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新年
列车再度停在了某个小站。一个路过的列车员告诉我们,列车将会在这里停靠15分钟。那个倍受烟瘾折磨的男人如获大赦般地从口袋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走上站台。我也抱着相册同他一起下车。
我沿着站台慢慢地朝车尾的方向走去,大约五分钟后,我决心折返。五月半的夜晚终究还是有一点凉意。那张红色的卡片就是在我准备上车时从相册里掉出来的。我连忙回头去捡,一阵轻风却将它吹向了站台的对面。我眼见它就要飞进那侧的车轨,心里不禁有些慌。就在这时,那个抽烟的男人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给你。”他笑着将卡片交还给我。
我接过来,对他说了声谢谢。
“这是什么?”他问说。
我想了想说:“契约。”
“契约竟然写在这么一张小卡片上?”他一脸的不相信。
“是啊。不过两个人的签名都在上面。”
“可是这种契约应该没有法律效力吧,就算签名的人不遵守也没办法追责吧?”
“的确,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说。
他没再问我什么,默默地在一旁抽完了一支烟。十分钟后,我们一起回到了车厢。列车疾驰着离开了那个小站。我甚至忘记了它叫什么名字。
我和杨康走出车站时是下午两点半。外面的阳光不是很好,整个广场都笼罩在一种白茫茫的雾气里。
“他们有没有说在哪里等我们?”杨康拖着行李箱走在我的身前,望着广场的方向问我说。
“应该就在那里吧。”我心不在焉地说。那些黑压压的人头让我莫名的有些焦虑。
不过,也可能我是一直在焦虑。那天,当杨康对我说他想跟我一起回家过年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直到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谷歌地图问我“是不是坐高铁的话,你爸妈去接我们会比较方便”时,我才反应过来他竟然是认真的。那之后,我犹豫了整整两周,最终还是决定带他回去。因为他说他们家的年夜饭氛围总让他恨不得拿起刀叉自我了断,然后他也差不多一定会提前回去公寓一个人度过除夕夜。
“你刚刚发信息告诉他们我们几点到站了吧?”他又问了一句,一边回头拉起了我的左手。
我含糊地应了一句,由他拉着在人群里慢慢移动。
终于,我在那群人中发现了我爸妈的身影,便远远地喊了他们一声,杨康也抬手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我们穿过人群走过去,杨康彬彬有礼地向我爸妈问好,他们也礼节性地回了几句。一路上,所有的话题皆是无关紧要的寒暄,他们甚至没有问起杨康的职业、年龄或者任何的私人信息。我心里不禁有些疑惑。
我心想他们兴许是因为刚同杨康见面有些顾忌礼节,不料一直等到次日回老家了,他们也还是跟杨康保持着那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多说,不多问,也不刻意地跟他亲近。他们甚至偷偷地跟爷爷奶奶和亲戚们介绍说杨康是我在电视台的同事——我是在跟一个堂哥聊天的时候偶然发现这件事的。于是我终于确定:他们应该是早就知道杨康的身份了。我决心跟他们谈一下。
我走进厨房时只有我妈一个人在那里忙碌着,我便随口问了句:“我爸呢?”
“跟你伯父出去了。”她头也没抬地说。
我点了点头,拈起一棵青菜在手指上绕了两圈说:“所以,杨康成我电视台的同事了哈?”
我妈停了停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笑说:“不然我们还能怎么介绍他啊?我们都不知道你跟他是怎么个情况,也不好随便张扬吧?”
“又是顾瑶跟你们说的吧?”我斜眼看着她说。
“你也别怪你堂姐,你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讲,我们不就只能跟她那儿打听了吗?”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餐桌前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说:“我带他回来你们是不是不大高兴啊?”
“我们哪有?”
“那你们干嘛对他那么冷淡啊?念叨了我四五年,我好不容易给你们带了个真正的男朋友回来,你们反倒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
“我们那不是怕他以为我们在巴结他吗?”她一边切着土豆,一边说道,“我和你爸是想让你带个普通人家的男孩子回来,别的也不图,只要积极上进,再有份安稳的工作就行。谁知道你居然带了这么一位大少爷回来,门不当户不对的。豪门这俩字我跟你爸这辈子可是连想都没想过。”
我没再说什么。
“你跟他进展到什么程度了?”过了会儿,她突然开口问说。
“我也不知道。”我说。
“是吗?”她似乎有些凝神,俄而又说,“其实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这次我们也不管你了,你跟他要能成了也是你们有缘分,嫁过去之后一定不能辞职,得自己赚钱花,不然一辈子都得看人家脸色。成不了的话就算了。总之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我笑了笑说:“我知道。我让他过来帮你吧。”
“刚才他来过了,那孩子倒挺有礼貌的。”她也笑说,“不过我想他哪里会做这些事啊,就让他出去了。”
“其实他厨艺还挺好的。”
“那也别让人家做这些,毕竟是第一次来。你还是带他去公园或者运河那边转转吧。”她将切好的土豆和牛肉一起摆到盘子里说。
我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年夜饭一直等到春晚的序曲响起来了才总算开始。我和堂哥堂姐他们轮番向长辈们敬了酒,又相互敬了几杯,餐桌上一时觥筹交错。又过了一会,短信声开始此起彼伏,那帮人便拿着手机眉飞色舞地谈论起了彼此的工作应酬和社交生活。我碰了碰杨康的胳膊,小声问他是不是觉得很无聊。他笑说,不会,总比我们家一言不发地吃完年夜饭要好。
晚餐后,几个叔伯和堂兄弟们在客厅里玩起了桥牌,伯母阿姨们则聚在一起看起了春晚。我实在不喜欢那些烟味和喧哗,便让杨康骑单车载我出去放烟花。
我们来到市郊的那座运动场时,四周一片寂静,只偶尔听见几声从远处传来的鞭炮声。我们先放了一支升空的礼花,又燃起几支手持的焰火沿着塑胶跑道慢慢走了起来。过了会儿,杨康突然说要教我骑单车。我说,还是算了吧,小时候我学了三天都没学会。他说,没关系,我是个很好的老师。我只好慢吞吞地跟着他去运动场门口取车。
起先,他对我的确很有耐心,一直在我身后扶着车子一遍遍地讲解平衡技巧。可是半个小时之后,他就对我的身体协调性彻底绝望了:“顾小曼你怎么这么笨啊,这么长时间都学不会。我当年可是花了十分钟就学会了。”
“我这么努力地在学,你居然还说我,你再说我不学了。”我恼说。
“你那叫努力啊?根本就是我在后面推着你走好吧?你的脚稍微动一动行吗?”
“可是我担心会摔倒啊,人在两个轮子上保持平衡,怎么想都不大科学吧。”
“我会一直在后面扶着你的,你试着踩两下好么?”
“那你一定要扶好了,不准松手啊。”
“不松手
。”他一边说着便又推着我向前走去,我也顺势蹬了起来。车轮左右晃动了两下,稳稳地向着前方跑去。一股清冽的冷空气迎面扑在我的脸颊上,耳边的发丝倏地飘向了脑后。我忽然感觉自己像是飞起来了一样。
“我觉得,我好像会骑了。”我小心地踩着踏板,屏息对杨康说道。
然而身后却没有任何反应。我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去,他居然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向我招手。我顿时有些慌神,手忙脚乱间一下子连人带车摔倒在跑道旁边的草坪上。
杨康连忙跑过来扶我,我恼火地推开他的手说:“你居然敢骗我,我最恨别人骗我了,我不学了!”
“骑车都得这么学。我要是不松手的话,你永远都学不会。”他蹲下来对我笑说。
我依旧没有理他。他便在我身边坐下,点了两支焰火兀自在一旁晃动着玩了起来。
“真不学了?”过了会儿,他问我说。
“不学。”我赌气说。
“还是学一下吧,不然你以后怎么教小孩啊?”
“我以后会不会有小孩都不一定呢。”
“是吗?”他点点头,“其实我还挺想要孩子的。”
我一愣,有些不自在地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孩子呢。”
“是你自己总在那么说好吧?我可从没说过。”他笑笑说,“说起来还挺奇怪的,我以前很怕结婚,不过却并不讨厌孩子。我一直觉得带着一对双胞胎去踢球是件挺美好的事情。”
我也笑了笑,问说:“你为什么害怕结婚呢?因为怕被束缚?”
“有一点吧,不过也不全是。”他看着手中的焰火说,“我以前大概跟你一样,只是没有准备好而已。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争夺继承权和得到董事会那些老家伙的认可上,我很害怕婚姻会成为我的绊脚石。现在他们把我踢出那个游戏了,我心里反倒如释重负了。我终于不用再看那些人的脸色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看不惯可以滚蛋。”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他便偏过头来笑着问我说:“你呢?现在准备好了吗?”
“也许吧。”我说。
“那么,”他侧了□,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了一张红色的卡片,“这笔旧债可以还给我了吧?”
我不解地看着那张卡片,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前年他带我去英国旅行之前我写给他的卡片。
“喂,圣诞节的时候我不是送你这件大衣了么?”我有些不满地对他嚷道。
“你欠我的东西怎么可能用一件大衣就偿还了?而且,”他晃了晃手里的卡片笑说,“你既然写这张空白支票给我,就应该对那上面可能出现的一切内容做好心理准备不是吗?”
“你不要趁机敲诈好不好?我又不是什么有钱人。”我有些恼地夺过那张卡片说,“如果超出我的支付能力的话,我可是有权利让它作废的。”
他但笑不语地看着我
我展开那张卡片,心脏骤然停了一下。因他在那张卡片的横线上填的并不是什么天文数字,而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顾小曼欠杨康:一生。归还期限:永远。”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他,他眼里满满的柔情。
“顾小曼,”他柔声说,“你是否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从今天开始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1]
我心中忽有一股洪流在汹涌澎湃地激荡,一如五年前那个让我怦然心动的明媚的早晨。我久久地凝望着他,一直等到我心中的洪流慢慢沉静下去。然后,我微笑着对他说:“我愿意。”
“我爱你。”他终于用这个我期盼了五年的答案回应道。
一簇烟花在我们身后的星空灿然绽放。
我和杨康回去时,客厅里只有堂姐一人。她一见我们进门,便笑嘻嘻地问道:“哟,去哪儿了这是?一晚上都不见你们。”
我笑笑,问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啊?其他人呢?”
“出去放烟花了。”她说,“我过来给你姐夫熬点粥,他晚上吃了一点凉菜,胃有些不舒服。”
我见时间不早了,便说帮她一起弄。杨康于是一个人先去了楼上。
我很快洗好了米,堂姐却还没有烧好水,我们便坐在餐台边上聊起了天。我们起先聊了几句我和杨康的事,后来又聊起了我的工作,过了会儿,她突然没来由地说了句:“从小学开始,你就一直是学校里第一个穿裙子的人。”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穿裙子?”
她笑说:“你不记得了吗?小学的时候,一到夏天,女孩子们就相互约了第二天要一起穿裙子,可是第二天谁都不会穿,因为大家都怕自己是学校里唯一一个穿裙子的。可是你却从来不在乎这些,所以每年学校里第一个穿裙子的都是你。然后那些女孩子就在背后说你的坏话。我想,那个时候大家与其说看不惯你爱出风头,不如说讨厌自己没勇气做那个与众不同的人。”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锅里的水终于开了,她起身将米倒进锅里,盖好锅盖,又回到我身边坐下来说:“其实我一直挺想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看我的?”
“事业稳定,生活美满呗。”我说。
“骗人,你心里肯定满满的优越感。明明我们学的都是电视,结果你做了电视台的主持人,我却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公司里做着毫不起眼的文案工作。”
“我哪有?”
“其实我也时常想,如果当年我没那么早结婚,而是跟你一样先去电视台打拼自己的事业,我现在会不会过着你的生活。”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在一旁沉默了起来。
“不过我有时也想,即便我真的那么做了,也未必就能过的比现在更好
。”她笑了一下说,“我说了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对现在的生活挺满足的。你看,我在北京这么大的城市里有份安稳的工作,有座不大不小的房子,有辆车,有个爱我的丈夫,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这样的生活,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其实挺幸福的。哦,对了,上周文博还写了一首诗给我呢,他把我比作康乃馨,还说希望来生我还是他的母亲。”
“真挺感动的。”我说。
“你不用说这种违心的话。”她斜了我一眼说。
“喂,我是由衷的好不好?”
“切,少来,你肯定觉得我的生活既无趣又无聊。”
“真没有。”我说,“我觉得能把平淡如水过成一种心境的人也很了不起,因为在他们眼中,生活里所有的细微之处都是情趣。真正可怕的是,两个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得过且过地守在一起,渐渐失去了对生活的一切期许和念想,余下的人生变成了一潭没有半点波澜的死水。”
她若有所思地搅了搅锅里的粥,关掉了火,将煮好的粥盛在一只保温瓶里,又将保温瓶放进了一个碎花布袋里。最后,她穿好棉衣,系好围巾,提起那只布袋走出门外。
午夜时,我接到了方路扬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他说这是他这么多年来过的最开心的一个春节,因为夏安的母亲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她们家的氛围,最重要的,夏安已经和出版社签好了合同,年后就要出书了。我说,那等我们回北京了真得好好庆祝一下。他说,那是当然。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我甚至能想象出此刻他脸上的得意神情。
我几乎刚刚结束跟方路扬的通话,苏珊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她听起来似乎有些恼,我忙问她怎么了。她说:“别提了,刚才的新年聚会上居然见到那个副科长了。我爸妈非要介绍我跟他认识,我就问他之前为什么拒绝跟我相亲。他跟我解释说他那时候被公派出国了,不想耽误我的时间。我又说,那你那个时候干嘛不解释清楚啊,弄得我好像被你甩了一样。你猜他说什么了?他居然跟我说,你别生气,我跟你约会就是了。我当时都被噎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气死我了,那家伙现在肯定认为我爱上他了。”
我笑说:“说不定他是想用那种方式追你呢。”
“绝对不可能,那家伙的神经简直跟钢筋一样粗。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35岁了还在做副科长。”她又愤愤地跟我控诉了几句“副科长”便挂断了电话。过了会儿,一条短信跃然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不好意思,刚才忘记跟你说新年快乐了。我被那个副科长气昏头了。”
我笑了笑,在手机上按下了唐文心的号码。电话接通时,那边似乎有点吵。我问她在哪里。她大声说:“大叔在酒吧里开了一个新年派对,我正跟很多人一起等着跨年呢。”我说:“亏我还担心你一个人在北京过年会不会觉得孤单,原来你过的比我们都逍遥快活啊。”她笑着说:“我总不能一直苦兮兮的吧?”就在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的时候,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齐齐的倒数声。唐文心也跟着他们一起大喊了起来:“5 – 4 – 3 – 2 – 1,新年快乐!”她的声音听起来的确十分快乐,我想她刚才应该已经拥抱了身边的人。
我也微笑着回到床上拥抱了那个正在熟睡的人,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声新年快乐。
他微微动了一下,迷蒙地吻了吻我的额头,似是梦呓般地说:“我也爱你。”
话说,杨康说的这段话挺眼熟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