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走来一位又矮又瘦的老汉,眼睛大,耳朵尖,鼻子塌,下巴微微朝上卷,邋里邋遢,乍一看去,形如孙悟空刚从五行山下出来。
来者正是玉州四大赌石名人之一,江湖人称“一刀神”的高秉魁。
高秉魁朝人群走来,人们纷纷散开一条道。当高秉魁看见光头手里的菜刀时,打了个喷嚏,而后揉揉鼻子,说:“哟呵,光头娃啥时候学会耍刀了?啧啧……瞧这拿刀架势,一看就是高手嘛!改天我拜你为师,你可要好好传授我几招刀法呀……”
光头见了高秉魁,立刻恭敬起来,“高师傅别开我的玩笑了……今儿这事儿,我也是耗子蹦锅台,上得轻巧,难下来啊,事儿如果弄不好,要么摔个粉身碎骨,要么就被烤个毛焦肉烂啊……”
高秉魁将菜刀拿在了自己手里,对着刀刃吹了一股风,“不管咋说,孟夏老弟也是咱玉州城响当当的人物,可这人才刚走,你们就跑到孟家院子里唱道场来了?”
孟瑭母亲的哭声传来,在场的人都一个个眼睛朝下,尴尬得不知所以。
高秉魁打了个响嗝,眯着眼睛看着光头,“你光头娃身上能藏几只虱子,我清楚得很,今天这事儿,怕是你脊背后面有个阎王爷吧?”
光头嘿嘿地傻笑着,“我就是干的这营生,没法子的事儿嘛……”guxu.org 时光小说网
“这倒也算句实诚话,好,我也就不多说多问了……”高秉魁的眉梢朝上轻轻挑起,叹了一口气,“不就要钱嘛,这钱我替孟夏老弟出了!”
“这……你看这……恐怕……”光头一脸的愁苦相,但嘴角还是保留着一丝笑意。
高秉魁将菜刀刀背,在光头的耳朵上刮着锯着,“咋地,这钱都要到了,戏还唱不完么?那你给我说说,这出戏到底怎么个唱法,才能把这退场锣给敲响喽?”
光头揉着耳朵,却并不说话了。高秉魁斜眼看着他,猛地将自己额头一拍,“噢……对了,恐怕这大角儿不出场,这戏就是唱到猴年马月,也是唱不完呀!我是个急性子,你们就甭演那些哼哼唧唧的过场戏了,直接让大角儿出场得了……”
光头想了想,说:“那好吧,你高师傅的面子比天大,这事儿就这么办了……”
高秉魁将光头一伙人彻底打发走后,孟瑭母亲眼含热泪,要给高秉魁下跪,高秉魁一巴掌拍在孟瑭屁股上,示意孟瑭将母亲搀住,不必下跪。孟瑭母亲整理了一下头发,擦拭了泪痕,说:“魁大哥,那咱屋里坐吧……”
孟瑭母亲揭开茶叶桶,要给高秉魁泡茶喝,高秉魁却手摸肚皮说,“哎哟,我这肚子咋不听使唤,咕咕地叫哩……”孟瑭母亲一怔,旋上茶叶桶的盖子,连忙让孟瑭上街买菜去。
“买啥菜,家里有啥吃啥……”高秉魁一把拽住孟瑭的胳膊,问:“有酒没?”
孟瑭母亲做了一顿简单午饭,孟瑭拿出一瓶酒,与高秉魁喝了起来。
高秉魁身形瘦小,却酒量惊人,喝起酒来,也不大与孟瑭碰杯,自顾自地喝,自顾自地倒酒,没多大工夫,一瓶酒就快见底了。孟瑭母亲站起身来,要到街上去买酒,高秉魁也没拦,由她去了。
高秉魁呡了一口酒,“吱”地一声响,哈了一口气,问孟瑭:“下一步咋打算的?”
孟瑭说,将父亲的后事办妥后,他打算学习赌石辨玉,有朝一日,让孟家玉行重新兴盛起来。高秉魁“噢”了一声,又倒满一杯酒,说:“好,好……”
孟瑭母亲提了一瓶酒进来了,高秉魁却站起身来,说:“今天就喝到这儿,改天再喝……孟瑭这小伙不错,以后咱常喝,只要看得上我高某人……”
孟瑭将父亲的后事操办完,想起那天高秉魁说的那句“只要看得上我高某人”,觉得这话里有话,于是便去找高秉魁,决定拜高秉魁为师,学习赌石技艺。
高秉魁很高兴收孟瑭为徒,别人拜师学艺,皆是跪拜敬茶,高秉魁却将头摇得如拨浪鼓,“那些假惺惺、软兮兮、文邹邹的老仪式,咱就不必照做了。至于那啥茶,我看也算了,茶那玩意儿,淡汤寡水,喝嘴里带不起劲……要喝,我看还是酒好!”
高秉魁搬来一箱子白酒,对孟瑭说:“师父是个爱喝酒的人,今儿这拜师仪式,没啥大讲究,师父只有一个要求,咱师徒二人,好好喝一回,喝不倒不准数……”
孟瑭受父亲影响,原本是不喝酒的,后来到了地质钻探队,晚上住在帐篷里,被钻机和柴油机的轰鸣声,吵得整宿睡不着觉,便有钻探队的老钻工给孟瑭建议:二两烧酒灌下肚,打雷放炮当没事儿……于是,孟瑭慢慢就将酒量练起来了。
孟瑭与高秉魁一人拿一个小瓷碗,就着一桌子熟食,你一碗,我一碗,不大会儿功夫,三瓶酒喝光了!
孟瑭喝的有些多了,想起了许多事情,父亲的影子也老在眼前晃动,喝着喝着就哭起来了……高秉魁使劲地拧孟瑭的鼻子,“哭啥哩?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是站着尿尿,就是要顶天立地哩,天大的事儿到了咱男人头上,顶得起,要顶,顶不起,也要顶嘛……”
孟瑭吸了吸鼻子,将碗举起来,与师父一撞,又干下了一碗。
高秉魁渐渐地也喝多了,以筷子敲击着小瓷碗,有节奏地唱起了曲儿:“大年初三我起得晚呀,走到那街上看彩船呀,撑船的艄公胡子长,一船浆拍到我屁股上,彩船娘娘扭得欢呀,拜年的姑爷转头看,新媳妇穿着大红袄,照得我眼睛花里胡哨……”
高秉魁端起酒碗,大口大口地喝着,洒漏下的酒,将脖子淋湿了一大片,“嘿嘿哈哈”地大笑着,渐渐地趴在桌子上了……
当天夜里,孟瑭酒醒了,见母亲坐在自己跟前,便说自己没事儿了,要母亲早点去睡。母亲叹了口气,说:“这老高呀……岁数一大把了,也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子……”
孟瑭忽然与母亲交流起一个问题:高秉魁为啥又是帮孟家还债,又是收他做徒弟?高秉魁心里到底想啥?图个啥?
母亲转头看着窗外的夜,继而低下头,睫毛眨了眨,说,高秉魁年轻时,曾经狠劲地追过她……
高秉魁是个孤儿,当年他本着玉州人“穷走夷方急走场”的信条,去缅甸乌鲁河流域的翡翠场口当矿工,挣了些钱,回到玉州准备寻媳妇。有一回,孟瑭的母亲去供销社扯了一匹花布,准备做件新衣裳。走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子时,孟瑭母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将花布裹在身上,对着地上的一个小水坑,欣赏自己的美丽摸样。恰巧高秉魁刚买了一辆红旗自行车,兴冲冲地骑车过来,“唰”地一下,溅了孟瑭母亲一身水,漂亮的花布上,顿时污迹斑斑。高秉魁连忙向孟瑭母亲道歉,说他一定要重新给孟瑭母亲买一块花布的,孟瑭母亲说回家洗洗就好,不碍事儿的。谁知当天下午,高秉魁真的买了一匹一模一样的花布,送到了孟瑭母亲家,引得街坊邻居都出来看热闹……
自此,高秉魁便在心里将孟瑭母亲当做了自己的媳妇,三天两头往孟瑭母亲家里跑,今天送一条纱巾,明天送一瓶雪花膏,惹得孟瑭的外婆说他是个烧包,钱在兜里跳着蹦着生怕花不出去哩。孟瑭母亲爱识字写字,高秉魁特地花巨资买了一支上海产的高级钢笔,硬是拦着塞着送给了孟瑭母亲。钢笔在那个年月里,是绝对的奢侈品,孟瑭母亲接了钢笔,生怕孟瑭外婆发现了训她,藏这儿藏那儿,又都觉得不合适,只好悄悄地将钢笔一直带在身上。有一次,孟瑭外婆用石碓窝捣糙米,孟瑭母亲来帮忙,那石锤很有份量,须两个人合力将其抓起来,砸下去……孟瑭母亲只顾着捣米,忘记了口袋里的钢笔,随着身子的一弯一直,胳膊的一伸一曲,那钢笔渐渐地从口袋里探出了脑袋,一头扎进了石碓窝里,被石锤砸了个稀巴烂,一碓窝的糙米也被钢笔里的蓝水给染脏了……
孟瑭外婆狠狠训了孟瑭母亲一顿,然后平心静气地问她:你究竟对高秉魁中意不?孟瑭母亲低着头,支支吾吾。于是,孟瑭外婆大发雷霆,说日后不准孟瑭母亲再与高秉魁来往!
高秉魁在垃圾堆上看见了钢笔的“残尸”,当然不晓得钢笔究竟是怎么光荣就义的,由此认定孟瑭母亲看不上他,孟瑭外婆更是对他不感冒……渐渐地,高秉魁的心劲儿就散了……
“后来,我与你爸认识,结婚,老高就一直再没怎么在我眼前出现过了……”孟瑭母亲说,“当他成了玉州城里的赌石名人,向他提亲的人一拨接一拨,可老高一个没答应!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仍旧是一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
高秉魁正式向孟瑭传授赌石技艺。
高秉魁对孟瑭说:“你是地质学院毕业的,就像是正规的建筑师,我呢,摸爬滚打,乱闯瞎琢磨,属于是泥腿子,我们是两种路子,要相互学习哩。说到赌石上来,首先我得问问你,你咋个看这个‘赌’字?”
孟瑭说,翡翠原石经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断风化,原石表层会形成一层风化皮壳,将其中的翡翠包裹起来。纵然现今的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但仍旧没有一种科学方法,或者先进仪器,能够穿透翡翠原石的风化皮壳,窥视到原石内部的翡翠信息。因此,人们只能依据原石皮壳的特征,结合自我经验,来揣测原石内部的信息。这种揣测,带有很大的自我意识,而翡翠原石受地质条件影响,其中的结构又千变万化,因此,人们总不能做到预判与实质完全吻合,正所谓“神仙难断寸玉”!每当一块翡翠原石被解切开,赌石者有可能一夜之间平地暴富,也有可能一瞬之际倾家荡产!在赌石圈里,“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眼睛眨一眨,乞丐穿上黄马褂,胳膊动一动,富翁要喝西北风,”,“昨天磕头,今天喝酒,明天跳楼”等等说法,便是对赌石的“赌”字所蕴含的复杂性和残酷性,进行的最好的诠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