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陈判非的几个兄弟,便像猎手一样,牢牢地盯着石将军家,几乎是一刻也不闲。根据他们反馈回来的消息说:石将军那俩双胞胎外孙,以前总是吵夜,哭得哇哇的,他家院子里拴着一只大黑狗,每天晚上,只要孩子一哭,那大黑狗也就跟着叫,吵得四邻都不安宁。但最近一段时间,再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听周围的人说,石将军的女儿,带着两个孩子搬到外地去住了……石将军和老孙头,都是每天中午出门,去茶馆里听听评书,而后在街上转一转,一到下午,就再不出来了……
“那他家里最近有没有什么人来过?”孟瑭问陈判非。
“没有!”陈判非坚定地说:“兄弟们盯得很严,就算有只耗子进了院子,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这个咱绝对放心!”
这天清晨,孟瑭还未起床,陈判非就打来了电话:“真他妈的窝囊!昨天晚上,我那几个兄弟,突然被人用口袋罩住头,拖到了僻静处,挨了一顿打,有个兄弟的牙都被打掉了……”
孟瑭挂断电话,起床来到书房,看着那件“岁岁平安”,心中不禁感慨:看来,江湖这滩水,可够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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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事情的真相,有时候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更多时候,却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总以为剥开了一层层的假象,拨散了一条条遮目的枝蔓,真相,就像一汪泉,立刻便能将手伸入其中,探究泉水的深浅了。可真到那时候,又才发现:真相像那一轮圆月,即便你走到泉水边了,手捧起圆月,一用力,一抬手,圆月却碎碎不堪,而真正的圆月,还在天上呢。
陈判非几次在孟瑭面前犯倔,说偏要继续去盯那石将军的家,惹急了,他组织一伙人,直接冲进去,一顿猛揍乱砸,看他们服不服?并说他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自己兄弟被人打了,这打挨得不明不白,传说出去,多让他跌面子啊!
孟瑭便开导他:原本想着人家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好行事。可现在呢?我们在明处了,人家倒在暗处,我们再去盯人家,还有什么意义呢?另外,若硬冲硬撞,非但获取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反倒成了别人的把柄,以此控告你,收拾你,你能奈何?至于跌不跌面子的事儿,根本不重要,男人要想强大,整天在乎那些面子问题怎么成?制服对手,击败对手,征服了对手,就是天大的面子!结果只要英雄了,谁在乎过程中间的跌不跌面子呢?
陈判非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儿,渐渐就变得平和多了。
可这一天,陈判非在公司碰见孟瑭,又忿忿不平起来,眉头皱得跟个扫帚疙瘩似的。孟瑭便问他,究竟又出啥事了?
“潘小顺这小子,你当初就不应该帮他!我看这小子不成器……”陈判非语气中透着气愤和无奈。
孟瑭细细一问,这才得知:陈判非带了几个兄弟,去天宝赌石俱乐部溜达,原本寻思着给郭少鹏找茬呢,却在赌石大厅碰见了潘小顺,潘小顺居然跑到天宝赌石俱乐部去赌石了。
“这小子,下巴上的毛还没长全,心还挺大!花3千块钱,赌了一块牛卵子大小的石头,我不懂赌石,但我一看就没戏,可这小子还挺倔,非要当场切了看,结果怎么着,屁用都不顶,整个一废石头,半毛钱都不值……”陈判非叹着气,说:“这下好,傻眼了,半天不吭声了。我想去找郭少鹏,就说他们糊弄小孩子,可潘小顺硬拦着我,不让去,你猜这小子咋说?他说赌石如打仗,胜败乃兵家常事,愿赌服输!听听,你听听,他一个毛孩子,懂个屁啊,还把自己整得跟个赌石高手似的……”
孟瑭听到这里,觉得事情是有点严重:潘小顺受了自己的影响,整天脑袋里琢磨着赌石的事儿,整天想着赚大钱,一夜暴富,长此以往,他还如何能静心上学?如何能培养正确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一个钻到钱眼里的孩子,绝对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看来,这事儿也怪自己,自己当初就不应该借给他那三本书看,一个没有社会历练的小孩,有时候让他闻知一些所谓的诱惑类的知识,反倒是束缚了他,害了他……
孟瑭觉得自己应该找潘小顺谈一谈。
这天晚上,月亮很好,孟瑭开车赶到南郊,一路打听,找到了潘小顺打工的那家造纸厂。孟瑭在造纸厂背后的一块空地上停好车,远远看去,造纸厂被一条大渠围绕着,似护城河一般,围绕城郭。大渠里的水,静静而流,披着一渠的月光,银光颤颤,乍看去,似一条明透闪亮的玉带。待孟瑭走近,却闻到刺鼻的臭味,孟瑭立在渠边观察,发现渠水倒也算清澈,但渠底是厚厚的一层黑泥,一条条黑絮状的东西,随着水流,摆动不止……
来到造纸厂正面,孟瑭跨过一座石桥,见造纸厂的大门是红漆泡钉的古典风格,门头上方的厂牌,也是黑底绿字的书法。
孟瑭抓着大门上的铁环,敲动几下,门内顿时传来几声狼狗的吠叫,大门上开了一扇小窗口,一位看门的老汉,伸出头来,“谁?干啥?”“请问一下,潘小顺是在这里上班吗?”老汉点点头,上下打量着孟瑭。“我能进去吗?我是潘小顺的表哥……”
老汉叫来潘小顺,一番验证,才放孟瑭进去了。
孟瑭来到潘小顺工作的地方,见这里乱七八糟地堆着山一般高的废纸,有整捆绑扎的报纸、杂志,有胡乱码放的课本、作业本,有破烂的蛇皮口袋装着的餐巾纸、糖果纸,也有网状口袋里装着的脏兮兮的各类破旧书籍,一旁的纸浆池里,正浸泡着各种纸张,橘黄色的灯光,银白色的月光,皆投射其中,反射着刺眼的光晕。
潘小顺戴着一顶缺了沿的破草帽,穿着一身迷彩服,套着护袖,脚蹬深筒雨鞋,用一个大铁钩,将一个大口袋钩烂,从中扯出一些烂书破报,朝纸浆池里丢去……
“哥,你咋跑这儿来了?这儿忒脏……”潘小顺忙乎了一阵,歇了下来,同孟瑭聊了起来。
孟瑭倒不嫌弃这里脏,直接一屁股坐在一捆报纸上,看着潘小顺,而后,一笑,说:“小顺,最近还好吧?你母亲的病咋样了?”
潘小顺说一切都挺好的:由于他工作积极认真,并及时识破了一位来造纸厂暗访“排污问题”的记者,老板赏识他,给他涨了将近一倍的工资!他母亲的身体逐渐好转,现在可以每天下地,去干一些简单的农活了……
孟瑭始终笑着,听潘小顺一番“幸福叙述”,只是点头,偶尔插一声“哦”,却并无多言。潘小顺说了一阵,忽然一停,“哥,你肯定是找我有事儿,对吧?”
孟瑭感觉这小伙子,倒真是机灵得很,于是,也不打算开门见山,而是从“旁敲侧击”开始:“那三本书看了感觉如何?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
“嗯,都挺好的,让我长了见识!对翡翠,对赌石,都有了全新的认识……”
“有没有想过……自己也赌一赌?”
潘小顺原本将缺了沿的草帽,扣在拳头上,一圈圈地转着,听到孟瑭的话,忽然停止了转草帽,将头一抬,怔了一下,“哥……你知道我赌石了?”停顿了一下,又说:“是陈哥告诉你的……”
孟瑭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在你看来,赌石,可以赚大钱,可以使人一夜暴富,对吗?”
“不,不是的!《赌石之赌》上说‘神仙难断寸玉’、‘十赌九输’、‘解涨如淘金,解垮似挖沙’、‘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这些道理我都懂……”
“那你觉得,你现在的赌石水平怎么样?可以达到‘十赌九赢,箭穿靶心’的境界吗?”
“哥,道理不是这样的。再伟大的音乐家,一生下来就会弹钢琴?坐在沙漠里看理论书,就能学会游泳?我不去实践,怎么能达到你所说的水平呢?”
孟瑭一时语塞,觉得这小子还真的挺倔的,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说的道理都对!可是,你明白‘因时因势,借机而化’的道理吗?你明白‘先存在,再洞察,后发展’的道理吗?我看你是不明白的!你所说的那些,都是小道理,浅道理,而这些是大道理,深道理……”
潘小顺不说话了,将草帽戴回头上,低着头,用舌头舔着自己下唇,而后说:“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是替我在考虑,你是我的好大哥……”说着说着,鼻子开始抽了一下,声音有些细而尖了,“我知道你给我那么钱,并不在乎我还不还,可是……可是,我想报答你,我想好好地报答你……”
“我帮你,并不是要你报答我的!你积极而踏实地面对生活,好好念书,好好照顾家人,好好保重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潘小顺哭了起来,不断用护袖擦着眼睛,“哥,我知道我惹你生气了……但我真的想成为一个男人,将我的家撑起来……真的,我从来都没有过那些不切现实的想法,我只想挣钱,挣我能撑家的钱……”
孟瑭听着潘小顺的话语和抽泣之声,心里忽然很难过,但又不知该如何劝说他,开导他。而潘小顺则越说话越多,“哥,假如没有你出现,我母亲的病会怎么样?我大学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我妹妹的学费怎么办?家里的田地庄稼怎么办?就算四年大学毕业了,我又能怎样?我不是没想过很多事情,但我真的很后怕,很迷茫,我不敢去想,又不得不想……”
潘小顺站起身来,使劲地吸了一下鼻子,将草帽扶端正,抓起插在一旁的大铁钩,从废纸堆上“哗啦”一下,钩下来一个大蛇皮口袋,三下五除二,将口袋钩烂,里面的废纸、书籍“哗啦啦”一下,倾倒而出了……
孟瑭看着潘小顺干活的背影,喉管似被一团棉布塞堵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鼻子却又酸,只得默默地看着潘小顺的背影,默默地流着泪……
潘小顺将废纸进行归类,硬的、软的、大的、小的、厚的、薄的,进行着挑选,一股子霉腐味传来,废纸堆上腾起的尘烟,在灯光和月光的夹照之下,可以看见无数个小颗粒,幽幽漂浮于空中……
孟瑭忽然在废纸堆中,看见了一个红色塑料封面的日记本,上面印着太阳,一条条的金光呈发散状,四射而出,正当中是的头像,几个烫金的行楷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显得苍劲有力!日记本的四角,有许多细小的虫眼,翻卷着,显得毛毛蹭蹭的……
孟瑭觉得这应该是文革时期的日记本,便随手抓了过来,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欧体的大字“永远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后面一连缀了三个惊叹号,一个比一个大!再朝下翻,一连几页纸都粘在一起,孟瑭轻轻去揭,见纸张中间有暗红色、黄色、天蓝色的印渍,一股怪怪的味道传来,也不晓得是血、颜料,还是墨水一类的**,倾倒在其上了。
孟瑭看到第二页上写着“1972年4月29日,阴,旭日公社全体社员政治学习资料汇总……”孟瑭觉得这上面的钢笔字,写得实在漂亮,小楷字体,端端正正,字字有型,相互参势,便继续朝下翻看……
一连翻了几页后,孟瑭忽然看见了另外一种章草字体,夹杂在小楷字体之间:“清代中后期玉州翡翠史话笔记……有关贡玉总管曹惜农于玉州活动之考据……”
孟瑭像在茫茫沙漠中,忽然发现了一块金矿石一般,兴奋得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