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瑭正要拉开母亲的手,那几个人却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胸膛上文着麒麟的光头,故意将脑袋朝后仰去,两个肩膀朝后一收,使上身骨骼发出“咯咯嘣嘣”的声响来,“我他妈以为孟家人卷铺盖跑了个球的,原来还没走啊……”
光头揉着自己的耳朵,舌头在嘴巴里转来转去,一下顶着左腮帮,一下又顶着右腮帮,一步步地朝孟瑭跟前走来。孟瑭知道此人不是什么善茬儿,但他并不怵,鼻孔里喷出两丝冷风,反倒笑出两个大酒窝,准备迎上前去,看他光头能耍出几杆子花枪来。
母亲见这阵势不对劲,急忙站到了孟瑭前面,转过身来,挡住孟瑭,不让孟瑭再前进半步。孟瑭伸手将一缕盖住母亲左眼的头发,帮母亲捋到了耳后,拍拍母亲的膀子,示意母亲:放心,没事儿的……
光头走过来,将左手搭在孟瑭肩膀上,捏了捏孟瑭的斜方肌和三角肌,“嚯,够壮实的嘛……”光头伸出右手,做出握手的姿态,孟瑭也便伸手握住了。guxu.org 时光小说网
“你就是孟瑭吧?地质学院的高材生,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出生,属狗,O型血……对吧?”光头一边笑着炫耀自己对孟瑭的了如指掌,一边暗暗地使劲,猛捏孟瑭的手。孟瑭笑着点点头,也不去与光头对捏,只以笑容向对方示意:卯足了劲儿地捏吧,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可千万别省着留着……
光头感觉自己的手劲尚欠火候,便渐渐松了劲儿,“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惟愿你长大成人后,如玉一样坚韧透明,不染杂质,于是为你取名单字一个‘瑭’……”
孟瑭下唇略略前突,极像父亲的神情,下巴微微点了点。
光头忽然松开了手,自顾自地鼓起掌来,“好好好!孟瑭兄弟浑身上下,果真是透着一种硬玉般的不俗气质呀……”说到这里,光头忽然将嘴巴凑向了孟瑭的耳朵,压低嗓音,阴阳怪气地说:“你家老爷子虽说不在了,可他欠的债,你总该要认吧……”
孟瑭咬了咬牙根,太阳穴上凸起两个小包,嘴里吐出一个字——“认!”
光头后退一步,使劲地咳嗽两声,高声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光头转身对随行的几人说,“既然人家认,那就好办,咱就先不要为难人家了,过上几天,咱光过来取钱就是了!兄弟们,撤——”
一伙人走了几步,光头回过身来,“孟瑭兄弟,你刚刚回家,车马劳顿,哥哥我也不好逼你太狠,但你自己也要抓点紧啊……”说着,朝孟瑭一拱手,“好自为之……”
孟瑭与母亲进得家门,母亲转身将门上了反锁,并趴在门缝上朝外看了很久,对孟瑭说,“那些人都是讨债公司的,啥事儿都做得出来,咱惹不起的……那个光头是他们的头儿,是个亡命徒哩!听说有一回,光头去城北一家玉雕厂讨债,玉雕厂老板虽说是外地人,但仗着自己有八个儿子,人多势众,根本不把光头放在眼里。光头去讨债时,八个儿子提出:如果光头与他们一人碰一大碗酒,他们马上就还钱。说着,便派人端来了几个海碗……光头一看,那海碗就跟大花盆似的,自己如果连喝八碗,怕是命都保不住了!光头说,酒我喝不了那么多,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一人捅我一刀子,见点血,图个乐子,捅完后,甭管我是死是活,你们只要把钱给债主还了就成……八兄弟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手。光头自己拔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朝自己腿上、胳膊上捅去……八兄弟吓得连连作揖,当场就把钱给还了……这事儿,在玉州传了好久!”
孟瑭便问母亲,到底欠外面多少钱。母亲叹着气说,你爸当时为了挣回孟家玉行的名声,把所有家底儿,都赔给那些上门索赔的客户了,还填不全那黑窟窿,只得四处借钱,拢共借了200万……他人刚一走,债主们就赶着趟儿地来讨债,可咱家就是拿不出钱来了呀……
说到这里,母亲忽然不说了,却抬手扇自己的耳光,一左一右,扇得“砰砰”作响……孟瑭一把抱住母亲,“妈,你这是干啥呀……”
孟瑭将母亲扶到沙发上,说:“妈,你别激动,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孟瑭拿着玻璃杯,去饮水机上接水,母亲的身子又开始抖动着,抖得头发凌乱不堪,并拼命地挥拳,使劲地打着沙发扶手,接着,连脑袋也朝沙发扶手上撞……
孟瑭一步冲过来,紧紧地将母亲抱在怀里……孟瑭的眼泪,一颗颗地砸在母亲的耳朵上、脖子上,“妈……我爸已经不在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母亲见儿子在流泪,自己的眼泪,再也止不住,趴在孟瑭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瑭儿……瑭儿呀,是我害死了你爸……是我呀……”
母亲哭了一阵,哭声渐渐低了,弱了,后来竟在孟瑭的怀里睡着了。
孟瑭将母亲抱到卧室,用热毛巾为母亲擦了脸,替母亲盖好被子,轻轻地关上了门……
孟瑭回到客厅,一抬头,瞥见了父母照的婚纱艺术照。前些年,玉州流行照婚纱艺术照,母亲硬拉着父亲,去照了一套。相框中,父亲身着金色的礼服,扎着金色的领结,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而母亲则戴着一副长长卷卷的咖啡色假发,洁白的婚纱,有着十分夸张的裙摆,宛如一朵盛放的白莲花。母亲斜斜靠着父亲的肩,头朝一侧微微偏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父亲的一只胳膊,环住母亲的腰,右腿弯曲着,脚尖朝地,与左腿形成一个三角形,显得潇洒帅气……
父母相濡以沫几十年,虽说也常有吵架拌嘴,但大多都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每次吵架,父亲总是先认错服软,哄得母亲开心!因而,母亲曾开玩笑说,她与父亲是越吵越恩爱了,但每回都吵得不够凶,所以恩爱指数也还不够,将来得空,要好好地大吵特吵呢……可是,在孟瑭的记忆中,父母从来没有大吵过。
而现在,父亲去了,母亲为何说是她害死了父亲呢?在她心中,父亲就是一切,她怎么可能去害父亲呢?
孟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想:也许,父母都有什么苦衷吧!
这天晚上,直到天光渐亮,孟瑭才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孟瑭在半梦半醒中,忽然听见母亲在喊:“瑭儿,快起床,你郭伯伯来了……”
孟瑭起床,来到客厅,见是父亲的朋友、玉州鼎鼎有名的赌石大王郭宝川来了。
郭宝川梳着大背头,身穿一件白色真丝竹叶图形的唐装,手拿一把与诸葛孔明相似的鹅毛扇,笑容满面地对孟瑭说:“孟瑭,郭伯伯好久都没看见你了啊……听说你凭两条腿,把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嗯,确实是比以前更壮实了,也黑了些……”郭宝川上下打量着孟瑭,鹅毛扇悠悠地摇着,“怎么样,谈女朋友了吗?要不要郭伯伯啥时候给你介绍一个?”
母亲将洗好的葡萄端了过来,招呼了郭宝川,便坐在沙发上叹着气。
郭宝川用鹅毛扇猛一拍自己胖得起褶子的后脑勺,“哎呀,我光顾着说话了,快把正事儿都忘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说:“我这儿也有一张孟夏兄弟的借据,钱不多,10万块……”说着,他将借据朝孟瑭递来。
孟瑭深吸了一口气,胸膛立时鼓了起来,但还是伸手将借据接住了。
“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来要钱的。我知道,孟夏兄弟这一走,你们母子二人也怪不容易的……听说最近有些人老是来你们孟家,加楔子,凑热闹,看笑话,逼着喊着要你们还债!这……这简直就是小人所为嘛!”
郭宝川从脚下拖出一个皮箱,一边开皮箱的盖子,一边说:“我此次来的意思是,那10万元,我不急着要,你们啥时候手头宽裕,就啥时候给。另外呢,我带来了30万元现金,虽说是杯水车薪,但能帮一点是一点嘛……你们也知道,我的赌石俱乐部马上要竣工开业了,花钱就跟嗑瓜子似的……”
郭宝川从皮箱里取出了30万现金,朝孟瑭推去。
母亲眼里含着泪光,“郭大哥,这……这让我说啥好呀……我这心里……”
孟瑭站起来,给郭宝川深深鞠了一躬……
有了这30万,孟瑭看到了一丝希望,但距离200万还有很大缺口。送走郭宝川,孟瑭问母亲,所有亲戚朋友,还有谁家能筹到钱?
母亲唏嘘不已,“你爸是外来户,在玉州哪有亲戚?至于朋友,除了你郭伯伯,其余的都是人走茶凉的语气……唉,世态炎凉这四个字,我算是体会清楚了……”
孟瑭决定去买一张本地的手机卡,联系联系自己的朋友,孟家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哪怕是电话费,该省也得省着点儿啊!
孟瑭买完手机卡,面对电话薄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却觉得怎么也找不出一个能向其开口借钱的人。
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孟瑭一下,孟瑭转过身,居然是光头。
光头将胳膊搭在孟瑭肩膀上,显出很亲密的样子,“孟瑭兄弟,打电话在联系借钱的事儿吧?其实啊,你根本犯不着费那些麻缠劲,绕那么大的圈子……你们家明明有一样宝贝,莫说是200万,就是十个200万,一百个200万,恐怕也能轻松搞定!可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何要端着个金饭碗,去舀那污水沟里的水解渴呢?”
孟瑭回到家中,将疑惑说于母亲。母亲听了,沉默半响,对孟瑭说,“走,我带你看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