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浑的号角声自高地上传出,回荡在整座山谷里,正在渡河的队伍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这支队伍刚从荆棘丛林中挣扎出来,一个个衣衫残破,不少人身上带着伤。
他们服色混杂,阵容散乱,分作大小不一的团伙。即便人人顶盔着甲,或挎或背着各式武器,也看不出多少军伍气势。
不过只是这规模,在千泉大山里已是从未有过的大军,比任何一个家族的人还多。
河岸边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上绣着大大的“贺”字。
旗下高大的白角青年高声呵斥,要所有人迅速渡河。
“天雄,伍家既已警觉,不如先扎营休息。”
旁边的白角中年低声劝解:“这几日都在密林里开路,还不时对付妖兽,大家已经疲惫不堪。反正伍家势弱,也无处可逃。”
“四叔你也累了么?”
清泉山贺家少主贺天雄哼了声说:“你不是家族里最吃苦耐劳的么?”
中年噎住,贺天雄又道:“父亲的叮嘱我不敢忘,对付伍家,必须以猛虎搏兔之势。”
“伍家虽弱,却有驱使妖兽的术士撑腰,否则何以在后山老寨立足?这一路不过百来里,就有无数妖兽袭扰,必然是那术士所为。”
“四叔莫忘了,这支大军是十九家联兵,我们贺家只有两百人。加上可靠盟友,也不到半数。出点变故就难以约束,只能趁着这股气赶紧拿下伍家。”
“若是扎营休息,让那些心怀不满的人串联起来,还不知会搞出什么事情。”
中年人看贺天雄的目光顿时变了,语气也不再像之前那么随便,拱手道:“少主所言极是,我亲自去各家传令。”
正要走又被叫住,贺天雄说:“告知他们,捕获到的伍家人归他们各家所有。”
中年人犹豫了:“这……伍家人该如何处置,主上还没发话。”
“既没发话那我就有处置之权。”
贺天雄语气凝重,“这也是避免伍家人破罐子破摔,这地方终究是千泉大山各家的起源之地,谁知道还藏着什么东西。”
中年人笑了:“少主终究仁慈,就如之前急袭山南十家一样,总是避免杀戮。”
青年叹气:“千年前终究是同一个祖先,能不血肉相残那是最好。”
“明白了,少主。”中年人再拱手:“我会特意叮嘱各家,尤其是伍家大小姐,绝不可伤害和冒犯。”
“我……”青年欲言又止。
待中年人跨上身覆鳞片额上长角的壮马,他又深深长叹。
“巴婵……”
贺天雄幽幽低语:“只靠你又怎能担起伍家延续之任,应该已被那个术士挟持了吧。今日我来,也算是解救了你。”
远处的雄浑号声悠悠飘扬,偌大军伍散作若干堆,反应不一。有的在河岸边驻足不前,有的过河后就开始布阵,还有的闹哄哄聚在一起议论。
“来人!”
贺天雄招呼部下:“吹号!让各家都把号吹起来,不要被区区伍家残族压住了气势!”
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号角声接连吹响,再接到贺家命令,人群不再散乱滞留,纷纷过河继续斩荆披棘,朝着号角声来处前进。
两股各有上百人的队伍齐头并进,都是铁甲铁盔装备精良。一队手持明晃晃大砍刀,一队则扛着或长或短的大铁锤,个个孔武有力。
领头的两人都很年轻,走在最前面低声交谈。
“既然贺家少主允诺捕获各归各家,到时你我合兵冲在最前,尽量拿住伍家妇孺,也算护她们周全了。”
“贺天雄还有点人样,可他只是少主不是家主,说话未必管用。”
“那也莫得办法,贺家有贤神教和刺史撑腰,一统千泉大山之势不可阻挡。咱们铁泉山石泉山再是能战,也得为家族老小考虑。”
“哼……家族视我们也如矿渣废石,不是贺家挟持了我父母和弟妹,我早就带着大伙杀上贺家山寨了。”
“或许贺天雄说的对,世道变了,没办法再各过各的日子了。”
“说这些没用,只看眼前吧。伍家遭这无妄之灾,我们虽是被迫,终究是落井下石。多少做点什么,不然对不起良心。”
两人都是黑角,膀粗腰圆,比部下都要壮一圈。
面白无须那个说:“当然也得小心,贺天雄的话未必是虚言。伍家能靠那点老弱妇孺就在老寨立足,背后必有高人。那个术士若是驱使大群鳞狼和野龙鸟迎战,咱们还未必能讨得了好。”
须髯如戟那个握拳捶了捶肚皮,略带些兴奋的道:“鳞狼不说,若是野龙鸟,再来几头正好!”
正是白夜,这股军势散作若干股暗影,在茂密丛林中涌动不息。
谷地之中突兀隆起的高地越来越近,但要到高地之下,还得跨越条条溪流和小河。偶尔响起杀声,那是遇上了囚笼树食人兰之类的凶物,或者是棘皮豺独角狐之类的猛兽。也不过吸引过去几股暗影,片刻功夫就安静下来。
白夜将退时,又到了河边。
河宽不过十多米,深只到大腿。武士们卸甲脱鞋,卷起裤腿泅渡过河,很快在对岸聚起一群群人整理衣甲。
一头头驴驼背负着沉重物资也踏进河中,正到半渡时,河对面林中弦声不断,一波弩箭嗖嗖射下,顿时人仰驼翻。
“敌袭——!”
“快退快退!”
“伍家人卑鄙!”
“他们躲在树上没多少人冲上去!”
过河的乱成一锅粥,没穿好盔甲的仓皇后退,穿好的零零散散冲进密林。
没过河的同样混乱不堪,有的心痛物资下河拉驴驼捞东西,有的结阵待敌,还有的杀敌心切顶盔着甲就趟河想捞到战功。一时号角和吆喝沸沸扬扬,像是在开水陆道场。
片刻后,冲进密林的武士一个个倒飞而出,惊恐交加的嚷着怪力女之类的话。过河的赶紧转身下河,少数几个结阵待敌,却被骤然飞出的大石头砸得四下横飞,让混乱抵达顶点。
直到贺家大旗在河边竖起,尖锐铜号声激荡耳膜,这股军势才在小河西岸稳住阵脚。
“是四丫吗?”
写着“石”字的家旗下,重甲青年喊道:“我是石泉山的黑万斤!当年还抱过你,你的大榔头是我送的,记得我吗?你爷爷老罐头可还好?”
“你也跟着贺家来斩草除根了吗,很好!”
脆亮嗓音穿透丛林,“看在你送我大榔头的份上,我会给你留全尸!”
昂扬话语间还含着愤怒和鄙夷,让自称“黑万斤”的青年肩膀垮了下来,重重叹气。
“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四丫!”
他耐心劝诱:“伍家已经没了,这个地方也活不下去,你们还是放弃抵抗吧。我石晃以石泉山石家的名誉做保,你和你爷爷就是石家人了。”
另一个重甲青年从“铁”字旗下跨出,这个面白无须的家伙高喊:“我是铁泉山家的铁八刀,我也以铁家的名誉做保,只要放弃抵抗,刘家愿意接收!”
后面“贺”字旗下,白角中年怒道:“少主你没说话,这两个家伙哪来资格作主?”
他抬头想要呵斥,贺天雄却摆手止住。
贺天雄摇头:“由得他们,他们能劝降一些人也是好事,就该算作他们的捕获。”
白角中年叹气:“少主你总是心软。”
草木倾伏,河对岸走出一群人。领头的少女个头娇小,却端着份量绝对超出她体重的长柄大榔头,正是关四丫。
她身后是一个个铁甲武士,短弩、长刀、盾牌、长矛等等长短武器一应俱全,不过人数却不足百。再看个头,只有三分之一算是丁壮,其他明显还是少年。
“凭什么不讲道理!?”
四丫将大榔头往地上一拄,砸起大片碎石。
她扬声道:“我们伍家先是被贼匪贤神教和刺史联手偷袭,再被贺家趁火打劫,我们有什么罪!?”
“古人有句话叫怀笔其罪,就当我们伍家有什么宝贝笔吧。他们抢了也就抢了,伍家差点灭族也都认了,弱小就是我们的罪!”
“现在我们只想躲在老寨过自己的日子,只是活下去,还是不放过我们吗?”
“黑万斤你好意思说那些话!?”
“彻底灭了伍家,说成是给我们施恩,你们和披着人皮的贺家豺狗有什么区别?”
“真是不要脸到家了!”
这番话说得两个重甲大汉无言以对,低头沉默。
四丫冷笑一声再道:“还有,我们靠自己可以在老寨活下去!你们一家家被贺家灭族的时候,我们照样活得好好的!”
“形势已经是这样了,我们也是被逼的。”
黑万斤叹气:“四丫你也知道,外面的世界从来不讲道理,只讲强弱。现在千泉大山也变成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得为自己着想。”
铁八刀也劝诱道:“我听黑万斤说过你,你是千泉大山里少有觉醒了蛮力的姑娘。你年纪这么小还有很多事情可做,没必要抱着伍家这株死树。”
“伍家这株树是整个千泉大山的根!”
四丫指着他,也是指着河对岸所有人大骂:“你们这帮背宗忘祖的龟孙儿,以为自己会有好下场?你们也知道千泉大山成了外面的世界,还帮着贺家狗干活,指望保住自己的家族,你们哈批得让我想笑!”
黑石头和铁八刀再度无语,连同他们身后的家兵。还不止他们两家,包括其他家的家兵都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