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老太太去拿第三轮菜，余天青说：“我奶奶有阿兹海默，有时会忘记这五年间，有时又能记起来，说不准。不过她不痴呆，脑子比年轻人还清醒。”
说到五年前这个时间点，便没有别的可能了。当时李记慈极其痛苦地想，人在无常面前为什么那么脆弱呢？如果当年余教授活着回来了，余天青是不是就不会抑郁；又会不会等来某一天，余教授看到他不那么讨厌了。
“出来玩儿呢，别胡思乱想。”余天青调试完相机，准备出发。
三人打的到了布达拉宫，藏族少年已经在广场上了，“阿慈哥，这里！”
桑杰今日穿了一身红蓝相间的藏袍，脖子上挂着一串老天珠，耳边一点红珊瑚，眼珠极黑，眼白极白，各种浓烈的色彩在他身上只能说是相得益彰，说不出的快意潇洒。
碧蓝苍穹，红白藏宫，天地一渺，一切都仿佛如约而至。
站在布宫脚下，哪怕不知此间何处，也能自然地感受到建筑所传递的神性。
陆阿凤拥着桑杰拍照留念。这时一个小贩骑着三轮车来兜售丝巾，五十块钱三条，她说了一通谈到三十块钱三条，瞧得三个小伙一愣愣的。
老太太披上丝巾便如同那关二爷抡起青龙偃月刀，如虎添翼，她兴高采烈，张口就来：“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桑杰接下去：“风景这边独好！”
风，扬起五彩丝巾，陆阿凤摆出各种敦煌飞天的姿势，定格在余天青的相机里。
余天青拿了一条红色的印花丝巾给李记慈披上，让他站在布宫正下方，然后蹲下来拍背影。李记慈不爱拍照，这会儿被按头戴上大姑娘出嫁似的红巾，肢体更加僵硬，陆阿凤给他现场指导动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材比例好的缘故，那些中老年拍照姿势由他摆出来倒是极有气场。余天青脑中蹦出一句形容仓央嘉措的话：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这么一想，就把自己给想迷瞪了，相机也忘了按，就这么录了许久，李记慈问他拍好了吗。
余天青回过神来，望向天空，喜出望外：“别动——遇上耶稣光了！”
天上有一大片云层，高原上刺眼的日光从云层的间隙里打下来，给云层镶了一层金边。所谓耶稣光指的就是云隙光，从云雾边缘降下的阳光照亮空气中的灰尘，犹如神圣降临。
老少三人站在金光下，在镜头中美好得说不出来。余天青鼻头一酸，正要憋出理科生为数不多的诗性，就听陆阿凤提议：“我们四人可以拍个‘千手观音’的合照。”
李记慈和桑杰估计都不知道千手观音合照是个什么鬼，反正老太太说什么他们都说好，就跟迷弟似的。陆阿凤迅速找了个路人拍照，余天青反对无效，变变扭扭地被拉去摆“千手观音”的姿势，手呈莲花妆，快门“咔嚓”，记录下这一刻。
拍完照桑杰提醒：“进去就不能拍照了。”
信徒朝拜的圣地，游客自然不能随意拍照。
进了布宫，余天青见奶奶一直埋头鼓捣手机，说道：“奶奶，别看手机了，小心台阶！”
“马上，马上。”
“马上什么？”余天青一个愣登，“您该不会把刚才那张照片发朋友圈了吧？”
陆阿凤：“不是，朋友圈要等到晚上发九宫格。”
余天青刚松口气，又听奶奶笑眯眯地说：“抖音做好啦！”
原来老太太刚才发了个ppt式的小视频，在民族女歌手嘹亮的歌声下，刚才拍的“千手观音”伴随着佛光特效冉冉升起、放大缩小旋转……余天青不忍直视，没脸没皮的李记慈看到后还笑得很欢，顺便看了主页，“原来陆奶奶抖音上有四千多粉！”
陆阿凤不客气地谦虚了一下：“不多不多，只不过我的粉丝都是活粉，随便发个视频，都有几百回复呢。”
老太太连打字都不利索，用一老年机拍抖音能涨这么多粉？一瞧，还真没胡说，她上一条自拍视频用了荷花特效，再配上金光闪闪的字滚动播放：“与孔子同时代的西方大哲人苏格拉底曾说过，能成大器的人，往往要懂得吃这两种亏……”无广告网am~w~w.
（苏格拉底：俺没说过）
总共二十几秒，点赞量竟比余天青拍的视频浏览量还高。
余天青的高反直接上升一个度。
李记慈凑到他耳畔，轻声说：“咱奶奶真可爱。”
“丢死人了！”余天青红脸，“什么咱奶奶，是我奶奶！”
在高原上走路都要喘，更不要提爬三千多层阶梯登布达拉宫了。桑杰和当地很多向导学的，扯了个善意的谎子，告诉他们再坚持一会儿，就能乘电梯。
余天青拖着两条千斤重的腿，大口喘着气，“还有多久到电梯口？”
陆阿凤抢白：“青宝啊，你可别傻了，布达拉宫怎么可能有电梯？”
桑杰被戳穿后腼腆地笑笑：“陆奶奶，你身体好，比我见过的很多年轻游客还要好。”
年轻游客代表余天青羞愧地低下头。
陆阿凤举起拐杖，走得雄赳赳、气昂昂，“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社交牛逼基因可能和墨水盒一样，总量是固定的，奶奶这儿消耗太多，到了余天青这一代没墨了。
“你有高反，”桑杰停下脚步，“余哥，我背你吧！”
每年因高反而生病，甚至死亡的游客都不少，确实不可以逞能。
桑杰这小伙一身腱子肉，看起来爬十座布达拉宫也不是问题。不过，一大老爷们要是被人给背上去，这羞也羞死了，余天青正要拒绝，没想到李记慈还争抢起来，“我背！哥，我也背得动！”
“别争，一个也不背！”余天青脑壳疼，“原地休息一下就好。”
休息的时候，桑杰就给大家讲一些历史典故、风土人情。布宫最初是吐蕃王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而兴建，吐蕃王朝灭亡之后，宫殿几乎毁于战火，经年不复往日辉煌，甚至一度要与大昭寺合并。现在宫殿里的文物大多已经不是原来的样貌了，经过多次修缮，才得以在这个和平年代呈现在人们眼前。
“其实早就不是历史上的样子了。”风吹幡动，余天青看着这色彩鲜艳的一砖一瓦，想起“忒修斯之船”的典故，如果说一艘船上的每一个部件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更换、修复过，那么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
桑杰又说：“能在浩劫中保存下来的宝物，都是菩萨保佑。”
他这个年纪并没有经历过黑暗岁月，只不过从长辈那儿知道些许，可说起佛像的始终还是目光沉重。那些文物、佛像所遭受的磨难是后人难以想象的，比如大昭寺的释迦八岁等身像在文.革时被拦腰砍断当做金子卖掉，直到八、九十年代才得以找到两半佛像拼凑起来，又找到雕塑师重塑金身。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从至高无上到封建四旧，再到稀世国宝，佛依旧是佛。菩提明心本无言，人心却变了又变。
李记慈作为买手，从不碰文物，一来是文物利润太高难免要在违禁边缘游走，二来也是有点说不出所以然的信念，历经岁月的物件是有“器魂”的，不可将铜臭辱之，普通人的福泽压不住如此厚重。
四人从布宫下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脸颊上都染上了和桑杰一般样的高原红。
午饭时桑杰带他们去了八廓街附近的一家茶馆，馆子里游客不多，伙计也不太会讲汉话，只听桑杰叽里呱啦点完单，伙计就先端上来一长嘴茶壶，颇为艺术地将茶倒在大茶碗里。
余天青累极了，端起茶碗咕噜咕噜喝了大半，“这咸奶茶味道真上瘾！”
桑杰又续了一壶，“很多内地游客喝不惯酥油茶，但是喜欢喝这个。”
接着上来糌粑、白菜烩、手抓羊肉、达雪酪，没多久就光了盘。
吃饱喝足，陆阿凤不侃大山总觉得这饭没吃完，她瞧见桑杰身上的宝石漂亮，问：“桑杰，耳朵上那是红珊瑚不？”
桑杰说是，陆阿凤也知道现在红珊瑚被炒出了天价，不由惊叹。桑杰又说：“我阿妈还有一串红珊瑚项链呢，以后传给我媳妇。”陆阿凤顺势问：“娃啊，有对象了没？”
“对象？”听不懂。
“有没有喜欢的姑娘？”陆阿凤换个问法。
桑杰摇头：“我毕业要去北京，不找姑娘。阿慈哥答应等我毕业了，帮我在北京找人。”
余天青调侃：“这个人是美国佬，来北京得问你余哥。随时欢迎你来，就一张火车票的事。”
桑杰的眼珠子亮亮的，像被日出照射的雪山泉水一样干净，“余哥，现在还不行，我阿爸跟我说光放牛厉害没用，男人要念完大学才有前途，才能教人看得起。”
“不是，这要找什么人，还看学历？”
桑杰：“我要找我的小老师。五年前有位明星老师录节目，来我们小学支教，节目结束后他每年都写信来，还寄钱给我。去年我写信问他什么时候报答他，他说不急，等我大学毕业再去北京报答他。”
一般资助人不会缺这点钱，这么说八成也不是为了让他去还钱。
“不对，五年前你怎么才小学？”余天青职业病犯了，习惯抓对方言语中的逻辑漏洞。“而且你家都出得起一串红珊瑚了，还需要资助吗？”
“我十五岁念初中，想上老师哥哥的音乐课，就装小学生，老师哥哥问我长这么大怎么还在念小学，我就说我念书笨蛋，留级。”桑杰坦坦荡荡地承认，“那时候我成天在地里玩耍，衣服破烂，他以为我很穷，要资助我，如果不接受他不会每年给我写信，我想要信，就接受了。”
弥天大忽悠！余天青大受震惊。
李记慈哈哈大笑：“有前途！追人就不能要脸！”
陆阿凤听着很不对劲，“这话题一开始不是姑娘吗，怎么扯到你老师了？这俩能一样吗？”
桑杰中心思想明确：“我不找姑娘，我找老师哥哥。”
陆阿凤一拍大腿：“娃啊，你是男孩子，那是个男老师，这说不通吧！”
桑杰挠挠脑袋，“佛是成全我，不会限制我。”
这种事对一七十多的老太太实在太过于新鲜了，她没绕过来：“怎么能不是姑娘……没老婆就没孩子，就没家，不对，不对。”
“没想那么远，”桑杰憨憨笑，“而且我有五个兄弟姊妹，全国有十四亿人，不缺我一个。”
陆阿凤思来想去觉得菩萨教导人要恕人，更要恕已，倒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于是坦然：“是奶奶说错啦！”
这个话题简直让余天青毛骨悚然，生怕扯到自己身上。陆阿凤现在能这么说并不代表什么，拳头挨在自己身上总是不一样的。李记慈也默契地扯开话题，从兜里掏出皮夹子结账。
“吃完就走吧，今天多逛逛，明天就出发去林芝了。”
桑杰起身：“对，明天正好是雍仲苯唐卡节最后一天，否则还能在拉萨多玩几天。”
余天青差点忘了这次出来李记慈还有买手的任务，心思飘到了林芝的雪山桃花上。
晚上，回到酒店，又进入了每日快乐冲浪时间。
余天青发觉白天奶奶发的那条土味千手观音视频意外得火了，点赞数相比此前直接翻了10多倍，达到了九千点赞。大数据的推送模式本来就是良性循环，在完播率、互动率都很高的前提下，视频应该是被判断为“优质”并进入了最大的流量池。更神奇的是，“陆小凤的凤”的账号一日间涨了两千粉。奶奶从来不看评论，余天青则看得认真，发现本来账号的粉丝都是中老年人，这回涌进来不少年轻人，还有不少女孩直接在评论区表白。
谁不希望自己付出心血的作品被看到呢？
余天青突然用目光锁定李记慈。
李记慈似乎感觉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放下手机狐疑道：“怎么了哥？”
余天青轻轻地笑了出来，“真好看，阿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