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被唐瑛强拉过来,她才不会跑来凑热闹。
宝意对装神弄鬼之事向来不以为然,宫里面为表示对玄真道人的恭敬,不少人都称玄真为“仙人”,就连南齐帝偶然听到也赞过这称呼贴切,但禁骑司里魑魅魍魉之事从来不少见,她当着玄真的面口称仙人,背后只差送他一顶“妖道”的大帽子。
唐瑛轻笑:“一会就让你长长见识。”
宝意:“多谢,不必。”
话虽如此,两人目光却都紧盯着场中玄真道人的一举一动,见识过了他提着桃木剑表演了一段之后,忽见他含了一口酒,对着铜鼎之中的火焰喷了出去,一条火蛇瞬间燃了起来,倒好像他口吐真火,颇有神通。
唐瑛遗憾的摸摸荷包:“真是可惜,出门没带银子,不然倒好打赏几个铜钱。”
宝意差点笑出声,却又死死忍住了——御前失仪可是死罪,尤其还是连皇帝陛下都格外看重的法事之上。
“掌事您太坏了。”她小声抱怨。
张文华趋前一步,向南齐帝低语:“陛下您瞧好了,马上就能找出那名阴人了。”
南齐帝眼神狂热,心头无日无夜不在焚烧的焦热有望得到缓解,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真人有大神通!”待会定然要重赏。
经淮一脸疑惑,脑袋上顶了个大大的问号。
下一刻,玄真道人状若疯癫,剑指唐瑛,开口又喷出一口酒,那火蛇冲过铜鼎似乎要向着唐瑛的方向冲过来,几乎就在同时,唐瑛暗暗弹出一个极小的小球,也穿过铜鼎之上燃烧的火焰,击中了玄真道人的道袍。
法衣极为宽大,小球击中的力道微不足道,他全神贯注憋着使坏,一场法事跳的满头大汗,未曾注意到那小球击中法衣的同时,已然带起一点火星,才张口大喊:“阴人——”后半句话就被视线所及自袍角燃起的火焰给吓的噎了回去。
于是,法坛四周所有的人眼睁睁的看着玄真道人的法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了起来,目瞪口呆。
南齐帝:“……”
张文华:“……”
经淮:“……”
唐瑛高喊了一嗓子,带头跪了下去:“玄真仙人通天彻地,天显神迹,天佑南齐国运昌隆!”
宝意一言难尽的跟着跪了下去,低头追问:“掌事你来真的?”
其余禁骑司人等眼见着上司心悦诚服的下跪,貌似被玄真道人的神通给震慑,哪怕心里也并没有那么相信,也连忙跟着跪了下去,齐齐大喊:“天佑南齐国运昌隆!”
心中可是想什么的都有,都恨不得把唐瑛拖过去逼问:大人您是认真的?!
玄真道人呆呆站在中央,眼睁睁看着火焰自下而上燃了起来,脚下既无柴火,那火焰却亮的惊人,隐隐还能闻到一股松香味,那是今早管他法衣的小太监何永根给他熏的香。
当着南齐帝的面,他还要摆出高人风范,又不能在地上打个滚儿灭火,偏偏禁骑司的人都视此为神迹,纷纷下跪,他还听到唐瑛接连高喊:“玄真仙人要脚踩火莲成仙而去,三清在上,弟子们恭送仙人!”
气的差点呕血三升。
——妈的老子是着火了,不是升仙!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起火的当时还试图用桃木剑表现出做法事无意之中显了神迹,然后不着痕迹的把身上的火拍灭,哪知道这火很是邪门,“唰”的一下就窜了起来,迎风自燃,很快便感觉到了身上滚烫燎起了火泡,头发胡子都发出了嗞啦声,闻到一股毛发的焦味,他这才慌了神,也顾不得摆什么仙人风范,惊慌的大喊了一嗓子:“救命了——”就地躺倒打滚。
唐瑛傻呆呆抬头,惊慌大叫:“着……着火了?不是神迹?”
神你妈迹!
玄真道人边在地上打滚边喊救命,简直恨死了唐瑛,这丫头听起来每句话都合情合理,但无不是在拆他的台!
南齐帝原本也当是神迹,见到玄真道人一边打滚一边喊救命的样子,先还有些茫然,很快便醒悟过来:“赶紧救火!”
唐瑛一马当先窜了过去,掀起法案之上铺着的布便往玄真道人身上拍打过去,另一只手却暗暗洒了一把松香粉,只见玄真道人身上的火势不降反升,又猛然间窜高了一截,瞧着煞是怪异。
玄真道人烧成了一个火球,眉毛胡子连同头发也全都烧了起来,他身上的皮肉接连烧起了水泡,疼的不住打滚,嗷嗷直叫救命,哪里还有什么高人风范,可是那火却极为奇怪,禁骑司一堆人扑上去救火,火势却越来越旺,分明半根柴火都没有,却依旧扑不灭。
他就如同一根燃烧的人肉火把,空气里充斥着人肉跟头发烧焦的味道,南齐帝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神色惊慌:“……这是怎么回事?”心中对玄真道人的信任不由自主便大打折扣。
等到从最近储水的地方取了水过来,扑灭了玄真身上的火势,他已经烧的面目全非,奄奄一息。
唐瑛向南齐帝请示:“陛下,要不要请御医给玄真仙人看看烧伤?”
南齐帝烦躁的挥手:“还不去请?以后不许再称仙人。”心里暗暗怀疑玄真是否遭了天谴。
自有人抬了玄真下去疗伤,张文华来时的满腹得意都被这场火势给吓了个干净,恨不能缩成鹌鹑好让南齐帝瞧不见。
南齐帝趁兴而来,败兴而归,带着经淮与张文华,还有护法的唐瑛一起回清凉殿——他心中如同火烧,暑日未至已经早早搬进了清凉殿。
不多时,有小宦官来报:“玄真仙人已经昏迷不醒,身上烧伤严重,院正大人说一时半刻可能醒不过来。”
南齐帝:“滚,以后不许叫仙人!”
小宦官吓的瑟瑟发抖,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清凉殿内,原本就温度不高,再加上南齐帝神色晦暗不明,乌云罩顶,空气压抑的几乎要让人窒息。
南齐帝走来走云,如同困兽,还是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法事,为何玄真道人会自燃起来。
他近来身体不适,疑心病更是加剧,除了对皇太孙还很是疼爱信任之外,对其余臣子都持怀疑态度。好不容易出现个玄真道人让他深信不疑,没想到一场法事又摧毁了对他的信任。
“张卿,你来说怎么回事?”
张文华哪里知道怎么回事?
玄真道人还拍着胸脯答应他要整治唐瑛呢,结果计划好的要指认唐瑛为阴人,让她去陪侍一脚踏进寝陵的南齐帝,哪知道法事场出了岔子,他也很茫然好不好?
“陛下,这……这……”
南齐帝这时候开始找后帐:“玄真道人是你举荐来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张文华有苦难言,支吾着不敢多嘴,汗透重衣,只想赶紧搪塞完了南齐帝出宫想对策。
“经相呢?”南齐帝见问不出张文华什么,转头便问起了经淮。
经淮虽然爱和稀泥,但也可以解读为老成持重,阅历丰富。
不过今日的经相就算是想和稀泥,也无从下手。
“陛下,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至今还迷糊着不明究里。
玄真道人开坛作法为他寻找合适的阴人,此事太过隐秘,不宜宣扬,南齐帝也不能大张旗鼓的拿出去跟朝臣们讨论,只能在有限的知情者里询问——一知半解的唐瑛与经相也算。
前者是被拉来护法的,后者是被拉来当见证者的,对这场法事的真正目的都并不清楚。
“唐卿,你说说怎么回事?”
唐瑛跪的乖巧,开口却格外大胆:“陛下,微臣年纪小,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自燃的。不过——”她话锋一转,张文华便不由的心惊肉跳,死死盯着她,听得她不急不缓道:“玄真道人听说是有大神通的,外间都传言他做法事尤擅控火,民间艺人倒也有会控火术的。”
一句话便将玄真道人从神坛上拉了下来,从人人恭敬巴结的“仙人”降格为“民间杂耍艺人”,让张文华气的差点跳起来,若是玄真道人在此,说不定会当场活撕了她。
南齐帝若有所思:“唐卿继续说。”
“微臣斗胆,妄加揣测,还望陛下恕罪。”
“朕恕你无罪,说吧。”
唐瑛再度开口,带着犹疑与谨慎,小心翼翼道:“微臣灭火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一般的衣角着火速度也没这么快,而且当时大家都离玄真道人很远,他自己又会控火,法衣上面又没有淋了灯油——不,就算是灯油燃起来也没这么快。微臣等人灭火的时候,那火反而窜的更高,当时微臣便想……便想……”
“想什么?”
“会不会……会不会是天谴?”
唐瑛扔下炸*弹便以头叩地,惶恐道:“微臣胡说八道,求陛下恕罪!”
南齐帝沉迷此道久矣,何况唐瑛的话与他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他也心中震惊——难道玄真当真遭到了天谴?
不然何以解释自燃之事?
张文华心里七上八下,无数念头纷沓而至,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让皇帝陛下再度对玄真深信不疑。
“张卿你说呢?”
怕什么来什么,偏偏他再次被南齐帝点名。
“微臣……微臣……”他可不敢替玄真认下“天谴”的罪名,只要戴了此顶帽子,南齐帝必然会派禁骑司的人追查玄真做了何事才触怒上天降下惩罚,到时候就更不可收拾了。
唐瑛替他解围:“陛下,张大人也许不知道呢。”
张文华震惊扭头——姓唐的丫头这么好心?
不过很快他便知道了,姓唐的丫头……她真的不会这么好心。
因为她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说:“张大人的侄子吃了玄真道人的金石之药,听说浑身发热情绪亢奋,满面赤红脚步轻飘,上次在酒楼与微臣堂兄争执,原本冲过去要打人,结果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醒过来。小经大人审案仔细,听说张公子当日吞了大量的金石药……换言之,张大人的侄子可是服了玄真道人的金石药才丢了性命的。”
您老搞错了方向,误认了仇人,可别逮着我不放!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慢了点,到半夜了,晚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唐瑛一番话, 使得清凉殿里的气温陡降, 直逼寒冬。
张文华跪在殿内光可鉴人的地砖之上,只觉得寒气沿着膝盖骨一路窜上来, 在后背激起一层白毛汗,直窜上了天灵盖, 禁不住瑟瑟发抖:“陛……陛下, 姓唐的胡说,臣……”
唐瑛:“大理寺还有张大人侄子张渝死因的验尸记录, 要拿来给陛下亲阅吗?”
“陛下, 臣冤枉啊!”
唐瑛:“张大人,陛下还没治你的罪呢, 你就开始喊冤, 莫不是作贼心虚?”
张文华恨不得撕烂她那张嘴:“姓唐的, 都是你从中挑唆!”
忽听得南齐帝厉声道:“住嘴!”
张渝之死他只是略有耳闻, 听说与唐瑛的族兄有点瓜葛,至于细节——他一个日理万机还要抽空发展业余爱好清修炼丹的皇帝可没功夫去深究, 反正有主管刑名的臣子会处理, 真要委决不下, 才会递到他案头。
唐瑛叫破张渝死因之前, 他不急。
可是方才, 就在唐瑛叫破之后,他的一颗心急遽下沉,好像要沉进无边的黑洞,深不见底。
——张渝“浑身发热情绪亢奋, 满面赤红脚步轻飘”的症状他也有,每次服完金丹格外明显,且还伴随着心慌气短,呼吸急促,两个鼻孔感能喷出火球的高温等等症状。
玄真道人总是安抚他说那是长生大道的必经之路,于是他也就信以为真。
中间不是没有产生过怀疑,只是“长生” 是何等的诱惑,他早已为了“长生”而闭目塞听。
张文华瑟瑟发抖。
南齐帝:“唐卿,你来说。”
唐瑛可就不客气了:“陛下,臣不知张大人举荐玄真道人有何用意,或者背后还有人指使,但自从张渝吃金石药死了之后,臣便派人彻查了玄真道人,发现他师父年过四旬便驾鹤西去。他们这一门修的是丹鼎派,师门里就没有长寿的,听说都好吞金丹修炼,也没见修出一位两位长生的仙人。”
南齐帝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指着张文华厉喝三声:“说,到底是谁支使的你?说出来!”
他的疑心病本就到了晚期,不发作则已,发作起来几近癫狂,见张文华不肯承认,一味磕头求饶,只觉得一腔怒意再压抑不住:“唐瑛听令,将张文华收押进诏狱严加审问,务必审出幕后主使!”一句话说完,翻涌的气血再压制不住,“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却朝后直直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