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虽然三个债主从不来催他,他却急得一直在叹气。当时的人,都没有现在这么黑心,要加利息什么的。
为了还债,父亲起早贪黑地在自留地上种蔬菜,在宅沟边种树,卖了一角一角地积攒起来。还勒紧裤腰带,熬吃省用。那时七角五分一斤的肉,父亲也常常一个月不舍得买一斤吃。子女脸黄肌瘦,干枯得肚里咕咕叫,他就是硬着心肠不肯买。
一次,有个杀猪人拎了肉,到埭上来叫卖。刘林峰太馋了,拉了娘追出去,买了一斤三两肉,最后还是给父亲一手打回到卖肉人的箩筐里。
刘林峰气得蹲在埭路上拼命哭,父亲拧了他的耳朵就往家拎:“馋死你,债还没还清呢。等爹还清了债,让你吃个肉饱!”
可父亲至死也没有还清这个债,所以刘林峰小时候,从来没有吃到过一顿饱肉。父亲欠了德林叔十元钱,没来得及还,就背着债走了。他在咽气前,看着娘,嗫嚅着嘴:“债,债……”
娘含着眼泪说:“你就,放心去吧。债,我们,会还的。”
第二年,娘还清德林叔十元钱的债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德林叔感激得什么似的:“这钱,我早就不打算要了。”
娘对着父亲的遗像,哭诉了一场,告诉他债还清了,叫他在地下安心。父亲的债终于全部还清,所以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乡亲们都说父亲好。现在我也要象父亲那样,还清债务,背后落人家一个好评。
可没想到旧债未清,又要被人逼欠新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严旭升那一百万,就是要打死我,我也不能写欠条!
为了还债,为了母亲和妻女,也为了自己,刘林峰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活下去。就忍住满身的伤痛,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呻吟。
第二天中午时分,马小宝来了。一来就在下面与两个打手说话。过了一会,他上楼来。脚步声很沉重,一听就知道是他的。
刘林峰气不打一处来,把身子往里一侧,装睡。
马小宝站在门口,许久不出声。这使刘林峰差点憋不住,要呻吟出声,以减轻痛苦。
“你,怎么能逃跑呢?”马小宝走进来,生气地说,“你逃跑,让他们抓住,打死怎么办?”
刘林峰再也憋不住,翻过身,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不是你让他们打的吗?”
马小宝被噎了一下,将手里的饭碗,顿到椅子上,有些尴尬地说:“你听谁说的?”
刘林峰说:“你让他们索性把我杀了,省得我活受罪。”
马小宝真是个厉害的家伙。他在他床沿上坐下来,看着他说:“你说的,是违心话。”
见他不吱声,又说:“否则,你怎么会逃跑呢?”
然后开心地笑了:“说心里话,听到你逃跑的消息,我很高兴。你不逃,我反而倒……不说了,你先吃饭吧。吃了饭,我们再正式谈,啊。”说着就走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有人上楼来。这脚步声是横肉打手的,刘林峰害怕起来,不知他们又要把他怎么样。
“起来!”横肉打手站在门口,大喝一声。
刘林峰身子一震,僵着没动。横肉打手进来拉他:“别诈死了。”
只轻轻一拉,就把的身子拉得横了过来。再一拉,他就坐在了床沿上。
横肉打手拉他站起来,往门外一推,他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然后象犯人一样,被押了下去。
到了底楼,刘林峰觉得他们要对他进行宣判一样,气氛很紧张。三个人都坐在桌边,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英俊打手和那女子,坐在一张凳上,马小宝面南而坐,横肉打手指指南边的座位,让他坐下。自己坐到西边的空位上。
坐定后,他们都看着马小宝。马小宝就如审判长一样,咳了一声,严肃地说:“今天,就作个了断吧。”
刘林峰的心往下直坠。
“你想走,是不是?”马小宝紧紧盯着他的肿眼问。
刘林峰没敢出声。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他们面面相觑。
屋里的气氛紧张极了。
马小宝又含糊地说:“你要走,行,我可以放你走。”
刘林峰耳朵竖得毕直,眼睛则不无畏惧地看着两个打手,吓得后脑勺都有些发麻了。
“但我们得签个协议。”马小宝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打开,递给他说,“我起了个草,你看一看,同意,就签字,不同意,那就……”
刘林峰接过看起来,只三行字,用原子笔写的,歪歪扭扭,象扭结在一起的细蚯蚓。看着看着,他的胸脯起伏起来。其中两句关键的话,象尖锐的钢针,从他眼睛里捅进去,一直捅到他的心上,在那里反复戳着:
刘林峰欠马小宝人民币共计四万元整。刘林峰无力偿还,愿意将自己老家两间七路头瓦房,连同宅基地作价(四万元)变卖给马小宝,以后这房屋为马小宝所有……
刘林峰连看了两遍,确定没有看错,才眼前模糊,看不清字了。
马小宝将纸抓过来,在手里抖着问:“怎么样?我这是,为你好。”
刘林峰垂下了头。他难过得说不出话,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怎么会要我的房子呢?这么远,他要它干什么?
等眼睛里的泪水眨干后,他抬起头问:“不是欠你一万吗?哦,不,就算三万吧。”
马小宝没有吱声,看了看两个打手。横肉打手眼一瞪,在桌上擂了一拳:“怎么?我们不要钱啦?”
英俊打手指着他说:“我们为你白劳动?我们的一万,当然要你出喽。”
刘林峰脸色发黑,嘴巴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却在叫骂:你们还讲不讲理?还是不是人哪?当时,我父亲欠人家钱,十多年,人家都没要一分钱利息。后来钱贬值了,想给他们加点钱,他们也没有要。而你们倒好,一开口就加一万,这不是在抢钱吗?你们就是新时期的强盗啊。
马小宝又说话了,说得头头是道。吃人,还有吃人的理由呐:“刘林峰,我这真是为了你好啊。昨天,我开车到你老家去了一趟,看到了你空关着的两间瓦房,就为你着想,你反正不住人,把房子抵卖给我算了。我呢?将你的债免了。这样,你不就可以解脱了吗?这是一个对大家都有利的万全之策啊。”
刘林峰又一次惊讶了:“你,去过我老家?”
马小宝点点头。刘林峰不解地问:“你要我房子干什么?”
马小宝神秘兮兮地说:“这你就别问了,你只要在协议上签字,我就不来问你要钱了。你将来有了钱,想赎回房子,也是可以的。”
刘林峰心里翻腾起来,尽管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家伙,为什么突然要他远在苏北的房子。但脑子里还是快速盘算起来,觉得这在目前来说,还真不失为一个救急的办法。将来我赚了钱,把它赎回来就行了。
签就签,不管怎么样,人先出去了再说。想到这里,他有些不相信地望着他:“你说的话,可当真?”
“我吃饱撑得了?化这么多精力跟你弄假?”马小宝说。“你同意签,我就去打印,一式两份。”
刘林峰下着决心说:“好吧,签就签。但我签了,你真的能放我出去?”
马小宝附耳对他说:“你签了,我晚上偷偷放你出去,在李总面前,就说你逃跑了,不就行了吗?那张一百万的欠条,你就可以不写了。”
刘林峰听后,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没有吱声。
马小宝乐颠颠地出去打印去了。过了一会,他拿了打印件进来,双方签字。然后,马小宝又让他换写了一张四万元的欠条。
当晚,马小宝去买了些好酒好菜招待他,还给他赔礼道歉,然后称兄道弟地劝酒劝菜,客气起来。
第四天上午,刘林峰就早早起床。穿戴好,准备回去。这时,马小宝还没有起来,刘林峰就去敲他的门:“马小宝,我要回去了。”
马小宝开门说:“这么急干么?再玩一天吧。”把这个黑牢,说成了娱乐场所。
刘林峰说:“不玩啦,已经来了四五天了。你把手机还给我吧,再给我点路费,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
马小宝靠在床背上,眯着眼睛,看着他说:“再休息一天吧。明天来了车,我送你回去。”
刘林峰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
马小宝这才认真起来:“明天,我还要让你走一趟呢。”
刘林峰的心“格登”一沉,这家伙又要耍什么花招?急问:“去哪儿?”
马小宝轻描谈写地说:“去你老家。”
“什么?”刘林峰着急起来,“去我老家干什么?你不是说,签了字,就没我的事了吗?”
马小宝笑了:“我不能让我的房子空关着啊,我要把它变成钱。”
刘林峰没想到他马上就要变卖自己的房子,震惊不已。这多丢脸啊,一个人连老窝都被人端了,还算人吗?他苦着肿脸说:“你不是说,等我赚了钱,可以赎回的吗?”
“是啊。”马小宝诡计多端地说,“但我哪里等得及你?不知你猴年马月才能赚到钱?我先把它卖了,以后你要,再到别人手里去赎吧。”
刘林峰问:“你卖给谁?是不是陶新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