瀛女箭士沟通,“我没有其他恶意,只是看你叫得厉害,想为你疗伤而已。”

“疗伤?”观海澄月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她定了定神,略微一想,便明白这少年刚才急急跑过来,确实不可能是专门来嘲笑和调戏自己。

不过,虽然如此,在这几天积累的印象驱动下,观海澄月还是鄙夷地道:“本姑娘出生如此无数,只不过跌一小跤,没什么可疗伤的。你要是有这份好心,当务之急,还不如去帮忙打那妖猿。”

说到这里,观海澄月忽然回想起来,刚才那阵子一片狼藉的攻打中,这少年似乎东躲西藏,根本没和渊猿交手。想到这里,观海澄月更加鄙视少年为人。有心想再挖苦,谁知自个儿那两爿娇臀因为刚才落地速度实在太快,传来一阵阵刺骨的剧痛。于是心中酝酿好的刻薄话语,临到出口时,只化成痛楚的呻吟。

见她叫唤得十分痛苦,张牧云也十分同情。这时他也觉得,这东瀛的妖猿也实在太过嚣张。照这样下去,要是讨伐队的成员都跟眼前这位美丽女箭手似的,躺倒在地上不能动,那他自己的安危也颇堪虞。

于是,他随手一挥,一道迷蒙的治疗水汽扑上女箭手正不断揉弄止痛的臀部,顿时那观海澄月只觉得身下传来一阵强烈无比的透骨清凉感,大大缓解了原本火辣辣的疼痛。观海澄月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为什么疼痛忽然缓解,便听得那蹲在旁边的少年,无比认真地问自己:

“刚才听横山前辈说到渊猿有什么弱点,惭愧在下扶桑语半生不熟,没听明白,不知姑娘能否为我详解。”

“哈?”听得张牧云这么问,观海澄月第一反应就是往坏里想。她心说,你问有啥用?不过看着本姑娘美貌,又趁人受伤之危,凑近来搭讪套近乎罢了。

心中这般转念,她本来想把刚才心中酝酿、但没能说出口的刻薄挖苦话儿再说一遍,谁知道,刚一张口,她的目光对上少年那双眸子,却忽然一阵心悸:

这是怎样一种澄灵而深邃的眼神啊!那仿佛是有魔力的深潭,或是幽邃渺远的星空,将自己所有戾气怨念都瞬间清除净化!

当然在积累的恶劣印象下,观海澄月的理智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自己刚狠摔一跤后的错觉。但即使如此,她已经酝酿第二回的刻薄话儿刚到嘴边时,又变成:“那渊猿啊,最大的弱点就在头顶凹槽那汪清水。只要……”

一口气把渊猿的弱点情报说完,美丽的东瀛女箭手万分地痛恨自己:你怎么又好言好语跟他说话?你这小妮子是不是表面清高、骨子里却还和那些俗气无比的大姑娘小媳妇一样?看见个有中原天朝身份的人,不管品性如何,就跟他谄媚搭讪?澄月啊澄月,你实在太无耻啦!

心高气傲的女神箭手,作着深刻而痛苦的自我批评。因为对自己的人生定位和人品评价产生了重大怀疑,本来应该耳聪目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女神箭手,没能注意到近在咫尺的少年目光,已经起了一种奇特的变化……

第31章 风舞如轮,劲吹巨妖俯首

“只要把它头顶的清水吹掉吗?”这事情如此简单,以至于看过刚才东瀛豪杰们惨烈战斗场面的张牧云无法相信。他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女箭手,却见她眼神呆滞,恐怕是被刚才的战斗吓呆。

“我还是去找柳泽他们问问吧!”

打定主意,张牧云立即弹身而起,去追那个还在满场逃跑的柳泽法师。

“前辈,那渊猿致命之处,是否头顶清水?”追上气喘吁吁的老法师后,张牧云还是再三确认。

“是!”柳泽仙夫没好气地回答。他这会儿正鼓足了劲儿,使出他这把老骨头所能拿出的全副力气,在赤隔川旁荒野上到处乱窜。他一边躲避渊猿迅如闪电的攻击,一边择机念他的火法咒语。现在手忙脚乱之际,他自然对这中原无赖少年的问询态度冷淡。一边哼出一个是字,他还担心地朝四周看了一眼——却见刚才还在盯他的妖猿,不知道转了什么性,这时往远处一个大伴氏的剑士追去。

等到如此难得的宝贵好机会,他更不会多理睬张牧云了。见他不理不睬,张牧云十分郁闷,只好继续主动跟老法师问道:“前辈,若在下施展一道风刃,将它头顶清水吹掉,是否这妖猿就会失去气力?”

“黄真耀角,焕掷火铃……”柳泽仙夫老法师对张牧云的话毫无反应,抓紧时间念他的咒语,“四冥公宾,火光流晶;奔天霹雳,火光速行……什么?!”

好不容易有暇念出的咒语,就这样又一次被他自己打断了。原本无动于衷的老法师,一脸震惊地望着少年,叫道:“风刃术?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是说,我能施展些风之法技;若依此将渊猿头顶清水吹去,是否能奏大功?”

“不可能、不可能!”柳泽仙夫连连大叫。

“不可能?看来此举果然不行啊。”张牧云颇为郁闷,心道这些东瀛人定然掌握更多的情报,才做出这样的断语。正郁结间,冷不防老法师一把抓住他的双臂,叫道:“我是说,你怎么可能会风之术?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啊?”听得他这话,张牧云却兴奋起来,“这么说可行?那我就去试了!”说着话,张牧云一把甩开老法师的手,几个箭步就朝那位正满场追人的巨力妖猿奔去。

等他走了,柳泽仙夫也冷静下来。

“可惜了。”老法师心中想道,“虽然是中原人,如此死掉也颇可怜。唉,胆大妄为,真真害死人。”原来,柳泽仙夫丝毫不相信张牧云的话。他满怀悲悯地想,虽然这少年品行不好,但如果因为诳人的大话而死掉,也颇为可怜。

按下悲悯的法师不提,再说张牧云。通过这两天吞噬千妖万鬼,他被紫电天魔大法禁锢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四五成。按他的功力,这时要在旷野荒原上追上一个只是跑得快点的巨猿,根本不成问题。

于是,在那个心有所忌的渊猿尽力躲避下,张牧云还是很快靠近了它。虽然风刃术可以远距离施展,但张牧云为了提高准确率,还是很谨慎地尽可能靠近。他倒不怕这巨力猿怪近身搏击。他现在有一种直觉,就算渊猿靠近过来扑击,自己一拳打在它肋条上,也够它受半天的。

等靠近了渊猿,张牧云就开始默运云界风神之章的心法。默运心法同时,他回忆着那晚皇城中风术大师风青夙施展法技时的一举一动。

在他凝神运功施法之时,对面不远处的渊猿也在看着它。外表粗犷的猿怪,内心很纠结。在他看来,对面不远的那个少年,看外表,依然是弱小的人类;若是自己冲上去,恐怕用不着两拳,就能将他砸飞。但是自己妖族天生的灵觉,却在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个外表清俊的弱小少年,恐怕是自己练就妖身以来,碰上的最强敌人。

如此两个极端的判断,让渊猿左右为难。如果其中有一个结论有着强大鲜明的证据,他还好做判断。只可惜,这两个看法,都建立在自己的直觉之上。既然做不出结论,他便决定静观其变。

“他想干什么?”静下来的猿怪,有些好奇地看着少年的举动。

“看他这双手结印的姿势,倒好像要施展什么五灵法术……不会吧!这个少年竟是法师?不信……啊?怎么感觉身边的风动起来了……难道他会风系法术?!骗人!怎么可能啊!他年纪就这么大,也感觉不出他有什么属性的灵力,再说整个大和国都没听说有人会风系法术啊。不可能!”

其实当渊猿心中念叨感觉不出张牧云灵力属性的时候,张牧云就已经在身周召唤起一道旋风。但这时候渊猿还是不肯相信,只以为荒川旷野风大,这时恰巧起风。等渊猿念叨大和国好像没有一位风系法师时,少年召唤的无形旋风,已经变成一种奇特的带着青光的迅猛旋风。

“跑吧!”最终渊猿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眼睛战胜了心灵。他变得满怀恐惧,开始进行一项数十年间都没进行的行动:逃跑!

只可惜,饶是他腿快,还是在一双长腿就快迈进赤隔川的波涛时,被那道在空中迅疾旋舞的青风斩给赶上!

只听得“呼呼呼”数声呼啸风响,作为渊猿浑身力量之源的头顶清水,就被这道迅猛飞旋的青色风刃给吹得一滴不剩!几乎转瞬之间,刚才还动作矫健、声势迅猛的巨大猿怪,便一声惨叫,一跤跌倒在赤隔川的荒滩上!不仅如此,原本渊猿巨硕的身形,也随着这一跤,如同被戳破的猪尿泡般迅速缩小,最后只变得和稍微高大一点的普通猿猴一样。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虚弱的渊猿,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面对可怕而妖异的少年法师,渊猿立即选择了卑颜求饶。

而这样惊人的转变,其实前后不到片刻功夫。大多数讨伐队的扶桑豪杰们,只看见那个值得鄙夷的中原少年,突然像被鬼附体一样,不要命般冲向可怕的渊猿。正诧异这胆小少年为何敢去送死时,却见少年立定原地,张牙舞爪,虽然看样式和那些法师施法竟有几分相似,但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怎么看怎么像是癔症发作。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这些满怀轻视的异族精英们呆若木鸡:

那般强大不可匹敌的渊猿,竟跟发疯似的朝少年面对的方向不要命地奔逃!那架势就好像是海渊里的魔鬼复活上岸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一般!

虽然心怀偏见,但作为大和国的精英,讨伐队豪杰们这时看到这副场景,还是有些把握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竟是渊猿逃避中原少年的攻击?”

少数眼神好的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我没看错吧?!那、那道青色风漩是少年发出的?!”

武士们还不明就里,但法师们都已经震惊了。尤其那位柳泽仙夫,因为有了之前和少年的那番对话,这时更加震惊,简直失魂落魄了!

无论是震惊还是疑虑,在渊猿巨大的身躯倒在荒滩的那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他竟是风系法师?”所有人都被这个大胆而荒诞的念头给惊呆了。

不过张牧云可不知道自己刚才给东瀛队友们造成的巨大震撼。他只是秉持着对敌人要穷寇必追、痛打落水狗的人生信条,勇敢无比地冲上荒滩,站在了渊猿面前!

“法师饶命、法师饶命!”这时候少年的身形,在积年老妖猿的心目中无比的伟岸高大。“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为蛇神看守门户,都是被逼的!”

“被逼的?”张牧云有些莫名其妙。他想起之前横山克岗对渊猿的介绍,便喝问道:“好妖猿!你原本是本州岛吉田川釜渊的妖怪,怎么千里迢迢跑到这大旅渊来了!”

“这……”原本磕头如捣蒜、态度谄媚的妖猿,忽然一时怔住。他的口气变得吞吞吐吐,而且在日光的映照下,张牧云竟看见这猿怪忸怩之余,两颊竟然还红了。

“说!”见积年老妖竟还会脸红,张牧云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这下更要审问到底了!

第32章 死里逃生,诗心妖情别恋

张牧云这一追问,还问出一段惊天动地、鸡飞狗跳的恋情!

只听那渊猿说道:“本来本仙人在釜渊住得好好的,偏不该听闻大旅渊宝贝传闻,过来寻宝。”

“寻宝?”张牧云笑了,“是夺宝吧?然后就被抓了?”

“是啊!那蛇神娘娘太厉害了,还没几个回合,我就被她给揿住了。”

“那她为什么没杀你?”按之前横山克岗等人的介绍,这大旅渊蛇神极为残暴,干下很多伤天害理之事。

“本来是要杀我的,不过……审问我一阵之后,她就深深地为我倾倒,请求我娶她为妻!”

“呃……”不可否认,听着一只猿猴忸怩害羞地说话,是一件非常考验人忍受力的事情。

看见他这副表情,渊猿显然是误会了。他嚷了起来:“你别想错了,虽然我……其貌不扬,但那蛇神娘娘修成的人身,却是美丽妇人。”

听他这么一说,张牧云更加好奇了。他打量打量渊猿的样子,问道:“那她究竟看中你什么?”

“才华!”刚才扭扭捏捏的渊猿,这时候忽然满脸骄傲。

“才华?”张牧云更摸不着头脑了。这时候远近受伤倒地的东瀛好汉们,大多陆陆续续爬了起来。他们在横山克岗和柳泽仙夫等人的带领下,逐渐向张牧云这边靠近,将他和渊猿围在了中间。

见身陷重围,再无逃走可能,渊猿反而平静下来,专心回答张牧云的问题:“当初不幸失手,被蛇神娘娘擒住,对答间,小弟不经意感慨了几句人生,便被蛇神娘娘惊为天人。她说,我说的那些不成章的短句儿,是她最喜欢的俳句。”

“哦?我知道了。俳句是你们这里的诗词,那就不奇怪了,”张牧云想起中原旧事,便道,“此际最重诗才,你若是才华绝艳的诗人,被女子钦慕,自是不奇怪了。对了,你把你最得意的代表作说给我听听,也让我长长见识。”

张牧云说得客气,渊猿可不敢不从。他忙挺了挺胸脯,清了清嗓门,昂然吟道:

“水鶏だけ,

惊かさずは,

いかにして,

荒れたる宿に,

月を入れまし。”

尽管最近扶桑语功力见涨,但张牧云碰上这样拽七拽八的和歌俳句,还是摸不着头脑。这时那柳泽仙夫赶上来,正巧他也是个和歌爱好者,见少年茫然,便译作华文,解释道:

“这妖猿吟的是:如果不被秧鸡骗,明月怎得入草庵?”

毕竟是受过中原深厚诗词文化熏陶的,张牧云就算并非专职于此的文人,对诗词一道的鉴赏素养,也不是现在大多数东瀛骚客能比的。这从他之前教授明日香樱雪洞庭诗语就能看出来。所以,虽然他很想秉持对败者的基本礼貌,但一听柳泽仙夫这显然已经美化过的翻译,便忍俊不禁,脱口笑了出来:“这是什么啊?真不佳——连我们中原六岁小孩吟的打油诗都不如!”

本来旁边柳泽老法师见少年开口讥笑,便想替渊猿这几句俳句辩解几句,因为他真心觉得,这妖猿的俳句水平真不算差。不过听到张牧云说到连中原小孩打油诗都不如,柳泽仙夫忽然明悟,虽然话到嘴边还是赶紧打住。他的脸上,浮现惭愧之色,心中再次励志:

“我大和文化礼制,都模仿学习中原天朝。本以为大有所得,谁知今日即从这中原少年口中便得知,我大和国离天朝真正的水平,还差得太远!大和诸君,要努力啊!”

柳泽仙夫表情尴尬,心中纠结,那渊猿却十分反常地表现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你也觉得我的俳句太差?”渊猿不忧反喜,“我早知如此,我从来就诗才平庸。但那蛇神娘娘就是绝口称赞,弄得我压力太大,每夜苦吟到天明,才勉强能满足她的要求。今日既折在你手,又知道我俳句水平确如我心中所想,就算身死,也了无牵挂了。”

身处东瀛,渊猿也接受了扶桑一族对死亡那种决绝而凄美的奇怪态度;此时死到临头,渊猿解了心中执念,便对死亡并无太多痛苦,反倒有些趋之若鹜。

不过张牧云却截住他的话头,叫道:“先别忙死,我最后问你一件事情:你那蛇神夫人,究竟有无呼风唤雨、激电落雷的宝贝?”

“没有!”在周围众人的期待中,没想到渊猿却斩钉截铁,矢口否认。

“果然如此。”张牧云本来就不信,现在得到渊猿证实,更加笃定了这种想法。不过,他却没想到,这表面认赌服输、言语实诚的渊猿,这时却在心中翻转念头:

“蛇神娘娘,虽然平日你为了俳句,折磨得我生不如死。但好歹夫妻一场,现在替你搪塞,就算为夫临死前为你做一件好事。”

充满了绝决的念头,他用一种坦然的态度面对着张牧云。看他的眼神,倒不像少年要追着要他的性命,反而是他上赶着要寻死觅活!

不过张牧云现在的想法,也和这情形差不多。刚才一番对答,他看出这渊猿也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况且现在渊猿功力尽失,也不能为自己冲破身上天魔牢笼添砖加瓦。既然如此,他可没兴趣跑来这异域之地杀生;毕竟他曾经抄经无数,算是有点菩萨心肠呢。

于是,张牧云跟讨伐队的首脑们力主此妖猿已经妖力尽失,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就将他纵归山林吧。虽然以横山克岗、柳泽仙夫为首的众人,十分不情愿,但刚才这场战斗,明明是这位中原少年奇兵突出,出人意料地施展了一个小小的风法,恰拿住妖猿命门,救了他们所有人。有了这样的前提,就算他现在说的毫无道理,东瀛的好汉们也得听他的。毕竟,就和打猎一样,现在渊猿其实是张牧云一个人的猎物。

所以,当怀着必死之心的渊猿,竟然被少年放掉,可想而知有多么惊喜。一边狼狈纵逃,渊猿一边心中寻思,想来想去,竟发现今天算是双喜临门:

死地逃生,乃是一喜;今后不用再强逼着自己苦吟倒霉催的俳句,又是一喜!

虽然自己头顶清水已被清除,让人不快意,但只要自己潜伏深渊尽心修炼,不出五十年又能聚集水渊精华,恢复全部功力!

心中这么一想,本来灰头土脸的妖猿,竟乐得心花怒放,穿林越树之际,竟哼起了小调儿来——当然那词句格调,再也和俳句和歌丝毫无关!

第33章 迷渊诱敌,虎狼丹山之魂

赤隔川,相对于中原的长江黄河而言,只能算是一条小河。不过在这里,宽约十丈多的距离依旧让它显得气势壮大。和其他河流不太一样,赤隔川纵使到了它的上游,两岸依然相距很宽。当讨伐队斗败了渊猿,再溯流而上,没七八里路的样子,便到了号称东瀛最强妖怪蛇神盘踞的大旅渊。

大旅渊是赤隔川上游的一处河渊,方圆约有十里,比其余河段宽出许多,就像河流到了此处忽然膨胀。据说大旅渊极深,底部连通着数百里之外的大海。一路行来,张牧云一直见赤隔川河水颇为清澈,在荒野清风的吹拂下,满河都是细细的白浪。只是到了大旅渊这里,张牧云却发现,这处深渊虽然占地更广,却水波不兴;极深的潭水在日光底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青黑之色。

当张牧云带着戒备之心,朝大旅渊深处凝视,却发现看似清澈的水面之下,如同一团黑墨,甚至连水下一尺都看不清。并且,当目光注视时间稍久,就好像那深邃的渊潭中有股说不出的魔力,虽然自己看不清什么,但目光就是舍不得移开。好不容易运功凝神,将目光移开,却惊觉自己已经呆呆看了不少时间。

这时候,那横山克岗等为首的武士也在大声吆喝,到处奔走呐喊,警告同伴们不要朝深渊多看。在东瀛武士们吆喝之时,张牧云凝定心神,朝四面仔细观察,便发现不仅大旅渊之水平静深邃得有些异常,就连它周围的植被,跟赤隔川其他河段两边的葱茏草木一比,也显得干枯矮小,这在初夏时节显得颇不寻常。

“究竟他们要怎么讨伐大旅渊蛇神呢?”觉出这里的诡异,张牧云便对接下来这些东瀛豪杰们如何攻打大旅渊,感到非常好奇。

当然,所说张牧云刚刚大出了风头,那些东瀛豪杰们还是很难一下子扭转对他的印象。在他们眼里,虽然张牧云掌握了大和国很少有人会的风系法术,但看样子也只能施展出最低级的风刃,最多加点旋转。如果不是因为机缘巧合,恰好能克制渊猿的弱点,否则他这样的法术,在真正的鏖战中并无多少用处。这有点类似于,有个力气弱小的小孩,恰好扳动了一个轻巧的机关,导致机关相连的大石落下,将一个成名高手砸死。很显然这并不能说明这个小孩就武功卓绝胜过了那个高手。

所以,在积累的成见和这样的理解之下,张牧云在众人心目中的印象和地位,并没有真正的改变。即使到了妖魔蛇神家的门口,他也只能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近百名异族豪杰们忙忙碌碌,准备着一切攻打事宜。

当横山克岗按照之前动员会议定的分工,又向大伙儿吼了一遍之后,这“大旅渊蛇神讨伐战”,便正式开始了。虽然攻打计划并没有对张牧云隐瞒,但因为他的扶桑语只能算半瓶子水,只听得见说那条大蛇妖很长、很大、很强,其他啥都没怎么听明白。所以接下来的一切对他而言,还是十分新奇。

只见讨伐队先是派上十几名身手敏捷的武士,向深渊中抛撒一路准备的鸡鸭猪羊。因为根据他们的打探,这四国岛上不少地方的民众,都会来此定期祭典蛇神,往深渊中抛撒牺牲供品。讨伐队依葫芦画瓢,希望这样能吸引蛇神出水吞食供品,这样便好展开预定的猛烈攻击。

谁知道,因为有些负责抛撒的好汉,临到这大蛇盘踞的诡异深渊前,忍不住心虚胆怯,平时手到擒来的活儿这时候却腿软狡猾,一不小心弄得鸡飞兔走、鸭跑羊跳,还有几只小猪遍地跑。好不容易忙活了半天,终于把预备好的禽畜供物都抛撒下去,谁知道那深潭依旧毫无动静。

看到这样情形,按照先前合计好的方案,便要派两三个水性好的好汉下去打探诱敌。在这一刻之前,这几个浪里白条般的汉子还拍胸脯跺脚地赌咒吹嘘,说道一切都包在他们身上。事实上在此之前,这几位好汉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谁知道,等他们站在大旅渊前,这些家伙才明白什么叫“事到临头万般难”。看着这平静得无比诡秘的深潭,特别是看到那些先前还活蹦乱跳满地跑的鸡鸭猪羊,往潭里一扔,一沾到水便瞬间沉底消失不见,这些好汉就更加胆寒。生死面前,由不得硬充好汉,顿时他们推说自己和渊猿战斗中,竟是英勇负伤,这时还有些腿脚不便,其他什么都行,就是拼死也不下水!

见他们如此怯场,横山克岗除了骂几声“巴嘎”,也没什么其他办法。毕竟这几位大爷都属于其他豪族势力,就算此时拉下脸拿刀硬逼他们下去,也是后患无穷。事实上横山克岗内心竟还有些理解他们——毕竟,这一次面对的是超出人力太多的奇诡妖魔啊!

说不得,这几个讨伐队共推的首领,只好拿出最后的方案:用神药“丹山魂”诱敌!

如果这时候的张牧云已经精通了扶桑语,弄清楚这些扶桑人珍而重之、不到最后也不愿意拿出来的“丹山魂”是什么,恐怕会笑掉大牙!这时候他还不明真相,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横山克岗从随身皮囊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块拳头大的金黄色石块。

借着下午的日光,张牧云瞧见横山武士掏出的这块金黄石头,夹杂着朱红颜色,表面微布黄色粉末。

“这个……难道是……”

张牧云总觉得此物有点眼熟,但从横山克岗郑重的态度和周围人凝重的神色,他一时不敢定论。

再说那横山克岗。郑重掏出神药“丹山魂”,他并没有很快使用,而是再次诚恳地问那几位水性好的武人,问他们愿不愿意下水打探诱敌。直到得到那几位嗤之以鼻地再次拒绝,横山克岗没法,只好朝自己手中的金红色石块看了又看,扬手抛向了宁静的深渊。

“扑通!”

东瀛人口中的神药入水,听在张牧云耳里,响声和扔块石头没什么不同。但是就在此之后,讨伐队忽地哗啦一声散开,上百人的队伍就在大旅渊西侧的荒野上摆开阵型,远攻近战,错落排布,层次分明。一下子,方才还人欢马叫的大旅渊畔顿时一片寂静,这时还没怎么反应得过来的张牧云,入耳只听得见风吹枯叶,沙沙作响,平添几分肃杀气氛。

只是,讨伐队刚开始时十分紧张,等到有半盏茶凉的功夫还不见大旅渊中有任何动静后,这心气儿就开始变化。偌大的队伍毕竟难以持久维持紧张,很快便有不少人松懈下来。整齐错落的队形开始散乱,原本不作一声的严正静默这时也变得喧哗吵闹。

再过了一阵子,便连为首的横山克岗和柳泽仙夫等人,也变得沉不住气了。本来应该在第一线抵挡大蛇神第一轮攻击的横山武士,跑到更前,一直走到大旅渊岸边这个极危险的距离,俯身察看。应该在最后面远程施法的柳泽仙夫,也颤巍巍往前面跑,想近距离研究一下心目中的神药“丹山魂”,投入河渊中后究竟有没有起作用。

所有人都心浮气躁,这时反而是保持看客心态的张牧云,忽然从水面吹来的风息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这是……”

嗅到这丝带着腥恶的气息,张牧云心中猛然划过一丝惊悸。他突然明白,自己刚才对扶桑人的所谓神药“丹山魂”,猜想完全正确。

“不好!”

还没等他出声示警,一场惊天异变,就在眼前瞬间发生了!

第34章 蛇神出渊,震荡泼天之波

原本大风拂面都好像古井无波的大旅渊之水,却在讨伐队员的松懈之中,忽然起了一丝涟漪。这道涟漪如同瓷器的裂纹,开始只是轻微的一线,转而却迅速蔓延,推波助澜,不到片刻功夫,这大旅渊就好像被猛地砸下一张巨大的渔网,整个水面都激起雪白的浪花,转眼波声如沸!

这时所有讨伐队的成员,都看到了大旅渊中的异变,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妖怪出水前的等待,最令人窒息;名震扶桑的最强妖魔,会以什么姿态出现?在张牧云的注视中,见到那如汤沸腾的深渊中,忽然有一段圆柱形的雪白物事,开始在翻滚中露出水面。

“这是蛇腹吗?”正当他犹疑,便听“哗啦”一声巨响,突然便觉得眼前的景物一下子暗了下来!

“难道天阴了?”很多讨伐队员如此疑惑,但当他们往前面一看,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原本一望无遮的大旅渊深潭上方,竟突然有一只巨大无朋的八头大蛇如山傲立!直到看到如此巨大可怖的妖魔,很多人才立即反应过来:原来忽然日光黯淡,不是阴云遮蔽,而是被这遽然出渊的巨硕妖蛇给遮住了云天!

虽然,这些讨伐队员都是此际大和国的精英豪侠,此来路上也都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当他们真正看到那头如大屋、眼如山洞、牙如利戟、尤其八只头颅在云天下不停摇动的恐怖场景,还是禁不住一阵筋酥骨软、心惊胆寒!

比如在这时张牧云因为法师的身份,被安排在阵后,正巧立在忍海氏神射手观海澄月的身边;这时他就见到女射手不由自主地踉跄倒退两步,掩口惊呼:“天呐!天呐!”原本能言的女射手,这时候只晓得反反复复惊叹。直过了片刻,她有些缓过劲儿,这才说了新的内容:“怎么它是八只头?!”

听到她这么说,也有些心悸的张牧云,变得十分惊讶,忙问道:“怎么?你们也不知道大旅渊蛇神是八头妖魔?”

“是啊……”

“怎么会这样!”张牧云大惊,“本来我还以为是自己扶桑语不熟,因此没能听清你们之前几次的说明。怎么……这么说,你们根本不太了解这头妖魔?!”

“是……不对!我们已经尽力去弄清能打探到的这妖蛇的一切!”

“那怎么还会连它有八只巨首都不明白?”

“因为……其实在大旅渊蛇神的口下,基本没有生还者!”

“啊?!那你们还来?!”张牧云一阵惊慌,他忽然意识到,好像自己之前的念头,忽视了什么……果然便听那本来吓得魂不附体的女射手,忽然一昂头,英美不俗的脸上充满了骄傲:“我等天照大神的子孙,就算死也要死得凄美。人间一生何其短暂,与其平庸活得百年,不如绚烂如花片刻,投入到这万众瞩目、千古流传的最强妖魔挑战壮举之中!”

“你们……”看着女箭士因为亢奋而容光焕发的面容,张牧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而观海澄月还在兴奋地继续:“你见过樱花的凋零吗?那短暂而绚烂的一生啊,真的好美、好美……”

“疯子!!!”看着如痴如醉的女射手,张牧云终于找到了对这群人最恰当的描述!这时候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之前忽视了什么:他原来一直用中原人的逻辑,心说这群人纠集起来,个个跃跃欲试,那应该是十分靠谱啊。按中原人的做法,绝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那种主动找死之道,要么存在于文人篇章的咏叹中,要么就是万不得已,比如腰眼子上有支利刃顶着,必须如此,才如此。

所以,张牧云本来心说,再怎么讲,这次“大旅渊蛇神讨伐”之行,不说有什么太多收获,至少可保得性命无虞;这样还能一路领略大和国风物,按常理讲是一举两得。谁知道,自己却忽视了这些异族人的国民性,导致他竟然快快乐乐地和这群以取死为乐的疯子走在了一起!要知道,眼前这大旅渊蛇神的体积,实在太过庞大;如果说将她比成一条巨蟒,那以前在长江之滨枯木村碰到的魔骨修蛇,只能算小水蛇一条!

当然,张牧云生性乐观,思维灵活,在心中哀叹之余,倒也有闲暇想到:“原来丹山魂就是熏蛇的雄黄!这常见矿药,他们怎么如此珍惜?”他却不知,丹山魂还是中原古书中对雄黄的称呼,正学习天朝文化礼制的大和国,连这名称也不管新旧的囫囵吞枣。并且因为东瀛诸岛现在雄黄还非常少见,所以只有以巨势家财雄势大,才能给这次横山克岗为首的讨伐队配上这么一个拳头大的雄黄石。

就在张牧云想到雄黄石的时候,因为那八头大蛇妖已经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水面,以致于大旅渊上方如同一座高山平地而起,遮住了讨伐队这些人所有能见的日光。本来经过之前那番折腾和等待,这日头已经偏西,但毕竟还天光明亮;但这时候,当大旅渊蛇神露出真容,则把原本的白昼彻底变成昏暗黑夜。这时候,张牧云抬眼望去,那大蛇神八颗脑袋上的十六只蛇眼,犹如悬在黑暗夜空的牛油明灯,金光明亮,烁烁放光,十分瘆人。

“是谁人、胆敢打扰我睡眠?”居高临下的八头大蛇妖,俯视着大旅渊边阴影中的渺小人类,发出一阵锵锵刺耳的愤怒斥责声。蛇言妖语,滚动如雷,不仅喋喋难听,配合上八只如水草般不停动荡的大头,这不知出自哪一口的话语,对大旅渊畔这群人类来说,显得十分可怖诡秘。

“是我们!我们是……”正当横山克岗踏前一步,想说几句场面话时,冷不防便听到一阵尖锐的啸音破空而来——“啊呀!”毕竟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巨势家第一武士,一听到这嚣叫声不对,他也顾不得把腹稿说完,赶紧朝旁边拼力一跳,便听得“倏”一声响,扭头再看时,却见一支寒光烁烁的巨大冰锥,正扎在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

“哈哈哈!”蛇神八头攒动,可怖大笑道,“贪婪的人类,不需要留遗言了,你们都得死!”话音未落,她八只厅房般巨大的头颅一起摇动,那些头后像鱼鳍一样的翅状物张鼓如帆,顿时水火交加,无数的冰霜雪雨和飞火流焰,如同大堤决口后的洪流般朝大旅渊畔倾泻下来!

所有设想的有序阵攻全都成了空话;雄心勃勃的讨伐队任何一个成员都没能想到,自己这支精英云集的强大队伍,在大旅渊蛇神讨伐战的第一个行动,竟然是奔逃!

就像暗夜的魔王降临人世,被笼罩在大蛇神黑影里,大旅渊讨伐队四散奔逃,所有预先的计划和动员都成了笑话。本来这些好汉都是大和国的豪杰精英,按说把全部功力法力用来逃跑的话,都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是,没有人能想到大旅渊蛇神如此强大,作为一个妖魔竟然做到了同时释放两种五灵妖法,这在人间都十分罕见。所以在这一波不按常规、突如其来的妖术攻击下,竟然片刻间便有十几位扶桑豪杰被击中,或死或伤,惨不堪言。

“稳住!稳住!”一边逃窜,横山克岗、东野勇人这些首领人物全都竭力大喊。

“保护法师!保护箭手!”这是首领们的第二个反应。这些平日眼高于顶的武人,这时候终于明白,面对这样超出想象的妖魔,他们这些剑客力士的最大用处,就是保护这些有可能达到一点杀伤的远程攻击者。

首领们这样的抉择,很快得到所有豪杰们的共鸣。于是就连张牧云这个不受待见的外族人身周,都瞬间围拢上五六个剑士刀客。毕竟都是当世豪杰,经过最开始的混乱,在首领们竭力的维持下,这支妖魔讨伐队总算稳住了阵脚,有了一个在动态中保持稳定的阵型。

当所有能够远程攻击的法师和箭手都被严密保护起来后,在大旅渊蛇神投下的阴影中,便不断地飞起火光、冰雪和弩箭,还有少许飞镖和手里剑。这些人类讨伐队现在唯一有效的攻击武器,不断飞向八头大蛇妖庞大的身躯和头颅,并且变得渐渐密集起来。

张牧云在东瀛异域参与的大旅渊蛇神讨伐战,这时终于真正拉开了帷幕!

第35章 龙争蛇斗,咆哮冰火之歌

虽然号称扶桑岛最强妖魔,并冠以蛇神之名,但大旅渊妖蛇毕竟只是妖怪。当大和国精英讨伐队稳住阵脚,开始攻击时,体型巨大的蛇妖并没有占到绝对的优势。那些武士、剑客、力士,虽然一时无法近战,但要保护弓手和法师还是绰绰有余。甚至还有艺高人胆大的,不时抽空隙冲到蛇妖近前,飞速抛出各种飞镖暗器。

所以,在战斗开始后的一段时间里,双方看起来势均力敌,虽然讨伐队中时不时有人倒下,那大旅渊蛇神身上也新添无数伤痕。见到这样的情形,刚才被妖蛇先声夺人的东瀛好汉们,心中渐起轻视之心。

“什么扶桑岛最强妖魔?也不过如此嘛!”

看到这情形,张牧云也觉得这些扶桑好汉已经足够强大,他没必要贸然出手。毕竟,他身上还有个凶险莫测的天魔禁锢秘法,这种时候任何没有必要的法力巨大消耗,都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谁知道,东瀛好汉们的好局面,并没能持续多久。当大旅渊蛇神发现这是一次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挑战时,顿时便激发了全部怒气和妖力。八张巨口中原本喷如流瀑的水火攻击,忽然间犹如山洪轰然爆发,顿时大旅渊畔的荒野上空冰霜乱舞、火焰横飞,一时宛如世界末日一般。

当大旅渊蛇神发了横,原本还能从容攻击的讨伐队成员们,伤亡数瞬间增加。真正的实战就是这么让人难以接受,本来在片刻之前,一切好像都在可控之中,但一眨眼的功夫之后,便出乎意料的伤亡惨重。原本还算整洁的大旅渊畔,在这一刻死伤遍地,一片狼藉。

看到了自己的战果,大旅渊蛇神暂停了攻击,甩着八只巨大的脑袋,锵锵刺耳咆哮道:“卑鄙的人类,不自量力!蝼蚁般的孱弱,敢来挑战本神,真是不知死活!”

这几句怒吼,巨蛇妖用八张獠牙巨口交替着说出,声音方位起伏变幻,听到众人耳朵中十分渗人。这种情形面前,就连讨伐队中最勇猛的横山克岗、最有信心的柳泽仙夫,也不禁脸色苍白,面色如土!

这时张牧云离观海澄月还是不远,便注意到火光之中,原本高傲得跟只公鸡似的女射手,这时脸上毫无血色,高挑玲珑的娇躯,还在不住地颤抖。

而这时的大旅渊蛇神,俯视眼前死伤狼藉的旷野,觉得大局已定。胜利到来,却让她觉得索然无味;于是郁气凝结的战场上空,回荡着她闷雷般的叹息:“唉,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贪婪的人类啊,也不知量力而行。以为人多点,就能抢夺我的宝珠吗?”

听得蛇妖这样的叹息,横山克岗等人,却比听到之前那声怒吼,更加恐惧。这些一直顺风顺水、武力法术傲人的扶桑精英,突然间想到一个以前刻意被自己回避的事实:大和国的历史上,还从来没听说有挑战大旅渊的人回来过!

心中一起这个念头,顿时很多曾经高傲无比的东瀛勇士们,一下子就软瘫在地上!

眼看着东瀛人大势已去,事实上对战双方也都这么认为,但所有人都忽视了好像接近尾声的战场中,一个少年的心理活动。

“什么?!真有宝贝?!”张牧云听得大旅渊蛇神最后一句话,顿时跳了起来:“原来这些东瀛人真没骗人。这是蛇妖自己说的,当真没假了!”突然之间,张牧云为自己之前的出工不出力感到羞愧和忏悔。正义、责任、忠勇、诚信,种种美好的信念立即占到了上风,张牧云决定马上行动!

于是,在他旁边不远的女神箭手观海澄月,心如死灰之际,眼角余光不小心扫到张牧云身上,便惊奇地发现,原本神气恹恹的异族少年,这时忽然跟打了雄鸡血也似,蓦地蹦跳起来!

如此愁云惨淡之时,观海澄月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濒死出现幻觉:“绝不可能!这人最是胆小,怎么可能在蛇妖面前,做出这种吸引眼球的危险动作!”

可是当她揉揉眼睛再看过去,却发现那少年不仅蹦跳起来,甚至还往前飞奔——是的!正是往前飞奔,飞奔向大旅渊蛇神居高临下的方向!

“怎么会这样?!”观海澄月一时不能接受,认定自己一定是惊吓过度,以致神魂散乱,产生错误的幻觉。

和她同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包括横山克岗、柳泽仙夫、东野勇人等人。这些大和国在武力方面最杰出的精英们,现在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活下来的想法,所以当他们看到那个中原人跟个好斗雄鸡似的,活蹦乱跳地扑向深渊中的蛇妖,都认为自己的眼睛已经中了蛇妖邪法,坏掉了。

“好妖魔!作恶多端,却还出言不逊,今日小爷就要替天行道!”却没想到,当少年冲到深渊面前,竟用大旅渊蛇神能理解的东瀛语,朝她仰天吼叫。

可惜的是,他的体量和音量无法跟那个比魔骨修蛇还庞大的蛇妖比。听得下面好像有人说话,大旅渊蛇神费了半天劲,才发现河岸边那个出言不逊的少年。

“哈哈!哈哈哈!”大旅渊蛇神的八只脑袋中一齐发出各种声调不同的大笑。“就凭你?!”巨大的蛇妖差点笑断气,“哈哈哈,小娃娃,你是被吓疯了吧!”

正张狂嘲笑,大旅渊蛇神天生敏锐的嗅觉和听觉,突然发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空飞来。

“哎呀不好!”积年的老妖魔,判断何其敏锐。只在一瞬间,她便判断出自身后飞来之物,用意极恶,气息极寒。甚至,不知道是否错觉,从没有听到过“龙吟”的她,在某一刻竟觉得身后突袭之物,破空之声中竟带有“龙吟”!

一刹那间,大旅渊蛇神就觉得自己遭遇到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她来不及回头,更不会做什么转身迎战的蠢行;电光石火间,她猛地往河岸上一窜,因为身型太过巨大,情急之下又用力过猛,出水奔逃时,她庞大的身形已掠过下方那些狼藉一片的讨伐队,落在了三四里外的赤隔川荒野上!

当她身形落定,回头一望,便和那些渺小的讨伐队幸存者一样,看到一幅让人目瞪口呆的场景:

黑暗云空下,竟有一头浑身晶莹闪光的巨龙破空而来,它身长十余丈,张牙舞爪,喷云吐雾,麟角飞扬,周身更有雪雨冰花缭绕,宛然便是遨游九天的沧海怒龙!

“怎、怎么、会、会这样?”无论是蛇妖还是横山克岗等人,连心里想的念头都变得结结巴巴,难以流畅。

“难道……那冰霜神龙是中原少年召唤的?”脑筋转得相对快的横山克岗等人,注意到大旅渊畔的中原少年正仰面朝天、双臂挥舞,便在心中得出这个骇人的想法。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只是张牧云故技重施;他以大旅渊之水为体,用溟海神术为精,召唤出扶摇九天的冰魂水龙!前两回施展此术,一是在杭州西湖畔击散夏侯勇的血傀儡,一是在委羽山野中扑灭群妖。

当然,现在他的功力只恢复了四五成,没法像当年那样继续驱动冰龙做出各种攻击。那冰魂巨龙紧追至蛇妖附近,只扑击了两三下,便被妖蛇奋力喷出的火团给击碎了。顿时这片荒野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一场洁白的大雪。

虽然冰魂巨龙被打散,张牧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召唤出冰龙,就是为了将蛇神从大旅渊中迫出;否则这妖魔仗着水势之利,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沉底,正是有胜无败,对张牧云完成伸张正义的事业极为不利。

所以,当大旅渊蛇神一番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打碎冰龙之后,张牧云立即腾身扑上,竭尽现在自己的身体能达到的一切潜能,对妖蛇展开了猛烈无比的攻击!

在这异国他乡,不需要炫耀,没有撑场面的需求,只有制敌于死地才是唯一目的。张牧云打得极其简单粗暴肆无忌惮。他没有追求法术打击效果,没有追求层层计谋连环相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水、火、风三系法术,如同暴风骤雨般朝巨大的蛇妖倾泻。

虽然在张牧云想来,自己现在的攻击非常简单、直接,便显得简陋,但他根本不知道,在那些东瀛旁观者的眼里,却是再符合不过他们的审美。那血与火重燃的死亡之美,冰与风交织的凄冷之美,都是少年粗暴施法下自然而然达到的效果。这场面,在信奉“樱花与剑”的日本战士和法师眼中,实在是世间至简至极的华丽!他们都被惊呆了!

但不仅仅如此。猛妖当前,张牧云还擎出了很少用的潮语法杖;取出之时,初时如簪,迎风一晃,化为一丈,于是这支出自海外苍雾灵洲万古海滩上的白玉骨杖,带着亿年海潮的博大气息,给少年本就迅猛如雷的攻击带来无上的助力!

不过张牧云掣出法杖之后,第一个造成的杀伤,却是对同伴们的精神伤害。看着晶润奇异的法杖不时发出神圣的白光,柳泽仙夫等扶桑法师忽然觉得自己要晕过去。

“真正的法杖!无上至宝!”要知道扶桑的法师和这时候他们大和文明的发展一样,还处在非常简陋的阶段。以柳泽仙夫这样德高望重的老法师,至今也不过只有一根黄花梨木法杖而已!

黄花梨木作为家居或赏玩用材,倒有些珍贵。但毕竟这是法杖啊!讲究的还是对五行灵气的聚集和精粹。但也没办法,他们扶桑法师,现在也就能处在用法杖用材贵贱,来区分法杖好坏的低级阶段。本来柳泽仙夫有根雕刻精美的黄花梨木法杖,已经觉得很了不起。但当他看到中原少年那根法杖时,第一个冲动就是把自己那根破柴火棍给撅断扔掉!

“天呐!他身怀如此巨宝,居然也混到咱们队伍里来,抢大旅渊蛇神的宝贝!”一瞬间,柳泽仙夫都有点忘记自己的立场,觉得那大蛇妖有些贫苦可怜!可怜的老法师啊,中原少年随手擎出的一根法杖,就让他一生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有崩塌的迹象……

第36章 羞刀难收,木叶天狗如潮

东瀛法师经历着信念的崩塌,那大旅渊蛇神也经历着自信心的崩溃。

在她修成妖身的上千年记忆里,从来没见过有一个孱弱的人类,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在被冰魂水龙迫出大旅渊之后,大蛇妖一直就没能像以前那样稳稳盘踞着对敌。在少年神出鬼没、无穷无尽、水火交加的打击下,她不停地闪躲腾挪,很多时候都回忆着她丈夫渊猿的身姿,将庞大的身躯在荒野中极尽灵活地翻滚躲避。躲避之时,她也按着妖族天生的本能,朝敌人喷吐着烈焰和洪水。

只可惜,她的敌人似乎比她丈夫渊猿还要灵活。虽然她水火交加泼洒而下,但张牧云上蹿下跳,几乎不能伤他分毫。并且,他似乎丝毫没把自己当法师,没有像他的同行那样在战斗时跑得越远越好,而竟然一个劲儿地往蛇神身边蹿。在那些旁观的讨伐队豪杰们一阵眼花缭乱中,那法师少年已经靠近蛇神,并且几个纵跃,竟然跳上蛇神扭曲的身体!

看情形,这中原少年根本不把蛇神当可怕的妖魔,只把它庞大高耸的身躯当山路攀踩。自跳上蛇身,他从蛇尾一路打到蛇中段,再奋勇向前,一路打到脖颈。他这一路跳跃飞驰之处,一脚踏下去就是火光冲天,一手挥过去便是冰雪纷飞,更有一团狂暴的飓风绕身而飞,将蛇神居高吐下的冰火瞬间旋飞。

开始时,柳泽仙夫等人,只以为是少年艺高人胆大,所以才故意近身搏击。但他们这样的想法,又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虽然张牧云相比他们十分强大,但毕竟身中天魔禁锢,功力只能发挥出四五成,还得时时提防天魔秘法有什么副作用。他现在使出自幼摸爬滚打锻炼出的好身板,极力跳上蛇身,只是为了让八首八口的蛇神不能充分发挥战力而已。

很显然,当他离得远时,大旅渊蛇神八个脑袋乱甩,个个喷吐烈焰冰雨,威力也十分惊人。但当张牧云跑上巨大的蛇身时,大旅渊蛇神的有几只脑袋上的血盆大口,就只能选择闭嘴;否则因为角度问题,一道烈焰喷去,敌人没被烧到,蛇妖自己的皮肉恐怕就要被烤熟。

当然,张牧云这一路攻击,也让蛇妖遍体鳞伤。但作为巨如山丘的妖怪,再加上皮糙肉厚鳞硬,这点伤一时还要不了她的命。不过大旅渊蛇神心里很清楚,如果这种情形持续下去,丢了性命只是早晚问题。

如何把身上这个狗皮膏药一样的敌人甩掉,是蛇神最头疼的问题。她先是利用蛇族妖魔天生的秘技,召唤来无数剧毒蛇蝎,爬上自己的身躯,想把那少年咬伤毒死。谁知道那臭小子根本不着忙,只是一片火海之术施展开来,那些蛇虫鼠蚁一火而空。

见这招没奏效,蛇神立即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只听她八口之中尖锐呼啸,音节跌宕起伏,刺耳之余,却像是在朝四野召唤。

不多时,那东边大旅渊对面的昏暗的天空中,就如蝗虫般飞来一群密密麻麻的奇异妖物。

“那是什么?”时刻关注着蛇神动向的张牧云,第一时间发现了那群奇怪的妖物。他凝神望去,这些渐渐飞近的妖物,显然身躯极为巨硕,比最大的鹰隼还要大上三四倍。仔细看看样貌,却是个四不像:它们的身躯像烈犬,面貌却似人脸;双目亦如犬,并生于脸正面,看起来十分诡异。它们两手两足貌似人类,但指尖却似鹰隼爪牙。能飞在空中,是因为它们肩生双翼,尻有尾羽。

“这是什么妖怪?”对扶桑妖魔并不了解的张牧云,根本不知道这些四不像的妖怪是何方神圣。不过这时候,那些刚才一直围观的讨伐队豪杰们,这时候却惊恐万状。

“木叶天狗!是木叶天狗!”很多人脱口惊叫,看着东边天上密密麻麻飞来的妖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来以这些人的实力,不至于看到木叶天狗就惊慌失措。但实在是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木叶天狗在扶桑人心目中,乃是山神一样的存在。平时一座山能有一只木叶天狗神就不错了,还得看是什么山。什么时候这天狗山神大人跟那些马蜂一样,一次出动上百只?

而横山克岗这些人,处在大旅渊西岸;西边更远处是张牧云在跟蛇妖搏杀,应招支援大旅渊蛇神的木叶天狗群,却是从东边飞来。所以,衡山和柳泽等人,恰巧在木叶天狗群的攻击路线上。看着平日里属于山神一级的木叶天狗,如蜂阵鸟群一般飞来,大和国京畿南道的勇士豪杰们,在惊恐之余,忽然有了必死的觉悟。

他们惊恐,那张牧云也不好过。因为修习无上本源真法的缘故,他不用知道木叶天狗的来历,只看一眼他们的架势,就知道这些妖怪绝不好对付。甚至,因为数量上的优势,这些天狗群的杀伤力,恐怕还在大旅渊蛇神之上。

到得这时,张牧云也是骑虎难下。近处有凶残的蛇神,远处有诡秘的天狗群,本来无论哪个都不好对付,现在却是两面夹击。有心退出战场,若是自己一个人远遁,以他现在的功力,倒是轻而易举。只是“羞刀难入鞘”,要他现在放手,基本不可能。并且如果他一走了之,现在大旅渊西岸这些同来的扶桑好汉们,定然个个是妖魔砧板上的鱼肉。毕竟他们是自己的同伴啊!没有什么犹豫,张牧云在如此凶险的境况面前,选择了血战到底。

当然,他现在并不会傻到跳下蛇身,急着跑过去拦截木叶天狗群。如果那么做,就是最傻的选择。到时候自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好被蛇神和天狗两面夹击,下场定然惨不堪言。面对天狗群,某种意义上,自己脚下这只巨大蛇妖,成了最好的护身符。那些木叶天狗再是凶暴强大,攻击自己时,也得被投鼠忌器的法则束缚。

很显然大旅渊蛇神也意识到这一点。当她看到自己的木叶天狗老友们应邀而来,感动得热泪盈眶之余,没忘记加大了自己腾挪抛甩的幅度。她希望通过这样猛烈的动作,将身上这只可恶的人族虱子给甩下去。很可惜,她的图谋被少年识破,无论她怎么动得如疾风骤雨,张牧云就像一只风浪中颠簸的小船,虽然左右摇晃,但就是不掉不沉。

看到他这副不离不弃的坚定样子,大旅渊蛇神气得简直想骂人。

当然,对于张牧云来说,虽然气疯了的蛇妖怎么甩也甩不掉他,但他同样对如何对付天狗群十分头疼。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致命有效的应对方法,今日这东瀛异域的赤隔川大旅渊,就是他葬身之地。

就在少年紧张思索之时,战场之外的天色已经悄悄地从黄昏滑入了暮色。苦恼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在头顶和往日并无二致的苍茫天幕上,正有两颗星辰忽然闪耀。

第37章 破军贪狼,浩瀚虚空星神

强敌面前,张牧云并没有慌张。就这一点镇定而言,乃是无数血与火铸就而成,可以说是鏖战中最宝贵的品质。

从容之下,福至心灵。张牧云一眼瞥见遥远黑穹中闪耀的星辰,眼睛一亮,猛喝一声:“虚空星神!”

随着喝叫,他的背后忽然凭空出现七颗光点。这七颗光点大小犹如鸡卵,呈青幽之色,在张牧云的脑后背后上下铺陈,排列方位正如天边北斗七星。

背后星辰罗列,张牧云凝神屏气,施展出洞阳火神之章中的烈焰法技。打了这么久,他的法力将近枯竭,神魂将近困顿,极力施展出的烈焰法技,虽然选择的是威力强大的“灭世焚焰”,但真正出手之时,只不过一个手臂长的粗纺锤形火焰。

见他摆出这样阵势,最后只打出这样的法技,顿时敌人雀跃、友军伤神。那些呼啸而来的木叶天狗,见此情形,不由得嘎嘎狂笑,顿时鼓足了双翼,挥舞着寒光闪烁的利爪加速冲来!

面对气势汹汹的天狗,张牧云依旧毫不动容。当手臂粗的灭世焚焰形成后,他口中低喝一声,这棰形烈焰便迎着木叶天狗的方向飞去。

“莫非他就想用这个阻挡天狗兄弟们的攻击?”这样情形,就算是正和少年纠结在一起的大旅渊蛇神也想不通。

她想不通,木叶天狗们更是不惧。他们连队形都没有分散,依旧汹涌扑来。谁知道,就在灭世焚焰快接近天狗群时,张牧云口中大喝一声“贪狼”,立时他身后北斗七星中贪狼位置的星辰光华大盛,刹那间就似冥冥中有只无形的巨手,对正在扑前的法术产生了作用。原本跟手臂大小相仿佛的烈焰,忽然间膨大了十几倍,不仅焰色更烈更明亮,并且形体变幻,凭空就化成一头凶猛巨狼的模样!

不仅如此,张牧云又大叫一声“破军”,顿时这头孤独的火焰巨狼,刹那间竟是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以此类推,竟在眨眼的功夫分蘖成四五十头火焰巨狼!

刹那成群的火焰巨狼,凌空奔腾,呲着赤亮无比的火焰獠牙,一头撞上了木叶天狗群。本来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木叶天狗,霎时间化成熊熊燃烧的火球,从空中坠下。那些攻击的烈焰贪狼,有些与天狗同归于尽,有些因为火精和星辰的合力还未耗尽,便用缩小了的身形,继续往来奔突,如有灵性般瞅准一头木叶天狗,继续撞上去,将对方化成一团火球。

眨眼的功夫,本来遮天蔽地而来的木叶天狗群,就只剩下零零落落十来只。也是刚才这变化实在太快,这些漏网之鱼就算心中惊恐无比,也来不及调整方向,看样子就像奋勇冲破了烈焰贪狼的防线,不惜生命地冲到了少年面前。看到他们这样子,大旅渊蛇神不明真相,还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说这样才算是生死弟兄!

谁知道她感动的眼泪才流出眼眶,便发现那些“奋勇向前”的木叶天狗,明明已经到了少年面前,而且那少年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并没有动手攻击,这些木叶天狗却跟见了鬼一样,连打都不打,转身落荒逃窜去也。

“哇呀!”这下把大旅渊蛇神可气得够呛。满腔愤怒,但她却停止了攻击,忽然间化成人身,变成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中年美妇。

变起突然,刚才在烈焰冰雨中没怎么受伤的少年,忽然失去脚下蛇身的支持,竟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那变幻人身不准备再打的蛇神,没想到自己这举动竟有这样意外效果,目瞪口呆之余,在心中大喊:“摔死他!摔死他!”

只可惜今天她实在不走运,总是事与愿违。在她的热烈盼望和强烈要求下,那坠落少年的脚下却忽然凭空出现晶莹洁白的冰霜雪莲。踏着一朵朵凭空出现的冰莲,张牧云缓住了下坠的身形,最终稳稳地跳落在地上。

且不说他和大旅渊蛇神。此时那些京畿南道的东瀛豪杰们,简直看得目瞪口呆。先是少年施展出星辰法术,就让柳泽仙夫这些扶桑法师泪流满面。

“星辰法术!”

这在扶桑法师心目中,简直就是传说中的法技!他们现在对星辰法术的了解,还处在从泛舟而来的中原商人处,重金购买一些其实在中原广为流传的星命书。比如什么《望斗经》、《三命指迷》、《五星守命》、《十干生克》、《气象赋》、《清浊论》。这些书放在中原,要么是无良道士混迹乡间行骗的道具,要么只是文人随口吟诵的诗赋。但就算如此,这些书还是被扶桑的法师们如获至宝的研究。可想而知他们现在能在星辰法术上有什么成就。所以,当他们见到张牧云背后显现北斗七星的光图,那震撼可想而知。

不仅如此,当少年从空中落下,步步白莲,又让这些年佛法大兴的扶桑国的法师们,惊得目瞪口呆!

再说张牧云和蛇神。看过少年种种手段,大旅渊蛇神愤怒归愤怒,但觉得自己败得并不冤。她的灵机早就探明,这个打败自己的对手,究竟来自何处。现在终于明白自己生长的这片土地上的人类,为何一个个都尊崇大海对面的中原王朝,原来那边一个小小的少年法师,也能将自己这样扶桑的积年老妖降服。

于是,满心崇敬之下,大旅渊蛇神妇人恭恭敬敬地向张牧云行礼,神色凝重地说道:“我输了。阁下的勇名,将在扶桑大地和海洋永远流传。而我将沉沦自囚于大旅深渊下永恒的黑暗。”

蛇神的话语,谦卑、哀伤、极富有悲壮的史诗感。在场见证的讨伐队众人,瞬间便受到了感染。就连最勇悍的横山克岗,都觉得有一股热流在心间滑过,让自己冷硬的心肠瞬间软化。他只觉得自己有幸见证这个历史性的场面,激动得几乎流下泪来。

在这样感动万分的悲壮气氛中,却忽听那少年刺耳的声音:“别扯淡了!快把宝贝交出来!否则还得打!”

“妈呀!”大蛇神闻言差点哭了,“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悲壮动情了,你是干强盗出身的吧?!”

“少废话!”张牧云胜不骄败不馁,丝毫不忘此行的初心,“快把你的宝贝交出来,作为对你盘踞此地作恶多端的惩罚!”

“唉,既然如此,那妾身献上这枚照妖镜。”说着话,大旅渊蛇神从怀里掏出一支螭龙纽纹青铜镜。

“照妖镜?”张牧云满怀怀疑地接过来。“不就是一面破镜子吗?倒算是件古董。真能照妖?”

“当然当然!”蛇神忙不迭地说道,“不信你朝妾身照着试试。”

“好哇。”张牧云毫不客气,拿青铜镜正面朝蛇神一照,却见这中年美妇的影子落在青铜镜面中,竟是一条吞云吐雾的八头大蛇。这一下,张牧云相信了。

“不错,是个宝贝。”张牧云十分高兴。

“没错吧?我怎敢欺骗您呢!”凶恶的蛇神,这时候表现得就跟一个善良的普通妇人一样。

“那么……”她试探着说道,“现在是否可以放归妾身,让妾身去渊中自囚?”

“还没完呢。”张牧云却道,“你还有宝贝没交出!”

“怎么可能!”蛇神叫起撞天屈,“这是我最厉害的法宝了!”

“少哄人!我开始明明听你说有‘宝珠’的!”

“……”听得少年此言,大旅渊蛇神把肠子都悔青了!好端端的,谁叫她在战斗之初叫嚣什么想抢她的“宝珠”呢!

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嘴贱,蛇神一边磨磨蹭蹭地又掏出一件东西。张牧云一看,蛇神手中拿的,正是一只拳头大的玉石圆珠。在夜色中,这玉珠晶润明荧,熠熠散发着水蓝色的幽光。

“这是什么?”张牧云一边接过玉珠,一边发问。

“这是水灵珠。”千年的老蛇妖如同嘴里含了黄连一样苦涩回答道。

“水灵珠?”

“是的。几百年前,有几个中原人过来,不由分说塞给我这颗宝珠,说我是女娲族后裔,理当保管水灵珠。天可怜见,我真的只是大旅渊中八头蟒蛇修炼成精啊!”

“那正好,说明这宝珠不该你得。今日我拿着了,日后寻访真正的女娲族人,到时候再问清内情。”张牧云将这颗水灵珠珍而重之地揣到怀中。刚才他对那个知名度更高、常见于神话志怪话本的“照妖镜”,都没有这么珍重,只是因为他忽然想起,上回在委羽山妙华宫借经书读,某一本《蜀山洞元真经》中,似有提到水灵珠。好像叫什么“五灵珠”,有水、火、土、风、雷五颗灵珠,这水灵珠正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颗。

将水灵珠和照妖镜都收好,张牧云心满意足,便随口对蛇神妇人说道:“对了有一事须跟你说一下。你那位渊猿夫君,先前已被我战败,法力全失,逃窜山林去了。他估计是不会回来了,你年纪也不老,在自囚期间也不用守节吧。”

“啊!!!”乍闻这个噩耗,蛇神妇人简直比刚才战败还难过。她黯然神伤,泪眼朦胧中,渊猿夫君那尖嘴猴腮的俊俏模样,仿佛悄然浮现在她的眼前,直让人无限心伤。母蛇妖觉得,她这次真是“财色两失”啦!

再说张牧云。经历中原大难之后,本就活泛跳脱的性情,调和上大喜大悲、得到复又失去的特殊经历,已带上几分游戏风尘。逗弄了生性残暴的大蛇神,他回头朝那些扶桑讨伐队的成员看去,想让他们分享战斗胜利的喜悦。谁知道当他目光扫去,那些曾经眼高于顶的东瀛豪杰,竟是个个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对视。正是:

休言功行何时就,谁道玄门不可投。

东瀛绝地枉驰骤,苦海波中早回头。

第十二卷 繁华逐逝水东流

第1章 少女多情,燃香洗尽征尘

从来有去无回的大旅渊蛇神讨伐队,这次仅仅在伤亡三成的情况下,取得了让妖魔自囚的战果。

如果说去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总觉得要灭此朝食,一定要将凶残妖魔碎尸万段。但到了此时,这些眼高于顶的东瀛豪杰们,目睹了蛇神的手段,已觉得自己能生还就是前世积了八辈子德。

他们现在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这个人能完完整整地回返京畿去,全赖了那个中原少年。可笑最初时,自己还以为此子怯弱无赖呢。想起这些,这些豪杰们不禁个个脸红。

当然,让他们更想不到的是,这中原少年竟是熟谙世情。他并没只顾自己独吞法宝,还用威逼利诱的手段,逼迫落败的蛇妖献出一大批历年掳掠的金银财宝。残存的六七十名讨伐队成员,个个得了不少财宝;那些不幸身亡的死者们,更是分得了不菲的安家金银。

张牧云如此知情知趣,让这些东瀛好汉们更加感恩戴德。特别是横山克岗等为首几人,本来就在为善后的事情头疼。因为是各家豪强纠集在一起的讨伐队,死了人总是件很难办的事。本来就面和心不合,现在死了这些精英,要想风平浪静,除非给出大批的金银,否则就等着刀兵相见吧。可以说,这位法力高强的中原少年,随手就帮他们解决了一个极其严重的潜在问题。

而张牧云还极为谦逊。回返途中,当众人皆称仙师、高贤,张牧云却始终说自己只不过是明日香村一名小小的临时代课教书先生。大家以为他说笑,谁知张牧云确实十分严肃,几番说下来见大家不以为然,只得摆出严傲神色,严令大家不得泄露他灭除大旅渊妖神的行径。

见他竟是认真,众人不再赞颂他的力量,却转为赞叹张牧云低调谦逊的胸襟。可能毕竟是异域番人,他们哪里会知道,张牧云实际打的主意,却是生怕天下人知道他身怀大旅渊的宝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作为一个经历了中原王朝剧变之人,张牧云对这个道理,实在是懂得不能再懂了。

返程依旧路返回,依旧经过有“万鬼之地”之称的四国岛之大野、胜浦庄、新岛庄。这一回,一路上比来时还要平安,几乎连一只妖鬼都见不着。待到这样的回归途中,讨伐队的东瀛豪杰们才对一件事有些醒悟。为什么从来时开始,这万鬼之路就相对平安?之前还以为是他们这些扶桑精英威慑群小,现在才知道,定是慑于少年威严。

当对一个人的看法转变之后,再去看他时,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了截然不同的理解。当在石隈海滩登船,驶入鸣门海峡,张牧云依旧扶着船舷栏杆,好奇地看着这东瀛的波涛。来时他如此做,大家都认为他没见过世面,跟个初次出门的孩童似的,见得如此平淡的海波也这么好奇。但返程途中,当张牧云还是那样一脸好奇地俯瞰海波、仰观海鸟,那些身后偷偷观察的东瀛豪杰们,却个个都认为,少年一定是在从观察自然中领悟无上大道。

在这种气氛下,偶尔张牧云回过头来,跟那位他觉得相对和蔼一点的观海澄月姑娘问东瀛之海的水文地理常识时,这位忍海氏豪族一贯习惯仰着脸说话的高傲女子,不仅低眉顺眼,无比婉娈,连答话的声音都发着颤。

见到这种情形,生性豁达的少年,只得在心中一声长叹,不再多言。

回到此时大和国都城平安京的近畿,正是这天的上午。蓝天白云下,张牧云告别了讨伐队伍,回到了明日香村。溯飞鸟川上行,还没到明日香村的村口,远远便望见村口那棵枝叶婆娑的大樱花树下,站着几个少年男女。

张牧云眼神极好,还在很远的地方,便注意到,本来那个穿着红色和服的少女,站在几人的最前面,不停地朝这边张望;但当自己渐渐走近,她却退到众人的后面了。

不用说,这几个小男女,便是明日香樱雪和她的几个伙伴们了。

见他回来,几人都非常激动。户出英树和丹波三兄弟们毫不矜持,冲上来跟张牧云问长问短。本来等在最前面的东瀛少女,这时却显得云淡风轻,只是等户出英树他们什么话都问完了,才走上前来,轻轻笑着问道:

“先生回来了,给我们带土产了吗?”东瀛的习惯,有朋友远行,回来时会带上那个地方的土产,或是吃食,或是小玩意儿,回来后分给大家。这种归来的土产馈赠,不必贵重,只是表达的一种将远方的味道或者手艺带回来分享的意味。

“带了。”入乡随俗,张牧云并没有忘记这一点。何况,他此行收获颇丰。于是,当他拿出几只玉石镶嵌的金银指环时,明日香樱雪和户出英树几人都惊呆了。看着造型古朴、十分罕见的指环,饶是樱雪这样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孩儿,都禁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这是送给我们的土产?”

“是啊。”张牧云毫不在乎地回答。虽然他惜财,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有许多事情他都看开了。但显然樱雪几个人没这么看得开。只听少女吃吃地问道:

“这也太贵重了!”

“是啊是啊!”英树几人也连声附和。

“贵重吗?”张牧云一笑,“再贵重,也比不上你们的心意。当我远行归来,一身尘土,还有什么会比几位朋友翘首等我的心意,更贵重吗?”

听得这番话,户出英树和丹波三兄弟脸上熠熠放光,明日香樱雪却情不自禁地有些脸红了。正当少女心绪有些混乱间,却听得中原的少年又开口道:

“很奇怪,你们几个,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我回不来?”

“是啊是啊!我们几个本来也很担心的!”心直口快的丹波大郎抢先回答;他指了指户出英树和自家的两个兄弟,道:“我们都听说大旅渊的蛇神妖魔很厉害,很担心你,在你走后,每天都在家给菩萨烧香祈祷。”

“那现在为什么没见着担心呢?”张牧云有些被弄糊涂了。

“是樱雪啊!”丹波大郎一指少女,“是她说,先生很有本事,妖魔再强,也打不过先生的。所以我们后来都没有再费钱烧香了。”

“是啊是啊!”年纪最小的丹波三郎,接上哥哥的话道,“我们都听了樱雪姐姐的话,都不担心了,也不给菩萨烧香了。可是我看到樱雪姐姐,还是偷偷地继续给先生烧香祈祷哦!”

“哪有!”明日香樱雪一听就跳了起来。她不仅矢口否认,还过来作势要打丹波三郎。见她气势汹汹,丹波三郎嘻笑一声便朝旁边逃开。他一逃,樱雪便追,两人围着张牧云绕着圈子,一边飞奔一边笑骂辩解,闹腾得不亦乐乎。

看见他们这样子,张牧云哈哈大笑。看着这欢乐的场景,他心说,别看这几个人都十几岁了,但其实还和孩子隔层壁啊。他如此想时,却没想到,自己也不比他们大上几岁呢。

等樱雪和丹波三郎都安静下来,张牧云便把他们叫到那棵常作为教学课堂的樱树底下,在绿茵坪上席地而坐。他挑选了一些此行经历能说的,跟他们娓娓道来。虽然这除妖的真实经历,跌宕起伏、凶险非常,但正因为太过离奇,此时从口中转述,就连最后那种最可怕的战斗,都显得更像一个虚构的故事。这种情形,不仅听讲的人这么认为,最后便连张牧云自己,都觉得在光天化日下说这样离奇的事情,很像是自己编的。

重回到明日香村,自然要去跟羽田老村长说明此行的情况。羽田老村长不知从那晚刺客之事看出了什么,还是猜出了什么,对张牧云平安归来,似乎并不是特别感到奇怪。他对此事不太奇怪,但却对之后发生的事情,还是觉得透着几分诡异:

一向对属于羽田氏势力的明日香村虎视眈眈的巨势氏,接下来的举动,竟然无一不透着友好!

这种友好,并不是含蓄婉约,而是赤裸裸地示好。最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便是那位巨势氏不可一世的首席武士横山克岗,有天竟然带着一箱白银,亲自登门送礼。

送礼这件事儿,向来都是好事儿。但对老村长来说,这时却不这么想。关键的问题,出在送礼的人身上。这横山克岗,闻名京畿远近,不用说羽田晴树这个小村长,就连羽田家的家老,他都不一定放在眼里。这时候满面春风地来奉上一箱白银,不由得老村长不心惊胆战。

在这种正常思维的驱使下,羽田老村长旁敲侧击,一个劲儿想弄清巨势氏如此示好的缘由。在他想来,最可能的一种情况,便是巨势氏想通过优容的手段,来收买明日香村的归顺。

可惜的是,无论他怎么问,本来那么一个直爽豪快的横山武士,却只是咬紧牙关,死活不透露。最后被他问得急了,才憋出一句:

“本人及家主向来仰慕中原文教礼仪;今日既知明日香村有中原贵人驻住教书,巨势家便奉上薄礼,以作补贴之用。”

听到这个理由,羽田老村长在一边恭恭敬敬送别横山武士的同时,一边在心中嘀咕:

“胡扯!如果真这样还有鬼了!别人不知道,你横山什么人我不清楚?你是对中原天朝文仪最抵触的人!”

于是,在今后很多年里,为什么巨势家前倨后恭,对明日香村来说,都是一个未解的迷。这个谜团扑朔迷离,不合常理,最后甚至写进了飞鸟川的地方志里。

不说老村长满腹谜团,再说牧云。讨妖之事已了,但对他来说,还有一个心愿或者说是一份承诺,还未了结。

第2章 一诺花开,仙踪碧心太白

这一日授课过后,当众人散去,张牧云特地留下了户出英树。

见自己被留下,户出英树有些莫名其妙,毕竟刚才课堂上,他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个。满怀忐忑间,却听张牧云开口问道:

“英树,你等东瀛的樱花,开花时绚烂如云,我甚是喜欢。经我观察,你们的樱花品类繁多,花色花型多有不同,不知有没有早熟早开花的品种?”

“早熟早开花的品种啊……”户出英树口中沉吟,心下有些奇怪:为什么先生突然问起这个?看他平时表现,也不像是个爱花惜花之人。

虽然不知用意,但对于自己尊敬的先生提出的问题,户出英树定然全力解答。先生的问题有些难度,但好在英树的父母极爱樱花,他耳濡目染之下,也对樱花的品种了如指掌。稍一沉吟,他便给张牧云建议了一种樱苗。此樱名“碧心太白”,蕊绿花白,盛开时宛如白云坠地,十分纯洁可爱。碧心太白樱属于能够迅速成长的樱树,正合张牧云的要求。

听得户出英树的回答,张牧云甚是欣喜。他又问明了哪儿能找到碧心太白樱的苗株,得到答案后,便急匆匆地朝那家专门培育发售樱树苗的花圃赶去了。当张牧云离去,留在原地的户出英树还满脑子莫名其妙。

“这中原的先生,行事果然奇妙莫测。非是爱花之人,怎么忽然对樱苗有了这么大的兴趣?”

户出英树虽然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很多,但毕竟只是囿于明日香村一地的东瀛少年。他怎能完全猜出张牧云的想法?虽然他的这位中原先生,原也是出身于小乡村;但经历过这么多风雨之后,正是“曾经沧海”,虽然在内心深处仍有些自卑的影子,但心中耸起的壮丽心思,已不是户出英树这样的东瀛少年所能理解的了。

此后又过了大约五六天的样子,张牧云便跟这帮少年辞行。此时的辞行,并非离开东瀛回归中土,而是离开明日香村,去往东瀛各地游历。

张牧云一直记着王母使者婉凌华的建议,此行东瀛顺心随意,必有所获。他之前顺应心意随东瀛豪杰们讨伐大旅渊蛇神,结果不仅冲开了三四成的天魔禁锢,还得到照妖镜和水灵珠两件法宝。虽然还不知水灵珠的具体用途如何,但那只照妖镜,确实如传说中那样,能撇去妖魔浮华的外表,照出其精魂本形。

按着这个心得,他整理好简单的行囊,踏上了游历东瀛山水的路程。对于中原人来说,向来有个错觉,他们大多数人都以为东瀛扶桑只不过是东海中几个小岛,和辽阔无边的中原大地一比,这种弹丸之地不仅地方特小,也没什么风景和物产。本来张牧云也是这般心思,但当他开始游历扶桑诸岛时,才发现这种想法只是错觉。

东瀛扶桑,浮沉于东洋大海之中,面积并不算小。尤其南北狭长,若是南北纵向走的话,耗费靡时。而扶桑没什么风景的看法,也是未踏足此地之人的错觉。张牧云一路行来,常见高山深峡、白川碧湖,尤其处处森林覆盖,绿意盎然,间以五色野花,常疑人间仙境。

当然,这种美妙的风景,得益于此地尚未开化。无论怎么说,人与自然之间很难真正达到和谐共赢;往往人进景毁、人退景回。而这里的情况,已经在悄悄地改变。因为人烟的逐渐繁密,城镇的逐渐扩张,许多让张牧云心旷神怡的原始自然风光,已经开始消退。

不仅是自然风光,原本质朴的风土人情,也在悄悄地改变。尤其是当下对中原王朝的全方位学习,让扶桑古朴的风味,逐渐变味。张牧云所到之处,尤其是那些大城大镇,到处在大兴土木。当地的官府或是诸侯,召集了居民,在附近的山林中砍伐树木,烧制砖瓦,然后在城镇中兴建起一座座中原汉唐风格的建筑。

这些建筑,完全不见了扶桑土著建筑那种原始简陋的美,开始飞檐挑脊,变得和中原建筑别无二致。不仅是建筑式样,连建筑上的装饰花纹,也都画成龙凤喜鹊、梅兰竹菊、云纹藻理,在张牧云看来,完全没了东瀛本地原有的那种看似简陋原始、实则粗犷质朴的魅力。

“唉,太现代了。”每到这样的地方,张牧云便这样摇头哀叹。在他看来,作为落后民族的扶桑人,虽然这种进化不可避免,但失落了那种原始朴陋的传统之美,还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当然,扶桑人的开化进程,毕竟这时候才只是发端。对于张牧云来说,这里有足够多的原始森林湖山,充斥着丰盈醇厚的灵气,让他可随心所欲地施展“噬灵术”,来冲击自己四筋八骸中的天魔禁锢。前后只不过游历一个多月时间,在他不懈的努力和浓烈的东瀛原始灵气共同作用下,贺兰媚儿对他施下的紫电天魔禁锢大法,只剩下了不到一两成。

当张牧云用自己的灵觉,查看到散布于自己四筋八骸中的魔技,只剩下一缕淡如烟雾的紫色,便欣喜若狂。他本来有心乘胜追击,将身体中的天魔秘法彻底驱除,但这时候却因为从扶桑人那里听到的一则传闻,让他不得不停止了自己的脚步。

这则传闻是,大约半月以前,从东海之中来了一位仙女。这仙女不仅长得极美,还拥有着强大的法术,据说能呼风唤雨。本来扶桑乃偏远岛国,除了盛产妖魔,从来没见过如此空灵高洁的仙女;于是全国上下都变得极为狂热,不仅小民在家设仙女神位上香祈拜,那些高官豪强们更是派人追索仙女神踪。他们希望仙女能够指点自己一二,或是制霸、或是长生,总之仙女大人好不容易来他们这么偏僻的扶桑一趟,总要留下点什么神恩仙赐。

只是很可惜,和扶桑全民狂热的景象相比,那仙女行踪却极为缥缈隐秘。往往刚在某地传出有人看见仙颜,还没等豪强们整好欢迎的人马,那仙女便已失去踪迹。不仅消失如此之速,这仙女出现的地方,也神鬼难测。往往昨天还在能登,今天就在美浓;明天刚出现在尾张,大后天就出现在志摩。“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算是有古风的雅事;但实在是仙女大人的脚力太好,前后一天往往相差五六百里,让她的信徒们实在难以企及。

不过,有个好消息是,虽然仙女行踪缥缈,但根据各地报过来的遇仙情报,拼凑在一起,可以看到仙女近期有个大致的路线,便是从北边的越后地区开始,一直往南,中间虽然曾偏向东海岸,但转而又掉头折向西南。照这个趋势,接下来的这些天里,京畿周边的近江、丹波、摄津一带,极有可能观测到仙女的出现。

从支离破碎的情报中拼凑出这个消息后,京畿地区的官民顿时沸腾了。据传言,当今的“太政大臣”即实际的摄政王大友皇子,正在纠集人力物力,势要觅到仙踪,延请册封这位仙女大人为国师。

本来听到这些有关仙女的传闻,张牧云刚开始时只以为是扶桑当地常常流传的乡谣村言。只不过当听到的消息越来越多,并且亲眼看到那些并不算愚蠢的豪强们动用人力物力,去追寻传闻中的仙女,张牧云这才变得重视起来。

“仙女啊……”当听到越来越多的情报,张牧云这颗心便动开了。“莫非是那位王母使者?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

虽然打听了各种信息,但张牧云还是没能理清头绪。不过尽管如此,他心中隐约有一种感觉:这位突然出现的“仙女”,很可能与自己有一些关系。

做出这样的猜想之后,张牧云终止了自己的游历,开始向传言中仙女即将出现的地域赶去。

第3章 皇旆荫庭,翘首仙女羽轮

当赶回明日香村时,张牧云发现这个安详宁谧的小乡村,已经完全沸腾了。有可能降临仙女的消息,如同点燃烟花的导火索,彻底将乡村民众们的情绪点燃了。

这样的情形,也可想而知。平日的乡村能有什么大事?尤其这样偏僻村野,能值得一提的只是邻里间的鸡毛蒜皮。本来大旅渊讨伐蛇妖的事情,也热闹了一阵,但是现在这么多天过去,热度也降低了。再说了,和仙女即将降临相比,那些斗蛇妖的故事都是口口相传,现在这仙女,咱可是真要见着了呀!

仙女可能来临的消息,还改变了京畿周边乡村的生活形态。本来并不习惯远行的村民们,开始在四乡八里流动起来。哪一天哪一边有点风吹草动,周围的村庄乡民立即会从四面八方朝那边赶过去。原本罕有人迹的乡间小路,人流如潮。那些被谣传仙女即将出现的地方,立时成为热闹的集市。从这点意义上来讲,虽然这些天有关仙女行踪的消息都被证明虚假,但确确实实让这些乡民们,在传统的节日外,增加了更多热闹的集会机会。

当然和这些村民的盲动不同,张牧云稳稳地坐镇于明日香村之中。好几回明日香樱雪和她的小伙伴们急火火来找他,说哪儿要出现仙女云云,他都淡然回绝,并不与他们同去。他这样镇定,倒不是心中有确切的线索,而是对自己的脚力非常有自信。与其被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牵着鼻子到处乱走,还不如稳坐钓鱼台,等听说哪边仙女确实出现了,他再蹑足御风而去。

虽然稳守于明日香村中,因为几次仙女即将在本村出现的传言,倒让张牧云看到了很多服饰奇异的外乡人。比如有许多扶桑男子,大白天的就精赤着身体,只在胯下系一条兜裆布,几乎和全裸无异。这些浑身只着片缕的男人就在光天化日下昂然而行,那些看见的扶桑女人们,也习以为常,丝毫不以为意。这般景象,倒让张牧云大开眼界,心叹扶桑果然蛮夷之地。

这样忙乱的景象,一直持续到一个消息的到来。这一日,张牧云正出来闲逛,心说这些天因为仙女的消息,给樱雪他们放了假,现在好像也没见什么真正的动静,是不是应该重开课堂。张牧云心说,虽然自己只是扶桑的过客,但这些日看到此地原始而落后的未开化状态,那便该在自己离开前,也尽一份责任,尽可能多地向这些扶桑的年轻人们,传授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毕竟,他们代表着扶桑的未来。

只是正当他责任心满满的时候,这明日香村中,却传来一个不同以往的重要消息:

那踪迹莫测的仙女,很可能即将在明日香村出现!

和之前那些不靠谱的传闻相比,这个消息具有相当强的可靠性。经过大友皇子派出的忍者高手们含辛茹苦地侦测,发现最近那仙子竟然比以往更多地泄露了行踪。比如最近这几日,经常有人在飞鸟川流域,观察到十分疑似仙女的身影。刚开始时,以大友皇子为首的东瀛达官贵人,还以为和以前一样是谣传;但当更多的消息传回来,特别是有几回还发现仙女在飞鸟川中蹈波而行,似乎行进的方向是飞鸟川的上游,这一来,大和国朝堂的贵人们就坐不住了。

当消息越来越确切时,大友皇子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好全副的仪仗,亲自率领归顺自己的高官贵族,移驾飞鸟川上游的明日香村,在那里守候仙女的到来。

本来听到大友皇子到来的消息,张牧云心中还挺激动。毕竟,对方是番邦异国现在实际的首脑,自己这回如果能见着,也算广博见闻。除此以外,张牧云对大友皇子感兴趣的更重要理由是:此人是明日香樱雪的父亲最大的政敌。

特别地,在少女那回海滨讲述她家和大友皇叔的恩怨,张牧云就判明,那晚出现在明日香樱雪庭院中第一流的刺客忍者,最有可能的幕后指使者,就是樱雪的这位皇兄。

所以,当他听说大友皇子来到村中驻跸,他除了想开开眼界之外,还有一个念头就是,要不要哪晚潜近大友皇子身畔,装神弄鬼吓唬他一番,让他以后不敢对樱雪一家不利。只不过可惜的是,当他真正亲眼看到大友皇子一行人的排场时,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本来按他见过的中原皇朝的故事,就算皇帝来此京郊驻跸,也不会弄成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子。因为尽管离了宫殿,但京郊还是一国统治的核心地域,怎么说都不会有什么岔子;这种情况下如果如临大敌,对皇帝的声威反而十分不利。

但出乎张牧云意料的是,这位大和国的“太政大臣”大友皇子,来此离平城京不过两三百里的地方,却兴师动众,不仅多带人马,整个的行营也没有设在明日香村中。迎接仙女到来的大和国高官贵族们,在离明日香村五里开外的荒野中,完全新设了数座行营帐篷,作为此行的驻跸之所。

住着皇子和贵人们的行营帐篷周围,刀甲鲜明的军士林立;周边的荒野中,还巡弋着无数的武士。这种情形下,张牧云实在不宜有什么举动。虽然他出身只不过是洞庭湖畔一个小小的乡村少年,但作为中原人,毕竟耳濡目染过仁义礼智信的大义大节。他知道,就算自己的身手很好,但现在代表的是中原人。如果只是为了一己私念,和当今大和国最高首脑发生冲突,则带来的后果一定十分严重——就算不说国与国之间的争执,光那些还在扶桑谋生的中原同胞们,就很值得张牧云一动不如一静。

不过,虽然打消了恐吓东瀛皇子的凶恶念头,张牧云还是从这些人如临大敌的反常举动中,似乎嗅到了一些令人愉快的东西。想到这一点,张牧云禁不住会心一笑:

“樱雪的父亲……真的不简单呢。”

在这样的心情中,本觉得这回仙女到来恐怕还是假消息的少年,竟然真地等来了……“仙女”?!

第4章 凌波飞鸟,出碧水以如仙

在等待仙女到来的日子里,看着樱雪他们兴奋的议论,张牧云一直有一个疑问徘徊在心头:“为什么泄露了行迹的仙女,会沿着飞鸟川而上,往明日香村而来?”

这个疑问并非张牧云一个人想到。无论是以大友皇子为代表的大和国贵人,还是明日香村一带的小民,都在琢磨这个问题。当然他们大多数人得出的结论是:飞鸟川源远流长,明日香村人杰地灵。

不过,当这一日丽日蓝空下,那仙女真的从飞鸟川的碧波中现身,大伙儿目睹她的真颜时,至少有一人终于真正明白,为什么这“仙女”会到来这里了。

这一天,停留在明日香村等待仙女的众人,已经从前方不断传来的消息中得知,奇丽的仙女已经半云半雾,沿着飞鸟川而上,从她时不时泄露的仙踪里,能推断出大约一两个时辰后,就可能出现在明日香村。

听到这些消息,无论是贵人还是平民,都沸腾了!本来这些天的等待,都让他们形成了比较固定的觐仙地盘;但听到仙女即将到来,默认的疆界顿时被打破,所有人都涌到明日香村!大家如此热烈激动,让大友皇子不得不出动武士清道,这才勉强在前面最好的位置圈出一块驻足的地盘。

这一天天气十分晴朗,蓝空如洗,白云如画。少女一般恬静的飞鸟川,不知是否感受到周围众人的热切,也在清波的表面泛起了细细的波纹。

“仙女……快来了!”

当预测的时刻越来越近,本来吵吵嚷嚷的人群,全都静了下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那个时刻——这一时刻,可以终生讲述传扬!

张牧云这时也在等待的人群当中。本来他已经被奔腾的人群挤到后面,不过仗着身手好,七拐八拐,在别人惊奇的目光里,又悄无声息地挤到了最前。正当他刚挤到最前面,便有一道清风从飞鸟川的水面拂过。刹那之间,碧波中起了一道白皙的涟漪,刚开始只是轻微的荡漾,转而如风荷初绽,一道亭亭玉立的身影,从碧漪白波间悄然出现。

“……”围观的众人中,本来有很多人都预备了赞美的语言;但是当仙女真地出现在眼前,却一时语塞。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而是真正见到仙女的真容时,发现在自己已知的文辞里,没有什么能确切地形容她的美丽。

青空之下,骄阳之中,美得超凡脱俗的女子,如一支浴水的白莲,就那样从从容容、娉娉婷婷地从碧波中涌出。她凌波微步于飞鸟川上,足下清虚的河水仿佛有了实质,托着她冉冉地走向岸边。阳光照在她如烟的鬓鬟、飘摇的绿裙上,为她的轮廓敷上一层灿烂而梦幻的光色,让她如同刚从天界走下。

看到她的真容,本就屏息的扶桑民众,这时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确切地说,他们已经忘了呼吸!直到片刻后,才传出一片叹息呼气的声音。

众人受到震撼,那位太政大臣大友皇子也不例外。当看到“仙女”从碧波中神奇无比地涌出,姿态端庄恬雅地朝这边走近,向来位高权重、孤高自傲的大友皇子,忽然便觉得自己的心被猛地撞了一下!作为天潢贵胄,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当仙女蹈波走上岸边,大友皇子只觉得自己的心灵已经经历了一番风暴的洗礼:有兴奋、有崇敬,有好奇、有惶恐;但更多是,爱慕!

自视甚高的大友皇子,从来都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但是今天当他第一眼看到碧波中走出的仙子时,就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她!“爱美人不爱江山”,这种荒唐可笑的桥段,大友皇子从来嗤之以鼻;但是今天他才知道,以前一直都是自己谵妄了。原来“爱美人不爱江山”,是这么的真切、这么的合理啊!

在这种浓烈的情绪支配下,大友皇子仗着自己的有利地势,冲到了所有人群的最前面。他整了整精心梳理的发髻,理了理华贵的中原样式紫色长袍,挺起了胸膛,用自认为最完美的姿态,迎接仙女的到来——对于能和仙女说上第一句话,大友皇子非常有信心。他的理由很简单:自己是这群人里最高贵的一个啊!

所以,当他看着那仙女一步、一步地走近,他胸膛中那颗心,也咚、咚地随之剧烈跳动。当仙女越走越近、他自己也觉得心快蹦出来时,大友皇子便再也忍不住,跨步向前,就向那仙女迎去。这时候他的大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完全不可能注意到,这时候冉冉走近的仙女,竟是对着人群眸光四顾,好像在找什么人。

终于,大友皇子走近了。毕竟是当今大和国威权最重之人,如此紧张时刻,他还是终于平复了心情。他不忘咳嗽两声,清了清嗓音,然后对仙女开口:

“仙——”

第二个字还没蹦出,却见那本来面色矜持、仪态万方的仙女,却是忽然满脸含笑,本来徐徐的脚步忽然加快,朝大友皇子这边奔来。

“啊?!”在这一变故面前,大友皇子惊得差点窒息——不过再怎么说,这都是幸福的窒息啊!

“仙女是朝自己跑来啊!”大友皇子那颗心虽然砰砰砰剧烈跳动起来,但整个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自己已知的所有粉红色经历。“终究,她还是被自己的魅力折服了啊!”本来有些畏畏缩缩的凡人皇子,忽然间就觉得气势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只不过……好像有什么不对。

“咦?怎么仙女转弯了?……喂!不对啊,我在这里呐!”看着忽然转向的仙女,一直绷紧心弦的大友皇子,忍不住把惊诧的心里话脱口说出!如果这时他还神智清醒,就会发现,这时的自己就跟白痴一样。

“主人!”明丽不可方物的凌波仙子,却是忽然欢呼一声,赤足奔向了人群。

“主人?”包括大友皇子在内,围观人群中不乏通晓点华语之人,他们听到欢呼雀跃的仙女唤出的这个词,不由得都愣住了……

“是你啊,碧奴。”当众人犹在犹疑之时,一位英风挺立的白衫少年,已经排众而出,张开双臂迎向了女子。

丽日蓝天下,久别重逢的二人,沐浴着明亮的阳光,在突如其来的惊喜下,无比自然地冲破了平日的束缚和界限,就在众目睽睽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仙女现身后的这个情景,出乎所有围观民众先前的预测和想象。看着这一幕,大部分东瀛官民都惊呆了;看着阳光下相拥的二人,他们嘴巴张大得如能塞进去一只鸡蛋!

大部分人惊讶,也有少数人,比如那位大友皇子,还有一位甜美的少女,看到这幕情景,脸色突然变得跟纸一样苍白……

第5章 魔风浩荡,聆音忽忆江

谁都没想到,甚嚣尘上的仙女降临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仙女的身份自然无疑;从她如梦似幻的破水而出、凌波微步,就超出了所有东瀛人的想象。和他们相比,张牧云更没想到的是,这位传说中的仙子竟然是自己的熟人辛绿漪!

对于大部分民众来说,能看到仙女就已经心满意足。但对于大友皇子来说,却倍感失落。本以为是全场的主角,能和仙女至少来一场亲切的交谈;谁知道仙女一俟降临,首先却跟一个少年男子相拥在一起——看到这情景,虽然大友皇子知道自己这么想有些荒唐,但还是忍不住觉得,看着他们相拥,就好像目睹了自己妃子正跟别人鬼混!

不仅如此,当他刚遣侍臣跟仙女说明想延请她当国师,却被她断然拒绝。当望着她亲密地跟随那男子远去,大友皇子仿佛听到了自己那颗心破碎的声音……

再次见到辛绿漪,张牧云甚至比她还高兴。他有满腹的话儿想问她,不过一看周围那些村民热烈的目光,他便拉着她,足下疾奔,找到远离乡村的一处荒野外,见四下无人,这才说话。

“碧奴,你怎么到这里来的?是专门来找我的吗?”再次见到辛绿漪,流落海外的张牧云总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是月瑶姐姐派我来找你的。”美鱼妖眸光烁烁地看着少年。

“哦。”张牧云自然知道,月瑶就是先前那位白龙鱼服的月婵。

重逢之后,辛绿漪将张牧云失踪后华夏神州发生的大事一一道来。从辛绿漪的口中,张牧云这才知道,原来天下已然三分。那叛乱的前关外侯夏侯勇,聚拢了嫡系的血魂军、夜煞骑兵旅、血海法师团,占据了偏西偏北的雍、冀、幽三州,建立起伪朝大朔国;贺兰媚儿即魅惑天魔赫拉瑞斯,纠集通过血魂魔阵传送来的魔军,占据了中原及邻近东海的豫州、兖州、青州三州,由她自己在幕后摄政女皇,九幽族长沙喀罗在前面任皇帝,号称“大魔国”;原本的正朔皇朝则退守到南方半壁江山,定都杭州,更换国号为“轩辕”,武烈帝渐居幕后,定国天香公主充任摄政亲王,统领一切军国大叔。

当听到辛绿漪说起天香公主这位史上罕有的女摄政亲王种种铁血事迹,张牧云目瞪口呆,不停在心里嘀咕:“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位月婵妹子吗?”

张牧云又跟辛绿漪问起现在南方皇朝的形势如何。本来他想听到些好消息,没想到辛绿漪却忧心忡忡地告诉他,现在轩辕皇朝的形势很不好。虽然集全国之力勉强挡住大魔国的侵袭,但据打探得知,那魔国摄政女皇赫拉瑞斯,正在聚集天魔力量,准备重开血魂大阵,传送更多的魔军过来。以魔国现在的实力,已经打得南朝苦不堪言;可想而知,当更多的魔族生力军踏上这片土地,天下的大势会如何。

这种情况下,南朝中已经出现有不少消息灵通的富商和高官,对轩辕皇朝前途彻底失去了信心;虽然在定国公主的铁血统治下不敢做出投敌的举动,私底下却都已经颓废无比,整日醉生梦死,就像身患绝症之人,能多享乐一天就是一天。如果只是少数人如此也就罢了,这种颓唐的情绪却像瘟疫般不断传染,更多的军民开始对王国的前途失去信心。

信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不是光有铁腕政策就能够给予和巩固。当事实摆在眼前,纵然以摄政女亲王的凶暴名声,也没法让人相信一个无法相信的事实。其实,现在整个南方轩辕皇朝,要不是还有定国公主、天玄子、少师、张幽萝等强力之人支撑,恐怕就不是现在还能勉强维持的局面。这时候,就看出皇朝多年的仁义政策和文明教化的好处。即使面对着显而易见的败局,江南大多数士子和武人、官商和平民,胸中还都吊着一口不平之气、一点忠义之心。正是这种对魔国和朔国的不平之气、对正统皇朝的忠义之心,成为现在最弱南朝的立国之基。

不过,听辛绿漪描述,张牧云知道,这种勉强维持的局面,已经不能维持太久了。除了大魔国不断增强的实力,据西北大朔国中个别心向南朝的高官透露,大朔国主夏侯勇,已经厌倦了偏居西北蛮荒的日子,准备集举国之力,兴兵攻打南朝。

若是一般人,乍听夏侯勇把屠刀先举向身为同族的南朝,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张牧云刚开始听辛绿漪这么说时,心中也浮现出差不多同样的想法。不过他很快就醒悟过来:

站在夏侯勇的角度,在目前天下大势下,他这种攻略才是最合理、最负责的做法。

很显然,本就强大的大魔国,实力一直在增长,并且如果对这种情形不加以阻止和彻底解决,当大批的魔军传送到人间,无论是夏侯勇还是南朝都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这种情形下,夏侯勇的策略便是一种死中求活的做法。他如果一直固守疆域,无所作为,必然会被不断变强的大魔国灭国。这种情况下,夏侯勇觉得要拯救人间,则必须牺牲南朝,占领他们的土地,获取他们的人力,整合他们的资源,最后兵合一处,才可能取得重新澄清玉宇、光复人间的最终胜利。

当然,这也不是唯一的做法。另一种选择便是,他主动向南朝投降,以这种方式完成人间力量的整合。但很显然,这并不符合夏侯勇的性格。这位向来自视甚高的悲剧英雄,从来就没看得起过南朝。尤其当他听说南朝竟由小女子当国,就更加不能接受了。

虽然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实,都向夏侯勇无比清晰地证明,那位南朝的女子,才具完全不亚于世间任何最出色的男子。但夏侯勇的观念根深蒂固,感情上完全不能接受由小女子统领全局的事实。用他的话来说,别看当今大魔国摄政女皇赫拉瑞斯呼风唤雨,她曾经也在自己床笫间婉转承欢不是?

所以,夏侯勇蠢蠢欲动的兵锋,直指南朝。可想而知,在魔族侵攻下凄风苦雨的南方皇朝,这下更加岌岌可危了。

听说了这些事,张牧云立即决定,最多就在东瀛盘桓几日,之后立即返国!

第6章 瀛女情悲,魂梦一生悬命

待回到明日香村中,张牧云想将辛绿漪就在村中安顿下来。只是当她知道自己敬爱的仙师也在野外居住,便坚决也要住在仙师的身畔。

就在明日香樱雪的惊诧目光中,辛绿漪在野樱之丘张牧云的茅庐旁边,结庐住了下来。辛绿漪的到来,给出身高贵的明日香樱雪,带来了绝大的危机感。

本来这和族少女的一缕情愫,若有若无。当少年那般混赖地充当教书先生时,她还总觉得自己一直站在他的对立面。但很多事情,只需要一个契机;对于明日香樱雪心中那缕爱意而言,辛绿漪的到来就是一个契机。否则嘴硬的樱雪,是怎么也不会承认的。

现在,天真烂漫的少女,犹如僧人的顿悟,忽然醍醐灌顶,明晓了自己的心意。而“仙女”对张牧云的依恋,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何况是心有所属的樱雪?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爱情之路,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用大和国的语言来说,为了夺得自己的爱人,已经需要她“一生悬命”。

源自于天照大神的皇族血脉,似乎在这时候觉醒了。明日香樱雪变得坚毅、果敢,并在月光中的樱树下郑重发出了自己的誓言:她要开始行动了!

就在辛绿漪到来的第二天傍晚,少女便邀请张牧云去飞鸟川支流的川床上饮酒。本来张牧云说,带辛绿漪同去,却被少女断然否决。看着她古古怪怪的样子,张牧云满腹狐疑,暗藏警惕地赴约了。

夏日的傍晚,宁静的飞鸟川敷上落日余晖的胭脂霞色。作为京畿南边的大河,飞鸟川在明日香村附近,分蘖出七八条支流。其中最大的一条支流名般若溪,从一段石峡和绿林中穿过,向西延展,一直流入西方的葛城山中。明日香樱雪选定的川床晚宴,便在般若溪上进行。

川床,即在夏日中于溪川之上搭起纳凉席。宾客在上席地而坐,倚着几案,或自斟自饮,或推杯换盏,总之听着身下流水潺潺,或凝思或清谈,十分风雅。说起来这等融入溪野自然的风雅之事,还是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华夏文人兰亭雅叙、曲水流觞的故事,在这里就演变成饱含另一种风情的川床。

而在般若溪畔,又多有参差的岩石,并不高耸,只是低矮如丛,有些还匍匐于地,蔓延如云。从葛城山中流下的高山雨水,经过这些岩石流入般若溪,则一路为石所阻,摇曳跌宕成大大小小的水瀑。这时在溪流上空的川床上饮酌,身下流水潺潺,身旁流瀑摇曳,那种风姿情趣绝非一般的饮宴所具。

当然,这样风雅之事,绝非一般小民可行。但谁叫明日香樱雪出身贵胄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父亲大海人皇弟虽然自己隐居到吉野地方,还出了家,从了道教,但可没准备让自己的女儿受苦。所以,虽然樱雪迫不得已避祸在小小乡村,但是她的一切吃穿用度,可比以前少不了太多。

所以,一旦她察觉到危机,决心行动起来,则在半日之间,就请人在附近最适合支摆川床的般若溪上,迅速搭起一座品质清雅的川床来。

受到明日香樱雪的诚意相邀,张牧云也欣然赴宴。今晚的少女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夏日和服,即他们所说的“浴衣”,整个人青春气息勃发,正是一个典型的东瀛美少女。来到川床上,平日风风火火的少女,变得十分温柔贤惠,她屈膝跪在川床上,待少年在案前盘膝坐下,便膝行向前,殷勤地给张牧云的陶杯中斟满清酒。

按理来说,两人早是熟人,平日也经常斗嘴。但在这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有些异样:对樱雪来说,换了个心境;对牧云来说,换了个环境。于是两人竟一时无语,只默默地吃着点心、啜着清酒,心不在焉地听着身下的哗哗溪响。

本来,少女已经决定,今晚绝不撒娇,绝不耍蛮,绝不说让先生不愉快的事情。可是,当静谧许久之后,不知是否被这样诡异的环境影响,她冲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

“先生,昨天那个女人,叫你‘主人’呢——你以前不是跟我们说没有娶过妻吗?!”这话一出口,明日香樱雪就后悔了。“我怎么这么控制不住?”一时间樱雪简直想掌自己的嘴。

“哈……”听她如此质问,张牧云倒是哑然失笑,“樱雪,你的学问还是没到家啊。”

“学问?没到家?”

“是啊。‘主人’这个词,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张牧云端着酒,嘬了一小口,咂了咂,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主人,扶桑语发音‘修津’,虽然和华语的主人字形一样,但含义已经大不相同。我华语中,主人就是做主之人,与仆人、侍从相对。但扶桑语中,主人却是丈夫的意思。”

“噢。”听张牧云这么解释了,明日香樱雪这才恍然大悟。很快她想起刚才自己的话,顿时脸色有些羞红。

心下害羞,但偶尔抬头一看,却见对面的少年正带着一种玩味的笑容看着自己。顿时,少女又控制不住自己,羞恼地脱口而出:“就算这么解释,先生也不是好人!”

当今天皇的侄女,带着娇羞的语调嗔道:“就算找仆人,也要找那种四肢强壮、手脚麻利的健妇,怎么会以貌取人、找这么漂亮的——”刚说到这儿,樱雪忽然停住不语——她现在再次愤恨自己:怎么会说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纵然那女的姣好容貌举世公认、毋庸置疑,也不该自己这时候说啊!

“唉……”少女幽幽地想道,“果然堕入恋爱的女子,会变成傻瓜啊……”

自怨自艾到这里,明日香樱雪忽然娇躯一震,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那个先生的女仆,可不仅仅是脸蛋漂亮、身段妖娆,她还是能在水面如履平地的仙女呢!

霎时之间,少女如丧考妣。她突然发现,和先生的所谓女仆一比,自己竟然毫无是处!高贵的出身现在已经无从谈起,从先生看自己的清澈眼神,恐怕自己的容颜也没有一直自认为的那般美貌;同理可得,自己的身材应该也比不上那仙女婀娜诱惑。难道要拼可爱可怜吗?可从以往先生对自己百般恐吓的教学方式来看,自己的可爱程度到底如何恐怕也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更何况,自己最多练些剑术,论本事更不能和凌波微步的仙女比了。

想到这些,少女一时间万念俱灰。

“为什么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却变得这般绝望呢?”虽然就和喜爱的人对面而坐,中间只隔一张小小的几案,明日香却觉得自己和先生的距离是那般遥远。

无助之时,月上东天。川床上洒下冷白的月光,更添凄清。夏夜的暮色渐浓,光辉点点的萤火虫开始在溪流和丛林边飞舞。看着夜色中明明灭灭、飘飘忽忽的萤火,少女忽然悲从中来,起身在川床上轻步而走,面对渺杳的溪流和幽远的月空,开始轻声地吟哦:

“ものおもへば,沢の萤も,わが身より。

あくがれいづる,たまかとぞ见る……”

张牧云的扶桑语水平今非昔比,顿时便听出少女这首和歌的意味。她悲叹的是:

朝思暮想时,萤光似吾身。

魂牵梦萦绕,点点皆吾魂。

这首和歌的水平,张牧云认为,比上回见识过的所谓俳句高手渊猿要高太多了。从少女迷茫的眼神和轻微的吟哦中,他能强烈地感受到少女此时悲叹无助的心情。自己这女学生,是在感叹自己悲伤的灵魂、低微的爱情,就和般若溪边那些卑微飘忽的萤火虫一样。

此时,正是花前月下、溪山流水、流萤点点。在这样的氛围里,面对娇弱可怜、袒露爱意的少女,张牧云最合理的举动就是将她一把揽在怀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古人的名句也这么说吧。

可惜,张牧云并非不知自身是客,无法放纵自己的感情去一晌贪欢。他知道若如此做,必然给这个天真纯洁的少女,留下终身的痛苦。樱雪现在还不知道,最多不过两三天,自己就要走了。

想到这里,看着眼前在夜风中娇怯可怜、等待怜爱的少女,张牧云硬了硬心肠,暗运灵力,在夜晚吹向远方的溪风中,不动声色地隐入了某种讯息。

此后劝少女多吃了两口点心,待时间差不多了,他便霍然起身,对毫不知情的少女躬身一礼:“夜色已深,我们回吧。”

说着话,也不看樱雪的神色,他向川床前面下方的溪流中一招手,说道:“来吧。”

随着他这声召唤,那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就在月光中破水而出,如月下仙子般袅袅而来,在接近川床时翩然飞了上来。

“主人,”辛绿漪合掌屈膝,侧身盈盈福了一福,“碧奴恭送主人返庐。”

“嗯。”张牧云点了点头,转脸对樱雪说道,“我们一起回吧。”

不知所措的少女,机械地点了点头。三人在月下踏上归程,这一路张牧云都没再敢看樱雪的表情。

这一晚,月夜返程时,东瀛少女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这个疑问日后在张牧云心中盘桓了很久,却成了一个永远也不知道答案的谜。

第7章 一别万里,向谁挥泪牵衣

第二天张牧云去村中,想跟自己这几个东瀛学生交代些事情,谁知道却没见到樱雪来。问英树他们,他们也摇头不知少女行踪。张牧云担心她出事,便去她家探望,谁知却是大门紧锁,敲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

正当张牧云不知发生何事,担心樱雪出事时,这天下午,正在村中询问少女踪迹的张牧云,却看到樱雪从村中小路上飞步而来。

“这个,给你!”还没等张牧云来得及问清情况,少女却一头扎过来,差点撞到他怀里。等他反应过来,却发现少女已经捂着脸,飞快地跑远,很快消失不见。

“她在玩什么花样?”张牧云一脸莫名其妙,看看少女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手中忽然多出的这方雪白丝帕。

这方丝帕雪光灿然,十分华贵,显然不是寻常人家可有。现在它被整整齐齐地折成一只帆船的模样,被少女塞在了张牧云手里。

“莫非这形状有什么寓意?帆船、帆船……这丫头到底想说什么?”张牧云绞尽脑汁,却百思不得其解。过了片刻,他才好像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将丝帕打开。

本来张牧云神色坦然,最多有点困惑,但当他打开雪色丝绢看清里面包裹的东西时,脸却突然红了。

是什么东西,能让脸皮不算薄的罗州少年也脸红了?而且看趋势还越来越红,整张脸很快就变成一块大红布。

“这……”看着丝帕中物,张牧云被东瀛女子表达爱慕的奇特手段,给震惊了。

原来,就在这方雪白的丝帕里,少女用丝线刺绣固定住几根毛发。这几根毛发,黑亮,短促,蜷曲,纤秀。张牧云并非拘泥之人,也不是傻瓜,怎会不知少女送给他的东西是何物。

女孩儿送上如此贴身私密之物,表达了什么心意,难道还不清楚吗?对于这份“羞于启齿”的特别馈赠,张牧云除去刚开始时的惊诧,等心情平静下来后,却丝毫没有觉得任何不洁。他感受到一个东瀛少女浓烈的爱意——这是世上最纯洁、最美好的事物,她的举动胜过了天底下无数惊心动魄的求爱誓言!

只是,对这份爱意,无论多么热烈,他并不能接受。别看张牧云在市井中打滚,洒脱磊落,嬉笑怒骂,但在对待恋情一事上,他依然有着自己的坚持。与月婵,发乎情,止于礼,正符合渗入中原各阶层的那种对待恋情的端正之心。对于这东瀛,他算是什么?只是偶然漂流来的过客。他的亲朋,他的世界,他的一切所牵所挂,都还在海对岸那片梦萦魂绕的热土。

流落东瀛,对张牧云来说,不仅仅是求解冲破天魔禁锢之方,更是对自己的一次灵魂洗礼。以前在中原,生于斯,长于斯,则对家国并没有真正明晰的体会。这时候来到异域东瀛,这才更发觉故土的珍贵,亲人的可爱。这时候回想起以前觉得一些不以为然之事,都会流露出欣然的笑容。一个最明显的例证,以前在中原故土,做梦很少梦到所经历过的地方。但是在东瀛这么多天,许多回午夜梦回,他都梦见了罗州城,梦见了张家村,梦见了幕阜山,梦见了洞庭,梦见了江南……

也许只有置身于外,才知道自己的梦真正停留的地方。

所以张牧云对东瀛,对明日香村,对这儿的人,都只是一个过客。作为一个过客路人,如果接受了一个需要自己安锚停留的邀请,哪怕一时充满了诱惑,最终也会既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张牧云不拘小节,但大事明晰;他还有自己未完成的事,他知道自己的舞台并不在这里。

所以,看着雪白丝帕中那几根毛发,张牧云流露的笑容里,充满了无奈和苦涩。

“虽然很美妙,但有些事情,定是不能做的。”张牧云一边想着,一边将雪白丝帕小心地叠好。将它收入怀中时,他已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两天之后,忐忑不安的樱雪,一直没到先生的回应。等待的时光里,乐观与悲观交替,爱慕与幽怨煎熬,少女忽然拥有了此生从来未有的情绪。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既痛苦,又美好。

虽然一直没有等到张牧云的回应,但最终樱雪还是选择了乐观的推断。中原人就喜欢这般含蓄吧?没拒绝,就是默许吧。否则早就来明说了呢。怀着这样让人喜悦的推测,已经煎熬了两天的少女,终于雀跃起来。不怎么自己下厨的女孩儿,特地在庖厨中做了好吃的鱼生料理——这可是她第一回这么认真地做一件事呢!虽然做出来放在食盒中的最终成品,无论是摆放还是食材配色,都不是那么好,但这可是她精心制作的爱心料理呢。那里面,充满了她满满的爱意呀!

做好了专为先生准备的爱心料理,少女换上了自己最喜爱的粉红浴衣,又在镜前打扮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提着食盒出门,沿着飞鸟川顺流而下,前往野樱之丘寻找张牧云。

只是,当樱雪提着食盒,鼓足了勇气登门,却发现草庐里空无一人。在那张简陋的几案上,她看到了少年留下的那张字笺。本来樱雪的脸上充满了笑容,如阳光般明亮;可是当她一看那纸笺上的字迹,却一下子流下泪来。

她无声地啜泣,忽然又提着食盒冲出屋门,跑进旁边那仙女的草庐里。没有发生奇迹,那里一样空无一人。

今日本来特别爱护妆容的少女,在空置的茅庐里,忽然泪飞如雨。

泪光盈盈,悲恸良久,樱雪忽然抹了抹眼泪,神色在刹那间恢复。娇弱的少女忽变得出奇的坚强,如果这时恰好进来一人,会以为刚才什么事都没在她身上发生过。沉静了片刻,少女忽然转过身子,朝外面冲去;奔走之时,她依旧没有忘记拎上那只料理食盒。

花样年华的少女,在盛夏的田野中狂奔。她的粉红浴衣随风飘扬,仿佛一只粉色的鸟儿展翅飞过了碧绿的原野,一路往远方蔚蓝的海滨飞去。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少女,用此生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奔到离明日香村最近的海滨。这里的海边并非平坦的沙滩,而是高耸着连绵的石崖,上面覆满了青碧的兰花和野草。这片海边的高崖,名叫芝生崖;因为最高的那座石崖上兰草长得特别茂盛葳蕤,离远看明碧如燃,便又叫绿燃丘。按照先生所留的字笺,中原的先生便是从这处海滨出海;要想追上他,跑到此地最高的芝生崖上,必然能看到他的踪影。

等她奔到此地时,足下的木屐早已被甩掉;满怀着最后的希望,明日香樱雪赤着雪白的足踝,跑到了芝生崖上。虽已是香汗淋漓,但她却忘了去擦;她登上了芝生崖的崖岸边,便焦急地眺目四望——也不知该说幸或不幸,少女稍一张望,便眺见碧海蓝天间,那片悠然远逝的白帆。

“哇——”这一下,少女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扑倒在碧绿的芝生地上。一直小心提拿的食盒,骨碌碌滚落一边,内心高贵而纯净的少女,在绿茵上伏地恸哭。

伏茵泣泪,初时无声,只因沉痛刺骨,终至嚎啕。

第8章 花光映泪,终生长忆风流

“傻孩子。”

正当樱雪哭得痛不欲生之时,在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

“……父亲?”明日香樱雪闻声爬起,抽咽着看着突然到来的父亲。

“你、你怎么会来?”流泪的少女有些不解。

“你那位先生,昨天已然找过我。”沉稳的中年道人,远眺那抹帆影,惆怅地说道,“他告诉我即将远行,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他嘱我今天照看着你。”

“哇……”听得父亲此言,樱雪刚才强自抑制的眼泪,又如决堤般倾泻而出。她跑上前来,使劲地捶打自己父亲的胸膛,边打边哭,边哭边叫:“你怎么不留住他!你怎么不留住他!”

“我留了,可是怎么留得住?”大海人承受着女儿小拳头的扑打,苦笑道,“你先生,可是讨伐过大旅渊蛇神安然而回之人。我一个修行的小道士,如何能阻得住他?再说——”大海人伸手抓住少女的手,脸色转为严肃,说道,“你先生是中原的英伟男子,自有他的大事要做,又岂能困于你这儿女私情?你不可使小性子了。”

“呜呜……”大海人此言一出,生长于帝王之家的少女,如何不能理解父亲话语中的含义?因为特殊的身份,她从小就被灌输了许多大开大合的帝王之术。因此,她可能是现在明日香村中对“好男子行大事”理解得最好的一个。

所以,她只能停住了发泄的拳头。她扑在了父亲怀中,虽然不像刚才哭得出声,但无声的哭泣时,眼泪却比刚才流得更厉害了。

感受到女儿无声抽泣时身躯的震动,大海人的心里简直比她还要心痛。他将樱雪搂在怀里,笨拙地抚着女儿的秀发,却发现毫无安抚作用。雄才大略、隐忍坚强的当今天皇之弟,即使在皇兄天智天皇虎视眈眈、皇侄大友皇子强逼自己自贬吉野地方,内心都从来没有任何动摇、绝望和无助——也许别人不知道,他自己非常清楚,这些情绪一丝一毫都没有。可是现在,只是面对着自己女儿痛入骨髓的哭泣,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无助。

若是一般小民也就罢了,对于大海人这种真正的雄主,对内心产生的这种软弱和无助,分外的痛恨。他本能地想做点什么,但是一望眼前那浩瀚无边的大海和已经消失无踪的帆影,满腔的心思顿时熄灭。

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等女儿哭尽心中的苦楚。几乎等了半个时辰之后,他才有机会跟哭声稍歇的女儿说:“樱雪,不要难过。你是天照大神的后裔,应该要面对现实。”

“父亲大人……”少女仰起脸儿,泪眼蒙蒙地看着父亲。

“虽然很难过,但是作为你的父亲要告诉女儿:你们两个,是世界的两极;他是高天的飞鸟,你是海底的游鱼。你们此生的轨迹完全不同,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听了父亲的话,明日香樱雪出奇地没有再哭。高崖之上,衣带飘飘,她转身望着远方,那里正是海天一色。她怀想起往事,口中低声吟哦:

“明日香川,あすだに見むと。

思へやも,我が大君の,御名忘れせぬ。”

明日香川即飞鸟川的别名;望着碧海蓝天斯人无踪,少女这是在用和歌俳句表明自己的心迹。如果张牧云还在身侧,以他现在的水平,已能听出少女吟诵的是:

“明日又见,明日香川。

大君之名,永志不忘。”

听了女儿的吟哦,大海人叹息一声,一边和她一样远眺碧海云天,一边低声和了一首:

“世の中は,何か常なる。

明日香川,昨日の淵ぞ,今日は瀬になる。”

为了安慰开解女儿,大海人吟的是:

“人世皆无常,有如飞鸟川。

昨日犹深潭,今成浅水滩。”

如果张牧云此时在侧,这首比刚才少女的还好理解。只是其中饱含沧桑的深意,并非一时能品咂透彻。

陪着女儿惆怅移时,大海人忽似想起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单薄的册子,跟樱雪说道:“昨日你先生跟我告别,给了我这本小册,说是这几天简略写出来的法术心得。他说,见我虽是异族,也是道门一脉,又相见投缘,便写了这本册子给我;虽然简要,但照之习练,必有所成。”

“啊?”明日香樱雪听了,有些惊奇,便接过这本粗纸写成的法术书,看见封皮首页上,写着几个飘逸清灵的熟悉墨字:水灵纪要。

“这个……应该很厉害吧!”最难过的时刻已经过去,明日香樱雪显现出与她身份和家教相应的智慧。她道:“虽然女儿看不懂,但这本册子一定很珍贵。那个……叫碧奴的仙女,还奉我的先生为主人,可见先生的本事一样很大。而且那晚……”

纵然此处无人,女孩儿提起那晚忍者刺杀之事,还是欲言又止,转而不言。

“是的。”他父亲一样机警,虽然前些天他早就从女儿口中得知了那晚刺杀事件,这时候却不动声色。不过,虽然闭口不谈,他那神光内敛的眼神中,却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寒光。

想了想,他温和地开口说道:“我们应该感谢你先生的这番心意。如此宝贵的法术纪要,在当今之世的修炼者中,都奉为秘宝,从不肯轻易示人。你先生也应是修炼中人,但还是赠我此书,他……还是看在你的情分啊。”

听父亲这么一说,本来已经云收雨霁的少女,眼圈又泛红了……

正当父女二人想起中原少年的好处,却忽然听到有人大叫道:“樱雪,樱雪!”

大海人和樱雪回头一看,却见户出英树和丹波三兄弟正气喘吁吁地赶来。

“你们来晚了……”樱雪对着赶到近前的四位好友,伤感地说道,“先生已经走了。”

谁知丹波大郎却道:“我们昨天就知道了。”

“什么?!”明日香樱雪蛾眉倒竖,怒道,“这个坏人先生,什么人都告诉了,就知欺瞒着我!”

“也不是。”户出英树赶紧说道,“先生说了,让你最后一个知道,是想让你难过的时间最少。”

“……”

大海人看了看自己女儿的脸色,转脸对这几个少年小伙伴说道:“你们赶来,是为了送先生最后一程吗?可惜他的船已经走远不见了。”

“不是,大人。”户出英树对大海人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道,“我们赶来,是想告诉明日香小姐一件事。”

“哦?”

“先生临行前说,当他出海走远,就可以跟明日香小姐说,让她去南边五里地外的海边看看。”

“南边五里……”大海人沉吟了一下,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翅碱蓬滩?”

“对!”户出英树道,“先生说了,他用自己的诚意和灵法,在那里留了些东西,想跟明日香小姐道歉。”

“道歉?”少女一愣,“是要我原谅他不辞而别吗?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不是……”户出英树却道,“先生说,在初到野樱之丘时,曾伐断你的几根樱苗,惹得你生气。先生说开始委实不知那是你在父亲远去吉野地方,父女离别时栽下的天然纪念物。虽说无心,但已经让你伤心,心下便过意不去。所以,先生在芝生崖绿燃丘南边五里地的滩涂上,给你留下了道歉的礼物。”

听到这里,明日香樱雪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地抿着嘴,转身朝芝生崖下跑去。沿着海边,她跑下石崖,跑过绿地,趟过浅水,奔过沙滩,朝先生所说的那片翅碱蓬滩涂跑去。

从北边跑来,快接近翅碱蓬滩涂的地方,也有一片连绵的小丘。跑上小丘,还没等靠近此行的目的地,樱雪抬眼朝前面一望,顿时便呆住了……

这时节,翅碱蓬已是一派血红;在碧海蓝天的衬托下,茂密的翅碱蓬海滩上犹如无边的红云铺地,气势十分壮观。

但让樱雪惊呆的,并不是她常见的红色滩涂,而是在小丘上俯瞰时,发现在那无边的红色中,竟有一个雪白的大字:

“恋”!

“是碧心太白!”刚赶到樱雪身边的户出英树,看到那片用雪色樱花组成的大字,脱口叫道。目睹无边火红中那几抹洁白,户出英树恍然大悟:为什么先生上回,跟自己打听能在这个季节迅速生长的樱树!

而这时候,伫立碧丘的少女,望着遍地红霞中纯白如雪的樱花之字,已似痴了……

这世上,有许多女子,终其一生,只为一个美好的回忆而活。这个回忆也许只是心爱之人的一句话,一件事,甚至只是一个笑容。她们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瞬间感动了一辈子,等待了一辈子。就像,期待曾经耀亮夜空的那朵烟花,等待这个美好的瞬间,再次为她盛放……

现在的明日香,就是这样。当她看到先生为了她,以海滩为画布,以白樱为画笔,写下了那个字,就在心中许下了一个誓言。

这个誓言,她准备用一生来守护。

在这一年的夏天,明日香樱雪,也终究彻底告别了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正是:

翅蓬沼里白樱生,偶然一见长相忆。

第9章 魔龙遨天,血火江山破碎

张牧云和辛绿漪一道,扬帆西去,在长江入海口的南方登岸。此后他们沿着江南的水乡,一路赶往南朝的京都杭州赶。

阔别华夏大半年,当张牧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心中除了归乡之情外,却满是震惊的感觉。江南,向来就是风物清丽的灵秀之地。江南烟雨,江南草长,最忆是江南,所有的诗词歌赋都在赞颂着这片土地,仿佛这里是最受天神祝福的地方。上一回他和月婵去杭州参加武林鸳侣大会,是见识过江南佳丽地的。可是这一回重新踏足,他却发现,印象中的江南,已经破碎。

江南有此现状,不得不说一下张牧云流落东瀛这大半年中,中原大地上发生的变化。在三国鼎立之初的时候,大魔国疆域为中原及临近东海的豫、兖、青三州,大朔国占据了西北、北方的雍、冀、幽三州;南方正统皇朝,则拥有南方徐州、扬州、荆州、梁州等半壁江山。

只是,经过一年左右的互相攻袭,拥有魔君、魔将以及九幽大军的大魔国,已经占领了青州南边的徐州全部以及扬州在长江北的大部。魔国军团从青州的临淄、寿光、胶东分三路出发,南下直扑徐州的朱虚、东武、诸县,一路攻杀,直至占领此时徐州部的重要州郡东莞郡、城阳郡。虽然南方皇朝此时仍具备较强的力量,极力组织防守,但还是无济于事。

在攻略徐州的战争中,实力强大的大魔国不仅倚靠自己的实力,还采用了智谋。魅惑天魔赫拉瑞斯,不愧为魔族智者中的翘楚。为了掩盖攻取徐州的真实目的,她采取多路进攻、多点开花的战略,在豫州和荆州、青州和徐州、中原上洛地区与梁州的狭小交界地等多处两国交界边疆,同时攻伐。这种情况下,对南朝来说,他们的防线就跟筛子一样,到处漏洞。纵然定国天香公主、张幽萝、护国圣教团还有王朝的忠勇死士们力量强大,在这种救火队一样的角色下,也只能疲于奔命。

当成功掩盖了战略目的,赫拉瑞斯立即命令魔国皇帝沙喀罗,率领他的九幽大军直袭徐州。于是,徐州部核心彭城国北方的重要州郡封国,即东莞郡、城阳郡、东海郡、琅琊国,在十天内相继失陷。十天四个州郡封国,这在整个人类战争历史上都很罕见的攻略速度,由异族魔国实现了!

此后,当徐州部的核心地区彭城国(今徐州市),被沙喀罗挟连胜余威一攻而下,这场战争就没了悬念。南朝的策略,不再是有效防守,而是成功撤退。在天香公主的强力组织下,徐州所有能跑得动的军民,汇成逃难的洪流,在摄政女亲王和圣教法师们的奋力掩护下,朝南边扬州部撤退。

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亦苦。这种兵荒马乱中的百姓撤退,可想而知会发生多少血泪故事,这里不必细述。总之魔国皇帝的军队一路缀着逃难的军民南下,依次攻陷了此时属于徐州部南方的淮阴、临淮国(今盱眙)、射阳、高邮、海陵(今泰州),最后勒马南通州。

南通州乃长江入海口的北岸。到了这里魔国大军暂息了征尘,驻扎在江边的狼山一带,对江南虎视眈眈。魔军在这里停下,一方面原因是长江到这里正是入海口,江面显得宽阔如海;对于以步兵为主的九幽族幽戎营来说,想要继续追击,力有不逮。另一方面,他们这一路攻略了几乎整个徐州部,也需要有时间来巩固。当然,现在南朝的军队为了掩护南撤的军民,大部分力量已经收缩到江南。所有沙喀罗毫不客气,立即分兵直指南朝扬州部在江北的地区,即今安徽省的东北部。

也是差不多不到十天时间,魔国分出的军队就攻克了当涂(今蚌埠西)、钟离(今凤阳东)、东城(今定远东)、全椒、乌江、历阳(今和县)。这些沦陷的地区大多在今安徽东部、北部。沙喀罗当然有心向西、向南继续进军,只是他们在合肥、巢湖一线被挡住了脚步。

合肥即古庐州,自古即兵家必争之地。从这里沿施水一直到东南方的巢湖,南朝囤积了重兵,筑成合巢防线。朝廷非常清楚,一旦合肥、巢湖一线被打破,则西边的荆州、梁州将面临来自东方的攻击,更加捉襟见肘;南方富饶的扬州余部,包括自古鱼米之乡江南地区,将面临来自西北方的攻击。定国天香公主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一见沙喀罗分兵西进直逼合巢,立即将安顿难民、组织长江防线的工作交给护国圣教团,自己则和幽萝一道,亲临合巢防线,组织抵抗。

说起来,虽然魔国大军平均实力超过南朝,但对于南朝中的法师团,特别是他们的首领天香公主、张幽萝,还是非常发憷。那天香公主自是人间罕见的法术奇才,各种强大艰深的法术,到了她这边都一学即会、召之即来。那个继承了义兄姓氏的神秘女童张幽萝,更是神鬼莫测。身为皇朝子民,竟然通晓带有冥魔风格的恐怖法术。什么“冥血神矛”、“九幽白骨风暴”,各种“邪术”信手拈来,尽是丝毫不亚于魔族精英。每当这时候,见识过幽萝恐怖实力的沙喀罗,就会咬牙切齿地诅咒那小女娃的可怕与邪恶,浑忘了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当然,南朝作为正统皇朝,向来以儒道治国。按理说幽萝这种召唤白骨、带着强烈幽冥气息的法技,会遭至朝野一致的攻击和反对。但出奇的是,除了刚开始有零星的反对声,很快都不用朝廷压制,这些声音就消匿无踪。不仅反对声消失,还有许多文人儒士开始引经据典,找出各种理由来赞美幽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少女,就此被美化成义士女杰。

有这种结果,并不是朝廷故意威逼或引导的结果。实在是对面大魔国太过强大,中土王朝面对着千年文明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变局。生死攸关的情况下,如果还纠结于什么礼法,简直找死。现在在那些礼教人士的心目中,世间最大的邪恶只剩下一个,就是对面的魔族。

当沙喀罗大军的步伐,被长江天堑和合巢防线阻挡,两国间的边疆又趋于稳定下来。在荆州以东地域广阔的扬州部,长江正成为两国天然的边界线。

可是,虽然大量的地面部队被奋死抵抗的南朝军民阻挡在长江以北,以魔国首脑的能耐,岂是号称天堑的长江所能抵挡的?那魅惑天魔赫拉瑞斯座下的四大魔君,沉沦、破败、崩裂、混乱魔君,皆是魔技通天之辈。当两国开始僵持在长江两岸,这些冠以亲王之名的魔君,便带着亲卫魔将,骑着少量从魔界传送而来的多翼魔龙,飞越了长江,翱翔在广袤的南国上空。这时候的崩裂魔君,已经养好了开国之初曾被定国公主击伤的身体,重新骑着魔龙在南国的天空逞威。

作为魔将坐骑的魔龙,和蛇状的东方龙族颇为不同。相比动辄十几丈长的东方龙族,魔龙身子相对较短,大多两三丈长,身体壮大,有着细长的尾巴。魔龙浑身覆盖着晶状的鳞片,大多呈黑紫色,少数异种有其他颜色,比如火红、碧绿、雪白、金色。魔龙的头比较像蜥蜴,但却有着和海鲨一样强力的锯齿。魔龙的眼睛颜色血红,形状细长,看起来十分凶狠狡诈。

魔龙们还有着锋锐的利爪,背上更成对生长着多少不等的羽翼。魔龙翼的形状非常像蝙蝠的翅膀,在它们族中,翅翼的多寡和战力的强弱直接对应。现在出现在人间的魔龙,最弱也最常见的是双翼魔龙,供那些中低阶魔将骑乘;四翼魔龙更加高级,现在只有寥寥几头,鳞片呈少见的碧绿色,号称四翼碧玉魔龙,被四大魔君瓜分。传说现在人间唯一的一头六翼雪鳞魔龙,只作为人间唯一的天魔赫拉瑞斯的坐骑,但却没见她怎么骑过。

魔龙骑的出现,对于南边的轩辕朝和北方的大朔国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

要知道,这个年代,根本没有什么空战概念。涉及点空战的,只不过是射箭或抛石,本质上说只不过朝天上扔扔东西,然后再落下来。但四大魔君带领的魔龙骑士,可是在这片土地上,第一次出现的真正意义上的空军!

虽然魔龙骑数量极少,但倏然而来,一击而去,这种神话级别的作战方式,南朝实在是无力应对。纵然现在的南朝,也有强弓硬弩,或是能够远程攻击的法师法术,但是当那些魔龙骑一击而走,倏然飚飞上高渺的天际,则再是射程远的弩箭或是超卓的法术攻击,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所以,能够从天空倾泻而下的魔火和寒冰,成了所有南朝军民心中的梦魇。在付出极大的伤亡之后,很多南朝军民对魔龙骑的恐惧,已经达到了惊弓之鸟的程度。有时候,只是一只大鹰从天空飞过,都能吓得城镇中千万的民众一哄而散,不分青红皂白地遁入郊野深山,好几日才敢出来。当然,此刻南朝中,也有一人能够真正意义上的升空作战。她就是幽萝。当她铺展开夜魇之翼,也能飞腾升空。不仅如此,那些魔龙骑士对她还似乎十分忌惮。只可惜,南朝实力薄弱,把能够阻敌千百的幽萝用在对付这种零星的骚扰上,一次两次还可以,长久而言根本不现实。所以,在三国鼎立的战争中,魔族的龙骑绝对统治了天空。

虽说少量的魔龙骑,并不能真正杀伤多少南朝力量,但却在事实上,动摇着南朝统治的根基。“士气”,不仅仅是军队才有;两国交战中,民众的士气往往影响更大。如果民心士气低落,则损失的兵员得不到迅速补充;或者即使补充了,训练后上了战场,也是一触即溃,打不了胜仗。现在南朝就面临着这样的问题。一路上,在张牧云留心关注下,发现已经有不少民众,背井离乡,虽不敢投奔对面可怕的大魔国,但却不惜跋涉千山万水,逃难到西北方前关外侯建立的大朔国去。

察觉到这种情况,张牧云充满了忧虑。对于一国一朝而言,民心士气,人心向背,如果不再向着己方,则可以说,王气国运已经发生了转移。此消彼长,如蚁噬堤,一时好像看着泄露的只是涓涓细流,但终有一日,定会崩溃决口,大祸临头。

很显然,现在以摄政女亲王为首的定国天香公主,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因此,纵然那些魔龙骑再是难缠,他们也努力想出计谋,集合了几乎所有华夏祖传的阴谋、诡计、战法,为那些魔龙骑设下天罗地网。这样集合了大量人力物力的罗网,寄予了他们很大的希望。可惜的是,据说最后只引诱下寥寥几只最低级的双翼魔龙骑,将他们射杀。

这样的战果,除了一时鼓舞了些士气,长远看却丝毫没能改变本质。相反,却让魔国更加警惕。今后再想杀伤任何魔龙骑,恐怕毫无可能性。

“屋漏又遭连夜雨”,对魔龙骑一筹莫展之际,更坏的消息传来——为什么强大的魔国还让南方轩辕皇朝、西北大朔国苟延残喘?他们只是在收集足量的血魂晶石,铸造真正打通人魔二界的魔界之门而已。魔龙骑骚扰骚扰,或是南朝射杀几头魔龙,都只不过是战术层面的东西。而能够大量传送魔族的魔界之门,才是改变这场战争、乃至改变整个人界面貌的决定性东西。

这个消息,对于魔国的两个对手,还只在高层中流传。对于这消息,他们在极力打探更多细节的同时,严格保密;因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旦这消息流传出去,还不立即人心惶惶?说不定不用等魔界之门建成,两国自个儿就垮掉了。

无论是轩辕皇朝还是大朔国,都毫不怀疑这个消息对普通民众的杀伤力。别看这些黔首黎民大多愚昧,但只要他们知道魔界之门建成后会涌来成千上万头魔龙,就会立即知道后果的严重性!

这种情形下,让两国首脑感到庆幸的是,那个据说建在古匈奴地域的魔界之门,其建造进度竟是颇为缓慢。通过举国之力的打探,他们终于知道,进度缓慢的原因并不在于血魂晶石的搜集,而是魔门的建造过程,需要超乎想象强力的劳动力。很多工序,其所需的劳动力强度,并不是普通魔族或是人族能够承受的。

所以,看起来,魔国的两个对手,还有一些时间——当然,这只是那些乐观派的想法。悲观的,或者说正常水平的两国高层人物,已经在派人勘察那些最边远的蛮荒地带。他们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因为边远荒原大多毒瘴弥漫,他们甚至已经开始悄悄地囤积抵抗瘴气的药物。

就在这时候,那些骚扰的魔龙骑们也没闲着。他们这时候已经改变了策略,不再满足于充当村庄恐吓者的存在。因为扑近地面时,只有那些五行法术能给他们造成真正致命的伤害,所以这些有着紫黑鳞片的多翼魔龙,开始寻找那些能够培养和训练法师的修炼门派。这时候,朝廷豢养的护国圣教法师团,固然是他们的目标;那些大多隐藏在高山和大湖中的修炼门派,也都被他们一一盯上。他们打的主意很简单:就算魔界之门能建成,大量涌来魔族军团,这些人间的修炼士,也依然是让人极为头疼的存在。虽然一方面法师不太适合于大规模的军团,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大军团对消灭这些具备神奇技艺的修炼者,也属于举大石头砸蚂蚁,未必管事。

当魔族军团高歌猛进之时,这些神奇的人间修炼士,很可能遁入极难搜寻的蛮荒地方。纵然一时不出来捣乱,但长远看,迟早都会是个麻烦。所以,现在以四大魔君为首的魔国龙骑们,把定点拔除这些修炼教门,当成一个重要任务来完成。翱翔在昏暗天宇下的魔龙骑,已经把阴沉的目光,投向了那一个个烟云缥缈的名山胜地……

当然,张牧云只不过在一路赶往杭州京都的路程中,留心打探有关天下大势而已;像魔龙骑策略转变这类深层次的东西,他自然是没办法从普通的军民官员嘴里打听到的。

不过他已经从这些肤浅的外围讯息中,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但他并没有急。他想,只要到了临时都城杭州,见到了现在皇朝的最高首脑、同时也是自己故人的摄政女亲王,则一切都将明了。到时候,他这个会些高强法术的匹夫,能为这个朝不保夕的帝国做些什么,便都会知道了。

张牧云打的主意不错。可惜的是,就在他和辛绿漪紧赶慢赶,赶到了杭州东北方的临平地界时,却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北方大魔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忽然从豫州出兵,大军云集豫、荆边境,对荆州摆出决战的态势!

要知道,从战略上而言,南朝现在有两个关键地区。一是天下钱粮之源的扬州部江南地区,另一便是横跨长江中游两岸的荆州地区。从地图上看,如果说东海之滨的扬州是龙头、蜀中一带的梁州是龙尾,则荆州正是腰眼部位。一旦这儿被攻破,则东方扬州和西方梁州就会被一截两断。之后魔国进退两便,溯长江而上可攻梁州,顺长江而下可攻扬州,这两个地方还不能互相救援。一旦变成这局面,则表面占据南方半壁江山的轩辕皇朝,就会陷入首尾不能相顾的窘状。到那时,南朝被各个击破,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这时候哪怕是刚懂事的南朝孩童,只要大人稍一解释,也知道此战对皇朝的攸关程度。

为了应对这场生死攸关的决战,张牧云听说,就在几天前,作为皇朝仅存的最强有效力量,摄政女亲王定国天香公主,已经带着她最亲密的战友,集结重兵开赴荆州战场。以前基本不会同时出现的皇朝精英,比如法力强大的定国公主,道通幽冥的张幽萝,以天玄子、少师、风青夙、龙廷宾等国师和护法为首的护国圣教法师团,以及皇朝中最精锐的御林军、天策军、飞彪军等军团,这时一齐集结,同往荆州御敌。

听到这样的消息,张牧云心底不由升起一股寒意。虽然没有参加朝廷的高层决策朝会,他也从这结果上,判断出故国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当口。张牧云当机立断,立即带着辛绿漪掉转方向,赶往西方偏北的长江荆州一带急赶而去!

如此征尘仆仆,张牧云本来还担心同行的女子会有怨言。谁知道稍一询问,那辛碧奴却甚雀跃。似乎在她眼里,只要自己的仙师一到,什么最强魔国主力,瞬间土崩瓦解!

得知此情,张牧云无奈之余,却也在心中暗想,若自己做生意,像辛姑娘这样的顾客,自是极为优质的。但是现在是去上战场,她这样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好像也管不得什么用……

第10章 战鼓震地,荆楚万户成灰

这一次攻击荆州的魔国军队,依旧以沙喀罗的九幽族幽戎营为主。他们从豫州西部和荆州交界处的汝南国、弋阳郡出发,向南绕过绵延数千里的大别山脉,然后兵分三路,沿举水、巴河、浠水南下,直击荆州境内的西陵城和武昌郡。

举水、巴河、浠水,皆从大别山脉流出,几乎平行地向西南荆州地区奔流。沙喀罗统率的这三路大军,北路沿举水直击西陵城,中路和南路目标都是荆州重镇武昌郡,二军呈南北合围之势。

西陵城只是边界小城。纵然西陵城守宁死不屈,在汹涌的九幽召尸大法和黑暗魔炎面前,也只能落得一个城破身死的下场。在突如其来的大军面前,他们甚至没能起到丝毫拖延敌军脚步的作用。此后北路军急速向南,渡过南边的张渡湖,越过武昌郡西北方的来山,与中路军、南路军一道,围攻武昌郡。

长江之滨的武昌郡,乃是荆襄重镇;南朝自然在此囤积了重兵。只可惜,在三股合力的魔族大军面前,重兵把守的武昌郡就如大潮中的一片叶子,连个浪花也没溅起,就被淹没在魔军大潮中。自武昌太守以下,三十七名文武将官以身殉国,两万五千精锐湘兵全军覆没。古往今来的长江重镇武昌,被黑暗魔炎汹涌吞没,不少在千百年战火中都屹立不倒的古迹,这一次没能幸免,尽皆化为灰烬。

为了震慑前进道路上的南朝军民们,亲征的魔国皇帝沙喀罗下令屠城三日。三日不封刀,繁华的荆楚大城就此变为废墟,数十万百姓死于非命。屠杀之后,武昌城中大大小小的河渠,尽被鲜血染成赤红;那种被屠杀中的恐惧之情凝成冲天的怨气,让武昌城的天空在之后的半月里,全都被阴郁的云霾遮蔽。

得知武昌被屠的消息,还在急行军途中的定国公主又惊又怒。她一方面撒出去无数探马,务必探明魔军进军方向,另一方面分出一支精兵,由张幽萝带领,向北方豫州境内的蕲春前进。她选择分兵攻击蕲春,并非这座小城有什么战略价值;唯一的理由,就是它现在是离讨伐大军最近的魔国领地!幽萝临行前,定国公主粉面含威,沉声嘱咐她,此行目的无他,也是屠城!

是的,屠城!屠城向来都是惨无人道之举,为什么素行仁义的正统皇朝公主,也会下达这样惨绝的命令?这都是被对方逼出来的。你不仁,我不义,如果面对对方的屠城没有相应的举动,则己方军民就真的被震慑住了。此后还有哪座南朝城池敢认真抵抗?

当然,这个道理说起来挺明白,但一直推行礼教的正统王朝,哪下得出这种命令?但偏生定国公主敢下。不仅下达了这个命令,她还特别叮嘱幽萝,到时候蕲春城中,一个魔族活口都不要留下!

面对这样违反人伦的命令,军中没有一人反对。倒是二国师少师或者羽林中郎将王猛,还主动请缨。但定国公主还是选择了幽萝。她和这小妮子相处太久了,尤其最近并肩作战,已经对这个小少女隐藏的黑暗属性,有了清晰的认识。虽然不知道这种属性的来源,但天香公主清楚地知道,对于屠戮魔族这种事,小幽萝有着天生的积极性。这种任务交给她,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听说月婵姐姐请自己去屠魔族的城,幽萝开心得欢呼雀跃。当然,开心之余,她还有些遗憾:自己这么威风时,哥哥居然不在身边呢!这么一想,她甚至有些惆怅:“唉,自己做得再好,哥哥看不到,又有什么意义呢?那绿漪姐姐啊,什么时候才能把哥哥找着?”

想到这个,幽萝不禁有些埋怨:“当初都怪公主姐姐不答应,否则让幽萝去,哥哥早就寻到啦!”

尽管有些不满,幽萝对公主的命令,还是尽职尽责执行的。毕竟守护这个国家,也是哥哥的愿望啊。

所以,在两军主力真正碰撞前,幽萝就带着一支精兵,直扑最近的蕲春城。不出公主所料,在幽萝可怕的幽冥法术面前,蕲春和武昌城一样,也没能逃过覆灭的命运。对于城中死守到底的魔军,幽萝毫不犹豫地施展了传说中的“九幽白骨风暴”,将这些魔族生灵化为白骨死士。此时正是军情如火,她毫不停留,驱赶着新增的白骨大军回返,与公主大军合在一处。

见她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定国公主大喜!她将屠戮蕲春魔城的消息遍传天下,警告大魔国遵守基本的战争伦理,否则必然以牙还牙!在此之后,大概五天左右的时间,她的大军前锋就到达柴桑、阳新一带,与魔族的前锋碰撞在一起。

柴桑和阳新一线,在武昌的南方、荆州部的东部。它们像一支牛角,突入东边的扬州部。柴桑和阳新在区划上仍属于武昌郡,但离郡治所在地武昌,已经有五六百里地的距离,都在长江以南挺远了。本来定国公主军想御敌于长江以北,但武昌一破,那处的长江相对狭窄,江水也甚平静,根本挡不住魔军的渡船。所以当两军交会时,已经是在这样长江以南五六百里的地方了。

这一战,双方都出动了各自的主力。当前锋冲撞之后,双方的主力就绞杀在一起。本来也算鱼米之乡的阳新、柴桑一线,顿成血肉杀场。刚开始时,双方斗得半斤八两。你魔国有九幽召尸大法,我就有神秘少女的白骨风暴;你有黑暗魔炎,我们就有公主和圣教法师的五灵法术;你有邪恶强力的幽戎战士,我就有忠勇无畏的将校部卒!

这时候,偶尔也有魔君麾下的魔龙骑士掠过天空,试图协助地面作战。但这时幽萝会展开她可怕的夜魇之翼,飞上天空向他们突击。幽萝之名,现在已经名震三国;不用说普通的魔龙魔将,就算真正的四大魔君驾着他们的四翼碧玉龙前来,也不敢擅撄其锋。所以,有了幽萝这个人族中奇特的存在,在这场荆州大战中,天空的魔龙骑并没有给南朝大军造成真正的麻烦。今后如何不好说,至少在目前,这些天空的王者们,最佳的作战用途,还只是骚扰和突袭零散的修炼教门。

出乎南朝所有人的预料,这场战役的胶着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也不知是不是沙喀罗征伐太频繁,在定国公主所率大军的强力阻击下,他们竟然不断退却。虽然并非溃败,但数万人的魔国大军,却是往西边的广阔的洞庭湖平原退去了。在不断的交攻中,两军战场的重心,先是从最东的柴桑移往西边的阳新,之后魔军继续向西退却,过通山,穿崇阳,经下隽,直抵巴陵。巴陵再往西,便是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湖了……

虽然这一路战场的转移,是在从两国边界转往南朝荆州的腹地;但是从具体的战争态势而言,确确实实是魔军在败退。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南朝军民,都万分鼓舞,认为胜利在望;说不定经此一战,还能擒杀魔国皇帝呢。

大多数人都很乐观,但也有少数人,对眼前的战局感到有一丝异常。他们的理由很简单:纵然从天时地利人和等方面来看,有千条万条的理由来解释目前的战局;但有一点很明显,沙喀罗背后的那位天魔女,让九幽大军突袭荆州,绝不是想送上门被压着打的。

“他们为什么表现成这样?”这个疑问,同样盘旋在定国公主的心中。而且,随着沙喀罗的大军越来越接近洞庭湖,她心中这个疑问便越来越大。

第11章 兵戈乱举,惊闻故友悲音

洞庭湖东的巴陵平原,本是一片祥和的鱼米之乡,这时却是战火纷飞。虽然兵荒马乱,魔国和皇朝的军卒互相突击,定国天香公主所在的亲王军阵,却是丝毫不乱。

“为什么要接近洞庭?魔族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当其他人还在揪心眼前战局时,定国公主的目光却已穿透这些兵戈乱举的表象,思考敌人真正的意图。

此刻定国公主身为统帅,其眼光就不可能仅仅局限于一城一池。局部的胜败,她可以毫不关心,对手种种表象下的真实目的,才是最至关重要的。只可惜,即使以她的才智和眼光,也丝毫不能穿透赫拉瑞斯布下的这层层迷雾。

一种无力感,从公主的内心底升起……其他人只知道,魔族乱世、天下三分以来,定国公主临危不乱,铁血治国,从来没有软弱、动摇的时候。甚至她的父皇,也认为如此。只是谁能知道,在公主威严的表面下,内心已经无数次软弱过、动摇过。只有在这样的大劫难面前,刚强蛮横的公主,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个女人……

但即使有这样的认识又能怎样呢?大势所逼,她的一举一动,已经关系到一国气运,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生死,她又怎么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犹疑、动摇呢?这时候的公主,便无比怀念当初那任性的日子,还有……

想到这里,一身红甲戎装、端坐在桃花战马的公主,就不自觉地转脸眺望南方。每当这时候,她身边的将帅侍臣,就会以为公主在观察战场形势,说不定会从南面来一支援军;但没人知道,公主南望,只不过那里有罗州、有幕阜山、有张家村……

只是这样的眺望,注定毫无意义。南天云烟缥缈,草木凄迷,有山,有水,有林,有草,但就唯独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谁也不知道,虽然分别,但却正是这种不得相见,让公主心中对张牧云那种爱恋,越来越刻骨铭心,随着时光的流逝,酿成了一种醇厚持久的美酒。

但显然这种美酒,到了现在,已经变得有些苦涩。

“牧云,你究竟在哪里……”

正当公主浮想联翩,忽听在身前列阵的羽林中郎将王猛举刀大喝:“贼军兵锋已挫,中军混乱,儿郎们,立功的时候到啦!”

话音未落,他手中大刀猛然一挥,顿时前后左右严阵以待的羽林军,齐声高呼,刀枪并举,如潮水般冲出本阵朝对面魔军杀去!

鏖战到现在,羽林军乃是最后保存完好的精锐军队。王猛这时候的命令,正是南朝对付魔军最擅长的战法。先用战力较弱的中央军、地方军、辅兵甚至民壮去和魔军主力纠缠;等对方锐气已挫、陷入混乱后,再用精锐生力军最后一击,最终达成胜利。

这种战法,策略与“田忌赛马”相似;不过虽然巧妙,但细细考究其实还属于败战之法。先用弱势战力与敌军主力纠缠,这话说得轻松,放到战场上,那就是用人命去填!不过对于现在的南国来说,也没有办法。他们现在除了人力较多,也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优势。但正因如此,负责最后突击的精锐将士往往都有种悲壮之气,倒是大增战力。

王猛统帅的羽林军,奋勇出击,冲击敌阵,很快就达到了预期的结果。沙喀罗的九幽族军看来是强弩之末,很快就告溃退。当然,这种溃退的方向,依然是洞庭湖所在的西方。

战场上的机会稍纵即逝,也无从多想。见羽林军建功,定国公主一挥手,顿时帅旗挥舞,战鼓震天,顿时包括她亲军在内的所有后军,也跟在羽林军后面向魔族追击。

公主大军,缀在沙喀罗军的后面,紧紧往西追去。大军追赶,来去如风,虽然巴陵距离洞庭湖还有一百多里距离,但很快两支大军便赶到洞庭湖的东岸附近。

不知道为什么,离洞庭湖越近,公主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明证,目睹了什么证据,而是这些年在血与火的磨炼下,已养成了一种惊人的直觉。

两支庞大的队伍,在洞庭湖东方的平原和丘陵上追逐。这时候,如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还在平地上的将卒们是看不到战局的一些细微变化的。这时候,如果南朝军有人能像幽萝或者魔君那样飞翔天宇,就会吃惊地看到,那些看起来散乱奔逃的九幽魔军,在西边最前面的地方,士卒们已经开始有规律地聚拢起来。这种景象,就像是一盘散落到水中的沙子,忽然间在奇怪的力量驱使下,渐渐凝聚成团。

只要稍有常识的人就知道,真正的败兵,是绝对不会在逃跑过程中发生这样变化的!

只可惜,纵然定国公主再是果敢睿智,“人力有时而穷”,她完全没有办法目睹前面逃敌最后方发生的变化。

这时候,那沙喀罗已经屹立在洞庭湖的东岸。纵然后面追兵汹涌而来,但九幽族长、魔国皇帝,修长的身形和苍白的面孔,面对的却不是追兵。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的湖波,沙喀罗不知道看到什么,那张掩藏在黑色斗篷下的惨白面容,竟渐渐渗出一丝笑容……

“定国公主?”“摄政亲王?”沙喀罗脸上渗出阴沉的笑。在浩荡的湖风中,他一甩手,仰天桀桀而笑:“卑贱的种族,运数就到此为止吧!”

沙喀罗阴险而狂妄的笑容,定国公主自然看不到。她现在还在指挥着大军,尽量井然有序的追击。只是尽管如此,在对面那个已经张开的口袋面前,又有什么用呢?

离对面敌军的尾巴越近,公主心中那种莫名的悸动就越强烈。只可惜,她没有任何办法看清敌人的阴谋。事实上,这时候就连那些魔国九幽族的将士,也不知道他们的皇帝主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整个战场上的力量,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拨弄着,一步步走向预设的结局。

不过,就在月婵指挥着军队向前追击之时,忽然在她左侧,军卒一片大哗。就好像一口烧热的油锅里被投入一颗盐巴,公主左侧的军阵沸腾起来。

“什么人?!”猝不及防下,军卒们连声大叫,“有刺客!挡住她!挡住她!”

公主闻声一皱眉。“万军丛中,有刺客?”公主哂然一笑,不以为然。不过当她转脸朝骚动之处看去,脸色却忽然凝固了。

“不得擅动!”公主的呵斥,宛如凤鸣一般,在千军万马中回响。这一声呵斥,犹如带了魔法,原本汹涌骚动的军卒,顿时静如止水。万军丛中公主的一声喝令有这等威力,也可见她的威望达到何等程度。

“是我故友。”等士卒安静下来,公主檀口轻吐,“放她过来,不得阻拦。”

轻声说出的命令,清晰地回荡在左军每一个将士的耳边。

“是!”如潮水中分,原本拥挤混乱的军阵,立即分出一条通路来。然后,这公主身边的近卫军们,就发现一贯粉面威严的公主,看着来人竟一脸和蔼。而那个不速之客,匆匆走近公主,竟然长身而立,不拜不跪,就那么昂首看着公主。在现在南朝几乎算是公主“一人之国”的情况下,这样的情景,太难得啦!所以人人都在猜想:“究竟是什么人啊?”

“冰飖,不见也久,今日怎么来了?”看着来人,公主虽不下马,却是温和地笑问。原来此人,正是当年在罗州张家村中,有过一段相处时光的神秘女子冰飖。此时看到故人,则当年那点拈酸吃醋的小摩擦,俱化云烟矣。

不过很奇怪,当年十分要强的女子,这时候却一脸惶急。她甚至连寒暄都顾不上,着急叫道:“快回转!快回转吧!”

“嗯?”公主眼角一跳,那颗心怦怦跳动起来。

“前面是陷阱!他们、他们……”原本声嘶力竭叫道的少女,忽然间竟是眼圈泛红,哽咽着说不下去。

见到这情形,阅人无数的公主心中十分奇怪。按说以冰飖的爽朗性子,决不至于两句话竟至哽咽。更何况现在是万军丛中提醒紧急军情?

不过,这种情形下,由不得月婵多想。冰飖的提醒,和自己心中那个没来由的不安相印证,顿时让她明白必须做某种决断。

“撤退!”公主的命令如同凤鸣九天,回荡在战场上。战局千变万化,很多时候根本不须求证,也没时间求证。

听闻公主下令,那些本来还在乱哄哄追击的南朝军,顿时收住脚步,拖着兵刃朝来路跑。

“嘿嘿,来得及吗?”傲立洞庭湖岸的沙喀罗,睹状轻蔑一笑,“也该来了吧?”

仿佛应和着沙喀罗这声召唤,原本天清气朗的洞庭湖上空,忽然起了诡秘的变化!

第12章 不死巨灵,势若翻山倒海

洞庭湖上空,本是晴空万里,水天一色。只是,就在湖畔最中央,上空清和云气中忽然发生了诡秘的变化。带着血色的幽暗云团,凭空生发,在湖东千军万马看去,仿佛是朗朗的乾坤忽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血淋淋的本相。随着幽云的缠卷生发,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渐渐显露身形。

这时候,湖东的将士也都注意到洞庭湖上空发生的变化。除了一些死心眼儿的士卒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军令,更多将卒一看到这诡秘的变化,顿时便停住了脚步,怔怔地朝湖心凝视。

萦绕的阴云中,那个将恐怖笼罩了整个华夏大地的阴影,逐渐变得清晰。一个浑身覆满黑色战甲的妖媚女魔出现在洞庭湖的上空。她体态妖娆,无翼而飞,身周缭绕无数血色的光环,悬浮在空廓的湖空,面朝东方注视。

“魅惑天魔!”几乎所有南朝将士,异口同声地喊出这个名字。

“她怎么在这里?”目睹天魔女现身,月婵吃了一惊,但却并非十分惊异。毕竟,一个天魔女,哪怕力量再是强大,也还没有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战局的能力。稍待片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冰飖,你说的是她吗?”

听到月婵相问,冰飖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忽然像受到惊吓一样,使劲地摇了摇头。

见到她这样,月婵娥眉皱了一皱。她心道,这冰飖看起来也是法力强大,怎么这会儿失张失智,丝毫不像她以往那样。“也许,这就是江湖奇士和朝堂大家的区别吧。”

正这么想着,公主却忽然看见那飘飘荡荡浮在洞庭上空的魔女,仰天狂笑。这笑声凄厉刺耳,如同惊雷般在整个湖区震荡。有许多功力低微、意志薄弱的人类士卒,连魔女的笑声也承受不了,开始捂着耳朵,在地上滚来滚去,痛苦嚎叫,苦不堪言!

见天魔如此,众人皆以为她要攻击。谁知道,张狂的天魔女忽然双手朝天一举,周身红光大盛,将整个天地映照得如同血染一般。众人还来不及对这血狱一样的景物心悸,便听得有个奇怪的声音,正从地底传来。刚开始他们以为是错觉,但很快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这震动不同于普通的地震,它剧烈而持久,无论是南朝还是魔国的兵士,都被它摇得东倒西歪。

“难道她竟能操控地震?”想到这个可能性,不少已经被摇得几乎呕吐的南朝将士,脸色变得煞白。

但这个猜想很快就被否定。随着那天魔双臂向天,原本翠如碧螺的洞庭湖心君山岛,竟忽的轰然炸开!随着这声晴天霹雳般的巨响,本来犹如精致盆景的君山岛,竟开始向天空喷发无数的土石!无数粗壮的积年树木,也被瞬间连根拔起,随着漫天的土石飞舞。偌大的树木,这时候就跟被风吹起的轻细麦秸秆,在湖面的天空乱舞。无数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的洞庭君山,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被粗暴地掀翻在半空!

当然,没有人会觉得凶狠狡猾的天魔女,只是为了破坏南朝一处风景名胜。很快那漫天喷薄的土石中,渐渐出现了一些身影。这些身影,看似人影,但却高大无比,就算远远目测,也估得出几乎有五六个正常人高!

见得此情,所有极目眺望的南朝将士,都脸色大变。无论什么时候,有这样巨硕之人,哪怕再似人形,对他们来说也是恐怖无比的怪物了。何况,还不知道那些巨人还有什么其他异能呢。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这些巨人的异能。当那些巨大的身影踏出君山岛,足蹈湖波之时,眺望的南朝将士惊恐地发现,如此巨硕沉重的巨人,居然在湖波上如履平地!

“他们、他们……”惊恐无比地眺望中,南朝将士很快发现,以那些巨人沉重的步履来看,他们凌波而行,并非用什么传说中的轻功或是浮空法术;当他们的大脚每一次踏下,那些七八月的温热湖波,就瞬间凝结成坚实深厚的冰层,承受住巨人沉重的体量。

巨人的腿非常长,所以当他们大踏步朝东边走时,移动的距离非常快。很快湖东岸战场上的人们就发现,那些巨人的长相非常古拙,不仅披头散发,身上覆盖的些许衣物,也非常简陋。他们的手上,还端着巨大的棒槌;稍微一看,就知道那是随手从君山岛原本的古林中拔来的巨木。随着他们朝这边奔走,越来越多人看清他们的面貌,不仅看清他们赤红如血的巨目,甚至很多人连巨人长发和眉毛上凝结的雪白冰晶都看清楚了。

“远古巨灵!”刹那间所有看清巨人的南朝将士,心里不约而同地喊出这个字眼。

这时月婵也在仔细观察那些踏波而来的巨人。除去刚开始的些许慌乱,这时候她又恢复了仿佛千年不变的威严神色。观察了一阵,她转过脸来,问冰飖:“你知道他们?”

“是。”冰飖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们是祖灵族。我和他们呆在一起,已经很久了。”

“那他们今天?”

“他们是被誓言所逼。”

“誓言?”月婵不解。

“是的。”冰飖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巨灵,仿佛魂不守舍般答道,“他们是远古巨人祖灵族的战士。因为违背约定,在涿鹿之战中没能及时到达战场,以致蚩尤在决战中被轩辕击败。”

“蚩尤?桀骜天魔?魔界中少数能与魅惑天魔女齐名的尊者?”月婵动容问道。这时有关天魔的消息,已经过各种途径遍传天下。

“是的,但那是蚩尤还属于兽族。作为蚩尤的盟军,祖灵战士违背了在天地面前立下的血咒誓言。于是当涿鹿之战结束,远古的兽族彻底遁入魔界成为魔族后,誓言生效,诅咒启动,祖灵战士被巨大的太古冰阵镇压在洞庭湖底,只要天地仍在,江海仍流,就永世不得放出。”

“啊?”纵然威严日重,月婵听到这一秘事,也不由得悚然动容。想了想,她有些疑惑地问道:“那今日他们怎么……”

“远古的惩罚,并不拘于表象。他们现在仍在誓言的约束下,受当年盟誓对象的驱驰。”冰飖的神色更转悲怆,“尤其现在天魔女用桀骜天魔王蚩尤传下的邪恶秘法,让祖灵巨人失去理智,变成残暴的杀人工具。”

说到这儿,本就神色凄苦的冰飖,眼眶中流下两行清泪。对她来说,那些祖灵巨人们,近百年来与自己朝夕相处,早就和自己如亲人一般。现在被邪法操控,变成毫无人性的杀人工具,则现在她比任何人都难过。

本来经过观察,月婵心中就有了结论;这时听冰飖一说,她就更加肯定了心中的判断。

“快走!快走!”她忙不迭地传达命令,让所有南朝军队迅速撤退。一边急令,她一边急着问冰飖:“有无办法解除他们的诅咒?”

还不等冰飖张嘴,她们二人就都听到一阵“咚咚咚”的巨响!回头一看,那些高逾三丈多的血眼雪眉巨人,就踢起滔天巨浪,奔上岸来!

顿时,原本还能和九幽族战士差不多势均力敌的南朝精锐,被最先登上岸的祖灵巨人拿手中圆木一扫,就跟蝼蚁一样,成群飞起,然后纷纷坠地,变成一摊摊肉泥!

恐怖无比的战力,立即就把南朝将士们惊呆了!而那些最先登上岸的祖灵巨人,扫清了离岸最近的南朝将士后,便如同有着千里眼、顺风耳一样,朝月婵这边的公主中军赶来!

看清巨人们奔袭的方向,所有南朝将士的心如堕三九寒冬冰窟!

第13章 拯香魔爪,一笑寸心无远

到这时,几乎所有人都明白魔国此役的用意了。纵然这一年南朝军队秣马厉兵,也不至于像今次这样,将魔国最精锐的九幽大军打得节节败退。原来他们的目标在南朝的国之柱石啊!

一晓此情,所有南朝将士齐声呼喝,让公主快退。他们不仅口中呼喊,更是前仆后继,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那些狂化的远古巨人。

但狂化的祖灵巨人,势不可挡。所有冲上去试图阻拦的将士,敌不过一个回合,就会被粗大的树干扫中,化成漫天的血雨。真实战争的残酷,不存在于任何文字之中;无论你有什么多姿多彩的成长历程,无论你曾经如何努力拼搏并取得何等成就,在战场上你只不过是一条人命。几十年的生活历程,可以在一瞬间被终结,刹那的时刻就化作糜烂腥臭的肉泥,成为卑微草木来年的肥料。

但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就在于有职责、懂忠义,可以明知不可为而为。那么多的南朝精英,为了给自己敬爱的公主争取哪怕片刻的逃生机会,毫无犹豫地冲了上去,在如山一般巨大的灵怪面前,绽成云空下一朵微小的血花。

纵然威凌天下,定国公主目睹此情此景,也忍不住眼泪潸然。在朦胧的泪眼中,她拼尽全力,向那些祖灵巨人冲来的方向,释放出威力巨大的“火凤燎原”,然后借着火灵反冲之势,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向脱离战场的方向疾奔。

“民心可用,忠魂不灭,国运不终!”奔逃之际,定国公主惶急的心中,稍微感到几丝安慰。

公主离去,冰飖犹豫了一下,便反身向那些发狂的祖灵巨人迎去。刚开始时,她施展出几个风系法术,可是对那些冲撞如牛的巨灵毫无用处。情急之下,她忽然灵机一动,凝神施出当初在君山岛地底冰宫中,常用的那招“渊龙之怒净世风暴”。

晶白色的旋风,在她眉前生发,迅速膨胀成一条风色巨龙。随着她纤手轻点,闪耀着莹白星辉的风龙朝那些乱撞的巨灵扑去。

对于那些祖灵族巨人来说,冰飖这样的可怕风系法术,其实起不了真正致命的作用。只是,当那些双目赤红的巨人被风色巨龙缠绕疾吹之时,却仿佛想起了什么。虽然并不能让他们真正清醒,但面对这些当年经常在冰宫中横冲直撞的捣乱风龙,他们好像想起了过往平静的岁月。看到了催生这条巨龙的窈窕女子,他们变得迟疑,动作下意识地变缓,不再像最开始那般狂暴了。

看到这情形,战场上的南朝将士都松了口气。那些将军终于有了喘息时间,就地组织起一个个战阵。有了战阵的支撑,那些个体力量微小的战士,终于有了能够和强敌一搏的可能。那些护国圣教团的法师们,也终于念咒的时间,片刻后五颜六色的法术光华在战场上升起,越来越多,纷纷飞向那些动作变缓的巨人。

虽然这些攻击,对于具有纯正远古血脉的祖灵巨人来说,一时造不成真正的伤害。但是对南朝来说,战局终于不再一面倒了。

定国公主策马奔逃时,也不时回头,留意着战局的变化。见局面竟有些好转,她心中也松了口气。她的目光何等敏锐?战场上能有这样的变化,她自然知道要归功于谁。

“算你有点本事。”马上的公主心中想道,“当年跟我争吵拌嘴的犯上之罪,就不跟你计较了!”

正觉得形势好转,此番定能逃出生天之际,公主却突然听到空中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今日还想跑?”

这声音柔媚无比,但听在月婵耳中,不啻晴天霹雳!她抬头一望,就见刚才还在洞庭湖心的天魔女,已经展开天魔翼,飞浮在自己去路的天空中了。

“好妖魔!”公主怒叱一声,随手一抬,便是一支怒焰火龙扑向半空的天魔。

“哈哈!”赫拉瑞斯刺耳长笑,丝毫不避,只是身段一摇,就在这充满诱惑的腰臀摇曳中,身周缭绕的光环血光大盛。这些瞬间放大的血色光环,如同血泥沼泽,那条怒焰长龙甫一接触,就如泥牛入海,深陷其中。不到片刻功夫,那样声势煊赫的炎龙就彻底消逝无踪。而那些动荡缭绕的血环,就仿佛刚才吞噬了炎龙的全部能量,光色变得更加鲜艳明亮,在这昏暗沉闷的云空下,显露出一种不协调的诡异明艳之色。

月婵睹状,大惊失色。作为学习法术的罕见奇才,情急之下,她又张手挥舞,各种强大无比的冰霜、火焰、劲风、锐金、疾雷、岩土、巨木等五灵五行法术,随手生发,在空中交织成璀璨华丽的光网,朝高高在上的天魔女扑去!

见她如此精湛超绝的法术修为,无论是魔国还是南朝的将士,各个心惊。只是,饶是这样震古烁今的法术修为,在位列魔界天魔的赫拉瑞斯面前,还是差得太多。天魔女以不变应万变,身周缭绕血色焰环飞转如蛇,或如泥沼,或似绞索,或似贪得无厌的上古魔蛇,总之将公主打来的各色法术一一吞噬。那赫拉瑞斯有意显示手段,到最后还故意留了一支白雪冰矛,尽管让它朝自己的面门打来。就在万众瞩目之中,满脸蔑笑的天魔女,口一张,就将那个来速极快、冰力十足的霜雪冰矛吞没口中。

“哈哈!区区凡人,还想突破我血魔环?”赫拉瑞斯仰天狂笑中,忽然手中凭空出现一根两三丈长的暗黑长鞭。这鞭子通体黑色,不知何种材质造就,浑身缭绕着幽蓝的火焰,仿佛地狱的鬼火一般。鞭子本身游转如蛇,在那长鞭的末端,更是赫然昂起一只三角形的毒蛇头颅!这黑鞭蛇头张大着口,呲着獠牙,吐着蛇信,两只细长的蛇眼,阴冷无比地看着人间公主。

“今日去死吧!”天魔女大喝一声,手一抖,那黑暗蛇鞭就如活了一般,穿透了战场的雾霾,准确无比地朝定国公主抽来!

公主想躲,但不知天魔女使了什么怪法,那幽焰缭绕的长鞭来得极快,并且那鞭梢的毒蛇目光,仿佛有种魔力,公主一对上它,眼光就移不开,无从作出任何有效的反应。

“罢了!”被魔鞭定住的公主,知道大势已去。忽然间她有些轻松。那家国大任,对于她的肩头,还是太沉重了吧……而在此临死之时,有那么多重要的人和泼天的大事,却全都想不起来;此时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只有那个似笑非笑、可恶可亲的少年脸庞……

“我死后,你会不会难过?你将来会娶谁?会有几对儿女?那时候还记不记得我?”弄权天下的公主,在毒蛇鞭即将咬噬自己的咽喉之际,想的全都是这般儿女情长。

“原来活着是这么美好啊……”公主闭上了眼睛,睫毛边流出了一滴珠泪。

死亡的时刻,如此难耐。当月婵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张开眼一看,却见到一个人的脸。

“怎么是你?”看到这张清俊可亲的脸,公主十分难过,“我已经来到地府了吗?怎么眼前出现幻觉。”

“不是幻觉。”那少年却朝她呲牙一笑,露出洁白牙齿叫道,“月婵,我回来了!”

说着话,他一回身,瞪视那个高高在上的天魔女。

“啊?!”这时月婵才如梦初醒。她睁大眼睛,却看见刚才噬人的暗黑魔蛇鞭,却正被少年手中那根翠竹鞭抵住。原本阴险毒辣的黑暗蛇头,这时却不断退缩,细长的蛇眼看着抵住自己毒牙的竹鞭,露出万分惊恐的神情。

“牧云……”一瞬间,公主娇躯摇了几摇,差点就要倒下马来。这时她感觉到旁边一个温柔的手臂,将她扶住。“公主,小心!”月婵回头一看,却正是那个先前自己派出的辛绿漪,正用手臂托住自己。

第14章 水灵瞬华,光耀魔灵本命

不提生死之际,战场相见,公主如何百感交集,再说赫拉瑞斯。

魅惑天魔女见张牧云出现,不怒反笑。

“哈哈,小哥儿,你终于来了。”赫拉瑞斯一脸轻佻戏谑,“许久不见,还以为你死了,姐姐为你掉了不知几滴泪。怎么,姐姐种下的禁锢小法术,你解开了?”

“哈哈,好妖女,多劳挂念。”张牧云也是大笑回答,“拜你所赐,小爷我暂时隐居休息。果然只是小法术,区区什么禁锢小魔技,如何锁得住小爷?多劳挂心,这小戏法早已解了。”

“哦?”见张牧云言笑自若,赫拉瑞斯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是大为惊奇。虽然刚才嘴上说得轻松,可她当日京城之变,给张牧云种下的这个“紫电天魔禁锢大法”,却是她威震魔界的绝技。哪怕再厉害的魔将,被她觑空种下这法术,轻则魔技灵力全失,重则全身寸裂而死。纵然当年她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这少年有些门道,但她还是没想到,他竟神奇到这种地步。这般想着,再看到他持一根竹节鞭子,就轻松抵住自己一样威震魔界的暗黑魔蛇鞭,就更加觉得惊异。

“这两人,都不能留了。”赫拉瑞斯妖媚的眼眸深处,闪过一道凶光。

心中计议已定,赫拉瑞斯表面却笑语盈盈。瞅着二人,她的身躯上下动荡,娇笑道:“看你二人,久别重逢。作为故人,送你们一件小礼,便是——”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身周那可怖的血色光环就开始迅速膨胀。这些血环,自赫拉瑞斯还是区区小魔时就存在,乃是她的本命魔灵。经历了千万年,她成长成傲视魔界的天魔女,这些血魔环也同步凝炼成魔界中最可怕的存在。凶念一动,她便激发血魔环,准备将张牧云和月婵吞噬。

只是,刚一催动血魔环,正在血色魔焰铺张之初,全神注视张牧云的天魔女,却突然发现在那少年怀中,闪过一丝冰蓝色的光华。

凶名昭著的魅惑天魔,自打人间以来,还没怕过任何事物。只是这次一瞥见那道冰蓝光华,却突然瞳孔一紧,全神朝少年怀里注视。

“是我看错了吗?”赫拉瑞斯不甘心,继续催动血魔环,却见张牧云怀中莹莹烁烁,那种冰蓝色的光辉,越来越明显。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赫拉瑞斯心中猛一惊悸。作为魔界最有智谋的天魔,魅惑天魔赫拉瑞斯,行事还有另一个伴生的特性:保守谨慎。在很多时候,她算无遗策,所以这种谨慎保守并没有机会表现出来。但事实上,和所有智计惊人之辈一样,她这样的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出乎自己预计的意外发生。她讨厌随机性,讨厌任何脱出预期、脱出掌控的感觉。

于是,这种不为人知的智者秉性,在这关键时刻,再一次悄悄地发生了作用。本已扩张的血魔环,忽然间收缩,原本已如魔蛇吞噬的血焰们,收拢成简单的圆环,老老实实地绕身而飞。

这时候张牧云和月婵等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你要送我们什么小礼?”张牧云一边警惕戒备之时,一边疑问。刚才赫拉瑞斯的暗中发动以及中途中断,落在张牧云眼里,就成了欲言又止,有话不说。

“哈。”赫拉瑞斯一声讪笑,“不提也罢。许久未见,我这做姐姐的,一般的小礼怎拿得出手。不要急,姐姐接下来的日子里,会好好为你准备一份‘大礼’的!”

“哈哈!”听天魔女最后那几个词儿,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张牧云就哈哈大笑。经历了这么多浮浮沉沉,张牧云的心性已经有了绝大的变化。本来只是罗州市井平凡少年,纵然机缘巧合,得修无上大法,他的心境并没有真正改变。很多时候,他所作所为,只不过为了自己活得更好而已;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韬光养晦,与人妥协。只是,经历这一年多来,生与死、血与火、阴谋、屠杀、背叛、无情等种种劫难的磨炼,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与世无争、只为生存的愣小伙子了。

于是,听赫拉瑞斯夹枪带棒、不怀好意的说辞之后,张牧云毫无退让,双目直视魔女,运足中气叫道:“阴邪天魔,且勿称姐道弟。你魔族荼毒人间,蹂躏万民,你我间的仇恨,比泰山高,比东海深。别看你们现在凶残强大,我张牧云在此立下誓言,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终要将你们污秽魔族彻底消灭,清除出这大好人间!”

“……”本来赫拉瑞斯,嬉笑怒骂,在心理上完全傲视这些敌手。谁知道,这少年毫不留情地道出本质,顿时便让她原先满是戏谑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准备措辞反击。不过刚张了张口,她便重重哼了一声,身一转,手一挥,扇动天魔之翼,朝天北飞去。

随着她的飞去,原本如潮涌来的九幽大军,还有那些在人潮中屹立如礁石的祖灵巨人,也都潮水般朝北方退去。

“哼!”退兵之时,那亲征的大魔国皇帝沙喀罗,回望南边那几个少年男女,眼神阴狠地,心中暗道:“别得意。你们这等蝼蚁般凡人,如何能得知天魔大人的妙计。只要祖灵相助,建成魔界之门,那时候人间就是我们魔族的狩猎之地。”

沙喀罗一边想着,一边手一挥,让队伍中那些用诅咒法术操控祖灵巨人的九幽秘术师,用心控制祖灵巨人,然后便冷笑连连地带队北遁了。

这时候张牧云等人,还不知道沙喀罗所说这等惊天谋划。见魔军退去,无论刚才如何热血勇敢,这时候也都有死里逃生之感。他转过身来,凝视了少女一眼,便一言不发,将这威名赫赫的公主搂在了自己的怀里。虽然,万军之前,定国公主本应保持自己“摄政亲王”、“南朝第一人”的威严,但是她却毫无挣扎,如一头温顺的小猫,蜷依在少年的怀中,任他亲昵地手抚自己的发丝。

见到这情景,刚才连出生入死都一眼不眨的南朝千军万马,此刻却都惊呆了……

本来喧闹如粥的战场,忽然陷入一片死寂一般的沉静。他们都在等,都在等公主爆发,将那少年撕成碎片的一刻。

可是,让他们无法相信的是,等了许久,那少年安然无恙,公主却依旧无比婉娈地依靠在他的胸前。

见得此情,那些将领们,相视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还等什么?”

于是,就在下一刻,好似不约而同,洞庭湖东畔依然阴云凝结的战场上空,忽然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呼:

“公主万岁!公主万岁!”

第15章 重逢絮语,惊闻天阙玄关

久别重逢,自有说不完的话。只是此时身在战场,张牧云和月婵甚至都没有时间到旁边寻找一处小溪草地,互诉离情。他们骑马并辔,在公主亲军的簇拥下,一边朝东南方杭州方向撤离,一边在马上互诉离别后的情形。冰飖和辛绿漪也各骑了一匹健马,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前面喁喁低语的少年少女,再举目四望满目疮痍的战场,俱各心事重重,默然无语。

在马上归途中,先是月婵跟张牧云诉说了当他不在中原时,发生的历件大事。饶是张牧云来路上已经详细打听了天下大势,这时候听一个重要的当事人亲口道来,那种感觉跟与路人相问,完全不一样。惊心动魄地听完当下局势,张牧云也向月婵诉说了这半年多来,流落东海烟波、混迹东瀛乡野的经历。

对于那段东瀛异乡岁月,张牧云毫无保留,什么深夜忍者刺客、大旅渊邪恶蛇神,一桩桩惊险经历娓娓道来。不仅这些,他在明日香村中教授那几个扶桑小男女的事情,也一一道来。公主何等聪明,就算张牧云遮遮掩掩,也能推算全部真相;何况张牧云还老老实实地如实相告呢?月婵立即便明白,那个叫“明日香樱雪”的落魄贵胄,早已是对自己的爱侣情根深种呢。

得知这一点,威震朝野的定国公主,非但没有丝毫醋意和指责,反问少年道:“牧云,那扶桑小美人对你动情已久,你要怎么对待人家呢?”

“对待?”张牧云毫不犹豫地说,“她对我的心意,就算瞎子也看得出来。只是我已拒绝了。她送我的小礼物,我没有丝毫回应,甚至没跟她再见面打招呼,就和绿漪放舟西来,回归故土。”

说到这里,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顿了一顿,才道:“呃,想来想去,只有临走时,为偿当日烧树旧债,种了一堆樱花树在海滩上,顺便组成一个‘恋’字,表明我对在东瀛的时光,颇为怀想眷恋,其他就没什么了……她、她不会有什么误解吧?”这时候的恋字,在华语中,基本也只有张牧云说的这种留恋、难舍之意,并不涉多少情爱。不过张牧云这时候想起来,却忽然不那么自信了。

纵然困境之中,公主看着张牧云挠头苦恼的样子,忍不住要笑出来。她轻轻道:“这要看‘恋’字在扶桑语中,有多少种含义了。你不知道吗?”

“唉,知道就不会选这个字了。”张牧云郁闷说道,“毕竟在东瀛逗留日短,那扶桑语嘛,也就学了个半吊子。”

“那就不要多想了。”公主恢复了杀伐果断的本色,“等她翌日找上门来,再说吧。”

“找上门?”张牧云摇了摇头,“你不知东瀛诸岛离这边隔了多浩大的海波。就算她渡海而来,这茫茫神州大地,她又怎么容易寻得到我。”

“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无情?”公主嘴上嗔怪,心里却有些甜丝丝的。

“不是无情。”张牧云又摇了摇头,“我从来是平生无二色的。”

“无二色?”月婵回头望了望那两个并辔而行的绝色,注目看着牧云。

“月婵你不要想多了……哦,对了,”张牧云看到脸色忧愁的冰飖,忽似想到什么,“冰飖是一直跟着你吗?刚才我看到她施的那些法术,很不一般呢。”

“冰飖只是在你之前不久才来。正是她跟我急切提醒,让我皇朝大军紧急撤退。你这个义妹,果然很不简单。”

冰飖之前突然现身之时,跟月婵说了不少有关祖灵族被桀骜天魔的诅咒誓言约束之事。纵然刚才兵荒马乱,月婵对冰飖的这些话还是印象深刻。现在张牧云提起这个话头,她就将冰飖那些话原封不动的转述一遍。

听到这些内情,张牧云十分惊讶。尽管经历了这么多神怪之事,这时候听到事涉远古和蚩尤,由不得他不悚然动容。

“这些倒还罢了。”公主看着少年惊讶的面容,提醒他道,“冰飖有这样神幻经历,那为什么当初会突然出现在你家村子里,还一定要认你为义兄?”

“对啊!很奇怪。”这时候已不像当初了;如果说当初张家村中和冰飖的相处,张牧云还只是隐隐感觉她可能来历不凡。那时候觉得冰飖的身上具备一般人没有的气质,猜测可能有大本事。但现在竟知道,刚才乱战中冰飖竟突然现身,宣示祖灵巨人来袭的警兆,还施展出那样卓绝不凡的风系法术,则这种情况下,无论张牧云还是月婵,都已毫无疑义地认为冰飖的来历,绝对超乎想象。

当初冰飖那个什么“义妹”之说,显然只是借口;但她当时接近张牧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是让张牧云和月婵想不通。毕竟,连月婵都认为,张牧云这个罗州张家村的少年,没啥钱财可骗,并且在冰飖弄来那本《天人五召》的奇书之前,好像也没显现出什么特别之处。

张牧云和月婵,现在已颇有些心意相通。想到这些疑点,两人相视一望,便由张牧云扭头,朝后面那女子叫道:“冰飖妹妹,且到前面来,有些事情想问你。”

面有凄色的女子,仿佛早就在等待少年的召唤。她朝旁边辛绿漪点了点头,便策马向前,与张牧云和月婵并辔而行。

“冰飖,你也见到,现下形势紧急,有些事情想问你,还望你如实相告。”张牧云正色说道。

“请哥哥相问,冰飖定然知无不言。”此刻的冰飖,在张牧云面前,颇有几分柔弱之感。

“好。”张牧云看着她的眼睛,“当初为何要矫言寻找义兄,来张家村与我相住?”

“好教哥哥得知,”到得此时,冰飖丝毫没有推让隐瞒,直言相告,“当初祖灵族长爷爷说,欲破桀骜天魔种下的违誓诅咒,还需着落在你身上。”

“啊?竟有此事?”饶是张牧云设想了好多种可能,也没想到冰飖竟说出这番话来。

“是的。”冰飖回忆起当初朝夕相处的祖灵族长爷爷的话,哽咽答道,“族长爷爷说,在极西之地的大雪山中,有通往天国玄界的阶梯大门,叫‘天阙玄关’。只有在茫茫冰峰雪谷中,找到天阙玄关,攀上万仞的天梯,念动祖灵族世代秘传的咒语,天界大门便向世人开放。那时后进入天界,找到一个能破碎誓言的天帝祭器,好像叫‘破誓之印’,将它带回击碎君山岛,桀骜天魔蚩尤种下的违誓诅咒就能消除破灭了。”

“是嘛。”张牧云听得这番话,不由得心动神摇。不过稍微定了定神,他奇怪地问道:“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好像没这么大本事能登天界,寻祭器。”

“不!你有本事的!”冰飖摇了摇头,坚定说道,“族长爷爷说,当那天看见你在君山岛显露的奇特本事后,就发现,你是他们数千年来寻找的合适人选,而且是截至当前的唯一人选!就连我这样天上具备灵法之人,贸然去雪山登天界,也是九死无生的死路呢!所以……”本来一脸沉重的冰飖,神色变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当时我就听了族长爷爷的话,来张家村接近你了。”

“哦,我明白了。”张牧云有些恍然;不过转念一想,忙道:“那你后来怎么中途走了呢?”

“呜……我也不想的。”听少年提到此事,仿佛勾起冰飖痛楚的回忆;少女泫然欲泣:“那是祖灵族长爷爷相召,说是已经感应到当年继承蚩尤衣钵的魔族,已经侵入人间。不仅如此,那些魔族竟然在主动寻找祖灵族的气息,催动秘术,试图用违誓诅咒控制他们。当时情况紧急,族长爷爷希望用我的风灵法术,吹淡祖灵族承继远古的特殊气息。我、我……”

说到此处,冰飖几乎哭出声来:“我回到君山岛地底的冰窟中,日日夜夜陪在他们身边,无时无刻不再用天生的风系灵术帮他们吹散气息。可是到最后,虽然没见到魔族,族长爷爷他们的神智,还是一天天陷入狂乱。看着他们逐渐赤红如野兽的眼睛,还有日渐乖张的行径,我光着急,但没用。我……”冰飖说到此处,已经低声啜泣起来。

“别哭,别哭。”知道内情之后,张牧云和月婵对她当初的隐瞒,已没有了丝毫怪责。见冰飖哭泣,他俩异口同声地安慰起她来。

这时候,一心撤离的南朝大军,已经离开战场很远,进入了荆州南方皇朝绝对控制的势力范围内。月婵判明了当前的情况,就让大军继续前行,自己则带了亲兵卫队,暂离开大军行进的方向,在旁边一处相对隐秘的山坳中,暂时安营扎寨。月婵是想在此处稍作停留,因为冰飖所说的事情,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

对于她的想法,张牧云十分明白。等公主亲兵扎下简单的帐篷,张牧云便和公主、冰飖、辛绿漪同居一帐,商量接下来的对策。这时候冰飖的悲泣已渐渐止住,张牧云便蔼声问道:“冰飖妹妹,我究竟该如何做,才能登天界、寻祭器?”

“嗯……哥哥,”还有些泪眼朦胧的少女,感激地看着少年,“这些天来,飖儿守在祖灵爷爷们的身边。族长和长老爷爷们,跟我详细诉说了内情。他们说,你腰间那根乃是天地至宝,为东方太昊天帝牧御天下万灵之物,叫‘牧神之触’,又叫‘东帝鞭’。只有这根东帝鞭中蕴含的力量,才能叩开天界之门。”

“啊?”纵然当初杭州袭梦轩后花园中,张牧云已听过王母使者讲述过东帝鞭的来历,这时候听远古祖灵族们再次确认,还是觉得自己如堕梦里。“没想到,宝林禅寺中得来的古朴竹册,竟是这样惊天动地的宝贝!”

正感慨间,又听冰飖继续说道:“这牧神之触,除了能统御千禽万兽,还能炼化灵魂之力。得此神鞭,即为应命之人。只要习得无上五灵之术,有朝一日必能学会这根东帝鞭独有的‘噬灵术’。所以当初我才去幕阜山明月峰白鹤观的后山圣地中,夺来那本《天人五召》,供你习练。”

“原本还有这等曲折!”张牧云闻言动容,离席合掌,向冰飖深施一礼。

“哥哥休要客气。”冰飖慌忙起身回礼,侧身一个万福,咬着嘴唇道,“我当初也只是想利用哥哥……”

“妹妹倒说实话。不过,”张牧云看着少女,“这等被利用的机会,对我实在太宝贵,太难得。”

“哥哥……”这些日来饱受凄苦的少女,听了张牧云这般暖人肺腑的话,感觉忽然如沐春风,无论身心都舒服了很多。定了定神,她继续说道:

“五灵术有了,我想接下来只要继续认真找寻,总能帮哥哥找到噬灵术的修炼方法的……”

“哈!”张牧云忍不住哈哈一笑。

冰飖不解:“哥哥为何发笑?是冰飖说得幼稚可笑吗?”

“不是的,不是的。”张牧云摆了摆手,“我是想说,我已经学会噬灵术啦!”

“啊?哥哥怎么会的?”冰飖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仙师当然会了!”虽然不知详情,辛绿漪还保留着对张牧云的无条件崇拜。

“呵,我是那晚在杭州一家客栈中,承仙禽‘王母使者’相召,学会这个噬灵术的。王母使者鸟其实是王母座前侍女婉凌华,后来我东海落水途中,也蒙她襄助。说起来,当初婉凌华便有人间恐陷炼狱大劫的偈语呢。”

听得张牧云这么说,月婵几人俱都惊异不已。

“冰飖,你且继续说如何能登天界。”张牧云看着少女,坚定地说道,“纵是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我也要入雪山,登天界,替祖灵解除诅咒,将万恶魔族逐出人间!”

“谢谢……”听了少年字字铿锵的话语,冰飖感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

“欲登天界,只需要……”

让帐中其余几人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冰飖说出来的这番话,竟是如此惊心动魄,涉及到一桩流传已久、却从无证实的秘闻!

第16章 楼兰跋涉,欲登羽灵仙国

只听冰飖说道:“我听祖灵族长爷爷说,从雪山中登临的天界,是你们人间传说的雪云国。”

“雪云国!”听得此言,无论是张牧云还是月婵,全都瞪大了眼睛!

张牧云惊道:“我常听人说,雪云国是云空上的仙人国度!那里有无数羽灵雪女,背生洁白双翼,手拿发光神剑,能够落下雪和落雷。我们这边下雪,就是羽灵雪女在漫天飞舞呢。她们是世界上最纯洁、最美好、最正直的仙人!大家都说,总有一天她们会降临人间,挥舞神剑,飞洒神雪,将一切贪官恶人冻死,再用雷霆轰成碎片!到那时,就能让我们的神州浩土劫后重生!”

“是啊是啊!”月婵也叫了起来,“都是这么传说的!雪云仙国难道真的存在?如果是真的,是不是只要将雪云仙人们请下来,就能扫除一切邪魔外道?”

辛绿漪也兴奋起来:“雪云仙人!是不是跟他们请教,就能知道成仙入圣的大道?!”

“这些我都不太清楚……”冰飖脸上有些迷惑。她努力思索着祖灵族人们的话,斟酌说道:“族长爷爷只说了,天帝祭器就在雪云国中。我也问了这个雪云国具体是什么样子的,那里面的人如何,族长爷爷都不怎么说。他只告诉我天帝祭器在那里,以及怎么登临雪云国。”

“哈!这就足够啦!”张牧云拍着胸脯,兴奋道,“只要我能登临天界,进入雪云仙国,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他看着冰飖,急切道,“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嗯。”冰飖道,“族长爷爷说,欲登雪云天界,需搜集足够的生机。只有巨大的生机力量,才能开启雪云国的结界。这就是为什么需要东帝鞭,还要会噬灵术。”

“我明白了!”张牧云恍然大悟,“噬灵术汲取万物生机,东帝鞭贮藏生机。”

“对!而且,”冰飖道,“族长爷爷还说了,放眼世间,只有在西北楼兰国附近的那片丰美草原,才能搜集开启雪云国之门的足够生机。”

“这样啊。”张牧云本来挺兴奋,但听到冰飖这句话,却忽然有些迟疑,“这么做,有伤天和啊……”

“是啊。”冰飖有些歉疚,不过转而便坚定说道,“我和族长爷爷他们相处百年,亲如一家人。为了救他们,我愿在此立誓:牧云哥哥为救他们做下的任何事,如遭天谴,请都降临在我冰飖身上吧!”

“妹妹你——”冰飖立誓,张牧云阻挡不及,只得苦笑道,“你这又是何苦。”看了看神色坚定的少女,他又好言相慰:“此行也是救人,本身便有功德。若有干碍天和之事,也能补救回来吧。你接着说,搜集到足够多生机后该怎么做?”

“嗯,有了足够生机,还需要在特定地点释放。族长爷爷说了,这个地点在西南极远的大雪山中。那里的高原上,有白雪皑皑的群山;群山里有一座绝高的雪山,我去查探过,这座山按当地人的称呼,叫作‘国王宝座’。‘国王宝座’其实由三座山峰组成,两边矮一些的两座山峰形似宝座的扶手,中间宽厚的高山如同座椅,正像那些王者的宝座。到那时,哥哥登上国王宝座山中间的座椅高山,在绝顶之巅,释放东帝鞭中贮藏的生机之力,便能开启天界雪云国之路。登入雪云国,哥哥费心寻找那个天帝祭器,‘破誓之印’,祖灵族爷爷他们就能得救,从魔族掌中解放出来,不再为虎作伥了。”

“好!”张牧云听完,执鞭在手,望空一挥,大喝一声,“为救祖灵,消灭魔族,哪怕千难万险,我张牧云誓死达到!”

张牧云如此喝叫,端的豪情万丈——却并没有注意到,此后低下头去的少女,眼圈已经有些泛红了……

此后,张牧云又跟冰飖问了些更详细的事情。等心中十分有数后,张牧云便决定立即出发。现在敌情如火,已经容不得中间有什么耽搁了。前往雪云国的人选,也很快选定。那月婵要统领南朝军民,冰飖要观察被魔族控制的祖灵巨人,幽萝等人更是要独当一面,抵挡魔国越来越强大的攻势。所以,此去雪云国,张牧云只带了辛绿漪同行。一来这美鱼妖有向道之心,极想借助这次宝贵的机会,觐见传说中的雪云国仙人;另一方面,以她七百年修炼的功力,再加上跟随张牧云后的突飞猛进,作为张牧云一路上的帮手,应该不成问题。

乱世中的儿女,不用说花前月下,就连多挤出点闲工夫谈情说爱,都成了奢想。见情郎久别来归,月婵内心很想与他多相处一段时间;但是当此乱世,以各自的身份地位,都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向前跑。乱世如铜炉,谁都没法幸免。

设想了许多回的重逢,就在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荒山野地中,短暂的宣告结束。此后几人各奔东西,为了各自的信念,也为了对彼此的承诺,重新投入到这苍茫的天地中。

作为当日张家村三姝,与张牧云相别,月婵倒也罢了,那冰飖遭逢剧变,此时执手相看,泪眼婆娑,不涉多少情爱,只有哀恳和依赖,尤其叫人不忍。

算起来,张牧云也没多大年纪。放在后世,也就是个大一些的少年,正是青春欢乐的年纪。但现在,必须与久别重逢的密友再次分离。

各奔东西后,张牧云和辛绿漪一起踏上了前往西北楼兰的征程。向西北而行,出了荆、梁二州,就进入了夏侯勇大朔国的势力范围内。不过,以张牧云和辛绿漪现在二人的功力,根本不惧会被大朔国的军兵造成什么麻烦。而楼兰还在大朔国所占雍州更西北,那里乃是当前西域之地,不涉任何中原势力。虽然西北多荒漠,但是楼兰的位置得天独厚。它位于塔里木河环绕的盆地东端,紧邻罗布泊。此时无论塔里木河还是罗布泊,都水势浩大,一个白浪奔腾,一个烟波如海。尤其是罗布泊,这时候乃是西北巨水,根本看不出后世那种干涸枯竭的死亡荒漠情态。

所以,这时候的楼兰一带,水草极为丰美。如果有远方的旅人到了这里,见到一片森林参天、野草淹膝的情状,很难想象这就是传说中的荒芜大西北。

此时的楼兰也建有国家,世称楼兰国。对于中原王朝来说,纵使疆域广大,这楼兰国也是当时边陲更外的蕞尔小国,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有通往更西方的贸易之路“丝绸之路”通过这里后,楼兰国的名字才时不时在西北的商旅间流传。楼兰距离张牧云此行出发的荆州有数千里之遥,但他们二人都身具异能,如此遥远的路程,也只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就到达。

楼兰之地,对于张牧云这样的中原皇朝子民来说,就算存在着个小国,在心目中也不过跟没甚人烟的蛮荒之地差不多。只是,当他真正站在这片草木丰茂的绿洲,望着远方袅袅的炊烟和依稀的城郭,神色就变得极为沉重。

见他面色凝重,立在他身旁的辛绿漪不敢相问。等了良久,才听到她的“仙师”长吁了一口气,语气沉重地说道:“为登天界,借此地生机,必遭天谴。”

原来张牧云想起冰飖那句誓言,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17章 绝境倾国,犹思封狼居胥

张牧云站在楼兰绿洲边感慨时,却不知道月婵那边已遇到绝大的危机。月婵不仅善断,还多谋。回师杭州后,总觉得这一次的荆州会战有哪里不对劲。她自己想,召集朝臣想,却始终不得要领。最后她当机立断,一边派出最精干的密探前往魔国侦查,一边又启动不少秘密潜伏在魔国中的朝廷坐探。这些坐探,自皇朝还一统江山时,便潜伏在民间。他们平时或是商贾,或是渔民,或是街边的艺人,或是私塾的先生,无论三教九流,都是最普通平凡不起眼的一群人。没有谁能想到,这些邻家大叔、坊间小哥,竟是私下领着朝廷秘饷的坐探。他们中很多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启用,领用着朝廷的俸禄,直到伸腿闭眼的那一天;但一旦启用,必能起到惊天效用!

而即使如此,多谋的公主还不放心。这些天来,她已经对冰飖和那些祖灵巨人的关系一清二楚。她恳请这个灵力超凡的神秘少女,潜入大魔国境内各种蛮荒之境,在朝廷密探不方便到达的地方,寻找祖灵族的去向。这时的冰飖,无论是因为张牧云,还是为了祖灵族,都和月婵的南朝站在了同一立场。她毫不犹豫,马不停蹄地朝北方广阔大地飘然而去。

让月婵没想到的是,她这番布置,那些皇朝的密探坐探们,没起到什么作用,倒是冰飖这个奇招,让她探明天魔赫拉瑞斯的部分真实心意。经过冰飖使用特殊法术传回的信息,原来魔族控制了祖灵族后,并没有丝毫将他们用在战场上的意思。全体狂化的祖灵族巨人,一路向北,穿过无数荒莽之野,最后达到了极北之地。

根据冰飖的信息,那里是北方蛮族的领地。那里有一条终年奔腾的大河,名叫“弓卢水”。弓卢水绵延数百里,虽然主体呈东西走向,但在它的西部,却是转了个弯儿,如同一支钩子一般弯曲向北。就在弓卢水的钩尖西侧,紧挨着两座山。这两座东西并列的山,虽然已在北蛮之地,但对中原人民而言,却是如雷贯耳。东边的那座山,叫“狼居胥山”;西边的那座山,叫“姑衍”,皆是北方蛮族语。对华夏文明而言,向来都受北方蛮族劫掠之苦。虽然历代用兵,未尝有大胜。直到有一天,有华夏古代猛将霍去病,击北方蛮族至此,大败凶恶蛮军后,封狼居胥,禅姑衍。

所以,狼居胥和姑衍山,向来都是中原子民赖以骄傲之事。只是,随着后来历代军事渐颓,当年霍将军封狼居胥之地,已成了北方极远蛮荒之地,一般甚少有人涉足。只是今日,冰飖追随着祖灵巨人的气息,一路紧追向北,最后竟到达了那里。到了弓卢水畔的狼居胥山,她才看到,那些狂化的巨人在九幽秘术师黑气直冒的邪术驱使下,竟是终日劳碌,用传自远古纯正之力,将当地遍布荒原的巨大原石锤炼成一块块光洁如玉的巨砖,然后一块块背负上如狼蹲踞的狼居胥高山。

看到这情景,冰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以她天生宿慧,几乎不用怎么打探,便知道魔族想干什么。看来,那个自大朔国伪皇帝夏侯勇口中传出来的魔族血迷离魔阵,已经不能满足赫拉瑞斯的需求。她要在这座浸染着血水和死灵的狼居胥山上,建立真正的魔界之门!

本来以现在人间不多的魔族先锋部队,并不足以建造这座抗逆自然造化的魔界之门。但当赫拉瑞斯发现祖灵族的踪迹之后,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遗留人界的祖灵巨人,正罕见地在这方人世保留了纯正的远古力量。当赫拉瑞斯唤醒远古桀骜天魔蚩尤种下的诅咒后,便可通过操控祖灵巨人,相对轻轻松松地建造魔界之门了。到那时候,人魔二界贯通,历经艰苦环境磨砺的嗜杀魔族大量闯入人间;这局面对习惯礼法传世的人间来说,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所以,当冰飖目睹这一情况时,顿时大吃一惊。最开始时她并没有急于传回讯息,而是又继续观察了几天。当高悬狼居胥山顶的魔界之门垒成了地基,开始散发紫黑色的光辉之后,冰飖小心翼翼地稍一探寻,发现那种带着贯通界域之力的邪恶气息,便立即确定了。

确定如此重大情报之后,她并没有亲身返回南朝。她只用临行前与月婵约定好的传讯法术,将这个讯息传回。她自己则依旧潜伏在狼居胥山周围的荒原中,小心掩盖着自身的神圣气息,监测着魔界之门的进度。她每天看着曾经亲如一家人的祖灵巨人,在黑暗魔技的控制下,如同野兽般承担着繁重的劳役,还不停地遭受鞭打,便忍不住悄悄落泪。

当然,这种难熬的时刻,冰雪聪明的少女丝毫没打任何破坏的主意。魔界之门已是赫拉瑞斯人间攻略的重中之重,这里重兵囤积,连骚扰江南的魔君龙骑也大部分撤了回来,整日在狼居胥山方圆数百里不停地翱翔,警惕地观察着荒原上的一切。在这种情况下,冰飖知道,能够掩藏自己的行踪,为将来那个果敢刚毅的公主提供指引,就已经千恩万谢了。

这之后,无论是还在北蛮荒原中如土拨鼠般藏身的冰飖,还是历尽千辛万险努力登天界的张牧云和辛绿漪,都想不到南国熟人的应对方式。他们完全没能想象,待月婵一得到消息之后,没经过任何廷议,便悍然下令,让所有南朝能堪一战的军民,全体出动!

这个命令,连当今天下任何一个老帅宿将也无法想象。甚至,连那位目空人间、诡计迭出的魅惑天魔,也无法想象。一个外貌娇娇柔柔的女子,赫然下令倾国而出,留下整个南朝,让它成为一个空壳子,彻底顾头不顾尾地向北攻击!要知道,这个南朝,可和历史上任何一个游牧蛮族不同。它有家有业,有繁华的江山,有千年栖息的难舍故土,惹人留恋如同一片锦绣,一碰就碎好似一只瓷瓶。但这时候那位定国公主,却将如此柔弱的南朝外面那层本就不坚实的壳子,彻底拿走,改装成一把并不强大的战刀,朝北方凶悍的敌人劈出。

尤其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定国公主发布如此罕见的战令之时,她并没有给出强有力的理由。所谓北虏未灭、何以家为,在和平年代听着豪气,但在此乱世不啻老调重弹。但那位公主,就是以这样的陈词滥调,发动了一场倾国之战!

很显然,纵然定国公主已经通过各种功勋和铁血手段,征服了人心;但在此“丧心病狂”的无理命令前,还是有忠勇之士,不畏公主“淫威”,挺身而出,对此战令口诛笔伐。他们希望公主不要一意孤行,他们希望公主收回成命——只可惜,身为摄政女亲王的定国公主,再一次暴露了她的蛮横本性:能用铁血手段吓阻的,就吓阻;吓阻不了的,就囚禁;连囚禁都不管用、都还在牢笼中遥控门人弟子继续发动舆论的,公主只有一个命令:杀!

对于很多暗中不满的人来说,这一回,公主劣迹斑斑的履历上,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更多的南朝子民,对他们公主的决定,再一次选择了无条件的相信。很多本来以仁善著称的文臣和武将,不约而同选择成为公主的“帮凶”,帮她镇压了许多反对的声音。事实上,这些人,比那些反对者更加明智:乱世如炉,军情如火,这时候的皇朝,只需要一个声音!

统一了内部看法之后,三十多万大军倾巢出动了。当然,真正能够上战场厮杀的主力兵员,只有一半多一点;其余都是承担战争辅助作用的辅兵,或是承担后勤运输的壮丁。好像听起来,十多万的军队,不多,不像那些戏文演义里面,动辄百万大军。但事实上,那些都是文人编纂,在以冷兵器为主的真正鏖战时,如果有一方能出动十五六万大军,那真是人山人海的倾国之战了。

这样三十多万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北征。让很多人跌破眼球的是,公主旌麾北指,其锋芒竟然不是南朝最大的敌人大魔国,而是那个偏安西北一隅的伪朔朝!当然,这个奇怪的决策,没有引起南朝军队上下的什么反弹。反正公主的思路神出鬼没,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不过和南朝大军的淡定不同,那个定都居延城的大朔国皇帝,却是激动无比。

“你们说什么?!”正在居延城金安殿上议事的朔国皇帝夏侯勇,听到探马奏报南朝倾国来袭,饶是他猛将出身,也忍不住将手中正在把玩的玉如意跌落地上,碎成三截!

刚开始时,夏侯勇还不信。可是架不住连番的探马来报,特别是现在率血魂军镇守南疆的讨逆都先锋、横野大将军薛恶虎,也特地用火漆封印的正式军情奏报来报告这件事,便由不得夏侯勇不信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夏侯勇这次是真看不懂了!要知道,他一直在西北秣马厉兵,准备作壁上观,坐收南朝、魔国二虎相争之利。相比他这大朔国,毕竟那南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魔国更是诡秘强悍,他也只能在夹缝中做人。坐收渔利的等待中,他也不介意攻击南朝;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他这样的男子豪杰,才能担当起人族反抗魔族的领袖。本来主意打得挺好,谁知道,那个南朝的泼辣小娘们儿,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率大兵打来,还是倾国之力,这下轮到夏侯勇欲哭无泪了……

第18章 龙腾千山,门叩九天苍穹

倾国出动的南朝大军,如一股钢铁洪流,奔涌向荒莽的西北方。至少不应这么急自相残杀的两支人族力量,就这么碰撞到一起。

按下华夏大地风起云涌不提,再说张牧云。站在楼兰国的绿洲,他望着远方依稀的城郭,沉思了良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吩咐辛绿漪在身旁护法之后,张牧云将牧神之触东帝鞭执掌在手,闭目凝神,聚集起灵海神识中洗练至今的精纯灵力,全力发动起传自王母大神的“噬灵术”。

一俟发动,初时这片绿洲的上空,仿佛刮起一阵小小的旋风。不多久,这股旋风越刮越大,并且本来无形无色的风息,竟然渐渐有了某种绿色。这种情景,就好像浩大的绿洲是天帝的碧绿调色盘,云空忽来风龙盘旋,回环吸起调色盘中的绿色颜料,逐渐渲染自身。

逐渐变色的风龙,不到片刻之后,就如同一条湛然翠碧的飞龙。它在楼兰国域横冲直撞,就像一头凶猛的神兽,到处冲撞;它还好似十分贪婪,哪儿水草丰美,它就追逐而去,一头扎进深草丛中,等再次腾空而起时,身上的翠绿又再次加深了。

这样奇特的异象,自然引起了远处楼兰国人的注意。笃信宗教的楼兰国人,上至国王,下至子民,面对这样“青龙降世”的奇景,全都匍匐在地,无比虔诚地祷告。也拜他们的宗教习惯所赐,张牧云汲取楼兰绿洲灵力的过程,丝毫没有被打扰。

当盘旋天宇的风龙,变成了深青绿色,便一声咆哮,从云空扎落荒漠,化成一道深碧的绿光,悉数纳入那个清俊少年手中所持之物。本就碧光深湛的东帝鞭,这时候更加变得翠碧,那碧油油的颜色,仿若汇聚了世间所有最湛碧的深潭颜色,莹莹闪耀,灿然欲滴!

搜集了足够的生机,青衫临风的少年,举目四望,便一声叹息;不过心中已有坚定誓念,这时他也不再犹豫。收起东帝鞭,唤上清灵貌美的女子,他便飘然而去。

当张牧云去后许久,楼兰国中才敢派出一支骑兵,前来查看此处发生的异状。他们不看则已,一看,便大吃一惊:原本丰茂无比的绿洲,这时仿佛寒冬来临,不仅见不到一丝绿色,仔细查看那些枯枝败叶,个个都枯瘪无比。所有当时参与察看的楼兰骑兵,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念头:这辈子从没见过枯萎到这种程度的草木!或者说它们已经不是简单的枯萎,而好像中了某种烈毒;那些残存的枯枝败叶,不仅仅是枯萎的问题,而是干枯缩水得极为可怕和丑陋。

“难道这就是草木真正败亡后的骷髅?”

依靠绿洲而生的楼兰国人,看到这样衰败景象,尽皆悲痛欲绝。虽然,张牧云此行并未汲取全部楼兰绿洲的生机,仍留下不少傍水的绿洲。但是原本繁荣兴盛的西域楼兰国,自此便埋下了日后败亡的危机。

在楼兰绿洲取得了所需的庞大生机,张牧云和辛绿漪踏上了前往西南大雪山之路。这一路风餐露宿,辛苦自不必提,大约十天之后,他们终于到达了西南高原上连绵的大雪山中。这儿是华夏神州最高的地方。张牧云从来没来过这里,当他抬头朝天上看,都觉得那蓝得刺眼的天空,离他所在的地面是如此之近。

高原蓝天如画,雪山中则更添寒气逼人。以他和辛绿漪不凡的身手,找到冰飖所说的那座名为“国王宝座”的绝高雪山,依然花费了好多天时间。而在雪山中攀援跋涉,艰险异常;不仅到处冰川覆盖,常常看不到路途,往往那些皑皑的白雪下,还隐藏着深邃的洞窟。若是一个不小心,掉落下去,则他张牧云和辛绿漪,再是神功护体,也不免成为两具冰冻的干尸。和这里一比,张牧云再回想起先前流落的东瀛扶桑,简直觉得那里就像人间仙境。

小心翼翼地绕过雪窟,跨越冰川,折腾了很久,他俩也没找到冰飖所说的国王宝座高山。有一日,他和辛绿漪跋涉了很久,就快精疲力竭时,突然看见一道阳光从天际打来,照在远方那一片连绵的雪山中。张牧云无意中顺着阳光照耀的方向一看,恰见到有三座雪山两低一高,如同笔架一般在白色群山中闪耀金光。张牧云一见,立时脱口叫道:

“碧奴,你看那光耀三山,是不是就是我们所寻的‘国王宝座’?”

辛绿漪闻言,朝他目视的方向凝目观看,稍一打量,便欢快叫道:“正是正是!我们找到啦!”

“太好啦!”欣喜之下,张牧云忍不住和辛绿漪抱在一起大叫大笑!这样忘形,也是二人同甘共苦这么多日,又在这样荒无人烟的苍莽雪山中,当见到所寻的雪山在望,顿时忘却所有的世俗拘束,用最本能的方式庆祝。

当然,等兴奋激动劲儿过后,那少年反应过来,先行讪讪地放手,顾左右而言他,以为掩饰。那美鱼妖虽然毫不会介怀,但因为女子天然的羞涩,也禁不住红了俏脸,避到一旁,手指绞着衣襟,那脸上艳红欲滴,如同能滴下水来。

等这片刻的尴尬过去,两人不久便又恢复了正常。只是经历过这一遭,两人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缱绻情怀,不知不觉已加深了。

看见了“国王宝座”,他们接下来便全力赶路,不到两天的时间,便赶到了那里。在气势绝伦的三山中间那座高山前,张牧云二人又经历一番惊险,才勉强攀上它的绝顶之巅。饶是以他二人的功力,等到了这雪山之巅,身上臂上,也都多了不少或深或浅的伤痕。所幸辛绿漪善使水灵治疗法术,才没造成大碍。

虽然小伤无碍,但在雪山风里攀援,又到了这绝顶之巅,则无论是张牧云和辛绿漪,都感受到刺骨的严寒。不过高原高山之顶,离天空如此之近,那高悬蓝空的金色太阳,毫不吝啬地洒下万道金光,如同温暖的浪潮从头到脚冲刷着二人,照亮了眼前整个世界的细节。则这时候,一览万山小,不仅眼界放大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宽度,更让内心的每个角落补充了足够的温暖。

到得万山之巅,张牧云并没有舍得花多少时间贪看前所未有的美景。他祭起充满了东帝鞭,激发了其中庞大的生机力量。浩荡无匹的生机,带着青翠的光点,在这本来生机断绝的雪山之巅浩瀚奔腾。在张牧云的驱驰下,它们如同一条放出海渊的囚龙,肆意奔腾在万山之巅,向着头顶那片空明而又神秘的天空奔腾冲刺。

只是,虽然生机无限,但似乎在这样浩大的乾坤天地前,宛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无论张牧云再怎么运用东帝鞭中释放的灵机,将其凝聚汇集,按照冰飖所说的关窍,冲击国王宝座山顶的天空,但就是始终不见奏功。

“怎么会这样?”张牧云本来从容的心神,渐渐变得不能自持。受到他的影响,本来强力有序的生机之龙,也逐渐变得紊乱。忽然,本来屹立如青松的张牧云,身形也摇荡起来。在这浩大的天地前,张牧云变得如同一片枯叶,就要随头顶飞舞的风龙和身边纵横的山风,飘坠到万丈悬崖之中。

在此危急时刻,一直婉娈如婢的辛绿漪,忽然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啸声。绝顶雪山之巅,金色阳光如海,下一刻便有一条龙身鱼尾的异兽,从云海中摇头摆尾而出,带着清越的龙吟,扶摇直上九天。苍穹之下,龙鱼异兽的利爪,攫住了已经失控的青色风龙,将它裹挟到身下,然后混同一体,猛然昂首向上,使尽全身的力量,向空明中那处神秘的所在,做最后的冲刺。

就在此时,仍在神魂颠倒的少年,忽然听到冥冥中一片嘈杂刺耳的声音,就好像神鬼在耳边齐声吟唱,那神秘而奇异的密语充斥了自己整个身心。察觉出异常,正想仔细聆听,谁知就在此刻,“轰”的一声,一个震荡天地的巨响,在自己神魂中炸响:

虽然灵识辨别出身外的世界一切如常,但是张牧云已知道,就在那九天苍穹之外,一扇神秘古老的大门,已向自己悄悄开放……

第19章 仙宫如雪,心迷幻境疑踪

原本还在寒风凛冽万山之巅的张牧云、辛绿漪,还未等神魂适应,就发现自己已置身另一个世界。

“圣洁”,这是张牧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感觉,或者说是唯一感觉。

这是一个洁白的世界。纯洁的雪白是这里的基调。无论远处明显是雪云仙宫的琼楼玉宇,还是近处繁茂葳蕤的琪花瑶草,都泛着晶莹如雪的光泽。玉作山,雪为泥,从这样的土地生发的生灵,都带着洁白圣洁的气息。不用说近处的雪色花草,就连一头从远处旁若无人走近的仙鹿,浑身雪白,两支参差的鹿角更是如玲珑剔透的雪白珊瑚。

“好漂亮的白鹿!”见到浑身散发圣洁气息的白鹿,辛绿漪一声欢呼,就想走上前去触摸。没想到,本来好像毫不怕人、悠悠闲闲走近的白鹿,待辛绿漪走上前,却忽然掉转方向,从二人的侧方奋蹄而过,在“哒哒”的蹄声中飞快地奔向远方,很快消失在琼山玉岭之中。

见此情景,张牧云和辛绿漪本来还以为,只是这头鹿有点怕人。不过当他们接着往前走,朝远处依稀的琼楼玉宇走过去时,这一路上遇到的无论仙禽还是仙兽,都是乍看神圣从容,待一靠近,便个个像触动什么机关,遽然加速,不是远遁,便是偏离,始终让他们难以亲近。

“有点古怪。”有些泄气的辛绿漪,那双漂亮的娥眉拧成了结,“雪云仙国的仙禽仙兽,怎么见了我们就跑?”

“也许因为我们是凡人,浊气重吧。”张牧云笑了笑,不以为意。

“也许是吧。不过不对呀,”辛绿漪如水的明眸看着少年,“若是对碧奴如此,也就罢了。怎么对仙师也如此?仙师明明超凡入圣,一身仙骨灵胎,那些仙禽仙兽不来亲近,怎地也一靠近就远遁?”

“哈哈!”张牧云闻言大笑,“我这仙骨,只在你一人眼中罢了,又何尝放在雪云仙国的灵物眼中?且休纠缠此事,”他一指远处雪云缭绕的琼楼玉阙,说道,“还是早些赶到雪云仙宫中,跟仙人们求得天帝祭器,早些解救祖灵族才是。”

“哦,是!”虽然辛绿漪还有些不服气,但既然仙师这么说了,也就不再做声。不过她心里却在嘀咕:“不识仙师灵骨,我看这雪云仙国啊,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张牧云可不知道自己在这美鱼妖心目中,已经达到了让她盲目崇拜的境地。他加快了脚力,一心朝远处的宫阙赶去。这一路赶来,他还发现,这雪云仙国果然不凡;仿佛大地对自己的引力减轻,在这里一走,身轻体健,随便踏下一步,便腾起三尺多高——这便是“不飞而飞”了。这样虚步临空的感觉,愈发让张牧云觉得,这雪云仙国神奇万分,一定能满足他的目的。

随着路程的接近,张牧云二人看到了更多雪云仙宫的细节。这时候不知是否有金色阳光从天宇照来,那些被雪山玉岭簇拥的琼楼仙阙,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不仅圣洁,还显得高贵。

当越来越接近仙宫,他们也遇到了雪云仙族。对于雪云仙人,张牧云已在心中不知想象了多久。尤其像他这样出身小民之人,对雪云仙人的期望和崇敬之情尤为强烈。待他真正看到雪云仙人,却发现她们的仙姿还超出自己的想象。那些在路边零散遇见的仙子,都为女子,个个端庄妍丽,眉目如画,身着雪色宫装,飘逸随风,与身后摇曳的雪白羽翼相映成趣。虽然她们仙姿俨然,但让张牧云有些遗憾的是,她们身周始终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雪雾。这些雪雾朦胧如纱,虽然让仙子们显得更加神幻缥缈,但却让张牧云始终无法看清楚她们的面貌。

虽然无法看清她们的面貌,但张牧云现在过人的灵觉却告诉他,这些雪云仙子都在专注地凝视自己。可是,和之前遇到的那些仙兽仙禽一样,每当张牧云壮了胆子,朝路边那些琪花瑶草丛中的雪云仙子走近,想跟她们问话,那些仙丽宁静的雪云仙女,身后羽翼翕动,如同被水波扰动的水藻,将她们窈窕纤秀的身姿带起,翩然远逝于远方的雪雾白云之中。

如此这般,张牧云尝试了好几次,都以那些雪云仙女翩然而逝告终。

“碧奴,是有点古怪。”张牧云转脸跟身边的鱼妖说道,“这些雪云仙女,怎地如此怕人?”

“想是她们不惯与生人会面吧。”辛绿漪想了想说道。

“不对。”张牧云断然否定。他闭上了眼睛,用他现在已经无比惊人的灵机,回溯了方才几次观察雪云仙子的经历,然后睁眼说道:“不会不惯与人会面。我刚才明明见她们都在注视我们,而且……目光竟是无比热烈。怎会一走近,便个个远离?”

“目光热烈?”听得牧云此言,辛绿漪无比崇拜,“碧奴只见到她们隐于雪雾中,丝毫看不见她们的神色。仙师果然神目如电啊!”

“是嘛。”张牧云瞅了鱼妖一眼,道,“没错!她们的眼神,就和你现在看我的一样。热情,灼烈,甚至……”张牧云欲言又止。

“甚至什么?”辛绿漪不解。

“甚至还有些饥渴。”

“啊……”辛绿漪一听,顿时满面羞红。

“咳咳。”见鱼妖害羞,张牧云也觉得有些尴尬,忙岔开话题,“恐怕是我多心了。我们从未见过真正的仙人,料想有些偏差,也是有的。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到那边的雪云仙宫。到那里,可能就什么都知道了!”

“嗯!”

此后二人闷头赶路。在这样随便就能飘起的雪云仙界,有时辛绿漪不小心便飘到张牧云前面。则清丽聘婷的少女,娇柔的身姿在面前翩然如蝶,落在张牧云的眼中,便在心中感叹:“这辛碧奴,身姿神采,丝毫不亚于那些雪云仙子啊!”

这些话,张牧云也只好意思在心中说说。如果让辛绿漪知道他这些心声,还不知道怎么浮想联翩呢。除了品评辛绿漪,张牧云心中还有个忧虑:瞧雪云仙子们一近即走的样子,如果到了仙宫她们还是这样,自己该怎么办?

不过他这忧虑的念头,等赶到那些被雪山簇拥的琼楼仙宫前,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当他们二人接近仙宫,还未走到近前,就看到巍然耸立的白玉仙阙牌楼下,有一位高贵典雅、身材比一路看到的仙子更高挑的宫装仙妇,正满面含笑地望着他们。当然在她的身后,还有许多雪云仙人的身影,在琼楼玉宇间影影绰绰;但张牧云一看她的风姿,便认定,要达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找她便完全可以了。而她也是如此的亲切,甚至没等张牧云走近,便已先开了口:

“欢迎二位贤客,来到雪云仙国!”

这声音是如此的温婉亲和,在寂静无声的仙国中忽然回响;听在张牧云和辛绿漪耳里,就仿若那些典丽宫阙上泛着的金光,瞬间便温暖了二人的心房。

第20章 万雷殛身,如睹天国圣光

“妾身穹华,雪云国主,见过两位贤客。”出乎张牧云意料,这个高踞雪山云天之外的雪云仙国之主,竟是依着人间的说辞和礼节,对他二人自称妾身,还侧身道了一个万福。

当然,虽然和人间类似,但当她说话,张牧云觉得自己听到世间最动听悦耳的声音;当她万福,他又好像看到世间最优雅美好的姿势。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张牧云难以描述,只觉得光听到这样的声音、看到这样的姿势,心田中便充满着感动,那种温暖的感觉,仿佛要流溢出来。

这时候的穹华宫主,绝美的姿容和古雅的宫装,和身后的贝阙珠宫一样,都泛着圣洁的金光。张牧云看到她脸上温暖入心的笑容,便觉得眼前的这位雪云国主人,不仅有仙子神女超卓世间的神采丽容,还带着深入人心的母性慈祥光辉。他毫无疑问地觉得,雪云国穹华宫主,是他迄今为止所见过的天上地下最杰出、最卓绝的人物。而更可钦可敬、更难能可贵的是,如此人物,还丝毫没有人给人压力。

所以,张牧云毫不犹豫地说明自己此行的来意。雪云国主,温蔼地听着少年的诉说,在关窍之处,还善解人意地点头,给心有所求的少年鼓励的笑容。等听完张牧云的请求,穹华宫主毫无难色地一口答应:“原来是想寻找破解誓言的天帝祭器,不瞒二位贤客,此物就在雪云国中。”

“真的?!”听得此言,张牧云和辛绿漪惊喜万分,相视一眼后无比热烈地看着穹华宫主,眼中满含期待。

“是的。”穹华宫主蔼然笑道,“就和你们说的一样,它就叫‘破誓之印’。”

“那它在哪儿?”张牧云急问。

“它就在我身后——”穹华宫主毫不拖泥带水,略略回身,挥袖一拂,顿时张牧云对面那片仙阙神宫的上空,凭空出现了一座神幻无比的白玉大门!

“这、这……”张牧云看到这座乍然出现的悬空门阙,一时间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也难怪张牧云惊异。虽然他现在见多识广,但这座悬浮半空的白玉门关,实在神幻;它高约十丈,整个地笼罩在一片灿烂光明的霞色毫光中。仔细看去,这座空中之门通体用晶莹润泽的绝佳白玉雕成,顶上的造型是世间罕见的穹顶样式。两扇白玉大门上,雕刻着无数繁复密丽的团状花纹,尤其那两只白玉门环,造型奇特,隐约是两只神兽的模样。待张牧云仔细观看,虽然这两只神兽造型凶猛,似和玉门整体的圣洁风格不太相符,但因为雕工细致无双,栩栩如生之下,倒让人顿时忘了风格的差异。

空中玉门不仅门扇本身绝丽非凡,两旁高峙的白玉门柱也是恢弘大气。虽然和十丈玉门差不多等高,但上下贯通、晶润圆凸的造型,让门柱天然具备一种高高在上的卓绝之感。和门扇一样,两边白玉门柱上,也雕刻着复杂难明的花纹,和门上花纹连通在一起,形成一种神秘的美感。

被这样前所未见的神圣白玉门关震撼,张牧云愣怔良久后才反应过来。他吃吃地问穹华宫主:“您是说,破誓之印藏在天门之后?”

“是。”穹华肯定了一声后,含笑的面容上却浮现出某种难明的神色,“天门……这果然是天门呢。”

说了句在张牧云看来毫无意义的话,穹华宫主收回片刻偏离的心神,跟二人笑道:“天帝祭器,便在天门之后。你等真有心取用吗?”

“是的!”张牧云躬身深施一礼,语气坚决而诚恳,“万望国主以苍生为念,暂借神器破解咒言。”

“好,不必客气。”穹华宫主风格不改,有求必应;不过稍停片刻后,她话音一转,说道,“不过,要进入白玉天门,取得收藏其后空间的天帝祭器,并不那么简单。”

“请国主明示,如需做什么,牧云万死不辞。”

“言重了,倒不必万死。”穹华宫主含笑看着他,“你可能不知,因为内贮天帝之器,这白玉天门上布有守护法阵。你想入天门取祭器,需我在你身上布下一道法阵,避过门上法阵的雷电之殛。说不简单,是在你身上刻画法阵时,有些痛楚要忍。”

“这有何难?”张牧云慨然道,“为解祖灵之困、为救人间之厄,就算剥皮抽筋之痛,又有何碍哉!”

辛绿漪听得“剥皮抽筋”之语,遽然变色,急道:“请国主在妾身上施法,不须主人遭受此厄。”

“真是有情有义的好女子。”穹华宫主面上浮现感佩之色,口中却遗憾说道,“可惜呢,推开天门必须女娲族人。姑娘虽然好心,却非女娲血脉呢。”

一听穹华此语,无论张牧云还是辛绿漪顿时明白。不消说,穹华宫主话里未尽之意,定是看穿辛绿漪妖身,而人间妖族,看来并非上古女娲的嫡系血裔了。张牧云本就不愿辛绿漪以身替代,这时忙道:“碧奴好意心领,此事牧云一力承担即可。”

看得二人如此,就连饱经沧桑的雪云国主,也是遽然动容,感叹道:“二位真情,就连我雪云仙国中人,也多有不及呢。如果她们都能像你们这样,该多好啊……你们放心,身受法阵,虽有小痛,当不至抽筋剥皮之楚。牧云贤客,你准备好了吗?”

“请国主施法。”张牧云神色坦然无惧。

“好!”穹华宫主赞赏一声,便双手伸张,如抱圆球,然后便有泛着金光的奇异符纹,如飘雨般降临张牧云身上。这些光符,虽然泛着神圣的气息,但当触及到张牧云的身躯时,却给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难言的痛楚——不仅痛入骨髓,还渗着麻痒,犹如万蚁蚀骨,十分可怖!

“怎地这么疼!”痛入肺腑之时,饶是张牧云灵力卓绝,这时也极难忍受如此疼痛。想起穹华宫主先前之语,张牧云就觉得有些奇怪:这法阵加身,明明痛极,怎么还说是小痛?转念又一想,他觉得可能是雪云仙人层次远超自己的缘故。虽然剧痛无比,但张牧云一念及那些祖灵巨人和自己的人类亲族还待解救,便咬着牙生生苦忍下了。

“好痛啊……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正当张牧云快支撑不住时,却听得穹华宫主轻叱一声:“好了!”

这一声好似甘霖一道,话音刚落,张牧云便觉得痛楚一轻,虽然四筋八骸中还有些奇怪的感觉,但毕竟不如刚才剧痛了。

张牧云转脸望望鱼妖,却见她也在看着自己。此时的二人都眼中含泪——只不过一个是方才恨不能以身代之,心中痛惜,另一个却是刚刚种下法阵时痛彻肺腑,实在忍不住眼中渗泪。

略定了定神,张牧云对穹华宫主抱一抱拳,朗声道:“法阵已种,当不惧天门雷霆;还请国主上仙助我等登入天门!”

“好!”穹华宫主清越回答。她叮嘱几句,说明推开天门的要诀,便双掌一拍,张牧云的脚下应声升起白云一朵,托着他平地而起,悠悠然地升到半空,然后在雪云国纵横往来的清凉之风中,朝对面琼楼玉宇上空悬浮的空中天门飞去。

等靠近天门,那白玉之门上錾刻的繁复纹印,果然一阵异光闪动,片刻后便是一道道闪电惊雷朝张牧云打来!见雷霆闪电轰来,张牧云本也惊怖,但很快就放下心来——果然不愧是雪云仙国之主布下的守护法阵,那些来势汹汹的雷电一打到自己身前,就好像冥冥中受到一股奇异力量的阻挡,往旁边一偏,交错了方向,往他二人身后的雪云宫殿中打去。

天门上打来的雷霆果然强大非凡,张牧云虽无暇回头观看,但就从身后传来的声响还有隐约的惊呼中,也可以充分认识到它们的威力。这时候,他便更加感谢穹华宫主的帮助了——如果说刚才法阵加身、痛楚难忍时,他还难以免俗地有些微辞;但此刻见法阵帮自己挡住了迅猛无比的天雷急电,那满心里就只剩下了感激和崇敬。

有惊无险地在一片疾雷闪电中穿越,当张牧云终于接近白玉天门时,就开始抓住白玉门环,按照穹华宫主所嘱,用力推开天门。在这过程中,白玉环上雕刻的那两只凶猛异兽,也是奇光闪动,不过正如穹华宫主预先所言,有了她种下的法阵,这两只异兽符纹只是光华闪动,并不能真正幻形扑下来攻击开门之人。

看到这情形,张牧云心中对穹华宫主的感念之情更浓。推门之时,张牧云感知到天门无穷的抗拒之力,便在神圣天门传来的无形罡风和威压中,鼓荡起五灵神力,竭力推门。

在他几乎逼尽潜力的全力推门中,好似根本不可能推开的神圣天门,终于缓缓地向内转动——

就在天门开放的那一刹那,本以为雪云仙宫的毫光已是天地间最神幻光彩的张牧云,却在看到天门后传来的第一缕瑰丽光芒时,惊呆了。

“这、这就是天国圣光吗?”

被天门后的光芒映照,一瞬间张牧云魂魄飘荡,整个人都陷入到对天门缝隙中那缕圣光的膜拜。站在穹华宫主身旁的辛绿漪,更加激动,当被那缕光华映照时,眼中再无其他,瞬间泪流满面,那种发自肺腑的感动,仿佛和第一次听到仙师终于接纳自己时一样!

蕴含着神圣光辉的天门,终于被来自人间的生灵一点点推开。一寸、两寸、三寸……随着门缝的扩大,那好似蕴含着宇宙本源力量的神圣光辉越来越浓烈。此时辛绿漪沉浸在天门圣光中,无法自拔,仿佛忘记身周一切;张牧云却没有和她一样全身心的沉沦。不管是来自市井生涯的历练还是修习天人五召之术所培蕴的灵机,都让他即使在这样忘乎所以的神圣时刻,都不忘朝身后瞥得一眼——

正是这一眼,突然让他浑身一激灵,霎时如堕冰窟!

第21章 仙鬼一线,圣境红粉骷髅

原来张牧云偶尔回头一看,突然看到一个让自己心胆俱寒的情景:

不知何时,穹华宫主的身后已聚集起成群的雪云仙子;这并没什么,那些雪云仙子往来如云,并不奇怪。但让他悚然而惊的是,原本全都是端正妍丽模样的雪云仙子,所有被天门光辉照到的部位,全都露出丑陋而凶恶的模样,和人间传说中的幽冥鬼灵毫无二致!

乍看到这情形,张牧云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等他特意朝穹华宫主一看,却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原本以为是世间最圣洁神幻的仙丽容颜,这时候沐浴在天门圣光中,却分明是一个身形高大、白骨支离的丑陋厉鬼!

这一瞧,把张牧云直惊得差点神魂出窍!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在心中狂吼。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一看雪云仙族这般惊人的转变,张牧云也自然知道有些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怎么办?!怎么办?!”张牧云再没有丝毫即将获得神器的喜悦。他浑身冷汗直冒,心中紧张思索着对策。这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甚至穹华宫主旁边那位美鱼妖,还丝毫没留意到身边身后这些可怖的变化。

“怎么办?”艰难时刻,张牧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朝穹华宫主瞥了一眼,这一次让他发现,在她那张只蒙着一张面皮的骨骼脸庞上,竟似流露一丝笑意——当然和先前不同,这种笑,即使真的源自喜悦,出现她这张“脸”上,也显得无比狰狞邪恶。见得如此,张牧云反不似刚才慌张。经历这么多磨难,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毛躁小后生了。

“哎呀!”他忽地叫了一声,“这门怎么变得这么重?”

“重?”穹华宫主脸上流露出一丝紧张。

心怀鬼胎的少年,留意到她这丝神色变化,心下再无疑虑。他口里继续大叫:“好重!好重!”一边说着,他手下原本往外推的力量,却忽地转为朝里拉了——只可惜,张牧云发现,和刚才向外推类似,此刻朝里面拉,竟显得还要吃重。即使心中惶急,他也只能一分一毫努力往里面拉门了。

“好胆!贱子敢尔!”穹华宫主何等人物?张牧云口中那诳语只哄得她片刻;一看他手下施力,分明在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里拉,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嘿嘿!”穹华宫主顿时变了嘴脸,阴恻恻冷笑道,“天门一开,岂是这么容易关的!”说罢,她一挥覆盖在白骨上的衣袖,喝道:“雪云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随着她这一声挥喝,她身后本就蠢蠢欲动的雪云鬼灵们,顿时展动鬼魅般的身形,朝张牧云刚刚打开的天门缝隙飞投。刹那间,这大约两三尺的缝隙中,雪云鬼灵如潮般涌来,它们从张牧云的上方下方掠过,如雨如雹般投向天门后广阔的空间!

这时候,见张牧云仍在极力关门,琼华鬼后长袖一拂,顿时一股冰寒巨力袭来,仿佛无形中有一只阴寒巨手,要将少年用力的双手冻僵。

到得这时,辛绿漪也反应过来。看着眼前情景,她虽然不知道具体内情,也知道自己和仙师都被这些邪恶的生灵给欺骗了!见穹华袭击张牧云,她顿时怒叱一声,挥舞起屈梦湄所赠妙华宫碧水双剑,顿时人剑合一,旋舞如轮,这天门前好像落下一团飞旋的白月,带着凄厉的啸音,朝穹华鬼后飞袭而去!

“不自量力!”对于奔袭而来的女子,穹华不屑地呵斥一声,顿时自己白骨灵骸中飘出两团白烟,转瞬化成两个穹华鬼后的模样,手持白骨剑,上前敌住辛绿漪。这时穹华身前身后汹涌的雪云鬼灵,并无一人帮忙。它们只是按照冥冥中某种特定的顺序,专心朝天门缝隙中飞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当辛绿漪和两个穹华分身斗作一团时,已有十数个雪云鬼灵逃逸出天门之外。一等逸出天门,这些突然变化的鬼灵,俱都发出肆无忌惮的狂笑声。那笑声,凄厉刺耳,撕破天地,仿佛先前已经被压抑了千万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莫名其妙的张牧云,不甘地怒吼!

恰在此时,仿佛是回答他的疑问,那个半开的天门穹顶上,一对羽翼状的繁复徽纹,忽然间好像活了过来。它们轻盈地飘动,在羽翼徽纹的摇动中,片片的白光纷纷闪落,转眼化成洁白的光符,如飞扬的白雪,纷纷地落下。它们又好像长了眼睛,只飘落在现场唯一的两位生人身上。

一待雪花般的光符及身,顿时海量的信息如潮水般涌来;就在一瞬间,无论张牧云还是辛绿漪,全都弄清了这雪云仙国的来龙去脉!原来,和传说迥异,这雪云仙国,已并非仙国;雪云仙族,也绝非仙族。当然,它们曾经一度是。现在这些极力逃窜出天门的雪云鬼族,实际是上古神山昆仑中的仙灵之族;因为她们居于昆仑上空的雪云之界,天生善于操控冰雪云气的力量,便被称为“雪云仙族”。雪云仙族过了数千年平和吉祥的生活,最后却入了邪魔之道,妄图以邪道长生。

那时候的仙族,长寿的可以达到数百上千年,正常的就像雪云仙族这种,最多三百岁,倒是比现在的人类长寿多了。不过上古雪云仙族并不满足;她们贪恋这片天地,希图永远逍遥于天地间。为了长生,她们通过自己的智慧和灵法,对生命的本源做了许多研究。最终也让她们研究出不少成果,有些甚至接近了生命的本源真相。

上古雪云仙族发现,这个世界无知无识的自发趋势,是无序和混乱。具备鲜明有序特征的生命能够存世,便是吸收外界天地的能量,让自己变得有序的结果。但无论多么强大的生命,她们还是无法对抗存在于宇宙天地中的强大无序自发力量。衰老,或是说“无序”,变成了一个生命总体的趋势和变化。当无序到一定地步,维持形态、魂魄有序所要吸收的能量,或者说代价,已经超出了一个生命所能承受的,便宣告他即将步入“死亡”。

不得不说,上古雪云仙族智者们的研究成果,已经极大限度地揭示了天地生命的本源规则。只是,当她们认为认识了生命真相,开始想办法与衰亡天则对抗时,却发现即使以她们这样傲视世间大部分生灵的昆仑仙族,也极难与衰亡的自然规律对抗。但妄想长生的心,在研究生命真相的过程中,已变得格外执拗和炽烈;再加上在这过程中,雪云仙族无论是智慧成果还是仙灵法力,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便是一点执念再加上十分自负。结果,代表雪云仙族最高智慧的贵族长老们,聚合天上地下、海底云间最离奇的材料,经历百年不懈之功,终炼成一种仙丹,并淬炼成液,号为“长生不老玉液”。玉液,与玉靥谐音;因为雪云仙族大部分都是女子,不老玉靥之音,也寄托了她们爱美的天性期望。

因为材料珍贵,刚开始时,这些不老玉液只供少数贵族试饮。在长生执念的驱使下,她们作为先驱,试饮了这样危险的丹液。结果,她们确实脱出了一般肉体的衰败规律,变成不死之身,但却是以张牧云现在看到的雪云鬼灵这种形态。

毫无疑问,雪云贵族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们曾是多么美丽高雅的上等仙族啊!只要心理正常的雪云仙族,看到第一批试用的人如此下场,哪怕再想长生,也不想用生人化死灵这样的邪恶方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放弃了长生的念头;她们很多人想,此路不通,那就再寻他法嘛。

可惜得很,出乎她们意料,第一批饮用不老玉液的雪云贵族,在这样用绝佳仙材造就的诡秘仙丹秘液的作用下,变得邪恶而强大。出于对自己骨灵身体的憎恶,以及害怕还处于正常形态的亲族嘲笑,她们开始疯狂地强迫其他族人也饮用不老玉液。于是,生人化死灵的悲剧,如瘟疫样的蔓延;失去人性的雪云鬼灵们,哪怕对方曾是自己亲密无间的亲族或好友,也照强逼饮下不误。

雪云仙族,研究生命的真相用了不下千年;但她们让合族变为邪恶鬼灵,只不过花了不到十年。至此,整个雪云仙灵族死去,她们用一种疯狂的形式获得“永生”。

邪恶而强大的雪云鬼仙,也认识到这种变态的身体和生命形态,十分丑陋和邪恶;再回忆起以前高贵辉煌、和平圣洁的过往,便悔恨恚怒交加。雪云鬼灵们开始进攻其他种族,主要目的便是寻找合适的躯体,看自己能不能夺魂夺舍,恢复过往的荣光。假如不行,还可以用已经变得劣质而狂暴的“不老玉液”,把对方变成同类。她们认为,如此一来,世间就没有种族能嘲笑歧视她们的蠢行和恶形了。

可怕的是,雪云鬼灵丑陋而单薄的骨骼身躯下,却有一颗强烈得过头的自尊心。她们的目标,竟是让世间所有的生灵种族,都变成她们的同类。甚至很多时候,很多强大邪恶的雪云鬼灵,完全昧了灵智,已经忘了这种还有些逻辑和“合理”的理由,变得只是为了杀戮而杀戮了。她们不仅继承了雪云仙族天生的强大冰霜力量,还新拥有了无比邪恶暴烈的死灵之力;两种可怖的能力,被秘法所制的“不老玉液”黏合在一起,形成了上古世界中最可怕的力量!

拥有可怕执念和绝强力量的雪云鬼灵,在上古世界造成了空前的灾难。在无数种族被她们屠杀一空、变为人不人鬼不鬼的邪灵之后,愤怒的仙神妖魔各族,派出族中最强大的英雄。他们各持神秘法器,在上古女娲大神的指引下,联合起来将雪云鬼灵战败,并聚合莫大的能量,将它们封印圈闭在一个特殊的时空区域,便是此刻张牧云所在的雪云仙国。而此刻他正苦苦关闭的天门,便是神族巧匠鬼斧神工而成的封印,号为“圣印镇魂天门”。当时他们立言,将来之时,只有具备纯正五灵之力的女娲后裔,才能进入结界,打开天门。并且,为了摒绝邪恶鬼灵逃出,他们还立下这条规则:只有具备生机之物,才能离开结界。

当脑中灌输的上古信息读取到这里,张牧云便对一切事情都明白了。那些流传华夏大地民间的雪云仙国美好传说,只是世代试图逃离封印的雪云鬼灵散布的谣言。它们希望有作为女娲后代的人族,带着磅礴的生机之力来到封印绝地。届时这些人间来客,不仅能够打开封印之门,还能为大批鬼灵的逃离提供源源不断的生机。

事实上就这一会儿,张牧云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法阵,根本不是逃避什么天门雷击的法阵,还是为了从东帝鞭还有他的自身抽取生命力。天门上的守护法阵,根本就不会轰击靠近他的身具生机之物。可怕的是,现在张牧云的身体已经在告诉自己,每当一个精锐鬼灵从门缝中冲出,就消耗了他的一丝生命力。到这会儿,他已经无比清楚穹华宫主和她族人的目的:

逃离结界,前去人间,获得人类躯体,用神秘强大的上古雪云魔技占领人界!

知道所有这一切,张牧云更加拼命地回拉天界之门。只可惜,随着雪云鬼灵从门缝中的涌出,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不仅如此,那个穹华公主的法力深不可测。她不仅分身与辛绿漪斗,还不停随手挥洒酷寒的冰霜法术,与圣印镇魂天门上一些神秘法阵时不时打下的五灵能量相抗,让自己宝贵的族人种子不至于被毁灭。干了这么多事,她还依旧有暇发来寒光闪闪的尖锐冰锥,朝张牧云的手掌疾射,阻止他继续拉门。当然,她可不是要杀死少年,她还想让他继续为族人逃离苦地提供生命力呢。

第22章 龙翔九霄,绝境与子同袍

张牧云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他空有一身灵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清丽如空山灵雨的女伴陷入绝望的战斗中。一边是关闭天门的使命,一边是挚友陷入绝地,这样的境地让他第一次恍然:原来世间最难之事,不是直接面对强敌,而是陷入难以抉择的两难境地。

而他自己挺身战斗的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小。随着雪云鬼灵们漏网之鱼般的急速逃脱,那些勃勃的生机随之从张牧云身躯中抽离。此时他就好像身染重病,恹恹无神,转眼便奄奄一息。

看着他惶恐难决的尴尬情状,穹华宫主更加得意。此时她不须再伪装得光明正大,酝酿压抑数千年的黑暗情绪喷薄而出,她用着张牧云和辛绿漪不能理解的古奥语言,激烈地指天骂地!

在穹华鬼主的咒骂身中,远近本来雪白圣洁的山峦和宫殿开始崩塌,更多的雪云鬼灵成群涌来,所有压抑千年的邪魂都在为即将获得的新生欢呼——虽然,听在张牧云二人的耳中,就和世间最难听的鬼哭狼嚎一般!

在穹华的咒骂和鬼灵的嚎叫声中,张牧云越来越虚弱。在他耗尽全身灵力之后,也只能将圣印镇魂天门的缝隙,缩小到一尺多左右。但这对那些鬼魅一般的雪云鬼灵毫无阻碍。它们施展开各种幻形虚影之技,如疾风般从门缝中穿越而过。那些宝石般璀璨的光辉,对这些邪恶污秽的鬼灵毫无阻碍,反而成了它们投奔人间、抢胎夺舍的催化剂。

当天门缝隙缩小到一尺左右,张牧云也告力竭。往日英挺神勇的少年,这时却好像浑身筋脉寸断,被不断抽取生命力后,如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天门脚边。

见他如此,那穹华毫不为意。她看也不看张牧云,而是对自己操控的两个剑鬼分身又加大了力量。辛绿漪方才和上古邪灵分蘖出的剑鬼这一番苦战,本就困苦不堪,伤痕累累;这时再瞥见张牧云瘫倒,一阵急火攻心,手下顿时发软。这时候她如何还能抵挡穹华鬼主加强的攻击?刹那间就见那两个穹华剑鬼,鼓荡起巨大的寒冰之气,初时仿若铺天盖地,俄而便全部汇聚到各自骨剑之中——灌注巨量冰寒之气的骨剑,雪花缭绕,不仅具备了深入骨髓的极寒之力,还激发了本就深蕴的邪恶怨灵!

见冰寒邪骨灵剑已成,二穹华剑鬼脱手飞剑,两道惨白的光路破空划过,转瞬便击中了辛绿漪——“哎呀!”只听女子惨叫一声,辛绿漪便生生地被钉在旁边的石岩壁上!那两道还缭绕着寒气雪花的邪恶骨剑,分别扎穿她的胸膛和肚腹,眼见是重伤不活了!

见此情形,本已虚弱无比的少年,口中迸发出一声无比惨烈的嚎叫,刹那间就好像全部活力又回到身体里,一下子便跳了起来。只是,他这跃动只好像回光返照;在穹华和围观鬼灵冷冷的注视中,他只奔跃了三四步,便一下子重重摔在地上。可纵是摔倒尘埃,他依然双目圆睁,看向辛绿漪的方向——却见往日那般生机勃勃、风情万种的女子,此刻却一脸惨白,不仅口中不停地吐着血沫,那被骨剑钉着的前胸还有肚腹,更是渗出大片可怖的血渍!

“不——”张牧云朝辛绿漪伸出手,仿佛想帮她堵住伤口的流血。可这注定徒劳,他们隔着有好几丈远呢。

“怎么会这样!”神志已经渐渐模糊的少年,心中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却是这样充满迷惘的疑问。

是啊,为什么被誉为人间最后希望的圣洁仙国,实际却是邪恶污秽的鬼灵国度;为什么那些被德高望重之人众口相传的传说,竟是别有用心之人恶意流传的谎言。就算这些绵延数千年的阴谋他没资格懂,那为什么他只是想尽一己之力,去解救被蹂躏、压迫的亲族,费尽千辛万苦之后,却得到的是这个结果!

这里面的道理,张牧云都不懂;他现在只知道,世道如炉,原来努力并不一定真正能得到结果,正义不一定压倒邪恶……神识渐渐陷入黑暗的少年,心中充满了不甘和遗憾。

“昂——”忽然之间,已沉沦黑暗之海的少年,突然听到一声清越洪亮的吟唱。遽然响起的声音,仿佛洪钟巨鼓,又好似佛院晨唱,突然震响在心田。

“我这是死了吗?”张牧云不敢确定现在自己的状态。“我怎么听到了……听到了龙吟?!”虽然他从来没听过龙吟,龙吟这个词也从来只从经卷戏文上听到,但此刻他听到在耳边不停回荡地清亮昂然声响,立即想到这就是沧海龙吟。

“这……是幻觉?”疑虑踌躇间,他却忽然发现,在这一声接一声的清昂啸音声中,本已虚弱至极的身体里,竟是升起一股力量。这力量虽然还不能恢复他的所有体力灵力,但至少已经让他驱散神识中的昏暗,双眼重复清明。

一旦恢复目力,张牧云第一时间朝辛绿漪遇难的地方看去——因为他刚才听到的龙吟之声,也是从那里传来!

“难道有什么神龙异兽来救碧奴?”张牧云怀着这样的念头,朝辛绿漪遇难的岩壁看去——只是一眼,他便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就在辛绿漪遇难的位置,竟是腾空而起一条雪白的巨龙!它通体洁白,雪翼玉鳞,皓角白爪,浑身上下散发着白玉一样的光华。在已经恢复昏暗污浊本相的雪云鬼国天空下,这条浑身散发强大神圣气息的巨龙,不啻为天界神灵一般,正在浩瀚苍穹上傲视下界这些生灵。

“是、是碧奴!”纵然蓦然出现的白玉圣龙圆睛怒目、鳞爪飞扬,张牧云依然能从那对看向自己时转为濡慕、亲切的眼神中,一眼就看出神龙的来历。这时候,本来猖狂无比的雪云鬼灵们,刹那间也被白玉巨龙的神圣气息压迫,变得混乱而沉寂。

“你终于化龙了吗?”张牧云无视所有慌乱的鬼灵,长身挺立,看向悬浮天宇的雪翼巨龙。

“是的。”面目神圣的巨龙点了点头,口吐人言。她的声音,正和辛绿漪毫无二致。而就在她回答少年时,有一串灿烈的火光自头顶苍穹飞来,直扑到玉龙摇摆的尾巴上。这团火光,在触及龙尾时,激发出一团灿烂的闪光,尔后便消失无踪。

“烧尾!”张牧云见状,朝辛绿漪大叫,“原来鱼跃龙门,被天火烧尾成龙的传说是真的!”

“嗯,仙师果然见闻广博。”虽已化神龙,登入神兽一列,辛绿漪对张牧云依然保持着无比的尊敬。她在天宇看着地面的少年,谦恭地问道:“碧奴化龙,下一步如何行动,还请仙师示下。”

“下一步行动?”张牧云看了看周围环伺的强敌,最后盯在穹华鬼主的脸上,恶狠狠地道,“当然是守住圣印镇魂天门,不让一个雪云鬼灵逃脱害人!”

“是!”辛绿漪应了一声,便张开雪白的龙翼,如一阵狂风般从天宇上飞落,转眼盘绕在白玉天门的门柱上。看着雪白的鳞翼配上洁白的玉色天门,张牧云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圣印镇魂天门,本就给辛绿漪化成的白玉圣龙留下了位置;此刻他们真的浑然一体,变得完整了。

张牧云这边如看一件艺术品般打量龙蟠天门,那边穹华等雪云国鬼灵们,感受却绝不相同了。

当涅槃而成的白玉圣龙蟠上天门,本来因为固有规则,没有对门里死灵、门外生灵攻击的天门法阵,这时候忽然好像有了主心骨,一下子全部被激活。顿时无数道灿耀绚烂的暗紫闪电和鲜红烈焰,从本来好像中立的天门上喷薄而出,全部喷洒在天门前的鬼灵族身上。

当封印天罚袭来,那些挨近穹华鬼主的雪云鬼灵,霎时间被一扫而空,魂飞魄散。只有穹华鬼主因为邪力强大,在天门雷火的攻击下,只落得衣衫褴褛,本体竟是毫无损伤。不过她也不得不退,因为门上新蟠的神圣玉龙,已经吐下一道凌厉无比的龙息,带着灭魂夺魄的力量,朝她站立之处打来!

“以为这样就能坏了我等大计?”穹华鬼主疾逝到远处后,看着重新加强防御的天门,满面凶厉狞笑。她仰头向天,一双枯木的手臂伸展向天,凄厉地嚎叫出一连串佶屈聱牙的啸音。

她这串啸音,就好像进攻的号令,无数个雪云鬼灵从各处冒出,汇集到一起,如狂飙巨潮般朝天门进击。这一番混战,虽然辛绿漪化龙,天门法阵也被激活,张牧云也勉力聚起五灵力量,局面看似比先前好很多,但是在穹华鬼主筹划了数千年的阴谋面前,却还是显得太脆弱。成千上万的雪云鬼灵不再急着从天门的缝隙中逸出;它们在穹华鬼主的组织下,朝张牧云他们把守的天门凶猛地进攻。

毕竟是传自上古的仙族鬼灵,又加上数千年的蛰伏磨砺,这些雪云鬼灵,若是此刻放到人间或是魔界,都是独当一面的大豪。此时它们被穹华组织起来,按照这千年来演练了无数次的阵型攻击,则即使绿漪化龙、天门激活、牧云守护,也完全不是对手。

强大的雪云鬼仙,蜂拥而上,在盘踞圣印封魂天门的辛绿漪龙身上打得伤痕累累。一道道骨爪或者冥焰划下的伤痕,其伤害深入骨髓。但辛绿漪就是悍死不退。其实以她现在完整的神龙之身,要破空飞去,远离这处污秽的空间,自是毫不费力。

但辛绿漪宁死不退!她知道,雪云鬼族已经在仙师身上种下了邪恶的法阵;只要不能守护住天门,仙师终将被逃逸的鬼灵抽尽生机而死。于是,为了阻挡鬼灵出去从而挽救张牧云的生命,她纵然遍体鳞伤,悍死不退,不离不弃。

勉力支撑的张牧云,看到这情景,何尝不知道女子的心意。他向着她怒吼了几句,但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再看着辛绿漪化成的巨龙为了守护自己的生命,本来洁白无瑕的龙身上,遍布无数鲜血淋漓的丑陋伤口,张牧云终至热泪盈眶了。他不再怒吼,而是面对着远近汹涌而来的邪恶鬼灵,镇定地说了一句:“今日,就让我和你死在一起,以偿我当初对你的冷落之举。”

待他说出这句,本来已经难以为继的龙息,忽然又一阵暴涨,扫退了方才这一波穷凶极恶的鬼灵。

不过,辛绿漪这样,也是回光返照了吧,张牧云在心中这么想。他此时的心中,并没有多少遗憾。能为了心中的信念,和一个不惜以生命守护自己的女子死在一起,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当然他还可以遗憾,遗憾不能再见到那些鲜活可爱的伙伴亲朋一面,但人生至此,还要多少奢求呢?

心中升起这念头,他朝着天门之上望了一眼,正见那血肉模糊的巨龙眼眸中,正也有一缕柔情的目光看向自己。当二目相对,他们同归宁静,一起视死如归了。

第23章 星穹如梦,龙女永镇天门

正值山穷水尽之际,张牧云却忽然觉得,这世界好像正变得明亮。他艰难地睁大眼睛,却见到原本好像无智无识的圣印天门上,突然迸放出无边的光华——

不对,当他仔细观看,却见到是千万条光线,丝丝缕缕,交缠成种种难辨的图案,在呈现让人惊心动魄的美感同时,末端都与辛绿漪化身的巨龙相连。这时候的白玉圣龙,就好像一只蚕蛹,忽然被无边的白色光丝包裹。

这时候,仿佛得了某种感应,以穹华为首的如潮雪云鬼灵,一瞬间如同发了疯般加紧攻击。只是这时那些丝缕般的洁白光纹,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一起将这些攻击消失无形。

张牧云好奇地看着这些雪白光线将白龙包裹,然后又看到它们渐渐黯淡消逝。当突如其来的圣印光纹如潮水般消退,鱼妖所化白龙也渐渐显出形状。张牧云看得分明,先前灵活自主的巨龙,这时候却已经被束缚在天门的穹顶上。巨大的身躯,从天门左侧的玉柱上垂下、盘缠,经历符纹光线缠绕的白玉圣龙,正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和天门缠绕固化成一个整体。

发生如此剧变之后,那白玉圣龙也起了某种神秘的变化。当她口中再次喷吐龙息时,站在身侧的张牧云感觉到,那狂潮般汹涌而出的龙之怒气,不再是简单的灼热或是冰寒,它们之中,已经带了连他也不得不敬畏的力量。冥冥中,张牧云从龙息中听到不同寻常的声音;那是低低的絮语,轻轻的咏叹,交杂在一起形成永恒的咏唱——毫无疑问,它带着鸿蒙初开、宇宙初创的消息。

在这样带着上古宇宙气息的龙息面前,就算邪恶强大的上古仙族鬼灵,也脆弱得如同蝉翼薄纸。龙息过处,如同深海汹涌的怒涛,瞬间横扫一切鬼灵;刹那之后,这圣印天门前的雪云鬼灵全都一扫而空,连为首的穹华鬼主也被一同净化!

看着鬼灵魂飞魄散,听着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归于宁静,张牧云满怀欣慰,转脸看向辛绿漪——谁知这一看,却让他也好像那些鬼灵一样魂飞魄散!

原来,刚刚大发神威的白玉圣龙,这时候却显然正如石膏凝固,渐渐失去原本灵动的生机,正变成毫无生命气息的雕塑!

“碧奴,你怎么啦!”张牧云奔到近前,仰脸惊惶大叫!

“仙师,不要替我担心。”巨龙的龙睛中,充满了温情,“我是圣印天门选定的灵物,我听到了冥冥中那些上古英雄的召唤。我即将成为没有灵智、没有生命的镇狱法器,永远停留在天门之上,镇守这一方被邪恶鬼魅污染的土地……”

闻得此语,张牧云心中大恸。不用细品辛绿漪话中含义,他只从逐渐趋于微弱的龙语,就能知道鲜活的生命力正在从她身体中流逝。

“不!”少年忽然失态地大吼,“你不该是无灵无智的法器!你是我最好的伙伴、最好的朋友!”一边怒吼,张牧云一边流着泪,聚起身体中仅余的生命力,向空中的玉龙输出,试图挽回正在发生的可怕变化。

只可惜,一方面他此刻的灵力和生命力已经变得太弱,另一方面,他也完全无法与圣印天门上预设的上古高绝法阵相抗。那些极力输出的生命力,瞬间就被空明罡风吹散,散入雪云鬼域的血雨腥风中。

“没用的。”渐渐虚弱的辛绿漪努力说道,“仙师,你不用为我做什么……你能把我这异类,当成朋友,绿漪这一生,就没有遗憾了……”

“你真傻啊……你不用救我的……”张牧云望着渐渐固化的玉龙,泪流满面。

“我不是为了救你……我辛绿漪要做的事,从来都要成功……拜师是,沅水救你是,现在我也不要你死,也是……”

“啊,沅水!”辛绿漪弥留中的话语,突然将张牧云惊醒。只在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回在辰州大王庄身中剧烈毒药,被妖孽抛入沅水之中,最后却没身死。原来那一切都不是梦!他曾以为得救后自己的恍惚记忆都是梦幻,比如觉得有一个绝色美女化成了大鱼,在深水之中缠绕着自己,将自己顶出了水面;之后又有一颗晶亮圆润的硕大明珠,在自己全身摩挲三遍,迫自己吐出一摊毒水,解了狠毒小姐诱哄自己饮下的茶毒……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来自己能从那桩可怕的阴谋中存活,全是因为辛绿漪!

知道此情,他想到当初对这想要拜师的鱼妖,推三阻四、疾言厉色,就万般的惭悔!现在他很想道歉,可惜世间的事就是这般无情,当他明白了一切,那个想要道歉的对象,却要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受到圣印天门强大法术的作用,辛绿漪到得此时,神志已接近消失。她的神识,好像已经变得有些错乱恍惚;当她努力仰望阴霾遍布的鬼域天空,竟是欣喜地喃喃自语道:

“今夜西湖的月色好美……谢谢仙师如约而来……”

“我只是一条卑贱的小鲤鱼,想在绝望的夜幕找几点星光……仙师却将整个星河展现在我的眼前……”

“谢谢……”

天门上传来的话语,终告断绝,散落风中,恍然成梦。

辉煌的天门下,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身影,彷徨无措,满面泪流……

第24章 轩辕重光,剑断上古之誓

当如花的娇颜、谦恭的笑语,终至逝去,张牧云最终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结局。望了望天门上威武的玉龙最后一眼,他便朝雪云鬼国的深处走去。纵然遭此大变,他也没忘记此行的目的。他心想,既不能复活死者,那就用全部的生命,去守护活着的人吧。

身处雪云界,他现在已经明白,原来那些圣洁辉煌的情景,都是雪云鬼族伪装出来的假象。经过一番思索,他专门朝那些鬼灵罕至、景象破败的地方行走。他相信,以天帝祭器的力量,定然能破除雪云鬼族的神圣伪装。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他行到一处隐秘的荒芜山坳,便看到在角落的一堆乱石中,好像有什么在闪烁着金黄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却发现和自己期望的“破誓之印”不同,在角落闪烁金光的,却是一把古朴修长的剑器。

“可惜,不是要找的破誓之印。”虽然心中遗憾,但张牧云也深知,在这样上古遗存的奇幻之地,任何一件不同寻常的东西,拿到人间都可能是空前绝后的宝物。

于是他走上前,从乱石里拔出这把古剑——就在拔剑的一瞬间,他的耳鼓中忽然“轰”的一声震响!无形之中,好像有一股剧烈的波动,霎时间涌动过整个雪云古界!

察觉出这样异状,张牧云惊诧莫名。可是当心神从神秘的震响中恢复之后,他在朝四外观望时,却发现景物毫无异状。带着惊异,他仔细打量手中这口剑器——却见它剑身笼罩金色的光辉,熠熠荧荧;剑刃锋锐异常,仿佛一面明镜,不仅将自己的须眉映照得纤毫毕现,那无形中透出的浓烈杀气,甚至一直冲破到自己心底!它的剑身一面錾刻日月星辰,一面錾刻山川草木;当张牧云举起这口剑稍稍挥动之时,便如飞电霄逝,移星云流,更伴有阵阵风雷怒吼,只震慑得远处的邪恶鬼灵惊恐地哀嚎。

看到这种样子,不用任何人提醒,张牧云也知道这古剑定是宝物。

“也好!”想起自己经历的种种血战,他心道,“对战群魔,正缺一把趁手凶器,这古剑看样子倒好。只是不知它叫什么,是何来历——咦?”正琢磨时,张牧云眼角的余光恰好瞥见,在旁边一处乱石间,从现在这角度,正好看见有块青玉石碑。

“莫非这上面写着古剑的来历?”张牧云走过去,想看个究竟。谁知道一看,却见玉碑上的文字字形奇特,宛如蝌蚪,完全无法辨识。

“太可惜了。”眼见古文难懂,张牧云摇了摇头,正要离开,却发现手中古剑忽然迸出长虹光华一道,正好笼罩在青玉石碑上。剑气如虹,触及玉碑的那一刹那,顿时有无数光符从玉碑中迸出,又和之前圣印天门的光符一样,全部纷落在张牧云身上。

这时候,张牧云根本不用阅读,也立即知道这块玉碑上的古文含义。让他没想到的是,手中这把剑,竟是人间世代传说的“轩辕剑”!不仅如此,原以为天帝祭器“破誓之印”,应该是一方玉玺印章的模样,没想到自己竟是被字面所迷;根据古碑讯息,自己此刻握在手中的这把轩辕剑,正是孜孜以求而不得的“破誓之印”!

原来,玉碑上说,这把轩辕剑,正是源自上古神人轩辕氏。有一日轩辕氏追击敌族残兵,来到西极昆吾山下,发现此地土色金赤相间,犹以一处土地色彩最为浓烈,竟是如燃烈火。轩辕氏有些奇怪,便勒马此处,命属下兵丁掘地一探究竟。本来以为掘地三尺即可,谁知道,一直深掘百丈,才发现有火光迸出。这火光,虽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依然灿烂如星辰。

轩辕氏大奇,亲自下地穴,取银刃神镐挖掘,不久便掘得一块彤红赛火的矿石。从挖掘的过程中轩辕已知此石不凡;当带回给族中众人观看,有年长者认出,这是昆吾山赤铜石精,乃是盛产铜矿石的昆吾山中最精华的一块矿石,号称“昆吾之心”。

闻听此言,轩辕氏如获至宝,先请神族火神祝融以至阳真火冶炼昆吾之心,得到精纯无比的上品赤铜。同时他又亲去天地九大神泉之一的寒髓神泉,取其中最为清寒澄澈的泉水,作为锻造神剑的淬炼之水。万事俱备,轩辕氏集合人族中能工巧匠,利用“寒髓泉水”,将“昆吾之心”打造成一把绝世利剑。

如此灵器,自然不可以无名。轩辕氏苦思良久,不得结果,便去询问天帝伏羲之女九天玄女。本来轩辕氏以为,以九天玄女的文采,定会拟定一个明媚飘逸、文艺清新的名字,谁知玄女却是嫣然含笑,檀口轻吐,只说了一句:“此剑自当名‘轩辕’。”

于是,在人世间流传千万年的绝世神剑“轩辕剑”,就这样诞生了!诞生之初,那九天玄女见此剑戾气极重,仍然保留着洪荒古原千万年沉积的野莽之气,便跟轩辕氏借得此剑,作为天帝伏羲祭拜天地乾坤时的祭器,以此压服轩辕剑中凶厉无比的肃杀之气。正因为轩辕剑的犀利之气盖世无匹,因此哪怕是世间再牢固的誓言,也能被它的剑意一斩而断,就如同月判万物的天帝权印一样。这个用处,正是轩辕剑“破誓之印”别名的来历。

所以,让祖灵族口口相传数千年、又让张牧云千寻万寻的天帝祭器,正是这口人世间耳熟能详的绝世神剑!

得知此情,本来已经有些绝望的少年,自然喜出望外。天帝祭器在手,至此张牧云本应按照冰飖转述的祖灵族秘法,回归人界。但他却没有着急作法,而是望着头顶那方辉煌假象与真实污秽交织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还有桩大事要做!”

他离了这片乱石丛,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这一路上,他又遇到无数蛰伏的雪云鬼灵暴起攻击。他依靠轩辕剑和东帝鞭,一路苦战,艰难前进。最终,伤痕累累的少年又回到那座巍峨悬置的圣印天门前——

原来,他所说的未了大事,是在白玉天门的圣光中,御剑而起,拥抱、亲吻了已化永恒玉龙的辛绿漪……

“这是我欠你的。”他宛如叹息般地轻诉一句,便转过身,在一团纷华的白光中,离开了这个注定永远被天地遗弃的鬼域。

悲伤欲绝的少年,并不知道,就在他走后,本来已经没有生命气息的圣印玉龙眼里,竟慢慢渗出一滴珠泪。最终,一颗温润的水滴形玉石,挂在了玉石圣龙的眼睑边……

当时光荏苒而逝,在后世的传说里,这颗龙泪,成为圣印镇魂天门的强大力量之源。所有人都认为,正因为有它的存在,那些强大、狡诈、邪恶的雪云鬼仙,才被世代永远封印镇压……

第25章 山河如棋,容我擎天掣海

让张牧云没想到的是,自己去雪云界寻找天帝祭器,觉得在那里最多不过几天时间,谁知按照祖灵秘法回到人间后,稍一打听,却发现已经又是两个多月过去。

两个多月!张牧云开始还不敢相信,等反复询问后确认如此,顿时心中大急。如火如荼的乱世,两个多月能发生多少事情啊!他丝毫不敢稍作喘息,打听清楚现在南朝大军正在北地攻掠之后,便立即朝北方赶去。

张牧云所料不差,加上之前前往楼兰的时间,这三四个月中,天下大势确实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也料想不到,在自己跟前娇娇弱弱的定国天香公主,在此局面之下,竟倾全国之力而出,不是攻击魔族,反是攻击割据一方的大朔伪国。当然到了他重回人间的时候,对此已经不需要再困惑;这时候的全天下人,都已经知道了结果。

只有知道了结果,所有人才都为自己先前的疑惑和不屑感到羞愧。在南朝大军倾其所有的侵攻下,本来看似小而精悍的大朔国土崩瓦解。大朔国本来占据的雍、冀、幽三州,尽归南朝所有。除了夏侯勇一人由最亲信的弘毅军师郭仲勋相陪,带着血魂军残部往极北之地逃窜,暂时不知所终外,其他几乎所有原大朔国军队,全都投降了南朝。

这当中,包括大朔国最能征善战的将军们,比如横野大将军薛恶虎、宁远将军冯溥、忠武将军沈开德、云麾将军刘叔夜、荡寇将军刘仁凯、奋威将军曹迪。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从原先中原皇朝反叛,此刻再次归降。很多熟悉定国天香公主行事的人,都在猜测,是不是会将他们诛杀。

谁知道,那位铁血公主竟出人意料地没有强硬对待,不用说诛杀,连囚禁都没有。一待这些人归降,她立即重新任以南朝军中重职,不仅保留原先伪朝同等级封号,还让他们带领重新打散分配的降军,一起随她继续朝北攻击。合二为一的兵锋指处,赫然是极北蛮荒之中的狼居胥山一带!当然,有了前大朔国的兵员补充,这第二波的攻击,并不再全力施为,而是由公主亲带其中的精锐部队继续北伐,其他大部都在得力将领带领下,按原路回归南朝。

到得这时,那些了解些内情的人,全都恍然大悟!原来南朝倾国而出,只为一统人族之力,合二为一,攻击魔族,进行你死我活的族战。此时知道了真相,所有人都心中凛然:这南朝铁血公主,果然有擎天掣海的定国之力;她已经洞悉了此番人间浩劫中的所有大局,这才痛下决心,要将所有的人族力量号令一处,打好这场必将消耗大量人力物力、残酷无比的人魔族战。并且,一切形势的发展,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计算敌我对比之后,倾国击败大朔,得到补充立即兵分两路,一路归国,一路突袭魔界之门。

到得此时,华夏一国上下,无论智者还是愚民,都对定国公主敬服无比。

重新整合的人族北伐大军,果然更加强大,他们的兵锋直指位于狼居胥山上正在兴建的魔界之门。不用说,魔界之门乃是当今天下大局的关键;现在少量的魔界先锋,就能搅动得天下大乱,若是魔界大门落成,贯通人魔两界,导致魔族力量倾巢而来,那后果可想而知。

定国公主能想到这一点,那魔国自然也知道这处是需要重点防护之处。因此,当南朝倾国北伐时,以天魔女为首的魔国军队们,并没有趁机南袭,而是在通过狼居胥山的关隘上层层设防,极力阻止必将到来的袭击。

这期间,种种的血战不须赘述;既然在定国公主谋算之中,他们这一路大军,最终还是打到了狼居胥山前。只是,就算定国公主再是智谋盖世,也没法算尽世间一切。当他们克服了重重魔军,打到狼居胥山前时,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本来埋头兴建魔界之门的祖灵巨人,居然分出大部,冲下山来攻击公主大军!

公主大军,一路杀伐而来,战死者几乎有一半多;但到得这狼居胥山前,依然保留了大部分精锐。但带着远古气息的祖灵巨人,拥有着比魔族更强大的身躯和力量;当他们手持参天大树,从高耸的狼居胥山冲下来后,就如一股无可阻挡的飓风,所到之处,掀起一片又一片血浪。

祖灵巨人发威,不仅兵卒死伤枕藉,连作为大军核心的将军法师们也难以幸免。先是宁远将军冯溥,因新投南朝,急于表现,仗着武勇,不顾一切地朝肆虐最烈的那个祖灵巨人攻击。谁知道,他那支奋力击出的长槊,还没碰到祖灵巨人一丝一毫,却已被对方一把抄住,如同捏断一根秸秆一样将大槊折断,轻飘飘地扔在一边,然后大步踏前,巨掌一伸,就将还在马上发愣的宁远将军扇出好远。可怜一心在新主前立功的宁远将军,心愿未酬之际,转眼已化一摊血泥。

见他殒命,与他关系最好的忠武将军沈开德,双目尽赤,怒吼一声,驱马挥舞大刀上前,想为好友报仇。谁知他更惨;本来那祖灵巨人,只是被魔族的九幽秘术师驱驰战斗而已,刚被冯溥这一挑衅,也是怒火中烧,现在沈开德大刀砍来,正遂心愿。于是在南朝将士众目睽睽之下,这祖灵巨人巨大的身躯往旁边一闪,以一种与体型不相配的灵活,转瞬便躲过了沈开德的攻击。那沈开德见一刀走空,还想重新回马再战,只可惜此刻的战斗,已经超出了他原有的认知。还在提缰回马之时,沈开德只觉得身后一股巨风袭来,他正要弯腰躲过,却忽然发现,自己眼前的视野,猛然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咦?!我怎么看到了那片林子的全貌?!还见到原本望不到的远山——”

还没等沈开德反应过来,便突然发现眼前景物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急剧上升,转瞬便是一阵惨绝人寰的剧痛,从此这位忠武将军,再也见不到这个五彩的世界。

如果说先前冯溥战死,还没能让人如何动容,那这时看见沈开德被巨人一把攫起,再狠狠地摔在地上,转眼变成一摊血肉,便是太吓人了!原本还很坚定的军心,就此动摇;不仅军心动摇,随着那些祖灵巨人的发怒,无数的将士在震天动地的巨人怒吼声中殒命。

不仅新投的朔国大将们纷纷战死,就连南朝护国圣教的精英,也完全无法阻挡发了狂的上古巨人。无论冰飖还是幽萝,在这样大兵团的作战中,毕竟个人力量有限;幽萝还罢了,那冰飖和以往朝夕相处的祖灵巨人对战,一边攻防,一边眼圈泛红,泫然欲泣。那圣教四护法龙廷宾,试图施展天雷之法阻挡,结果只在祖灵巨人的身上炸出一道焦黑的伤痕,完全无法将之重伤。

龙廷宾施法激怒巨人的结果,便是那祖灵巨人从荒原上抄起一块大如磨盘的巨石,跟投掷弹丸一样,一下子就将龙廷宾砸死!可叹龙廷宾,熟谙天雷正法,在此之世,能够成为护国圣教的四护法,也是精英中的精英,道一句“盖世无双”毫无为过;谁知道,这戏文主角一般的人物,今日竟在一块石头下死无全尸。

本来定国公主看到大军死伤无算、败局呈现,已是心痛无比,这时再见到护国圣教的法师身死,更是痛入骨髓。那龙廷宾,虽然只任圣教四护法之职,但却是公主从小的雷灵法术老师;此刻见他肝脑涂地、被石头砸死,则月婵为了大局而维持的那一层铁血无情的外壳,已经隐隐露出崩溃的迹象。

她身边最亲近的侍臣,感觉出公主的这种变化,则人人的心情都如坠冰窖一般。要知道,先前哪怕在大家认为最绝望的时刻,他们敬爱的公主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变化。现在神明一般的公主也丧失了信心,那一定是到了难以挽救的危局了。

可能为为了印证公主的明智,接下来的战局,对南朝大军而言,果然可以用“灭顶之灾”来形容。狂化的祖灵巨人风披靡野草的飓风,所到之处,众军皆靡;当他们打开局面后,无数的魔族战士蜂拥而来,就在这狼居胥山下,将孤军深入的公主大军团团围住。看他们的架势,分明便是一个不留的围歼之局。

“也许……真的就到此为止吧……”在尝试了所有反击的手段之后,坚强的公主看着渐渐逼近的祖灵巨人和魔族战士,心中无比辛酸。

千军万马之中,当打死冯溥和沈开德的那个巨灵巨人,正挥起一根长巨古木朝定国公主的头顶砸来时,已经精疲力竭、灵力枯竭的公主,心中竟是一片坦然。

“如果,时光永远停留在那个洞庭湖畔的小乡村中,该多好啊……”

威震天下的南朝公主,穷途末路绝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如此。

第26章 神器妙相,超度祖灵归来

当祖灵巨人已经攻击到南朝首脑身边时,远处狼居胥山快要完成的魔界之门边,那个策动一切的魅惑天魔女,也在朝这边远远眺望。看到眼前的战局,已是确定无疑,天魔女赫拉瑞斯那张威严与妖媚奇异般交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她怎么能不得意?放眼天下,抵抗魔族最卖力的,也就是眼前这帮人。今日将他们一网打尽在狼居胥山下,此后这大好人间、锦绣山河,就尽是她魔族的了!

天魔女得意非凡,那正在等待死亡降临的定国公主,心中却渐渐生出一丝疑惑。

“怎么还没砸来?”等死已久,谁知那横扫一切的祖灵巨木,竟未如期落下。

“发生何事?”月婵心知不对,紧闭的双眼中也隐约觉得有奇异的光线闪过。她睁眼一看,却见远近战场中的祖灵巨人,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忽然间呆呆站立,停下了手中一切动作。

“怎么回事?!”月婵惊疑时,那天魔女也在惊问。她现在还正等待收获甜美的胜利果实呢。她立即传令那些魔界九幽秘术师,要抓紧施法,加大法术强度,务必让祖灵巨人完成最后一击。

只是,当九幽秘术师额头冒汗地拼命施法,那本应受他们控制的祖灵巨人,却毫无反应。就在这时,原本昏暗的天宇中,忽然间一道璀璨的金色光华闪过。刹那间,狼居胥荒原中众人,忽听到无数声“咔咔咔”的巨响。这声音,就好像冰层破裂的声音;随着咔咔声次第响起,原本弥漫在祖灵巨人之间那道锁絜千年的无形枷锁,转眼间破碎了。丧失神智的祖灵巨人,错乱狂悖的眼神,刹那间恢复清明。

“这、这……”高高在上的天魔女向山下急冲数步,施展魅惑天魔特有的探知魔技,立即呆住了:“这是……怎么会有远古神器的波动?!”天魔女的探知术,明白无故地告诉她,此刻看似毫无变化的狼居胥山下战场中,正汹涌渤荡着一股无形的净化力量。

“怎么会这样?!”天魔女气急败坏,正要飞空四下探寻,将那捣乱之人揪出,却忽然听到这沉闷的荒原上空,如雷般滚过一阵清越豪迈的吼啸:

“祖灵尊长在上,小子幸不辱命,那加诸万年的诅咒束缚已破!”

天魔女闻声观瞧——这一瞧不要紧,顿时让这狡媚天魔气不打一处来:“张牧云!臭小子又是你!”

原来,远处荒原上一处高耸石丘上,那个高举金光古剑、一脸得意洋洋的少年,不是张牧云还会是谁?

“这小子,命真大,站这么高,怎么不跌死你!”看着石丘上的少年,天魔女咬牙切齿,恨不得他马上死。但很不幸,张牧云不但脚下很稳,还继续神完气足地挑拨离间:

“祖灵巨族,巍巍上古血脉,何等高贵,何等崇大?不幸被魔族狡诈誓言束缚。祖灵至诚君子,才受邪魔小人威逼驱策至今。今日恶誓既破,如不复仇,更待何时?”

听到他的话,那些祖灵巨人刚刚回复清明的眼神中,很快便凝聚起冲天的怒焰。见此情景,那个被少年所作所为气得七窍生烟的天魔女,也不禁心胆俱寒。和她相对应,那个本来自忖必死的定国公主,这时候望着远处张牙舞爪、不断呼喝的少年,却是喜出望外!刚才那般绝境之时,她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是这时,她却泪流满面。

她丝毫没有拭去俏靥上的泪痕,而是就此一举手中红缨金鞭,高声叱叫:“儿郎们,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随着她手中金鞭向狼居胥山的方向猛力一挥,已经刚刚恢复胆气军心的大军,顿时如潮水般朝前飞扑而去!大军汹涌向前,那祖灵巨人已经化敌为友,成为人类大军的中坚,在海潮般的大军中如同耸立于上的一块块礁石。他们甩开步子,咚咚咚地朝前奔跑,红着眼杀向那些胆敢驱策利用他们的九幽魔族。

有了巨灵族的加入,已被张牧云鼓舞起士气的南朝大军,顿时势如破竹。他们不仅驱散了包围的九幽魔族,还冲上了狼居胥山的山腰。以族长为首的部分祖灵巨人,甚至在护国圣教法师们的掩护下,冲到了魔界之门附近。虽然没能真正接近重重防守的魔界之门,但当他们抛出手中参天巨树后,那本来都快完工的魔界之门,顿时损毁了两三成。而当他们如潮水般退回时,又踢飞无数玉石巨砖。看这情形,之后就算魔族只把这些巨砖重新运上山,就要花费好大力气!

大军鏖战半日,直杀得日月无光。这等大兵团血战之时,决定最终胜利的,往往并非少数精英将帅。那些平时将帅们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小兵卒,才是这样成千上万大军团鏖战中的决定力量。在南朝这样的士卒中,人人都有着同样的念头:既然由公主的高人朋友们,让对方可怕的巨人反正,给大家创造了一个相对公平的力量对比,那剩下来的事,就交给他们这些卑微的兵卒吧。反正大家其他没有,有力出力,有命出命,总要报了公主和皇朝的恩德。

在这样坚定的信念中,小兵们也不是没有遗憾。当他们悍不畏死、前仆后继地朝魔军们冲击,脑海中却也偶尔闪现过小桥流水的模样。那是江南,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有温暖明亮的阳光,绿藤爬满了瓦房,春天里桂花糕上的糖渍闪着光,夏天屋檐下雨线滴落瞬间带起了光芒。流水潺潺的小溪畔是他们喝酒聊天的地方,还有捣衣浣纱的小媳妇大姑娘,里面有整天跟自己拌嘴却一刻离不开的婆娘。

“见鬼,怎么以前没觉得她好呢?”带着对家乡的无尽眷恋和对媳妇的无尽愧疚,这些不会在史书中留下半分名字的普通军汉,义无反顾地向前冲上,用胸膛挡住了攻向公主中军方向的魔戟魔枪。

就是这些朴实的汉子,用血肉之躯筑成了坚不可摧的墙;他们直至扑上魔军的刀枪,依旧是含笑而亡……

可以说,从过去,到现在,为了实现魔族占领人间伟大宏图的魅惑天魔赫拉瑞斯,从来都没有半分动摇。但当她今日站在监军的位置,看到一个个南朝普通士兵的作为时,心头忽然划过一阵悸动——那是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

当然,和南朝兵视死如归一样,那些魔族士兵一样壮怀激荡。他们狂呼乱喊着人类听不懂的魔族语,心中回忆着贫瘠严酷、到处岩浆的魔界,奋死拼杀。他们何尝不是为了种族生存空间的拓展、为了妻儿族人过更好的生活而战斗呢?

看到这情景,天魔女的心中稍稍安慰。当南朝大军觉得今日事不可为、渐渐向南退去后,天魔女冷冷地盯视远处军伍中那个年轻的身影。

见她盯视,张牧云也冷冷地回望。以天魔女的身份地位,此时此刻本不该轻易发话。但当她看到那个往日小视的少年,居然也敢冷冷地回看,顿时冲那边有些失控般大叫道:“我是为族人争生存!”

“为族人争生存?”张牧云一声冷笑,在南归的人潮中,傲然北视,吼啸如雷,“争生存没错,但如此就该剥夺他人美好生活?”

吼出这句话,张牧云忽然想到那冠冕堂皇之下丑陋邪恶的雪云鬼族,顿时无比厌恶,再无半分说话的兴趣,返身跟上皇朝大军的队伍。

当然,无论是天魔女、还是张牧云,都没注意到,当他们两人冷冷对视时,那个平素天真烂漫的小幽萝,忽变得神色古怪,也在人群之中冷冷地注视他俩。

第27章 威加海内,千军同声共气

狼居胥山下的鏖战尘埃落定。此战差点爆发成两族最终决战,并且代表人族的南朝军队,差点就全军覆没在此。谁知道,那个出身寒微却热血满怀的少年,竟真从传说中的雪云界找来天帝神器,瞬间扭转战局。这一下子,全军上下,从公主到小兵,都对张牧云刮目相看。当然,相比他人的强烈观感,公主倒相对淡然。在她心目中,自己的情郎从来都是敢作敢为、善能成事的大英雄。

其实对于张牧云,南朝将士们并不把他如何放在心上。当然张牧云的知名度很高,却不是因为他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流言的主角。这个流言,可谓南朝中众多传言中最受人关注的那个。

很多人第一次听说这则传言时,都立即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惊叫:“什么?!你说咱公主竟青睐一个平民后生?!”每当此时,那个传递流言的人就顿时埋怨:“小声点!嚷嚷啥?咱们往大里说是在编排公主,都是掉脑袋的欺君大罪!如果不是跟你交好,才不告诉你。”他却忘了,自己当初第一次听到这传言时,恐怕惊叫的声音比人家还大。

在今日之前,所有听说过这则传言的人,要么不信,要么都暗自腹诽,说那定国公主治大国如烹小鲜,却摆脱不了自己稚龄少女的身份;如果传言竟然是真的,那定然是少女怀春,不知好歹就恋上一个什么花言巧语的小白脸。

不过,当那道比任何一条闪电还要灿耀绚烂万倍的金色光华闪过狼居胥荒原、当所有强大可怕的上古巨人瞬间倒戈、当今世第一大魔头也只敢跟他逞口舌之利后,这世间就没人再敢小看张牧云。

不仅没人敢小看,那些曾怀疑传言不真的南朝将士,还打心眼儿里祈祷这传言千万要是真的。这时刻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南朝,多么希望它的首脑之人能获得一个强大的臂助啊!

当然两位当事人,根本不知道下面这些人的婉转心思。南归途中,张牧云跟月婵、冰飖、幽萝还有天玄子、少师等护国圣教首脑,详细说明了雪云国之行。

当听到千百年来众口相传的雪云仙国、雪云仙人,竟然是鬼域妖魔,众人目瞪口呆之余,尽皆慨叹。而当听到那鱼妖舍身救主、不惜化身没有生命的守护圣兽,众人更加感叹不已。月婵、冰飖、幽萝这些与辛绿漪相熟之人,全都泪水涟涟。本来她们几个,以前看着鱼妖以娇媚之身对张牧云处处奉承,心中或多或少都有嫉妒;现在听她如此舍生忘死,不仅心中那点嫉妒烟消云散,还伤感痛悼不已。

悲痛过后,众人一起观看张牧云取回的轩辕剑。眼见这把神话级别的剑器,竟真地呈现在自己的面前,则就算饱经沧桑、见多识广的圣教国师天玄子,也禁不住两眼发直、嘴唇发干!虽然张牧云之前多有事迹,但对于天玄子、少师这类得道高人来说,反而是见轩辕剑被他所得,才真正承认了他的地位。

其他人观剑只是震撼,那定国天香公主却是感慨万千。虽然她对张牧云的感情,并非建立在他如何如何建功立业上,但今日能见他神剑在手,从此傲视天下,却也和普通女子一样,为自己的眼光感到无比高兴。

除了高兴,月婵还有感恩。刚才听爱郎讲述雪云国的经历,纵使月婵历经杀伐,但关心则乱,直听得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她调理一国朝政,不可能不知道,世间众人,行事不是为名便是为利。但张牧云甘领这些危险,又是为了什么?为名?为利?以他掌握东帝鞭和五灵之力,想要什么得不到?难道是为了傍上皇族这棵树吗?

绝不是。月婵很清楚,今时不同往日,无论皇室还是朝廷,在魔族这个前所未有的威胁之下,每一天都是风雨飘摇。现在还一心跟着皇室,最可能的结果就是玉石俱焚,绝没好果子吃——可能作为例子不是很妥,但事实上辛绿漪明显已有化龙之能,却终究殒命,便是再好不过的明证。

“那他是为了什么?”心中问出这个问题后,不须回答,月婵看着少年的眼神已越来越温柔。

张牧云却对少女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他依旧在认真讲述自己的经历。讲述时,他心无二用,不夸功、不叫苦,只叙述如何一心寻取天帝祭器。他越是如此,越让少女本就温暖了的心房,变得更加热乎乎的。

“牧云他所做的这一切,都只为我一人啊……”渐渐地,威加海内的公主,不知不觉视线变得模糊了……

当此间事毕,月婵跟张牧云承诺,将以朝廷的名义,册封辛绿漪为“护国圣龙娘娘”,在衡山立庙祭祀,世世代代享受世人香火血食。听得如此,伤心不已的张牧云稍稍宽慰。他现在已在心中暗暗发下誓言,随着自己今后在修炼之路上不断行远,他必定会择取良机,重回雪云界,当面祭奠,再去看她。

当公主大军回归江南,这片饱经战火的苦难土地迎来了宝贵的喘息之机。当然,这并不是说双方就此罢手、按照现有的疆域从此和平共处的生活。南朝和魔国都在整合力量,舔舐伤口。当一切准备完成,那头叫战争的猛兽必将露出凶猛的獠牙!

不出意外的,大约在三个月后,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在南北两个势力间猛然爆发了!

几经拉锯,双方的决战,终于还是在狼居胥山下的荒原上进行。对于南朝人族来说,那个尚未完工的魔界之门始终是心腹大患;哪怕将它说成人族生死存亡的关键,也毫不夸张。而对于魔族来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也放弃了广袤的北国疆域,将几乎大部分兵力都收缩到狼居胥山下的荒原上。

这一场大战,对华夏子民来说,实在生死攸关。不仅朝廷纠集了所有能战的军力,各地商贾士绅、豪强游侠,也都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仅世俗的力量出力,连那些一贯只隐居深山醉心修道的教派道门,也一反常态,尽遣教中精英力量参加。狼居胥山下的广袤荒原上,一时间群雄云集!

和张牧云有过一面之缘的罗浮山上清宫无咎真人来了。

上清宫绵延千年,根深蒂固,乃是当今之世隐隐的天下第一道门大派,护国圣教弟子多出其中。国难之际,不仅新近悟道的无咎真人来了,上清教中飞云顶上清殿、朱明峰崇德殿、抱霞峰弘法殿、郁秀峰紫云殿的精干弟子也都来了。

张牧云曾寄身一时的委羽山妙华宫也来了。

妙华宫掌门晴羽仙子亲自前来,同时也带来教中净月阁、快雪阁、爽风阁等战斗诸部的菁英弟子。这其中,便包含东方振白的伴侣洛灵岚。掌管经书的藏幽阁屈梦湄,虽然并没在第一批名单内,但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也一同前来,共赴国难。

与委羽山同处一山的月火神教也来了。

大敌当前,月火神教与妙华宫尽弃前嫌。这次赶赴狼居胥荒原,月火神教教主洞玄神君便与晴羽仙子联袂而来。这次月火神教也是高手尽出,以教主为首,护法长老寒阳真君为辅,带领明真等一干精锐弟子前来。

洞庭之南的幕阜山明月峰白鹤观也来了。

白鹤观乃是上清宫在洞庭的别院,它的观主清钧道人最是尊重师门。哪怕不提家国存亡大义,只要是上清宫罗浮祖庭号召什么事情,他定然唯其马首是瞻。自然,作为观中下一代弟子翘楚的东方振白,也背着他的“鹤羽”名剑来了。

不仅这些和张牧云有过一些渊源的教派都来了,还有那些如天师宗、蜀山派、琼华派等林林总总的修仙道门,也都一改以前隐士姿态,尽弃门派间争执道统的嫌隙,全部倾力参战了。

当各方势力如涓流汇海般齐聚狼居胥山下、共抗魔族大军之时,有一支让张牧云千想万想也想不出会来的队伍,也来到北地荒原,向他和南国朝廷报到了。

这批人,正是以明日香樱雪为首脑的东瀛法师和剑客。他们不仅出乎张牧云意料的来了,还带了一个让他更加震惊的消息!

第28章 心如猛虎,轻嗅吹雪香樱

在张牧云的心目中,扶桑诸岛孤悬海外,与中原毫无干系。没想到,当神州大地风起云涌之时,他在海外孤岛上布下的一点善因,竟结成了善果。不仅明日香樱雪、户出英树、丹波三兄弟来了,那些曾和他在大旅渊并肩战蛇神的法师和剑客也来了。横山克岗、柳泽仙夫、川口清岚、东野勇人,甚至还有那个健美的女箭手观海澄月都来了。

虽然在张牧云的心目中,这些东瀛人比中原名门大派的弟子强不了太多,但在此危难弱势、很可能送死的情况下,还能来,这份侠义心肠,已盖过了许多名门弟子。特别的是,他们和自己,没有特别大的交情,和这场战斗,也没有什么特别直接的关系。

感动之机,明日香樱雪又跟自己这位中原师父,说了说此行前来的背景。听到她的话,张牧云才悚然而惊:原来自己离开的这些月里,东瀛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如果张牧云看过多年后的史书,就会知道,从明日香樱雪口中正娓娓叙说之事,正是扶桑大和古代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内战,“壬申之乱”。原来,当今天智天皇,曾经许诺将皇位传给他的弟弟大海人,谁知道后来又反悔,直接为自己的儿子设立了一个新职位“太政大臣”。这一职位从实权上来看,就是实际的摄政王。被郁闷了的大海人,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办,就被之后天皇哥哥一系列明里暗里的行动弄明白了一件事:他现在除了保存一条性命,其他别无事情可做。于是,他几番退让,最后甚至混到吉野地方去出家当道士,怎么清净无为怎么来。

看起来,大海人已经完全没了和侄子争竞的心思。他不仅蛰伏地方,而且据皇室密探报告,他还忙着紧追时尚,去谄媚偶尔东渡到明日香村一带的唐人。以他好歹也是当今皇弟的身份,竟不管对方只是半大少年,就忙不迭地延请对方当自己女儿的师父,还腆着脸跟这个据说读过些经书的中原小子讨教道法。虽然不知道当时情景,但从这种行为来看,大海人真给大和皇族丢脸!不过从当权者角度,这样正好。

但所有看轻大海人的人,都忽视了一点。曾经经历巅峰的人,如果说细节有什么不当,他不会计较,但对大节来说,他是绝不宽容。大海人就是这样的人。这和品性高下无关,而只是一种特性。被皇兄拿皇位这么先扬后抑的忽悠一下,就算普通人也怒啊,何况是曾离皇座半步之遥的人。

再之后他被逼远走他方,还小丑般出家,就如同给已经熊熊燃烧的炉火上再添一把干柴。所以,犹似“心如猛虎,轻嗅蔷薇”,大海人这当世大豪,一直在冷眼旁观着整个大和国的形势。当那个太政大臣大友皇子,不知天高地厚地乐滋滋推行各种“改革”时,他就愈加冷眼旁观。

大海人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他不仅心如猛虎,还谨慎如狐。本来他还想再等下去,还想再多联络联络对时事不满的地方豪强。但是有一件事,终于打破了他的底线:那就是通过各方秘密调查,他终于确认,曾经暗夜刺杀、又被中原少年杀退的一流忍者,正是天智天皇委派。如果说,刺客由直接政敌大友人委派,他还有些能原谅;但他不能忍受,曾经忽悠过自己一次的皇兄,还要让他绝户!要知道不管怎么样,自己已经退让成这样了呀!

“不能忍了!”

当蛰伏的猛虎一旦暴起,那刮起的腥风就不是一城一地能承受得了!

大海人花费了一个多月时间,整合了拥护自己的贵族势力和对改革不满的各阶层力量。虽然这时间有点仓促,但是在有胆略有魄力的大海人面前,这些都不是问题。于是,日本大和国历史上的最大内战,就这样爆发了!

当然,壬申之乱的爆发时机,在后世史学者眼里,就显得有几分神奇。要知道,几乎就在大海人起兵的前十天,一直生病的天智天皇终于身死,将皇位传给了大友皇子。这就是后世直到明治年间才追认的“弘文天皇”。非常巧合的是,这位当时新上位的弘文天皇,自觉羽翼早丰,一待登位,便迫不及待地纠合京畿、美浓、尾张等地方的军兵,准备对大海人所在的吉野地方攻击。

所以对后世史学家来说,最神奇的就在这里:怎么就在那个不靠谱的年轻天皇几乎兴之所至地兴兵之时,那位皇叔的叛乱之战就恰到好处地打响了呢!史学家们研究了半天,也不得其法,最后根据日本的风俗常理推断,定是大友皇子妃十市皇女,其实一直仰慕大海人这位大叔,所以……告密了!

且不说这些学者的郑重研究成果,再说大友皇子。这位新上位的年轻天皇,虽然兴兵的想法有点不靠谱,但总的来说非常积极进取,并且还有几分果断和狠辣。他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他刚集结军兵还在给出征讲话打腹稿、就听到皇叔已发兵的消息时,新天皇那表情别提有多精彩。

当然这时候的新天皇,还挟着新上位的兴奋劲儿,觉得正好针锋相对,裹挟大义名分,正好将送上门的皇叔给一掌拍死。可是他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正是整个大和国历史上最严重一次的内乱;他当然也不知道,因为父皇忽然病死,他还没来得及从中原古籍《尚书》中选取睿智吉祥的天皇名号,当这次内乱过后,他就真的再没有机会给自己这个热望已久的皇位取名了。他更不知道,“弘文天皇”这个称号,还要等到千年后的什么明治年间,才会被安在他身上。

再说大海人。猝然起兵的当今皇叔,本来就具备很高的声望和政治才能;表面隐居吉野之时,早就和很多势力豪强眉来眼去。于是叛乱一起,他先遣村国男依、和饵部君乎、身毛广等急赴美浓,联系各国郡司。继而,他率亲信部众二十余人离开吉野,经由伊贺、伊势,逃往美浓。在美浓,听从他指示的猛将多品治已经兴兵,封锁了不破要隘。坐镇美浓,这位明日香樱雪的爹,指点江山,动员了东海道、东山道两道诸国兵马向美浓靠近。当反乱旗号一打出,不仅他联络的盟军纷纷出动,那些不满朝廷者也纷纷归附,整支叛乱队伍迅速扩充至数万人。数万人的兵马,在任何年代,都是一支强大的力量。于是大海人兵分两路,进攻当今朝廷的核心领地,即大和国、近江国两地方。

只有当战争真正爆发,那位菜鸟天皇,才真正明白中原经典兵书中所说的“兵凶战危”。在如潮敌军面前,慌了神的大友向东国、吉备国、筑紫派出使者,要求进行兵力动员。只是,他向东国派出的使者,被大海人一方军队阻截;而吉备和筑紫两地,天使是到了,但因为他胡乱施行的改革,导致人心不稳,兵力也没能动员起来。到得真正大战的时候,大友一方,也只有最开始集结的京畿附近几国的兵力。

明日香樱雪有关她父亲的叛乱战,也就讲述到这里。岛国上的纷争发展到这里,她就被派到这里来了。听到这里,张牧云倒是很费解。他看着少女,又对她身后那些法师武士努努嘴,问道:“你父亲正在用人之际,怎么还让你带着他们来这里?”

“因为先生你啊!”明日香樱雪一脸的自然。

“因为我?可……”

“是啊。我爹爹说了,这几个月也打听到你在中原的事情。他听说你要天下布武、制霸异族,便遣我等前来帮助。我爹爹说,很抱歉,你是他女儿的先生,也是他的先生;要不是他手头事情正急,该亲自前来相助才是。”

“呃?”听到这儿,张牧云感动之余,倒是不解,“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爹的先生?”

“先生你忘了吗?”东瀛少女十分惊奇地看着他,“你临走时给父亲留下一本书呀,《水灵纪要》,你忘了吗?”

“哈!是那本书啊……”张牧云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只不过临行草草几笔,令堂不必放在心上。”

“先生太谦虚了。”明日香有些不满,“我爹很少佩服人的,但看了你留下的册子,照着练习,都赞不绝口,说‘惊为天人’呢。他还说,将来如登大位,身死后谥号一定要叫‘天渟中原瀛真人’,以纪念这段机缘呢!”

“哈,你爹爹真豁达。”张牧云听闻此言,脑海中那个已经模糊了的形象,又丰满真实了起来。

“对了,我、我……谢谢你的礼物……”明日香忽然吃吃地说道。

“礼物?”张牧云摸不着头脑。

“不会又忘了吧!”少女不满。

“哈,没有没有,你说的是那些粉白樱花……”张牧云还是有几分急智的。

“嗯……恋呢……”本来爽快的少女,这时十分忸怩。

“这……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张牧云有些头疼。

“知道!”少女却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望了望远处,看到那个中原的公主正看向这里。东瀛美少女红着脸,压低了声音,细若蚊吟地说道:“先生放心……我不会让你的情人知道的。先生的情意,我会永远放在心里。你不用担心,我懂的!”

“你、你懂啥啊?”张牧云看着少女那一副“默契”的眼神,顿时觉得头又疼起来啦!

只是这时还没等他再解释,少女就转身跑开。当她离开,她带来的横山克岗、柳泽仙夫等人,竟是对他齐齐施了一礼,便转身追随而去。

张牧云毕竟在东瀛呆过一段时间,一看这些人刚才行的礼,竟然是对主公的行礼。于是他看着远方荒原中逝去的一抹衣裳残影,这头更疼了……

第29章 兵凶战危,泣泪加之以血

狼居胥荒原的决战,其实并不是一场战斗。它由一系列中小型的战斗组成,并渐渐打成了高潮。在开始的一系列战斗里,双方不是没有动用战策计谋。只是,这样的大会战,当能用的奇谋都用掉了,三十六计都用光了,最后也只能是硬碰硬的对撞了。

虽说是南朝一路攻击至此,但不知是否魔国有心引导,在荒原上一开始的那些战斗里,竟是守方魔族占了上风。看到这情形,很多南朝人都在心里嘀咕,是不是上了对方的当。毕竟,南朝虽倾巢而出,有二十万将士,对方只有五六万人,但却都是凶悍的魔族,或是人类中最堕落、最凶残的那些人。

不过形势渐渐扭转了过来。对很多南朝将士来说,这可能是自己今生的最后一战。他们虽然远征至此,但事实上已无退路。若这一场仗败,自己在南方的亲人和家园,将不复存在。所以这就是一场生死存亡的焦土战,大部分南朝将士在公主和国师、将帅们的动员下,已经抱了不再走出这片荒原的决心。

所以,任是魔国军队再是凶悍,这战局也是慢慢扭转过来,不再像开始节节败退的情状。面对这情景,魔国的上上下下,也十分惊愕。他们没有想到,这些从来没放在他们眼里的孱弱、卑微、低贱人类,竟然有这样的爆发潜力。

不过……这也就是回光返照了吧。高贵的魔族战士的心里,对敌人们依旧保持着蔑视。魔族蛮战士们特有的狼牙锤,挥舞得更加狂暴,九幽族法师们的召尸咒语,也念得更加急促。当一方不要命,一方发狠力,这战争就逐渐趋于白热化了。

当战争的高潮逐渐到来,一直没出现的魔龙骑,也从天际飞来。随着凄厉沉闷的魔龙吼声,无数的魔火和寒冰从天而降。

魔龙骑的到来,给南朝军对造成绝大的麻烦。在这个时代,绝少有制空力量,因此那些魔龙骑虽然不到一百,造成的恐慌和威压却胜过千军万马。不过南朝并不傻,如此决战怎么会不考虑恐怖的魔龙骑?在生死压迫的强烈需求面前,南朝运用华夏民族数千年积累的文明,真地造出了远超这个时代进程的高射火弩和火炮!

虽然这些防空武器,基础依然是出现许多年的鸟铳和火箭,但聚合了千百名能工巧匠的智慧之后,这些高射火弩和火炮一次可以抛射无数火箭和炮子!它们不仅发射极快,几乎一次性炸响,并且发射的仰角极大,甚至可以打到头顶正当空的魔龙骑!不用说,这又是一个强大军需促进科技大进步的鲜明实例。

在南朝拿出这样的秘密防空火器后,四大魔君领衔的魔龙骑们猝不及防下,竟也瞬间损失了十几头魔龙!遭遇这样惨重损失后,沉沦、破败、崩裂、混乱四大魔君,虽然恼怒,但也立即招呼部下们拉升飞行高度,让那些火器打不到。如此一来,地面的火器确实失去效用,但魔龙骑们也确实不能像刚开始那样,肆无忌惮地低空飞行,只要躲过少数法师的暗算就行。当魔龙骑们拉高飞行高度,虽然仍可以喷吐各种火球冰团,但威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魔龙骑削弱了作用,只还是战术层面的事情。但那位立在高山魔门边上俯瞰战场的天魔女,当看见那些不断喷吐火舌的奇怪兵器逼退魔龙时,那一直带着嘲讽的阴冷面容,竟是稍稍动容。

“短短时日间,新创如此利器啊……本来还想征服后,充作奴隶苦工呢。”天魔女阴沉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笑容,“既然这样,这些卑贱的女娲子民,就再也不能留啦。”

片刻之间,魅惑天魔女已经决定好这片土地上生灵的命运和未来。

和一般人的想象不同,这种大规模的兵团作战,除去统帅的谋略和指挥之外,个体的强者,很难成为整体战局的决定力量。当无边无际的战士潮水般涌来,个人的力量很合理地变得十分渺小。这一场决战也不例外。决定整体战争走向的,还是无数个普通战士的浴血奋战。

当然这一次狼居胥山下的大战,又有些不同。还是有些人,能成为扭转局部战局的力量。比如幽萝。她那血影破空的“冥血神矛”,役使骨灵的“九幽白骨风暴”,强横无匹,便以她一个人的力量,抵消了不少魔界九幽族秘术师的白骨召唤术。而刚刚被张牧云解救的祖灵巨人族,也不惜全体出动,向着这些命运的宿敌开战。可以说,祖灵巨人战士,是南朝这一方在面对拥有强悍身体的魔族巨汉时,少有的能战而胜之的力量。

南朝的修道教门中人,则和护国圣教团一道,稍稍拖后在大军的后方,用自己擅长的各种法术远程攻敌。他们十分明智,面对这样前所未见的大军团作战,没想着个人出风头,而是老老实实地跟在护国圣教团后面,他们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对于他们这帮人,有些传统点的朝廷将帅高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但当目睹他们各展师门绝技,在云空中拖曳出绚烂的光华,或和天空魔龙骑对抗,或和对面敌阵中魔族秘术师对攻,这时南朝将帅们才惊觉,今日汇聚此处的奇人异士,恐怕和以前遇到的江湖术士不同。

当然战场瞬息万变,江湖异人们不可能总能躲在大军身后。当战阵变幻、攻防互换间,不少江湖异士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和魔族短兵相接了。当战局进展到这里,顿时就发生很多悲剧。一个个身世经历足以写成厚厚一大本传奇的名门英杰,就在这样的短兵相接中,被一群普通的魔族莽汉围殴致死。

在这样残酷的血战中,那位随师门前来的东方振白爱侣洛灵岚,很快就被乱兵冲散。刚开始时,洛灵岚还试图寻找师门姐妹们的熟悉身影,只是现在战成一团,无数刀枪并举中哪能看到熟人分毫身影。无计可施之下,洛灵岚也只得孤身奋战,将一对妙华秋水剑舞得密不透风。纵然孤身,一旦妙华宫掌门高徒奋力出手,普通的魔族士兵或是人族败类,是根本不能抵挡的。当洛灵岚杀死几个凶狠的魔兵后,刚开始有些惶恐的心也有些安定下来。

“卑劣魔族,不过如此。”心中安定,洛灵岚剑舞如轮,继续奋勇向前,想杀死更多魔兵。谁知就在这时,洛灵岚只觉得头顶一团阴影笼罩了住自己。

“不好!”洛灵岚正要朝旁跃开,却已听见一阵刺耳的啸音带着无比冰寒的气息,自头顶瞬息而来!

“啊!”发出一声惊恐尖叫,洛灵岚心头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躲不及了!

作为掌门高徒,洛灵岚的判断无比准确;但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却一股大力自旁边撞来——这一撞实在太过大力,她顿时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重重地摔在一边,一股剧痛猛然袭来!

洛灵岚身手何等敏锐?一般人这般剧痛之下,肯定要硬直半晌才能反应过来;但洛灵岚不仅手中剑没丢,还立即一翻身,转眼已呈半跪姿势——这个姿势,在她这种情况下,已是在众敌环伺情况下,能保证部分防御之力的极限姿势了。

当作出这个姿势之后,洛灵岚心下一松,头一个念头便是,总算转危为安啦。只是,当她想起先前那阵冰寒的风声,有些疑惑地朝刚才立身处一看时,却顿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不——”

第30章 魂散冰消,佳期何可待兮

恰在洛灵岚回头一看时,却见到一支小孩胳膊粗的冰锥闪着寒光,忽然从天而降,正巧打在东方振白的左肩上!洛灵岚顿时反应过来,刚才正是东方振白大力冲撞救了她!但很不幸,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的左臂竟生生被魔龙高天吐下的那根冰锥给生生卸掉!

“啊!”

左臂坠地,东方振白也是一声惨叫。但大敌环伺,他立即反应过来,忍着痛,勉强挥剑荡开一支伸过来的钢矛。不幸的是,这时一名魔族巨汉,又一钢矛扫来,将他一下子打倒在地。

倒地后,东方振白还想跳起,但左臂已断,一时间根本来不及适应,在地上挣了两挣,竟是没能起来。转眼间,又有两支魔族长大钢枪扎过来,“噗噗”两声,从他前胸透入,竟是将他生生钉在地上!

“不——”

洛灵岚这声惊呼,从爱郎落臂开始,一直持续到见他被死死钉在地上。这时间其实极短,她的惊呼声甚至没能跟随事态的严重变化而变化。但当东方振白被魔矛钉牢地上,一群魔族士兵围拢上前时,洛灵岚以罕见的速度恢复了清醒。她发了疯似的冲上去,如同一只发了狂的刺虎,挥剑猛劈猛刺。

见她发狂,那些魔族士兵也不敢轻撄其锋。这时他们又看到人族士兵们也围了过来,便咕哝声“疯了”,便悻悻然地跑远散开。洛灵岚精神一松,手中秋水剑掉落在地上。她泪落如雨,将躺在地上的年轻道子抱入了怀中。

“我、我害怕……”往日目若朗星的俊朗道子,眼神涣散,吐着血沫道,“我怕死……我不想死……我才知道……原来我胆小……”他苍白的面容,浮现一丝羞愧。

“不怕,不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悲伤如同一张黑幕,将洛灵岚整个笼罩在里面。她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懂重复一两句话。

“你、你给我唱首歌吧……”身子被钉牢地上的东方振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吃力地说道,“你唱歌给我听……就没那么害怕了……你就唱那首,在杭州我们……”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洛灵岚使劲地点着头,然后赶快哼起了歌:

“伊人遇兮真情阙……对面千里兮虚明月……临风浩叹兮将焉歇……明月既没兮露欲……时不再兮吾将安依……佳期可待兮心弗违……”

其实,那当年武林鸳侣大会上的唱词,刚唱了一两句,洛灵岚就觉得手里一沉。她泪如雨线,但还是将整首词唱完。然后她将手中的爱郎轻轻放在地上,纤白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拂过,让他的眼皮合上,显出一种他应该有的沉静和安详。

这时候,正是日落西山。美丽的云霞飘满了天空,将彤红的霞光洒落在下方荒原上的每一个人身上。北地荒原上的落日夕霞一如往常的绚丽,并不以人间是平和、是动荡为转移。也许这样的黄昏,战场一隅这两个一跪一卧的剪影,本该坐在缥缈的云山崖头,相互依偎着赏看云霞万里的美景。只是修仙道,行侠心,不仅仅只有快意飘逸啊……

如此的悲怆,在荒原战场的各处上演。当最后一抹霞光陷入黑暗时,荒原上的战斗也进入到白热化的状态。本来齐膝高的野草,这时候已经被践踏得光秃秃。千万年的荒野泥土,已经浸透了鲜血,汪汪地连成一片,踩着上面发出“哗哗哗”的奇怪轻响,还给人带来轻微的粘滞感。

怀着冲天的战意以及火器的辅助,本来战力较弱的南朝军队,竟渐渐攻上狼居胥山的山坡,离山顶那个没完工的魔界之门越来越近。

见战局终究倾向了自己一方,几乎所有南朝将士心里,都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们的士气更高,则进展也越来越快。这过程中,只有最深刻了解天魔女心性的月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即使以她罕见的聪慧,却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这时候,张牧云拼尽全身力气,在魔族守军中间纵横捭阖。他的轩辕古剑散发着上古王者气息,灿烂的剑光如同一条怒龙,在敌群中所向披靡。能够役使草木生灵的牧神之触东帝鞭,一路让那些低伏的野草,瞬间立起,硬如钢针,将凶恶的魔族扎得哇哇大叫,手足无措。

可以说,张牧云一人之力,就算杀伤不多,也对魔族战阵产生很大的干扰。于是,当他快意无比地纵横捭阖时,黑暗中已有许多双眼睛,如野狼般盯着他。终于,当张牧云全力运用《天人五召》上的五灵绝学,将一位凶狠的上位魔将斩杀剑下时,笼罩他身上的最大危机终于爆发了!

恰在他一剑将魔将枭首的片刻,正是他激战后不受自己控制的本能放松。就在这时,在他脑后半丈远的空间里,忽然探出一颗暗黑魔蛇的三角型脑袋。本来灵活无比的蛇头,在一阵晦暗的黑烟中,忽地固化成一支充满毒素的坚硬鞭头,然后便从黑暗的空间里猛然窜出,在后面黑暗长鞭的驱使下,迅如雷电又悄无声息地扎下少年的后背。那方位,正是张牧云心脏的位置!

“卑劣的小子,今日终死在我手里!”当手中长鞭传来扎入柔软人体的熟悉感觉,那个妖娆的天魔女,从那个凄迷的黑暗空间中现出身形。

只是,当她看了一眼那黑暗魔蛇鞭的尽头,却陡然一惊:“怎么会这样?!”正抽鞭想要再攻,却见一道灿烂的剑光如匹练般射来!魔女大惊,急忙闪身退步,幻入一片黑雾中暂时退却了。

见她退却,张牧云并未追击。他急急收起古剑,返身悲呼:“冰飖!”

原来,几乎和洛灵岚、东方振白刚发生的一样,就在刚才张牧云站立的地方,那个来自洞庭湖的白裳少女冰飖,已如一朵白莲坠地。她的胸口渗出大量的鲜血,在星月的照耀下泛着一种可怕的紫辉。

“我、我终于还是救到你……”转眼便身受重伤的少女,胸膛传来剧烈的痛,让她几乎说不出话。但她依旧努力对着俯身的少年说道:“一直在看着你……就和以前一样……你救了祖灵族,我救了你……这下不相欠了……”她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不要说了……”张牧云痛彻心扉,跪下来,将她的螓首揽在自己怀里。这时候还有些魔族士兵想围过来,但他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阴沉地说了声“滚”,他们就都散开了。片刻后有几个人族的法师跑过来帮忙警戒,张牧云则运起水蓝色的光华,想要治疗少女。

“没用的……”冰飖制止了他的徒劳行为。“我中了天魔女的魔蛇毒……渗入心脉……没用了……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仿佛这个心愿是灵丹妙药,冰飖的脸上重又泛出些血色,语调变得正常一些:“一直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现在终于可以跟你说了。否则一会儿会吓着你……”

“我听着!”张牧云沉痛地说道。

“嗯……其实,我只是天帝之女瑶姬娘娘亲手所制的法器……娘娘怜祖灵族遭此恶咒,发大慈悲,以巫山灵芝为体,注入云雾精魂,施大法力,便成冰飖……我一直都不知道,直到最近祖灵族长爷爷详述天帝祭器时,才告诉我这个秘密……我对祖灵族,不仅有安魂宁神之用,依瑶姬娘娘说,还会对他们解除诅咒可能起大作用……”

“我做到了,不是吗?”回光返照的女子,看着张牧云,脸上泛着熠熠的神采,“我认识了你,你帮我取得了天帝祭器,我终于还是完成了娘娘的心愿,完成了我来世上最大的意义。”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女子的语声转悲,“我发现了我来世上的另一个意义……我喜欢上了你……这个意义对我更重要,可是我没时间了……我要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张牧云泪流满面,发了狂般大叫!

“会的,我知道……我是灵芝精魂之体……马上就要散入天地间了……好羡慕你们人啊,就算死了还能遗留躯体……”

冰飖无限眷恋的语声,渐渐转悄。与此同时,张牧云也觉得手中的躯体,逐渐变得轻微。片刻后,他就看见怀里那个纯如白莲的娇躯,散化成无数洁白的光点,在自己的手中飘飞而起……

曾经那么烂漫鲜活的生命,就在张牧云的眼前化成虚无缥缈的光斑,如同夏夜轻盈的萤火虫在这污秽的战场中飞舞,渐转渐高,飞入那一片澄蓝如海的夜空,慢慢与晶莹的星光融为一体……

张牧云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又伸了伸手,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请问张牧云张哥哥住在这里吗?”

迷离的夜色里,那声犹如山鸟脆鸣、花落澄潭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牧云哥哥,那医经叫‘禁魔天书’,扉页有小字《天人五召》,很好认的。”

熟悉的话语,就好像只是响起在昨天。

张牧云多么希望刚才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啊。只是当他仰起头,无边的战火和星光从视野的上方落下,悠悠的白色光点飞上了苍穹,在它们的终点,缺了一块的月亮正悄悄地挂在那里……

第31章 心昭日月,奋身天地同悲

冰飖逝去,张牧云悲痛欲绝。他在星火光芒中仰天长嚎,那凄厉的悲声,如同一条失去同伴的独狼。

不过这时候那位凶手,已经没时间顾及这边的事情。她对荒原上这场战局所谋划的大计,也已到了紧要关头。

说到战局,其实现在对魔族极为不利。像东方振白、冰飖这样的局部牺牲,也只是他们的亲人朋友悲痛欲绝,但对于整体战局毫无影响。当南朝的将士大多冲到了半山腰,看见了进展,便愈加士气如虹,按着一种良性循环的规律,更加杀开一条血路,蜂拥着朝山顶杀去。

见此情景,南朝一方对此战的胜利不再怀疑。这时候,就算最保守最谨慎的月婵公主,都开始信心十足。因为很显然,本就数量不多的魔族,这时候很多人已经被杀散;能够退守到魔门附近的虽然都是最凶悍的主力,但无奈数量已经很少。而已经判断到了最后关头的南朝大军,已经丢弃一切辎重和重甲,兴奋地呼喝着向上冲杀仰攻。在这种时候,如果攻击者还不赢,简直没天理!

只是好像魔族侵入这片陌生的人间,就是为了打破天理。看着潮水般涌来的人族将士兴奋的面孔,已经立在魔门边的天魔女,脸上丝毫没有畏惧。相反地,在漫天流窜的战火耀映下,这位魔族的首脑脸上,还充满着嘲讽和快意。

当然这时候仰攻的人族将士,根本没人来得及仔细研究她的表情。就在所有主力都蜂拥上来时,意气风发的人族将士,却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有些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因为有着充当炮灰的自觉,所以对对面敌人的异状,会本能地显得敏感一些。于是他们终于仰起头,让自己的视线看得再远些——只望了一眼,他们的脸上霎时间布满不可思议而又恐惧万分的表情!

“魔、魔门!魔门……开了!”他们口中开始语无伦次地吼叫。当然他们的惊恐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个所有南朝人心目中没有完工的魔门,在星空下忽然散发出紫色的光芒!耀眼的光芒中,无数穿戴尖刺魔盔魔甲的凶悍武士,骑着各种凶猛的魔兽,挥着各种长巨的兵器,从魔门中汹涌而出!

刹那间,无与伦比的武力,又借着地势之力,如大堤崩塌的洪水一般倾泻而下,顿时淹没了破在前面的人族将士!

而在这股汹涌的魔潮潮头,魅惑天魔女赫拉瑞斯,舒展魔翼,悬浮半空,周身血色焰环缭绕。她挥舞着残忍恶毒的暗黑魔蛇长鞭,哈哈大笑:“卑贱的人类,还妄图一举歼灭我魔族?今天就让北方荒原的星空,见证我伟大魔族,在我赫拉瑞斯的率领下,将人族最后敢战兵力一举荡灭!”

随着她猖狂的大笑和宣告声,那些不顾一切仰攻的人族军队,迎来了排山倒海般威压而下的黑暗!

“果然!果然没这么简单!”在后压阵的定国公主,粉脸苍白。“这下完了!”心中绝望,但月婵表面却毫不动容,只是驱动着战马,挥舞金鞭,到处调派军队和鼓舞打气。虽然表面没表现出什么,但聪颖的公主知道,她只是作为统帅,在尽着最后的人事。

残酷的战争,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无论人族军队怎么努力、怎么努力稳住阵型,更多的魔族勇士还是从魔界之门中穿越而来。那个高耸狼居胥山巅的魔界之门,闪耀诡异的紫辉,已成了这个世界的死亡之门。这时候,纵然是最乐观的人族将士,也不认为今晚的战斗还有转机。

作为一切始作俑者的魅惑天魔女,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当她意气风发地指挥新增的魔界生力军,攻击山下的敌人,却总是觉得在那片混乱的黑暗中,有什么在向她阴险的窥视。那种感觉,让她有点不舒服,就好像自己魔功未成、还是幼小魔女时,在魔界野原上碰见魔狼血蛇一样。

“难道是那小子?”天魔女的脑海中,偶尔闪过张牧云的形象。“不会是他!这都是错觉!”看着最精锐的魔界战士,从自己的下方鱼贯冲下,赫拉瑞斯轻轻地摇了摇头。笑话!在这样一边倒的情况下,就算有什么敌人欲行不轨,也完全不可能。

于是赫拉瑞斯再没有把这种感觉放在心上,专心地指挥魔界大军。这一回,她可是要将此间之事一次性了结。故意示之以弱,也没有将魔君、魔将们损耗功力突击完成魔门的消息放出,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她已经受够了,没有丝毫耐心再和那些蝼蚁般的卑贱人类作任何周旋。

“今日,就要你们都死!”

赫拉瑞斯意气风发,站立魔军洪流潮头,挥鞭直指山下,恶狠狠地发出最后的断语。

在她悬浮半空的身影下方,无数的悍勇魔族战士如洪水般泻下;他们按照暗黑魔鞭指引的方向无畏冲击,誓死给他们尊敬的天魔殿下带来她需要的结局。

只是,就在这一刻,魔界之门的前面,在这无数急进黑影组成的黑暗浪潮中,却忽然有一道灿烂的光华破浪而出!

被魔界大军的煞气压迫,这时候的空气如同粘稠的水波;但这道剑光却轻快地破水而出,璀璨如明河,迅疾如流星,携带着无尽的死亡气息,直奔那个高高在上的魅惑天魔!

“啊呀!”

猝不及防之下,本来志得意满的魅惑天魔女,尽只来得及微微一闪身,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伤害,却依然在这迅猛一击之下,被刺中左肩。顿时她就觉得气血不灵,整条左臂都变得麻木了。

“找死!”

看清来人,天魔女暴喝一声!虽然她不知道这卑贱的人族少年是怎么潜近的,但她却知道,他一定是抱着杀死自己的念头来的。

转眼间,张牧云的第二道剑光又到了!

“破军贪狼!”

他大吼一声,那剑光闪耀如星,突然见白光大盛,带着更加浓烈的杀气,袭到天魔女近前。赫拉瑞斯一边侧身急退,一边挥出暗黑魔鞭抵御。只是,“虚空星神”绝技爆发出来的星象战技,再加上轩辕神剑天生对魔族的厌恶和克制,这道已经粗大如纺锤的灿白剑光,竟生生斩断黑暗魔蛇鞭!而充满贪狼凶猛犀利气息的剑光,依旧没有停止;带着主人必死的决心,如电飚星流,一击刺进天魔女的右胸!

“啊——”

这回赫拉瑞斯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身形如魔原上的飓风疾退,一路洒下紫红色的鲜血。因为魔门前不断涌出魔将,慌乱间她无法逃远,只能绕着魔界之门急转。

“围住他!围住他!”

离那个疯子般的少年远了点,赫拉瑞斯稍微恢复了点清醒。

“我、我居然害怕了?”

一边指挥属下救援,赫拉瑞斯一边在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的想。

“他究竟是什么人?”一边急避,她一边回想,觉得好生不可思议,“当初杭州长街夜逢,总觉这人族少年有种奇怪的气质。跟他多说了两句,也没放心上。没想到,今日竟成了生死冤家,还伤了我!”

一想到这,她左肩和右胸上流血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啊啊啊!”

数千年都没有受伤的魅惑天魔,被伤痛牵引,更加怒发如狂。

“别杀死他!”她朝身边的士兵怒吼着,“活捉他,我要一片片地割肉!割掉一半的肉再扔进魔蛇坑,让最毒的魔蛇尖牙一口口吃掉他!我要他后悔为什么来到这世上!”

正当她赌咒发誓地发着凶狠的命令,她的眼角余光却让她发现了些奇怪的事情。

“他在做什么!”她发疯般怒吼!

“应该说‘你’。”已经转到她面前的少年长身而立,脸上竟带着平和的笑容。“我已站在你面前,你应该说‘你’。很多人是吗?”鬼魅般贴近天魔女的张牧云,看着魔军从四周围拢上来,但一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便有一丝轻蔑的笑容从嘴角荡漾开:

“人多啊……可是我不怕。相对你们,我有个优势,你知道吗?”

“不知道——搞什么鬼!去死吧!”不自觉被少年气场牵引,下意识应声答话的天魔,反应过来咆哮不已。

“唉,”少年叹息一声,“我的优势,就是心怀必死之心啊!”

话音未落,一张巨大的光膜从张牧云的手中瞬间张开,转眼便收缩形成一个晶莹的光球。这个明亮而轻薄的光球,恰好将他和赫拉瑞斯罩在里面。一待罩定,光球内闪耀起五色绚烂的光芒——那幽蓝,是溟海之水腾如狂龙;那鲜红,是洞阳之火啸烈如虎;那耀金,是雷神之电流窜如蛇;那汗青,是云界之风纵横如漩;那晶白,是虚空之星辉耀如灯!

“区区五灵之技,就敢伤我?”惊魂甫定的赫拉瑞斯,这时却安下心来。她随手挥出几道黑气,顿时就熄灭了几道水电流光。见得如此,她心中更加安定,想着倒是不急跑出这光球——少年施展这等小聪明,正好自个儿送到她面前啊!

谁知这时候,那少年却又笑了:“天魔大人,可是我不是想和你对攻啊。”他仿佛梦游般喃喃自语:“禁魔天书、禁魔天书……我终于明白这天人五召的真义了。幸好我在圣印天门的雷电中悟通了‘天吼雷神之章’啊。既然如此,那我们就……”

在五灵耀映光辉中,张牧云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传来:

“那我们就一、起、死!”

电光石火间,笼罩二人的五灵光球压缩至极,然后一束异光自天宇飞来,星光引爆,顿时让这压缩的空间中处处闪亮如冰晶!星火风雷电急速旋转,就在天魔女惊恐的目光中,蓦然爆发出一股比太阳还要明亮耀眼的光芒!

“轰!”

天地遽然震动!蓄满五灵精华之力的光球,就这样在施术者的逆转运行之下,在天魔女和少年的咫尺身边剧烈爆炸了!

第32章 雄光万丈,傲世冥河女王

一瞬间,在这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魔门被炸坍一角,狼居胥山塌了半边,周边方圆数里之内的大量魔军被一扫而空!

不仅如此,正在不远处的天空骑着四翼魔龙巡弋的破败魔君、崩裂魔君,也被爆炸威力横扫下坐骑,坠地后仓皇逃窜。那位正在兵团核心组织进攻的魔国皇帝、九幽族长沙喀罗,也顿时被震飞数丈远,重重落地,显是受伤不轻。

这一次五灵混合在一起的坍塌爆炸,剧烈程度超过史上任何一次爆炸。它的声波传遍了整个数千里的荒原,甚至直到几天后,还会在数万里外的山谷回响。它一瞬间的亮光,甚至超过了数个太阳!

这时候月婵远远地在山下督战,并不能弄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不过当这一声剧烈爆炸声响起时,她不仅猛吃一惊,心中更浮现一种不妙的联想。

“快!快去打探那边发生何事!”她立即挥鞭指示山上方向,发号施令。随着她挥鞭,立即有十数匹快马掀起一路烟尘,直朝山上快速延展。

再说爆炸的中心。爆炸扫荡过后,这方圆两三里内已经毫无人迹。但出奇的是,在爆炸的核心,张牧云和赫拉瑞斯却一时都没死!

但这并不是说,如同风暴的中心风暴眼一样,反而特别平静,所以没有炸死这两人。他们俩没死都有各自特殊的原因。

张牧云没死,实在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机缘。他没想到,上回为了打通雪云国通道而搜集的楼兰国庞大生机,这时在牧神之触东帝鞭中仍有残存。这些生机在剧烈爆炸的一瞬间护住了他的心脉,让他不至于魂飞魄散。而他的身躯,居然也基本完好,这完全有赖于从扶桑大旅渊蛇神那儿夺来的水灵珠。这据说是女娲族世代传承的宝物,在爆炸的一瞬间被触动,猛然散布出一团冰蓝色的晶莹水球,将张牧云罩在里面!有了这两样神器级别的法宝,张牧云在他亲手触发的大爆炸面前,竟逃过了一劫!当然,虽然逃得一死,他付出的代价也极大,遍体鳞伤不说,那神魂被罕见大爆炸的余波冲击,也算得上苟延残喘。

魅惑天魔赫拉瑞斯也没死。不过她这没死,成色可比张牧云差了很多。在如此大爆炸前,她完全只是因为天生魔体,靠着魔族相对强悍无匹的身体,以及千万年恶劣魔界环境磨炼的惊人求生意志,这才勉强吊着一口气。不过她这时候魔甲已经完全被炸飞,绕身的血色焰环早已熄灭,那条噬命无数的暗黑魔蛇鞭长鞭,也早不知道被炸到哪儿去。

天魔女倒落尘埃苟延残喘之际,那个比她好一些的少年,劫后余生之时,竟没想着怎么逃出生天。看着罪魁祸首还在血泥中挣命,在这险地之中,张牧云竟是艰难地爬过去,一寸、一尺地缩短距离。看着他一步步爬过来,赤红了双眼,不可一世的魅惑天魔女,终堕入极度恐惧。

当张牧云终于爬到她近前,便举起了攥紧的拳头。一拳、一拳、一拳……张牧云在拳头上,汇聚了浑身最后的力量,狠命地一拳一拳砸在天魔女的脑袋上。虽然这时候他的力量不强,但依旧将往日高傲无比的天魔女,一拳一拳地砸进土里。

看到他们这样子,所有人都惊呆了。可是看到那少年疯狂的样子、把天魔女往死里揍的样子,竟没有人敢冲过来。偶尔也有魔族嚎叫着想冲过来,但因为大爆炸的原因,人族士兵已经在总体上占了些上风,已有不少人族精英将士冲进魔族在山上的后阵,这时候自然出手阻拦,混战成一团。

不过,纵然被少年揍着,气若游丝,魅惑天魔赫拉瑞斯却依旧不死心。她吐着血沫,牙齿漏风地对上方的少年说:“我魔族大军已经到来,就算杀了我,你们还是死路一条!嗬嗬……”

魔女用尽最后的力气癫狂地笑了起来:“这人间锦绣山河,从今夜起,是我们魔族的了!”

听到她的叫嚣,也是满面血污的张牧云,面无表情,依旧背对魔门,毫不停手。恰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这个纵然身死也不死心的天魔女,不知道看到自己身后什么情景,竟是瞪大眼睛,仿佛看到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张牧云确认她不是再耍诈之后——当年市井打架这招常见——也扭头朝身后看去。这一看,他也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坍塌一半的魔界之门,另一侧却被方才的五灵爆炸炸开了一道新的口子!这口子,几乎有魔族苦心孤诣建造的魔门两倍大,现在正散发出无数道幽蓝色的光芒。这光芒比魔界之门的紫色光芒亮上数倍,正高踞于狼居胥山上,雄光万丈!

虽然幽蓝的光门闪耀着慑人的光芒,但看在所有魔族、人族的眼里,却好像在那里开启了一个比黑夜更加黑暗的存在。

“那、那是……”忽然间,有很多识货的魔将,疯了。

就在他们狂乱而恐惧的眼神中,从那片慑人的幽蓝光芒里,忽有无数奇形怪状的威武战士咆哮而出!他们带着最浓重的幽冥气息,如熔浆洪流般朝山下冲杀!

对于赫拉瑞斯来说,根本不用之后看清那些幽冥军团冲杀的目标,便一阵气急攻心,一直吊着不死的那口心气,顿时吐掉了。

可叹魅惑天魔赫拉瑞斯,也是不世出的绝世雄才。她以一人之力,布下贯通两界的雄大奇谋,搅起人间千万里腥风血雨,也将无数人的生死玩弄于股掌。可是,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殒命在一个当初长街偶见的少年人手上。

而当张牧云回过头来,见到天魔女死去,也是微微一怔。

“绿漪、冰飖,我终于替你们报仇了。”他的心情一松,顿时失去了全部气力,躺倒在地。虽然这时候,无数敌我莫测的幽冥军团正从他身旁不远汹涌而出,他也完全没有抵御的任何可能了。他到现在,真正是灵力枯竭、油枯灯尽了。

但很奇怪的是,当他毫无抵抗力时,那些身穿威猛尖角盔甲、样貌奇诡的强大军团,竟没有伤他分毫。反而很多凶猛庞大的未知坐骑怪兽,从他旁边走过时,还特地朝旁边让让。要知道,这时候任何一只怪兽硬蹄落下来,他就得粉身碎骨了。

而这时,一个很久以前张牧云曾碰到的梦境,已经变成了现实。就在深邃的夜空下,鲜红的血云从冥界之门中喷吐而出,和战场上的血气沸涌翻腾成腥风血浪。一队队恐怖如髅的冥族兵帅鱼贯而出,挥舞着冥火闪烁的兵刃,朝魔族军团张牙舞爪。在他们身后,一群群面目森冷的冥将正骑着无头的鬼马或是异形的怪兽,轰然而下,朝魔族的战线坚定进发。当两军交接,血飞如雨,碎骨满天,本就晦暗的世界天昏地暗!

面对这异变,刚开始时张牧云那颗心堕入恐惧和迷惑的深渊。不过当他仰脸朝上的姿态,突然看见有一人在夜空中冉冉升起时,便忽然对神鬼莫测的眼前之事,似乎有些懂了。

在他的眼前,以星河灿烂、宛如蓝海的深邃夜空为背景,一位身披炫丽幽蓝战甲的女子升起到半空,渐渐悬停。

众目睽睽之下,女子身后那对巨大的冥色羽翼,正在夜空中霍霍扇动;身上那套奇幻铠甲,则散射着幽幽蓝光,錾刻着繁复的花纹。花纹的浅槽中,还闪动着晶润银光,此起彼伏,形成一种水流月光的梦幻效果。

特别的,这样吸引眼球的铠甲,并没有罩遍这突然升空的女子全身,而是袒露出女子的一双玉臂、一对玉腿、一片洁白香绵的肚腹。而那女子的娇躯惊人的玲珑有致,被这紧身铠甲一勾勒,便更加显得婀娜无比。比这些更吸引眼球的,是女子的头上有一顶银光灿烂的羽冠,正箍住一头飘飘的长发。玉冠上晶光闪耀,仿佛点点繁星;就在千百颗星色冥钻的正中,镶嵌着一颗散发碧色荧光的玉质骷髅,如众星捧月般高居正中,面目狰狞,神情可怖。

看见如此奇幻瑰丽中透着诡秘气息的女战将突然升起半空,不用说张牧云,几乎所有人魔两族的将士,都在抬头仰望。

“哈哈!”

猛然间,万众瞩目的女子当空长笑。

和天魔赫拉瑞斯的那种狂笑不同,虽然她的笑容依然猖狂,但让人听着,却感不到丝毫的狂妄,只有无尽的恐怖和威压。

“我的布局终于奏效了!”

浩然凌空的女子得意非凡。她俯瞰着大地,稍一寻找,就将睿利的眸光锁定魔界之门前的某人。

“牧云哥哥,我没看错你!”只听她大叫道,“你果然习得天人五灵之极,帮我贯通冥魔人三界空间!”映衬着浩瀚的星空背景,她的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

“幽萝!”

这时候,无论是山上的张牧云还是山下的月婵,都认出了天空女子的本体!尤其是月婵,她和周围的将士们,可是亲眼目睹小小少女幽萝变身为炫丽战将的后半段过程的。

这时候,来自冥界的精锐军团,已经将先前来到人间的魔族战士团团围住;他们以逸击劳,除去最开始的相持,很快就变成对魔族军团的一边倒屠杀。

还是有很多魔界武士不清楚幽萝的来历。他们看着天魔大人本来天衣无缝的谋划,这时候破烂得跟个筛子似的。他们愤恨之余,忍不住朝天空的幽冥女子大吼,问她是谁。

“我?”

听到下方宿敌的叫骂喝问,变身的幽萝仰天狂笑,语声如雷滚滚而来:

“我是冥界之主,冥河女王!”

“我、来、了!”

在她狂啸如雷的语声中,空中的魔龙骑惊得筋酥骨软,转眼纷落如雨。那些刚开始不服气的魔将,一听到这句话,便知是本族的宿世仇敌冥族来了。顿时他们面如死灰,斗志几乎丧失殆尽!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时候的冥界女王,并没有完全完成恢复本身的过程。受人界气息的压制,差不多可以认为,她身体完成了整个变身,但神识和精魂的转换才只完成了一小半。换句话说,她现在有着完全的冥界女王身体,但灵魂和神识却六七成还是张牧云的小妹妹幽萝,只有两三成才是冥界女王的认知。

所以,当她向这方天地吼出自己冥界之主的身份时,却不由自主地又加了一句:“人家还是牧云哥哥家的小妹妹,你们不许欺负他喔!”

听得此言,不仅人魔两族目瞪口呆,那些阴沉凶悍犹胜魔族的冥族精锐,也人人觉得丢脸,假装没听到自己主子说的话。

觉得丢脸的人不止是他们,就连亲口说出这话的那位,也觉得甚是丢脸。只是,这只是作为冥界之主的灵魂的感觉;那个还占六七成的幽萝小妹之魂,却觉得理所当然,还兴高采烈!这时候,有先前幕阜山中种下的血誓烙印存在,就算以冥界之主之能,这时候也无法阻挡小幽萝了!

“这、这孩子……”

听到冥界女王最后这句话,张牧云更是哭笑不得。到这时他紧绷的心神终于一松,转眼便陷入无尽的黑暗。

就在张牧云彻底昏倒,空中立即飞来一只绚丽的鸾鸟。她将他叼起,放在背上,然后便展翅飞到了冥界女王的身后。这只救起张牧云的鸟儿,正是幽萝作为冥界之主时,从仙界抢来的七彩霓翅琼仙鸾。

再说幽萝。因为心智还没完全恢复和重合,幽萝那两三成的冥界女王神魂,作出一个很明智的决定:围歼魔族的具体指挥权,交给凶悍阴沉的冥河领主们负责。

于是接下来,那些有幸穿过魔界之门的魔族先锋们,顿时遭遇了不幸。他们不仅要面对凶狠狡诈的冥河领主军团,还要对付前来陪伴主人的冥界女王宠物:残暴的狂牙幽灵虎,疯狂的深渊暝光龙,贪婪的毒舌鬼车鸟。光听这名字,就足以让魔族胆寒。当然,当张牧云恢复了清醒,很可能也会劝阻幽萝妹妹,让她今后不得饲养这类宠物——太危险啦!

人界北荒狼居胥山的这一场惊世鏖战,到得此时已接近尾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冥界这只“黄雀”到来之后,“螳螂”魔族的命运便已经被决定了。当魔界军团损失惨重之后,眼见事不可为,便在重伤的九幽族长沙喀罗率领下,拼死杀开一条血路,退入到魔界之门中。

见他们遁走,冥界军团也尾随杀去,冲入了魔界。此后他们将继续两族已持续千万年的纠缠。

因为经受不住冥魔军团来来回回的强烈震荡,魔界之门、冥界之门在大军通过后,终告坍塌。连通三界的空间之门闭拢了大部,但还留有一个小口通道,发出变幻莫测的紫蓝光芒。

肆虐上万里、波及无数人的人、魔之战,就以这样充满戏剧性、充满神话色彩的方式结束了!

第33章 鸾颠凤倒,撩乱一天星辰

“凡因必果,有果皆因。”这个朴素的道理,在人、魔、冥三界大战结束后,在幽萝身上,再一次应验了。

让我们将时光推前到一两年前。那时候,张牧云刚刚接下了洞庭门掌门杜云鹏杜老爷子的委托,要和白龙鱼服的月婵公主前去苏杭参加武林鸳侣大会。当然那时候他还赖在洞庭湖畔的张家村家里,趁着春光晒书。在那天晚上,让自己变身小少女的冥界女王梦游,接受同是自己预设幻影的报告。那时候幻影说:

“溃败的魔界不甘心失败,据说要在六界交接之所的人界发动一场大阴谋。阴谋的细节暂时不知,那些魔灵悍勇,留为活口的俘虏很少。既如此,我的那个人偶要尽快洞悉五灵,快点符合要求,然后他让我吃掉!”

“啊?!”小幽萝大惊,“你是说,我将来要吃掉牧云哥哥?”

“是的。”

“那怎么吃掉他呀?我不会!”小幽萝着急。

“这个不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小幽萝郁闷。

“我的智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太简单的问题我不问,也不答。”这是幽萝自己预设的规则。

“哦。”

……那个智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冥河女王不知道,就因为自己理所当然的自负,导致了三界大战后一场“可怕”的乌龙。

心智神魂只回归两三成的冥界之主,对怎么“吃掉”牧云哥哥,全以占了统治地位的幽萝小妹妹的见识为主。对于怎么吃掉,好学的小妹妹,曾经在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地方,问了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大婶。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她遇到了一位热心的人族大婶。当时,见这个娇媚入骨、却只在稚龄的小女娃,问出怎么吃掉一个男人,大婶的第一反应有些吃惊,然后脸上便浮现出一丝古怪笑容。她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对这小妹妹诲人不倦,娓娓道来。

对大婶好为人师的解答,当时的小幽萝听得面不改色,还追问细节。听她追问,倒是本来到了这年龄应该百无禁忌的大妈,被追问了儿童不宜的细节,反而面红耳赤。

于是,在大战结束后幽萝和张牧云的一番对话之后,“悲剧”发生了。

大战后的这个夜晚,冥族军团已经离开,只有冥河女王依旧留在狼居胥山下的荒原上,处理未尽的事宜。当人族的军队在重振旗鼓、检点伤亡时,幽萝很严肃地把张牧云叫到远离军营的一处荒原上。

夜晚的荒原,风声纵横,不仅夹杂着未散尽的血腥,偶尔还听到个别残余的魔族被人族将士追杀至死时的哀嚎。濒死的嚎叫与荒原的狼嚎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渗人。对于这样的谈话氛围,冥界之主幽萝显然十分满意。

僻静处,面对张牧云,幽萝作为冥界女王的灵魂,傲然说道:“魔族污秽,我伟大冥族必灭绝之。你既以习得冥族至高宝典‘禁魔天书’的五灵秘技,当助我灭绝卑劣魔族。”

“灭绝?”张牧云看着成年版幽萝的眼睛,沉声问道。

“对,灭绝!这些残暴凶恶的生物,不配生存在这个世上。怎么,你不这么认为吗?”冥界女王看着张牧云,眸光中带着无尽的威压。

“我确实不这么认为。”面对仿佛整个黑夜都压迫过来的逼人威压,张牧云恍然不觉。

“为什么?”冥界女王十分惊奇,“他们不是刚搅乱了你们人界,杀了无数人,还杀了你关爱的人吗?”

“没错。”张牧云道,“但对于灭绝他们,我不认同。魔族此来,就是想要灭绝我人间生灵。如果我也这么做,岂不是和他们一样凶残和卑劣?”

“你怎么会这么想!”冥界女王嚷嚷起来。

“这么想很奇怪吗?”张牧云毫不退让地看着幽萝的眼睛,“每个种族,都有生存的基本权利。这世间没有任何理由,能作为灭绝一个种族的理由。”

冥界女王愣了一下,默然片刻,忽地笑了起来。她语带嘲讽地道:“哈,还以为能贯通五灵宝典的,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原来也是这样没见识的迂腐之辈啊!”

面对她这般嘲笑,张牧云却是无动于衷。

“你怎么会有这样念头的?”冥界女王也有点好奇。

“仁义礼智信,忠义信智勇。这些是连我们人族小孩也知道的华夏义理!”

“可笑!”冥界女王一甩手,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就是你们这般迂腐,才差点被魔族得逞!也罢,既然你这般顽固迂腐,我也只好‘吃掉’你了!”

“吃掉我?!”张牧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就是吃掉你!”带着神秘风采的媚丽冥女,脸上浮现一丝诡秘的笑容。

“啊?!吃人啦!!”饶是张牧云再是胆大,到这时也吓得魂飞魄散!

“叫吧!叫吧叫吧!就算叫破喉咙也没人救你!”冥界女王冷笑着,身后那对令人闻风丧胆的夜魇之翼“呼”一声飒然张开!

见此情形,张牧云叫得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抵御,就被激荡暗黑波动的巨翼给包裹在里面!

“嘿,还想躲?”冥界女王冷笑道,“经历大战,灵力枯竭,还未恢复,就乖乖被我吃掉吧!”

可怜张牧云一世英名,这时竟束手无策,被可怕的夜魇之翼包裹在内,转眼被拘束一个奇异的空间内。这个空间密不透风,仿佛独立于世。它的地上是柔软致密的草坪,泛着幽绿的光辉,头顶则是群星璀璨的星空。

“这是哪里?”张牧云又恐又惊,“我就要在这里成为食物啦?”

谁知道,和他想象中啖肉饮血的吃人不一样,待到了这个隐秘空间内,竟见想象中穷凶极恶的冥界女王,却在万点星光的映衬下,一件件解开了战甲……

“幽萝——”张牧云的血液流速加快,嘴巴发干,“你要干什么?”他一时有些弄不清,冥界之人吃东西前是否要脱衣服。

“吃掉你呀……”

伴随着这一声得意与娇憨交织的呢喃,那一朵玲珑有致的洁白娇躯,就挟带着漫天的星光,扑了过来……少年的魂魄,忽然间飘曳,随着那突然贴身的惊人凹凸与温热,悠悠地飞上了星空……

当乾坤相济、阴阳交接,一刹那间静谧的星空忽然紊乱。对当事人而言,那天边骤然似有一万匹的光焰缠绕于太阳的涌动,神魂开始燃烧,通明灼亮,仿佛全世界都投入了一场炽烈的激燃!

“我吃掉你了。”

当一切归于平静,冥界的女主说道。有了肌肤相亲,那闪耀着惊人美丽的雪白酮体,并没有丝毫遮挡。果敢决断的冥女,看着神魂未定的张牧云,傲然宣告:

“方才之事,我揉入冥族秘法,定会怀上子嗣。”

“我们的孩子,一定不会像你那般迂腐。将来他会继承我的衣钵,实现我的志向。”

“你的心意,我明白。”威严的女王,语气忽然转柔,“我走了,你保重。”

说完这句,幽萝深深地看了一眼张牧云,便转身离去,那轻盈而威严的身姿,渐渐消失在天顶那片迷离的星光中……

当她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一阵迷雾弥漫了整个独立的星穹空间,下一刻张牧云已经孤身一人地立在了荒郊野外。

“这……是一场梦吗?”

张牧云低头看到身上整齐的衣裳,忍不住喃喃自语。

茫然了片刻,张牧云抬起头,望一望远方高山之巅残存的三界之门,嗅一嗅空气中残余的那一丝霸道而温馨的味道,忽然间笑了。

无人的旷野中,一个少年望着壮丽缥缈的星空,自言自语道:“你,也保重吧。”

第34章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江湖

随着幽萝的离去,最后一缕冥界的气息在人间消失。

此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比如先前战败逃窜的夏侯勇来投。

作为心高气傲的前关外侯、现伪大朔国的国主,夏侯勇的投降,和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样,他并非因为当下的实力萎缩不济。笑话,作为当世雄豪,夏侯勇几次穷途末路都没有灰心,这回又怎会因战局不利而放弃?但夏侯勇他实在是心死了。

听闻了三界大战后的消息,夏侯勇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所有的认知,竟是那么的肤浅。夏侯勇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他的最终志向并不是争权夺利,而是建功立业。某种角度,他、月婵、月婵的爹武烈帝,都是同一类人。

所以,当夏侯勇听闻狼居胥山下发生的一切,得知自己当初被“贺兰媚儿”诱惑欺骗竟造成了日后这般严重的后果时,他便放下了一切。他带着残余的血魂军团,来跟月婵投降。他已经做好了被杀的准备,并且在投降后跟公主的第一场会面,便主动提出了杀死自己的建议。但作为投降的唯一条件,他也有个要求:

请公主殿下赦免饶恕自己的部下。

走到绝境的夏侯勇,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牵挂。只有一件事,还让他牵肠挂肚。他认为,即使自己走了,也应该给这些在任何艰难境地下都不离不弃的亲信部下,一个基本的活路。

但出乎夏侯勇意料的是,那个应该恨他入骨的定国公主,竟然没有采纳将他杀死的建议。她不仅给了他部下出路,也给了他出路。定国公主代表父皇发表了三界大战后第一个戡乱命令:

命降将夏侯勇,率领血魂残军,驻守于狼居胥山巅残存的三界之门,提防战败的魔族卷土重来。

夏侯勇本以为必死,当他听到这个命令时,大吃一惊。吃惊之后,紧随而至的是心服口服!

至此,这位眼高于顶的绝世豪杰,终于臣服于定国女主的麾下。他拜倒在公主的丹陛之下,卑微地申明自己会自我封印,从此只在极北荒原的狼居胥山顶,世代为皇朝和人民守护三界之门。

在踏上守护之途的最后一刻,新生的夏侯勇对满朝文武这般说道:

诚挚感激吾皇陛下和公主殿下给了我这个机会。从来没有一个机会对我意义这般重大。这个机会让我可以骄傲地说:我夏侯勇,仍是当世雄豪!

于是,从这一刻起,夏侯勇和他的血魂军团,成为北荒魔界之门永远的守护者。

当时光逝去,在后世的传说中,这一支守护魔门的军团,有了一个新名字:三界守望者。

至于张牧云与月婵公主的恋情,若按一般人的想法,经此大难大乱之后,自当有情人终成眷属。虽然张牧云出身寒微,但当他在三界大战中杀死敌酋天魔女之后,就算是最重门阀的世家中最古板保守的道学老先生,也不会觉得他配不上公主。

只是,在万众期待中,这两位主角,却作出了出人意料的选择。

在一个普通的秋日里,杭州城外的十里长亭畔,正是枫叶飘舞,秋光如画。

“你真的要走了吗?”

长亭外,古道边,一个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影,正恋恋不舍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如果这时有什么朝廷官员经过,仔细看一看少女的面容,就会大吃一惊:这就是当今权倾天下的定国公主啊!

既然是定国公主,她面前之人,自然是张牧云了。看着公主不舍的神色,张牧云也十分难过。但是他迟疑片刻,便坚定了决心,看着少女温柔地道:

“月婵,我也想与你长相厮守,但却不是今朝。魔族作乱,河山破碎,这江山正是百废待兴之际。我张牧云如何能为一己之私,将你卷入儿女私情里呢。”

“可是……”对于月婵来说,这里面的道理,甚至比少年还懂;她不能陪他行侠天下,他不能拘束于她身侧。可是,能将千万人生死尽握手中的少女,此刻还是觉得心痛如绞。

“牧云、牧云……”月婵着了魔般低低地呼喊,紧倚入爱郎的怀抱,泪落如雨。

“不要哭……我又不是一去不返。”与少女相偎而立,张牧云手抚着少女柔滑的青丝,坚定地说道,“我和你,约定五年之期。那之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真的吗?”少女再抬起头时,已是泪眼朦胧。

“真的!”少年眺望远山近林,豪迈说道,“这五年,你好好协助父皇治理江山。我呢,就去寻求这个世界的真相!”

“真相?”

“是的,真相!”

“经历这么多,我有太多的真相要寻找!什么是夏侯勇转述天魔女所说的天界神墓?上古发生何事让雪云鬼族那般堕落?冥魔二界誓死相争的最初缘由是什么?女娲族世代传承的水灵珠为何失落异国?”

“这两三年,我经历了很多很多。但我还是不太知道正义是什么,爱是什么,人存在这世间的意义。我张牧云愿用我的余生去寻找它。这里找不到,就去那边找;地上找不到,就去天上找;天上找不到,就去海里找、地底找!”

“所以等我五年。那时候,你我再相见。到那时我会告诉你,我所找到的一切真相答案!”

“好……牧云莫要忘记今日诺言。”这时候月婵终于平静了心神,轻轻地离开爱郎怀抱。她站在张牧云的面前,含笑看着他,面庞上犹带晶莹的泪痕。

张牧云看着她:“那就……再见?”

“嗯,再见……保重。”

“保重。”

长亭外,古道边,漫天飞舞的如火枫叶中,少男少女就这样平静地道别。他们的语气,如此的平常,就好像当日在张家村中,一位出门捕鱼,跟另一位告别。只是两人都知道,世事无常,虽有五年之约,但此别经年,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何年月。

于是,当张牧云转身离去,走出数步之外后,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颤抖的话语:

“牧云,无论你在天涯海角,请记得,永远有一个张家村的月婵妹妹,在等你……”

闻听此言,张牧云身形一滞,并未回头,轻轻点了一点头后,便径直地向前走去。

挺拔的身影,在一片模糊中,终究还是消失在迷离的秋色里。此时正有秋风吹衣,卷起古道上的秋叶,响动宛如叹息。

正是:

且停杯试把歌听。

我上云山,君下烟汀。

百二秦关,三千江水,七十长亭。

望帆樯秋河曙耿,倚阑干春树云停。

流水泠泠,细雨零零。

别梦回时,别酒初醒。

……多少年后,在洞庭湖畔的一个普通乡村里,一个略显颓败的竹篱茅舍前,正有一位雍容清雅的宫装丽人悄然伫立。清晨明净的春光里,当丽人看到那座熟悉的朴旧茅屋中,竟忽然升起一缕袅袅的炊烟时,顿时呆住。

“难道是……”

沉默了良久,她仿佛最终下定了决心,慢慢地举起洁如白玉的皓腕,向那半掩的门扉推去……

(全书完)

【完本碎语:感怀与新书】

至此,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九州牧云录》宣告完结。对这本书,无论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完美、不如意,但对我和读者而言,最大的意义是在书中构造呈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幻想世界。于我而言,这也是促使我一直写作的最大动力。创造一个精彩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有那么多鲜活的人物存在过、精彩过,这本身不就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九州牧云录》的完结,也兑现了我的一个诺言。两年半前,我因为承接《仙剑奇侠传》官方小说的写作,暂停了九州的更新。但当时我就承诺,九州必将完本。今天,我做到了!虽然这过程中有这样或那样的痛苦和不顺,但连灰太狼先生都说过,“我还会回来的”,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回来完成这件事呢?“承君此诺,必守一生”,这是我仙剑小说中的台词,也是我的人生信条。

对了,最快本月底,我的《仙剑奇侠传》小说第四册,以及《新大话西游ii:沧海问剑》两本书,即将出版上市,希望能得到你的关注。

再说说我的新书。除了继续写作仙剑小说,我的架空奇幻新书也酝酿了一年之久,大纲前后数易其稿,总数将近70页。新书将取《魔兽世界》、《冰与火之歌》、《火影忍者》、《进击的巨人》等奇幻大作热作的风格立意,掺入我自己的世界观和东方元素;相比我的《仙路烟尘》和《九州牧云录》,将更回归故事的本质,希望写出一个既宏大、又好看的奇幻大作。新书何时、何处发出,请现在就关注我的薇信和薇搏,名称就是“管平潮”,届时会发布。

梦想不死,浩歌长行,我的写作之路还在继续。希望这一路上,永远有你相随,多谢!

——管平潮2014年8月11日,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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