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顾无言,不知晓僵持了多久。
到后来,还是莫问打破了这种沉默。
他径直步入屋内,捡了一张凳子坐下,定定的看着药思缈:
“你不好好待在永安洲,非要过来这东华洲找我做什么?”
猝不及防的发问让药思缈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在心中也设想过无数种与莫问相见的可能。
却独独没想到会是如今这种局面。
在没见到莫问之前,她以为见到莫问一定会感动的涕泪横流。
可如今,真看到莫问那张如刀削一般冷峻的脸,药思缈却并没有觉得自己多么激动。
相反,她觉得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了一般,很踏实,仿佛她再没什么可怕的。
这种感觉,自从莫问走后,就再也没有过。
这种久违的闲适之感,让她忍不住展露笑颜。
嫣然一笑,直叫满庭奇花都没了颜色。
“也没什么事情,就是在药王山呆的腻烦,想出来透透气。”
“来了这东华洲,自然是要找找你。”
药思缈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在莫问的身上离开:
“这次又是你救了我,算着我欠你两条命了。”
莫问眼睑微动,视线不自觉的从药思缈的身上移开。
他盯着地上投入室内的斑驳树影,淡然道:
“不过是举手之劳。”
药思缈一双春水秋眸笑成了月牙:
“我原以为来了东华洲很难寻你,没想见道友的大名如雷贯耳。”
“短短这些年,道友居然就修成了金丹,还成了这东华洲第一大宗的阁主,好生厉害!”
听着药思缈的夸赞,莫问摇了摇头:
“都是些虚名罢了。”
说罢,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药思缈,斟酌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老友相逢,殊为不易。”
老友二字,让药思缈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
“不过,眼下兵荒马乱的,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容不得片刻放松,恐怕招待不了你。”
听着莫问的逐客令,药思缈脸上的笑容明显僵持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如初,似是没什么发生。
她浅然一笑,摇头道:
“能见你一面就好了。”
“你只管去忙自己的事情,不用招待我。”
“我眼下还有些头昏,容我休息一下,等再过一两个时辰我便走。”
听着药思缈答应的如此干脆,莫问眉头微微一皱。
这人漂洋过海、九死一生,就为了见自己一面。
眼下便说走就走了?
心中虽然有疑惑,但是莫问并没有说出来。
药思缈此人走了最好。
“倒也不急在一时。”
“你受的伤不轻。”
“此地僻静,不妨休养一段时日再走。”
药思缈轻轻的摇了摇头,一双眸子泛着亮闪的光打量着莫问,好似那春水潺潺,不绝如缕。
任你是铁打的汉子,都抵不过这毫无保留的温柔。
“不了,耽搁你办正事总不太好。”
“能见到你就很好了。”
见药思缈执意如此,莫问便也没说什么,他点了点头,便站起身:
“那你自便,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说罢,他便转身,朝着屋外走去。
药思缈没想到莫问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便要离开。
语气客气冷漠而带着一种无法愈合的疏离。
她无端端想起了三十年前,自己与莫问在药王山的时光。
那时的莫问虽然还是一样的不加笑颜,但她总感觉有些人情味在里面的。
如今,莫问的修为高了许多,连带着性子也淡漠的离开。
她心中有些刺痛,暗自惆怅。
只道是三十年未见,她与莫问之间那些可怜的情分,恐怕早已消磨的殆尽。
悲痛之余,药思缈却也没法子可想。
她与莫问之间的关系全然操诸莫问之手。
喜悲不由人。
自己一路漂洋过海,再多的伤痛苦楚,不被莫问看在眼里,却也不值得拿出来晒一晒。
反倒让莫问徒添厌烦。
“就这样吧。”
随着莫问的转身,药思缈脸上的笑意登时隐了下去,眼神之中也黯然无光。
好似昙花一现,终究衰败。
她看着莫问离去的背影,那么高大,好似一座山似得。
只可惜,她连在这山上做一颗石头缝里面的野草都是奢望。
“莫问!”
就在莫问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却听到背后的药思缈唤自己。
这还是药思缈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
“嗯?”
看着莫问扭过头,药思缈又笑了:
“没什么事情,之前打过你一巴掌,真是对不住你了。”
莫问听到这句话,眉头微皱,随意应付了一句话,便走了出去。
等走到庭院之中时,莫问站住了脚。
方才药思缈的那句话,让一个他一直不愿意提及、甚至在回避的念头跳上了他的心头:
他蛰伏在载元宗的事情,药思缈是唯一一个幸存知情者。
若是放走了药思缈,日后走漏了消息......
他缓缓回过头,眼神冷厉的看着药思缈所在的草庐。
片刻之后,莫问还是离开了此地。
日头过的很快。
药思缈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吃了些补血益气的药,静心打坐了一会儿。
觉得差不多了,又从储物戒指里面换出一身轻便的青色布衣,便顺了口气,走出了屋子。
回头看了一眼这间草庐,药思缈长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见也见了,没什么不好。”
自我宽慰了一句,药思缈转身便欲离开此地。
一回头,却看到莫问正站在庭院的门口,一双冷眸一瞬不瞬的看着药思缈道:
“半个时辰不到,你便要走了?”
药思缈没想到莫问居然去而复返,脸上带了一丝惶恐:
“道友事情多,不好耽搁,早走些好。”
莫问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离了我这里,你打算去哪儿?”
药思缈没想到莫问居然破天荒的过问起她的私事,有些欢心。
她浅浅一笑,樱唇轻抿道:
“不晓得,或许去东华洲各地转转,看看这些大好河山,然后就回去。”
“外来这些年月,想父亲了。”
说罢,药思缈又将身上的一衣服裹了裹。
“你打算回去?”
莫问眯起了眼睛看着药思缈:
“你打算怎么回去?”
“就你体内那般严重的伤势,你还能有多少日子好活?”
药思缈闻言面色大变,脚步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三大步,差点踉跄摔倒。
她以为莫问不知道。
“那么重的伤,你走不了多远。”
莫问冷眼看着药思缈道:
“你想回去是天方夜谭。”
药思缈一听此言,眼泪刷的一下便淌了下来。
一双葱白玉手绞在一起,贝齿轻咬樱唇。
半晌,她红了眼眶,柔声细语,带着些鼻音道:
“谁晓得以后会如何呢,我还是回去吧。”
说罢,她便站在原地,不去看莫问。
望着药思缈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莫问心中的疑惑快要堆积出来。
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晓得你身体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出来?”
药思缈扭过头,看着莫问,欲言又止。
莫问踏前一步,强大的威压让药思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你不说,今天我不会放你离开!”
药思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吸了吸鼻子,强颜欢笑的柔声道:
“莫道友,我只是觉得闷得慌,出来逛逛。”
“出来逛逛总不是什么犯了天条的事情。”
看着莫问脸上越发冷峻的样子,药思缈的笑容也开始支持不住,她颓然的跌坐在了假山的边上,一双水眸无限的惆怅。
“若是莫道友还顾及我们以往的情分上,还请放了我走。”
“我想回家看看。”
莫问没想到这个看似娇弱的女人居然这个嘴硬。
他却又不好上什么手段。
“哼?逛逛?”
“从永安洲逛到东华洲来?”
“你我都不是三岁的小孩,这些假话就别说了。”
“诚如你言,将你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我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会派人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莫问的话成了压在了药思缈头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想来看看你。”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让莫问以为耳朵出了问题。
“道友,你九死一生,难不成,就是来看我一眼?”
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个理由。
或许是话说开了,没什么顾虑,药思缈缓缓抬起头。
她的面色有些惨白,嘴唇发白近乎透明,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莫道友,您当初不也是为了一句承诺,千辛万苦,远赴东华吗?”
一句话让莫问哽住了喉咙。
“我只是单纯来见你一面,我没别的想头。”
药思缈惨笑:
“莫道友也晓得我这副破落身子不经事,活不了多久了。”
她眼神微动,两行清泪终于从蓄积不住的眼眶中滚落而下,一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放在胸前:
“你一去二十余年音讯全无。”
“我想着临死之前,来东华洲。”
“若能见道友你一眼,总是好的。”
莫问难以置信的看着地上悲抝痛哭的药思缈,心中好似五雷轰顶一般。
他怔怔的站在原地,居然破天荒的有了不知所措之感。
隐去眼神,再不敢去看药思缈。
他大口大口的喘了两口粗气,心平气和问到:
“有病了就去治病,我什么时候都能见。”
药思缈看得出莫问并不喜欢自己,眼下被逼着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只觉得羞耻万分,心中羞愧难当,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如蚊吶一般:
“我体内的祖蛟之血与这副身躯不相生,药石无医,父亲也束手无策。”
“治不好的。”
她轻轻的摇了摇头,声音温柔而悦耳,就像是三月里轻轻拂过湖面的微风,不自觉便想让人多听几句。
“莫道友,你是金丹高人,说话要作数,若是能送我回去,真是感激不尽。”
“出来十年,父亲的心恐怕都要伤透了。”
莫问听着药思缈的话,一股子火气从心底翻了上来:
“你都快死的人了,整天想着别人,你就没想过你自己!”
药思缈被莫问突如其来的火气吓得身子颤了一下。
她还从未见过莫问发火,一双水眸瞪得溜圆。
望着药思缈有些害怕,莫问当即收敛起情绪。
思忖了片刻,莫问冷声道:
“送你回去绝不可能,眼下不是风平浪静的时候。”
“再说,你的身子,也撑不住回去的路途。”
“就留在此地养伤吧。”
说罢,莫问又吩咐道:
“你放心,既然你见到了我,我便不会让你死。”
听到莫问要留下自己,药思缈心中既喜又悲。
她只道莫问是同情可怜自己。
而这份同情与可怜,恰恰是药思缈不想要的。
既然莫问不愿意见到她,自己说这些卖惨的话博取同情,更显得无耻下贱:
“算了,道友,求您高抬贵手,就此放了我走。”
“我以后决不会再来打搅您。”
说罢,药思缈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身,紧了紧衣襟,想从莫问的身侧挤过。
看到药思缈这般不听话,莫问也恼了。
他直接朝着右边移了一步,像是一堵高墙,将药思缈的去路完全堵死。
感受着莫问那高大身形带来的强烈压迫感与他身上那种近乎时值的煞气压迫,药思缈再不敢轻举妄动。
眼前这个男人可是个杀人如喝水一般的狠角色,她不敢招惹,深怕真的将莫问的火气勾了起来。
到时候自己的生死,就真的难以预料。
真论起来,她与莫问也没什么交情,不过是一桩交易罢了。
而且在这场交易里面,他们或多或少也是算计了莫问的。
眼下她别无他法,只能去小心翼翼,带着讨好的笑容,轻声细语的乞求莫问:
“冒昧找过来,搅了道友的清修,真真对不住。”
“些许丹药,不成敬意,还请道友高抬......”
说话间,药思缈哆哆嗦嗦的从储物戒指中变出三四个瓶瓶罐罐,准备奉送到莫问的手中。
不知怎么的,听着药思缈一口一个道友的客气叫着,莫问心中总有些不是滋味,感觉像是一团邪火别在胸口无处发泄。
这团邪火从药思缈将那些瓶瓶罐罐掏出来的瞬间达到顶点。
他的眸子里面炸开了一团火,似乎要将药思缈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