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天初蒙的前一刻，后方内堂，蒋牧从内急促走出，一丝不苟的脸蒙上凝重神情。
连雾山之事，卜成子在连夜整理完结案后，最先告知了他，并转达了承天神异司的召回令，让他暂时离堂。
“啸儿。”蒋牧沉重心思摸索腰间的水麒麟玉佩，静默几秒，似做了什么决定，翻上备好的快马，目光望向承天。
“驾！”
严喝催马，踏踏蹄声向大都而去。
蒋牧走后，房内的卜成子将笔一搁，抻个懒腰活动几下筋骨，捶捶脊背，半带玩笑的自我调侃:“唉，果然还是老了。”
离开书桌，准备出去呼吸几口清晨的清新空气。左脚刚落地踏到屋内正中，几圈波纹莫名从鞋底荡漾开来，迅速扩散到整个房屋内整个地面，卜成子立马明晰身处他人布下的结界中，驻足正立，开口道:
“尚未到今日巳时，天狐尊驾为何这便前来索要答案？”
问题一出，房间顶空正中，落下一男一女的交织声音:“神乩后人，云乂何在？”
卜成子对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不过也并不太担心，略思索道:“昨日黄昏后我们便不曾再见。她若不在堂内，许是去了哪处游玩。”
“不。”思游立马否定，停顿下，说道，“人界无她的气息。”
“？！”
“咚——”
幽暗空间内，一个重物四仰八叉落地，没过几秒发出摔伤的哼唧。
“哎哟，摔死我了。”
云乂在地上扭来扭去，折腾半天才站起来，稀里糊涂环视四周。明明清楚记得目的地是承天神异司，怎么落地就摔在这个地方。
说是个密室，看起来又不像，周围并没有可见的墙壁，而是笼罩着一层不停变换的微光，时不时从中闪过怪异剪影，整个环境阴森吓人。
“承天神异司内何时修了这么个瘆人的地方？”云乂对这个压抑的环境感到心里发毛，想立刻离开，掏出另一张挪阵灵符，要离开此处换个地方落脚。灵注符纸，即将生效，一缕气息擦过脸庞，没入前方黑暗。
霎那间，身体仿佛被一股电流击中，猛地一颤，心脏不由自主疯狂跳动，全身血液在呐喊狂涌，双瞳颤动紧盯气息消失的方向，狂喜又惊颤。
是那个家伙！那个自己心中夙愿、一切事件的罪魁祸首！它竟在这里！
云乂当即拔腿飞奔，聚精凝神追寻遁入暗中的气息。
不知追了多久，那缕游蛇般的气息停止在空间某处，继而消散，云乂驻足环视周围光怪陆离的幻影，高喝:“既已故意现出踪迹，为何又躲躲藏藏！”
语出，空旷区域内回响余音，无人作应。云乂眉头一挑，凝聚全身灵力想先行震慑一番，正此时，足下毫无预兆的睁开一只巨大的人眼，漆黑瞳仁像是无底深渊，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同样布满大大小小睁开的眼睛，一动不动诡异注视。
“雕虫小技。”
云乂轻嘲，并指高举，重重向地一划，数道金光从下方迸发，几下瓷器破裂声响起，紧接下个瞬间，身处空间如琉璃般碎裂、崩散，每一片透明碎片缓慢坠落，映照闪过方才的诡异眼睛。
背后的原貌，这才显露出来。更加深邃的空间，无名之物纠缠在一起蠢蠢欲动，暗笑声、低语声混杂四周，恰似阿鼻地狱。混沌正当中，一大团面貌黢黑不清的物体盘踞下方，身体边缘仿若燃烧的火焰。
“你真是会藏气息，让我苦寻那么久。”云乂冷漠俯视下方之物，瞳中金光压抑不住的跳动，“话说，若不是你邪心不死，搞出如此大的动作，我也不会醒。而且你也没料到吧，我竟回忆起全部往事来，还追查到这儿。”
双目金光一瞬闪耀，停顿一秒，嘲讽道:“真是失算呐。黄龙。”
话音未落，下方盘踞之物，猛然睁开一双与女孩几近相同的双眸，只不过两只瞳孔，更为细长。
凝视悬停空中的人，发出像是来自地底深渊的声音:“许久未见。另一个孤。”
云乂表情丝毫未变，鄙夷道:“我乃为现今‘七座灵使’，与你这腌臜东西毫无相干。”
“此言差矣。”被称作“黄龙”的巨物兀地拔地而起，升至于悬停人相同高度，四目紧贴相对道，“吾等为一者，孤亦是汝，汝亦是孤……”
“废话到此为止！”云乂严喝挥手一划，击出灵光斩断眼前物，严声质问:“是不是你三年前对人类暗下密令，取得砊虺的元神！你做这一切究竟有何目的！”
斩断的巨物不做答，发出一阵“呵呵呵”的笑声，像是肯定，又像在虚晃掩盖，斩断的身躯陡然间化成一片泼洒的黑液，围住四周，将空中人包裹成球。
然紧接下一秒，金光刺破闪出，整个球体又爆裂开来，飞溅的黑液被飘逸的金色灵光灼尽。
云乂周身散发异样光彩，眼底怒火熊熊燃烧，手持一柄雕覆繁杂龙纹的长剑，剑身上闪耀着古老的铭文，大喝刺出。刹那间，剑端生出猛烈灵力，化为金光巨龙震颤昏暗空间。
被唤作“黄龙”的巨物毫无慌乱，暗光亮过，同样力量回迎杀来金光。
二者相撞，力量纠缠互冲，顿时周遭一片连环炸裂，幽暗环境开始因冲击模糊闪烁。云乂趁机冲破尘雾飞身而下，集中灵力再连下击，挥剑一斩，金光断开的巨物像是一团虚无缥缈的气，与方才交手不同。
巨物使诈转移到它处。
虚晃一招的怒火刚燃起，还未锁定敌人，脸上表情瞬间变为震惊——就在灵力断开伪装的同时，顶空悄然展开红黑邪阵，趁此偷袭。
云乂当即迅捷翻身回击，打碎现出阵法，大气还没喘一口，身下又亮起令人心惊的邪光。
“糟糕！”
不偏不倚，正挨上对方设计好的陷阱。
“呸！失算！”
云乂迅速拉开距离，啐掉嘴里打上来的腥锈液体，感到此行略是莽撞。对方当前展现的力量和自己不相上下，在这里打起来谁输谁赢不好说；而且这个诡异空间内不止有它，还有其他东西在暗中伺机行动，以作阻碍，其中有的气息还似曾相识。
“无需反抗，汝将与孤再归一体。”
金色双目突然飘荡在身侧，低沉道。
“谁要跟你同流合污！”云乂嗔怒，反手打散蛊惑邪眼，像碎裂的金光像游动气流般，摇动几下又重新聚在另一处。
“此乃孤的夙愿。”
“你还是抱着这个可笑妄想彻底消失吧！”
云乂抬手画出金阵对上袭来攻击，再次挥剑飞出猛烈灵力，幽暗空间彻底控制不住的剧烈颤动，逐渐崩裂，原本四周笼罩的缥缈暗光，此刻模糊卷成一团，统统吸进裂开缝隙中。
崩坏的空间形成强大引力，拉扯住一切物体向后方拖拽，数道诡黠黑影裹挟在巨大洪流中，一股脑冲向缺口，云乂提升更多灵力浮空站稳，展开一排圆阵射出金光轰击。
双方相对，巨大嗡鸣再度震彻四周。
这次，刺眼白光侵入，占据整个视野，周围也随之转为寂静，云乂下意识抬手一挡，再次放下，身边已经换了个环境。
不再是幽暗封闭的密室，而是宽敞华贵的寝殿，金银镂雕饰以各处，不显俗套，反是恰到好处的凸显空间尊贵；说不上名称的珍奇玩件随意摆放，躲在坠挂珠玉的层层罗帐层层后；明黄烛光映照房内，空气中飘着若隐若现的沉香。
是元洲里，白朔、思游等人居住的场所，名作蓬阆。
这个房间，正是其中一间。
云乂再次掐诀想回到方才的地方，发现全部无效，气恼骂声:“又被它摆了一道。”
藏回长剑，一边环视一边走到寝殿正中，叹了口气，像个主人般盘腿坐下，一手撑着头回想刚才所有事。
“最初设定的目的地是承天神异司，却阴差阳错到了那个家伙的地盘，而现在又出现在元洲的蓬阆，如此想来，那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应该跟悬圃类似，是人界与元洲的夹缝空间，链接两者。察气息，应该是那个家伙自己创造的。啧，难怪一直找不到具体所在。”
云乂想到这郁闷的直挠头，双方交手撕裂了空间，她被扭曲吸力推了出来，想再回去，对方已经重新布下层层防备，又一次隐匿。
“啊！！！错过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云乂顺势向后一躺挥拳蹬腿发泄，闹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两人对话中的一点。
“刚才那个家伙在癔症‘我和它将再归一体’？又是它的夙愿？为何无缘无故这样说，莫不是忽略了哪里？再归一体……再归一体……”
云乂盯着上方天花板，嘴里似有似无嘟囔，不断回放交战中的每个细节，诡谲的暗光，似火焰般燃烧又缥缈的身躯、耀眼的灵彩、猩红的邪阵……突地一瞬闪过道灵光，猛然坐起身。
“难道说！那才是它谋划五方截杀战的原因！难怪它要找砊虺的元神！”
一个很明显、却又忽略的细节方才撞进脑中。对方身躯盘踞成山，看似硕大无比，然而交手时才发现并无真正的实体，乃是如同魂魄或元神般的存在。既然对方提到“再归一体”，暗指它一直渴求可以完美承纳的身躯。自己是在五方截杀战后才醒来的，若将时间推到大战之时，适合者便只有一位，就是砊虺。
所以砊虺猜对了，对方目的就是要夺走他的原身。
不过照现在情况来看，这个目标应该有所转移。
“要真是这样，那我和他……”云乂懊恼一拍脑门。
“没时间在这儿继续发呆，赶快找老家伙问清楚。”想通事情的来龙去脉，云乂麻利站起来，掸掸衣上尘土，念诀离去。
这边堂内，冷穆言好不容易把又嚎又闹的乐天，从柳壹青的房里拖回屋养伤，歇口气要去找苏茴，半路头顶上突然盖上个黑影。
抬头细瞧，惊讶道:“云……不对，师父……”
不等说完，云乂就伸手在人脑门上一拍，冷穆言被冷不丁一打，下意识闭眼，再睁开，变为青金细瞳。
来人落地，扯住衣袖，拉进手旁的空屋子。
“真是稀罕，你竟会主动封了这小子的意识。”砊虺保持一贯轻笑，坐下不紧不慢道。
云乂大步挨到对方面前，抓住对方双肩摇晃，一脸严肃问:“你原本的身躯究竟掉到了哪里？你不可能什么细节都不记得！一定有哪里忽略了！你快给我仔仔细细想一遍！”
砊虺被摇的脑袋前后甩，表情却是从容淡定，拉开女孩的手道:“吾说过，不曾有印象。”
“哪怕一个可疑的瞬间、可疑的气息，或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场景，您老认真想一遍啊。约法三章第一条，有问必答！”
“确记不起。怎地突然急迫问起此事？”砊虺悠哉反问，“况且你手里不是有尚待确认的线索？”
云乂长叹一口气，离远道:“事情，发生了变化。”
“哦？”砊虺一挑眉角，带兴致听下面的话。
云乂幽幽道:“你，猜对了，他们确实盯上了你原来的身躯。我想整个五方截杀战的目的，其实是……”
“夺取吾的原身。同时顺理成章安排一个替死鬼。”砊虺平静接出下句。
云乂瞧了表面波澜不惊的应龙一眼，道:“原来你觉察到了。”
砊虺平静呷了口桌上的茶。在悬圃一事后，他便大致觉出五方截杀战背后暗藏的秘密，随着相遇其他邪物的态度，内心猜想也越来越确定。而且他也隐约感知出，那个想夺取他身躯、操纵一切神秘者的来头。
“他们当前的目标只有吾，不会夺取这小子的身躯。”砊虺指了指现在的身体。
“你当真这样确信？”
“当然。人类的身体再特殊，也只是凡胎，比不得天生之物。不然他们也不会费尽心力找这么久。”
“这样说，也对。不过，我还是想抢在对方前面，找到你原来的身子。”
“为何？”
“一来，我们先找到，就先赢对方一步，干扰他们的计划；二来，你和他各自都能解放，岂不是美事一桩。再者，也有我的一点点私心。”
“你想做什么？”
“这个嘛，我想仔细瞧瞧您老的原貌。青龙他们的鳞片都是闪亮异彩，像宝石般格外耀眼。砊虺，我记得你是黑金鳞吧，在阳光下也一定光彩夺目。”
最后一句话，让砊虺沉寂多年的心又猛跳了一下，不禁勾起一抹怀念笑意，心中暗想:
“呵，还真是相同的想法。”
云乂瞅着他莫名其妙的深意笑容，以为他又升起哪样主意，正要问，对方先说道:“吾当前确信一点，吾的身躯，不在六界之中。”
“不再六界？你怎地确信？”
“六界之中，能完全藏纳吾身躯的地方寥寥无几，若是在，他们会先找到。”
云乂也觉他说的有道理，点头表示默认，沉静思考片晌，想起一件之前问过却未知答案的事，扭头盯着应龙双目道:“砊虺，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何事？”
“你究竟为何要掀动五方截杀战？”
应龙平静注视，又呷一口茶静默一会儿，这次，将自己的理由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