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热闹远不是其他州县能够比拟的。
特别是在此新年之际,新春伊始,除夕之日。
自城门上起,便是张灯结彩,红花罗绸,人声鼎沸,欢声笑语。
朱雀大街自南大门朱雀门起始一路向北延续,人群密集甚至从高楼俯瞰居然看不见路面。
京城百姓欢悦,似乎已然忘记了两月之前的甘露之变,世俗艰难,人生坎坷,难得的新年当然要重视。
而那华丽的宫门之中,沉重的门栓之后是默然不噤的宫中侍从。
仇士良迈着颤巍巍的步伐继续向上走着,他虽然年迈,且又身居高位,可他并不喜欢让他人搀扶,这条白玉石奠基的长阶他一生都一个人在走。
见仇士良走上前,宫门两侧的侍从缓缓打开大门。
深宫之中,锁着的不仅仅是鬼神铁器,奇花异草,甚至还有高高在上,位极天尊的圣人。
仇士良停下脚步,站在门前。
他那老迈的身体还禁得住这狂风吹过,也还支撑得了这不算长的道路。
“大家!南安郡公,神策军骁卫将军仇士良面驾。”
门前老太监,用尖利的声音传话。
不一会,昏暗的宫门内走出一位机灵的小太监,他笑着对面前的仇士良行礼,“仇大人,圣人有请。”
“呵呵,小玉子,机灵了不少啊,”仇士良看着面前这约摸十三四的小太监很是喜欢,他在仇士良手下学了两年很是顽劣。
可仇士良见他眉眼俏丽,五官端正,便让司礼太监好好教育教育了这孩子,让他在圣人身边以服侍。
说是服侍其实也就是更好地监视圣人。
“得仇大人夸赞,小玉子欣喜不已。”小玉子再拜,表现得极为恭敬。
说罢,仇士良便大步走入了宫门内。
这里无比昏暗,偌大的宫门之中没有什么家具饰物,似乎都是圣人要求撤下的,几个侍从端立于两侧,只有一个消瘦的年轻人坐在正中间的桌椅之前,而那桌面上正摆着一副棋盘。
只落有五子。
四黑一白。
“四面围黑,白子已无气。”仇士良走到近前,轻启嘴唇,缓缓说道。
圣人这时的感受他再了解不得,五味杂陈,不得自由,他自比白子,可谓是最后的唯一的抗议。
“是仇公啊。”
圣人缓缓抬起头,发丝凌乱,眼神涣散,青黑的眼袋证明他晚上并没有休息好,而那许久没有打理的胡须错落蜷曲,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精神。
“臣仇士良拜见大家。”
“呵呵呵,不必了,不必了,”圣人摆了摆手,他无奈得摇着头,似乎心有不甘又总觉得似乎已然释然,让人也看不清楚。
“大家,今日是除夕,臣特地来看看您。”
“南安郡公是有心了呀,”圣人轻蔑地随意地说道,他似乎对这般虚伪的关心十分不屑,也不在意这一切,毕竟对他来说,一个帝王,连人身自由都已经不存在,何谈快乐。
“为大家,臣竭尽全力毅然无悔,”仇士良拖着老迈的身子还是行了一个全礼,他看着四下脏乱而空洞的环境,再看了看面前颓废的皇帝。
“大家,今日除夕,臣特意设宴,以您的名义宴请后宫亲眷,大家可以稍稍放松。”
“放松?”圣人嗤笑道,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放松是在什么时候了,是再哪时年月,“朕何来放松,朕想问问,郡公希望朕放松吗?”
“自然是希望大家能心中无虑。”
“郡公啊,”圣人忽然看向房梁,舒展了身子,“朕想起来二十年前郡公第一次拉着朕的手,给朕一块宝杏酥的时候,那会朕第一次尝到宝杏酥,真是美味,清甜的杏味直入心脾。”
这一段故去的回忆突然袭来,仇士良也感慨万分,他没有说什么,从表面上看,他丝毫没有什么变化。
“郡公……”
圣人看向仇士良,那眼神里有一丝不悦一丝不甘,更有一丝恳求,和更多的悲伤。
“大家……”
“郡公……”圣人的眼眶里转着泪滴,“朕想尝尝宝杏酥。”
这一刻,仇士良也似乎没必要再阻拦什么,他已经位极人臣,甚至位高于帝,对他来说何必阻止君主这简单的要求呢。
“唯。”
仇士良答道,他看见一旁机灵的小玉子,“小玉子,出宫给大家买些宝杏酥来,快些,要热乎的。”
“唯!”说罢,小玉子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的圣人已然泪流满面,在沉重的宫门之中,又有谁能想象天下之主也会流下两行清泪呢。
仇士良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兀自行了礼退出了大门,正当他离开的一刻,紫宸殿的大门逐渐缓缓关闭,阳光自两侧开始逐渐缩小闭合,最后一丝光亮最终消逝在圣人悲伤的面庞上。
可看向仇士良背影的那眼神中,却留下了一丝狠辣。
但还未看清楚,便隐匿在阳光消逝后的黑暗之中。
仇士良站在白玉石阶之上,身边的随从走上前。
“去,找人盯着小玉子。”
“郡公,这小玉子不是您培养的嘛,还要……”
“要万全。”说罢仇士良便走下了石阶。
在此刻他已经很难相信任何人。
宫门一层层打开,小玉子走出了太极宫,进入了繁华的长安市坊之中。
然而或许真的如仇士良所忧心的,小玉子并未在寻找宝杏酥,他张望着,好像在找什么,只是他没有发现身后已经有两个乔装打扮的士兵在追踪他。
道路逐渐熙攘,但在这除夕之日人还是不少的。
小玉子一直在人流中穿行,哪怕再愚钝的人也能感觉到不适。
更何况就连仇士良也觉得,这样机灵的小玉子。
华灯之下他轻轻瞥了一眼一旁的地面两个来者不善的影子正在自己身后。
那轻快,无邪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小玉子握紧双拳。
人流还在走动。
河流上观景的观景孩童们追逐的追逐,一切井然有序,欢愉无比。
可,他也已经无从享受。
他迈开了步子。
只一瞬,向着密集的人群狂奔而去。
那两个士卒果然也非常人,立马追了上去,然而这样密集的人群,士卒高大怎么可能追得上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
不一会儿他们便迷失了道理。
只是,这长安城。
早已是仇士良手下的长安城。
一个孩子又能如何呢,他的身影消逝了,但他却跑不掉。
很快,各个城门都已经收到了把守抓捕这个孩子的消息,他已然是插翅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