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傅显洋老师手机上的闹钟定了两个时间,可他还是史无前例地迟到了。
傅老师这是要干什么去呢?
国际机场,二号航站楼的出港大厅,有位女郎五点钟就下了飞机,跟同伴在肯德基喝了两杯豆浆,聊到口干舌燥,时差上来,眼皮子开始打架,迷迷糊糊的时候看见那个男人从外面进来,四处撒目,找人的样子。
杨珊隔着扇玻璃门指了指:“喏,就他。”
“他?”杨珊的同伴莉莉格林,是个满嘴中国话的美国妞儿,根据杨珊之前的描述,她等的是一个英俊温柔,优雅从容,走在时间前面,礼貌无懈可击,反正一切尽善尽美的熟男绅士,不太应该是这个迟到两小时,发型混乱,白衬衫上崩着泥点子,裤脚还湿了好大一截的,分明有些狼狈的先生。
这位先生看到她们的同时,杨珊把太阳镜架鼻子上了,本来脸就小,卷头发把她遮盖成一个小巴掌,嘴巴红红的,饶是如此,也能看出那一脸的不乐意。
傅显洋进了肯德基,识相地先不去跟杨珊说话,只是一边去拉她的行李,一边跟莉莉格林握手,同时用英语招呼,态度热情,嗓音浑厚,英国强调:“哎你好,你是莉莉?我是显洋,米歇尔的朋友,她经常说起你。”
莉莉格林有意显摆一下:“我说中文的,你不用跟我说英语,米歇尔也经常跟我说起你。”
“说我什么呀?”他跟莉莉说话,眼睛看着杨珊,做错事情了,自知理亏,打算讨好的样子。
“说你从来不会迟到。”
显洋笑起来:“是我不好。不过这是大城市的毛病,开车上路就像被推进沼泽里面。想出来不容易。走吧,累了是吧?我先送你们回去休息,改天让你见识一下。哎,你这中国话跟谁学的呀?说得也太好了。”
莉莉格林听了很受用:“台湾。我在台北念了四年书呢。”
“找时间教我写繁体字哈。咱说定了。”
这人竟是个见面熟,说的都是别人想听的话,莉莉格林一下子就乐了。
杨珊依旧是面无表情,拎着自己的手袋走在前面,脑袋扬着,高跟鞋声音清脆,显洋拉着她行李箱跟在后面,左手开了门,让莉莉先走。
杨珊与莉莉格林是两个搭伙合作的职业艺术品经纪人,又叫做艺术品掮客。
这些经纪人所做的事情是根据相熟买家的预算和需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搜罗那些有艺术价值或者升值潜力的书画古董奢侈品收藏等,验明正身,估算价格,两边协商,促成交易,他们从中赚取佣金。就跟买菜卖菜一个道理。画画的是种菜的,经纪人就是卖菜的,富有的藏家们拿回家里摆设稀罕在客人面前炫耀,那他们就是买菜的。只不过艺术品这道菜底价巨大,价值稳定,又不可能真的吃完,藏家们可能自己留着,也可能在需要折现的时候倒手卖掉,盈利数倍不止,到时候他们又变成卖菜的了……
毕业于清华美院油画系的杨珊念大学的时候就看透了这“种菜买菜和卖菜”的收益比率关系,拿到学位就弃笔从商,做了职业经纪人。她专业基础坚实,眼光独到精准,擅长交际,人脉丰富,入行年头虽然不长,但是生意已经做得有声有色,跟美国好几个艺术品拍卖中心和收藏机构都有过合作。杨珊这次邀请莉莉格林来到中国,就是两人手里攥着一笔数目可观的预算,打算在短期内收罗一批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带去欧美包装运作。
莉莉格林的旅馆在王府井后身的一个小巷里,豪华优雅,档次远超星级之外。傅显洋把她送到了,一路有说有笑,俨然成了朋友,约好再见面一同饮茶的时间,莉莉格林随同侍者回房间休息了。显洋回到车子里,伸手在杨珊的太阳镜前面晃了晃,笑着说:“哎哎大小姐,是睡着了?还是生我气呢?”
她打了个呵欠,拍拍嘴巴,把脸别过去,全然不理睬。
他给自己找台阶下:“肯定不是生我气,全世界最温柔就你,我又是初犯,你能在机场等我就说明还肯给机会……那就是睡着了?睡着了,那让我仔细看看吧,这么漂亮,一个多月不见,我十分想念…...”他越说声越小,轻轻就凑过来。
杨珊猛地从椅子背上坐起来,一把摘掉太阳镜,咬牙说话,眉眼却含笑:“给我一边去!等你两个小时,破马张飞地就来了,我这儿还有朋友在呢,你给我点面子不?”
“我?我不给你面子?我这一路就跟她说话净介绍北京市容市貌了,多热情多嘴碎你没看见呀?职业导游也没我这么敬业吧?冲谁啊?还不是为了给你面子?我破马张飞,你看你,你终于跟我说话了,你见我这样过吗?你当我自己愿意啊?我这样你还怪我,你也不问问情况……”
“什么情况啊?”
他憋了半天,终于:“……我让狗给撵了。”
杨珊愣住了,他们相识多年,她早就知道狗对于这个人来说是多大的业障。脑袋里面想象着穿杰尼亚西装的家伙被狗追,落得一身狼狈的情景,想着想着就没忍住,到底眉开眼笑:“没,没咬着吧?”
她一笑,这下换傅显洋不乐意了:“乐什么呀?幸灾乐祸是不是?”
“不是不是。”
“不是你怎么还笑?”
“我不是怕你咬着嘛,本来体内就有狂犬病毒潜伏……”
一提这茬,实在好笑,他也乐了,出卖自尊换了女朋友高兴,开车上路:“哎,别提了,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巷子里面,跟冤家狭路相逢……”
他把跟狗搏斗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可是关于女考生的情节,他没有跟杨珊提只言片语,因为他那老公子的性格里面天生有些要把复杂情况简单化的倾向,不愿意多说,越说话越长,而事情本身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周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一个深藏的固执的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查卷子,所以并不想再跟别人商量,听人意见了。
他们到了她家楼下,他从车子的后备箱里面拿她的行李出来。
杨珊却把另一个东西抽出来:“这是,这是我从伦敦老店里面给你买的伞吧?……”
那把伞眼下满身泥水伤痕,撑开一看,上午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漏下来,都是被狗爪子划的。
“反正,要没有这把伞,那我就是这样。”他指了指自己。
杨珊把伞扔回去,手摸了摸他胳膊,看着他那一张白白的漂亮斯文的脸和薄薄的嘴唇,低声道:“身上伤了吗?”
“没有。”
“不用我帮你检查一下吧……”
他会意了,却似笑非笑地轻轻拍她后背,哄小孩子一样:“你好好休息,不是还得准备材料吗?我过两天来找你。”
“忙啊?”
“没有呀。”
星期四下午,美院油画系副高级别教授的临时会议。
系办秘书提前一天打电话通知三位副院长,数位教授副教授的时候,反复强调:主任说了,如无极个别情况,请各位老师一定出席。
五十多岁的副主任谭继咏是超写实肖像大师,名望资格人脉还有艺术造诣都在傅显洋之上,伤于同侪斗争,惦记了好几年的系主任位置到底没坐上去,从此再也不跟那小字辈的主任说话,也从来不参加系内会议。
系办秘书的开会通知传达到谭教授这儿来,他正在自己家宽敞的大厅里擦一个新淘弄到的古董留声机,拿着电话一点都不在乎:“我要去澳大利亚了,没时间开会。”
“您不是礼拜五走吗?”机票是系办订的,秘书机灵着呢。
“对呀。之前不得准备一下。”
系办秘书为难了:“主任说了,要请假得跟他本人去请。”
“我给他打电话?!”谭教授在电话另一端瞪眼睛。
“要不然我让他给您打?”
“……”谭教授扔了手上的鹿皮抹布,把电话放到另一手上,声音压低,变成个体己的语气,何况秘书本来也是他的学生是自己人,“什么事儿啊?知道吗?怎么突然这么大动静?”
秘书的声音也低了,不敢说主语:“前两天费了好大周折,去查入学考试的卷子了,是今年考生的事儿。查完了就脸色不好。这不就要开会。”
谭教授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您啊,”秘书搭桥给台阶,“您要是礼拜四下午能来,就来吧,啊?”
谭教授放了电话,心事重重。