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长生在搞创作啊。
从当初贾欢欢过生日,偶然待在校门外面听见那么多家长聊天感叹开始,万长生就萌生了搞张国画创作的想法。
这也是系主任和老童对他最大的怨念。
雕塑系才混了多久,就出了那么响亮的作品,还跟郭大炮一起搞了佛像业务。
更不用说平日里万长生做了多少个泥塑和雕刻习作,就凭给苟教授做的那个泥塑,也是基本上可以算学年作品了,一二年级的雕塑系学生很多都还做不出来这样带着明显风格特征的东西呢。
美术学院的学生,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拿作品出来说话。
万长生在国画系什么作品都没出,也就上次的工笔习作画了个小和尚跟女童的佛像,这对于一般大二大三的学生是够了。
可万长生是去年的状元,得高要求啊。
而且连篆刻都起码交出来些东西了,本行却空空如也。
所以万长生必须搞个国画作品来交差。
这也是临近提前毕业的要求之一。
就像他给徐朝晖说的那样,一幅讲究意境的群像图。
不是说那张小和尚跟女童的佛像图还不太够格么。
万长生索性画一张长长的群像图。
这也是他四月到六月频繁回宁州二中的目的之一,几乎每次都坐在校门外,捕捉到很多家长翘首以待的身影。
按照宣纸的常见尺寸,一尺五高,却足足有四五米长!
说起来万长生也是调皮。
画小了容易泯然众人,那我就画长点,很长,好比历史上那些名作《江山万里图》、《清明上河图》等都是这种卷轴的形式。
在没有手机电脑相机的年代,也没有那么方便谁都能飞来飞去出国旅游,古人欣赏记录难得一见美景的方式就只有绘画。
碰上这种动不动河山万里,江山大都市的场景,随着慢慢把卷轴展开,就好像看电影摇机位一样,屏幕上的景色目不暇接。
万长生就打的这个主意。
其实在他这种绘画能力看来,无非就是个以量取胜。
没多少创新。
真的,相比雕塑这种立体化的装置结构表现形式,绘画已经越来越脱离古时候的实际用途,特别是国画,已经基本上只剩下文人雅士自我陶冶情操的功效。
也很难玩出什么新花样。
毕竟数千年来的古文化,已经把能画的都画过了。
这又是种特别讲究传统的技艺,很难像西洋油画那样,在十八十九世纪,忽然从写实的古典派,开始转向印象派、现代派、后现代主义等一系列新花样。
国画这些年挖空心思想改变的新招也都搞过,不是被骂得要死,丢了老祖宗的手艺,就是只能骗点外国人的钱,始终难出大家。
各种流派为了自身利益或者权威性,争得也很厉害。
就好比老童和老苟,都属于国画范畴内部的争端。
万长生肯定不会去蹚这种浑水,所以中规中矩的兼工带写,整体按照现代穿着特点,却遵循古风画法的笔迹来呈现。
99个人物形象用市井百态的方式出现在画卷上。
却又不是简单的把人物罗列出来。
而是按照中国传统国画的全景式构图,以校园生活为主线,结合近景、中景、远景,却没有出现任何校舍建筑画面,尽是各种人物来组成画面。
这就有点考验绘画构图的功底了。
只不过万长生从小在寺庙里就画惯了这种大场面,什么如来佛祖讲经图,周围几大罗汉、几大金刚、菩萨神态各异的或坐或站,又或者八仙过海图,十八孝子图等等,都是这样尽量不要有建筑物件来影响主题,全靠一个个人物相互关系来吸引居士游客们欣赏游览。
人物形象怎么画,对他没有任何难度,难点也就在于怎么排列。
所以回到江州,万长生也去周围的小学幼儿园观察过。
收获颇丰。
小稿构思了好几张,最后选定了排列组合方式,也就是专业行内说的构图以后。
万长生打电话问清楚徐朝晖的治疗间隙有空,那就赶紧过来。
这时候的徐朝晖肯定不具备帮他画什么的水平,主要就是希望能让他试着跟随这样一幅画的诞生,彻底搞清楚国画的一些技巧跟规律,在这个即将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刻,拿定主意要不要学国画。
对于徐朝晖放弃奖金,都要矢志跟随师父来学国画,万长生的内心还是希望他考虑下,学国画确实没有搞雕塑或者画油画那么有市场。
理想是一回事,但肯定要先恰饭。
徐朝晖还专门到费雪雁家楼下,跟她交接了关于观音村的暑假免费培训班工作以后,才带着一大叠素描和色彩习作,来到江州找师父。
正好六月中旬赶到平京戏剧学院参加自主招生考试的罗有道也回来了。
其他六位参加考试的艺考生,这下就算是彻底放假,无论平戏能不能上,他们的专业文化成绩都能保证起码有所大学能去。
罗有道就不同了,他没参加过今年的专业考试,他才是真正意义上自主招生面向的那种怪才偏才,人人都能看出来的天赋,却没法按照普通渠道走进去的特殊家伙。
在等待自主招生录取确认之前,他还得赶回来加班加点的进行素描、色彩、速写的学习。
万长生的校长办公室在外面那装好之前,还是保留着的,现在那老板桌子已经变成了他的国画台:“不管自主招生成不成,我希望你这个暑假都能留在大美,好好的把这三门基础课打磨一下,因为不管你报考戏剧学院的哪个舞美专业,包括电脑美术设计,都有基础课,都要保证素描色彩的基本功底,你如果跳过了这个专业考试,那么进校以后很可能跟不上别人的进度,你这心态容易受影响。”
罗有道已经感激不尽了:“我知道,我知道这次自主招生的机会是您给我争取的,我爸妈都说我跟了个好老师,不管成不成,都让我去尝试下,一定听您的!”
万长生还叫罗有道来帮自己构思这布局。
毕竟罗有道那种信手拈来的密密麻麻画法,不同个体之间相互又有关联的趣味性,都是出类拔萃的。
哪怕这家伙对于画人,反而没那么擅长,可说起相互关系,就好像又开启了脑海里的电影机:“这个可以抱着手臂蹲在墙根很无聊的样子啊,这几个打牌的手边可以放上其他东西,比如买的菜,空酒瓶茶杯之类的……”
一边说还一边给万长生比划那些动作。
跟贾欢欢差不多年纪的罗有道,画素描色彩那么为难,唯有在画这种东西的时候,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极强的观察力。
充满童趣的观察力,总是能够挖掘到诙谐发笑的细节。
平时说起其他事情比手划脚都有点词不达意的家伙,唯有表达画面的时候,那叫一个清晰。
说得不够,还顺手抓起桌面上的纸笔,画出来给万长生看。
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不是有资格指导校长。
这让走进来的徐朝晖,抱着自己的习作,站在门边默默的看。
也许谁都没有他那种对生命的渴望,越是到这种绝症折磨的时候,才越想珍惜生命中的美好。
羡慕罗有道那种全神贯注的投入。
万长生瞄到自己的徒弟,叫过来在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看:“这样会累么?”
徐朝晖简单:“很好,能这样看着就很好。”
等罗有道去教室上课了,万长生就在徒弟的注视下,开始直接在宣纸上进行线描。
一边自己描,还一边给徐朝晖传经授道:“国画系很多学生到现在还是用铅笔先勾好底子再画线描,你写书法需要先用铅笔写一遍么?说到底还是基本功不够,但现在的城市节奏这么快,很少有人能够静下心来练这种基本功了,毕竟性价比很低,用铅笔凑啊凑的多花不了多少时间,还不会出错。”
徐朝晖直接:“那我就从练书法开始?”
万长生笑:“你没想过你到底适合哪种艺术形式?”
徐朝晖轻轻摇头:“您告诉我,人在逝去之前,都以为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现在我大概知晓这个道理了,我珍惜眼前的一切,但相比之下,好像我没有费雪雁喜欢天马行空绘画的那种思路,我就想跟您一样,静静的带点思考的画画。”
万长生不着急:“这几天你就住在我的办公室,我这里的书,这部分是雕塑为主,这部分是世界美术史包括国画在内,这部分是和篆刻有关的,你都可以看看,需要我给你联系一家江州本地的医院吗?”
徐朝晖先点头后摇头:“到了七月,我就只剩下两次化疗了,前天就是刚刚做完第四次化疗以后,做了PETCT评估,医生说我现在全身肿瘤细胞已经消除,剩下两次都是巩固性的化疗。”
万长生喜悦的抬头:“那就算是治好了?”
徐朝晖轻轻摇头:“随时还可能会复发,这只是清除体内肿瘤细胞,短期内都很可能复发,第二阶段开始做放疗,放射性疗法,就是有控制的置身在核物质的放射性环境里,这一步完成以后,才是移植干细胞,等于重新把自己的血液循环细胞换新的,没有被肿瘤细胞感染的那种……”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想想都是让人头皮发麻的治疗过程。
十多年了,万长生难免会想如果父亲当年能来得及接受这样的治疗,自己还能陪伴他么。
所以提起笔:“来,跟我学,能够支撑你拥有强大内心的,唯有精神修养,国画确实是拥有这种博大精深的内涵……”
有些东西,真的是命。
徐朝晖或许真的就应该用生命诠释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