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福祸相依,运道无常。
刚突破到了元婴境的莫问呆呆的坐在了青霄大殿之中,望着大殿之外的蓝天云海,感觉有些恍惚。
他不知晓,只是去了极西之地两年的功夫,再出来,这世界怎么便天翻地覆的生出如许之大的变故来?
原本还想着用养寇自重的法子来让自己的权势不失。
而今看来,不仅没法子借着这平沧派苍云阁阁主之位助药思缈治病,甚至连他自己也要早做打算。
自己这十年来造了如许之多的杀戮,等到天下太平,早就对莫问心怀偏见的平阳子少不得拿莫问的人头去安抚东华洲人心。
莫问紧皱眉头,在脑海中绞尽脑汁的思量着哪里还能再闹出点天一教的动静。
谁能想到,往日里面他恨不得除之后快,避之如虎的天一教,此刻却成了他最想念见到的盟友?
过了片刻,莫问的眼珠子登时一转:
“有了!”
说罢,他便修书一份,附在玄通灵纸之上,唤来离难,嘱咐他出去送信。
另一边,莫问自己也不闲着,他登时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平沧派某处远僻之地的别院。
此处正是当初他划定给陈萱所居之地。
凭着莫问对天一教这群人的了解,它们绝对不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被扫除干净。
所有的蛰伏背后必然都隐匿着某个不为人知的阴谋。
事到如今,唯一一个与天一教还算有联系的活口,便是这陈萱了。
此时正是秋冬之交、万物消杀的时节。
别院的门口长满了枯黄的荒草,快要将院门都遮盖起来。
放眼望去,屋檐之下挂满了青苔绿萝,墙砖缝里生衰草。
一副久无人烟的模样。
莫问心中咯噔一声。
他走的时候,特意安排了两名侍女留下来照料陈萱,此地怎么会破落至此?
当下莫问的神识便放了出去。
元婴境的强大神识之下,整个别院,一览无余。
莫问登时脸色一黑。
他一点脚,身形一晃,当即便越过墙头,飞入别院,来到了陈萱居住的屋前,推门而入。
“吱!”
久未开启的门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股带着略微腐臭的呛人灰气迫不及待的从屋内涌了出来。
莫问走进屋内,却见蛛网密布,尘土满地,屋内的家具上都蒙了厚厚一层灰。
他转过脸,望着那具端坐在屋子正中那张梨花木椅子上的骨头架子。
那骨架外面还套着一件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上身披着一件烟水色轻纱,项上挂着圈玲珑剔透璎珞串,足踏着一双雪白掐金软靴。
满目绫罗,光彩照人。
纵然是灰尘,都无法掩盖这一身华美衣裳的灿烂。
可想而知,死者在临死之前,装扮的该是何等的如花似玉。
那白骨右手五根干瘪的白骨指头,搭在了一旁的梨花木茶几之上,在指尖的不远处,则是一盏小巧的青色茶盏,茶盏盖子倒在一旁,显然是那喝茶之人已经没了将盖子盖回去的心思、亦或是力气。
莫问走到了茶盏边上,端起那碗茶盏,转了一圈,却见那青玉做成的茶盏内壁都被腐蚀出了一圈深邃的黑色。
显然,这茶盏里面浸泡了一种极为烈性的毒药。
再看着这具白骨安详的模样,尸首没有半丝挣扎而拉扯的形变。
莫问能想见出来,陈萱应是梳妆打扮了一番之后,再穿上自己最喜爱的一身衣裳,坐在这里,从容服毒而死。
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踉跄了几步朝后退去,直到撞到了墙壁上才停了下来。
莫问再也不敢抬头去看那尸骨,甚至连在此地逗留下去的勇气也无,逃也似的离开。
过了一会儿,那两名被莫问安排去照料陈萱的侍女便被带到了莫问的跟前。
那两名侍女望着前面这位杀伐果决、权势滔天的苍云阁主,身子如同筛糠一般,怕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莫问只觉得稀奇,他连话都还没说。
“那,那位仙子有过交代,若是日后您问起头来,只管叫我们将这份信呈送给您。”
莫问闻言默然无语,好半晌,才从手都举酸的那名侍女手中将信接过,再挥挥手,将左右摒退。
那两名侍女如蒙大赦的连忙退走。
拆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娟秀的小字,乃是陈萱亲手所写的绝笔信。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当陈萱知晓神一学宫被灭门的消息传来时,近乎癫狂。
她不是傻子,知晓神一学宫的灭绝与自己多少有些关联。
情急之下,便想找莫问问个明白。
但那时候,莫问早已带着药思缈悄悄潜出了平沧派,对外则以闭关为由闭门不见客。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如何又能见到莫问?
悲愤交加之下,陈萱竟然寻了短见。
这份短短不过三五行的绝笔信里,陈萱倒没有多怪莫问什么。
当初她去援救莫问,乃是为了自己的本心。
今日只能以死愧对宗门,也是为了自己的本心。
到最后,只留一句“愿来生不见”。
一封信看完,莫问的心中五味杂陈,整个人都没了气力,好似脊椎都被人抽走一般,瘫软在了座椅之上,手中拿着的绝笔信也缓缓飘落在了地上。
虽说当初自己救了陈萱一命,但陈萱也还了她。
若非陈萱通风报信,他恐怕早就被前后夹击,死在了琅泽。
可到后来,莫问却利用了陈萱,哄骗她去平阳子那里交代了实情。
莫问这辈子骗过的人不少,说他会因为骗人而内疚,便是高估了他的道德。
但寻常骗人,都不过是计谋的博弈,成事与否,不过一句技不如人便罢了。
此番不同,他心知肚明,陈萱是爱着他的。
将莫问换作旁人,陈萱一不会通风报信,二不会背叛师门。
他用陈萱对他的爱,利用陈萱对他的善意,带着陈萱对他的希冀,将陈萱亲手彻底绞死。
陈萱的师父,他,他们二人亲手将陈萱给绞死。
一想到陈萱知晓宗门被灭,想要找自己求情却投奔无门的样子,莫问心中便涌起无限的悔恨。
此事并非没有两全之策,只是他忽略了陈萱的心思。
说到底,他并没有将陈萱当一回事,乃至根本没有将陈萱的处境放在心上。
利用完陈萱灭掉神一学宫之后,便将陈萱丢在一旁,再也不管。
若非此番又想起有用得着陈萱的地方,恐怕他永远都不会再去那个别院找陈萱,更不知道知道陈萱已经在绝望之中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饶是如此,这位性情刚烈的女子也没有怪罪莫问,只说自己全了本心。
回想一路走来,莫问从未感觉如此亏待过一个人,潮水般的悔恨将他的整片心都给掩盖。
修道至今,莫问的情绪已经越发深沉,轻易不起波澜,就连突破元婴时也不曾有多大的想欣喜。
而现在,他甚至感觉自己连呼吸都有些喘不上来气,胸口隐隐有绞痛传来。
他确然是欠了陈萱,而且永远没有再还上的可能。
这份因果业障,也不知何时才能消除。
莫问闭上眼睛,独自一人枯坐于青霄大殿之中,一夜未曾合眼。
同样未曾合眼的,还有平阳子。
“莫问就算是有些不对之处,也罪不至此吧!”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再说,若非莫问,东华洲的天一教之祸恐怕早已将平沧派覆灭。”
“眼下天一教刚销声匿迹,你便急着要处置莫问,会否有些太过心急了,平阳子!”
望着眼中泛着紫色雷光,须发如火、满面凶光的雷火,平阳子面色冷峻道:
“雷火长老,勿要忘了掌门临终之前的告诫!”
雷火闻言,眸子一抬,猛地瞪向了平阳子:
“少拿开元子的话来压人,早年时候,他那条命,还是老夫救回来的,若非老夫,他能做平沧派的掌门?”
看到天不怕、地不怕,势要将桌子掀翻的雷火,平阳子也没了脾气。
“雷火长老,掌门修为高深,他说要取莫问的性命,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
“再说了,因之此前的迁宗令,那些回去之后发觉山门被盗、甚至被占的宗门全把怒火撒在了我们平沧派的身上!”
“眼下,不仅宗门之内的修士对莫问怨言极大,整个东华洲,就没有说莫问好话的地方!”
“啪!”
雷火一巴掌拍在了眼前的桌子上,整个桌子瞬间四分五裂,木屑横飞。
“无稽之谈!这些人当初被天一教杀的屁滚尿流,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怎么不说这些话?”
“一群狼心狗肺的畜生!”
听着雷火肆无忌惮的咒骂,平阳子的脸色稍微有些不自然。
他争辩道:
“长老执意留着莫问,难不成要我平沧派这些年的人心全散了不成?”
“莫问造的杀戮太多,内外不服!”
“不除,平沧派便是内外交困,迟早四分五裂。”
雷火听也不听平阳子的话:
“你伶牙利嘴,老夫说你不过,但是老夫只认这一条死理,莫问救了平沧派,杀不得!”
看雷火寸步不让,平阳子只能无奈的接着规劝雷火:
“当初我们要莫问去做苍云阁主,归根结底还是想莫问助我平沧派道统赓续不灭。”
“而今我们要除掉莫问,归根到底,也是为了我平沧派道统赓续不灭。”
“长老素来以宗门大局为重,为何此时,却枉顾大义,置宗门安危,东华安定与不顾也?”
雷火听罢,将头别在了一边。
平阳子继续趁热打铁:
“便如长老之言,不除莫问的性命,废去他的气海丹田,照料着他去凡俗做个富家翁,生儿育女便是。”
“我平沧派保他这一只血脉百代繁荣,往后有灵根者,悉数收入宗门栽培。”
“如此两全,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雷火知晓此事已经无可挽回,有开阳子的遗命在,能替莫问争取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是平阳子最大的让步。
不过,雷火不忘再拖延一些时日:
“如此也好,可那莫问毕竟学了紫霄神雷这等神术,在废为凡人之前,老夫得好好让他将御雷之术写下来。”
“也不消耽误多少功夫,三五年足矣。”
平阳子摇头苦笑一声:
“恐怕不行,紫元已经去苍云阁找他了!”
翌日,骄阳初升。
闻及莫问出关,苍云阁内的诸多长老都有事情要找莫问禀报。
一时之间,青霄大殿之外排满了人马。
“莫阁主,碎云派近日会有一枚化神丹药问世,想邀请您去观礼开炉。”
“转礼天院掌院阅处。”
“莫阁主,中辰之地有两个小门派并为一宗,特请阁主御批,为他们换一副诏令命旗......”
“转问心堂堂主阅处。”
这些千奇百怪的事务莫问应付起来已经是游刃有余。
他坐在长案之前,将呈上来的请示一一批红。
“莫阁主,琅泽之地的门派分支想调拨一批宗门弟子过去开拓福地洞天。”
听到这里,莫问奋笔疾书的手一顿。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名白发苍苍的金丹长老。
虽说莫问气机遮掩的不错,但元婴境界的灵压无论如何也也要比金丹境强过太多,只一眼,便叫那修士登时心中七上八下的恍惚起来,竟不自觉的后退几步,面色惨白。
莫问也不理会此人。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吩咐道:
“神一学宫虽灭,但是南霍之地不能缺了门派镇守,神一学宫的道统也有其可取之处,贸然断绝,对东华洲非福。”
“着即河朔崔氏举族迁往神一学宫旧址,承继神一学宫道统,仍旧继承神一学宫之名,去芜存菁,代平沧派镇守南霍之北!”
此言一出,一旁的崔振元登时心中一惊,脑子嗡的一声,好似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般,断然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事落在了他们崔氏的头上。
承继五大宗门之一的神一学宫山门与道统,对他们崔氏来说,地盘扩大了千万倍不止,远胜于在平沧派内做个旁支小族。
假以时日,若是他们崔氏有后辈努力上进,便是与平沧派争一争这东华洲的归属也说不定。
自今日起,他们崔氏,从原本三高六望之中排名靠后的小宗,一跃而成了这东华洲仅此于平沧派的五大宗门之一。
这等天大的福分,让崔振元如何不心神震荡?
他恍惚了整整一刻钟,这才在周围同僚艳羡的目光之中回过神来。
刚准备拜谢莫问之时,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高亢女声:
“莫阁主,且慢发号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