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梦。
一个甜蜜、迷茫而又充满了哀伤的……朦胧的梦。
他勉强地睁开双眼,打量着四周。
然而眼中所见,只有一片死寂。
破碎的天穹之上,不时有陨石坠下,携裹着灼目的光晕,狠狠地砸落在地面上。
天下与地上,仿佛只剩一片混沌。
在这片混沌中,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于是他抬起了头。
随着他脖颈的抬起,他那原本趴着的身躯也有了动作。
那些附着在他身躯上的白色的鳞片依次竖起又伏下,它们相互碰撞、冒出火花,发出叮叮当当的、森冷的金属碰撞声。
他眯起那双灿烂的黄金瞳,居高临下地端视着眼前的一切。
一片残破的天空,和一片死寂的大地。
天空是铁青色混合着火焰的颜色,唯一的一株巨树矗立着。
已经枯死的树枝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织成一张密网,支撑住皲裂的天空。
荒原上枯骨满地,满是奇形怪状的生物的尸骸。
那些尸骸直到在倒下之前的前一刻都还在互相纠缠互相厮杀,他们生前拼命用爪子和牙齿互相撕咬着对方的喉咙和胸膛,死后的尸骸堆在一起,看起来却像在互相拥抱。
有点讽刺。
在距他极远处,一条黑色的巨龙正与他遥遥相对。
但那条黑龙并未苏醒。
他只是保持着趴伏的姿态张开双翼,上面挂满骷髅,静静地端坐在属于他的王座上。
和自己身下一样的,流淌着赤色的血、青色的铜,以及白色的雪的山峰。
——那是独属于他们二者的至尊之座。
“尼德霍格……”
不由自主地,从他的口中吐出了这样的字眼。
那是一个名字。
一个隐隐约约,有点熟悉的名字。
但是……那是谁?
尼德霍格?
那是什么东西?
他模糊地想着。
但是脑海中隐隐约约地,呈现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男孩的脸。
那是在他们尚未成长之前,一起以孱弱的姿态生活于世上时所用的姿态。
“我……”
莫名其妙地,他的心如同被巨大的痛苦和孤独嘶咬着。
他顾不上自己虚弱的身躯,忙不迭地张开双翼,想要向对方的身边飞去。
“尼德……”
他呼唤着那个名字。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短,但是那片广博无边、且满是枯骨的荒原只是在他振翼的几个瞬间之内就被他越过。
他携着满身的灰尘和风雷,虚弱地来到了黑龙的面前,在他身前缓缓的落下。
他步履蹒跚、跌跌撞撞,用自己的脸去蹭着对方,如同寻觅父母的小兽般轻轻地拱着对方的身体。
然而黑龙对他的到来毫无欢迎之意,他静静地趴伏在那血色的王座之上,一言不发。
在黑龙的身上,那对已然残破了的双翼毫无生气地耷拉在身躯两旁,像是枯萎了的枝与叶。
“醒醒啊,尼德……”
他费力地推着对方的身体,语速急促地一遍遍叫着那个已经记不太清楚的名字。
“这是什么地方?我有点害怕……你快点起来呀,尼德……”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呼唤着对方,怯懦地推搡着对方的身体,希望看到对方一如从前那样坐起来摸摸他的头,笑着,或者故作冷漠地对他说些什么。
但是无论他怎么呼喊,对方也不曾理会。
只是随着他的推搡,从黑龙的嘴角和身下渐渐又有赤色的血液流下,无声地浸泡着那早已冰冷的身躯。
这些血顺着山峰流下,在山脚处汇聚成一滩血色的河流。
推搡许久之后,见黑龙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终于停下了手。
他呆呆地站着,像只失亲的幼兽一样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终于意识到了当下的现实。
“是啊,你已经死了啊……”他轻声呢喃道。
“曾经杀死了我的你,已经死了啊。”
他仰起脸庞,笑了起来。
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混着脸上的血一起流下。
如同血泪。
但不是泪。
他终于醒悟。
他终于悲伤。
他终于绝望。
从他的心底,涌起一阵巨大的、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的灵魂尽数吞没的悲伤,这悲伤来的是如此之猛,如此之急,让他的头痛得几乎快要炸开。
他猛地张开双翼,携带着风与雷,盘旋着飞向高空。
他所经之处掀起了元素的乱流,由于突破了音速,在他飞行的途中掀起的爆响震耳欲聋。
他几度升入空中,又重重地砸入地面。
如此,往复九次之后,他才终于停下。
“尼德……尼德!”
他口鼻溢血,嘶哑地叫喊着那个名字,呼唤着那个曾经和自己共处了无数岁月的男孩。
他们曾经是那样的亲密,那样的密不可分。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为何自己会身处这里,为何会和对方以命相搏。
这是他们的战场。
在那一日,他携带着三分之一的龙族,驱使着数不胜数的野兽,以白皇帝之尊位,掀起了叛乱。
由白色的皇帝发起的,对黑色皇帝的叛乱!
他用言灵改造了眷属的灵魂,使他们不再受黑皇帝的约束和威慑;
他给野兽注入了稀释后的龙血,毁掉他们的理智让他们无所畏惧;
在整个世界的见证下,白色的皇帝与黑色的皇帝在这片古老的平原之上,发起了最终的决战。
而最终的结果——
“我……想起来了。”
他轻声道。
“是我赢了。”
“是我……杀了你啊。”
他终于冷静下来。
张开双翼,如同箭般拔地而起,直直地向上飞去,直到空气稀薄的高空之上。
到了这个位置,地上的一切都成了灰蒙蒙的斑点。
那些龙与野兽的尸骸、那片他们浴血搏杀的战场……从这里向下看去,只是这片大地之上的小小污垢而已。
站在这里,他以神的身份俯视着世界。
往日恢宏庄严的龙城只剩一片残破的废墟,神道上满是龙族和野兽的尸体。
他们相互厮杀,直到死去的最后一刻还在撕咬对方的喉咙。
很悲壮、很惨烈。
但是他不感兴趣。
这位孤高的神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淡漠地观察着大战后的世界。
元素混乱;
江河逆涌;
磁场激变;
地壳龟裂;
生物灭绝;
言灵和炼金造物造成的破坏过于强大,将这颗生命星球的地表环境摧毁殆尽。
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无法在如今这样的残酷环境下生存。
即使是以神族自居的龙族。
他很清楚。
在不久之后,天空将会被巨量的尘埃遮蔽,不会再有阳光到达地面。
在和尼德霍格的最终一战中,双方使用的言灵都是破格的位阶;
对他们这样的至尊,普通言灵的力量根本无法作用于彼此。
因此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一直都在开发新的力量。
不仅仅是炼金术,也包括龙族的天赋能力——言灵。
为了杀死彼此,他们不约而同地使用了那些在漫长岁月中钻研出,却又一度被双方暂时封印的禁忌手段。
如今想来,早在那时,他们就已经在计划互相厮杀了吧?
即使是身为至尊的两位皇帝,也免不了兄弟残杀的命运。
这是身为龙族的宿命,是流淌在他们血脉中的诅咒。
深入骨髓、刻入灵魂,随着生命的延续而持续流淌在他们的身躯之中。
而他们所释放出的这些言灵的伟力,不仅仅摧毁了在下方的其他眷属们的生命,也将地表上的环境彻底毁灭。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即使是纯血的三代龙裔想要在这种环境下存活,都几乎不可能。
黑与白的两位皇帝决出了胜负。
作为代价,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在他们的怒火中毁灭。
但是……
那又怎样?
充其量只是无力的弱者,死就死了罢。
皇帝抬起脸,漠然地看向北方的极地。
那里曾经矗立着无数高耸入云的冰雪之城,是他曾经的避暑胜地。
他曾经最中意的,就是趴伏在这片冰雪的海域中,就着吹拂的寒风大嚼夏日的冰块,一睡就是几个月。
然而此刻,那里只剩一片火海。
混浊的岩浆在地表上肆意流淌,混合着火山中喷发出的灰与石,将所蔓延到的地表涂成一片赤黑之色。
从大气的空洞之中,来自宇宙的各种致命射线到达了地表。
即使是龙族也不一定能从这些致命的射线照射下存活,更不用说其他的孱弱生物。
而在元素乱流稳定下来之前,这些大气层的空洞无法被修补。
而这个时间是以数千年起步的。
这个世界即将毁灭。
或许要到不知多少年之后,才会有新的生命诞生吧?
皇帝叹了口气。
没有眷属剩下。
暂且不论自己带出来的那些纯血龙族,即使是那些被赐予的龙族之血的野兽或者死侍都没有一个剩下来的。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提自己的眷属数量质量本就不及尼德霍格,即使有活着的,也会在自己和尼德霍格的言灵对轰中化为焦炭与尘埃。
虽说他从一开始就没对那些眷属抱有任何希望,至尊的战场上,不会有任何低阶生物的立足之地。
只是……明明战胜了尼德霍格,自己已经是这世界上唯一的至尊,是唯一的神。
但是此刻,他的心中却并没有任何喜悦,没有任何得偿所愿的愉悦感。
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并不是搬开了头上的大山,而是斩下了自己的手足。
但是同时,他的心中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空虚感。
他已然成为了天地间的唯一主宰,但是除了孤独却仍然一无所有。
神有些累了。
但他仍然面无表情,冰冷的看着世间万物。
只是单纯的等待下一个纪元的新生种族出现未免也太过无聊,但是如果是采用现有的生物模板的话就很简单了……
那么,要选择的是哪个种族呢?
他的脑中想起了某种生物。
那是个由猴子进化来的种族,面对龙族的驱使时,他们表现的很是顺从,很是怯懦。
虽然没有庞大的身体或者尖利的爪牙,但是这个种族却有着及格以上水准的智能。
只要对他们的大脑稍加扩大,这些猴子应该能很好的运用两脚走路的优势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思考却变得越来越慢,双翼扇动的速度也减弱了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
在那里,一个达到了他上半身一半面积的巨大创口正在缓缓开裂。
伤口并非是单纯的血肉撕裂,上面还浸染了其他的力量。
即使以他的恢复力,也无法阻止这伤口的扩大。
是血,混着炼金之力、经过言灵变质了的血。
——同为至尊的,另一位皇帝的血!
“原来如此……”
他低头,看向仍然趴在山峰上的黑龙。
他已经看不清,那双眸子中是否存在光芒。
原来……自己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恍惚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冷漠残酷的眼神。
下一刻,他的意识涣散,整个身体从高空一头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