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金从不知道父亲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就像他不知道任何关于父亲的过去。
虽然也从村里的老人那儿听说过一些,但大多也都是只言片语,不知有多少可信的成分。
毕竟即使是年纪轻轻的他也懂这个道理:只有对父亲有意见的人,才会免费出售这些负面消息。
但看着身上日渐丰富的淤青,他还是决定做出改变。
那是个天空在午饭后便被乌云笼罩的周六,穆金终于鼓足勇气背起自己的小行囊走出了村口。
诚然少年的内心很惶恐,毕竟他并没有工作的经历和足以傍身的一技之长,但听村中那些过年过节才回家团聚的哥哥姐姐们说过,十万大山外的城市是充满机遇的地方,与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山村大有不同。
穆金不得不排除心中的荆棘与万难,对那虚无缥缈却好似触手可得的大城市怀抱希望。
在那里,自己一定会有番作为!
年少的心为他带来了盲目的勇气,才会愚蠢的选择在深夜的大山中独自穿行。
直到那只猛兽轻轻一跃飞过山涧,穆金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
那闪烁的双眼与斑斓的花纹无疑是一只老虎,但它的身材体型却好似是头牛犊,摇头摆尾间周身上下暴发出的王者气息不怒自威,低声兽吠都令小穆金感觉站不住脚,一条铁尾左右不定晃动风声!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听父亲讲过,这家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山君了。
但奇怪的是那一刻穆金心中并没有恐惧,反倒是对面前这美丽而光辉的生物表现出了莫大敬意。
“山君,您可真美啊。”
穆金从小到大没读过几本书,但有篇诗章他却一直视若珍宝,直到今日也能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虎!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你炯炯的两眼中的火,燃烧在多远的天空或深渊?
他乘着怎样的翅膀搏击?用怎样的手夺来火焰?
又是怎样的膂力,怎样的技巧,把你的心脏的筋肉捏成?
当你的心脏开始搏动时,使用怎样猛的手腕和脚胫?
是怎样的槌?怎样的链子?在怎样的熔炉中炼成你的脑筋?
是怎样的铁砧?怎样的铁臂?敢于捉着这可怖的凶神?
群星投下了他们的投枪,用它们的眼泪润湿了穹苍,
他是否微笑着欣赏他的作品?
他创造了你,也创造了羔羊?
虎!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
山君看着面前跪倒在地的人类男孩显然也有些意外,它迈着懒倦的步伐在穆金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如火炬一般的双眼中并未表现出饥饿与怒火,反倒是含蕴着几分犹如孩童的好奇。
“您难道不打算...吃掉我吗?”
小穆金看着这一切无比震撼,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葬身虎口的准备,毕竟村中老人们每每谈起山君时都说的神乎其神,因此穆金认定自己想要在它面前逃生是万万没有希望的。
甚至在心里某处,穆金反倒认为与其在家经受那种暗无天日的殴打和冷暴力,或许死在这世间无二的美丽巨兽手中,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结局。
但不知是山君此刻并不饥饿,亦或自己甚至没有达到它对于食物的标准,当然还有无数种平日里简直是无稽之谈的可能性,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可能。
总之美丽的巧合,发生了。
猛虎并未打算咬杀面前的少年,而少年对虎的身姿产生了好感。
如此伟岸,如此自由,在尊严的光辉之下无所不能。
假若能站起身平等面对,穆金情愿余生自我放逐于深山之中。
假若能得到它一点认可,穆金情愿抛弃身份和姓氏成为猎物。
假若能收获它锱铢好感,穆金情愿面带笑意没入九泉,因为那已经不足为惧。
那是一种近乎祈祷的心情,那是一种胜过信仰的伟力,那是一个少年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所产生的诡异感情,虽然病态但无法被挂上罪名的欲。
那是,一种崇拜。
“我可以...摸您一下吗?”
看着穆金缓缓抬起自己瘦弱的手臂,山君在刹那间压低了身形!
虽然它对面前的少年依旧无法鼓起敌意,但那个动作在野生动物眼中却代表着绝对的威胁!
山君呲出利齿低吠以示震慑,但那少年却铁了心般将手伸向了它骄傲的额头,无奈于穆金此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或者说如果能抚摸哪怕一下它柔顺的皮毛,这条手臂他愿意拱手相让。
山君看得出穆金畏缩的动作中多少有些恐惧,但却没有改变主意的迹象,只得收起凶相将脑袋向前凑了一寸,而穆金的小手也刚好抚摸在了它的头上。
面对少年的许愿,猛虎屈服了。
它闭上眼睛享受着轻柔的抚摸,口中甚至还发出了如小猫愉悦时相同的低哼声,而穆金则对面前发生的一切喜出望外,他一边抓紧机会摸着山君的头,却又担心动作过于冒失而引起了它的反感,所以手下格外的温柔。
异变,也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嘣!”
伴随一声震耳的枪响,山君肩膀上顿时溅起了一阵血雾!
“吼!!!”
它浑身较劲站了起来,虽然那一枪精准的打中了它,但对于山君来说这显然不算什么大碍!
黄褐色的兽瞳死死瞄在穆金身上,山君再次张开利爪准备发起攻势!
但那个瞬间,它犹豫了。
少年浑身瘫软的跌坐在地,虽然恐惧却依旧努力辨识着枪声的方向,山君自然一早就清楚枪声从何而来,自己受到伤害都要归咎于人类,但并不是眼前这少年。
山君眼神中无有不舍的看了穆金一眼,随后晃动身姿一个飞跃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个男人健硕的身影冲过树海来到了穆金面前,接着便用坚实的怀抱将他死死搂进胸口!
不是穆哈恩又是何人?
“对不起...儿子...我很抱歉...”
穆金感受到了父亲浑身上下都在剧烈的颤抖着,说话的声音也时断时续,其中隐隐还有啜泣之意。
“但你怎么能犯傻到这儿来呢!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穆哈恩铁钳般的双手死死攥住了穆金的双肩,将他拉到切近仔细观察了起来。
“快让爸爸看看,受伤了没有?”
世间事本就如此,强求不得又讽刺得很。
爱与被爱的切换就在刹那间,迟来的与本不该来的皆是枉然。
老父亲终于用慈爱的眼神看向了自己有所亏欠的儿子,但这时他儿子的眸中却只有一只大虎离开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